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没有用。令尊在朝中不乏仇家,而仲坚与宇文家亦势同水火!”独孤林摇头苦笑,“世民若不相信我的话,尽管回去和唐公商量。看唐公他老人家是否肯听从你的建议!”说罢,他拎起罗士信先前放于脚下的酒坛,对着自己的嘴,将小半坛美酒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无限萧索。这就是他誓死捍卫的大隋,对自己人的防范心永远比对外寇重。这就是他为之鞠躬尽瘁的朝廷,外边的野火已经烧到了窗口,里边的人还在忙着比赛拆房梁挖墙角。至于整座大厦是否将倾,人们要么视而不见,要么看见了却毫不在乎。“独孤兄指点得对,世民的确鲁莽了!”李世民知道对方是一番好心,站起身,郑重道谢。“你不是鲁莽,而是阅历不足!”独孤林笑着摇头,苍白得脸上因为烈酒的作用泛起一团陀红。“至于仲坚,你虽然已经位列封疆,官场上的事情,却需要从头学起!“谢重木指点!”李旭也拎起身边的酒坛,向独孤林晃了晃,然后仰头灌了几大口。喝罢,他用手抹了抹嘴,低声叹道。“可惜这次与重木相处时间太短,否则很多细节还可以当面求教!”这是一句真心话。人的视野总要受到其所在位置局限。比起自幼受权谋之术熏陶的独孤林和李世民,旭子知道自己对官场的了解连对方一根手指都及不上。而偏偏这些东西在夫子留下来的书中没有任何记载,旭子翻遍平生所学,没半点能在官场争斗中派上用场。“咱们兄弟几个此番一别,不知道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独孤林知道李旭最需要什么,笑了笑,继续说道,“所以我能帮你的也不多。但既然你已经开府建衙,首要先做的便是两件事……”他说话的语气很低沉,听在人耳朵里特别像诀别。勾得旭子也跟着伤感起来,咧了咧嘴,强笑着许诺:“哪两件,重木尽管说。我将来照着你的话去做便是!““第一件,便是趁着没赴任之前在朝中结交几个权臣。我知道你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但这些家伙成事不足,败起事来却总是得心应手。你想在汾阳军大总管位置上做得长久,就必须学会在人前弯腰!”独孤林一点也不客气,当场便指出了李旭为人处事方面的不足。“只怕我肯卑躬屈膝,那些家伙却依然拒人千里之外。”李旭想了想,摇头苦笑。“不然,他们先前排挤你,是因为不想让你得到出头机会。如今你已经出头了,除了你的宿敌宇文家外,其他人就再没继续排挤你的必要。相反,就在这几天,肯定有人会主动向你示好!”经历得多了,独孤林可谓对朝臣们的行为特点了如指掌。众人原来不打算让李旭有出头之日,所以无论有仇没仇,都要上前狠踏一脚。如今昔日的垫脚石已经进入了朝堂,几大世家对他的处置策略便不能是继续踩,而是变为争相与之结交了。至于以往的恩怨,大伙只当是个玩笑。只要李旭不主动提,他们乐得将其忘个干净。“你现在已经自成一股势力,不到万不得已,谁以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以免逼得你反咬一口,让他们自己元气大伤!”独孤林苦笑着,继续解释。“裴炬、虞世基、宇文述这些人看着好似铁板一块,其实彼此之间争得也非常厉害,无论谁家受了伤,其他几家肯定会毫不客气地扑上去!”这就是大隋的官场规则,李旭先前感觉到一些,却远远不如独孤林讲得这般直白。他的心思不在此,但领悟力却一点都不差,经对方略一指点,眼前的迷雾便已经开朗许多。“其实这何塞上那些部落差别不大,都是凭实力说话。实力强了大伙就争相结交,实力弱了则人人落井下石!”“你能这么想就好。我看兵部尚书赵孝才与你有些旧交。此人平素与裴矩过往甚密,可以为你从中间穿针引线。来护儿将军一直对你青眼有加,有机会时,你也应该去老将军那里打个招呼!”独孤林见李旭儒子可教,脸上露出了几分欣慰。待李旭表示将其所叮嘱的一切记下后,他又抿了口酒,讲起了对方第二个迫在眉睫的要务。“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他们即便不能帮忙,能及时传递一些消息给你也是好的。此外,要想在那个位子坐得牢,你必须自己寻一些得力臂膀!”这一点,李旭早就深有体会。当年如果他在雄武营能建立起一伙绝对的嫡系,也不至于被宇文的人轻而易举地挤走。人总是吃了亏之后才会学乖,别人好心教导的,永远不及自己感悟出来的东西记得牢。他深深地记得当日的教训,但具体如何做,却没有半点儿头绪。“校尉张江可以给你留下,你刚刚履新,身边不能没有一个熟悉的弟兄!我跟他说过此事,他也愿意继续听你的调遣!”秦叔宝见独孤林已经把话说开了,索性也不兜***,直接替李旭安排了一个可以信得过的嫡系。“多谢秦二哥!”李旭笑着拱手。“不必客气。你的家眷,我也会尽快派人给你护送到博陵!”秦叔宝给了李旭一个坦诚笑脸,郑重承诺。二人四目相交,都觉得有股暖暖的东西在心里流。并肩作战两年多来,虽然彼此心中都藏了一较短长的念头,但实际冲突却很少发生。特别是在这分别在即的时刻,轻微的隔阂已经被彭湃的友情冲洗了个干干净净。“倒酒!倒酒!能结交秦二哥和独孤兄这样的朋友,李某三生有幸!”没等李旭开口,李世民替他说出了心中想说的话。“来,咱们今日一醉方休!”独孤林大声回应。几个人再度将酒盏填满,开怀畅饮。一边喝,李旭一边请教开府建衙以及和地方官员打交道的细节。独孤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秦叔宝则在旁边根据自己的观察领悟不断补充;见大伙说得热闹,李世民也不藏私,不时地将唐公府管理幕僚的一些规矩习惯转述出来,与独孤林和秦叔宝二人的话互相印证。几个好友谈谈说说,倒也把旭子即将做得事情规划出了个大概。与唐公府两厢对照着来看,李旭所管辖的地盘虽然小了些,但权限却更灵活。唐公李渊虽然奉旨抚慰河东,有罢免郡县官员的大权。但手中却没有掌兵,因此能在军中安排的人手非常有限,做事情时也处处受制。而李旭自己本身就是汾阳军大总管,麾下的亲信安排起来名正言顺,所以也更容易放开手脚。“说实话,我还真有些羡慕仲坚兄的运气呢!”谈起自家父亲所受到的重重擎肘,李世民笑着说道。“唐公府乃百年世家,树大根深。我不过一浮萍而已,手中空有一堆告身,却连一个亲信也募不到!”李旭耸耸肩膀,不无遗憾地回应。“其实李将军眼前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听李旭说得坦诚,跟随李世民同来赴宴的慕容罗先看了看自家少主,然后站起身,大声提醒。第五章 君恩 (四 下)见李世民、独孤林和旭子的目光都被自己所吸引,慕容罗的心里未免有些紧张。“当,当年雄武营的很多弟兄,其实,其实是非常佩服李将军的!眼下将军既然已能开府建衙,为何不呼一些弟兄前来相助?他们为了李将军,可是风里火里也愿意去的!前几天冒死揭发宇文家盗卖军粮的事,就是为了让将军能重回雄武营!”“慕容兄请说得详细些!盗取账本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旭大吃了一惊,急切地追问。最近几天,他对宇文家盗卖军粮被人揭发的事情亦略有耳闻。军中传言,就在勤王兵马追杀突厥人的同一天夜里,几个雄武营的低级军官偷走了宇文家与突厥交易的账本,冒死送致杨广面前。此举事发突然,差点引发了雄武营和御林军之间的一场火并。亏得宇文士及出面大义灭亲,才制止了一场灾难。而宇文家族也因为士及的表现得以保全,除了化及和智及两个被贬为家奴外,整体实力没受到任何影响。慕容罗又看了一眼李世民,从对方的目光里看出了浓浓的鼓励之色。他平缓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当年李将军被宇文述老贼逼走,大伙心里都甚为不满,但将军自己不想闹事,咱们也只能忍着。将军走了没几天,宇文家就开始大肆向雄武营安插私人。那些新来的家伙本事不济,为人却跋扈得很。宇文士及将军尽量想对所有弟兄一视同仁,但他毕竟是姓宇文的,处事时很难一碗水端平。弟兄们受不了宇文家的人欺负,有的就寻路子走了。实在没路子的,便日日盼着李将军归来替大伙出头!”“是我当年行事鲁莽,连累大伙了!”李旭自己灌了自己一盏酒,歉然道。当年他之所以不做任何挣扎便离开,一是因为自己的确有把柄攥在宇文述手里,即便抗争,也无力改变被扫地出门的结局。二则是因为无法忍受张秀的出卖。如果连受自己好处最多,血脉关系最近的人都背叛了,他不知道剩下的弟兄中有多少人肯和自己共同进退!“我没有责怪将军的意思。当年将军的实力,的确没法和宇文述老贼抗衡。”慕容罗摇了摇头,继续道。人都是很现实的,如果不是这些年受尽的宇文家的欺压,估计很多人也不会记起李旭的好处。“如果当年换了我在将军的位置上,可能最后的结局更惨。留下来的弟兄们和宇文家积怨越来越深,却苦于找不到机会报复。而在发现突厥人退兵时,军中又流传说皇上准备食言,不兑现激励大伙守城时的许诺!”那不是谣言,是事实!参加过朝议的几个人脸上都挂满了苦笑。杨广和诸位大臣根本不在乎食言之举所带来的长远后果。或者说,他们在乎,却已经顾不上了。“有人就提议,说如果让李将军回来,大伙肯定不会像目前这般屡屡被骗。有人便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宇文家私卖军粮的事情上达天听。当晚七斤儿,大牛和吴俨他们几个就带着五十余名弟兄潜入去御林军偷账本,出来时被宇文化及的亲信发现,一路追杀到行宫门口。秦行师带队救援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弟兄们纷纷倒在宇文化及刀下!弟兄去了五十三人,活着回来的只有大牛和赵子铭两个。并且他们两个都受了重伤,至今昏迷不醒。”慕容罗眼圈微红,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五十几条生命,其中还有三个校尉,一名兵曹,一名参军,最后却只换回来宇文化及兄弟两人被贬斥回家的结局。私卖军粮,勾结外寇,如果是普通人犯了这些罪行,恐怕早已经被尽诛三族。宇文家犯了,却得以安然无恙。这就是大隋朝廷,庶民稍有过失,便是罪不容恕。而官员和世家子弟纵使杀人卖国,亦情有可原。李旭觉得自己的心头发堵,仿佛有一股烟哽咽在喉。他又端起一盏酒倒进嘴巴,感受着那火辣辣的味道的同时,强行将自己的怒气压抑住。他已经是冠军大将军,封疆大吏。他必须克制自己的情绪,保持清醒的思维。“慕容兄建议我把当年雄武营的弟兄都挖过来么?我采取什么手段,才能让大伙顺利过来,不至于受到某些人的刻意非难?”“这几年咱们的老弟兄走得走,散得散,留在雄武营的已经不多了。那晚又枉死了不少,剩下的军官中,不属于宇文家一系的也就十几个。陛下既然已经封了你为冠军大将军,你在旧部中选几个幕僚,估计没人能说出什么闲话!”慕容罗顿了顿,毫不犹豫地回答。“宇文家刚刚遭受到重击,此刻你从雄武营要人走,宇文士及绝对不会为冒着跟你闹翻的危险去留难几个低级军官。况且这些人走了,对他宇文家完全控制雄武营不乏好处。”独孤林看问题的角度与慕容罗不同,给出的答案也更令李旭满意。想了想,他又苦笑着说道,“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从雄武营拉一些兵走。虽然没有处死宇文化及兄弟,短时间内,陛下也不会愿意看到宇文家的力量过于庞大!至于宇文家受冷落的时间有多长,我就不敢保证了。你若是做得太过分,老贼缓过一口气来后,少不得会主动找你麻烦!”“宇文化及执掌天子六军里的中军,宇文士及执掌雄武营,两兄弟的麾下几乎囊括雁门城内的全部士卒。所以陛下才不放心,借着要留仲坚兄问话的由头让你带着汾阳军保护他。仲坚兄可以派人先将两个受重伤的旧部接过来。然后再以他二人的名义写奏折给杨广,说二人经此一事后,自觉难以面对宇文士及。陛下念着他们二人的功劳,肯定会顺水推舟!”李世民冷静地在一旁补充。至于宇文家的报复,他不认为值得考虑,“宇文述老贼和裴矩等人不同,此人一直欲将你除之而后快,无论你是否继续得罪他,双方的积怨已经这么深,他都不会让你舒坦!”敌人的敌人便是自己的盟友。旭子明白李世民的建议中不无私心。他即将控制的六个郡与李渊治下的河东道唇齿相依,双方的确也应该是共同进退的盟友。想到这层,旭子笑了笑,坦言道:“便依照诸位兄弟之言,我即刻安排人去做。但有些具体事情,还得请慕容兄代劳。我毕竟初掌汾阳军,可能会一时脱不开身……”“愿为李将军奔走!”慕容罗挺直身体,叉手施礼。能对当年的上司有所回报,他心里很是高兴。“慕容兄这便错了,是我拜托慕容兄办事,施礼也该我向你施才对!”旭子偏开半步,拱手回了半个揖。随后,他将目光转向李世民,笑着问道:“世民,我借用你的人,不会给唐公带来麻烦吧?”“无妨,无妨。他们是咱李家的部将,仲坚兄的吩咐,自然就相当于李家的吩咐!”李世民笑了笑,给出了一个非常聪明的答案。“况且大伙都是朋友,彼此之间帮些小忙,还分那么清楚做什么!”“好一个唐公府的李二!”独孤林的目光刷地一亮,笑容顷刻间涌满了刀削般的脸。在他看来,慕容罗在劝说李旭招揽旧部之前,应该早就与李世民通过气。而李世民之所以带慕容罗前来赴宴,估计也与雄武营的事情密切相关。此举背后除了交情外,恐怕包含着许多赤裸裸的利益纠缠。而难得的是李世民把一切安排得不留痕迹,并且给人的感觉是他在诚心诚意的帮李旭的忙,不求任何回报。他不准备将这层窗户纸挑破,在这混乱的时局中,哪怕是一丝表面上的温情都难能可贵。李旭不是傻子,最终应该能觉察到李世民的背后安排。而这些安排从根本上讲,对汾阳军有益无害。最关键一点是,此举可以极大地消弱宇文家的势力。对于独孤林自己而言,宇文家的势力小一分,他所捍卫的这个朝廷便更安全一分。“干!为慕容督尉的好主意!”微笑着,独孤林举起面前的酒盏。众人纷纷响应,又继续开怀畅饮。谈些军中掌故,朝廷逸闻,不觉半醉。看看时候不早了,李世民等人起身告辞。秦叔宝也从别帐中将罗士信拍醒,与众人一道出了营门。“好久没这么醉过了。如果酒后有失德之处,还请大伙担待一二!”罗士信醉得快,醒得也快。跳上马背后,涎着脸向众人赔礼。“没事,谁还没喝醉过!”李旭知道今后众人还能一道喝酒的机会不多,笑着安慰。“以后,有些话,大伙尽量别在我面前说!”独孤林却猛然扳起了面孔,森然说了一句。随即一带马缰绳,“的、的、的的”奔了出去。冷冷的秋风吹动他白色的绸袍,从背后看去,就像一堆未融的残雪。第五章 君恩 (五 上)慕容罗做事甚为利落,当天夜里,便与崔潜一道将受伤的赵子铭和周大牛送到了李旭的军营中。同来的还有两百多名士卒,都是当年旭子在雄武营时的亲信。他们以保护周大牛和赵子铭的借口留在了汾阳军,并且再也不打算回头。过了一日,校尉吕钦、柳屹二人借着探病之名到访,大伙叙了几句旧,二人便开口求道,“将军既然已经可以开府建衙,不如跟陛下那里上道折子,把我们两个也一并要来吧。省得大伙每天在雄武营中过那些提心掉胆的日子!”李旭又惊又喜,瞪大了眼睛问其缘由。吕钦苦笑着说道:“当日秦行师带着我等救下了子铭和大牛,稀里糊涂地和宇文化及恶战一场。谁料如山铁证并没动得宇文家分毫,宇文士及将军过后依然是雄武营主帅。秦参军气愤不过,第二天便挂印而去了。其余的弟兄们之中,以我们两个级别最高。眼下宇文家刚刚犯了事情,自然一再隐忍。若是待他们宇文家缓过这口元气来,我二人背后都没什么*山,将来恐怕死连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宇文士及将军手段十分狠辣么?我记得他当初不是这样的人啊?”李旭想了想,追问。他记得当年秦行师是唐公李渊派给自己的,此人现在肯定藏到了李世民军中。如是推算,估计当日周大牛等人试图扳倒宇文家的行为背后,未必没有秦先生的推波助澜。这些世家大族的角力过于复杂,自己立足未稳,还是不要参与得太早为妙。“宇文士及将军的确不是这样的人,但他却必须先替自己的家族着想!”吕钦咧了咧嘴,苦笑着回答。“当年我等跟着李将军,不到三个月便由普通士卒升任了旅率。这几年跟着宇文士及将军东征西讨,砍下的敌人脑袋加一块估计至少也有五、六十颗,但只向上升了一级,再没有更进一步的机会。而那些宇文家安插进来的,级别不参战功劳也不少分,眼看着督尉、别将就封了一大堆!有弟兄稍微发些牢骚,过后就会被人算计。无论是伤是死,宇文士及将军从来追查不出谁下的黑手。”李旭手中正缺骁勇善战的低级军官,想了想,笑着允诺:“此事我可以尽量去安排,但成不成功很难说。况且汾阳军属于边军,我这个大将军在朝中也没什么根基,将来粮饷肯定不如雄武营宽裕。你们二人考虑清楚了,以免将来混得不如意,反而为此后悔!”“我等到了此刻,还有什么资格计较粮饷。”柳屹摇了摇头,满脸苦笑,“如果李将军无法将我二人从雄武营调出来,待大军一离开雁门,我等少不得也学秦参军,干脆跑回家种地算了。反正这年头逃兵甚多,官府多半抓不过来!”“不但我等,这次皇上对宇文家偏袒太过,又不肯如实酬守城之功。恐怕大军一离开雁门,路上开溜得人甚多!”吕钦也咧开嘴巴,苦笑不止。当年跟在李旭手下,总觉得自家将军虽然勇猛,但在心机手段实在过于简单,不像个能成大事的。有了这两年经历后,才明白主将成不成得大事,算不算英雄,都与自身利益相去甚远。跟在一个心机深沉,手段狠辣的主帅身后当差,远没有追随一个胸怀坦荡之人舒服。不说别的,首先这“赏罚分明”四个字,前者就根本不可能做得到。李旭又笑着点头,承诺如果弟兄们实在没地方去,可以考虑暂时到汾阳军中避避风头。反正汾阳军空额甚多,多千八百个来历不明的人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吕、柳二人替弟兄们拜谢过了,顺带又提起了其他几个雄武营的故人。“七斤哥惨死在宇文化及刀下了,大伙没法替他报仇,只好先将此恨记在心里慢慢寻找机会。慕容罗和李安远跑得早,明法参军秦纲去年被一个和尚给度上了山。咱们军中那个郎中孙晋,你走不久后便也走了,说是自己前半辈子见了血太多,后半辈子要悬壶济世。剩下的老人要么战没,要么成了宇文家的死党。数来混得最好的还是将军的表兄张秀……”吕钦看了一眼旭子,不知道是否该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张秀怎么了,我上朝时在武将堆中见过他,看袍服,他现在已经是郎将了吧?”李旭脸上的表情丝毫没什么变化,像信口闲聊般问道。“他已经是归德郎将,扎扎实实的从四品。这回宇文士及顺利摆脱困境,据说有一多半是他的功劳。我估计待宇文士及缓过元气来,第一个要举荐的便是他!”柳屹撇了撇嘴,显然对张秀的为人十分不屑。“他有什么本事,居然在这种时刻还能帮上宇文家的忙?”李旭感到有些奇怪,皱着眉头追问。“我们两个也不太清楚。但听和宇文家走得近的几个弟兄说,盗卖军粮这事儿决不像现在大家知道得这样简单。如果被追究下去,非但宇文家会遭大难,朝廷中还有很多人会倒霉。但宇文家参与此事的那些人,居然稀里糊涂全死了。当初御营中军被咱们雄武营的弟兄围了个水泄不通,旁人根本没机会进去杀人灭口。而就在来老将军出去进来这么一趟的功夫儿内,有人就帮宇文家就斩断了祸患。据说当时入营的其他人都在中军陪着宇文士及落泪,只有张秀将军中间曾出去过!”吕钦耸耸肩膀,低声总结。“朝廷虽然没杀宇文化及兄弟,但宇文士及将军却就此成了家主。将军大人想想,这张秀的功劳还不算大么?”柳屹摇头,补充。表哥走的是一条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路。事到如今,旭子心里依然对张秀恨不起来。对方当年的背叛给他造成了深深的伤害,现在的行事风格令他感到不齿。但在他眼里,那都是一种向上爬的手段。他理解张秀采取类似手段之前所面临的诱惑,这些年,他自己也一次次挣扎在那些诱惑面前,如果不是心里一直想坚守些东西,说不定也早就成了另一个张秀。“另一个混得风声水起的,便是崔潜。他背后有自己的家族撑腰,为人有玲珑八面。所以宇文家的人虽然与他合不拢,却也不敢太得罪他!”说完了有关张秀的掌故,吕钦自然而然地提到了督尉崔潜。“但这次,他好像也寒了心。我们两个来拜访大人之前,退之兄曾经和我们二人提起过,他想回老家附近任职,却苦于找不到合适机会!”“退之是博陵人,来汾阳军倒是合适。我去河北六郡,刚好缺一个对地方风土民情很熟悉的。”李旭清楚地知道崔潜想得到什么样的回音,笑着向吕、柳二人交了底。日后他领军去博陵一带驻扎,少不得地方上的大户支持。如果崔潜能主动到军中帮忙,与地方上大交道会容易得多。那些家族势力在当地得影响不亚于官府,在他们肯合作的情况下,李旭不想把彼此之间的关系弄得太僵。当然,崔潜辗转透漏出想到汾阳军中效力的口风,肯定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汾阳军驻扎到家门口,博陵崔氏无法不把手向其中伸。只是当年他们拉拢李旭,是打算将对方纳入自己家族,成为崔家的傀儡和仆从。而现在,双方各自有各自的优势所在,只要旭子保持着足够的小心,他的势力和崔家之间便可以达成一种合作,而不是吞噬和被吞噬的关系。送走了吕、柳二人之后,很快又有其他客人陆续登门。有雄武营中的旧部,也有一些朝廷官员的亲戚朋友。有李旭这员悍将的带领和杨广自背后的支持,汾阳军将在短时间内重振声威已成定局。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层,因此前方百计想搭顺风船。也有一些人抱着拉拢和为日后彼此之间合作打基础的目的找上门,旭子参考当年初掌雄武营的经验,小心翼翼地与他们周旋,令绝大部分不带太多恶意访客都高兴而归。对于那些继续两眼朝天,试图将汾阳军纳入麾下的自大狂,李旭也没给什么好脸色,该送翻脸时便翻脸,该撵人时撵人,让数名说客刹羽而归。一边小心翼翼地和众同僚周旋,李旭一边着手整理汾阳军。云定兴留下来的摊子基本完整,只是军官和士兵的数量严重不足。旭子根据半个多月来的战场观察结果从汾阳军的底层士卒中提拔了几十名,又在投*过来的故旧中精选了十几名,两厢结合起来,很快就重新搭建了汾阳军的内部框架。雁门城内藏有一批军械,而李旭在追击战中缴获了上万匹军马和胡人的兵器。分出一部分交给秦叔宝和罗士信带与张须陀老将军后,他手中还剩了不少。他奏明杨广,将这数千匹坐骑和全部器械都补充进了汾阳军。转头又找兵部尚书赵孝才要了一大笔军饷,按人头分发到每个士兵的手上。大隋边军素来以勇悍为名,有了充足的补给后,整个汾阳军面貌登时为之一振。在裴矩的建议下,杨广亲自到军中校阅了一次。见到站在前排的将士一个个身材提拔,精神抖擞,心情大乐。回来后看都没看,抬手就把李旭申请调几名雄武营的旧部到汾阳军供职的折子给批复了。当然,杨广不知道旭子为此曾支付了一大笔费用给裴矩和虞世基。两个参掌朝政本来看李旭很不顺眼,现在见他如此知道进退,便应了独孤林当日的推断,只管数进献多寡,再不与之为难。第五章 君恩 (五 下)李旭带来追随杨广射猎的这一小队骑兵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他们分散开后,很快就将一些躲藏在草丛和矮树之后的小动物驱赶了过来。养了一夏天膘的野兔、山鸡慌不则路,上窜下跳地从杨广眼前跑过。对于这些小个头的家伙杨广显然提不起太多兴趣,草草发了几箭便放下了弓。倒是甘罗玩得如鱼得水,不但将杨广和李旭的猎获一一叼回,自己亦独立咬杀了一只野兔,一只山鸡。“你这些手下很厉害!”杨广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汗,笑着夸赞。他是个马上皇帝,约略知道一些用兵之道,单从几队边军将士彼此间配合的娴熟程度上,便大概判断出了对方的真正实力。“是云老将军带得好。”李旭不敢说这些人中大部分是自己从雄武营拐带出来的,把功劳全部推给了云定兴。“陛下射艺高明,臣自认不及!”扫视了一眼甘罗拖回来的猎物,他又笑着补充。这句话倒不完全是在拍杨广的马屁。旭子刚才看到杨广在放下骑弓之前一共只发了五矢,却射杀了三只跑动中的猎物。对于平素很少摸弓箭的杨广来说,这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成绩了。就是一般军中将领,不经过长时间练习,也很难做到如此大的准确率。“朕老了,筋骨大不如当年。想当初朕像你这么大年龄的时候,基本上是每矢必中!”杨广笑着摇摇头,目光里隐约竟带有些许遗憾。也许是被触动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吧,笑过之后,他居然很长时间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甘罗在草尖上来来回回,将一些跑过自己眼前的小兽狙杀,拖走。见杨广停止了对野兽的击杀,李旭也只好放下了弓。他刚才一直控制着节奏,不敢比杨广射得更快,更准。但杨广对这种容让显然不打算领情,对着空旷的原野发了会儿呆后,诧异地转过头来,等着眼睛追问道:“你怎么也不射了,难道你体力比朕还不济么?”“末将射这些小东西,一直射得不准。不敢在行家面前献丑,所以只好消极怠工!”李旭搔了搔头发,给出了一个让杨广可以接受的答案。“那倒也是,你平素射得都是马上战将,欺负这些没有反抗之力的小东西的确索然无味!”如果君王都有一千幅面孔的话,杨广经常展现旭子眼前的,无疑是最为豁达体贴的那一幅。“不是无趣,的确是很难射准。末将根本找不到打仗时的感觉,几乎瞄不上它们”李旭想了想,回答。“打猎和打仗不同,打仗的时候你明知只有发一矢的机会,因此能全神贯注,人弓合一。而此刻机会多,反而发挥不出你的真正实力!”“陛下说得极是。末将刚才还奇怪怎么找不到感觉了。听陛下一言,茅塞顿开!”“你再试一次。按照我说的,想象自己在疆场上,对面的猎物手中拿着刀……”杨广非常喜欢做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再次抓起弓,一边讲解一边演示。“甘罗,帮忙!”李旭有意让杨广高兴,喊了一声,然后将手指放在唇边打了个呼哨。银狼甘罗闻听,立刻闪电般跳出去,三绕两绕,便将一只已经跑没了力气野兔赶到了弓箭射程内。杨广屏住呼吸,羽箭离手。“嗖!”地一声,将野兔脖颈射了个对穿。甘罗上前叼住死兔,跳跃着跑回。将兔子丢在李旭脚下,然后再度奔将出去,追逐下一个猎物。这些都是李旭和甘罗当年在月牙湖畔玩惯了的游戏,对于杨广来说,却是甚为新鲜。转眼之间,他就忘记了自己正在“教导”李旭,全神投入到和甘罗的配合上。这一轮居然是五矢四中,有一只侥幸逃脱的,很快被杨广用另一矢射翻于地。居然是地道的连珠射艺,发箭,上弦,引弓,再发,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连贯得如行云流水。“陛下好神射!”李旭看得心旷神怡,用力鼓掌。他见过的中原武人中,只有孙九和李渊二人的射艺可以与杨广比肩。“就是这样了,幸好朕还没忘掉!”连续发了两轮箭后,杨广的体力有些透支,说话声音里带着沉重的喘息。“你也试试,照着朕教导的方法做!”李旭拗不过杨广的热情,只好再度弯弓搭箭。这一回他不敢再装做射不准,用箭尖上反射的日光和两眼之间的连线“拴”住一头猎物,身体随着对方的移动慢慢旋转,在猎物再度跳起的一霎那,手松弓弦,随着“绷!”地一声脆响,羽箭凌空将猎物射飞,远远地落在了草丛内。“好力道!好眼力!”杨广是个识货的,见了李旭的动作便知道他已经领悟了射艺的精髓,击掌赞叹。“是陛下教导有方!”李旭放下弓,脸上浮现一抹笑意。“是你学得快。朕就是喜欢你这样子,学什么都能一点就透。”杨广得意地拍拍李旭的肩,“要是朝中的将领都像你这么有悟性,朕现在也不会如此为难!”“末将资质其实平平,幸运的是总能遇到名师!”李旭发现拍杨广的马屁也不是很难的事情,眼前的大隋皇帝陛下其实非常容易哄,只要你把功劳总分给他一半,他就会十分谦虚地给你也留下自我表现的空间。“朕哪算得了名师。朕这点本事,朕自己知道!”果然,杨广很快就开始自谦。“不过,朕一直得意没有看错你。朕这辈子破格提拔了很多人,其中很多人后来都辜负了朕。只有你,不但对朕忠心耿耿,而且做出来的事情让别人无闲话可说!”这回,李旭没有本事接下杨广的话茬了。对朝堂上的事情,他一直有些雾里看花的感觉。杨广过去曾经破格提拔过谁,到底谁曾经辜负了杨广,李旭一概不知,身边也没有幕僚暗中提醒。好在杨广不介意对方冷场,迎着秋风抒展了一下四肢,叹息着说道,“你到地方上后,也需要知人善任,不能事必躬亲。否则,不给地方杂务烦死,也得把自己活活累死!”“末将谨遵陛下教诲!”李旭后退了半步,肃立抱拳。他有点跟不上杨广跳来跳去的思路,一会从射箭说到识人,一会儿又从识人说道治理地方。此刻的对方听上去就像一个溺爱晚辈的家长,总是想把自己必生的本事和经验倾囊而授,偏偏又总是找不到头绪,只好东一勺子,西一碗地乱填。“而能识别谁贤谁愚,谁真有本事,谁是绣花枕头,就是用人的关键!”杨广笑着按下李旭的双手,不准他继续施礼,“你别这么郑重,朕只是随口说说。平日里朕说这些话,也没人用心听。”“末将,末将只是感激!”李旭的嘴又开始笨拙起来,惶恐地解释。“你要是感激朕,去了好好当官就是!”杨广就是欣赏李旭身上的憨厚劲。这令他觉得放心。“你拿着弓,咱们君臣边走边聊,前方说不定能碰到大的猎物。朕告诉你,治理地方就像打猎,能让别人给你把猎物送到面前,就尽量别自己去追。事情繁杂,你没那么多时间。而用人,就好比现在帮咱们赶猎物的这些侍卫,有的身手矫健却不那么上心,有的做事认真身手却不济。还有得明明身手不济,做事也不灵光,却会装做很卖力,很有本事的样子…”杨广今天谈性颇浓,举得例子妙趣横生。“你坐在主帅和地方大员的位置上,就得盯紧了。对那些身手矫健,做事不认真的。该赏则赏,该罚时也切莫手软。对那些做事认真却本事不济的,则想办法教导他们,或者给他们配个得力下手。对那些只会装样子的家伙,就趁早踢到远处去,千万别留在身边,免得他们带坏了所有人!”这是大隋皇帝陛下?听着杨广絮絮叨叨的叮嘱,李旭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杨广刚才说得话,可谓切中识人用人之要,但在他的朝堂上,恐怕大多数人都是第三种,没有本事但很会装模作样的。杨广教导自己要剔除这种人,而他本人,却明知故犯。“陛下说得极对!末将到了任上,一定不负所托。陛下在朝中也要小心些,末将觉得,末将觉得某些人待陛下也多是在敷衍。”一股冲动的感觉在李旭心中涌起,他无法再保持清醒,劝谏的话脱口而出。杨广楞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他非常不习惯别人用这种方式跟自己说话,但看着李旭坦诚的双眼,一时又不忍对其发做,只好强压怒火,粗重的喘息声犹如受了伤的野兽。“陛下请恕末将是个武夫,不太会说话!”李旭被杨广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知道自己刚才太冲动了,赶紧出言补救。杨广紧紧地盯着李旭,半晌之后,若有所思。他今天不想发火,以免破坏了君臣之间的气氛。但对方的一些‘错误’观点,他必须解释。“你不是莽夫,而是一个毛头小子,不知道朕的难处!”苦笑了几声,杨广叹息着说道。“你去了地方,自己试试就明白了。朕刚才说得那些话讲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却非常艰难!”“末将受教。末将会尽力而为,决不辜负陛下的一番教诲!”李旭也不想让杨广过于难堪,再次退了半步,低声回应。对于臣子话语中流露出来的不服气味道,杨广非常敏感。他知道李旭在向自己让步,但这种让步给人的感觉却极其不舒服。“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朕的苦处,你现在根本体会不到。亲贤臣,远小人。话谁都会说。但谁是贤臣,谁是小人,哪个知道!”他不知不觉间提高了声音,听起来就像猛兽在咆哮,“朕开秘书馆,虚位以待天下贤哲,来的人呢。你也看到了,都是孔颖达、陆衡之流,除了著书立说给自己扬名外,根本帮不上朕任何忙。朕开科举,择人以才,考出来的那些进士呢,要么与他人同流合污,要么脾气又臭又硬,不懂得任何变通,没几天他就被人家给弄掉了,根本当不起什么重任。朕慕名访贤,重用过李密,不到三个月他就跑了,然后处处鼓动别人造反。朕从军中一手提拔起了罗艺,把大隋的具装铁骑全交给了他。然后呢,他人心不知足…….”“陛下,罗艺将军未必有反意!”李旭听杨广提到了自己当年的偶像,低声辩解。“这次阿史那骨托鲁被迫臣服,罗艺将军的功劳至少占了一半。如果不是他虎贲铁骑已经出塞……”“你不懂!他不是不反,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杨广用大吼来回答他的话,“朕还不能动他,否则别人就说是朕逼反了他。就朕一个是昏君,他们都是能臣,直臣,忠臣。坏事全是朕干的,他们没任何责任!”说到伤心处,这位大隋皇帝陛下居然满脸是泪,语调哽咽。侍卫们不明所以,只好远远地避开,以免此火殃及池鱼。“如果罗艺将军造反,末将愿意出兵替陛下平叛!”李旭没料到皇帝陛下居然会当着自己的面哭,被弄得手忙脚乱,“治国之事,末将实在不懂,陛下不要讲末将的话放在心上!”“你不是虎贲大将军罗艺的对手!”杨广听到李旭愿意为自己去拼命,心情中的委屈感觉稍微轻了些,抹了把脸,摇头道。“末将愿意冒险一试!”李旭仿佛是个初生牛犊,根本不知道老虎伤人不需要长角。比起面对情绪变幻不定的杨广,他更愿意面对战场上的敌手。后者的危险是可以感觉到的,而前者却像一团迷雾,里边不知道隐藏着怎样的机锋。“你先不要着急去,先炼好你的兵!”杨广红着眼睛,低声叹息。“你不知道,罗艺麾下是咱大隋最精锐的虎贲铁骑,是先皇留下来专门对付突厥的,人马皆披具装,箭矢不能轻入。那些具装甲骑每一匹都价值千贯。咱们大隋倾河北数郡之力,才养得起这么一点儿。朕已经下旨,各地不要再给罗艺输送钱粮,直到他肯前来见朕。如果他铁了心要反,虎贲铁骑补给不足,他必须南下劫掠。薛士雄将军驻地就在他边上,杨义臣将军也在河北剿匪。再加上你的汾阳军,三人合力,未必擒他不下!”“原来陛下早有安排,末将又莽撞了!”李旭听得心里直打突,脸上却不得不带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数年来,虎贲将军罗艺的故事一直是激励他奋发向上的动力。没想到,乱世来时,所有人都已经变了。原来的朋友已经变成了仇敌,原来的恩师已经变成了陌路。原来人生的目标,很快就要疆场上刀兵相见。这长生天,还真唯恐人活得开心!“朕有时候想,这些都是朕的命!”发泄过后,杨广变得非常颓废,背慢慢弯了下去,脚步也变得虚浮无力。“也许朕不该当这个皇帝,所以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好像是在倾诉,他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可当年朕如果不放手一博,任由哥哥即了位,他会放过我这个曾经打下过半壁江山的弟弟么?你说,他会么?”杨广是杀兄夺位,这点旭子在民间便早有耳闻。但皇帝陛下此刻问得话,却超出了他所能回答的范围,低下头想了良久,他才叹息着说道:“陛下恕罪,末将真的不知道。”“嗨!”杨广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再度发出一声长叹。如果不是哥哥阴影随时跟在身边,他也许做事不会如此心急。“你难道没和自己的兄弟争过什么东西么?当时气得要死,过后却觉得不如向他让一步!”“末将曾经有一个哥哥,在我两岁时便战死辽东了。末将连他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更甭说跟他争东西了!”李旭苦笑着摇头。杨广说得那种争执,恐怕是一些世家大族才能发生的吧!像他这种家徒四壁的贫寒子弟,本来就没什么东西,相互间哪还争得起来!“你就懂得打仗!”杨广没想到李旭最后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想想对方身世也着实可怜,捶了他一拳,苦笑着评价。“末将连打仗都不甚懂,一直别打别学!”“朕说过,你学得比任何人都快。”杨广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群臣以为朕偏爱你,随意将你拔到高位。却不知道朕是经过几番权衡的。你去了博陵,先不忙着四处找人交手。先把地方熟悉了,把汾阳军补充完整。缺钱缺粮,朕想办法给你凑!”第五章 君恩 (六 上)在两年多的剿匪生涯中,通过那些亲眼所目睹民间灾难,旭子心中对于杨广的认识基本已经定了性。虽然他一直不愿意谴责对方昏聩无能,但对方包庇权奸,纵容贪污,对民间疾苦视而不见等种种行为却没有一样不令他感到失望。而同是这个杨广,在近距离与他接触时展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面。此人会为过去犯下的错误而感到内疚,此人会为治理不好这个国家而感到愤懑,此人会为民间对其的种种非议而感到委屈,甚至落泪不止。此人对李旭赞赏有加,不惜力排众议而对后者进行提拔。此人在国库空虚,各郡钱粮大半运不到东都的情况下,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要为汾阳军解决后顾之忧。此人担心李旭的冲动,居然要求他短时间内不要去讨伐罗艺,而是坐等对方耐不住性子露出破绽。此人……一时间,公义私恩在旭子心头纠缠。令他的身体一半炎热如汤,一半冰冷若雪。站在当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向杨广表示感谢,还是坦诚地告诉对方事实真相。大隋朝各地早就乱了套,裴矩等人口中的芥癣之痒,目前已经成为膏盲之毒,如果陛下再不振作起来的话,大厦不日将倾!“陛下,末将,末将得陛下眷顾,心中深感大恩!”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但没等他将话说完,杨广已经又一拳打将其打醒,“看你这熊样!你是朕的心腹,朕不替你照看后路,还替谁照看。况且这次叫你去博陵,也不是光去享福。那里前无大河后无高山,是个名副其实的四战之地。若是派了别人去,朕还真的不放心!”‘难道陛下对地方上的情况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意说破么?’旭子楞了楞,一厢情愿地想。‘陛下知道权臣误国,所以一直韬光养晦。待到时机成俗,一鸣惊人。’这个想法令他感到全身燥热,但杨广接下来的话很快就让他的希望彻底破灭,“河北这两年盗匪很多,但都没怎么成气候。朕听说你的老家附近有一个贼头王须拔自称漫天王,还有一个贼帅魏刀儿自称历山飞,你可以先拿他们两个练练兵。你的治所东边是窦建德,朕已经派了杨义臣去,估计很快就能把他剿灭掉。至于西面么……。”杨广犹豫了一下,很快又非常大度地做了个手势“算了,西面的事情朕不难为你,朕自然会做出安排。你好好炼你的兵,明年咱们君臣都缓上一口气。待后年开春,朕还要去征讨高丽。到时候让你做朕的开路先锋,扶余道大总管!”“陛下还要征辽么?”李旭大吃一惊,全身上下凉了个透。以大隋朝现在的情况,高句丽不兴兵犯境,已经算是高元狗贼君臣无智。大隋居然还准备再次打过去,恐怕兵马没等集结,各地士卒早已经造了反。“你也不赞同朕征讨高丽?”杨广看到李旭神色大变,狐疑地问。他在今年年初时就筹划着第四度征辽,诸臣之中除了裴矩和宇文述赞同外,其他人都委婉表示了反对。对于那些已经年过半百的老臣,杨广可以认为他们是人老血气不足。对于那些喋喋不休的文官,杨广认为他们发对的原因主要是被第一次兵败吓破了胆。文人么,毕竟胆子小些,不如武将那样奋不顾身。但连同最骁勇善战的爱将李旭也反对,杨广真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仓猝了。“末将以为,欲平高丽,先得保证大军后路无忧。所以末将建议先平定国内各地乱匪,再议论征辽之事!”听说过杨广为了征辽的事情杀过好几个人,李旭不敢明着跟他顶撞,换了个委婉地方式劝谏。“难道各地乱匪还能坚持到明年秋天么?朕麾下那么多将军是干什么吃的?”杨广耸耸肩膀,对李旭如此“悲观”的看法非常不认同。“朕将历山飞和漫天王交给你。把瓦岗军交给张大人,把窦建德交给杨义臣。等朕回到了东都,让樊子盖亲领大军来河东剿灭敬盘陀。屈突通西进去讨伐孙华,你们几个都是名将,朕不信你们对付不了些许蟊贼!朕在东都看着你们,谁先完成了任务,朕就封他为国公,世代袭爵!”“末将当竭尽全力!”李旭知道杨广不会相信各地叛军势力已经非常庞大,只好退而求其次。“陛下若想征辽,最好给末将等半年到一年时间。待末将和几位老将军都奏凯而还,罗艺将军的态度也明朗了,陛下再下征伐令也不迟!”“嗯,朕怎么又把罗艺忘了。如果他在渔阳郡造了反,朕还真没法从陆路前往辽东!”杨广只理解了李旭谏言中的最后一句,如果罗艺造反的话,北去通路就会被卡断。征辽大军根本没法抵达目的地。想到这,他有些懊恼地用弓柄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朕真的有些糊涂了,罗艺还在渔阳呢。朕这回听你的,征辽的事情缓一缓,待眼前乱七八糟的杂事有个结果再说。对了,你估计到了博陵后,汾阳军需要多长时间可堪一战?”“陛下刚才不是还叫末将不要着急么?”李旭被杨广跳跃不停的思维弄得晕头转向,楞了一下,然后试探着问。“朕刚才是叫你不要着急去征讨罗艺。他这个人智勇双全,麾下带得又是咱大隋最精锐的具装铁骑。你贸然冲上去在平原上与他对阵,肯定会被铁骑踏个稀烂。”杨广摇了摇头,笑着向李旭解释自己的想法。“但朕问的不是你何时有把握去征讨罗艺,而是带领汾阳军,向带领齐郡子弟那样势如破竹地去剿匪。朕记得上次刚把你派到历城,转头就收到了地方上送来的捷报。没过几个月,历城周围就匪迹全无了!”“那全赖张须陀老将军指挥有方,并且郡兵们是在家门口作战,打得英勇!”李旭想了想,决定不把话说得太满,“汾阳军和郡兵有很大不同。边军的战斗力远远高于郡兵,但士气却比郡兵差得多……。”“把他们都练到这种样子,你需要多长时间?”杨广不太明白为什么战斗力高的边军士气反而差,向远方正在忙碌的士卒指了指,追问。在校尉张江的指挥下,百余汾阳军兄弟策马飞奔,他们一会分散进击,一回包抄汇合,正驱赶着十几头大而无害的野兽向杨广和李旭身边*近。甘罗快速迎了上去,兜转在鹿群侧翼,嘶咬冲撞,将整个鹿群逼向羽箭射程之内。杨广大笑着举起弓,将箭搭上弓臂。被士卒们赶过来的是数头野鹿,其中一个浑身毛色灰白,正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目标。“此地无愧白鹿山之名,真的有白鹿!”杨广兴奋地叫喊着,嗓音嘶哑,面颊上再度出息两团潮红。“李郎将,你炼得好兵,朕把他才交给你几天,就脱胎换骨!”“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每人至少经历过三次大战。汾阳军士卒补充完整后,经过训练,最快也得三个月才能形成战斗力。陛下若想每个人达到这些弟兄的身手,至少得容末将先带着新兵打上几仗。见了血后,队伍才有杀气!”李旭望着呐喊驰骋的弟兄们,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朕给你半年时间,够不够?”杨广用弓箭对准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白鹿,头也不回地追问。那头鹿颇具灵性,知道末日即将来临,在草尖上奔走跳跃,从不肯让自己的跑动轨迹有规律可循。“如果粮草器械充足的话,末将愿尽力一试。”李旭不太了解杨广的迫切心情,满脸疑惑。不对付罗艺,不与窦建德交手,在杨广的心目中,历山飞和漫天王二人又不堪一击。如此,他还急着催自己炼兵做什么?难道还有更迫切需要对付的目标?杨广没有继续二人的对话,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射猎上。他的身体由北转向南,又由南转向东,就是没有一箭命中的把握。甘罗是个非常好的同伴,娴熟地替自家主人创造着良机。在它的威胁下,鹿群几乎是在围着杨广和李旭兜***。但杨广对猎物的狡猾程度明显估计不足,羽箭一直无法离弦,只累得额头见汗,手臂微微颤抖。李旭怕杨广误伤甘罗,飞起一箭,将白鹿旁边的另一头母鹿射翻。受了惊的白鹿猛然停住了脚步,哀声嘶鸣。杨广趁机松开弓弦,白鹿应声而倒。“你去给朕杀了张金称!”杨广收起弓,志得意满之余,脸上表情无限萧索,“把他的头送到东都来。越快越好!”酒徒注:向奋战在抗灾第一线的所有人致敬。第五章 君恩 (六 下)一直到射猎结束,旭子才从震惊中约略缓过些神来。“陛下居然要我去杀张金称!”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杨广到底和一个强盗头子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根据李旭所掌握的消息,目前在河北横行的大股盗匪有窦建德、王薄、王须拔和魏刀儿等十数绺,其中随便哪一股拉出来,都比张金称实力强大得多!张贼之所以能成名是由于他的残暴和贪婪,而头顶残暴之名的蟊贼根本不可能有成大事的希望。但是,即便杨广不提,李旭自己也会尽快的将张金称绳之以法。此人当年因为贪图对方部属,在酒席宴上火并了孙安祖。而后者对李旭恩重如山,这个仇他不能不报。“会不会是陛下对九叔心存负疚,所以借我之手为九叔报仇呢?”思前想后,李旭得出如是结论。这个推测说得通,但又实在匪夷所思。“如果陛下真的对九叔有所负疚,当初为什么不给他一些补偿?难道两个人之间,还有什么其他恩怨么?”他越想越迷茫,一时间,头大如斗。“将军好像不太高兴?”校尉张江见自从收队回返那一刻起,自家主帅得面色就非常凝重,凑上前,关心地问。“我在想陛下的叮嘱!”李旭摇了摇头,向外走了几步,有些疲惫地回答。由于汾阳附近人口稀少,所以同来打猎的诸位大臣也颇有斩获。此刻众人争相向杨广奉献自己的猎物,以便在同僚面前夸耀射艺,将御帐围了个水泄不通。这种热闹李旭生来不愿意凑,所以干脆趁机走开,一边舒展筋骨,一边检视御帐附近的防卫。“陛下给你出什么难题了么?”张江先四下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安慰道:“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以前没见过皇上,我一直认为他是一言九鼎的。现在看来,他这个人好糊弄得很。估计过上几天,他自己说过什么自己就忘了,根本不会再派人追究!”“可不是么,陛下也就是个惯坏了的孩子。今天大伙看到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比小孩子脸变得都快!”吕钦对杨广食言而肥的事情还耿耿于怀,小声在旁边非议。“当初让我们死守雁门时,不也是信誓旦旦的。你看过后,竟一个字都不提!”二者都是追随了李旭很长时间的老部下,所以在他面前也口无遮拦。旭子无法替杨广辩解,只好摇头苦笑,“可他毕竟是咱们的皇上啊!”他叹息着,迈动沉重的脚步越走越远。汾阳往南一百五十里便是太原。杨广的御辇行得虽然慢,两日之后,便也到了汾河边上。唐公李渊得知圣驾南归的消息,早早地便率领河东路各地官员迎出了十里之外。待金黄色的御辇停稳,李渊上前数步,跪在路中央奏道:“微臣闻突厥犯驾,心急如焚,恨不能亲自前去为陛下遮挡矢石。无奈与流寇激战正酣,难以抽身,只好日夜在佛前祈祷,盼佛祖保佑陛下逢凶化吉。今日终于看到平安归来,臣,臣,臣即便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说罢,叩头及地,落泪如雨。“天佑大隋,天佑陛下!”刹那间,各地官员跪倒了一大片,个个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见地方官员如此关心自己的安危,杨广心里也好生感动。走下御辇,亲手将李渊搀扶了起来,“李卿平身。诸位爱卿都平身吧。朕这不是回来了么?突厥小丑以为劫了朕,就可让我大隋屈服。朕不会让他们得逞,朕即便当日战死雁门,也不会让他们得逞!”“让陛下受惊,臣等之罪!”李渊抹了把泪,躬身说道。“主辱臣死,请陛下责罚我等无能!”诸位地方官再次跪倒,自请处置。“无罪,突厥人闹事,与诸位何干。你们替朕牧民,劳苦功高。这一路上朕也都看到了,河东诸郡除了遭贼洗劫的边塞各地外,其他地方百姓都过得不错。”杨广非常大度地摇了摇头,嘉勉道。当下李渊请杨广重回御辇,自己亲手擎起一面大旗,在前方替杨广开道。太原士绅百姓亦都奉命穿了最光鲜的衣服,跪倒在大路两旁恭迎皇帝陛下归来。杨广拉开御辇上的锦帘四下观望,看到路边香案排得密密麻麻,父老脸上的高兴之情溢于言表。心情更是舒畅,命侍卫到前方换下李渊,将后者叫到自己身边来嘉奖道:“表哥真有本事,才赴任不到一年,便使得地方百姓如此知礼。若我大隋地方官吏皆如你,朕又何须终日为叛逆而闹心?!”“那些叛逆不知好歹,陛下不必为他们烦恼。只要陛下平平安安的,那些盗匪流寇就像秋末之虫,日久自亡!”李渊在马上抱拳,恭恭敬敬地回答。“你倒是会说。朕平平安安,和盗匪亡不亡有什么关系?”杨广听李渊将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硬扯到了一处,笑着啐了一口,问道。“陛下乃大隋天子,百官的主心骨。只要陛下平安,臣等做事便有了章法和力气。臣等做事有了章法和力气,百姓的日子就会过得安稳。百姓的日子过得安稳了,肯从贼者便会减少。没人去当贼了,那些流寇自然就再没力气闹腾。”李渊反应甚快,将其中关联娓娓道来,听得周围诸臣频频点头。“如此,这太原周边百姓安居乐业,全是朕得功劳喽!”杨广大笑,指着官道两旁低头跪拜的百姓追问。“当然是陛下的功劳。若无陛下知人善用,他们怎么会过上安稳日子!”黄门侍郎参掌朝政裴矩早就从李渊家拿了一大笔好处,笑着上前替对方出头。“你这佞臣,比李卿还会说话!”杨广笑着骂了一句,“该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李卿不但治理地方有功,还生了一个好儿子。朕见了世民心里就感到喜欢,也就是我们杨、李两家,才能出如此少年英豪。”说到这,他有些心虚,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跟在御辇后的李旭。却突然想起来后者也姓李,所以自己的话不算有错,“还有你这个侄儿,朕已经封了他为冠军大将军,博陵侯!”“谢陛下隆恩!”李渊早就得知世民和旭子都被授予了高位的事,此刻听杨广提起来,赶紧在马背上躬身,“陛下对李家的照顾,臣总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朕倒不用你粉身碎骨。你替朕照看好这数百里山河,别让突厥人再有机会扣关便是了!”杨广点点头,心中若有所思。“你决定授予你太原留守之职。若是突厥入侵,这河东诸郡的地方兵马尽归你调遣!”“臣李渊谢陛下!”李渊的身体在马背上晃了几晃,差点一头栽将下去。杨广自从登基后,一直对李家严格戒备。是以即便在官职最高时,李渊手中都没控制过五千以上兵马。而今天老天居然开了眼,把河东诸地的郡兵调遣之权都交到了李家。今后如果李家若有什么需要,永不会在兵力问题上头疼了。“唐公小心!”裴矩等人见李渊欢喜得连战马都骑不稳了,赶紧凑上前搀扶。李渊的脸色红得如喝醉了酒般,言谈举止都带着醺醺之意。“陛下,陛下之恩,我,我李渊永生不忘。臣,臣虽然已经,已经老了。但只要突厥人敢来挑衅,臣,臣愿意做陛下帐前的老黄忠……”说着,眼皮一红,居然又开始落起泪来。“朕记得你这句话。进城,进城,咱们君臣进城之后再说!”杨广又是大笑,对李渊的表现甚是满意。“李渊老得比朕还快!”内心深处,他如是想到。“他既然已经老得骑不动马了,那童谣所指,当不是他了吧!”望着高大巍峨的城墙和乳汁般绕城而过的汾水,杨广不由得有些发楞。为了保住杨家这锦绣山河,他已经心力憔悴。可是如今李浑服诛,李密残废,李渊年老,当年一个个可能篡权夺位的对手都已经排除了,那童谣中所指的人到底是谁呢?仿佛冥冥中有人暗示,杨广的目光从前方移开,扫过群臣,缓缓向后。他看见毛色亮如白银的甘罗跟在自己的御辇后坦然而行,根本不为周围如山欢呼所惧。“圣明天子身边肯定有非凡之物相伴!”这个想法让他感到非常得意,但同时心里却猛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恐慌。他看见了旭子,骑在一头特勒骠上,身体挺得笔直。而一些大胆的百姓指指点点,显然在议论着这位大隋最年青的冠军大将军的传奇经历,目光里似乎充满了敬畏。“朕居然忘了他也姓李!”杨广的心猛地一抽,脸色刹那间苍白如雪。第一章 雷霆 (一 上)北风夹杂着雪粒子,砸在铠甲表面铿锵有声。那些铠甲是生皮所造,但在此刻却比铁还沉重。正是乍暖还寒时候,一部分雪粒在半空中已经融了,还有一部分却又冷又粘。二者两相交替落在人和牲畜的身上,转眼间便冻上了厚厚的一层。这种寒冰凝成的铠甲远远地看上去非常舒服,特别是大队人马列队行来,就像一条滚动于天地间的银黑色钢铁长龙。但被裹在冰甲下边的人却极其难过,被体温融化的雪水顺着脖领、胸襟,铠甲缝隙以及一切可能的地方钻进里层衣服,一直钻到人的骨髓深处,冻得人灵魂几欲出壳。但你还不能伸手去擦,因为胳膊和小臂上的冰是最容易脱落的,弄不好非但擦不掉脖子上的水,反而让一整块冰渣贴着肚皮或脊背滑进去,让再也憋不住的惨叫声刹那间透过已经麻木了的躯壳,跳向灰沉沉的天空。“啊――,***,冻死了!”“啊,谁这么缺德。老子的脖子,脖子!”鬼哭狼嚎般的声音不断从身后传来,听得张金称脸色比天上的乌云还黑。“你们***都给我闭嘴。谁再叫,老子直接将他扒光了扔到冰窟窿里去!”他瞪起眼睛,大声怒喝,吓得大小喽啰们噤若寒蝉。“都给老子跑起来,跑起来就热乎了。等拿下了南宫,老子给你们每个一间大房子,俩女人,随你们暖和去!”“谢大王赏!”萎靡不振的喽啰兵们瞬间恢复了几分精神,呵着白烟嚷嚷。热乎乎的房子,软绵绵的女人,想想就让大伙留口水。已经躲在大陆泽畔一个冬天了,上一次碰女人还是在去年打破清河县城的时候。可惜那次大伙没能停留太长时间,清河郡守丞杨善会很快就从老贼杨义臣那里搬了救兵回来,将大伙堵在刚刚捂暖和了的被窝里一顿胖揍……。亏得大伙地形熟,连夜缩进了大陆泽。要不然,说不定脑袋就被挂在了清河城墙上,一排排任天上的乌鸦啄。这年头,当个贼也不容易。大陆泽附近容易抢的村子,“两脚羊”们早已跑光了。一些稍大的县城则高墙陡立。由于张大当家“名气”太响,很多孤立于县城之外的堡寨看到“张”字大旗,就宁可在全堡男女一并战死之前将所有粮草辎重放火烧掉,也不肯打开寨门接受张大王的‘巡视’。不过他们开了寨门的结果也差不多,张大王临走时,肯定要把不能替他卖命的人全杀掉,把剩下的物资全付之一炬。在襄国郡抢无可抢,张金称就不得不将目光扫向了北边的信都郡。今年倒春寒,很多庄户人家都遭了灾,如果不趁着青黄不接时刻到来之前再刮一点军粮,恐怕待饥荒一起,大伙就除了人肉外再没别的东西可吃了。所以,尽管听闻年初之时已经有一支军队开到了三百里外的博陵郡,张大王依旧决定带着队伍北上信都冒一下险。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越是看似危险的地方往往收获越大。况且朝廷的军队初来乍到,没那么容易摸清楚周边各郡情况。按张金称对周边局势的理解,光博陵、恒山两郡的地方富豪,就够让新来的狗官头疼一阵子的。那些富豪们个个手眼通天,心高气傲。得不到他们的支持,官兵在博陵周边各地寸步难行。年久失修的官道很滑,一不小心就能摔人一个跟头。有些去年死在路边的饿殍经历了一个冬天,尸体已经被野狗和秃鹫吃得差不多,白惨惨骨头架子从泥浆里透出来,为盗匪们指明通往地府的路。摔倒在尸体旁边的喽啰兵吓得两眼发绿,趴在地上连连磕头。他的同伴则快步从尸体边跑过去,对道路两侧的惨景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