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里联营内,部族武士们的惨叫声响成一片。各部酋长又气又急,眼睛里面冒出的火几乎能将整个草原烧掉。可就在这关键时刻,始必可汗却以拦截敌方援军为理由,将兵力四下分散开去。得不到突厥人全力支持,各部族对娄烦关的攻势只坚持了五天,便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每个部族的武士都是部族生存和延续的希望所在,一旦折损过重,即便能攻破娄烦关,满足长老们的打劫**,整个部族也会丧失蔓延下去的机会。所以,有人开始出工不出力,有人则干脆将目光调转向后,寻找全身而退的机会。突厥王庭中亦不乏有识之士,对联军的这种低迷状况非常担忧。此番出征,阿史那家一直本着志在必得的心态,根本没留什么后备。万一拿不下娄烦关来,即便败退回草原去,对其他各部族的号召力也不复既往。草原上是个弱肉强食的天下,突厥人的崛起之前,有匈奴、鲜卑和羯,突厥人的脚下,还匍匐着室韦、契丹、奚、I、H,保不住狼王之位的失败者下场在牧歌中唱得很明白。匈奴人强大之时,实力从大海一直覆盖到大漠深处。如今除了少数刘季真这样的疯子外,有谁还记得匈奴人曾经的辉煌?众长老们几次聚集在一起,以各种方式向始必可汗进谏。希望自己的大汗能尽快做出战略调整,结束娄烦关前这种进退两难的尴尬状态。素来就有固执之名的始必却愈发固执,非但不考虑长老们的建议,反而派出自己的弟弟阿史那莫贺咄督战,强迫各部族轮番向娄烦关猛扑。这种让别人牺牲自己只占便宜不吃亏的做法自然收不到什么好效果,各部落逐次进攻,逐次败退,几乎轮了一个遍,娄烦关依旧固若金汤。各部酋长不堪长老们的压力,不得不硬起头皮来,向前来督战的阿史那莫贺咄讨饶。并且许以重金,请求他代大伙向始必可汗求情。阿史那莫贺咄也对兄长的旨意有些抵触,想了想,正色回应道:“我不要你们的金子和奴仆。大汗最近身体不好,处理事情时难免有些糊涂。你们受委屈了!我这就去找大汗,看看他到底准备何时给守军最后一击!”“多谢莫贺咄特勤!”诸位大汗小汗们同时躬身,向阿史那莫贺咄表示感谢。“他日特勤若有用到我等的之处,只要您吹响号角,各部绝对不敢不奉召!”(注1)“算了,将来我到你等帐中,能给我一杯酒便可!”阿史那莫贺咄大度地摆摆手,拒绝了众酋长们的好意。哥哥咄吉世(始必)是个警觉的人,让他发现自己私下送各部人情,结果恐怕不会太好。众酋长心里雪亮,互相看了看,陆续告退。阿史那莫贺咄一个人在军帐内沉思了片刻,理顺了一套看上去比较忠诚的说辞,默默在心里背诵着,走向始必可汗的黄金大帐。金帐内,始必可汗正与几个心腹谋臣和他的另一个弟弟阿史那俟利弗商讨军务,看见阿史那莫贺咄进来,都警觉地闭上了嘴巴。这种置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更令莫贺咄心冷,冲着斜卧在毡塌上的始必可汗点了点头,然后开口说道:“大哥,这仗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半个月,才半个月,咱们就在娄烦关下丢了四万多具尸体!眼下军中怨言越传越邪乎,再这样下去,各部武士非被逼反了不可!”仿佛早就料定阿史那莫贺咄会这样说,始必可汗笑了笑,非常和气地问道:“莫贺咄,依照你的看法,咱们该怎样打呢?难道不让各部出力,反而拿咱们突厥勇士的尸体堆过关墙不成?”阿史那莫贺咄被问得喉咙发堵,双颊发烫。好在他也做了些准备,不至于让别人立刻看笑话。想了想,低声回应,“我想,那三路援军到底哪路对咱们有威胁,经过了这么多天,大哥心里必然有了定论。如此,不如将分头堵截援军的孩子们集中起来,吃掉对咱们威胁最大的那股。然后要么强攻娄烦,要么绕到雁门去,从另外一条道路南下!总之,都好过咱这边没完没了地跟守军纠缠,还看不到半分取胜的希望!”他尽量让自己说话的腔调婉转,以免刺激始必可汗的情绪。因为始必的儿子阿史那什钵兄弟年龄太小,还不足以继承汗位的缘故,始必和俟利弗、莫贺咄兄弟三人之间现在的关系很微妙。就像一头年老的苍狼旁边卧着两头狐狸,谁也料不到在下一刻他们相互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始必可汗今天的心情显然不错,被阿史那莫贺咄当面直谏,居然半点都没有觉得颜面扫地。沉思了片刻,他又笑着说道:“莫贺咄,你的确拥有狐狸一样的智慧和狼一样的勇敢。在没有任何消息的情况下,能看到这一步,证明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但你来的太晚了些,如果半个月前,骨托鲁战败的消息刚一传来时,咱们就果断放弃娄烦关,绕路南下。也许还能将汉人的江山夺过来,至少能逼着李渊履行上交财宝给我的承诺。但是现在,长生天已经将机会收了回去,我们必须做另外的打算!”近几年来,始必对王庭之中大小事务一言而决,很少像今天这样耐心地解释过决策的理由,更很少如今天这般和颜悦色地跟弟弟们说过话。他那样做,一方面是因为突厥人本身就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民族,另外一方面,距离感和固执也能更好地维护其可汗的权威。但是在今天,情况却完全反了过来,竟然变得循循善诱。一时间弄得阿史那莫贺咄头皮发麻,事先准备好的满肚子说辞统统忘了个干净。“你是不是觉得奇怪?”见弟弟满脸茫然,始必可汗笑着询问。“咳咳,咳咳,很简单,我已经听到了长生天的召唤,就要追随祖先们去了。你和俟利弗两个必须团结起来,面对我走后的所有事情。必须照顾好阿史那家族,照顾好我的小什钵!”“大哥不能这样诅咒自己。大哥的脸色健康,身体结实得像一头壮年公狼!”阿史那莫贺咄愈发惶恐,上前几步,用力扶住始必可汗的毡塌。他的部众都在营地外围,如果大哥今天准备在两个兄弟当中只留下一个,他只好拼个鱼死网破。预料中的武士没冲出来,迎接他的只是阿史那咄吉世——始必可汗的干枯双手。莫贺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大哥的拥抱,全身上下戒备的肌肉全部僵硬如铁。记忆中,只有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大哥才曾经抱过自己。那时,阿史那咄吉世是他眼中全天下最勇敢的武士,最强壮的公狼。大哥的两只胳膊之间,是天底下最宁静最安全的避风岩。,看到阿史那莫贺咄浑身僵硬,始必可汗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得苦涩。“来吧,小莫贺咄,让我们再拥抱一下,我手里没有刀,也摔不倒你了。难道在三尺之内,你还害怕我么?”“大,大哥!”阿史那莫贺咄终于哽咽出声。始必可汗要死了,一直像乌云般遮挡在他的头顶,让他看不到阳光的大哥咄吉世,阿史那家族的头狼,整个草原的狼王要死了!缀满金箔的毡塌已经遮盖不住死亡的阴影,莫贺咄鼻孔里甚至已经闻见了腐尸的味道。他张开颤抖的手臂,扑进大哥的怀里。尽管大哥身上的味道令人窒息。“小莫贺咄,你的真结实!”耳边有喘息声传来,带着一点点不甘,一点点羡慕。“帮助俟利弗,不要违抗他。哪怕他不能再给你任何拥抱。咱们是亲生兄弟,只有亲生兄弟抱成团,才能抵抗草原上的暴雪!”“嗯!”很多年来第一次,阿史那莫贺咄毫不抵触地听从了大哥的命令。也是很多年来第一次,他不是屈服于可汗的威严,而是屈服了兄弟间的情谊之下。用力抱着怀中干瘦的身躯,他几乎恨不能将自己的强壮与精力分给对方一半。但对方却不肯给他机会,轻轻地挣脱开去,笑着说道:“好了。你不是小孩子了。站好,我有话要说,长生天没给我太多的时间!”说罢,金帐内又开始响起声嘶力竭的咳嗽,仿佛要把每个人的心脏都给咳出嗓子。阿史那莫贺咄愣愣地站在病榻旁,看着大哥的身体伴着咳嗽声弓成一团,仿佛在干涸的季节河道中挣扎的虾。大萨满设图将一个朱红色的葫芦拧开,递到始必的口鼻边。始必捧起葫芦,贪婪地吸着,仿佛恶狼在吸血。当葫芦中的草药味道再度于金帐中弥散开来后,咳嗽声终于平息。满头大汗的始必喘了一会儿,又挣扎斜坐起身体,笑着向阿史那莫贺咄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明知道部族武士们不可能打下娄烦关来,还要逼着他们去送死?”“不,不是。”阿史那莫贺咄连连摆手,“我没有觉得大哥蠢。但我的确觉得各部族的损失过于严重。即便拿下娄烦,也得不偿失!”“你不必辩解!”始必笑着摆手,显然对弟弟的真实想法了然于胸,“这些天来,那些哀哭声我每夜都能听见。不止你一个人认为我在驱赶各族武士去送死,事实上,我就是在驱赶他们上前送死。”他又开始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发出得意的笑声,就像夜猫子在林间惊叫,“咳咳,咳咳咳,咳咳,他们不死,咳咳,他们不死,咱们的突厥人的威严怎么保全,咳咳。战败了啊,咳咳。打赢了利益均摊,战败了,也得代价均付才对啊。不能让咱们光削弱咱们突厥人,咱们阿史那家族!”战败!仿佛一道电光凌空劈下,径直砸中了自己的脑袋。阿史那莫贺咄眉头紧皱,双目紧闭,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大哥的话。十余天来,敢情自己督军攻城,就是为了通过敌人的手,杀掉那些盟友。四万多具尸体,四万多具冤死的尸体,堆在一起都可以垒出一座兜舆圣山!他被帐篷中的尸臭熏得无法呼吸,身边的空气也宛若血浆,粘得自己无法转到脖颈。“阿史那莫贺咄,你还是太年青了!”始必用脚踢了弟弟一下,强迫对方睁开眼睛,“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告诉你真相。否则,你这辈子永远没有机会做大汗。就在骨托鲁兵败的消息传来那一刻,咱们已经败了。我当时只是不甘心,想把结果弄得好看些。结果长生天惩罚我的贪婪,长生天让我为短视付出代价…….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大萨满又将朱红色的葫芦递过去,借助药力,始必可汗才能够理顺呼吸。不敢再多说话,他用手指了指阿史那俟利弗,又用手指了指桌案上地图,示意对方将真相告诉阿史那莫贺咄。阿史那俟利弗犹豫不绝,被始必的目光逼得不过,才硬着头皮走到地图前,低声对阿史那莫贺咄说道:“当时涿郡那边一共有三路援兵杀向马邑。大汗认为其中只有一路为实,另外两路为虚。便派遣拔也古叶护带领十万部众迎击沿桑干河而来的那一部。另外两路中,一路派遣褥但伯克带领五千骑兵试探,第三路交给刘武周自己解决。结果,拔也古大军刚与敌人遭遇,对方便退回涿郡,凭险据守。褥旦那边的敌人也是一触即败,跑得连头都不回。至于刘武周那边,耽搁了三天后,居然送来了大捷的战报,号称杀死敌军三万,俘虏无数!”“刘武周在吹牛!”阿史那莫贺咄迅速得出结论。他非常清楚自家附庸的实力。刘武周先勾结上司的小妾,然后又杀死顶头上司夺取兵权,所作所为非常不得军心和民心。因此其麾下几乎没有合适的战将,更甭说有智者来投靠。唯一一个稍微像点儿样子的将领便是尉迟敬德,但此人被刘武周当做了看门狗,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派出去与敌军作战。如此,带领刘武周军迎击来自涿郡的中原兵马之人,只可能是个籍籍无名之辈。他能击败刚刚将阿史那骨托鲁打得落荒而逃的李仲坚?除非长生天上长了大窟窿!阿史那俟利弗瞪了弟弟一眼,非常不满对方这个时候还稳不住心神。“刘武周的确在吹牛,其他两路援军也是假的,只不过想让咱们迷惑。九天前,大哥便得出了这一结论,然后才让你去督战!”阿史那莫贺咄瞪圆双眼,死死地盯住躺在毡塌上,含笑而卧的兄长。自己多日来一直在替大哥和二哥杀人,自己原来当了别人手中的刀。“你们为什么这样做?这让我今后怎么面对那些部族长老?!”瞪了片刻,他没法将愤怒再坚持下去,垂头丧气地质问道。“大哥说,如果咱们立刻撤军,各部族捞不到便宜,肯定一回到草原,便要造反。所以,大哥不得不先削弱他们,让他们永远没有阿史那家族强大。”阿史那俟利弗压低声音,代替始必可汗解释。“咱们突厥人想要永远称雄,就不得不这样做。无论是谁威胁了咱们,都得将他除掉!这件事要么你做,要么我做,结果都是一样!”结果不一样!阿史那莫贺咄在心中怒吼。这个结果是,二哥顺利继承汗位,自己彻底失去人望,失去争夺汗位之力。明知道事实就在眼前,他依然不甘心地挣扎。“他们可是为咱们而战啊!大哥,三路敌军都是假的,咱们从容撤退也来得及,怎么就等于战败了呢?”“小莫贺咄!”始必眼中流露出慈爱的笑,仿佛对方仍然没有长大,“三路援军都是假的。当然还有第四路援军啊。就在咱们没想到的地方!当年,父亲被人围攻,罗蛮子可是只用几天时间,就从幽州赶到了定襄!”注1:特勤通常用来称呼可汗之弟,等同于西方的亲王。注2:阿史那俟利弗,即后来的处罗可汗。阿史那莫贺咄为颉利可汗,始必的儿子阿史那什钵为突利可汗。第八章 叠唱 (二)定襄和白道两城中的守军加在一起不到五千,而两城中的王族眷属总数接近三万!如果罗蛮子带领虎贲铁骑,伙同李仲坚一道从戈壁滩深处杀过来,几乎所有伯克以上的突厥贵族都要面临妻离子散的命运!这怎么可能?!长生天怎会任由这种惨剧发生在阿史那家族头上!莫贺咄拒绝相信始必的判断,他屈膝下跪,拜伏在始必的病榻前,像当年一样祈求:“大哥,你又骗我对不对?这只是一个猜测对不对?你已经派了人过去防范罗蛮子的这一手?你已经派了拔也古叶护去回援对不对?”始必没有回答,只是伸出干枯地手掌,爱怜地摸了摸莫贺咄头顶,对他表示安慰。得不到肯定的答案,阿史那莫贺咄用力抹了一把泪,猛地站了起来,大声喊道:“你既然猜到了,为什么不派兵回援!你们怕罗蛮子,我不怕,我带着自己的部众杀回去救老婆孩子。我自己去!”所有人都将头转过来,盯着他,就像盯着一个疯子。阿史那莫贺咄被众人的目光看得愈发愤怒,推开距离自己最近的二哥阿史那俟利弗,厉声说道:“好,我说到做到,决不食言。你们等我的消息,要么我死,要么将大伙的妻儿老小全部夺回来!”“莫贺咄,你到哪里去夺!”始必终于开口,伴着粗重的喘息和剧烈的咳嗽,“我,我,咳咳,咳咳,我如果能,咳咳,咳咳…….”话说到一半,他张开嘴巴,黑色肉块和红色的血浆喷了满床。阿史那莫贺咄吓坏了,赶紧收住脚步,回头帮始必捶肩抹背。大萨满设图第三次送上朱红葫芦,始必苦笑了一下,轻轻用手将其推开。“没,没用了。咳咳,咳咳,这,这是长生天的旨意,咳咳,咳咳,谁,谁也违抗不得。我不拖延了,越拖越难受!”一干王庭重臣听见始必说出如此丧气的话,个个哽咽出声。眼见这位半条腿已经踏入长生天怀抱的大汗虽然平时对人苛刻了些,但总体上还算是一个非常仁慈的主人。自从他即位后,很少诛杀重臣,也很少谋夺属下的财物和草场。大伙本来以为跟着他可以重建突厥人昔日的辉煌,却没料到长生天根本不给他足够的时间!“擦,擦干!”始必抹干嘴角的血沫,以可汗的威严命令。“咱们突厥,突厥男人,流血不流泪!”众臣子答应一声,用力抹干眼睛。始必疲倦地笑了笑,继续道:“人早晚都有蒙受长生天召唤的时候,我先走一步,在那边等着你们。你们好好辅佐阿史那俟利弗,让他做最贤明,最英武的大可汗!”咳出的身体内淤血之后,他的呼吸反而变得顺畅,脸上也慢慢有了生命的光泽。大萨满设图知道始必可汗已经到了回光返照阶段,悄悄给众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大伙谁也不得再质疑始必的决定。众伯克、叶护、梅禄们强忍住眼泪,举手立誓,承诺拼死保护阿史那俟利弗的威严,永生不悔!始必可汗了却了一桩心事,轻松地笑了笑,拉住阿史那莫贺咄,向众人叮嘱道:“咱们突厥人,向来是传位于强者,而不是传位于不懂事的孩子。你们,你们做个见证,我传位给俟利弗,俟利弗蒙受长生天召唤后,必须将汗位传给莫贺咄!”紧握住莫贺咄手臂,不准许他表示谦逊,“莫贺咄蒙受长生天召唤时,再将汗位传给我的儿子什钵,就这样一代代传承下去,不要争,不要抢,挨着个来!”“谨遵大汗之命!”众人一起躬身。“立誓!”始必喘息了一会,低声命令。“我俟利弗!”“我图设!”“我有古!”“我尼师图!”众贵胄们纷纷以手抚胸,以苍狼的血脉和祖先的名义立下誓言,永远不违背今日的承诺。始必满意地点点头,整个身体缓缓地软倒于毡塌上。他慢慢调整呼吸,慢慢积累体力,当自己觉得体力又充沛起来后,再度睁开眼睛,低声说道:“莫贺咄,你不要质疑我的勇气。战死是最简单的事情。这世界上,很多事情比战死,战死难,难得多!”“大哥,你不要说了。我相信你做事有自己的理由,我相信你!”阿史那莫贺咄狂喊,大颗大颗眼泪落在始必干枯的手背上。这次南征,他把妻子儿女全部留在了白道牧场。罗蛮子素有杀神之名,虎贲铁骑抵达之日,也就是他和妻子儿女永别之时。从此天上地下,再不能相见。“擦了!”始必抽回手,沉声命令。阿史那莫贺咄不敢违抗,用衣袖擦干大哥手上和自己脸上的所有泪痕。当他做完了这一切,又听见始必低声解释道:“那,那李仲坚既然敢跟罗蛮子一道,一道去偷袭,自,自然已经算好了时日。当咱们发现上当时,无论怎么向回赶,肯定,肯定已经来不及了。我,我已经命令拔也古中途转向定襄,但,但拔也古北返后,就,就失去了消息!”即便是用最快的战马一刻不停地向定襄回撤,将士们在途中至少也需要五天时间。始必发现三路来自涿郡的援军皆为虚兵时,李仲坚、罗艺等人从张家堡至少已经走了七天以上!两个时间加起来,始必最早能派出回救定襄的援军也要在李仲坚出发后十二天以后才能抵达。而有十二天的时间,已经足够骑兵从涿郡到定襄郡走一个来回了!阿史那莫贺咄先前是情急失智,在冷静下来后,已经明白自己即便插上翅膀飞回定襄去,也无力将残局挽回。至于拔也古失去消息的原因,他睁着眼睛都能猜得到。虎贲铁骑和博陵精锐能将有备而来的阿史那骨托鲁一举击溃,拔也古星夜兼程赶到二人面前,也就是头送上门的傻狍子。“你明白了!”始必见莫贺咄不再说话,低声询问。莫贺咄用力点点头,沉声道:“大哥。我明白了。你做得完全正确。接下来还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吩咐。我一定能够做好!”“待会儿!”始必的笑着叮嘱,“从我这出去后,洗干净脸。别让你看出你的心情来。然后”他抹了下鼻孔,将滴出的血藏在掌心,不给人看,“然后你告诉那些可汗、埃斤们,就说你从我这求到了情,明天一早便可带领他们先行撤回草原。咱们突厥,突厥狼骑,负责给所有人殿,殿后!”“嗯!”莫贺咄咬着牙答应。他不知道始必为什么这样安排,但他相信大哥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整个突厥王庭。“带,带他们走云中,先,先到乞伏泊休整。然,然后在分散回家!”始必喘息着,继续补充。“嗯!”莫贺咄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道寒光,宛如雪峰上的万年冰川般冷酷。乞伏泊位于定襄以东,靠近雁门郡与涿郡的边界。那里的所有草地都为阿史那家族的专用牧场。准许各部族到乞伏泊附近休整,表面上等于给了各部一个喘息的机会。但万一拿下定襄后的罗艺和李仲坚两个误解了各部族聚集在乞伏泊附近的意思,各部族便只能自求多福了。始必挥了挥手,示意莫贺咄退开半步。将自己的脸露出来,目光看向阿史那俟利弗。“俟利弗,你,明天待莫贺咄与各部族撤离后,就将狼骑全部收拢起来,缓缓向马邑退。不要进入马邑城,刘武周不可信。过了马邑,过了马邑后,你立刻带领部族先向北走,先渡过紫河,再绕向榆林。别,别回定襄,别去和罗艺争。他和李仲坚的根基不在那,你不争,最长不过半个月,他们也得退走。你别理睬罗蛮子和李仲坚,告诉大伙别想老婆孩子。老婆可以再娶,再抢,孩子可以再生。你们到黄河拐弯处,到黄河拐弯处,阴山下去。去那里休整,放牧,活着。只有保住了咱们的武士,那是咱们突厥复仇的根基!”(注2)“五年之内,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杀回来报今日之仇!”阿史那俟利弗上前半步,信誓旦旦地保证。“不要太急!”始必轻轻摇头,“这次,我便是因为太心急了,才会失败。杀,杀人,不一定要自己动手。中原,中原的豪杰们互相之间,还不知道要打多少年。你,给他们提供战马,给他们提供铠甲。必要时,借给他们兵。不要吝啬,让他们自相残杀。当他们的英雄都倒下后,才是咱们再度进入中原的机会!”“我知道!”阿史那俟利弗大声回应,“让他们做突厥手中的刀,让他们自己先消耗尽力气。咱们在旁边看着,给他们递兵器,递送火把!”第八章 叠唱 (三)“没,没错!”始必可汗欣慰地眨眼睛,他已经没有了移动身体的力气,但心思依旧敏锐。“不要在乎谁曾背叛过你,谁曾帮助过你。只要能有利于你达到目的的事情,尽管去做!”“我一定做到!”阿史那俟利弗咬牙切齿,“大哥,你先歇歇,你先歇息一会儿。咱们还有的是时间!”“不!”始必可汗苦笑,咧开嘴巴,露出通红的牙齿。阿史那俟利弗端来一碗水,企图帮助始必漱口,始必却摇头拒绝了。“没用。我自己的血,自己吞。我还有话没说完,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直接向阴山退,非得先绕向紫河,然后再往阴山么?”“紫河狭窄,容易渡过。如果直接向西,黄河会挡住我们的退路!”阿史那俟利弗想了想,给出一个理由充分的答案。“不,不是!”始必又开始摇头,非常急切,“我不是为了让你渡河方便。俟利弗,我是想让你把娄烦关上的守军引到定襄去。那个年青人非常,非常,非常急着立功。你撤退时,他肯定会来追杀。不要迎战,也不要强迫刘武周为你断后。刘武周没这个胆量帮你。如果守关将领追杀你,你不要反击,哪怕他露出多大破绽来,也别试图反击。带着着他去草原,把他引向定襄,让他和罗艺、李仲坚等人汇合。让他们会师,平安,呵呵,平安会师!”“是!”俟利弗瞪圆双眼,嘴里答应,目光中却露出了犹豫和不解。始必张开嘴巴,从红色的牙齿后吐出一连串冷笑,宛若一头刚刚吃过人肉的千年老鬼。“他们中原的英雄,互相之间不会服气。和咱们兄弟一样,只要活着时,便互相争。呵呵,呵呵,你带他们到一起,他们就得争谁的功劳最大。争执不下,说不定会做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这个想法过于一厢情愿,阿史那俟利弗根本不相信,但他不想再让大哥感到失望,敷衍着答应了下来。渡过紫河远比渡过黄河省力,既然必须先向北走,就没必要再计较中原人会不会做出大哥预料中的反应。始必看出了阿史那俟利弗脸上的怀疑,也不说破,闭上眼睛养神。又过了一会儿,他挣扎着侧过头,冲着大萨满图设问道:“萨满,你的人准备好了么?”“准备好了!我们准备最精美的玉版和最新鲜的血浆!”大萨满图设写满悲伤的面孔立刻变得神圣起来,声音听上去也充满了诱惑。“开始吧!我太累了!”始必叹了口气,疲倦地挥手。大萨满图设摘下腰间的骷髅串,轻轻撞击了几下。伴着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和干涩的骷髅碎裂声,八名与图设声望一样高的老萨满走了进来。他们先向病榻上的始必可汗鞠躬致意,然后从肩膀上背的黑色皮口袋中倒出一块块华丽的,刻满符文的玉版,依次摆在金帐正中间,围成一个古怪的多边形状。“莫贺咄!”你去将我的坐骑杀了,将心脏取来!”始必的目光突然变得炙热,以一种极其陌生的语气命令。阿史那莫贺咄被吓了一跳,不敢违抗,快步跑出金帐。一声凄厉的马嘶过后,他双手捧着一颗尚在蠕动的心脏跑回。大萨满图设上前一把抢过马心,端端正正摆放于诡秘图案的中央。然后命令弟子们端起铜盆,将一盆又一盆的血浆倾倒于玉版上。也不知道萨满们用了什么巫术,热血与玉版接触后,没有立刻散开,反而迅速向玉版内部和地下渗去。阿史那莫贺咄亲眼看到几十盆血被小萨满们端进金帐,倾倒于地,却没看到一滴血流淌到玉版拼成的图案外围。图设带头,九名大萨满齐声吟唱。以旷野秋风般的腔调唱起一种古老的语言。小萨满们捧着骨铃,围在大萨满身边,伴着咒语的节奏片片起舞。如痴如狂。他们用全部精力感受来自长生天的力量,他们相信这力量可以带给他们荣耀,完成他们的所有心愿。大萨满图设打了几个手势,突然,一朵幽兰色的火焰在玉版上跳开来,先是如花苞般大小,然后迅速炸裂,幻化成一群鸟雀。鸟雀瞬间飞走,玉版开始呈现青绿色,宛若春天的原野。蓝色的兔子、野驴、野牛、狍子、雄鹿,交替着在草原上出现,缓缓走过,脚步优雅如舞蹈。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莫贺咄,阿史那我有古、阿史那尼师图等人都长大了嘴巴,忘记了呼吸,也忘记了惊叫。恐惧与崇拜的感觉彻底控制了他们,令他们不敢怀疑自己看到的东西是幻像还是真实。白鹿跑过,一群威武的苍狼自原野尽头出现。领队的狼王猛然驻足,举目四望。“嗷――嗷嗷――――嗷嗷”一阵凄厉的狼嚎借助小萨满们的嘴巴传了出来,伴着血腥的味道充满了整座金帐。那是突厥人的祖先!他们是苍狼与白鹿的后代。阿史那俟利弗等人牙齿打战,身体颤抖,颤抖,颤抖,慢慢地跪倒,跪倒,对着玉版中央的跳动的火焰顶礼膜拜。“烈马之魂。狼王之血,长生天啊,你可听到了我的呼唤!”大萨满图设拉长了声音,以古老的语言祈祷。火焰愈发激烈,群狼在玉版上徘徊,张牙舞爪。“嗷――嗷嗷――――嗷嗷”小萨满们边跳边嚎叫,双目紧闭,满头大汗。有人很快就脱了力,脚步踉跄,摇摇欲倒。火焰啪啪作响,群狼在狂野中兜了几圈,仿佛没找到想要的东西般,转身欲走。大萨满图设吃了一惊,伸出胳膊,探到火焰之上。然后用另一只手臂抓起短刀,奋力刺向自己的血管。刀在半途被人握住。先前还奄奄一息的始必可汗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下了病榻,就像已经痊愈了般精神抖擞。他从大萨满图设手中夺刀,握在自己右手。然后将瘦骨嶙峋的左臂伸到玉版上去,挥刀割断了自己的手腕血管。“腾!”玉版上的火焰大炙,群狼在碧野中打滚撒欢儿。外围的小萨满们再次活跃起来,一边嚎叫,一边欢歌。九名大萨满坐直身躯,齐声吟唱道:“烈马之魂。狼王之血,长生天啊,你可听到了我的呼唤?!”火焰中的狼群慢慢停住脚步,带头的公狼抬起眼睛,目光好奇地看向金帐中的人群。始必俯下身,将冒着血的手腕递给它,狼王张开嘴巴,一口咬住始必的脉管。铜铃叮当作响,骨器纷纷炸裂,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狼牙的尖利,感觉到血液不受控制地从自己身体里被吸出去,流进狼王的肚子。始必终于站不住了,缓缓跪倒。手腕依旧递到玉版之上,任由生命从身体内流逝。大萨满图设闭上眼睛,以一种低沉的语调唱了起来。“烈马之魂。狼王之血,长生天啊,你可听见了我的呼唤……”所有大萨满齐声相和,“我们是苍狼的子孙我们是大漠和草原的主人我们以生命为祭典我们发下血之诅咒。诅咒那些曾经夺走胭脂山的中原人让他们的家乡永远战乱不休让他们的田间长满蒿草让他们的水井里流淌着嫉妒与谎言诅咒那些无信的中原人让他们的英雄永远互为寇仇哪怕亲生兄弟彼此拥抱背后也藏着涂了毒药的刀让他们手足相残让他们父子相互怨恨让他们在争斗中流干血液让他们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仿佛听见了萨满们的吟唱,夜空中,数以万计的星星交替下坠,落樱般,径直坠向长城外。长城外的戈壁滩上,二十几匹骏马闪电般跑过荒野。前瓦岗军哨探大总管谢映登策马疾驰,直奔定襄。他背后传来上官碧的声音,充满了关切和焦急,“谢将军,谢将军,你到底要去干什么?回答我,你等等我!你听见了没有!”“我有一件事情,忘了告诉仲坚,迟了,恐怕来不及!”谢映登纵马狂奔,刚刚康复过来的身体孱弱如风中枯叶。突然,他听见了夜空中的狼嚎,抬起头,看见数以万计的流星从头顶的天空划过,一瞬间,宛若天河决口。战马受惊,嘶鸣不已。谢映登惊诧地睁大双眼,仰望夜空。马蹄不知不觉间放慢。上官碧从黑暗中追近,脸色红润如春天的挑花。“怎么了!”她靠近谢映登,低声追问。“我不知道!”谢映登茫然回答,“你看天上…….”二人并着肩膀仰头,一时间默默无语。过了好久,上官碧才缓过神来,低声道:“是星辰移位了,部落里的萨满说星辰移位预示着长生天改变了主意,也不知道这次是凶是吉?自小到大,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多星辰同时移位。谢将军,你以前看到过么?”“我也没看见过!”谢映登幽幽地回答,不敢与对方靠得太近。被夜风吹过来的味道非常熟悉,在昏迷的二十余天内,他唯一记得的,便是这种无时无刻不出现在自己鼻孔中的少女体香。“那你,今后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上官碧轻轻咬牙,“可不可以再陪着我看星星,就像,就像刚才那样!”说罢,她顾不上害羞,猛然转过头,紧紧盯住谢映登的眼睛,“我?”谢映登慢慢拨转坐骑缰绳,霎那间,居然不知道自己下一刻到底该是向西,还是向东!”“烈马之魂。狼王之血,长生天啊,你可听见了我的呼唤…….”突厥人的金帐中,始必可汗的血已经流干,大萨满图设跪在他的身体旁,继续祈祷。“……让他们的英雄永远互为寇仇哪怕亲生兄弟彼此拥抱背后也藏着涂满毒药的刀让他们手足相残让他们父子相互怨恨让他们在争斗中流干血液让他们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不懂得悔改……”沉醉于歌声当中,始必的尸体慢慢倒地。“咔嚓!”一声,所有玉版同时碎裂如粉,火焰腾空穿透帐篷,与天上的流星遥相呼应。群狼在夜空中游荡,四下消散去,寻找自己的下一个猎物。大唐武德元年夏夜,星雨北坠,狼嚎彻野。卷终酒徒注:家园的故事至此结束。本书为开放式结局,一共有三个,将作为尾声陆续呈上。请读者自己挑选所喜欢的作为最终大结局。注1:伯克、叶护、梅禄,都是突厥官职。阿史那俟利弗,即后来的处罗可汗。阿史那莫贺咄为颉利可汗,始必的儿子阿史那什钵为突利可汗。注2:紫河。位于定襄与马邑交界处的一条季节河流。西向注入黄河。尾声 一 (正剧版)盛唐时代酒徒注:此结尾为正剧,请读者酌情选择。李世民沿着凌烟阁的台阶缓缓而上,汗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滚落下来,溅湿天蓝色的绸衫。长孙无忌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他的身体还不如李世民结实,每次爬这座小楼都要歇上好几歇。但君臣二人之间一直保持着某种默契,只要登凌烟阁,便从不带随从,也不让任何人搀扶。他们不想让凌烟阁里边的画像看到自己的老态。那里边的人像画得都是他们壮年时的模样,一个个神采飞扬,精神矍铄。看到他们,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便能想起自己年青时的岁月,那时他们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那时二人心中也没有任何畏惧。哪怕是对着十倍于自己的敌军,也能笑得从容淡定。带着笑容将那些敌人一个个击败,一个个踩于脚下。如今,他们已经找不到任何对手了。甚至连敢于背地里给大唐添乱的家伙都找不到一个。这样的日子未免有些寂寞,就像一把习惯于砍杀敌人的宝剑,长期得不到鲜血的滋养,难免会慢慢生锈。所以,君臣二人来凌烟阁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逗留了时间也逐渐加长。胡公秦叔宝的画像排在第二十四位,手持一杆铁槊,身后背着他的成名兵器瓦面金装锏。他投入李世民麾下之时已经四十五岁,其后又每战与李世民一道冲杀在最前方。为了保护李世民而受了太多的伤,因此在十几年前就病故了。论对大唐的战功,秦叔宝远比不上名列凌烟阁中的其他勋臣。但论君臣情谊,他却在李世民心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以至于其亡故了很久之后,李世民还习惯将其画像挂在寝宫外为自己值宿,一切仿佛二人争雄逐鹿的当年。英公李绩目前领军驻扎在营州,为大唐镇守辽东边境。长孙无忌多次劝说李世民将其调回身边来,以免其在苦寒之地久了坐下病根儿,李世民却总是摇头不许。被催得太急了,便正色道:“茂公是先皇亲口赞许的纯臣,绝不会有拥兵自重想法。你别拿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去揣度他。他和你等不一样,朕相信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长孙无忌说不过李世民,只好闭口不提。然而他从来不掩饰自己对营州都督府的防备之心。今天看到李世民又站在李绩的画像前徘徊,便凑上前笑着说道:“徐将军又有两年多没回京了吧,也不知道他现在见没见老。他这个人,身子骨不知道怎么生的,到现在比寻常小伙子还结实。舞起槊来,等闲人轻易靠近不了!”“朕需要这样的猛士守卫四方!”李世民回过头来,笑着横了长孙无忌一眼,“无忌,既然先皇赐他姓李,你别老叫他徐将军。按年龄和辈分,朕和你都应叫他一声大哥!”“我跟他文武殊途,可不敢认他为兄!”长孙无忌很不给面子地说道,“他那人长了八面玲珑的心思,谁能料到他将来会做什么?”“再玲珑,还能玲珑过你!”李世民笑着推了长孙无忌一把,不敢太用力,唯恐将对方推倒,摔伤。凌烟阁上的诸君中,至今还在世的已经不多了。所以明知道长孙无忌对徐茂公的评价有诋毁的成分,他也不甚在意。为君者兼听则明,是是非非要靠自己的判断。送往他桌案的军书中,徐茂公也从来没说过长孙无忌的好话。不是告对方克扣军饷,就是抱怨军粮运得时间太晚,导致麾下弟兄们怨声载道。这两个大唐栋梁之臣几乎是天生是死对头,翻翻滚滚从武德年间互相掐到现在。能都平安无事的确是个异数。李世民相信也就是自己能容忍他们,换了个偏听偏信的君主,光凭着一方的谗言,就可以将另一方抄家灭族了。两番进谗无效,长孙无忌心中偷乐,装出一幅悻悻作罢的模样,跟在李世民身后,挪步继续向前。凭心而论,他与徐茂公没有任何冲突。但臣子有臣子的立身之道。他们两个的资历和手中的权力毕竟太重了,重到稍有不慎便可能身败名裂的地步。这一点,他明白,徐茂公也明白。慢慢前行,君臣二人的目光从一干故旧的脸上扫过。涉嫌谋反而被杀的侯君集和张亮,因贪腐而受贬,死在谪居之地的长孙顺德。病故的勋公殷峤,谯公柴绍。还有闭门不出,谢绝任何人拜访的卫公李靖。当年的是非恩怨如今都过去了。留下的只有那些血与火交织在一起的回忆。转到排在第二位的赵郡王李孝恭面前,李世民又停住了脚步。凝望了画像好半天,才低声问道:“赵郡王的子孙你安置好了么。朕听说最近河北收成不佳。孝恭病故前,将家产都挥霍空了。你平时替朕多照应一下,别让他的后裔受了冻饿之苦!”“陛下尽管放心。赵郡王的子孙名下还各五十顷良田,即便不靠朝廷给的俸禄,日子也过得去。况且博陵六郡民间殷实程度远非其他各地能比,即便遭了灾,凭着过去的家底,也都能挺得住!”长孙无忌耸耸肩膀,满不在乎地答应。赵郡王李孝恭在武德年间曾经奉命掌管整个江南,一直与隐太子李建成走得近。虽然李世民没有追究过这些事情,但既然其当年站错了队,就应该为自己的盲目付出代价。按照秦王府旧臣的公议,凌烟阁上根本不该有李孝恭的画像才对,只是因为李世民的坚持,大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认可了此人的功绩。“哦!博陵六郡!”李世民没有继续纠缠对李孝恭遗属多加照顾的问题,心思被长孙无忌的话又带到他处。“博陵六郡啊!”他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博陵六郡还是那样富庶么?那里的百姓呢,也依旧念着李仲坚的好处?”“百姓们记性哪有那么长久。他们只会记得现在是谁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长孙无忌赶紧出招补救。“况且李仲坚于先皇在世时就偷偷摸摸将博陵六郡百姓向北迁徙。从武德元年到武德四年,一直没间断过。当年追随他的那伙老人,几乎被他骗出塞外去了。留下的,都是各地后去的新人,跟本不会念他的旧情!”“那也是!”李世民笑着点点头,又仿佛看透了长孙无忌的虚伪般,笑着摇了摇脑袋。“你啊,别拿这些话来糊弄朕。早点让户部将赈灾的钱粮运送到位才是。否则,人家说起来,我这个大唐天子也太不着调,对待治下百姓居然还不如一个拥兵自重的权臣,岂不是个大笑话?”不待长孙无忌回应,他又笑着问道:“渤海国主最近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偷朕的百姓?他那里又玩了什么新花样?你用心打听过么?”(注1)长孙无忌脸色一凛,愤然道:“渤海国主去年将靺鞨诸部都收归帐下了,正忙着处理善后诸事,还没来得及对陛下您施展任何伎俩!依臣之见,您早就应该发兵灭了他。省得做事顾忌这,顾忌那!还要日日提防者他暗中生事!”“那地方太冷,路又太远!”李世民苦笑着摇头,“上次打高句丽,咱们已经吃了天气的亏,同样的亏不能再吃第二次。况且渤海国主素得军心,又身经百战,不会比高句丽君臣好对付。朕对上他,未必能完胜!”“陛下顾忌着当年的情分而已,姓张的不识抬举!”长孙无忌不屑地摇了摇头,低声唾骂。本作品独家,未经同意不得转载,摘编,更多最新最快章节,请访问!李世民却不肯吃这个变相的马屁,笑了笑,淡然道:“朕岂是会为私情耽误国事之人?朕不与他交手,一是咱大唐兵马的确不适应渤海国那边的气候。二是朕念着那也是我中原衣冠所在,没必要相煎太急。第三么,呵呵,朕这些年来慢慢发现,人做事有些顾忌也好,有些顾忌,会少犯很多错!魏征是朕的镜子,而渤海国么,恰恰可做我大唐之镜!”“陛下英明!”长孙无忌恭恭敬敬地向李世民作揖,对主公的胸怀表示佩服。“去!少跟我做戏!”这一套东西,李世民早就了熟于心了,唾了对方一口,笑着骂道。“不是相让陛下开心些么?”把戏被人拆穿,长孙无忌也不觉得窘迫,嘿嘿笑了几声,继续说道:“不过渤海国吞并了靺鞨后,高句丽国就有了些麻烦,眼下渤海国疆界已经接到了马砦水上游,冬天时可以直接从冰面上进入高句丽!““博陵将士还那么能打?”听说渤海国与高句丽之间起了冲突,李世民的兴趣立刻被提了起来。登基后,他也试图征讨高句丽,以血中原当年兵败之耻辱。但因为天气和地形等诸多原因,勉强只维持了一个不胜不败的僵局。渤海国主与高句丽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的疆土与高句丽既然接了壤,一定不会让高句丽君臣睡上安稳觉。据咱们的探子说,光上一个季度,就有二十几股渤海马贼进入高句丽境内。遇到高句丽官员则一拥而上,乱刀剁翻。待高句丽士兵从营地杀出来救援,他们又呼啸而去。害得现在马砦水北侧,除了几个大城外,高句丽官员都不敢赴任。高句丽君臣有心发兵报复,又怕咱们营州守军趁虚而入!”“痛快!”李世民抚掌大笑,仿佛将高句丽君臣折腾得夜不能寐的人就是自己。一笑过后,他好像又年青了十几岁,拍了拍长孙无忌的肩膀,笑着说道“无忌,你可知道,朕这凌烟阁上,本来想画二十八个人,以应光武的云台二十八将!可惜,他宁可远走他乡,也不肯替朕效力!”“他没有福气!”长孙无忌轻声回答。“你不懂,你不懂!”李世民继续笑着摇头,“无忌,你是朕的肱骨,朕的良臣。张仲坚不是。他做不了朕的良臣,但他的心思,你永远不会懂!”“连自己姓氏都要改的人!嗤!”长孙无忌很不服气,鼻孔中连喷冷气。李世民笑着看着心腹臣子,继续摇头,“无忌,你永远不会懂。说实话,即便是朕,当年都没弄懂仲坚为什么要那样做!他本来可以不走,他要是不走,这凌烟阁上,必然有他一席之地……”不甘心地叹了口气,李世民又笑着说道:“你们这些人都不懂他。居然将朕当年和他、罗艺还有隐太子三人并肩杀敌那段故事不予记录。其实记录下来又如何呢?他既然已经出塞,难道还会再回来?”“臣是怕有人借他的名义惹事,倒不是怕他回来。”长孙无忌躬了下身,再次向李世民解释。关于这个问题,他都解释过很多次了,但李世民一直耿耿于怀。“况且春秋笔法,也是圣人早有的先例。当年塞上之事张仲坚虽然出力颇多,但那事毕竟涉及到隐太子和罗艺,不好单独将他一人记录入大唐史册。再者说,那一仗虽然打得狠了些,却没有威胁到中原安危,算不得什么必然要记录的大仗。与其牵扯不清,不如让它淡去。陛下如果觉得不妥,可以着急史官公议,大伙肯定也是这种态度。”“随你吧!”李世民无奈地摆摆手,放弃这个话题。他知道,即便自己召集群臣讨论,最后的结果也和长孙无忌所言差不多。当年在太原起兵和攻克长安的功劳,大伙就是通过春秋笔法硬塞到自己头上,也不管自己是否同意。其中具体缘由,李世民非常清楚。自己毕竟是夺了哥哥的位置,太需要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塞天下之口。只是,在后人眼里,恐怕要将干扰修史的罪名扣在自己的头上,这代价未免太大!想到这些,李世民心里有多少有些不情愿,叹了口气,喃喃地抱怨,“朕其实根本不在乎,朕做过的事情,已经足够让朕名垂千古。何必强行修饰?!”“陛下当年说过啊,历史要由我等来写!”长孙无忌笑了笑,低声回答。“朕说过这话?”李世民早已不记得了,皱着眉头追问,“什么时候,朕什么时候如此狂妄过!”提起当年事情,长孙无忌眼里立刻充满了狂热与自豪,“陛下当年,对我,刘弘基,还有叔叔说的。当年,我们一同去探望二小姐回来的路上。臣一直记得,陛下当年的风采,一直没有忘记!”“朕说过?”李世民茫然追问,目光透过凌烟阁的纱窗,遥遥看向北方。傍晚的天空上,有一股淡淡的云气在移动。几颗硕大的流星从云后擦过,将天空点成一片绛红。一个暗红色的球儿突然从半空中飞过,径直砸向纱窗。凭借多年征战养成的本能,李世民迅速向后一闪,然后伸出手掌,干净利落地抓住了球上的红色穗子。“谁在胡闹!给我拿下!”做完了这些,他累得直喘气,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准备给肇事者一个教训。楼下担任警戒的众武士早已冲了出去,将“刺客”抓住。李世民怒气冲冲走下凌烟阁,看见十五、六岁小姑娘俏生生地跪倒在台阶之下,口称“臣妾死罪!脸上却没有任何畏惧之色!”凌烟阁本为皇家道观里边的一个小楼,附近冷清得很。平素很少有人会靠近,更不会有宫女敢偷着跑来玩耍。所以武士们防御懈怠,居然让一个小丫头惊了圣驾。李世民见面前的女孩眼熟,怕自己一怒之下杀错了人,强忍住火气质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野丫头?怎地如何大胆?难道朕的皇宫里没有王法么?”“臣妾是陛下的才人武氏啊。陛下难道已经把臣妾忘了么?”少女满脸委屈,撅着嘴巴反问。“武氏?”李世民楞了一下,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封过这样一个才人。他身体强健,所以身边女人也多,自从发妻长孙氏故去后,后宫疏于管理,所以一时叫不上侍妾们的名字来很正常。“可,可人家一直听,听说陛下过目不忘呢!”小姑娘十分委屈,低下头去,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不为君威,只为自己被人忽视。李世民不欣赏这样的女子,他总觉得面前的女孩有些过于胆大。正准备给对方一个严重的惩罚时,长孙无忌却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此女是应国公的掌上明珠。陛下且宽待一二!”“应国公,哪个应国公?”李世民回过头去,冲着长孙无忌追问。国公是大唐对异姓臣子最高的封爵,他不记得自己封过这样一个国公。“是先皇陛下封的应国公,早已亡故的武士矱将军!”“哦!”李世民恍然大悟,“就是当年辽东跟着张仲坚、刘弘基一道杀回来的那个武士矱,朕知道了!”笑着向前走了几步,他和气地将武氏才人搀扶起身。“你啊,怎地这样胡闹!”口中的话依旧是责备,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几分长辈的关爱。武士矱的女儿都这么大了。李世民知道自己这代人真的老了。握着掌中的柔荑,他心中慢慢涌起一种难言的渴望。那是对年青的留恋,对青春羡慕,还有一丝丝对过去的遗憾与负疚。武才人就这样让李世民挽着,不躲,也不害羞。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火焰。此女前途不可限量!长孙无忌心中猛然一凛。他很后悔自己刚才多嘴,不该救下这个妖精般的女子。但武氏的手已经被李世民握在了掌心,他纵使想说话,也失去了合适的机会。他将永远为自己这次失误而付出代价。若干年后,武氏登基为帝,自名为曌。在群臣的支持下重新定义世族,彻底大破了豪门大姓把持国家的局面。盛唐时代由此而起。注1:渤海国兴起于隋末唐初,具体时间不详细。地域包括今天的东三省北部及海参崴、库页岛,据史书记载,其国内制度服饰皆与中原相同。北宋后期,该国毁于民族大融合。注2:叠唱(三)其实是本书正式结尾。三个尾声皆为满足读者不喜欢悬念而补作。如果大伙不喜欢尾声一,请选择尾声二或者三。尾声二 (架空版)酒徒注:此结尾为架空,请读者酌情选择。突厥王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