“不不不,我来,我来。”卿卿自告奋勇的去找了个大碗,倒上热水,还拿了个羹匙,盘着腿儿坐在曹霑的对面,一羹匙一羹匙的喂他喝开水。 四太太看了一眼老太太,老太太摇摇头:“由她反去吧,我也累了,我得去躺躺了。” “我去给您捶捶背。”四太太跟着老太太进了里间屋,翠萍站在外屋好不自在,她忽然灵机一动:“我来给您捶捶腿。”说着一个箭步也蹿进里间屋里去了。 一大碗热水终于喂完了,卿卿又摸了摸曹霑的脑门儿:“啊,凉丝儿得多了,也见了汗啦。”她顺手把曹霑按倒:“快躺下,盖好被子,发发汗,明天就好了。什么医生,我就是医生。”卿卿双手按在曹霑的肩上,二目含情似水地望着曹霑,把曹霑看得很不好意思。他讷讷地说:“我觉乎着有点饿了。” 卿卿立时站起身来:“我叫翠萍给你热碗粥吃。” “不用了,翠萍刚刚进去,又让她出来。”曹霑的意思是不想麻烦翠萍。可卿卿理会错了,她以为曹霑不想让翠萍回来,是为了不打扰自己和曹霑单独在一起,于是心里一阵激动:“那,我给你热。五更鸡我也会用。” “不用麻烦了,我吃口点心就行了。” “也好,这儿有槽子糕你先吃一块。”卿卿说着从床边的茶几上拿了一块槽子糕,曹霑伸手去接,卿卿却闪开了:“你的手怪脏的,就在我的手上吃吧,我喂你。” 曹霑在卿卿的手上,一口一口地吃完了一块点心,卿卿突然问他:“告诉我,你是属什么的?” 曹霑不解其意:“我是乙未年生人,属羊的,怎么啦?” “我是属虎的,这属相怎么排,咱们俩人谁大?” 曹霑又笑了,他是在笑她的无知,然后说:“自然是你大喽。” “为什么?” “你看。”曹霑掰着手指头给她数:“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当然是你大。” “我真的比你大五岁吗?” “真的,你自己算嘛。” 卿卿举起了双手,当作老虎爪子,强扮笑脸扑向曹霑:“我是老虎,你是羊,我吃了你!” 当曹霑佯为躲避之际,他突然发现原来卿卿的眼里闪着泪花。卿卿从曹霑惊异的眼神里,发现了自己的真情流露,为了掩饰这一切,她猛地抓起被子盖在曹霑的头上:“不许动啦,睡觉,发汗!” 善解人意的曹霑,果然乖乖地一动不动,闷在被子里装睡。 卿卿下了床,轻轻地走到窗前,此刻已是黄昏之际,窗外静谧无声。一弓新月影色迷离,照说这时已经入春了,可是院子里不见一丝一毫春的气息,枯草依旧衰黄,枝头不见新绿,卿卿自己掰着自己的手指,心里默默地数着:“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五岁!真的大五岁……” 从卿卿面颊上流下来的眼泪,一滴一滴地都落在她自己的手上。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到了清明。这一天的晚饭前,曹来到老夫人的屋里,进门之后先给老夫人请了安,然后找了地方坐下,他向老夫人回禀两件事,是一喜一忧,喜的是当今万岁对于恳请将历年亏欠帑银,三年还清的奏折得到允许,他把奏折后面的朱批念给老夫人听:“只要心口相应,若果能如此,大造化人了。” 三太太抢着说:“老祖宗果然料事如神,这回咱们可以松一口气啦。” 老太太心里也挺高兴,不住的含笑点头,然后问:“忧的是什么事呢?” 曹说,他派专送密折的家人马志明进京打听大舅老爷的近况,仍然没有消息,只知道还押在刑部大牢。也找过大舅老爷的亲家,佛保佛老爷,他不是也在内务府当差吗,想来消息总能传得快一点儿,准一点儿,可是佛老爷很有些回避的意思,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故而只好先回来了。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4) “唉——”老夫人叹了口气:“佛老爷我见过,是个胆小怕事、谨慎之极的人,至亲又如何?如今谁不知道得避嫌疑,要是求求平郡王府吧,又得麻烦姑奶奶,她也得托人情找门路,唉,听天由命吧——” 曹又安慰了老太太两句,大家入座吃饭,别人听说可以过三年舒心的日子,全都高高兴兴的,惟独曹显得闷闷不乐,忧心忡忡的样子,他一口喝干了自己的门杯,执壶的丫环又给斟满一杯。曹紧皱双眉,端起来又是一饮而尽,丫环自然还要再斟,四太太沉不住气了,怯生生地劝了一句:“老爷,还是少用一杯吧。” “唉——”曹叹了口气:“好好好,盛饭,盛饭。” 老夫人觉得很诧异:“怎么了,刚才还说得好好的话儿?” 曹和四太太都低着头,谁也不答腔。 “你们两口子拌嘴了?”老太太问。 “没有,没有。”四太太赶紧说:“我跟四老爷从不拌嘴。” “是啊,四弟妹可是那贤惠的。”三太太插话,不知是褒是贬。 老太太放下筷子,脸上显出些严肃的神态:“那是为什么?” 曹见状只好实话实说:“其实,是件闲事,可又让我拿不准主意,我的盟兄,江宁学政温剑臣家出了事啦。” “一个学政,既不管钱又不管物,能出什么大事?” “嗻。他有两句旧诗:‘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新君嗣位之后被人告了密,近日被抄家问斩啦!” “啊!”老太太连饭碗也放在桌上:“新君嗣位可真王道啊!为两句旧诗就杀人、抄家,造孽呀,造孽!” “我刚才自己拿不准主意,是因为剑臣兄还有一个女儿,长霑儿一岁,温家被抄这女孩自然要打官卖,倘若卖到了下处……怎堪设想,怎堪设想……” “救啊。”老太太正颜厉色。 “救?……”曹略有迟疑。 “别说咱们眼下还能喘口气,就算处在热锅上蚂蚁的时候也不能见死都不救啊!清清白白的女儿身,流落风尘,被人糟蹋作践,咱们不知也罢,既然知道了又怎么能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呢?曹啊曹,何况还是你盟兄的女儿……”老夫人“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救!冲着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新君,也得救。事不宜迟,曹!还不快去。” “嗻嗻。”曹站起来,撩衣欲走。 “等等。”老夫人又把他叫住:“让你出头不合适,免得落嫌疑,三太太你陪他去,由她出面,给咱家买个丫头,说到哪儿去也无可厚非吧?” 三太太立即站了起来:“好,我去换件衣服。四老爷,咱们大门口见。” “嗻嗻,我去让他们套车。”曹抢先夺门而去。 定更天还不算晚,按说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繁华地区仍然车水马龙非常热闹,可是上元县的县衙门,地处偏僻所在,故而行人稀少景色萧条。 两辆轿车一先一后,来到县衙门监狱门口,丁汉臣父子骑了马尾随其后。车马停住,老丁跟儿子说:“我认识的人多,怕让他们认出我来,你陪三太太进去。” “欸。”少臣下了马,来到三太太车前,请了个安:“三太太请下车,咱们到了。” 车把式放好踏板,三太太扶着少臣的肩膀下了轿车。他们走过曹的轿车时,曹掀起车帘,向三太太恭了恭手。三太太点点头便随少臣走向门去。 监牢狱,监牢狱,跟别的地方就是不一样,尤其是在夜里,月光昏暗四下无人,让你一进这大门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常言道得好:“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 丁少臣叫开大门,开门的无非是个小衙役,一看丁少臣的穿戴打扮,门外停的轿车,仆人拉的高头大马,准知道这是大府门头里出来的主儿,幸好是一位太太,一个小当差的,决不会劫牢反狱,所以人家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因此少臣跟三太太,没费什么唇舌就进到女班房值更的屋里。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5) 三太太派头挺大,进了屋竟自坐下,让少臣先赏给两个禁婆子一个人四千(读diào)钱。两个婆子自然千恩万谢,心里明白这位奶奶来头一定不小。于是连忙请安:“请太太安。谢太太赏。”说完侍立于侧。 “我想买几个丫头,你们这儿有合适的没有?” 年纪稍大点的禁婆忙说:“有,有。” “我要那干干净净的黄花闺女,比如说……抄了家打官卖的姑娘。” “这……”年纪稍大的迟疑之际,另一个接口说:“这两天,没有。” “我怎么听说,有个温家的姑娘?” “啊,有是有……”年轻点儿的刚要往下说,让那个老的偷偷地踹了她一脚,然后赶紧说:“回太太的话,没有,没有。” 丁少臣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啪”的一声把她打了一个侧不棱。 “哎哟!你……” “你什么?你不服吗?把你狗儿的牙都打下来,你信不信?还不跪下!” 两个禁婆不明底细,只好跪下。 三太太摆摆手:“别吓着她们。”然后跟禁婆子们说:“你们可得实话实说,免得自讨苦吃。” “哎哎。”刚才挨了打的那个赶紧说:“有是有这么一个姑娘,叫温玉莹,今天早上卖给春香院的老板铁头太岁啦。身价银子四十两。” 三太太听罢一惊,但在表面上没露声色:“那个叫什么太岁的,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们女监的头告诉铁头太岁的,他们都勾着,从中可以……” “别说了!”三太太一瞪眼:“你们说的可是实话?” “句句是实话。” “刚才你们为什么不说?” “哎哟!这铁头太岁可不是好惹的,有财有势官私两面他都吃得开,我们不敢得罪啊!” “你们分几班儿?” “两人一班儿,分为昼夜两班儿。” “你们两人是什么门?什么氏?小名叫什么?都说清楚。少臣记住喽,倘有不实,也好找她们算账。” “嗻。”丁少臣一指那个年纪大点儿的:“你先说。” “我是崔李氏,小名叫屁子。” “我是柳王氏,小名……不好意思说。” 崔李氏瞪了她一眼:“小名叫小姣,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丁少臣差点儿没乐出声儿来,急忙转过身去。 三太太带着丁少臣出了监狱大门,只见曹迎了上来,三太太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曹犯难了:“看来是非找上元县知县不可了,老太太不让我出面,怕的是受什么牵连,可如今怎么办,而且事不宜迟啊!” “老爷,您先别着急。”丁汉臣凑上来说:“我认识上元县的班头,这个人姓江,挺有外面儿的,而且为人也正直。一个妓院的老板能翻多大的浪。” “好吧。”曹想想也只好如此了:“少臣,你送三太太回家,那种地方不是三太太去得的,唉,三哥要在就好喽。” 三太太一乐,边上车边说:“你们去妓院找找,没准儿能碰上三老爷。” 秦淮河畔的东边,大小石霸街是妓院集中的地带,春香院自然也在其中。这家妓院在这一带要算数一数二的了,院落多层,建筑精巧,一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灯火辉煌照如白昼。各个妓女的房间里,不是猜拳行令便是吹拉弹唱,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在春香院的最后一进排房里,有一个单间的小屋。温家的孤女玉莹被铁头太岁买出来之后,没走春香院的大门,而是从后门把玉莹带进院内,就锁在这间小屋里。这间小屋什么都没有,只有两张板铺,一张板铺上躺着一个人,脸上身上盖着一床棉被,让人不辨男女,那人一动不动,也让人不知是死是活。另一张铺上,除去木板别无它物。时而也有三三两两的姑娘从窗外经过,有的浓妆艳抹说说笑笑,有的则泪痕满面哭哭啼啼。 玉莹想叫醒那个睡着的人问个究竟,她走近几步,终于又退了回来,她总觉得那不像是个活人,可是死人什么样?自己又从来没见过。她四目顾盼了很久,但终于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自己问自己:“这是个什么地方?带我来的那个人,一语不发。我问他上哪儿去,他只说了一句:‘上哪儿都比蹲大狱强。’就把我带到这儿来了……有姑娘,有哭的,有笑的,一阵阵的寒风,还送来了丝竹管乐,弹唱吟哦之声,”呀!玉莹猛然想到,“难道这是妓院!?……那,那我怎么办?”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6)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外的铁锁“哗啦”一声被打开了,走进来一个花枝招展、满身浓香的女人,看年纪总在二十三四岁,她把玉莹推到板铺边坐下,仔细的端详了好一阵子,然后一拍大腿:“老家伙还真有眼力!这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仙女。”然后她坐在玉莹的身边,拉着她的手说:“阿妹呀,你就叫我阿香姐好了,这春香院就是以我起的名字,我是女老板,我讨厌她们叫我妈妈,妈妈、妈妈的,都把我叫老了。阿妹,知道咱们这是什么地方吗?” 玉莹摇摇头。 “当然,你们府门头里的姑娘、小姐是不会知道的。让我告诉你,不要怕,咱们这是卖笑、卖肉的地方,就是人们常说的妓院、妓馆,好听一点儿叫书寓。嘻……是让人读书、教人学好的地方,说白了吧,就是下处、窑子,我就是窑姐儿,老板叫铁头太岁,就是买你来的那个人,他让我来跟你说明白,自然,像你这么个好模样,是不会马上让你去做夜渡娘的,且得勾着那些王孙公子、狂蜂浪蝶的魂儿哪。好让他们大把大把地掏银子啊!让我告诉你,只要想得开,干咱们这行没什么不好,吃么吃得好,穿么穿得好,玩么玩得好,乐么乐得好,出门有游船,举足有车轿,从早到晚有说有笑,能打能闹,嫁给人家当媳妇能这么自在吗?再说,嫁人只能嫁一人。在这里,只要你高兴,夜夜都能换新郎。我跟你说,要是碰上那可心的……”阿香凑到玉莹耳边,跟她说了句很不堪入耳的话,原想让她高兴,可她万没想到,玉莹照准她脸上,劈手就是一掌。 “哎哟!”阿香被打得一声怪叫,从嘴角上立时流出血来:“牙!我的牙都让你给打活动啦!”阿香一边拿绢帕擦着血,一边骂:“好你个小骚货,你好烈性啊!可是还有比你更烈性的哪,我今天让你开开眼!”她伸手抓住玉莹的头发,把她拖到对面的板铺跟前,另一只手揭开被子,原来被下盖的是一具女尸,赤身露体一丝不挂,周身上下斑驳青紫都是伤痕。真真是体无完肤。阿香把被子扔在地下:“看见了,你比她如何,她不从,她烈性,我们就把她扒光衣服,堵住了嘴,打了三个时辰,活活打死!” “啊!”玉莹被吓得一声尖叫,昏厥于地。 丁汉臣在上元县衙门里居然找到了江班头,跟人家说什么呢?丁汉臣又是个不会撒谎的人,只有实话实说。江班头果然为人正直,是条硬汉子,最听不得,见不得这种事,他愤愤地说了句:“一个乌龟、王八还想造反嘛!走!”他带上四名捕快来到了春香院,让老丁跟曹的车等在秦淮河边的大街上。 江班头带着四名捕快走进春香院的大门,在妓院看门房的人多有眼力呀,一看这几位就是官面儿上的。赶紧请安:“给五位爷台请安!今天晚上闲在。” 跟在江班头身后的一个老捕快叫丁五福,心路快,主意也多,是江班头的好帮手,他往前凑了一步,冲着看门房的一扬手:“什么闲在不闲在,叫你们老板出来回话。” “是是。”看门房的心里明白,这几位不是来逛窑子的,也许是来砸窑子的。他又请了个安:“几位爷台请到客厅稍坐,我去回禀。” 江班头听着这话不顺耳:“你们这儿不是王爷府吧,一个妓院老板,还要回禀,叫他出来不就结了吗!” “是是,我去叫,我去叫。”看门房的庆幸这个嘴巴没挨上,把五位让进客厅,抱着脑袋跑到后进院子去了。 江班头一行五人进了客厅,自有伙计泡上茶,摆上干鲜果品。等了没有多大的工夫,一个彪形大汉走了进来,他身高过人,浓眉大眼,一脸的横肉,皮肤黝黑还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脑门子挺亮,但是隐隐约约的又有许多小小的疤痕,看来这铁头太岁还真练过脑袋上的功夫。 铁头太岁进得门来先扫视了一下这五位,看着很眼生,一个熟脸的都没有,然而这些人都是混官面的,那是定而无疑,对于这些人自然不便得罪,因此他略一迟疑之后,马上一安到地:“给几位爷请安,几位想是公余之暇,来散散心的。我叫他们找几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小妞,来陪着诸位。”说完之后,他转过身去跟伙计说:“让厨房马上做一桌上好的酒席,我陪几位爷喝两盅。”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7) “是。”伙计答应一声,转身要走,不料被丁五福叫住:“等一等。我们是来办公事的,不是来逛窑子。铁头太岁,你认识我们的头儿吗?” “恕我眼拙。” “这位是上元县衙役三班的总班头,大伙儿尊称江四爷。” “是,给江四爷请安。”铁头太岁搭拉着右胳膊,稍微弯了弯腿,这个安请得极不恭敬:“敢问江四爷。在下有什么违法之处吗?” “我问你,今天是你花了四十两银子,买下一个姓温的姑娘吗?”江班头问。 “嘿……”铁头太岁一阵冷笑:“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就为这个。她是让打了官卖的人,我买了并不犯法呀。” 丁五福想砸瓷实了他这句话:“这么说是你买下啦?”可是铁头太岁很狡猾,把话又退回去了:“可惜,我没买。” 江班头翻了他一眼:“买与不买,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跟我们往上元县走一趟,对证一下如何?” 铁头太岁心想,光棍不吃眼前亏,我决不跟他们走,硬的不行来软的,有道是财白动人心啊。想到这儿他马上改了一副面孔:“几位爷台圣明,干我们这行的,碰上一棵摇钱树不容易,我这儿有点小意思,请几位宵夜。”说着他从怀里掏出来一锭五十两的大宝,放在桌上。 丁五福把元宝收了起来,继续坐下喝茶。 江班头全当没看见,接着跟铁头太岁说:“照你这么说,人你是已经买下了,对不对?告诉你,交出来,女监卖人卖错了。” “江四爷,不是开玩笑吧?” “谁跟你开玩笑,我让你交人。” “嘿!刚才我那五十两银子哪?” “什么五十两银子,你们谁看见了?” “没有啊!”四捕快异口同声。 “好啊,我铁头太爷可不是好欺负的,第一,你们自个儿说是上元县的,谁能证明?有批票公文吗?第二,我花钱买人合理合法,你们说卖错了就卖错了,这也太容易点儿了吧。” “听你这话的意思,是不交人喽?” “要交人也行,你江四爷站到墙前边,让我撞你三羊头,撞完了之后,你还是这样立而不倒,我交人。撞完了之后,你要不是这样了。哈……黑道儿上的规矩,你们五位比我明白,撞死白撞!” “好!我今天就扰你这三羊头。”江班头说着站了起来,脱了长衣服,紧了紧腰间的板带,背靠墙站定:“好了,来吧。” 铁头太岁也不示弱:“好,你站稳了。”他一言未了猛的一头撞来,铁头太岁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头撞过来确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住的,幸亏江班头习武多年,内功也好,所以这头一下撞过之后,并没有怎么样。可是第二下撞完之后,脸上就有点儿变颜变色。再承受了第三下,可就不定怎么样啦。还是丁五福看出了门道儿,仗着他心灵手快,当铁头太岁第三下撞来之际,他一手推开江四爷,一手把桌上的茶壶抄起来,举在铁头太岁撞过来的位置。 铁头太岁见两下没能撞倒江班头,更是心急火燎又恼又气,所以这第三下是使足了十成的力气一头撞了过来,可他万没想到,前边是茶壶。就听见“啪!”的一声,壶碎人伤,铁头太岁满头是血,大叫一声栽倒在地,四捕快上前锁了。丁五福踢了他一脚:“怎么样,交人不交吧?” 铁头太岁想想,还是先顾命要紧,只好认输了:“交人,交人。” 玉莹被救出了春香院,由江班头带着来到曹车前,曹站在秦淮河边上已经等了很久啦。玉莹一见曹委屈得只有哭泣,说不上话来,两腿一软跪在地下,过了好半天,才哽哽咽咽地说了一句:“谢谢叔父……救命之恩!” “孩子,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跟叔叔回家吧,老太太一定还等着咱们哪。快上车,快上车。”曹亲手把玉莹扶了起来。 “侄女还有一事相求。” “孩子,你自管说,只要是我能办得到的事情。”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8) “我还有两个丫环,如果没有卖出去,一定还在上元县女监,我们虽属主仆,可从小一处长大,情同骨肉,况且侄女如今父母双亡,也没有亲人了……” 没等曹说话,江班头已经搭言了:“这好办,上元县衙役三班都归我管,只要两个姑娘还在女监,咱们马上放人,不在,咱也能连夜追回来。” “多谢这位老爷啦!”玉莹曲膝下拜。 “不敢当,不敢当。”江班头侧过身去,双手相搀:“请问姑娘,那两个丫环都叫什么名子?” “一个叫紫雨,一个叫墨云。” “好,丁管家,咱们走吧。” 曹上前一揖到地:“江班头果然侠肝义胆,下官日后必有重谢。” “曹大人太客气了,小的当效犬马之劳,请您先回府吧,如果两位姑娘仍在上元女监,我们随后就能送到府上。” “好好,多谢,多谢!”曹与江班头恭手相别。 夜已经很深了,老太太、三太太和四太太果然还在大厅里,等待着曹的归来。让曹霑回自己的住处去睡觉,他就是不肯。一定要看看这位新姐姐。大家都在等着,好奇心大的卿卿,自然更不例外。 突然,翠萍一掀门帘跑了进来:“回老太太、三太太、四太太,老爷回来了,还带回来三个姑娘。” “咦?怎么是三个?”老夫人一言未尽,曹带着三个女孩子,已然站在大厅中间了。曹代为引荐:“玉莹姑娘,上边坐的便是我家的老夫人,这位是三太太,刚才也到女监去接过你,这位四太太,也就是你的婶母。” 玉莹一股激情涌上心头,不觉泪盈于睫,率领紫雨、墨云三人跪在地下,给老夫人磕头:“谢老夫人、三太太、婶母的救命之恩,孙女没齿不忘再造之德。” “唉!可怜的孩子,让我好好看看。”老夫人双手捧起玉莹的面颊,只见她天庭圆韵鼻如玉葱,特别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乌黑的眸子不独蕴含着柔美,还有一股令人肃然的豪情。老夫人惊喜万状:“啊呀!这真是老天赐我孙妇也!” 曹霑下了短榻要去找玉莹,不意被卿卿一把抓住,在他耳边小声的说:“你懂什么叫孙妇吗?” “去——”曹霑来到玉莹跟前把她扶了起来:“这回我可放心啦。” 玉莹不明所以,茫然而视。曹霑连忙换了话题:“姐姐几岁了?” “我十一岁。” “果然比我大一岁。这两位呢?” “她叫紫雨,比我大两岁,她叫墨云,比我小一岁。”玉莹转对紫雨、墨云:“快给这位……磕头。” “别别别,千万不能,咱们都般般大。”曹霑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紫雨、墨云给曹霑磕过头之后,紫雨问玉莹:“姑娘,我们今后怎么称呼这位小爷呀?” “这……” 老夫人发话了:“就叫他霑哥儿吧,我们都这么叫他,三太太,让她们把西厢房打扫干净,给她们主仆三个人住,玉莹,我再给你引荐引荐,这位是从北京来的老亲,就叫她卿卿姐姐吧。好了,往后说话儿的日子长着哪,你们先去梳洗梳洗。翠萍,让她们传宵夜吧。我是真饿啦。” “嗻,老夫人。”翠萍应声而去。 料峭的春寒总算过去了,柔媚的春光复苏了江南,这真是“三千里地佳山水……春风更比路人忙”。 曹霑放了学,翠萍陪他进了内宅,他把书包扔给翠萍:“你先回咱们屋吧,我去找玉莹姐。” 翠萍把手指放在脸上羞他,曹霑要追上翠萍报复,翠萍笑着,做着鬼脸跑了。曹霑来到西厢房,正巧卿卿也在,这是两明一暗的格局。靠北是个暗间,三个女孩子住,两个明间算是客厅吧。紫雨和墨云正把玉莹画的四幅济公活佛图铺在桌上,玉莹说:“小时候家严带我去过一趟苏州,在西园寺里看到两尊济公活佛的塑像,那真是精巧绝伦栩栩如生,至今记忆犹新,今日我画了四幅,但含意不同……”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9) 卿卿说:“她让我题字,可惜我看了半天,不解其意。霑哥儿,你来看看。” “好,让我试试。”曹霑稍一过目,拿起笔来在四幅画下各写了一个字,是“喜”、“笑”、“怒”、“骂”。 玉莹深为感叹,她动情地看了曹霑一眼,然后在他身边小声的说了一句:“真知我者也。”卿卿毕竟还是听见了,可惜没听得真切:“你刚才说什么?” “我……”玉莹灵机一动:“噢,我说还有一幅画,请你们二位题示。紫雨,把那幅画也展开。” 紫雨和墨云把另一幅画铺在桌上。卿卿看了半天:“我认不准这是个什么人,怎么也不睁开眼睛呢?” 墨云插嘴说:“这是玉皇大帝。” “噢!明白了,是说他‘有眼无珠’。” 曹霑好像胸有成竹的说:“我看像是‘苍天无眼’。” 玉莹点了点头:“你们二位说的都对。” 紫雨一乐:“我们姑娘原也说是‘苍天无眼’。” 墨云惊奇的笑了:“霑哥儿,你怎么一猜就对,好像是我们姑娘肚里的混屎虫。” 卿卿笑弯了腰。 紫雨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墨云的头上,把墨云打哭了:“你凭什么打人,我说是好像,我又没说是真的。” 玉莹一把将墨云搂在怀里:“到了今天这步田地,咱们三个人应该比一奶同胞的亲姐妹还要亲,谁也不许……”一阵哽咽,下边的话说不出来了。 室内的气氛顿时显得一片凄然,紫雨也红了眼圈儿,低下头去。 曹霑把墨云拉过来:“你看,我给你变个猪八戒的混屎虫。”他做了个鬼脸儿,把墨云给逗乐啦。 “唉……”玉莹虽然只是一声叹息,可这其中包涵着多少感激、理解、仰慕、依赖和满腹的柔情。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看了曹霑一眼,可是自己的脸却突然一阵绯红,她怕别人识破其中端倪,又连忙把头低下。 寒暑更迭时光荏苒,转眼间到了六月底、七月初的一天,紫雨怕热把头发盘在头上,越发显得她皮肤白皙,鬓发乌黑。一张鸭蛋脸上配了两只含情似水的大眼睛,厚厚的双唇犹如新桃初绽,穿一身薄绸衣裤,更显得胸围丰满,腰肢袅娜,体态风流。她拿了一把竹扇,守在二门专等曹霑放学,曹霑刚一踏进二门,便被紫雨一把抓住,拖到走廊的转角处,翠萍站在门口喊:“干什么?干什么?你想绑票儿吗?”紫雨跟她又摆手、又作揖,意思是不让她管。翠萍笑笑只好自己走了。 曹霑被弄得莫名其妙:“哎哎,你要干什么?” “我问你,你是真心跟我们姑娘好吗?” 曹霑点点头。 “天长地久?”紫雨问。 曹霑点头。 “地久天长?” “你到底要干什么?” “好,我告诉你。”紫雨抱住曹霑的脖子与其耳语。说完之后又找补了一句:“后天就是七月七,记住,别忘喽!” “那天要是不下雨呢?”曹霑傻乎乎地问紫雨。 “嗐!你怎么专会找这种扫兴的话说,不理你啦!”紫雨说完,一甩袖子走了,可她没走了几步,又转回头来说:“不下雨不是听得更清楚吗!” 七月初七,天上牛郎会织女,一年一度鹊集为桥,夫妻相见,怎么能不抱头痛哭呢?牛郎织女的眼泪落到人间,便是淅淅沥沥的霏霏霪雨。曹霑和玉莹坐在花园里的葡萄架下。 玉莹瞪大了眼睛,问曹霑:“下着雨,挺冷的,你把我拉到这儿来干什么?” “别出声儿!听……” “听什么?听下雨的?” “嘘——听见没有?” “听见什么呀?” “你真笨,听牛郎跟织女哭嘛。这回听见了吧?” “没有。”玉莹摇摇头。 “再听!……怎么样,这回听见了吧?” 玉莹仍然摇头。 “完啦!”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20) “什么完啦?” “唉——听不见牛郎跟织女的哭声,就不是夫妻。” “谁跟谁是夫妻。” “……”曹霑无言以对。 “这是谁跟你说的?” “紫……紫雨。” “死丫头,看我不撕碎了她的嘴!”玉莹说完拔腿就走。 “哎,伞,雨伞!”玉莹不睬,竟自而去。曹霑茫茫然,还坐在葡萄架下。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重阳过后。仰望长空,天更高了,也更蓝了。归来的大雁一字排开,凌空而过。好一片清秋景色,宜人心境。 曹霑下了学到西厢房来找玉莹,可是屋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咦!”曹霑心里想,这三个人上哪儿去了?难道在花园里?可花园里已是一片秋煞萧瑟,有什么好玩的? 曹霑找遍花园仍然没有找到,他在那儿愣愣地站了半天,只见落叶飘飘,衰草枯黄,好没意思,幸好还有几株秋兰,不怕风,不畏寒,吐放着缕缕幽香。 曹霑一个人垂头丧气的往回走,可又不知道上哪儿去为好。当他走过藏书楼时,从楼上传来一阵女孩子的笑声,而且分明是玉莹的笑声。“噢——原来她们都在这儿!”曹霑高兴了,三步两脚登上二楼,他刚要开口,卿卿指指书,向他打了个“嘘”声。曹霑只好不说话了,他看了看每一个人,紫雨向他点点头,卿卿仍旧看自己的书,玉莹连看他一眼都没看,只有墨云站在较远的地方,向他笑笑,又点点头,意思好像是让他过去。在这尴尬的气氛下,曹霑像是遇见救命星,急忙来到墨云的身边。小声的搭讪着说:“你也认识字?” “不多。” “谁教你的?” “自然是我们姑娘。” “哎,好。” “这个字念什么?”墨云用手指着书上的一个字。 曹霑看了看:“这个字念‘讨’。” 没等墨云开口,紫雨说话了:“是讨,讨厌的讨。” “哎,你……” “我还是上厨房学烧菜去吧,失陪了。”紫雨把手中的书扔给曹霑,她真的下楼去了。 墨云跟曹霑努努嘴儿,让他去找玉莹,曹霑会意,来到玉莹身边,弯下腰去看了看她手中的书:“噢,你也爱看野史小说。” 玉莹没理他。曹霑接着说:“我以后专写野史小说,就给你一个人看。” 卿卿不让他再贫嘴,向他又发出了“嘘”声。 曹霑故意调皮,单腿打扦儿:“嗻嗻,格格。” “什么,格格?”玉莹不由得一愣。 卿卿立时拉长了脸。曹霑自悔失言好不尴尬,他以乞求的目光望着卿卿:“告诉她吧,好在她又不是外人。” “外人”二字把卿卿逗乐了。曹霑借此机会,在玉莹耳边将卿卿的身世,简单的述说了一遍。 玉莹听罢大为惊讶:“天下真有这样的事!手足相残,骇人听闻。唉——这真是‘双悬日月照乾坤’哪。” “我自幼生在西宁,没读过书,只有阿玛和老平郡王公余之暇,才跟我说说讲讲,求你们别笑话我,我不懂这句诗的意思。” 曹霑精神来了,可逮住说话的机会了:“我来说,说错了你纠正,好吗?”他看到玉莹向自己点点头,更高兴了,便说:“这首诗乃李白所做,是《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当中的最后一首,原诗是:‘剑客重关蜀北门,上皇归马若云屯。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意思很明显,是说天上同时悬有一对日月,人间同时存在两位皇帝。” 卿卿听后面色阴沉,频频颔首。 这时翠萍在楼下喊:“霑哥儿在楼上吗?小戏子十三龄来了,给老太太请安哪!也要给你请安哪。” “,来啦!”曹霑异常高兴,向她们做了个孙悟空的姿势,跑下楼去。 十三龄今年十四了,高挑身材,细腰乍背,宽脑门儿,浓眉大眼。他是唱花脸的,脸上还真有一团正气,凛凛雄姿。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21) 老太太斜靠在短榻上,高高兴兴地听十三龄说话儿,地上摆着十个大文旦,圆圆的大大的看上去十分喜人。十三龄就坐在文旦旁边儿一个矮凳上,跟老太太说:“这趟我们戏班儿上杭州跑码头,还唱了几回堂会,唱堂会大伙都能分到赏钱,我没舍得花,买了十个大文旦,他们说这东西不酸,老年人吃着最合适,故而船一到江岸,我背上它们这哥儿十个,就给老祖宗送来了。我师父还夸我有良心,说老祖宗没白疼我。” “哈哈,哈哈……”老太太开怀大笑:“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东西的小嘴儿多会说话啊,曹霑要能赶上你的一半儿就好喽。好!我不能辜负了你这一片孝心,一个文旦赏你一两银子。” “我可不要,我也没地方花去,长这么大我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攒着,你北京不是还有个老母亲吗?遇上机会,我回北京的时候,带你跟霑哥儿咱们一块去,回北京把银子孝敬给老母亲,也让她高兴高兴。来人哪,取银子来。” “嗻。”丫环答应了一声走啦。 十三龄急忙趴在地上给老太太磕头:“谢谢老祖宗恩典!我要早知道一个文旦能领一两银子的赏,我怎么不运上一大船来呢?真笨!真笨!” 说的满屋子的人全都哈哈大笑,乐得前仰后合。 正在这时曹霑一步闯了进来,先给老太太请了安。十三龄给曹霑请了安。被曹霑一把抱住:“什么事儿,这么可乐?” 老太太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这个小猴崽子,可逗死人啦!我是有日子没怎么乐过了。好,好。你们玩儿去吧,让他慢慢地学给你听,去吧。” “嗻。”十三龄回答。 “吃了晚饭再走,我让厨房给你们做好吃的。就在霑儿那屋里吃,你们都随便点儿。” 十三龄、曹霑同时给老太太请安:“谢老祖宗恩典。” 他们出了内宅的大厅,手拉着手走在通往自己住处的路上。十三龄说:“刚才老祖宗还说,遇机会带咱们俩回北京。我真想这机会早日到啊!” “你离开北京有几年啦?” “两年多了。” “北京有母亲?” “还有个妹妹,叫明珠,跟你同岁。我妈一年老一年,还一身的病,明珠又小。我不回去,她们娘儿俩可依靠谁呀?” “你还有几年才能出师?” “还有一年多,不过出师之后,还得给师父白效三年力,然后才能自主去搭别的班儿,拿包银,可你要唱的不好,没点儿小名气,什么班儿也不会要你。” “唉,这也真够难的。” 他们两个人边说边走,很快地就来到曹霑的居处,这个小院只有三间砖木结构的北房,两间耳房,前无廊后无厦,门上也没有题额,院子虽说不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和点缀,无非一条石案,两只石鼓而已。房门前栽了两株秋海棠,倒是满树果实累累,一簇一簇红中透紫,真像一颗颗玛瑙一样。三间北房是两明一暗,暗间自然是曹霑的卧室,明间是书房,书房中除去函函古笈、累累叠叠的书架,和一般日用家具之外,最显眼的就是那张黄花梨木的大书案。据说这是汉府的遗物,这张书案不独花纹美观,木理清晰,而且平整光滑、反光照人,案上画册笔砚,浓墨喷香。 曹霑一进屋门就喊:“翠萍姐!翠萍姐!”翠萍应声从里间屋走了出来:“什么事儿?茶已然沏好了。” “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你的月钱一个子也没动啊。” “都拿来。” “有什么用处?” “给十三龄。” 翠萍冲着十三龄一笑:“这回你可发了,有十好几两哪。”说完又回到里间屋去了。 十三龄急忙拦阻:“哎哎哎,我不要银子,刚才老祖宗已然赏了我十两啦!” “不对,老祖宗那是赏的,我是赠的。你看看,我既无兄弟,又无姐妹,两年前咱们结识之后,我可没把你当外人,我就拿你当作我的哥哥,咱们结为金兰之交吧,你是大哥,今后我就叫你龄哥。”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22) “不不不,千万使不得!你是什么人,富家公子,我,一个臭唱戏的,贱民,下九流……” “龄哥,你说错了,我可不是富家公子,我们家是包衣、奴才,真正的贱民,八阿哥允禩的母亲如何?康熙皇帝还说她是辛者库的贱妇呢,辛者库指的就是包衣、奴才。” “霑哥儿,甭管你怎么说,我就是不敢高攀,再一说,要是让老爷知道喽……我,我这戏还学得下去吗?” “唉!”曹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其实‘同是天涯沦落人’哪。” "……" 朔风嗖嗖吹不醒如睡的冬山,却吹得残枝枯叶遍地漫卷。玉莹来到曹家,转眼之间一年过去了。今天她身着素服来给老夫人请早安,老夫人一见略显惊诧:“孩子,你今天为什么一身缟素?” “今天是家父的周年忌日,孙女欲借西园一席之地祭奠祭奠,先来请老夫人的示下。” “这孩子,怎么这么客气,大孝革天,人子之道,快去吧。也替我拜一拜令尊大人的亡灵。” “家严怎么敢当,孙女先为家严致谢了。”玉莹言罢率领紫雨、墨云飘然下拜。 织造署的西园,往日景色宜人,可在这冬季里也显得十分肃杀,枯枝败草一片荒凉。向以瘦漏透著称的高大的太湖石,像个凝神伫立的少女,在等待着一诉衷肠的来者。 紫雨、墨云为姑娘在石案上设下香炉,点燃线香,供好灵位,放上瑶琴。三个人眼含热泪纷纷跪拜。曹家待人宽厚,尤其是老夫人爱如己出,但是毕竟是寄人篱下,寄人篱下啊!玉莹一阵悲从中来,扑向瑶琴,半晌,她调动宫商。低声吟诵:—— 一炷香,愤满腔。 仰望长空思绪茫茫。 老父洁身如冰雪, 赤子情怀敢对穹苍! 缘何碧血溅高墙? 二炷香,怨满腔, 只言片语酿祸殃。 清风本来不识字, 何怪民间论短长, 缘何太荒唐? 琴音词韵飞到了西园书斋,曹霑和张先生俱被吸引,凝神谛听。 “不妥!”曹霑突然站了起来拔腿就跑。 “哎,你……” “老师,我得请会儿假!”曹霑跑了。 西园内,玉莹继续弹唱:—— 三炷香,恨满腔, 此恨悠悠能历沧桑。 丧家遗下孤弱女, 满腔激越寄工商。 此情此景玉莹激动万分,竟将琴弦挑断,致使放开喉咙,高歌尾句: 弦断人亡两折殇! 玉莹伤感过分,一口鲜血喷上琴台。恰在此时曹霑一步赶到,他抱住玉莹高声呼叫:“玉莹!玉莹!” 第二部分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1) 老夫人的预见还算是有道理的,她让曹上的折子,三年还清欠款,如蒙恩准可保三年平安。果然从雍正二年到雍正五年,曹家算是平安无事,到了雍正五年的冬天,京里的坏消息不断地传来。有一天,三太太、四太太正在上房陪着老太太聊天,曹跟桑格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哥儿俩给老太太请过安之后,被三太太、四太太安排好座位,桑格抢先说:“老太太,您可得沉住气,我们哥儿俩有几件事儿,得跟您回禀。” 老太太微微一笑:“说吧,不是天还没塌下来嘛。” 曹说:“八阿哥、九阿哥先后被削爵禁锢……” “一个赐名阿其那,一个赐名赛思黑,说他们猪狗不如,这不是去年的事了吗?我都知道啦。” “可如今不同了,这二位都死在监狱里,尤其是九阿哥,头天解到保定监狱,第二天就死了。这不分明是……”曹把下边的话咽下去了。 桑格接着说:“十四阿哥允禵,跟儿子被明令圈禁在景山寿皇殿旁边,咱们家的老姑老爷傅鼐,好好的御前侍卫,也被革职,发往黑龙江军台效力。” 老太太把水烟袋往茶几上一顿:“这是怎么啦,说翻脸就翻脸。噢,我明白了,先晋爵,后削爵,先甜后苦,如今他的江山坐稳了,就下毒手啦!” “没错儿,年羹尧如何,他亲舅舅隆克多又如何,一个打内,一个打外,可是他抢天下的两大台柱子,到而今怎么样,不是也难免一死!”三太太也愤然不平。 老太太喝了口茶,定了定神儿:“好在他们都不姓曹,再说说咱们家的事儿吧。” “嗻嗻。”曹欠了欠身,有点儿不好意思的说:“去年因缎面落色(读lào shǎi),孩儿被罚俸一年。” “行,算咱们失盗了。还有吗?” “上个月的请安折下发后,上边有一段朱批。”曹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一份奏折,念道:“你是奉旨交与怡亲王传奏你的事的,诸事听王子教导而行,你若自己不为非,诸事王子照看得你来,主意拿定,少乱一点,坏朕名声……” 这回老太太可是真急了:“你们兄弟二人在外边都说了些什么?尤其是你。”一指桑格:“经常在外边吃花酒,喝醉了就信口开河!……” “老太太!”桑格急忙辩解:“这年头儿在外边除了喊:万岁!万岁!万万岁!谁还敢说话呀!” “唉……”老太太无可奈何地一声长叹。 屋里的气氛自然非常沉闷、非常紧张,此时此刻连能说会道的三太太也不敢插嘴,四太太一向是个没嘴的葫芦,她不吭声谁也不奇怪。只有曹桑格直跟曹使眼色、做手势。没想到老太太眼尖,看见了:“你们哥儿俩干什么哪?有话就说,是福不是祸。” “嗻嗻,我说,我说。”曹吭吭哧哧地接着说:“还得回禀您一个坏消息,我大舅老爷已然判决啦。” “怎么样?”老太太这一惊非同小可。 “发往黑龙江打牲乌拉军台效力。” “啊!七十多岁的人,发往打牲乌拉,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听说过……”老太太不由自主地闭上了二目,因为她听人家说过,黑龙江的打牲乌拉是最寒冷的地方,滴水成冰、点水成凌已然不在话下,冬天刮的一种白毛风,自己伸出去胳膊自己都看不见,鼻子耳朵冻掉了一点都不新鲜,六月里都能冻死人哪!想到这些,手足情深的老夫人已是老泪纵横了。 曹桑格接着说:“经查核亏欠帑银四十五万两,籍没家资折银十五万两,扬州盐商代还三十万两……” “这不是已然清账了吗?怎么还……”老太太责问道。 “又查出来,大舅老爷曾经送给八阿哥五个苏州的大脚丫头,被定为附逆之罪。” “呸!做了两句诗就能反叛朝廷,送几个丫头也能反叛朝廷,这个朝廷怎么这么不结实,是纸糊的?还是泥儿捏的?分明是这个朝廷疑神疑鬼,作贼心虚!他自己偷过东西,看谁都像贼!”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2) 桑格接着说:“刑部原拟‘监斩候’,今上改判为‘徙流’。李鼐表弟死在山东途中。大表哥带着阿梅,拨给内务府大臣庄亲王允禄府内为奴。” “这个老四,他得不了善终!” “老太太,您慎言哪,常言道:‘隔墙有耳!’” “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老太太转向三太太:“上回说家里减人,结果又放下了。这件事儿马上就办,让丁汉臣跟老陈妈,分别告诉家里的男女仆从,自愿辞退的,月例发到年底,外加二十两银子的路费。” “嗻。我马上就去。”三太太请了个安,出门而去。 “幸好卿卿不在屋里,她阿玛的事,由我来慢慢地告诉她。你们哥儿俩跟四太太都回去吧,这么多的事情,得让我静下来,好好的想一想。”老太太说完了摆摆手。曹等三人请安告退。 减人的事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去做,但是人心不定,私下里议论纷纷是必然的。表面上依旧波水如镜、上下有序。 由翠萍服侍着曹霑上学下学,更谈不到受什么影响。每天如此,翠萍伺候完他们师生的茶水,就拿个小板凳,坐在走廊上,不是晒太阳,就是做些女红针黹。 屋里张老师和曹霑正对坐在方桌边,讲解八股文,张老师说:“仕宦之途必须学会做八股文。”他停了停,叹了口气:“其实学八股文除去为了应试之外,别无所用,令尊望你走科举之路,所以只好学了。下面咱们就开讲:所谓八股,是说一篇文章,由八个部分组成。一破题,二承题,三起讲,四入手,五起股,六中股,七后股,八束股。现在先讲‘破题’:破者说破题之旨。”张老师指了指桌上一个福建漆的盒子:“这个盒子看上去浑然一体,但一破为二,说它上有盖覆,下有底承,不就等于说它是一个盒子吗?” 曹霑点了点头:“这倒像是在打灯谜。” “应该说原有些像,但又非全像。有本书叫《云麓漫抄》,其中有个故事,当年国子监有位彭祭酒,善于破题,谁也难不倒他,有人开玩笑,拿‘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请他破题,他想了想说:‘运于上者无远近之殊,形于下者有悲欢之异’,你以为如何?” 曹霑低下头去认真的思索。就在这个时候,卿卿独自一人,信步向西堂的书斋走来。翠萍看见她急忙站了起来,迎了过去。卿卿小声地问:“他们干什么哪?” 翠萍也小声地说:“自然是讲书啊。” “别出声儿,让我听听。”卿卿蹑手蹑脚地走到廊下,坐在小板凳上隔窗谛听。她听见曹霑说:“依我说,八个字就可以破得:‘天道有常,人事靡定。’” “你懂了,你懂了!”张先生轻敲桌面:“没想到,这么容易你就开窍了,真是聪明过人!哈……” “先生,您对八股这么通达,为什么不走仕宦之路,而要设帐教读呢?” “啊,我……”张先生一时不便作答,因为在这样达官显贵的家庭里,怎么好说“伴君如伴虎”之类的话呢?可窗外的卿卿哪里懂得这么许多,她以为是老师被学生给问住了,一定窘态百出,因而不觉失笑:“嘻……” “谁?”曹霑以为一定是翠萍,如此窃笑对老师太不恭敬,因此问话声中含有一定申斥的意味。 卿卿听出来了,也感觉到自己的失礼,吓得她拔腿就走。曹霑出门来看,只见卿卿拉着翠萍已经跑远了。曹霑心里明白,这声窃笑一定是那位格格所为,这匹无拘无束的小野马,有家不能归,也怪可怜的。 卿卿拉着翠萍,俩人跑出去老远老远,跑得都上气不接下气了才停下。翠萍莫明其妙:“卿卿姑娘,你拉着我跑什么?气儿都喘不上来啦!” “你们霑哥儿真坏,他把老师给问得膈膈儿的,答不上话来,我憋不住笑出声来。他在屋里恶声恶气地问:‘谁?’我还不跑?” 翠萍乐了:“你跑你的,拉上我干什么?”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3) “我把你拉来是怕他拿你撒气,怕他骂你。我是为你好,傻丫头。” “霑哥儿从来没跟我发过脾气,我也没挨过他的骂,更别说拿我撒气啦。” “噢——这么说是我多管闲事啦!好好好您请回。” “卿卿姑娘,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们就那么好?……” “他是挺和气的。” “……你比他大几岁?” “大五岁……怎么啦?” “咦?大五岁就大五岁呗,你脸红什么?脸红什么?” “您还是姑娘哪!”翠萍佯怒,转身便走,但是她走了没有几步,突然从假山后面钻出一个小伙子来,朝着翠萍叫了一声:“表姐!” “啊!”事出意外,把翠萍吓了一跳:“怀远!怎么是你?……你怎么来啦?” “我,我母亲故去了,在家乡就我一个人,种那几亩薄田,有什么意思,所以我想还不如求你,给我在府里找份差事,咱们还能时常见面……” “先别说了,快来拜见卿卿姑娘。”翠萍从假山后边把表弟拉了出来。再找卿卿已经不见了。翠萍埋怨表弟:“都是你,冒失鬼,让她到内宅跟这个那个的一说,传到三太太耳朵里,可怎么得了……噢,对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看后门的于奶奶是我姑妈,她说你在西堂伺候少爷读书,西堂不是内宅,我可以进来找你说话。” “嗯,这话倒也说得过去。” 翠萍的表弟冷不防一把抓住表姐的手:“表姐!你忘了我啦,你进了这深宅大院,看上人家有钱有势的少爷啦?” “怀远,你胡说什么哪?” “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儿的少爷待你好,从不难为你,从没跟你发过脾气……你还脸红来着呢!” “怀远,你小声点儿!” “你可别忘了,那种事儿咱们已然做过了,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怀远!” “表姐!我想你,想你我都要想疯啦!”怀远不顾一切地抱住翠萍狂吻。 卿卿没走了多远她又停住了脚步,心想我这么一走,翠萍一定认为我去禀告老太太去了。以后因为这事闹出什么是非来,翠萍岂不要恨死我了吗?我怎么那么倒霉!不行,我得回去跟她说明白。我如今身居客位,绝不会尖嘴薄舌的去搬弄是非,想到这儿她又转身走了回来。怀远抱着翠萍热烈亲吻的情形,让卿卿看了个真真切切,卿卿虽然性情豪爽,动作敏捷,可这男欢女爱、拥抱亲吻的事儿从没见过,吓得她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 怀远和翠萍被这声“啊!”给惊散了,二人一时不知所措。倒是卿卿善解人意,一把拉住翠萍的手:“我回来就为告诉你,我不会跟谁说的,只是你得劝劝这位表弟,以后不能这样,这要是让你们府里的人看见喽……” 翠萍一言未答,“扑通”一声跪在地下,纳头便拜。 月淡星疏,如笼轻纱,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搭了板铺睡在曹霑床前的翠萍,在睡梦中突然大声惊叫:“怀远!表弟!你别这样,你不能这样!” 这叫声将曹霑惊醒,他欠起半截身子想叫醒翠萍,但是喊了几声,翠萍尤自发着呓语,曹霑只好下地去推醒她:“翠萍!翠萍!翠萍姐!” “哎哟!吓死我啦!”翠萍总算醒啦。 “你做了个什么梦?” “恶梦。”翠萍忽然发现,曹霑穿着单衣短裤、赤着脚站在地上:“我的天,你也不怕冻死!快进来。”说着撩开自己的被子,把曹霑拉了进来,又用自己的棉袄,给曹霑披在肩上。 曹霑的头依偎在翠萍的怀里:“你的心还跳得挺厉害!” 翠萍拉过曹霑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你帮我按着点儿。” “你梦见谁啦?”曹霑问。 “……”翠萍没有回答。只是把曹霑抱得更紧些。 “是你表弟,对不对?”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4) 翠萍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在梦里叫出来的,表弟!表弟!” 翠萍急忙用手捂住曹霑的嘴:“噢……” “他怎么你啦?” “他……” “你跟他亲嘴儿来着,是不是?” “没,没有。” “有人都看见啦。” “……是那位格格,她答应我跟谁都不说的,我还给她磕了头。” “不跟我说,谁帮你?” “你……?” “不相信我?” “我……我要是跟你说了,你不单不许告诉第二个人,还当真得帮我。” “行。”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