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朕是一国之君,不能屈尊跟土匪流寇去辩论。偏偏那些无知百姓以传播流言为乐,从来不想去辩明其真伪。火焰一样的目光四下巡视着,他想找什么东西发泄一下怒气。扫来扫去,除了一大堆无聊奏折外,却实在找不到可以向下乱丢的废物。“哗啦!”杨广将面前的奏折全部扫到了地上。御帐中侍奉他披阅奏折的几个太监赶紧冲上前,将臣子们咬文嚼字写出来的东西向怀里拣。“不要动!”杨广大声制止,走上前,抢过太监们怀里的奏折,大笑着再次抛向半空。“朕不是昏君!”他带着几分痴狂喊道,“他们都在污蔑,污蔑!”奏折如鹅毛一样在空中飞舞,太监们吓得躲在帐篷角,瑟瑟发抖。“你们过来,跟着朕一起踢!”杨广一脚又一脚地将落下的奏折踢上半空,边发泄,边向太监们发出邀请。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弹劾李郎将的人那么多,很简单,因为他没法为自己一一辩解。“你没法为自己辩解,朕也没法为自己辩解!”杨广狂笑着,发现自己和那名年青的郎将的处境没有什么分别。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甚至还不如李旭。李旭上边好歹还有个皇帝为其做主,而自己呢,除了皇位之外,什么都没有。注1:策勋,隋唐年间兴起的一种奖励战功的方法,类似于现代的记功。以转为单位,策勋一转,相当于记功一级。最高为十二转,故而木兰辞中有“策勋十二转”之语。()第三章 浮沉 (三 下)一双素手悄悄地伸过来,将地面上的奏折归拢到一处。“别收拾!”杨广大叫,在看到手的主人那一瞬,他心中的愤懑统统化成了委屈。冲上去,他再度将对方归拢到一起的奏折踢散,边踢,边大声命令,“不准拣,朕命令你不准拣,停下,这些都是废料!”手的主人却不肯尊旨,蹲在地上向前挪动几步,再度归拢四散的奏折。“朕都说过不准你收拾了!”杨广咆哮着将奏折再度踢飞,手的主人再度去拣。他再踢,她再收拾,再踢,再收拾……终于,杨广和手的主人都累了,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坐在地毡上,相视苦笑。“谁,哪个叫的你?”杨广扭头四下张望,寻找下一个发泄目标。几个太监立刻吓得哆哆嗦嗦,受惊了的老鼠般将头贴在御帐壁上。“陛下不要怪他们。如果是国事,则妾身不该前来。但我夫君气坏了身子是家事,所以妾身不得不来!”手的主人温婉地回答,仿佛跌坐于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正在赌气的孩子。对于妻子萧氏,杨广向来敬爱有加。妻子出身在南方萧姓,无论血脉、人品还是容貌、智慧,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结发这么多年来,春风得意的日子也罢,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好,两个人都是一直相互扶持着走过。在晋王府为了夺嫡假装节俭的那些日子,萧氏没抱怨过生活艰辛。走入皇宫母仪天下时,萧氏也没有因为开心过头而忘记一个妻子的本分。“唉!”杨广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推开身边的奏章。他不想让妻子看到某些奏折上的内容。个别笨得像猪一般的地方官员为了表示忠心,根据民间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给他提了一大堆“逆耳忠言”。萧后微笑着挪了挪身体,手脚并用将周围的奏折拢到自己身边。一份份捡起来,一叠叠摆放成摞。她尽力不让自己的目光扫到奏折上,后宫干政会遭人诟病,丈夫已经很烦了,她不想再给他添上另一重麻烦。“唉!”杨广又叹,侧开身子,将自己胳膊附近的奏折敛做一堆。“妾身来吧,陛下歇歇!”萧后温柔地叮嘱。手上动作加快,腾空了二人之间的地毡。夫妻两个相对笑了笑,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关爱。两个疲劳的身躯慢慢*近,*近,终于*在一起,相互间构成支撑。“陛下何必发这么大的火!”萧后信手将奏折摆到脚边,低声劝慰。“他们捕风捉影乱造谣!”杨广直了直身体,尽量让妻子*得舒服些。“如果造别的谣我还可以忍受,有些事情我根本不可能去做,他们却全像亲眼看到了一般,说得头头是道!”“谣言止于智者!陛下不去理睬,日子久了,自然会平息!”萧皇后展了展肩膀,用全部的温柔去感受身边的坚实。“他们说我是色狼,淫棍,沉迷美色荒废朝政,还……”杨广无奈地摇头,“还因为贪图张丽华的美貌不得,所以杀了高颖!”“噗!”萧皇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这,这些东西查无实据。即便陛下真的喜欢哪个女人,也是陛下的私事,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她笑的样子很好看,虽然已经不再年青,却依然让人感觉到帐篷里瞬间亮了一下,然后,大家的视觉又慢慢恢复如常。“难道你一点也不生气?”杨广惊诧地追问。“张丽华已经死了二十多年,即便她当年没死,到现在也是年过六十,鸡皮鹤发的老太太,我没来由地跟她争什么风?至于宫中这几个姐妹,陛下沉迷谁,不喜欢谁,没人比我更清楚了,又何必听外人嚼舌头!”萧后望着窗外的流云,幽幽地回答。丈夫不是个好色的人,如果硬说他沉迷美色的话,可能最沉迷的就是自己了。自己说喜欢江南风光,他就带自己下扬州。自己说在长安住不惯,他就带自己去洛阳。自己不想与他分开太久,所以远征高丽,他也和自己在一起。也许这么做有些过分纵容,可民间夫妻之间还讲究个你恩我爱呢,大隋朝的皇帝对皇后温柔一点,难道就一定是罪名么?“你虽然是个女子,却比那些官员们聪明得多!”杨广苦笑着夸赞了一句,伸开腿,用靴子尖儿将刚才尽力推远的那份奏折勾了回来,展开,推到妻子眼皮底下。那是曲阜孔家出身的一名小官写的奏折,此人口口声声说不相信民间谣言,却劝皇帝勤政爱民,远离后宫,为天下人做出道德表率。显然在骨子里,此人已经将那些流言全部当成了事实。“这是陛下的私事,他们离得远,自然看得不甚明白。念在其一片忠心上,陛下就不要追究了吧!”萧皇后以最快速度扫了一眼奏折,微笑着提议。“朕又怎么追究。真要是贬了他,天下读书人都会以为朕不知好歹。可留着这糊涂家伙,他过几天不知道又要怎样给朕添堵!”杨广将奏折再次丢向半空,看着它慢慢落下,慢慢飘到帐角。“若是朕真的少回几次后宫,多上几次朝就可以让反贼偃旗息鼓,朕倒也愿意答应了他。可就怕是朕这么做了,反贼们却依然不承情!”“有人造反,自然是剿抚并重了。朝廷的兵马不到,贼人怎么可能自己放下手中的兵器!”萧皇后摇了摇头,微笑。大概也是觉得某些官员的想法过于一厢情愿,眉眼间闪出了几分嘲讽。“朕也这么说,可是有人偏偏把没关联的事情往一起扯。说实话,即便是国事,有些人的见识也远不如你!”杨广亦跟着摇头,顺手将刚刚整理好的奏折挪过来,一份份在地上铺开。“你看看他们,这就是我大隋的官员。看看,他们放着遍地的土匪流寇他们不操心,却都在操心什么?你看看这份,再看看这份…….”他的手指指点点,一份份给妻子看仔细。“看看,这么大一堆,那边还有一摞,有几份是谈正经事的。以一品官职,极品名爵,终日去纠缠一个五品郎将。朕也不知道他们是事情太少闲的呢,还是觉得当官的日子太长了,需要回家休息一段时间!”萧皇后本不想干政,却又不想让丈夫继续烦躁下去。只好半推半就地跟着杨广的手指扫了地上的奏折几眼,一扫之下,她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眼前被摊开的奏折有十几份,除了一份说地方水灾请求朝廷赈济,一份说匪患严重、官府征剿失败外。其余的居然全是围绕着该不该赏赐一个叫李旭的五品郎将而写。“这个李将军,得罪过很多人么?”萧皇后侧头看着丈夫,诧异地问。“他刚当上郎将不到三个月,能有机会得罪谁?”杨广垂头丧气地回答。他觉得耻辱,为大隋的文武官员令他在妻子面前丢脸而感到耻辱。“他,他出身于清河李家还是垄右李家?”萧皇后身上不愧流淌着南齐武帝家族的血脉,第二句话已经接近了重点。“要是出身清河李家或垄右李家就好了,至少有人替他打点!”杨广继续摇头苦笑。朝中无人难做官,这句民谚他曾经听说过,现在看起来,当真是金玉良言。“那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萧皇后继续追问。“他在去年大军回撤时逆向而行,于马砦水边救了薛世雄。几年朕又派他前往马砦水,顺利接回了宇文述和三十万大军!朕刚想赏他,可他突然间在群臣嘴里就变成了十恶不赦!”“陛下这么说,妾身倒有些明白了!”萧皇后的眼睛转了转,目光灵动如水。“你明白什么了!说来听听!”杨广一边收拾那些摊开的奏折,一边追问。“此人立得功太多,诸臣拈酸,防他专宠呗!”萧皇后特意用了一个形容女人的字眼来形容群臣的心思。这个词用得是如此贴切,以至于躲在帐篷角的几个太监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你们滚外边去!”杨广抬起头,笑着呵斥。妻子这句话说得太解气了,满朝华衮,一个个看上去光明磊落,实际上心胸开阔程度还真不如一群争风吃醋的女人。“今天的话谁也不准外传,否则,别怪朕不客气!”冲着太监们的背影,他又大声补充了一句。回过头,伸开双臂将妻子揽在怀中,一边笑,一边问道:“那你说朕该怎么办?”“不会,不会没一个人替他说话吧!”萧皇后警觉地四下看了看,发现周围没有臣子出没的迹象,身子一软,舒舒服服地躺进了丈夫的怀抱。“他出身寒微,你身边那些肱骨之臣肯定看他不顺眼。但这帮人向来不和睦,不至于全都团结起来对付一个后生小子!”“如果他们全都弹劾一个人,朕还真不会太为难。大不了给他一个虚职,然后让他回家候缺,遂了群臣心思,也省得自己麻烦!”杨广又拣出其他几份奏折,在妻子眼前依次展开。“看,这些是夸他的,简直把他夸成了孙子转世,吴起再生。朕要是不重用他,就是不识英才,昏庸糊涂!”“此人真有这么厉害?”萧皇后不敢相信奏折上那些话。稍微坐直一些身,逐次看去,裴矩、裴蕴、王安之、杨敬德……一大堆自己熟悉和不熟悉的文官,都在竭力证实李旭的功劳。这些文官们几乎一致认为,李旭在两次东征中都立下了首功。特别是最后这次,如果没有他,三十万大军根本不可能平安西返。“我明白了,这是借势分宠!”萧皇后宛尔一笑,又说出了一个后宫女人们的专用术语。注:萧后,即民间传说中的萧妃,梁简文帝萧岿的女儿,隋炀帝杨广的正妻。梁亡后萧岿投奔北周,生下此女。隋亡后她被接到突厥,后归唐,被安置在京城,八十而终。据正史记载,杨广与萧氏感情甚笃,导致杨广所纳的妃子极少,与野史中那个花心皇帝截然不同。萧后在杨广十七岁时为他生下杨昭,按女人生育年龄计算,她归唐时年龄已过六十。所以野史说李世民纳之于后宫,也纯属扯淡。()第三章 浮沉(四上)所谓借势分宠,是前朝妃嫔们为了争夺在后宫中的地位所使用的一种手段。如果发现皇帝陛下总是临幸某个妃子,而对其他人不屑一顾。被冷落的人通常就想方设法举荐一个出身低微,但貌美异常的女子给皇帝。这样,皇帝的注意力往往被新人所吸引,转而冷落了先前的宠妃。而那个没有根基的美女很容易对付,待大家把她弄得失势了,所有的妃子就回到了同一般位置上,重新开始新一轮角逐。细品妻子话中意味,杨广不禁抚掌。他一直没弄清楚裴矩和裴蕴兄弟两个怎么突然间转了性子,为一个籍籍无名的后生小辈不惜得罪群臣。经妻子一点醒,才恍然明白了裴氏兄弟的用意。原来这二人本意不在为国举贤,而是想借着举荐李旭来分薄宇文述的功劳。如果三十万大军全师而回的功劳都归到雄武营的头上,自然说明宇文述不但劳师无功,连平安撤军都全*了一个无名小辈相救。再算上他去年丧师辱国之罪,即便今年宇文述能顺利平定杨玄感的叛乱,罪功两抵之后,宇文家想再把自己的势力发展壮大一步,也是万万不能了。“至于这几个附和裴蕴、裴矩的言官,如果臣妾没记错的话,他们都是进士出身吧!”萧后指了指其余几个文臣保举李旭的奏折,微笑着提醒。“你不说,朕还真注意不到!”杨广将手边的奏折一一合起来,信手丢到了御案上。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弹劾李旭的,只是怕他成长过快,威胁到自家利益。而大力保举李旭的人,也只不过是为了借此机会削弱他们朝廷中的对手。至于那些非士族出身的言官,之所以大力保举李旭,却是为了发泄心中对世家大族长期把持朝政的不满。没有人真正出于公心,也没有人是真心为国而谋。想到这儿,杨广不由得怒由心生。“这帮杀材,当真连朕的女人都不如!”他大声骂道,胸口起起伏伏,就像一个正在鼓气的羊皮筏子。“诸卿才华高出妾身百倍,只是总是先谋自家,然后才替陛下谋划!”萧后慵懒地伸了伸手臂,叹道。“朕这就下旨封李旭一个大大的官职!”杨广大声宣布,他冲动起来,往往就不考虑后果。“他不是没有*山么,朕就做他的*山。看那些世家望族,哪个大过我杨家!”“那陛下可能就真的害了他!”萧皇后从丈夫怀中坐了起来,郑重地反对。“从先前的奏折上来看,此人不是个八面玲珑的。陛下猛然把他提拔到一个高位上,群臣们明里必然反对不说,暗地里也会把他当成眼中钉!陛下须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有朕给他撑腰,怕什么?”“如果他成了众矢之的,恐怕马上就有无数圈套在前面等着他。即便陛下再信任他,如果他上当违反了国法,恐怕您也难护得他周全。”萧皇后拽平了衣角,端正地跪坐在丈夫面前。“陛下仔细想想,自我朝开科举以来,多少个寒门出身的才俊惨遭横死。加他们头上的罪名全是证据确凿么?恐怕陛下比任何人都清楚吧!”杨广不由自主地将身体向后蹭了蹭,和妻子一样跪直了身体。自从两汉以降,士族和寒门之间的地位差距就如天壤。本朝虽然为了打破这种界限做出了诸多努力,但得到的收获却聊聊无几。从先皇开始,文臣武将里边偶尔出现了几个寒门出身的人为点缀,但他们如果不找个世家依附,很快就会在权力的争斗中被倾轧得尸骨无存。几个世家联起手来,自己也没有办法与之硬抗,更何况李旭这种无根无基的新锐。即便他被豪门大族暗地里杀了,朝廷恐怕都无法找出真正的凶手来为其伸冤。“那朕该如何是好?”杨广喃喃地问。‘朕还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么?那些拿了朕俸禄的,领了朕官职的,有几个真心替朕做事!朕想提拔一个青年才俊,也要看世家们的脸色,早知如此,朕争这皇位何用!’他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不觉悲从心来。这么多年,除了一个麦铁杖,一个罗艺,自己几乎没能顺利地提拔起任何英才。倒是在想杀人时,那些豪门世家全力配合,因为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紧了被杀者空出来的权位,等待事后大伙瓜分!“陛下也不必烦恼,妾身闻听在南朝时,世家权力更大,但仍有寒门子弟脱颖而出。凡事总得一步步来,陛下今年提拔一个寒门出身的进士,明年提拔一个寒门出身的将军,早晚能在朝中建立起士庶之间的平衡!”萧皇后见丈夫失望,又温柔地出言安慰。“就眼下这件事情,你说朕该如何处理才好?”杨广想了想,追问。妻子算是出身于南朝皇族,想必类似的事情听说过很多。其中某些先例未必和眼前情况完全附和,拿些相似的来借鉴一下,总是比没有的好。“陛下再升他的官职,恐怕群臣中大部分人都要反对。既然如此,何不赐他的爵位,让他先脱离了寒门出身。过上三五年,等他再立些扎实的功劳,群臣对他的新身份也认可了。陛下自然想怎么提拔就怎么提拔!”萧皇后想了想,建议。“真是一个好主意,不知道此计出自何典!”杨广拊掌,大笑,脸上的表情顷刻间转忧为喜。“臣妾自己瞎想的,臣妾出生在江北,前朝的旧事,怎会知道太多!”萧皇后笑了笑,话语中露出几分得意。前朝并非没有先例,只是这个先例她不能跟丈夫说。当年宋武帝刘裕就是这样被南晋皇帝提拔起来的。如果自己实话实说,肯定是害了那个年青人。况且,此人还偏偏姓李。想到旭子的姓氏,萧皇后的眼神不觉一暗。“我今天主意出得对么?”她在心中悄悄地问。‘那些卦像巫卜之事,还是不信的吧!天下那么多姓李的,哪个不比他出身高贵!’杨广没看到妻子眼中的阴影,解决了烦恼他很久的一件无聊事,他觉得非常高兴。无论这个少年和孙安祖有没有关系,自己总算酬谢了他的功劳。想到孙九,他心中又涌起了一股难言的滋味。当年为了给自己积累功劳,自己的确对不起孙安祖。‘可这下封赏了他的弟子,也算把欠他的功劳归还给他了吧!’杨广这样想着,慢慢站起身,走到书案前开始亲手拟定圣旨。当他在第二天庭议时把准备封赏李旭和宇文士及两人的决定说出来后,底下果然响起了一片争论之声。杨广挥了挥手,命令众人肃静,然后拿出了自己的折中方案。“诸位卿家的话俱是老成谋国之言,朕心里清楚。但国家现今正是用人之际,求贤不宜过苛。古人千金买马骨,朕今天不妨效仿一下。李旭有斩将杀敌之功,也有纵容部属残害百姓之过,功过相抵之后,朕以为,朝廷仍应嘉奖其勇。因此,朕决定封其为三等忠勇伯,策勋四转,仍领雄武营,任雄武郎将,众卿家以为朕的处置可算公道?”“陛下圣明!”黄门侍郎裴矩第一个出列赞同。虽然没能替李旭谋取更高的官职,但为他谋得了爵位,也算对得起他暗地里送来的孝敬了。况且封爵可以世袭给子孙,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比升官还要实惠。“陛下高瞻远瞩,社稷幸甚,国家幸甚!”御史大夫裴蕴上前唱和。皇上既然赐了李旭的爵位,就等于注意到宇文述两度东征都劳师无功。这个小小的绊子使得神不知鬼不觉,恐怕等宇文述老儿明白过来,再呼痛已经来不及。“皇上万岁!”几个低级文官大声欢呼。终于把一个寒门子弟推上了显爵,大伙赢了第一步。第二步想必亦不会远。去年东征,宇文述将兵败之责推到了文臣身上。这笔帐,大伙早晚要跟他算回来。见裴家兄弟和一些低级文官赞同皇上的主张,一直全力打压李旭的几大家族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结果。那人的功劳是明摆着的,皇上不升他的官,不增加麾下士卒数量,只赐给他虚爵,已经等于变相赞同了大伙的弹劾。‘凡事看长远,将来说不定此人还能成为自家助力呢!’众人这样想着,口不对心地大赞陛下的决策英明。待到讨论给宇文士及的封赏时,一切就变得简单了。宇文家在朝廷中树大根深,谁愿意明着跟宇文家的三公子过不去。况且此人还是皇帝陛下的女婿,驳了皇帝对他的封赏等于直接得罪了帝王家。杨广见众人不反对,立刻下旨封赏宇文士及。宇文士及原来的官职为从五品督尉,此番接应大军有功,所以升两级,为武牙郎将,从四品,依然实授雄武营监军。赐爵柏乡侯,食五百户。(注1)这下,雄武营监军和主将之间的职位次序终于回到了正轨。按大隋军制,武贲郎将改自护军将军,为正四品。武牙郎将为武贲郎将之副,从四品。鹰扬郎将虽然同为郎将,但改自骠骑将军,所以为正五品。旭子所担任的雄武郎将职位是东征前杨广临时增加的官职,与鹰扬郎将同级,也是正武品,恰好比宇文士及目前的职位低半阶……“万岁圣明!”宇文述的党羽第一个跳出来,为皇帝陛下的决定欢呼。“万岁高瞻远瞩!”群臣同声赞叹。“嗯!”杨广得意地向下看了看,清清嗓子,说出了自己今天最重要的决定。“此番前往辽东接应远征大军,李旭冲锋陷阵,不避矢石,阵斩敌将,鼓我三军士气。割首万级,扬我大隋国威。为此,朕赐其免死金牌一面,缣三千匹,以示天下英雄朝廷尚武之意!”“陛下――”,无论是几个世家重臣,还是寒门新锐,谁也没想到杨广把埋伏设在了此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注1:大隋军制,护军将军改称武贲郎将,正四品。武牙郎将副之,从四品。()第三章 浮沉 (四 下)朝廷的圣旨在涞水北岸追上了宇文士及和李旭两个。二人见钦差来到,赶紧命令雄武营就地驻扎,立了中军,摆了香案,带领麾下将士洗耳恭听圣训。第一道圣旨刚念完,阖营将士便沸腾起来。近几日大伙都得了封赏,朝廷却唯独对主将和监军大人的功劳只字未提。这种反常安排,已经引发了许多猜测。有人认为,朝廷此番定然要给监军和郎将一个大大的赏赐,所以圣旨才来得晚了。有人却以为朝廷处事从来就没公道过,一直拖延不赏,说不定是想将郎将大人的那份功劳都夺了去,赏给哪个公子王孙。若是功劳都给了他人也好,只怕所有功劳最后皆归到宇文士及一人头上,那样,监军和主将不和,大伙将来的日子就很难过了。此刻听闻宇文士及和李旭一个封了乡侯,一个晋为伯爵,众人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刀敲铁盾,欢呼不止。“诸位莫急,咱家这还有两份圣旨!”传旨的太监四下扫视了一圈,自随从手中捧起第二份黄绢,清清嗓子,大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善武者吝杀,能战者止暴……”文四骈六,晦涩无比。洋洋洒洒四百余言,居然通篇都是斥责和不满。宇文士及见惯了这种阵仗,还能笑脸以对。李旭、赵子铭、慕容罗几个土豹子,则吓得冷汗淋漓,面如土色。刹那间,全军上下鸦雀无声。好不容易捱到钦差大人把朝廷的斥责读完了,几个心腹将领正准备上前替自家将军分辩几句,那钦差却微微一笑,信手拿出了第三份圣旨。这一份圣旨却写得足够简单直白,大概是皇帝陛下觉得李旭出身寒微,想必书读的少的缘故,所以聊聊只有百十个字。告诉李旭皇家对他先前的勇敢行为很欣赏,特地赐免死金牌一面,缣三千匹,以嘉其忠勇。免死金牌?李旭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对朝廷封自己个爵位再打一巴掌的行为,他勉强能理解为这是天子的驾驭臣下之道。虽然他这个忠勇伯只是三等空头爵位,没有食邑,比起宇文士及所得的那个食五百户柏乡侯差了不是一点半点,但既然出身不如别人好,旭子也能认命地知足常乐。可皇帝陛下钦赐免罪金牌一事,却彻底令他幸福晕了。要知道,大隋朝只是在立国之初和扫平南陈时,赐给过功臣们有限的几面免死金牌。如今,那些得到免死金牌的老臣如杨素、高颖、贺若弼等病死的病死,被诛的被诛,除了一个宇文述外,几乎无人再能享受如此殊荣。并且,当今圣上即位以来,从没赐过任何人免死金牌。今天赐下的是第一面,也是唯一的一面!旭子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都被点燃了,从头顶到膝盖,全身上下热乎乎的,就像随时会如水汽般飘起来一样。俗话说,英雄亦老,如果没有英明的君王赏识,很多人就要蹉跎终生。姜子牙八十多岁出仕,后人羡慕其少壮。李广威震大漠,因得不到皇帝的青眼,终生也不能封侯。而自己,拜将、封伯、赐金牌免罪,短短几个月间,就像做梦一般,一跃而就。这种际遇,旭子以前不敢想象,旭子现在心里充满感激。“臣等谢陛下洪恩!”宇文士及拉长了声音,在旭子耳边高喊。听到附近弟兄们山呼谢恩声,李旭才从木然状态回过神来。一边高声拜谢皇帝陛下的恩赐,一边以目光示意张秀,令他赶紧去给钦差大臣准备程仪。“两位将军公务繁忙,咱家就不多打扰了!”钦差将圣旨和金牌依次捧给宇文士及和李旭,“圣上的意思,想必二位将军都能清楚,东都战事正紧……”“文公公但请放心,我们骁果营以骑兵为主,日夜兼程,半个月之内肯定能赶到洛水!”宇文士及双手捧旨齐眉,恭恭敬敬地回答。“那就好,那就好。”文姓钦差看看宇文士及和李旭两个,又看看捧着一面漆盘匆匆跑回来的张秀,笑着叮嘱:“古来乱兵皆如匪,想那黎阳百姓,可日日盼望着王师呢。”说罢,竟然不肯接受二人的馈赠,交割完赏赐物品,转身告辞。李旭和宇文士及两个送出辕门老远,才赞叹着走回中军。太监中居然也有不贪财的,这是今天第三件出乎旭子意料的事情。一连串的震惊彻底击跨了他的心智,跟在宇文士及身后,他晕晕呼呼地走进大帐,晕晕呼呼地坐上帅位,晕晕呼呼地看着前来贺喜的诸将和摆在眼前的两份圣旨、一面金牌。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如何做。‘倘若不遇,老了英雄。’这一刻,他只想到了自己的幸运,能在少年时遇上慧眼识得英才的主公。至于原来在乡下时所感受过的种种苦痛,官吏的蛮横,政令的苛苟,此时居然全被这一连串的幸福冲淡了,主动隐藏进了记忆深处。“那个文公公是陛下身边最信任的内监之一,为晋王时就追随在左右的,很少外出。”宇文士及看到李旭那幅茫然的模样,知道他肯定是喜欢傻了,放低声音,以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是啊,陛下宏恩!”李旭顺口叹了一句,目光依旧凝固在金牌上,仿佛一回头它就会长翅膀飞走。“此人姓文名刖,皇上钦赐小字一刀,据说文采不在虞世基之下呢!”宇文士及笑了笑,继续闲扯。“是啊,陛下派他前来宣读圣旨,足见对你我的器重!”李旭的回答依旧不离圣恩。“嗯哼!嗯哼”宇文士及气得大声咳嗽,试图让李旭把头从金牌上转开,连咳数声,却均无结果。他气得用力一拍桌子,低声骂道:“你祸害高句丽人的事情,陛下很震怒呢。写这么长的圣旨斥责一个人,我从来没听说过!”“啊,是么?”李旭终于从幸福的漩涡中把魂魄抽了回来,瞪大眼睛问道。“你这个……”宇文士及双拳紧握,恨不得上前狠狠抽旭子几个大耳光把他打醒。“呆子,你可知道万岁为何连发三分圣旨给你我。又为什么把封赏留到今天?你今后如果不想稀里糊涂地被人玩死,就最好给我清醒一点儿!”他是被李旭的态度逼急了,所以用词极重。此话一出,不但把李旭骂清醒了,帐中其余诸将也跟着神色凛然。大伙今天都被从天而降的幸福砸懵了,主将和监军得到皇帝陛下的赏识,意味着全营所有将士的前途都跟着一片大好。至于那篇充满斥责之言的圣旨,大伙当初还有几分害怕,见到金牌后,早已将其忘到九霄云外。宇文士及对大伙没恶意,这一点诸将从他尽力为大伙谋取官职的行为上就能看得出来。对于官场风云,在座诸位谁也没有宇文士及见识多,所以旭子恢复正常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宇文士及请教。“请宇文监军指点!”李旭拱了拱手,虚心请求宇文士及点拨迷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第一份圣旨,是庭议之后而发。代表着陛下的诸位肱骨之臣将你我的功过相抵后所达成的一致意见。”宇文士及叹了口气,低声地向大伙解释。遇到这么一个“笨”主将算自己倒霉,以后再交朋友一定交家世和自己差不多的,省得替他管这么多,他还未必承自己的交情!“无论你我承不承认,雄武营将士一路上在高句丽境内放火拆屋,就是大过。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一夸大,足够让你丢官罢职。所以,你得了爵位,军职却没有升迁。我虽然既升了军职又得了爵位,恐怕十有八九是*父亲的面子,而不是自己的战功!”宇文士及的话里充满无奈,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如果朝廷按实际战功赏赐他,虽然不会有这么厚,却能令他心情舒畅许多。“那叫什么过错,高句丽人什么时候跟咱们讲过道义!”李孟尝撇了撇嘴,不满地问。“李郎将窜升得太快,触动了别人的利益。没有把柄,人家还想抓他的把握。何况我大隋官军一直以仁义之师自诩!”宇文士及瞪了李孟尝一眼,反驳。“是非对错不是咱们说得算的,评判权在人家手里,所以你要么别犯错,要么别让人抓住把柄!”“这斥责的旨意,想必就是诸臣的弹劾了!”李旭点了点头,举一反二。“此刻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所以不能求你我做得十全十美。既然破格提拔了,就得让咱们知道哪些地方做得不附和朝廷本意。所以呢,斥责的圣旨跟着嘉奖的圣旨一道来。先扬,后抑!”宇文士及点头,回应。“既然如此,皇上还赐李将军金牌做什么?”长史赵子铭上前几步,低声追问。虽然知道对方这么做是为了旭子好,他依然看不惯宇文士及那幅高深莫测的模样。“这个就是皇上自己的意思了,实际上,如果朝廷想杀一个人,赐了金牌也不管用!这东西,高颖元帅有过,贺若弼老将军也有过。”宇文士及指了指金牌,笑着奚落。高颖和贺若弼都是被抄家灭族的,先皇所赐金牌在握,连一个后人都没保住。“但皇上赐了你金牌,等于说他自己看好于你。将来如果有人故意在鸡蛋里挑骨头,就等于扫陛下的颜面!短期之内,对你是福。将来怎样,仲坚自己要好好思量了!”宇文士及手指轻扣帅案,笃笃有声。()第三章 浮沉 (五 上)眼下东都洛阳的情况正如前来传旨的钦差文公公所说,阖城军民日夜盼着援兵的到来。不知道是刻意而为,还是另有苦衷,反贼杨玄感的用兵方式极其不符合常理。六月初三,他在黎阳据城而叛,征集了漕夫、民壮一万余人入伍。紧接着,他挥师向西直取河内。结果强攻了两天河内未果后,叛军又掉头向东去攻打修武。修武县令王玄义带领百姓据守临清关,杨玄感没有云梯、冲车等物闯关,一转身,继续东进扑到了汲县渡口,从那里南渡黄河。渡河之后,叛军放弃沿途城市要塞,沿着黄河大堤向西直扑洛阳。一边走,一边强征百姓入伍。到了洛阳城外,兵马总数已经到达十万。杨玄感命其弟杨积善率兵三千为左军从偃师以南沿洛水西进,命令另一个弟弟杨玄挺带领精兵五千为右军自白司马坂(注1)越过邙山迂回进攻洛阳,自己带领本部人马为后军,四下接应。留守东都的民部尚书樊子盖见敌军来势凶猛,不得不赶鸭子上架,派河南令达奚善意带兵五千抵抗杨积善,派河南赞治裴弘策带领将士八千迎战杨玄挺。达奚善意不通兵事,五千精兵居然被杨积善所部三千民壮打了个落花流水。裴弘策独木难支,且战且走,转眼已经败了四场,从郊外一直败到了洛阳城墙根底下。老将军宇文述接到东都的告急文书,命令各路兵马分头前进,沿途自行补给,务必在本月月底之前赶到洛阳。由于早在接应东征军返回时,宇文士及给雄武营搜刮到了一万五千多匹战马,所以诸路援军中雄武营走得最快,日前已经渡过涞水,从逎县附近上了大隋官道。万余将士纵马疾驰,洪流一般从官道上滚过。先皇在世时组织民壮修建的官道又平又直,从涞水南岸的逎县一直到黄河畔的汲县,数千里畅通无阻。除了几处翻越山岭的地段比较狭窄外,大部分官道的宽度可并行六马。按照目前速度行军,十天之内,雄武营将是第一支从辽东赶到洛阳附近的援军。得知官兵即将经过的消息,官道附近的百姓早就远远地躲开了去。眼下已经是七月上旬,地里的麦子却依然没有人收。黄黄的麦穗被雨水一打,立刻有新的麦芽从穗尖上长了出来。成群结队的鸟雀在麦田里欢唱,跳跃,听到马蹄声,拍打着受惊的翅膀,云烟般逃向远方。行军途中,大伙经常看见各种各样的田鼠、仓鼠,还有不知道名字的短尾巴小动物拖着圆滚滚的肚子,摇摇晃晃地横穿官道,在即将被马蹄踏成肉酱的一瞬间,滚入路边田垄。“见过糟蹋东西的,没见过这么糟蹋的!”周大牛在李旭身边,嘟嘟囔囔的抱怨,在老家时,他也摸过犁杖,多少知道些稼瑟艰难。眼下这地方百姓放着好好的麦子不收,却任由其在地里边发芽,喂家雀喂老鼠,这不是败家行为是什么?不收粮食,官府明年的租拿啥交,百姓们嚼裹什么?难道老天爷慈悲,会用大风把谷子给人刮到家门口不成?“没办法,男人们还都在涿郡呢,没几个能及时赶回来!眼下家里都是女人和孩子,有收秋的心思,也没那份力气!”张秀在旁边大声替自己的家乡父老辩解。逎县也属于上谷郡管辖,距离他和旭子的家乡易县只有一百多里。两年来,皇上为了征辽,把几个边郡青壮抽得一干二净。像张家这种地方大户,家主都逼得快亲自下田了。那些买不起僮仆,雇不起长工、短工的小户人家,还不是只能眼瞅着麦子烂在地里?“都是杨玄感这厮闹的。如果他不在后方造反,咱们今年已经平定了辽东。辽事一解,朝廷就不用再抽调民壮。地里的庄稼有人收了,咱们也不用赶路赶得如此辛苦!”雄武营长史赵子铭信誓旦旦地跟大伙解释。这是他和李旭、宇文士及还有几个核心将领商议出来的说辞。宇文述老将军命令各路兵马沿途自行补给,三十余万大军蝗虫般过后,地方上的官库甭指望还能剩下什么东西。官军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这笔烂账必须算在杨玄感头上。“等抓住那王八蛋,咱们将他点天灯!”周大牛气哼哼地骂。“他***,只有窝里反的本事。有能耐去打高句丽人去啊!”几个亲兵大声附和。马蹄声很响,所以士兵们说话时的嗓门都放得很大。各种各样的抱怨和议论一波波传入旭子的耳朵,令他的心情格外烦乱。‘此地距易县不到二百里。骑马一天一夜可以赶个来回。’浓烈的乡愁不断袭击着他,让他几度想命令将士们把脚步停下来。虽然爵位和金牌带来的兴奋还在,但离家越近,思乡的感觉也越强烈。已经大半年没回家了,旭子很想让雄武营在遂城修整一两天,这样,自己和张秀就可以找借口偷偷溜回家去,让父亲和母亲看看圣旨和金牌,跟自己一道分享成功的快乐。古人云,“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路!”。旭子不需要让父母和乡亲夸耀自己有本事,有出息。他只是想看看母亲脸上的微笑,或者坐在桌子旁,陪着父亲再喝一碗浊酒。当上雄武郎将后,他品尝过很多好酒。迄今为止,任何一种酒,都不似舅舅的私酿那样浓。但宇文士及昨天上午说过的那几句话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令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督促着将士们抓紧时间赶赴战场。“短期之内,对你是福。将来怎样,仲坚自己要好好思量了!”无名谷之战后,宇文士及不再像毒蛇一样吐舌头,但他的话却越来越令人玩味。旭子知道,昨天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许多话宇文士及只说了一半。但这欲言又止的提醒和只鳞片爪的分析,已经让他受益匪浅。旭子不能指望宇文士及像刘弘基一样,事事都替自己考虑并解释清楚。他和宇文士及的交情没那么深,远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他也不是宇文家的家臣,宇文士及没有提携他的责任。昨天夜里入睡前,旭子将圣旨和宇文士及的分析综合起来,推测出一个结论。朝廷中某几个世代簪缨的豪门很可能会排斥自己,而皇帝陛下之所以赐自己金牌,就是为了提醒那些豪门,有皇家为自己撑腰。“我是皇帝陛下的家臣!”这个结论曾经让旭子激动了小半夜。作为读过很多忠义之言的大隋子民,此刻的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皇帝陛下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但冷静下来后,他又开始隐隐为自己的未来担忧。皇帝陛下对自己的支持能维系多久,旭子没有任何把握。帝王心思,不是他这个刚入官场的菜鸟能猜测得到的。从宇文士及的暗示中,旭子隐隐感觉到皇帝陛下好像是一个高兴起来不管不顾,但事后很容易忘记承诺的人。旭子认识的很多大户人家子弟都有这种毛病,因为生活太顺,他们看问题往往好高骛远。遇到挫折后,又特别容易自暴自弃。与朋友交往,他们喜欢轻易许下承诺,但应该兑现承诺时,他们又习惯逃避责任!旭子知道自己不该以看寻常人的眼光去揣测一个皇帝,也明白这种想法有些大逆不道,但涉及到自身命运时,他还是忍不住就把情况向最坏处猜测。考虑来考虑去,旭子决定自己还是听宇文士及的话,尽量少给人留把柄。所以,虽然家门就在咫尺,他还是决定不回去探望了。昨天后半夜,他爬起来在灯下写了一封家书,约略向父母介绍了一下自己获得封爵和免死金牌的喜讯。今早大军出发前,他让张秀派了一队信得过的亲兵快马将信送回了家中。顺道,旭子让亲兵将皇帝陛下赏赐的缣运了一千五百匹回李家,两百匹给张家。“有了这些缣,爹和舅舅足够囤积些粮食,渡过今年冬天和明年吧!”骑在马上,旭子郁郁地想。依照连日来沿途看到的景象推断,明年有些地方很可能要闹粮荒。特别是河北诸郡,连续两年时间里大量青壮被征发入伍。百姓家中只剩下女人、老人和孩子,田里的出产自然要大幅度下降。“真不知道明年他们吃什么?就算家家都有钱,可又到哪买粮食去?”周大牛的声音再次不合时宜地在身边响起,听得周围的人心里直冒烟。他和他的五个难兄难弟都被张秀从苦囚营中捞出来作了亲兵。因为不打不相识的缘故,张秀安排大牛做了队正,统辖五十人,伺候主将的饮食起居。如愿做了军官后,周大牛干得也算尽心尽力,只是他这一张嘴,除了吹牛就是唠叨,从来不得片刻轻闲。“周大哥,嘘――”走在张秀旁边的亲兵钱小六伸出手指,提醒周大牛不要太嚣张。周围马蹄声虽然乱,但大伙的说话声还能有一句没一句地传到主将耳朵。刚才周大牛瞎唠叨时,李大人的眉头已经皱了好几次。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惹烦了主将,说不定哪天他又得滚回苦囚营受罪。“郎将大人怎么了?”周大牛压低声音询问,根本没意识到李旭皱眉是因为自己乱说话的缘故。“怎么了,小六子,你说么?”他向前带了带马缰绳,不依不饶地追问。好心肠的钱小六怕被人误解背后议论主将,窘得满脸通红,拼命向路边躲,却逃不开周大牛这附骨之蛆。“谁惹大人不高兴了,六子,你说啊,大人对咱们恩重如山,谁惹了他,就是跟咱们兄弟……”周大牛没完没了地唠叨着,唯恐别人不知道他的忠心。二人凑得太近,不觉已经搅乱了骑兵队形。校尉张秀策马*上去,抬手就是一记皮鞭。挨了打的大牛终于记起了自己已经是一名队正,于众人的哄笑声中跑回了自己应该呆的位置。一边龇牙咧嘴地吸着凉气,一边在心里问候张秀的父母。“狗娘养的杂种,居然敢打老子。若不是看在你对老子有恩的份上!”他在肚子里将张秀用不同招术‘杀’了七回,又在不同的战场上‘救’了张秀若干次,心里终于恢复了平衡。百无聊赖地沉默了一柱香时间后,又开始偷偷地研究起郎将大人的身材和兵器。“怪不得他身手好,长得这么高,这么宽,自然身大力不亏!”周大牛默默地在心里嘀咕,“如果我长得像他一样高,说不定也能当郎将。那身黑色铠甲不错,不知道值多少吊钱。大横刀也不赖,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宽,这么弯的横刀,不知道他从哪买的。还有昨天那块金牌,不知道是纯金的还是镀金的。”他眼睛放着光,憧憬着有着一日自己也弄块金牌花花的美梦。突然,他的目光被跟在主将身边另一匹空鞍战马所驮的长槊吸引。“这马槊看样子不错,郎将大人好像没使过?他会使槊么?不会使他留着长槊干什么?”周大牛抬起头来,四下观望。他想找人问一下这个问题,却看见大军在官道左边刻意留出的空档处,有几匹驿马快速驰近。“紧急军情,紧急军情。奉宇文大总管之命传信李将军,东都军情有变。东都军情有变!”信使一边打马飞奔,一边大声汇报。周大牛的好奇心登时被勾了起来,伸长脖子,双眼直勾勾向信使望去。他看见裹着红色火漆的军书被张秀从信使手中接下,捧给李旭。然后看见李郎将展开军书,脸色瞬间发生了无数次变化。傍晚扎营的时候,周大牛的好奇心终于得到了满足。在中军大帐外,他听见参军赵子铭向前来议事的将领们转述了前方最新消息,‘裴弘策再度兵败,樊子盖斩之。此后,兵败者皆不敢入城,俱降于玄感。’降将之中,有开国元勋韩擒虎之子韩世、观王杨雄之子杨恭道、内史舍人虞世基之子虞柔、大将军来护儿之子来渊、御史大夫裴蕴之子裴爽、大理卿郑善果之子郑俨、周罗喉之子周仲等四十余勋贵子弟。反贼之中,至此涉及当朝七卿。(注2)洛阳危在旦夕。注1:即白马山,在今河南洛阳北邙山北麓注2:关于来渊等人投杨玄感,见于《资治通鉴》而不见于《新(旧)唐书》。可能为司马光杜撰。本书为小说,所以采用花哨些的说法。()第三章 浮沉 (五 下)“本月初八,樊尚书以战事不利斩裴弘策。诸将闻弘策死,皆不敢入城。”长史赵子铭的读军报声在中军帐内回荡。雄武营的将领们难得地安静了一回,整座大帐内除了夏虫偶尔不知趣地唱和几下外,其余什么杂音都没有。“五品以上从贼者,计十一人,七品以上从贼者,四十三人……”赵子铭偷偷地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李旭和宇文士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他不清楚第一次看了这份军书后,主将和监军两位大人的感受如何。反正赵子铭知道任何一个对大隋朝廷派系稍有常识的将领,看到这份军报后心肝都会抽搐。就像他现在这样,每读出一个熟悉的名字,胃肠肝脾肾就一块儿打哆嗦。这串名单太恐怖了,真不知道留守东都的樊尚书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他几乎把当朝七大姓中留在东都的少壮弟子们全逼到了叛军一方。而这些人的父亲,要么是当今圣上身边的近臣,要么此时手中重兵在握。“初十日,叛军拜杨恭道为征东大将军,虞柔为行军长史,出兵守慈道!”念到这句,赵子铭心里又是一哆嗦,杨恭道是观王杨雄的次子,虞柔的父亲是皇帝身边的重臣虞世基,两家的党羽加起来,占了文臣的两成。勉强镇定心神,他继续读军书上的文字,“拜来渊为平南将军,周仲副之,取伊阙道。拜韩世萼为讨逆将军,领兵攻打荥阳,遣郎将顾觉、郑俨攻打虎牢关!”几个文职官员取出一份大隋军图,用炭笔在上面一一勾勒出敌军动向。这份先皇在世时制作的河南诸郡形势图画得很详细,东都洛阳周边的每一处山川、道路、河流都标记得清清楚楚。杨玄感甚有容人之量,对于前来投降的贵胄子弟,他都委以重任。如今,这些世家子弟们带领着叛军,封锁了从水面到陆地通往洛阳的所有通道。“韦福嗣从贼,为之草檄文,遣使游说东都周边郡县……”赵子铭隐约感觉到了有一把火在自己周围燃烧,他微微侧过头,看见督尉李安远血红的眼睛。“这帮败家玩意儿!”李安远忍无可忍,终于骂出了声音。他一带头,赵子铭的读军书声立刻被将领们的痛骂声所淹没。“什么东西,脊梁骨比娘们还软!”“樊大人莽撞了,这不是逼着大伙投敌么?”赵子铭无可奈何地停止朗读,一边低声替从贼者叫屈,一边向宇文士及的座位方向驽嘴巴。但他的小动作非但没引起大伙重视,却带来了更多的抨击。“什么都不能成为从贼的理由。这帮纨绔子弟,白吃了那么多年俸禄!”李孟尝大声反驳。在寒门出身的他眼里看来,多吃一份饭就该多干一份活。世家子弟生下来就享受朝廷俸禄,理所当然要为国家多付出一些。而叛军攻城,他们却投敌争先恐后,对不起的就不只是他们的父母家人了。“***,平时看上去一个个人五人六的。全是些银样蜡枪头!”慕容罗难得和李孟尝意见一致了一回。他在军中熬了小半辈子,如果不是最后得到李旭赏识,一直到六十岁也未必能熬到从五品。而那些世家子弟,娘胎里就带着封爵,生下来就有官坐,普通人奋斗一辈子得不到的东西,他们可能伸伸手就有人送到掌心上。随便补个缺,就是从六品开始。无论因军功受赏还是牧民有功,同样的做为,他们收获的功劳永远都比别人大。平素享受了这么多令人眼红的优待,可真的到了需要为国尽忠时刻,他们却一个比一个变节得快。“纨绔么,从小娇生惯养的,当然没长膝盖骨!”众人乱纷纷地骂道,压根儿忘记了监军大人宇文士及也是名不折不扣的纨绔。不算宇文氏等军中豪门,大隋朝中有七大家,但那七家中,除了皇亲杨家外,其余六家的实力拼凑起来才能与军中豪门宇文氏抗衡。如果说来渊、郑俨等人是纨绔的话,宇文士及则是纨绔中的纨绔,家世只比这些投敌的公子哥好,不比其中任何人差。宇文士及的脸色阴沉如水。他很生气,但理智告诉他,此时不是跟众将们较真儿的时候。雄武营刚刚从临时编制转为大隋正规府兵,家中背景着实非常过硬的人,不会到骁果营中谋出身。所以,整个雄武营除了他这个监军外,别的人都算不上世家子侄。如果因为几句抱怨就跟大家翻脸的话,这一刻自己绝对是极少数。既然已经决定在雄武营做一番事业了,他就不想被大伙抛离在圈子外。至于自己什么时候做出了上述决定,宇文士及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许是在替李旭求情时,被父亲误解的那一刻开始的吧!反正,从那之后,士及就刻意地不再利用父辈和家族的余荫,而是尽力凭自己的本事去解决一系列问题。他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李旭,却看见李旭用一种非常理解的眼光,安慰地看着自己。宇文士及不由地一愣,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旭子居然能保持冷静的头脑。要知道,杨玄感之所以对杨恭道、韩世萼等降人毫不猜疑地委以重任,就是要充分利用这些家伙的身份。眼下,援军无论想从任何方向逼近洛阳,都得先和投敌的世家子弟们恶战一场。万一战败,朝廷军法不容儿戏。而万一在战场上获胜了,如何处理那几个世家子弟,对领军者领来说则是一个艰难的考验。“哈,傻小子不清楚这些人的背景!”宇文士及突然明白了李旭为什么对军书上的名字无动于衷,哭笑不得。眼下这个傻头傻脑的主将大人估计第一次听说军书上这些人的名字,所以跟本就没将人名和他们背后的家族联系到一起!“看来糊涂也有糊涂的好处!”宇文士及被李旭的表现彻底气乐了,坐直了身体,就当眼前的众将骂的人和事情与自己无关。“笑骂由人,真不容易!”李旭在心中暗自赞叹宇文士及的涵养。接到军书之后,他已经偷偷研究过上面的人名。没有什么功劳,却那么年青就做到那么显赫的官职,这些人的来历,旭子即便再愚顿,也猜到了一二。但是,与众将不同,他并不没有把韩世萼等人的投敌行为和他们的出身联系到一处。虽然在迄今为止尚为短暂的官场生涯中,旭子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豪门世家的排斥。但他记得徐大眼在一个酒馆中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如果有人因为家族出身而轻视你,这种滥人你不理睬便罢,却不可因此坏了自己的心情。可如果只是因为对方的出身你就心生自卑,或者不愿意与之交往,那是你自己的错。与轻视你的滥人没什么区别!”大眼的这些忠告,旭子从没敢忘。虽然在个别时刻,他依然对人的出身很敏感。但更多时间里,他努力地将宇文士及、李建成等人看做自己的同类。不刻意地区分彼此之间地位的差别,这才是今天他不加入声讨行列的真正原因。此外,推己及人,旭子也不敢保证自己于那种情况下,能在败退回城被樊子盖削首示众和投降杨玄感苟延残喘这两种行为之中选择哪一个。从读过的书中,他佩服前者。但求生的本能告诉他,后者距离现实更贴近些。“诸位安静一下,听赵长史将军书读完!”见宇文士及没动怒,李旭也收起了替众将打圆场的念头。拍了拍面前的桌案,命令诸将稍安勿燥。“……乱匪韩相国举兵从贼,聚众十余万。陆浑、兴泰、阳城已陷贼手。据河内太守急报,贼军目前已经聚集三十万余众。大业九年七月十三。”赵子铭终于读完了最后军书上最后一句,抬起袖子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根据军书上的情报,眼下叛军的人数已经上升的到了三十万众。宇文述老将军命令各路将领接到军书后,昼夜兼程去援救洛阳。但目前这种情况下,第一支到达洛阳附近的援军,未必能落到什么好结果。参照大隋朝律法,叛乱是不赦之罪。那些投*了叛军的公子哥们被俘后肯定难逃一死。而俘虏他们的将军呢?谁能保证他今后不成为公子哥家族的眼中钉!隐藏的危险谁都能看得到,但谁也不能主动把一些敏感的话题说出来。特别是李安远、崔潜和慕容罗几个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多年老兵油子了,他们清楚地知道那些世家豪门的厉害手段。说实话,在大隋朝得罪了皇帝不打紧,至少皇帝会让你死得明白。而没有什么背景的人若与那些世家交恶,则根本预料不到对方会以什么残酷的手段报复。那些世家豪门已经延续了几个朝代,手中有上百种整人的办法。并且,凭着这些人在朝廷中盘根错节的关系,足可以保证他们在犯了罪后逃脱应有的处罚。趁众人都陷入沉默的当口,长史赵子铭指挥着几个低级幕僚搬来木桌,用黍粒和算筹堆出洛阳附近的地貌。这是汉伏波将军马援首创的一种敌情分析方式,比在地图上推演军情稍为直观,但具体操作起来难度非常大。如果不是宇文士及和李旭二人坚持,赵子铭根本不会去弄这些费神费力的鬼花样。高低起伏的山脉和厚重的城墙初具规模后,诸将的心情更为沉重。黍筹示意,随着周围的几个县城相继被叛军拿下,东都洛阳已经彻底成为一座孤岛。方才还有人心里暗骂樊子盖愚蠢,不该擅自诛杀重臣,逼得那么多人从贼。而看了黍粒和算筹堆出来的形势,大伙却不得不承认樊子盖那样做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已而为之。敌众我寡,如果没有严格的军令约束和统一的指挥,洛阳城早已成为反叛者的囊中之物。“无论如何,咱们都得走慢些好了!”亲兵校尉张秀胆子最大,率先开口出了个馊主意。“反正援军不止咱们这一路,咱们在路上拖延几天,等别人把道路打通了再冲上去。只要不和那些败家玩意儿交手,谁也怪不到咱们头上!”今天雄武营只走了八十余里,对于一支纯骑兵组成的大军来说,这个速度已经令人无法忍受。但张秀还希望能再慢些,最好等到其他诸路兵马平叛结束,雄武营才“及时”赶到现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的这个建议代表了很多刚受到封赏的军官们的念头。大伙混到今天这步不容易,没必要为了平叛,反而将前程和性命搭进去。况且即便雄武营及时杀到洛阳附近,对方三十余万兵马,雄武营又怎能撼得动?“恐怕这招谁都能想到!”别将慕容罗轻轻摇头,“除了咱们雄武营,其他任何一路都没有这么多的战马!如果骑兵在官道上走得比步兵还慢,恐怕不用那些世家找麻烦,兵部裴大人第一个要冲出来跟大伙过不去!”拜监军宇文士及所赐,雄武营前往辽东接应远整军时所调集的战马事后都留在了军中。辽东之战后,雄武营阖营共计还剩下一万多名士卒,可供骑乘的战马和拉辎重的挽马加起来却足足有一万五、六千匹。在没接到最新一份军报前,大伙都为本军的行军能力和突击能力而自豪,但现在,过人行军能力反而成了阻挡众人偷懒的主要因素。“就是,咱当步兵多好,想走多慢就多慢!”有人小声嘀咕。“对啊,对啊,咱们贱命一条,怎配跟豪门公子交手!”有人扫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监军,又开始冷嘲热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