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国殇 (七 下)自从唐公李渊升迁为卫慰少卿,负责掌管三镇粮草军械后,他已经很久不干涉护粮军运作。这次猛然在军中吹起号角来,将士们皆大吃一惊,须臾,校尉以上将领聚齐,立于帐下,静待唐公吩咐。“东征大军来信,前日已与高句丽签订城下之盟。高元小丑称臣,愿割萨水以北所有土地给大隋,永不反悔!”唐公李渊朗声对大伙宣布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护粮军众将校平素于李旭、刘弘基等人交往密切,受对方的影响太重,对于此番东征的前景,都不抱什么乐观态度。猛然听捷报传来,大伙悬在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登时落地,彼此之间互相击掌,大声欢呼。唐公李渊脸上却未带出半点儿喜悦之色,轻轻按了按手臂,压下大伙发出的吵闹,继续说道:“许国公宇文述同时遣快马来信,说军中粮食缺口甚巨,请护粮军速运十万石粮食到马砦水西岸接应!”话音落下,众人俱是一愣。许国公宇文述和唐公李渊彼此之间素来不合,这一点人尽皆知。若是大军已经锁定胜局,他万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功劳分给唐公一半儿的道理。刹那间,众人脸上的表情由喜悦变为困惑,几个心思缜密如长孙顺德、陈演寿、马元规等,眼中已经露出了一片忧虑。“怕是军粮已经断了!”陈演寿第一个站出来,忧心忡忡地分析道。虽然作为李府首席幕僚,他知道宇文述求援的消息却并不比其他人早。大军告捷的信使今天上午才到达皇帝陛下的御帐,而宇文述的求粮信紧跟着报捷信使的马尾就追了过来。“现在向马砦水送粮,沿途还要防备乱匪袭扰,快也得七天才能到!”唐公府侍卫长钱九珑低声补充。论谋划,他自认不如长孙顺德等人。论行军打仗的经验,在座众人却没有一个高得过他。“若能送到还好,最怕莫过于高句丽人言而无信!”马元规的话把众人的心情一同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在辽东城下,大伙已经充分领略过高句丽人的狡诈与无信,如果他们假意求和,待宇文述等人撤军时再衔尾巴来追,沿途处处截杀,没有粮草支撑的三十万隋军危在旦夕。“宇文述这个老匹夫,居然不早些告诉咱们他断了顿!”钱九珑的眼睛登时就红了起来。他从过军,知道当兵的苦与难。如果真的战败了,将领们被俘后还可以投降敌国,或作为俘虏被对手拿来换取赎金,而士兵们能剩下的只会是一个无头的身子。高句丽集倾国之兵,才凑了二十余万众。没有一个将军敢冒险收留比本部人马还多俘虏,从秦将白起到楚霸王项羽,对于人数远超过本军的降卒只有一个处理手段。其中原因未必全是他们天性残忍,更大程度是因为没有更安全的解决办法。况且,高句丽人开化未久,性子本来就比中原人野蛮。军帐中瞬间就安静了下来,众将士面面相觑,脸色比冻过的雪还要苍白。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弘基叹了口气,第一个站出来说道:“如果事实真如陈大人所料,恐怕没等咱们把粮食运到,大军已经溃了。但无论如何,咱们不能坐视大军灭亡不理。不如先凑两千匹战马,轻装运送一万石粮食过去救急。然后,唐公再禀明圣上,调集民壮徐徐发粮,力争能救更多的人回来!”“只怕圣上不肯相信大军会战败!”陈演寿苦着脸,惨笑。如果不是熟知宇文述的秉性,李渊麾下众幕僚也不敢推测大军会遇到风险。眼下,皇上正沉浸在伐辽功成的喜讯中。这个节骨眼上有人跟他说宇文述可能大败而归,不被他当做故意搅人雅兴才怪。唐公李渊在皇帝陛下面前本来就不受宠,平素跟宇文述又不和睦,他去提醒大军已陷入危急,即使不受责罚,也没有人会相信。想到这,大伙脸上的表情更苦,真的是任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既让皇帝陛下相信唐公的忠心,又能及时把粮草送到宇文述手上的良策来。“就按弘基的建议办!”片刻后,唐公李渊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豁出身家性命般,决然地说道。“是!”刘弘基大声答应着,转身便欲出门。才挪动身体,又被李渊叫住。“且慢,你先回库中领出粮食。我将战马征集好后,直接派到你营中。小规模向前线补给是我分内之责,不必向皇上请旨。运粮队今晚出发,一刻不停。”李渊向前几步,*近刘弘基,低声吩咐。“末将遵命!”刘弘基知道事关重大,拱手向李渊行了个军礼,正色回答。“仲坚所部一团骑兵,行动速度最快,你全带上,头前打探大军消息。”李渊上前轻轻拍了拍刘弘基的肩膀,语气听起来无比沉重,“建成和九珑也与你同去,九珑的仗打得过,凡事多听他的建议。你们这些后生,没打过什么仗,但现在也没办法了。总不能让三十万大军,活活饿死在撤兵途中!去吧,能救一个算一个,救不得别人,也要让自己平安回来!”“是,末将遵命!”李建成、钱九珑二人同时答应,不待长孙顺德等人出言反对,从桌案上抓起了军令。“唐公,世子……”长孙顺德张了张口,想建议李渊不要派儿子去冒险,看看对方的脸色,又把剩下的半句话憋回了肚子。李渊的手离开了刘弘基的肩膀,尽力站直身体。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从惨然变成了庄重,仿佛在送千军万马出征。“刘洪听令!”李渊站稳身躯,大声喊道。“末将在!”刘弘基肃手,直立。“立刻回库中调粮,战马一到,旋即出发!”李渊把将令交到刘弘基手上,接着,抓起了另一根将令:“李旭听令!”“卑职在!”李旭前跨半步,肃立。“你带本部兵马,头前为刘弘基探路。如有大军消息,立刻派快马回报!”“卑职遵命!”李旭大声答应,嗓音里带着一点紧张。刚才众人的议论,他一个字没落听了个清清楚楚。可眼下除了尽力救人之外,他顾不上想任何风险。“周文远!”唐公拿起第三根将令。“卑职在!”周文远鼓足勇气上前,心中有一点点害怕,还有一点点兴奋。…….护粮军兵马只留下了五百人守卫粮仓,其余的都被李渊派遣了出去。有的随刘弘基去运粮,有的向附近高句丽人龟缩的新城,国内城两个方向警戒,以免那两所城池中的高句丽人听闻风吹草动,再打大军粮草的主意。待众将校都走远了,李渊招了招手,把两个心腹幕僚叫到了身边。“顺德、演寿,你们二人带领咱们李家所有侍卫,这几天盯紧河上浮桥。只要建成他们没回来,无论谁的命令也不能让人毁桥!”李渊沉声命令。如果军情真如陈演寿所推断,五日之内,围攻辽东的其余七十万大军必然军心动摇。皇帝陛下自十六岁领兵以来,从没打过败仗。他不敢保证,听闻伐辽失败消息后的陛下,能否表现得如他平时一样勇敢。“唐公应与朝臣沟通,想办法让陛下做最坏打算!”陈演寿接过将令后,低低地提醒了一句。宇文述和刘世龙等人带三十万大军绕路奇袭平壤,人数虽然只占了东征大军的三分之一,但其中七成以上是府兵。多年来,大隋兵威无敌于天下,*得就是这些训练有素的府兵精锐。如果他们丧尽了,皇帝陛下需要考虑的事情则不仅仅是一个辽东。“纳言苏威病重,兵部尚书段文振病危!”没有外人在侧的时候,李渊的脊背又驮了起来。屋漏偏逢连夜雨,自征辽以来,能让万岁听下几句谏言的权臣病得病,死的死,如今朝中剩下的,不是没远见之辈,就是趋炎附势之徒。对于李渊这种皇帝不待见的倒霉蛋,大伙躲还躲不及,有谁愿意跟他交流对战局的看法!“黄门侍郎裴矩最近受宠!”长孙顺德见唐公为给皇帝进言的事情烦恼,低声在一旁提醒。闻此言,李渊觉得嗓子眼里都开始冒苦水。黄门侍郎裴矩出身于河东裴家,对先皇受禅和今上即位都有拥立大功。此人知道皇帝陛下志向高远,所以征突厥、伐契丹、讨高昌,开疆拓土的建议一个接着一个。大隋皇帝在他的谏言下,继位十年来几乎每年都兴兵讨伐不臣之国,把国力挥霍到了极限。此番东征高丽,也是裴矩一直主张的。请他向皇帝陛下提醒注意兵败风险,岂不是等同于虎谋皮!“裴矩素怀奸险,巧于附会,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但小人往往比君子更善于审时度势。他喜欢名马珠玉,唐公投其所好,再晓之以形势,以他的为人,未必肯在辽东作个为国尽忠的孤臣。况且将来在朝中,此人也是一个助力!”陈演寿想了想,也附和长孙顺德的提议。(注1)“也只能如此了!”李渊叹了口气,说道。无论心中多么不情愿,他今天也得去拜见一下裴大人。即便不为了那三十万东征大军,也要为了自己的儿子,为了李家的将来…….八百护粮兵快速集结了起来,闲得关节都开始发痒的大伙听闻去前线送粮,心中的兴奋远远高过了恐惧。为了避免军心混乱,刘弘基严格命令麾下将校不得将军情不利的推测透漏出去。“那只是推测,未必是真。如果因为谣言扰乱而耽误了粮草运送,诸位知道军法会如何处置!”对着平素交往密切的几个朋友,他大声叮嘱。“是!将军尽可放心!”参与运粮的众将校齐声答应。刘弘基素得众望,关键时刻,大伙愿意跟他携手共渡难关。李渊利用手头职权征集来的战马稍后一些到来,随同战马前来的,还有李建成和钱九珑,李府侍卫樊兴也带了二十名亲兵跟在了建成身后,这是唐公世子第一次单独执行军务,他们要誓死保护其平安。李婉儿和李世民在大军出发前也赶了过来,他们和哥哥建成自幼形影不离,所以特地赶来给哥哥送行。二人都穿了一身戎装,看上去英姿薄发。一入军营,李世民就冲向了整装待发的士卒之前,一手提缰,一手擎槊,仿佛他是此番出征的主帅。李婉儿则难得地显出了几分小女儿的温柔之态,走到李建成的身边,低声叮嘱道:“哥哥路上小心些,沿途多注意两边树林、山谷等隐蔽处。高句丽人不愿投降,想必有些顽固之徒会伺机而动!”“你尽管放心,我们一人双骑,此地到马砦水之间又以平川居多!”李建成点点头,笑着安慰道。第一次独领一路兵马,他心中也没底。但是,作为一军之胆,无论如何也得装出些恢宏大气的模样来。“哥哥有主张就好!”婉儿给了自家兄长一个微笑,策了策马,*近了刘弘基,叮嘱:“刘家哥哥,你也小心些。我知道你武艺高强,但领兵打仗……”“好了,我保证把你哥哥和麾下这些弟兄们平安送回来!”刘弘基大咧咧地打断了李婉儿的话。能为李家尽一点力,他非常高兴。至于沿途凶险,对于早已闯荡多年的他来说,那不过是一碟开胃小菜而已。高句丽人再凶,凶得过边塞上的马贼和突厥人么?李婉儿扁扁嘴,抗议刘弘基自逞英雄。转过头,目光看到李旭,她脸上的笑容慢慢黯淡。“仲坚大哥!”李婉儿低声叫道,她想说两句和对刘弘基一样的叮嘱之词,却突然发觉没有合适的词汇可以表达自己的意思。李旭的年龄仅仅比她大了几个月,像对待刘弘基那样把他真正当作哥哥,婉儿有些不愿意。但除了把他当作哥哥外,女孩子家一时又找不到别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关心。想来想去,终于压低了声音,蚊蚋般嘟囔了一句,“你自己小心些,平安回来!”“我知道,你和世民也小心些!”李旭的回答比李婉儿的叮嘱更不着边际。二人相对看了看,都笑了笑,轻轻把马头错了开去。五百人,两千匹马,带着一万石救命粮草快速奔向东方。比起辽东城下七十万大军,这点人马微乎其微,除了几双不舍的目光,几乎没人关注他们的去向。“我本来想说……”李婉儿站在一个高坡上,望着远去的哥哥和众人,默默地想。“你答应过要保护我的!答应过的!”她折下一根柳枝,霹雳吧啦,抽得地面尘土飞扬。注1:裴矩,隋唐名臣,三度东征高丽的主要提议者。曾经在北周、隋、宇文化及麾下和唐做过高官,以雅淡、廉谨成为后世楷模。第四章 国殇 (八 上)为了保证军粮能及时送达,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派来的信使是追随了他很多年的一名得力家将。此人单名一个仲字,武艺高强,认路本领也甚是了得。尽管如此,第一夜,送粮队也仅仅赶出了一百多里。不是刘弘基等人不尽心赶路,而是高句丽境内根本没有任何一条大隋常见的那种宽阔笔直的驰道。辽东的所有道路全都是凭人踩出来的,有的地方根本就没有路,全凭山川走势水流方向自然形成。有的地方看上去平整如镜,护粮队却不得不绕上一个大圈子。否则,按领路人宇文仲的说法,那是从来没有人走过的沼泽,只看见野兽进去过,从来没见到任何活物走出来。天快亮的时候,大伙在一个不知名山坡阳面扎下了营。根本不用刘弘基下令小心烟火,没有人还有心思弄口热乎饭吃。几乎在听到休息号角的同时,将士们立刻像烂了的螃蟹一样散了架。不一会儿,四下里就响起了雷鸣般的鼾声。“咱们每匹马上才带了五石粮食,将士们全是轻装,还累成这种样子。东征军大部分为步卒,每人却要携带三石军粮……”望着四下里七躺八歪的将士,钱九珑不住地摇头。百里“急”行,以强健著称的他和另一个李府家将樊兴也累得筋酸骨软。碍于在小辈们面前的颜面,二人才没有在下马后立刻倒下去。一边整理行装,一边伺候李建成活动筋骨。此时,*在他们身上的李建成却累得路都不会走了,双腿岔开,每一步都是端端正正的八字。“这,这样下去,可,可不行,白天的行军,还,还可能遇到高句丽游骑!不用,不用战,咱们,咱们就败了!”李建成趔趔趄趄地挪了几圈,喘息着说道。“让大伙养足精神,休息好了再走。白天行军,尽量控制速度,赶路不能太急,边走边警戒四周。如果遇到小股高句丽人,驱散了事。如果是大队高句丽人挡道,就直接冲过去!”刘弘基皱着眉头建议。这是在草原上马贼们对付官军围剿和商队对付马贼截杀的通用战术,虽然在冲锋过程中会有一定损失,但凭借战马的速度,大部分人马和辎重都能得到保全。以一支孤军深入不测之地,这也是能活下来的最佳选择。听了刘弘基的话,王元通、齐破凝等人的心中的兴奋劲儿一扫而空。众人没资格参加李渊和心腹的议事,都以为此番送粮如同出门散心一样简单,所以白天在刘弘基点兵时,他们死乞白赖地跟了过来。万万没想到,这番出门散心的路竟如此难走,而且散着散着还会把小命散进去。“刘,刘将军,刘大哥,我,弟,弟兄们没打过仗啊!”齐破凝脸皮最厚,趔趄着凑上前,轻轻拉了拉刘弘基的衣角,提醒。“明天早上,我带一百名老兵在前,仲坚带他的那个团断后,李府来的人护住马队两侧。你们这些人,躲在马队中间,把腿绑在马肚子上。只要不掉下坐骑来,或被人流矢射中,就不会有事情!”刘弘基甩开齐破凝的手,拿了根树枝,在地上轻轻画了一个兵力分配示意图。此刻,已经没有可能让不愿参战的人返回辽东去,只有尽最大可能地避免路上的损失。李旭所部的那团骑兵中,有一百名新补充来的府兵,战斗力比护粮军稍强,所以刘弘基把他们安排在了队伍的最前方。李府派来的二十几个侍卫个个身手都不错,但人数太少,所以只能由钱九珑和樊兴二人各带一半护在侧翼。众人当中,李旭的骑术最高,箭也射得最准,由他领军断后,后卫部队平安脱身的可能性最大…。客串过几个月马贼的刘弘基经验丰富,根据本部人马的特点很快拿出了一个行军方案。钱九珑等人本来还有些担心新上任的车骑将军经验不足,指挥不了这么大一拨新兵。听了刘弘基的提议,所有担心立刻烟消云散,心中还暗暗佩服唐公李渊会用人,恰当的时刻居然派了一个懂得马贼战术的内行来。“弘基兄,我与你并肩做开路先锋!”听完刘弘基的提议,李建成主动请缨。“子固是一军主帅,军心能否平安,咱们这些人能否顺利地走回怀远镇去,都着落在你身上。所以,你不能亲身犯险,表现得越轻松,对大伙的帮助也越大!”刘弘基摇摇头,拒绝了李建成的请求。李建成本想身先士卒,没想到刘弘基考虑得这么长远。环顾左右,见钱九珑、樊兴等人都无异议,只好点点头,接受了刘弘基的安排。几个核心人物又商量了一遍,补充了些细节。然后派亲兵喊来队正以上军官,悄悄地把任务布置了下去。第二天日上三杆,待大伙养足了精神,吃过早饭,护粮队再次拔营前行。几个主要军官各自散开,紧紧护住了粮队的四周。看到阵型的变化,所有人都明白了此行并非游山玩水,一个个不觉脸色苍白,连握缰绳的手臂都僵直起来。好在此地距离辽东城尚近,附近的高句丽人都被隋军打怕了,轻易不敢上前惹事。偶尔在队伍左右有小股的游骑出现,看到战马带起的遮天烟尘,判断不出运粮队的虚实,都远远地避了开去。走了两个时辰后,众人紧张的心情渐渐平复。都道高句丽人胆小,未必敢轻捋大军虎须。王元通、秦子婴等没上过战场的雏鸟的脸色也渐渐红润,一边夹在大队人马当中向前走,一边嘻嘻哈哈地互相开起了玩笑。“老齐,都说高句丽的女人很淫荡,怎么一路没见她们出来欢迎王师?”“三十万光棍平趟过去,多少个女人也分完了,哪里还有汤水留给咱们!”齐破凝涎着脸回答。男人们哄堂大笑,惊魂初定,色心立起,七嘴八舌地说起怀远镇附近几个私寮中高句丽女人的好处,纷纷嚷嚷着此番一定要跟着大军杀到平壤去,把高句丽王族的女人掏几个出来,尝一尝到底是什么味道。众新丁说得得意,刘弘基、钱九珑等老江湖却越走越是心惊。按常理,大军千里迂回敌后,不攻打沿途城市情有可原,关键地带还是要放些人手,以备不测之需或者用来保障后勤补给。可护粮队走了一夜另小半天,沿途居然一个隋军建立的临时据点都没看见。这样的情景就有些蹊跷了。按理说,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行伍数十载,万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才是。下午申时,护粮队在一处山谷里埋锅造饭。趁大伙不注意,刘弘基偷偷将负责领路的宇文仲叫道身边,低声询问起东征大军沿途布置。听完了刘弘基的问话,宇文仲也直皱眉头,四下看了看,以极小的声音回答道:“在昨夜咱们安营的地方附近,本来有一个临时营寨。里面屯了五百多个兵,我回来送信之时,还在那里换过马。可今天早上路过那里,居然一马平川,连木栅栏都看不见了。翻过了前面那道梁,在乌骨水的上游,还有一个堡寨,按现在速度,咱们傍晚就能到达……”“你怎么不早说!”没等宇文仲把话说完,刘弘基皱着眉头斥责。“我,我怕说出来影响军心!”宇文仲也知道事态不妙,小声跟刘弘基嘀咕。对方是宇文家的人,刘弘基即便恼怒也拿此人没什么办法,看了看附近不知道长了几万年的森林和好像从没有过人烟的山峦,叹了口气,继续追问:“翻过前边这道山梁,距离马砦水旁边的营盘还有多远?我问的是要多长时间能走到,别跟我说最短距离!”“翻过了前面这道梁,再沿山谷向南转,就到了乌骨水旁。沿着河东岸走,以目前速度,两天,最多三天,就能到马砦水旁的虎头山。那附近有个寨子,当地人叫它泊汋,是秦长城的起点,咱们还有一千五百兵士驻守!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易手!”宇文仲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一千五百人?”刘弘基哭笑不得。在大隋军方给出的地图上,根本没有泊汋这个位置。但通过李旭私下找契丹猎人问到的地图,他知道泊汋的大致方位。此地在乌骨城下游四十里,如果高句丽人从乌骨城发兵,半天就能杀到泊汋寨下。“当初不是全歼了乌骨城守军么,怎么没趁势将乌骨城哪下来?”“当初刘世龙大人主张兵贵神速,认为乌骨城内可能还有敌军,未必能轻易被咱们夺下来,一旦它像辽东城那样久攻不下,反而破坏了陛下的安排。所以,咱们只夺了泊汋,以便接应大军凯旋!”闻听此言,刘弘基脸色更差。九路大军主将个个都是打过多年仗的老将军,居然听一个文官的指挥就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真个是把高句丽倾国大军都当成了泥偶了。若是自己是高句丽将领,哪里还用接战,派人夺了泊汋,再将马砦水的浮桥拆掉,然后堵住大江西岸不让隋军回头,不出半个月,三十万兵马肯定灰飞烟灭!正焦急间,又听到中军附近传来一阵喧闹。刘弘基担心李建成安危,赶紧扭过头去询问那边发生了什么事。片刻后,王元通捧着一把绿幽幽的东西走了过来,边走,边笑着献宝:“谷芽子,我们挖到了谷芽子,那边,地底下,到处都能挖到!”说罢,将一捧发了霉的谷粒放在刘弘基眼前,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酸味。其中几粒壳儿没脱干净的已经长出了三寸多长的新芽,生意盎然。“是大隋军粮!”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话语里充满了惊诧。第四章 国殇 (八 下)大伙宿营的山谷甚大,却在半个谷底都挖到了发芽的谷物。每个埋藏点里挖到的谷物都不多,只三、五斤而已,可成千上万个埋藏点计算下来,此地少说也埋了三万石军粮。当下众人议论纷纷,都不知道这军粮是何人而埋。如果是隋军辎重营被人截了,高句丽人必然将所有粮草都带走才对。即便仓卒间不能带走,放火烧掉或集中埋在一处显然也比分散了埋省力气。何苦又挖这么多小坑,播种一样把粮草埋起来!刘弘基向李建成使了个眼色,扣着宇文仲的手腕,将他拖到了树林里。看看距离护粮队将士已远,他刷地一声拔出腰刀,恶狠狠地架在对方的脖子上,低声质问道:“说,这是怎么回事?大军到底还有没有粮草?”“刘将军,刘将军,您别,别….”论武艺,宇文仲丝毫不在刘弘基之下。可看了对方那杀气腾腾的眼神,他居然一点反抗之心都提不起来。一边告饶,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还,还有吧,至少,至少将官还有!”“放屁,将军什么时候会没吃的!”李府卫士钱九珑也着了急,一脚将宇文仲踢了仰巴叉,再一脚踩到对方的胸口上,怒骂道:“到现在了你还不肯说实话,信不信?爷们儿现在就杀了你,然后掉头回怀远镇去!”“别,别”宇文仲连连摆手,也不知是求大伙别杀了他,还是求大伙别调头西返。结巴了好半天,终于缓过一口气来,说道:“我奉命回来求粮时,士卒们已经开始杀马。校尉以上每天还能保证两顿干饭,旅率、队正之流,就只能一干一稀了!”“***,那还叫有粮。既然断了顿,你家将军不赶紧撤,还等什么?”钱九珑气得一拳砸在树上,把人腰粗的松树砸得来回乱晃。“九路大军,互不统属。监军只是刘士龙一个人,自然什么事情都是刘大人来拍板。况且高句丽人已经请降,大伙只好缓缓退兵,以防被人家看出军粮匮乏,再生了反悔的念头!”宇文仲从地上爬起身,低声替自家主将解释。事到如今,他也明白无法向大伙隐瞒实情了,只好竹筒倒豆子般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原来长途奔袭之前,按照中原作战惯例,每位士兵都携带了近三石口粮。府兵们身体强健,军中又备有驮马,所以随身携带这点辎重本来不在话下。可谁知道辽东地形复杂,大军又找不到合适向导,所行之路,要么是山地,要么是沼泽,这么艰难的道路上,每人三石辎重就显得太多了。(注1)走了两日后,就有士兵偷偷地于宿营时在营帐内挖坑,将粮食埋掉以减轻负重。各级将领认为过了马砦水后,大军可以就地征粮,所以就默许了这种行为。结果,埋粮行动越演越烈,到了后来,几乎每个士兵都开始主动替自己减负。大军渡过马砦水后,连战连捷,打得高句丽军队不敢接阵。此时,军粮已经濒临告馨,宇文述将军主张撤军,刘士龙监军却因为自己放走了高丽宰相乙支文德,怕劳师无功,回去后被当替罪羊,所以坚决不同意撤军主张。九位将领各有意见,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好听从刘士龙安排,乘胜渡过萨水,威逼平壤,准备与来护儿将军所部水师会合后,向对方借一些粮食。谁料三十万大军兵临平壤城下时,来护儿因为贪功贸进,已经被高句丽人击退,根本无法再到指定地点与大军汇合。而高句丽人此时还坚壁清野,把城外所有庄稼地全烧掉了。听到这,连李建成这没打过仗的贵公子都知道隋军前景不妙了,急得上前几步,大声质问道:“那还等什么,要么一股做气冲进城去,要么赶紧撤退,沿途宰杀驮马应付!”“本来说好了要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而高句丽这个时候又割地求和了。出征前,陛下曾经说过,一旦高句丽肯臣服,就不得再打。于是,大军就只好接受了高元的和约,装做粮草充足的样子,缓缓退了回来!”宇文仲苦笑着摇头,自己也觉得此番东征,简直是像孩子玩泥巴般胡闹。“退到哪了,你回来前!”刘弘基从亲兵手中扯来李旭辛苦画就的羊皮地图,指着上面东一道,西一道的墨线,语无伦次地追问。此刻,已经没法再骂谁混蛋了,正如己方众人昨日所料,三十万东征大军,把生存的希望全寄托在了这一万石军粮上。“刘监军先遣使报捷,然后宇文将军就派了小的几个回来。一路上马不停蹄跑了六天,加上昨天和今天,整个过去了八日。按当时撤军速度,此刻大军应该已经渡过萨水,达到这….”宇文仲的手指在马砦水南岸与泊汋口相对的一个无名山丘,低声说道。八天,没有粮草供应的情况下大军已经行走了八天,还得求老天保佑高句丽人讲信誉肯承认那个城下之盟!刘弘基气得两眼发蓝,恨不得把宇文仲抓起来用烂谷子噎死。但此刻显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护粮队能早到达一刻,三十万大军就有可能多回来几个人。况且宇文述等人装腔作势,徐徐撤退的做法也不能算错。如果此举真的能骗过高句丽人,说不定大军还有生还的希望。想到这,他赶紧命令亲兵通知众将士,以最快速度做饭,吃完饭后立刻赶路。从已经挖出来的谷苗上,已经有士卒猜到了远征军濒临断粮的现实。因此,大伙也理解刘弘基的想法。半生不熟地弄了些饭填饱肚子,随即驱赶着战马翻越山岭。这一带已经是大梁水和乌谷水的源头,山势颇为陡峭。半路上,不断有马匹踩空了石头而折断腿,众人皆顾不得心疼。七手八脚将粮食卸到其他牲口背上,然后将受伤的战马从尺把宽的山路上推入深谷。听着坐骑垂死之前的惨叫声,每个人心里都毛毛的,好像被推下去的就是自己。同时每个人心里都期盼着,希望翻过这座山岭,就能看见三十余万袍泽平平安安地出现在远方的天际。一时间,大伙居然不像早晨刚出发时那般害怕,脸色虽然铁青着,手脚的动作却丝毫没有落下。众人不顾性命卖力赶路,后半夜,大队人马终于成功过岭。这一带山峦虽然不能算高,却一个接着一个。刚刚下得坡来,又开始攀另一道山梁。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稍微平缓些的土丘,借着前半夜的月光,却看见一座黑漆漆的营寨盘踞在大伙的必经之路上。“是这里了,咱们自己的营寨!我回来时还曾在此更换坐骑!”宇文仲高兴地喊道,策马就想往山上冲,却被刘弘基一把扯住了缰绳,猝不及防,整个人差点儿掉下马背来。“你看看山寨,怎么没有任何火把!”刘弘基铁青着脸,低声提醒。宇文仲一愣,瞬间明白了事情不妙。跳下战马,从腰间拔出一双小横刀,蹑手蹑脚摸了上去。“来人,举火把,展开大隋旌旗跟我上山,如有人进攻,立刻还击!”刘弘基跳下马背,大声命令。如果此时山寨已经被高句丽人占据,经过这小半夜的人喊马嘶,对方早就知道隋军*近了,宇文仲一个人摸上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立刻有亲兵上前,替刘弘基擎起大旗。被选为先锋的一百名老兵大声呐喊着,一手举盾,一手擎着火把,以伙为单位分散成小股,缓缓向山坡上压过去。出乎所有人预料,山寨当中既没有人出来迎接友军,也没有人反击,直到宇文仲的身影冲到了寨门口,也没见到里面出现任何动静。“冲进去!”刘弘基拔出腰刀,率先跳入了营垒。偌大个营垒内空荡荡的,地面上,被人丢弃的兵刃映着冷冷月光,照得人心底发寒。有人将火把抛入木头和茅草搭建的临时住所内,借着跃起的火光,看到各种各样的羽箭插满了门窗和屋顶。“这被人偷袭过,敌军已经撤了!”宇文仲冲进去转了半个圈,跑回来说道。“先检视全营,看看有什么痕迹留下!”刘弘基低声命令。众老兵答应一声,分头入营搜检,大约半柱香时间后,几个伙长陆续回来报告,都说此地已经成为一所空营,非但没有任何士兵驻守,连尸体都不曾找到一个。“先安排大伙入营,注意不要喝这里的井水。待会儿派人四下搜索,看附近有山泉没有!”刘弘基虽然心中生疑,却依然命令大伙入营修整。如果有敌军出现在附近,护粮队必须先恢复体力。否则,非但粮草运不上前线,自己一方还有被人全歼的危险。这所被人废弃的营盘虽然简陋了些,总也好过了在山谷中露宿。急行军一整天,士卒们早已精疲力竭,听到将令,立刻依次入营,倒下去就是成片的鼾声。刘弘基、李建成、李旭等几个主要将领也累得筋酸骨软,却不敢睡,安排好了当值人手并四下派出老兵探索附近动向后,大伙聚到一间相对僻静的房子内,低声商讨起明天的计划来。“看情况,高句丽人已经开始反击!”钱九珑第一个站出来,抛出了众人始终不愿意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一个话题。“如果这个山寨附近的高句丽人都开始反击了的话,恐怕泊汋寨也未必能保得住!”李建成看了一眼双目血赤的宇文仲,以极低的声音说道。在被人包围的情况下,一千五百士兵很难在木制的寨墙后坚守两天。高句丽人既然打定了将远征军困死的主意,泊汋寨他们势在必得。照此推断,运粮队即便赶过去,也定然无法将军粮交到宇文述的手上。是继续前进还是果断后退,答案是明摆着的。但众人谁都不愿先开口说,无论谁先提出一个退字来,三十万大军的性命就等于被他亲手舍弃掉。虽然这一点点军粮即便平安送到马砦水边,恐怕东征军也没机会吃到其中一粒米。没等大伙得出结论,宇文仲“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一言不发,对着众人,“咚、咚、咚”不断叩头。那营房中地面甚为坚硬,才几下,他的额头已经碰出了鲜血。刘弘基和李建成见此,收兵西向的话更是说不出口了。伸手去搀宇文仲站起,对方的膝盖却如同生了根般,死死地长在了地面上。双方正在拉拉扯扯,僵持不下时,忽然,房间木门“乒”地一声被人踢开。旅率李良一头撞进,不知道是因为吃惊还是愤怒,军礼也顾不上行,手指窗外,脸色惨白,嘴唇上下颤抖,半晌才哆嗦着吐出了几个字。“人,人,人头,快,快去!”说完,他一张嘴,眼泪、鼻涕和下午吃进肚子里的干粮同时滚落。众人见李良惊成这样,知道外边肯定出了什么大事。拉起他的手,快步走向院子。吐出一口晚饭的李良抹了抹脸上的污渍,终于缓过一口气,号哭着骂道:“山后,山后河边,天杀的高句丽杂种,他们不是人,不是人!”“别哭,军心为重。发生了什么事情,带我等去看!”刘弘基低喝一声,制止李良的哭泣。后者经人提醒,猛然想起这是在军营中,其中一大半是血都没见过的新兵,咬牙止住了悲声,拉起刘弘基手腕,向外就扯。关键时刻,众人也顾不上责怪他失礼,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走下山坡。远远地先听见了水流声,接着,便闻到了一股扑鼻的恶臭。“举火!”刘弘基心知不妙,站定身体,大声命令。几个尾随而来的李府侍卫同时将火把向前伸去,借着跳跃的火光,大伙看见一个偌大的佛塔,从塔基到塔顶爬满了苍蝇和蛆虫。乍见火光,苍蝇受惊,乌云般腾起,瞬间露出了佛塔本身的材质。是人头,数百个堆在一起的人头。每颗人头上,都瞪着一双圆睁的眼睛。注1:唐制,一石为两斗,今天的二十四斤左右。隋代实行府兵制,每一伙须备共备供运输的马6匹(或用驴),即所谓“六驮马”。所以每人携带三石粮食,七十二斤在平原地区行军不算太重。第五章 无家 (一 上)虽然刘弘基等人刻意不惊动大伙,还是有将士私下得到了原来驻守营寨的大隋将士被屠杀的消息。随着消息的蔓延,越来越多的护粮军弟兄涌来为自己的袍泽送行,先是三三两两,后是成群结队,最后,近八百护粮士卒将佛塔围了个水泄不通。看到那一双双不瞑的眼睛,几乎每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狂吐不止。一边呕吐,一边用南腔北调的声音咒骂和嚎啕。嚎啕过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悲愤的士卒们高举着火把,山岩般站在佛塔旁边一动不动,以自己的沉默来守护那已经远去的英魂。躲在护粮军中混日子的家伙,十有八九不看好这场讨伐高句丽的战争。他们不愿意为了皇帝陛下那无法理解的荣誉感而战死辽东,更不愿意让自己的白骨铺就某个雄心勃勃家伙的封侯之路。他们很少有马上取功名的野心,平素最高理想不过是捞一点军功,以便在自己的家族中博个更好的继承位置。他们和这个时代所有普通人一样,大部分人都贪生怕死,大部分人都贪财好色,大部分人欺软怕硬,有便宜就想多占一点,有难处就想往远处躲,但是在这一刻,他们之中绝大部分人都不希望眼睁睁地看着陷在辽东的三十万袍泽的脑袋被高句丽人切下来,垒成佛塔。刘弘基命人从营垒的栅栏上拆下干木头,堆在了佛塔周围,泼上菜油。然后由李建成亲手点燃了这座埋葬着五百条生命的佛塔。火焰跳起的一刹那,刘弘基大声命令全军回营休息。至于明天如何选择,已经不由他们几个将领来决定。这个时刻,任何胆敢说放弃的人,将被整个大隋当作死敌。这一刻,他的心智并没有完全被悲愤而左右。刘弘基甚至清醒地知道既然高句丽人已经发动了反击,就意味着他们不会再信守割地称臣的和约。同时也就意味着三十万远征军在无援无粮的情况下,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围攻。这种情况下,远征军能平安撤过马砦水到约定地点接受补给的希望微乎其微,并且稍有不慎,他和麾下这八百护粮弟兄就会变做另一堆人头佛塔。但是,大伙已经没有了选择。哪怕等在前方的是刀山火海,他和麾下这八百人,也只能像飞蛾一样扑上去,义无反顾。“也许还能救回来一些吧!”几乎每个人都期待地想。第二天一大早,不用将领们催促,大伙就利索地整理好行装,就着冷水吃了些干粮后,旋即骑上战马,赶着牲口继续东进。前日常听见的喊苦叫累的声音不见了,行军时曾经让人烦躁不已的喧闹声也不见了。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在沉默中埋头疾行。他们行军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致在天刚过午的时候,已经完成了计划中一天的行程。到了下午,刘弘基不得不一再命令大伙放慢脚步,以免体力损耗过度,遭受敌军袭击时组织不起有效抵抗。傍晚时分,在另一座山丘上,大伙发现了东征军遗留的第二所营寨。同时,也发现了第二座人头佛塔。借着渐渐黯淡下去的日光,老兵们甚至在山谷里找到了被垒作城墙状的士兵尸体。其中大部分人的手捆在后边,全身上下唯一的伤口在脖子上。他们是投降后被高句丽人赶到山谷里屠杀的,对于高句丽人来说,隋军是入侵者,不容怜悯。刘弘基带领弟兄们将袍泽们的遗体和首级归拢到一处,然后放火烧掉了整个山谷。腾起的浓烟遮天弊日,数十里外都能看得见。这种做法非常不利于护粮军掩饰行藏,但刘弘基认为走到现在,大伙的行藏已经不用掩饰。护粮队已经沿着东征军的前进路线走了两天两夜,附近的高句丽人不可能发现不了这支兵马的存在。对方之所以不派兵来截杀,最大可能是无法分辩出这支队伍的真正实力。毕竟,三千多匹战马行进时踏起的烟尘,在远处看起来非常壮观。胜券在握的高句丽人没必要阻止一支人数和战斗力不详的队伍赶到东方去送死。放火烧毁无名山谷的第二天上午,大伙终于走出了连绵不断地群山。在一条颇为宽大的河流附近,和一伙正在休息的高句丽人遭遇。猛然看到敌军出现,双方士卒几乎同时吹响了号角。紧接着,刘弘基舞动长槊,策马冲进了高句丽士卒当中。一百名被选做先锋的老兵快速杀上,跟在刘弘基身后,将来不及跳上马背的高句丽骑兵冲了个七零八落。随即,担任粮队护卫的李府家丁在钱九珑和樊兴的带领下也冲了上去。接着,齐子婴和王元通等被护在运粮队中央的新兵们呐喊着让高句丽人领略到了他们的愤怒。当作为后队的李旭被李建成当作生力军投入战场时,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在河畔歇息的高句丽人没想到这个时刻还有大隋“主力”突然从山中杀过来,在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被杀了个手忙脚乱。当他们看到越来越多的骑兵从山谷里冲出来后,不敢恋战,四散着逃了开去。护粮队以五死二十伤的轻微代价,歼敌二百多,取得了这场遭遇战的辉煌胜利。他们没有追杀敌军,在掩埋了阵亡弟兄,并给躺在地上的高句丽伤兵每人补上一刀后,沿着河畔继续前行。正午时分,刘弘基命令大军在河畔休息,给所有马匹饮水,喂精料。同时,他谨慎地派出几队老兵,四下打探周围情况。待将一切安顿好了之后,刘弘基叫过负责给大伙带路的宇文仲,低声问道:“如果咱们一直沿着河滩走,照目前速度,几天能到泊汋口?”“如果一直沿河滩走,再有一天多的时间,肯定能到泊汋口。但在中间咱们得绕路……”宇文仲轻轻指了指地图上卡在河南岸的乌骨城,低声建议:“照目前情况,城中肯定有守军。咱们如果一直沿河边走,对方肯定会出兵截杀!”“你曾经说过,乌骨城守军被于仲文大人击溃,守将被咱们阵斩!事实是这样么?”刘弘基皱了皱眉头,低声追问。“的确如此,但那是在近一个月前…….”宇文仲红了脸,声音里带着几分愧疚。见了前夜和昨夜的“佛塔”,他也知道东征军生还的希望已经很渺茫。护粮将士肯不顾生死前来救援,这份人情很令他感动。所以,他希望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尽可能地避免护粮队的损失。“你去把军中主要将领叫过来,就说我有要事和他们商量!”刘弘基没理会宇文仲的愧疚,低声吩咐了一句。这种上司对下属一般说话的语气让宇文仲听起来居然十分受用,答应一声,快速跑向了大队。不一会儿,李建成、李旭、钱九珑、武士彟等人便匆匆地聚拢过来。经过几天的共处,刘弘基已经完全赢得了大伙的信任。但是,为了表示对其他人的尊敬,他依然把主角将领找来,共同商议下一步行动计划。参考李旭弄来的地图,刘弘基用树枝在河滩上画出了护粮队目前大概位置和最后目标的方位,然后用树枝在大伙的必经之路上戳了个洞,低声说道:“这里是乌骨城,照目前行军速度,明天正午我们要从城对面经过,我们在河北岸,高句丽守军在河南岸。但这条河不宽,浅的地方可骑马涉过!如果绕行,我们要向北兜一天的路,如果直接从城对岸经过,可能不得不和守军打上一仗!”“我看还是绕着走,咱们虽然刚打了场胜仗,但那是误打误撞来的。如果高句丽派出五千士兵来战,咱们肯定全军覆没!”没等其他人表态,钱九珑抢先说道。众人当中,他资格最老,所以行事也最谨慎。以他的观点,护粮军目前的战斗力全*心中的仇恨在支撑。而光有仇恨,没有足够的训练的军队肯定无法支撑长久。打顺风仗时没问题,一旦遇到硬骨头,大伙很快就会被人打回原型。李良、武士彟、王元通三人都赞同钱九珑的观点。大伙整日在护粮军中混,弟兄们有多少斤两,没人比他们更清楚。但齐破凝和秦子婴二人却提出了截然相反的建议,他们认为,即便大伙绕路,也未必碰不到敌军。不如趁现在士气旺,一股作气冲过乌骨城。如果远征军已经撤到泊汋口的话,听见喊杀声,肯定会派人前来接应。双方只距离四十里,又没高山阻挡,骑兵在一个时辰内即可杀到。“如果东征军还没到泊汋口呢?”宇文仲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如果东征军还没到泊汋口,宇文大人,你以为高句丽人还会放咱们原路返回么?”秦子婴摇头,冷笑着反问。宇文仲愧疚地侧头,回避开秦子婴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大伙尽量不去想它而已。在见到人头佛塔后选择继续东进的那一刻,大伙已经把命运交到了上苍手上。气氛一时有些沉重,这次冒险是主动送死,还是能及时挽救数十万条生命?答案就在眼前了,每个人都想尽早揭开这个谜底,每个人更怕看到那尽力回避的真实。“你和仲坚有塞外作战的经验,还是你们两个拿主意!”沉默了片刻,李建成叹了口气,建议。刘弘基将目光转向了李旭,在对方眼中,他看到了和初次见面时同样的信任。正是这种信任打动了他,让他想送对方一场富贵。却没料到,最后送给对方的却是一场无法逃避的风险。想到这,刘弘基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询问:“仲坚,你怎么看,不妨说出来让大伙听听!”“这一带地广人稀,我们不知道敌军什么情况,敌军肯定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情况。”李旭点点头,微笑着说道。他明白刘弘基此刻需要什么样的支持,已经到了这个时刻,他自然要为对方提供能提供的一切帮助。“如果我们虚张声势,多弄些旗帜放在马队四周,把战士分散开,做出大队人马东进的样子…….”李旭看了看刘弘基,目光就像彼此在草原上刚认识的那一日般清澈。“所以,我们不如改变队列,把所有精锐放在队伍最前方示威!”刘弘基笑着点点头,说出了一个胆大妄为的计划,“我们不躲不藏,今夜在河边休息。明天一早,佯攻乌骨城!”第五章 无家 (一 下)下午,护粮军再次改变阵型,原来担任后卫的李旭及其所部被调到了队伍正前方。原来被护在队伍中央的新兵们则打着粮袋子做的战旗分散在了运粮队的两侧。钱九珑和樊兴二人各带一队李府老兵,与本队保持二里左右的距离担任斥候。刘弘基给他们的命令是,遇到落单的敌军斥候,立刻击杀。遇到大股游骑,一边示警一边快速返回,等待大军前往支援。同时,护粮军调整行进速度,不再埋头赶路,而是摆出一幅随时准备和敌军开战的架势,沿着乌骨水徐徐向前推进。这支队伍中战马数量足足是人员数量的四倍,本来就很显声势。经刘弘基等人刻意一调整,立刻愈发招摇。远远看去,就好像有支人数过万的铁骑在行军,无论谁挡在面前,都将被其碾个粉碎。这种障眼法果然骗过了很多人,从下午到太阳落山,护粮军至少和三支人数不下五百的高句丽士兵相遇,每一次,对方见到隋军布满河滩的旌旗,都吓得落荒而走。没一支队伍敢摆开阵势来探一探铁骑的虚实。“高句丽人好像也是新兵!”李旭望着远远遁去,连战旗倒了都不敢回头拣的敌军,偷偷嘀咕。“他们都是附近部族,当初跑没影了的。现在看到便宜,又回头来打落水狗!”宇文仲愤怒地向李旭解释拦路者不敢一战的原因。原来,辽东各地部落众多,很多部族名义上归高句丽国王管辖,实际上他们不听任何人号令。当初远征军路过各地,这些部落望风而走。眼下隋军战败的消息传开,他们当然要打着高句丽的名号冲上前浑水摸鱼。这样的部落见到上万人的正规军,肯定没胆量上前一战。所以,刘弘基的疑兵之计用得恰是时候,纵使没骗到乌骨城守军,至少也起到了避免沿途部落骚扰的效果。第二天正午,这支声势浩大的“铁骑”开到了乌骨城附近。在一个月前元气大伤的乌骨城守军果然没有过河拦截的勇气,隔着河,他们将所有的城门紧紧关闭,士兵们爬上城墙,绞开弩车的弓弦,将巨大的弩箭死死瞄准了北门方向所面对的河滩。如果隋军强攻此城,那里将是他们过河后第一落脚点。守军可以保证对方为了抢夺这片河滩,不得不付出上千条生命。让守军大松一口气的是,这支完全由骑兵组成的,至少打了一百个旅旗的大军居然没有渡河的念头。稍稍在河对岸停了停,他们就转去了泊汋寨方向。在敌军远去的一刹那,眼光敏锐的了望手发现骑兵中间好像有些空,立功心切的他立刻向新上任的主将报告了这个观察成果。“将军,咱们追不追!”了望手握着腰刀,渴望主将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从前天开始,出城截杀大隋残兵的同伴们每人都大有收获。那些大隋将士虽然饿得像绵羊一样,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但身上的铁甲和腰间的横刀却是货真价实。比起高句丽这边每人自备的“独门兵器”来,大隋工部统一制造的兵器不知道好过多少倍。“啪!”将军用一记响亮的耳光回答了望手的殷勤。新上任的主将一边打,一边高声痛骂道:“***,怎么就不长个记性。上次听了你们的话,高将军去追击敌人,结果中了人家的诡计。这次人家又故意示弱,你们居然还想骗我去送死……”万余将士如梦方醒,望着烟尘远去的方向,对自家主将的判断力好生佩服。过了乌骨城,河滩边开始出现大隋阵亡将士的遗体。每个人都被扒了个精光,瘦骨嶙峋的身体揭示出了他们断粮的真相。刘弘基不准队伍停下来为死者收尸,反而命令大军加快了脚步。泊汋寨已经快到了,大伙期盼的那个答案,已经就在眼前。越*近马砦水,大军遇到的高句丽散兵游勇越多。每一队都只有几十个人,每一队都抢得兴高采烈。猛然看见一支打着大隋旗号的队伍出现,很多高句丽士兵都惊呆了。有几伙甚至不要命地抡起刀,迎着李旭的马头冲了上来。迎接他们自然是一波密集的箭雨,高句丽士兵在惊诧中倒下,致死都不敢相信这个时候还有一支有战斗力的大隋兵马存在。小小的胜利,却丝毫没有让大伙感到高兴。高句丽人的警惕越是松懈,越说明大隋远征军的境况之差。众人加快速度向前急行,又行了十余里,忽然看到前方腾起了一股浓烟。没等刘弘基询问,担任斥候的樊兴就跑回来报告了一个最新敌情,“启禀将军,前方有一伙高句丽步卒,不到五百,好像正在做饭!”“仲坚,你带队围上去,全部砍了,别放走一个!”刘弘基果断地命令。李旭闻令,立刻带领本部人马疾冲上前。听到剧烈的马蹄声,高句丽步卒赶紧起身迎战。同样人数的步兵怎是骑兵的对手,没等刘弘基带领大队人马*上来,高句丽步卒已经溃不成军。武士彟和李良旅率带领麾下骑兵从背后追上去,将四散奔逃的高句丽步卒一一砍翻在地。李旭麾下的第三个旅率高翔是他新提拔起来的,上任不久,还不太了解自己主将秉性,所以没有参与追杀敌军,而是带着几十名士兵老老实实地打扫战场。正在专心清理对方遗弃下来的辎重时,猛然,他发现高句丽人做饭的火堆旁有东西动了一下。“保护大人!”高翔吓了一跳,迅速拨动马头横在了李旭面前。几个老兵揉身扑上,在火堆旁的泥土里拎出了一个正在蠕动着的“怪物”。是人!李旭楞了一下。紧接着,一股恶心的感觉直冲到了嗓子眼。那个怪物是人,但已经失去了人的模样。刚才那伙高句丽士兵砍下了他的双手,双脚,只留着一条垂危的生命供他们取乐。“拿水来!”李旭跳下马,强忍着腹中的翻滚感觉从士兵手中接过了这个幸存者。此人无疑是个大隋溃卒,但眼神早已经散乱,根本认不住自家的旗号。“粥,粥,给我口粥喝。求你了,让俺做个饱鬼!”获救者在李旭手臂中扭动着,喃喃说道。无论李旭问什么,他始终都是这一句话。“大军呢,大军在哪。辛大将军呢,辛世雄大将军在哪?”宇文仲从士兵号衣上,认出了其隶属于左屯卫,跳下战马,抱住对方躯体追问。“粥,给我口粥喝。问什么,我全告诉你!”获救的士兵用无神的眼睛看了宇文仲一下,喃喃地祈求。钱九珑命人将干粮放在水里面捣成糊糊,以铁腕盛着,端到了获救者面前。瞬间飘出的粮食香味立刻让此人精神一振,他立刻张开嘴,死死咬住了铁碗边缘。“还有,还有,让我喂你!”钱九珑大声叫道。此人却不肯听他的话,嘴里荷荷发声,以最快速度,将糊糊吸进了口中。有人拿来一条毡子,李旭轻轻地把伤者放在了毡子上。然后要来另一碗糊糊,一勺一勺地喂进了伤者口里。不知道多少天没吃东西了,此人几度咬中了铜匙。每次牙齿和铜匙发出碰撞声,他的眼神都会亮一下,鬼火般跳跃,然后迅速又黯淡下去。当第六碗糊糊下肚后,伤者终于缓过了几分精神。轻轻动了动头,他将李旭伸来铜匙碰到了一边,然后,以喘息般的声音问道:“你,你是隋人么,是陛下,是陛下派你们来救我们的吧?”“我们是大隋护粮军,奉命前来送粮!大军呢,大军都到哪了?”李旭放下铜匙,急切地追问道。“大军?”伤者如同梦呓般,努力想着李旭的问题,突然,他笑轻轻地笑了起来,肮脏的面孔上,那笑容看起来是如此的诡异。“大军,不就在你面前么?”他笑着,笑着,仿佛发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般,回答。突然,他的笑容静止了,头软软地垂在了一边。天地间一下子只剩下了风声。“大军就在你的面前!”每个人都听到了这个答案。东征大军溃了,这已经是不容争议的事实。而现在,护粮队距他们的最终目的地泊汋寨已经不足二十里!“把他埋了吧!”刘弘基走上前,低声命令道。此时,他亦心乱如麻,不知道是继续带领运粮队前行还是迅速回撤。如今,两种选择的结果基本上没太大差别,无论向前还是向后,全歼了远征大军的高句丽人很快就会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群般围拢过来。“报告将军,左前方二里有战斗。高句丽士卒围攻一片树林,人数不超过五十!”就在大伙无法做出决断的时候,担任斥候的樊兴又跑了回来,大声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