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体仁咬牙道:“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君子小人,天下攘攘,都是名利之徒。”周延儒点头,端杯道:“唐公公,大恩不言谢,饮酒以为敬。”唐之征干了起身道:“那郑养性找到了咱,看在他先人的情份上,难以辜负所托。两位还请自重,成败全看你们的造化与本事了。”周延儒伸手从怀里取出那张银票道:“唐公公,些许散碎银两不成敬意,权当劳动之资,万望笑纳。”唐之征微微一瞥,见是八万两的银票,不想他竟有此豪举,推辞道:“如今批朱之权都在皇帝,司礼监已比不得往日,万难相帮。”抬脚便走。温体仁死死拉了道:“公公,比起那十一人来,我们自信不差多少,只是被他们把持了,报国无门,但求出了胸中这口恶气。公公是见识过许多事体的,就出头主持个公道吧!”唐之征收住脚步道:“这咱倒更加不敢了,咱是万岁爷身后的人,不宜出头的,只可背地里使些手段。”周延儒道:“公公指点一二,我们也是受用不尽的。”忙请他回身又坐了,温酒再饮。唐之征将银票收了道:“你们既如此瞧得着咱,不妨指你们一条明路。咱说句忘恩的话,通内通珰通厂往宫里使钱有取巧处,但不要拜错了神,那郑养性不过靠着神宗皇爷的一点儿恩德到宫里走动,如今郑贵妃早已没什么势力了,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管得了这些闲事,求她何用?”他见二人听得不住点头,又道:“不用说郑贵妃了,就是先皇后张娘娘也不好恃功多事的,有当朝的三位娘娘在,哪个敢妄恃圣恩胡乱卖什么人情?我朝太祖高皇帝所立家法极严,万岁爷又是几代以来少见的明主,谁敢轻举妄动?”温体仁道:“公公,听说田娘娘最得圣契?”唐之征道:“咱提个醒儿,宫闱之事不可妄论,你们想必也是知道的。”周延儒堆笑道:“皇上与娘娘本是一体,为人臣子的孝敬娘娘也是应该的。田娘娘曾凤舞扬州,延儒忝为同乡,只想备些精巧的苏样礼物,以解田娘娘思念桑梓之情。”唐之征起身道:“这样也好,你们斟酌着办吧!东厂事多,不便久留,你们今后有事也不要找咱,只将书信写好放在书房显眼的地方,自会有人送与咱的。”说着径自出了客厅,也未见他如何奔走,转眼间已穿出院门。二人相顾失色,暗自感叹东厂好手如云,这个平日不显山水的老太监竟有如此的身法。转回屋内,周延儒道:“卑职仰慕钱牧斋的文才,尊他为前辈乡党,又是同在大人手下做事,没有半点得罪之处,不想他竟这般狠毒,铁心将卑职摈弃在外也就罢了,怎么也不将大人放在眼里?”温体仁哼道:“钱牧斋少负文名,不甘于一味驱驰文场,只是当年的东林人才济济,他资历尚浅没有轮到。此人自视甚高,心胸狭窄,容不得人,我最看不得他自命*浪子的模样,平日里唱和几首诗词就自以为能治国齐家了,当真可笑!”“话虽是这样说,他如蒙皇上钦点入阁,一旦大权在握,咱们怕是难以在朝廷立足了。十载寒窗八月科场,卑职好不易才得来的礼部侍郎,竟这般轻轻地丢手了么?天下又不是他钱家的。”周延儒眼里含着怨恨,神情有几分颓唐。温体仁见他气恼已极,劝说道:“姓钱的并非没有把柄可抓,他的丑事我心里记着呢!不到最后关头不见得就是他赢了。”“什么丑事?”“玉绳,你不记得钱牧斋到浙江主持乡试舞弊一事了?”“此案不是早已了结了么?充军的充军,革去功名的革去功名,钱牧斋与本房试官郑履祥罚俸三个月。”周延儒以为有什么大可利用的把柄,听说不过是浙闱买卖考题一事,心下颇觉失望。温体仁似劝似嘲道:“玉绳,你也太过老实了,你忘了兵法上说无中生有、混水摸鱼两计?”“这……岂不是有些下作了?哪里是君子所当为的!”温体仁冷笑道:“那他们把持会推就是君子所为了?以毒攻毒,有什么不可?你讲良心,喜欢那以德报怨的虚名,正是成全了他人,他们得了便宜还会偷着笑呢!”周延儒面色一红,低头不语。“大丈夫纵横四海,能屈能伸如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贵在因机时变化,若拘泥一时一事,反会为他人所乘。我如今旧话重提,就是要钱牧斋措手不及,那时再拈出一个党字,劾他朋比为奸,把持会推,看他如何解脱干净?”温体仁目光灼灼,似是胸有成竹一般,“我一人检举,你自管不露声色,等皇上问到的时候,你只要透出几句口风,钱牧斋必定难吃得消了。哈哈哈……”周延儒连连点头,温体仁告辞说:“这条计策如能成功,钱牧斋便坠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凭你圣眷之隆,极可能蒙皇上钦点入阁,那时还请提携一二,不要忘了今日之约才是。”周延儒随在后面相送,当下正色说:“大人说的哪里话?卑职怎么会是食言之人。”温体仁笑着出了客厅,便阻拦道:“京师耳目甚多,不必拘礼,留步吧!”周延儒原地揖手,目送他出门上轿而去。会推大事,举朝瞩目,名单既经公布,一时之间,大小官员不但茶余饭后纷纷议论,就是当值办差也窃窃私语,揣测着十一人之中哪个入阁,入选的十一人也惴惴不安,忐忑地等着皇上点中。钱谦益自以为胜券在握,便想着下一步东林党人势力大盛,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流芳百代。崇祯见了会推名单上没有周延儒的名字,心里隐隐有些不快,传了王永光来问,王永光道:“他来京不过半载,资历尚嫌浅薄,年纪又轻,不妨教他再历练一番,再入阁不迟。再说朝臣既不荐他,皇上定要点中,他难免恃恩而骄,与阁臣难以相与,实在有违圣衷有累圣德。”崇祯听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心里竟有些舍不得周延儒,便说:“使用人才当不拘一格,不必定要看什么资历宿望,不次超擢,必定会更加感恩出死力报效国家。朕取人以公,此次会推不能只充个样子,必要选出几个治世的能臣,以免那些言官又喋喋不休。”王永光嘴里唯唯诺诺,却并不领会他话中的意思,崇祯又不好明白点破,摆手命他退了。王承恩捧进来一个黄龙袱包裹的小匣,崇祯取出密折,从头到尾看了,面色一下子沉郁起来,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道:“这样舞弊徇私的人怎么竟滥入会推?”将密折细细又看了一遍,对着会推名单不住冷笑。次日十一月初六,正是逢六的大朝,内阁、五府、六部、翰林院记注官、科道掌印官、锦衣卫堂上官一齐聚到文华殿,崇祯先将辅臣李标、钱龙锡、吏部尚书王永光召入暖阁,将一个疏本扔与王永光道:“这是温体仁昨日密奏的疏本,钱谦益主持浙江秋闱一案不够清白,此次怎么却名列会推第二?温体仁现掌礼部,资望在钱谦益之上,怎么也没有列入其中?吏部是怎么会推的,如实奏来。”王永光双手捧了,见上面写着《直发盖世神奸疏》的字样,洋洋万余言,一目十行地看了,小心地回道:“温体仁是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六部之中仅晚臣六年,就是两位阁老也是有所不及的,资历确实极深的,但名望却薄,因他乃是已故首辅沈肩吾的门生,早年追随沈阁老一意曲媚逢迎,推波助澜,朝臣多有怨恨,此次未入会推之列也在情理之中。”崇祯道:“会推要看他治国辅君之才,党同伐异各为阵营最是要不得的,若依拥趸的多少而定,岂不是凡是都点头调和的好好先生最宜入阁?但朕要的不是草包饭袋,朕做梦都想着有先朝张江陵那样的济世之才,通识时变,勇于任事,帮着朕起衰振颓,重现永乐爷那样的太平盛世。”钱龙锡道:“臣等得遇明君,忠心许国,但志大才疏,有负圣望,实在惭愧得无以自容。钱谦益文名早著,才学过人,入阁办事朝臣也会心服的。”崇祯冷笑道:“科考一案他能洗脱得干净么?”李标道:“依臣之见,科场关节实与钱谦益无关,是有人设计陷害攀诬,据刑部招稿只是光棍设局骗钱,并没有什么内外勾结之事。”“关节是真,他身为主考,怎么与他无关?难道是光棍做主考么?光棍取中钱千秋的么?朕是冤枉了他?”崇祯拂袖出来升了御座,命温体仁出班道:“你参劾钱谦益当年科考舞弊可是实情?”“句句属实,有案可查。”温体仁小心察看崇祯的脸色,又瞥一眼旁边惊谔万分的钱谦益,肃声说:“臣以为浙江秋闱一案尚未了结,如今枚卜,钱谦益不该列名其间。”天启元年的浙闱风波过去多年,钱谦益早已抛在脑后,哪里会想到有人旧话重提伺机报复,事出意外,竟一下子怔在当场,心里又想起多年前那骇人的往事。唉!往事不堪回首,桂子飘香的杭州,如烟似梦的西湖……天启元年是辛酉年,正是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年。各省的乡试在顺天府、应天府及各省布政司衙门所在地如期举行。钱谦益以正五品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奉旨主持浙江秋闱。自万历三十八年中进士以来,钱谦益一直在京师做官,从翰林院编修升为右春坊右中允,十年的工夫难得出京办差,更不用说游历散心,京城早呆得腻了,何况去的地方是人间的天堂,湖光山色世上少有。他一个小小的五品京官,不够向皇帝陛辞的品级,接旨后上了谢恩的折子,随即起程,一路乘舟毫不停歇地顺运河南下杭州。杭州古称钱塘,地处吴越,襟江带湖,风物佳美,自古便是东南名郡。城西一片湖水烟波浩淼,许多的名胜古迹如珍珠一般撒在四周。钱谦益到了码头也不知会巡抚衙门,便装上岸,找了客栈安顿后,带了随从出钱塘门,过圣因寺,上了苏堤,又看过岳王庙、灵隐寺、飞来峰,往柳荫下雇了画舫到湖上徜徉。钱谦益负手直立船头,湖面游船点点,远处桑麻遍野,青山叠翠,扑面而来,山脚下一片片疏疏落落的竹篱茅舍,烟雨中那几座寺、塔影影绰绰,依稀可辨,岸边亭榭楼阁,黛瓦粉墙,映在如绸的碧水之中,摇曳多姿,船娘的歌声不时飘来,吴侬软语,极尽缠绵。一个多时辰,船到洪春桥,濒临湖岸有一处小小的院落,周遭满是荷花,此时已近中秋,花瓣早谢,只留下田田的荷叶,将湖面遮得严严实实,水道渐渐狭窄。那船娘道:“老爷可小心了,此处已到曲院荷风,荷叶甚密,不易走船,不要光顾了看景,免得船摇晃起来落了水,不雅相的。”钱谦益听她语调轻柔,才回身细看,见船娘二十岁出头的光景,身材*却掩不住几分清丽,问道:“竟有人掉下去么?”船娘道:“盛夏荷花正开,常有人看得痴了,忘了是在船上,迈步去采摘落到水里,免不了满身的污泥。”说罢掩口而笑,露出半截莲藕般的胳膊。钱谦益不以为意,坐在船头不住拨弄近船的荷叶,满眼苍翠,清香袭人,豪兴大发,不禁呼道:“此情此景,岂可无酒?”船娘道:“奴家的船从不沽酒,都是客人在岸上自行置办。”钱谦益听了不胜叹惋,随从怕他责骂,将脸闪到一旁不敢作声,忽听后面一声吆喝:“闪开了!”船娘忙将画舫望旁边一靠,一艘小艇如飞地从后面直插上来,无奈水道本来狭窄,画舫片刻间又难以躲让得开,小艇上的舟子忙将手中的木桨一收,小艇去势略缓,堪堪与画舫并列而行。那舟子见船娘生得颇有姿色,调笑道:“妹子手脚怎的不爽利了,敢是昨夜累了么?”船娘并不着恼,笑吟吟地回道:“奴家的身小力单,哪里比得上哥哥骡马般地不知劳累。”钱谦益听她骂得婉转,暗自喝彩,看看小艇上竟还坐了三个戴巾持扇的文士,各穿宝蓝、天青、莺背色的夹纱直裰,围坐在一处饮酒。穿宝蓝直裰的中年文士转头一瞥,见钱谦益也是一身儒服,拱手道:“兄台,小弟三人只顾耍子了,多有唐突,有罪有罪!”钱谦益莞尔笑道:“只见景色,目中无人,足见性情。”那人大笑道:“好个目中无人,兄台妙语解颐,大快我心,何妨屈尊移驾,过船小坐。”钱谦益婉言道:“蚱蜢小舟,不容旋踵,三位同乘尚可,愚弟如再过去凑个趣儿,怕是没有屈子之冤也要投身湖底了。”那人道:“兄台辞辩滔滔,实在教人佩服,只是不能当面对谈请益,实在可惜。”“多谢雅意,临舟而谈,也无不可,酒如有余,还请赐上一杯。”那人将一瓶酒抛过道:“我等粗放,持瓶而饮,兄台莫笑小弟贪瓶了。”钱谦益接了道:“饮酒之道本来没有什么定式,夏商周三代用爵,其后金杯银盏锡壶瓷碗瓦罐泥坛都做得器具,因人而宜,因时而宜,因地而宜,无可无不可。弟随身携有碧筒杯,最宜船上饮酒。”伸手将一个卷拢如盏的荷叶连荷梗一起采下,问船娘讨了银簪,捅破叶心使之与叶茎相通,倒酒荷中,茎管微提弯曲如象鼻,含在嘴里轻吸浅饮,顷刻之间,半瓶米酒已尽,闭目吟道:“采绿谁持作羽阳?使君亭上晚撙凉。玉茎沁露心微苦,翠盖擎云手亦香。饮水龟藏莲叶小,吸川鲸恨藕丝长。倾壶误展淋郎袖,笑绝耶溪窈窕娘。”众人看得呆了,三个文士各自赞佩一番,穿莺背色直裰的少年文士道:“乘兴挈一壶,折荷以为盏。先生真是雅人,大有古风。”穿天青直裰的青年文士嘴里啧啧有声:“酒味混杂了莲叶的清香之气,醴馥沉浸,香远益清,解暑生凉,妙不可言。敢问先生名讳?”钱谦益沉吟道:“君子之交首重其实,虚名倒是在其次的。”中年文士见他不愿相告,拱手道:“兄台口音杂有北语,想是远道而来,小弟等恐失之交臂错过了,因此冒昧请教。我三人本是来乡试的,小弟凌濛初,这两位兄弟是张岱、张溥,都是吴越的高才。”说着指指穿天青、莺背色直裰的两人,告辞说:“因有朋友在前面酒楼相候,急着赶去,兄台若方便时,可过来一叙。”钱谦益也拱一拱手,见三人下船远去,看看天色已晚,付了船钱上岸漫游。此时,湖上夜宴才开,白日柳荫下的画舫彩灯摇曳,弦乐悠扬,一个个向湖心荡去,将大半个湖面映得红艳艳的,流金溢彩,煞是好看。钱谦益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已到贡院旁边的大街上,只见平地矗起一座高大的五彩牌坊,写着浙江贡院四个金色大字,后面是一片青瓦屋舍,牌坊旁边有一家高大的酒楼,上到二楼的雅座,点上东坡肉、宋嫂鱼羹、西湖醋鱼、龙井虾仁、油焖春笋、西湖莼菜汤几样杭州名菜,举箸才吃几口,便听旁边的屋里叮叮当当连响几下,夹杂着数人哈哈大笑之声。钱谦益皱了眉头,将筷子放了,随从急喊店小二过来责问,那小二赔笑道:“两位大爷想必是外乡人,不知敝店的规矩,客人们喝光了酒,可将空壶掷在地上,小的们听得声响,自然过来添酒,不再烦劳客官出声呼唤。”“那锡壶岂不是每日都要重新换了?”钱谦益暗自吃惊,觉得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小二嘻嘻一笑道:“哪里要换!锡壶本就不易破烂,再说摔打得坑坑洼洼的,盛酒不是少了么?客官酒量也显得宏大了许多。”哈着腰退了。钱谦益看看桌上的锡壶,果然竟像制壶名手龚春刻意捏制的树瘿壶一般,疙疙瘩瘩,凹凸不平,嗟叹酒楼主人生财有道,却听那屋里有人大叫道:“千秋老弟,今年秋闱想必你会高中了,老弟才学极高,囊中又有的是银子,愚兄却是不济了,十二岁入学,十八岁才补个廪膳生,科场蹉跎,年已不惑,至今还是个青巾,听老弟方才所言,这科也是空想了。愚兄平日不事产业,家无余财,写的那些稗官野史话本小说卖得不少,但银子却大多教坊间的书商赚了,哪里有钱买通关节?”钱谦益听得格外耳熟,猛然想起说话人正是方才湖上遇到的凌濛初,暗叫凑巧,又听一个尖细的嗓音道:“玄房兄本是高才,用不着枉花这些银子的。”声音却极是陌生,不知是什么人,想是他所说赶着赴会的那个朋友,细细思忖二人的话语,隐隐觉出是在谈论科考之事,就留了心,见屋舍的隔板是用竹子搭成,示意随从将门关紧了,起身紧贴在竹板上,透过上面的缝隙偷偷瞧看,果见那三位文士都在屋内,一个略微矮胖的秀才陪在旁边,脸色酡红,兀自不住地劝酒布菜。凌濛初举壶痛饮,将空壶望地上奋力一掷,乜斜着醉眼,神情极是不屑道:“高才?别说什么高才了,有银子乌鸦能成凤凰,没银子高才也是庸才。你说宗子是不是高才?他的那篇《西湖七月半》是何等的妙文,天下少有,‘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岂是含蓄二字可说透的?‘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旷达至极。却两次乡试不中,徒唤奈何?”张岱道:“玄房兄的《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鸿篇巨制,自非大才不能如此,天下几人可及?不必说了,若果真要用银子才中,小弟倒没了考的兴致。”“哥哥错了,是没了买的兴致。”那名叫张溥的少年面色冷峻,嘿然道:“漫说小弟没有那二千两银子,就是有也用它湖上泛舟买醉,却不胜似送给那些贪官墨吏!按理中与不中应当靠各自胸中的才学肚中的文章,哪有使银子买功名的道理?”矮胖的文士面色红紫,拂袖道:“再莫说了,小弟听得已然无地自容。若不是家父病得沉重,盼望临终前小弟中个举人,光宗耀祖,重振家声,我钱千秋就是考到头白齿落,也要正大光明地搏取功名,决不会甘心使钱,将终身托付孔方兄。你们道那二千两银子是容易来的么?”“有什么不能说的?”张溥年轻气盛,一心要较个真儿,凌濛初忙岔开话头道:“世道如此,夫复何言?千秋也是一片孝心,情非得己。”丢个眼色给张岱、张溥,又问道:“老弟,二千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可是向主考大人买的考题?”“不是。”钱千秋摇头。凌濛初惊道:“莫不是中了人家的道儿,将银子轻抛了?”“不会,小弟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岂会轻易被人骗了?”钱千秋听听四周,压低声音道:“是从朝廷买出的关节,断不会错的。只是小弟怕知道的人多了,容易发觉,恕不能奉告。”凌濛初执意请求道:“究竟是什么关节?若此事属实,我三人拔腿便走,决不在此白白花着盘缠,空耗光阴了。”“不能说的。”钱千秋起身便走。第二十八回 筹饷银周侍郎得宠 食蟹会田礼妃夺魁第二十八回筹饷银周侍郎得宠 食蟹会田礼妃夺魁玉儿、苏麻喇姑一看,见是把曲柄刀身略弯的短刀,刀鞘嵌珠镶金,纯银刀柄嵌满着红蓝宝石,平生不曾见过这等名贵的短刀,惊叹之下,各自摇头。皇太极冷笑道:“谅你们也不知它的主人。这是我西征察哈尔所得,乃是林丹汗的心爱之物。我将此刀赏给了多尔衮,怎么却到了这里?过尔衮可来过?”玉儿见无法隐瞒,只得将多尔衮闯入金帐的事情哭诉了,皇太极大怒,暴跳道:“来人,将多尔衮的人头带来见我!”玉儿急劝阻道:“大汗要替我讨个公道,我感激涕零,只是这等张扬,不怜惜我的脸面也就罢了,但万不可坠了大汗的英名。”“嗯!”皇太极点头,沉吟道:“先召他回来,将他由贝勒降为贝子,夺去镶白旗旗主之位,罚银一万两。你若还不解气,再寻机会慢慢处置他。”“大汗处置他,我一千个愿意,只是一定要找个时机,免得有人说三道四的,胡乱猜测,有损大汗的威名。”玉儿手捂腹部,痛苦不堪。皇太极咬牙道:“也好!”袁崇焕已知皇太极取胜回师,暗自叹惋,得知毛文龙通敌,更觉吃惊,小心将书信收好,急忙向朝廷请饷,加紧战守。八百里加急,不几日便到了京城,送到了崇祯手里。崇祯蹙眉看着奏折,良久无言,王承恩小心地上了茶,崇祯似是无心饮用,将那折子用手攥着起身离了御案,走到殿外的丹墀上,凭栏望着碧蓝如洗的晴空,几十羽鸽子在空中盘旋翻飞,一阵阵鸽哨传来,甚是悦耳。崇祯仰望多时,转头问道:“什么时辰了?”王承恩赶忙紧走几步,上前道:“万岁爷,已是巳时了。”崇祯道:“九卿科道召对文华殿。”半个时辰,九卿科道齐聚文华殿。崇祯等他们参礼过了,便道:“朕命你们来,是议议辽东军饷一事,袁崇焕奏请速发拖欠饷银五十三万两。毕自严,朕因你兄弟毕自肃为欠饷事,身死辽东,特擢你为户部尚书,辽东欠饷你当有切肤剜心之痛,如何筹措何日解发,当面条陈明白。”户部侍郎王家桢已遭罢黜,户部部务无人署理,崇祯便命毕自严任户部尚书。毕自严刚刚到任,便遇到皇上召对,丝毫不敢大意,小心道:“臣对欠饷实在深恶痛绝,敢不尽力?臣刚到任,部务知之未细,但库银缺乏也是实情。库银本有七十万两,赈陕西、山西两省旱灾二十万两,赈杭、嘉、绍三府水灾十五万两,安抚海盗郑芝龙十万两,都已递解而出。宁远一下子要这么多饷银,户部一时难以解发,容臣陆续筹措。”崇祯面色一沉,说道:“新旧赋额可曾核实明白?”毕自严道:“俱已核查,各年都造有清册,只是库中没有钱粮。”“如何没有?既造清册,为何不清点入库?”崇祯强忍内心不悦,但语气已是有了几分严厉。毕自严却不惊慌,回道:“神宗爷以宽治天下,减免各省钱粮多年。皇上登极,又将南直隶、浙江等十三省拖欠钱粮蠲免到天启元年,北直隶八府蠲免到天启二年,内供颜料、蜡、药等项也多减免,本为皇上仁政,不料各地群起效尤,托言地脊粮重,敷衍拖欠,借故截留,事经多年,地方官升迁的、改任的、致仕的、病死的都有,不少拖欠成了死账,无法征缴。江南向为天下粮仓,但苏州、松江、常州、徽州四府及江西、湖广自天启元年至七年积欠金花银两数百万两,至今户部清册虽存,却不曾解来入库,就是各省藩库也亏空良多。神宗爷时辽饷五百二十万两,今加至九百万两,用于辽东本来绰绰有余,但各地解发不力,实解银两尚不足三百万两,如何会不拖欠?辽东尚且如此,其他边镇更不待言。自万历三十八年至天启七年九边前后积欠十八年,例银九百六十八万多两,都向朝廷伸手,这么大的亏空一时万难填补。”崇祯大觉意外,吃惊道:“竟有如此的亏空?朕即刻下旨晓谕各省直司府州县等官不得恬安积习,各怀私心。责成各省抚按督催,户部也要派员去查,吏部考比以此为据,按时缴纳完全者录优擢升,依旧拖欠的革职降调。”首辅李标道:“皇上,这样做是否太过火了些?今年旱魃为灾,各州县收成不一,这样一概而论,一些官吏即使不生怨恨之心,若只想个人仕途,曲意媚上,为纳足钱粮一味苛政,横征暴敛,那些勇悍好斗的小民饥寒交迫,吃穿艰难,说不得会铤而走险,生出什么变乱,或因此而牵动复辽大局,也失了皇上爱民护民的本意。臣以为可将天下州县,依其土地脊肥年成丰欠,分出等次,该加的加,该减的减,像广西的柳、庆、恩、太四府,福建的浦城,山西的垣曲、襄垣、宁乡等县依例免了,陕西一省今年灾情最重,自足都难,能减免才好。”崇祯道:“朕所究心的不过边防、民生、吏治三事,其实只是一事,旨归还是民生,为君之道,先存百姓。《尚书》说: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国、君、吏都是以民为本,朕下旨催缴钱粮,也是为封疆护民。先前修三大殿,建生祠,花费多少银两,却解发有余,如今大工完了,生祠都已拆毁作价折银,如何反不足了?钱粮哪里去了?”兵部尚书王在晋颂道:“皇上忧心天下,身系万民,一些边将不知仰体圣恩,危言耸听,虚张声势,军饷拖欠属实,但并非如其请饷所说的那般严重。边将蠹饷自肥,往往虚报兵额,冒领饷银,更有甚者贪墨克扣,中饱私囊。东江毛文龙既曾有疏本弹劾登莱总兵杨国栋克扣,而杨国栋又弹劾毛文龙虚报。东江兵号称十五万,其实据兵部核实仅两万八千,依辽西旧有兵例:一等月给银二两,解发饷银最多不过五万六千两,而毛文龙所请为三十五万四百六十两,两者所差甚巨。兵籍空悬,岁饷太浮,若不核实兵额,总是解送粮饷也不是办法,欲壑难填,边地永无粮饷富足之日。如此国不堪其用,君不堪其忧,民不堪其苦。臣以为粮饷固然当依例解发,但惟今之计必核兵籍,兵清自然饷足。”崇祯点头道:“核兵籍自然可行,只是要得其法。六月间,户部派员外郎黄中色专理东江饷务,核查东江兵额为三万五千,毛文龙上疏说他是以一岛兵丁之数囊括各岛兵员,其实辽民避难,聚集海岛,拿起锄头是百姓,穿上甲胄便成兵丁,不可拘泥成例一概而论。再说,毛文龙孤撑海上,苦心经营,大不容易,户部却以糜费军饷为借口,横加刁难,朕如坐视不问,怕是不用后金进兵,户部的几个官员便将东江剿灭了。区区几两饷银与东江重镇,孰轻孰重,判然可分,还用大费周章,这般缠绕不清么?”辽东情势本来已是危急,朝臣却一味因循,崇祯心下隐隐有些不快。一个身形高瘦的言官道:“皇上,边将虚报自肥容或有之,然军饷不足不全在边将,而在于吏治。”“你……”崇祯本待要问他姓名官籍,话到嘴边,又觉有失明察,改口道:“你细奏上来。”那人见皇上迟疑,恭声道:“臣是户科给事中韩一良,对边饷一事也曾究心。臣以为各边粮饷所需终不过数百万,我大明万里河山,举全国之财力供给自当绰绰有余,而今只辽东一隅也难满足,大可怀疑,但所疑者不当只是边将,各臬台州县官吏也可怀疑,百姓钱粮年年交纳,而各库空虚,无力解发,是何道理?”韩一良轻松说出,但殿中召对的众人却如春雷在耳边炸响,惊得面面相觑,变颜变色,不知如何是好。崇祯感叹道:“当年宋高宗问天下何时太平?岳飞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命,则太平矣。看来各库空虚实在大有积弊,许多的银子都哪里去了?”韩一良苦笑道:“哪里去了?都送了花了贪了。如今哪里有不用钱的地方?哪个官是不爱钱的人?花钱买来冠服,怎会不暴敛钱财捞回来?有人说县官为行贿之首,各科给事中为受贿之魁,不少人谈起贪官污吏,都归咎于县官带头乱法,实在是皮相之论。县官俸银不多,一年不过二百两,花费却极多,上司要打点,来往的客人要招待,巡按举荐要感谢,三节两寿更是概不能少花红水礼。上京朝觐莫大荣耀,可是花费更是惊人,往往不下三四千两银子。若想高升或是调换肥缺,出多少银子得什么样的差事早已成了惯例。”崇祯问道:“什么惯例?”韩一良见众人神色极是惊谔不安,情知牢骚发得多了,但见皇上追问,不敢不答,硬着头皮道:“各个品级都有成例,总督巡抚最少要五六千两银子打点,富庶地方的道台知府要两三千两银子,各州县衙门的主官佐贰也各有定价,举人监生衙门胥吏也多因捐银而得。这上上下下有多少银子,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从地里冒出来的,想要郡守县令们廉洁,办得到么?臣平日寡于交际,闭门自守,但这两个月来辞却书仪还有五百两,何况善于交结,广为周纳之人呢!伏请皇上严加惩处,使臣子视钱为粪土,惧钱为祸患,临财毋苟取,不然文官不爱钱之说,终属空谈。”崇祯听得面色阴沉,默然无语,殿里一片沉寂。刘鸿训见韩一良将官吏说得一塌糊涂,担心激怒皇上,忙分辩道:“韩一良所言也不尽然,钱礼往来也不尽是纳贿,还有人情交际。”崇祯追问道:“什么交际?”刘鸿训解说道:“亲友馈赠,礼尚往来,不可与纳贿并论。”周道登接口道:“纳贿意在希荣求宠,破不得情面,以致损公肥私,终成巨贪窝鼠。而人情往来正合尊尊亲亲之意,与纳贿自是不同。”崇祯冷笑一声道:“何谓情面?”周道登本欲帮刘鸿训辩白,未料皇上发问,不由黑红了面皮,怔道:“情面、情面者,面情之谓也。”众人听他颠来倒去浑似未说,偷着掩嘴而笑。崇祯见他奏对浅鄙,责道:“周先生想必读熟了《尔雅》、《毛传》,做惯了八股文章,回话自然便古板了。什么情面者,面情之谓也,全是些车轱辘的话,反复陈述,没有丝毫阐发,说了也是未说。读书意在经世济用,要在变通,若死读书读死书,国家开科取士,用读书人做什么?”周道登早已心慌,竟以为皇上又问,瞠目结舌,片刻才嗫嚅道:“容臣回到阁中取书查看明白再奏。”众人哄然大笑,又见皇上早气青了脸,忙各自掩了嘴,憋着腮不敢笑出声。周道登窘红了老脸,用衣袖不住擦拭额头的冷汗。崇祯隐忍不发,目光凌厉地望他一眼,说道:“韩一良所奏大破情面,忠鲠可嘉,当破格擢用。钱龙锡,回去记着拟旨,着韩一良实补督察院右佥都御史。”众人望着韩一良,各有钦羡之色。钱龙锡道:“韩一良只是从七品,督察院右佥都御史乃是正五品,一下子升得太快,是不是……”崇祯打断道:“那有什么不可的?从太祖高皇帝到朕,历来都是不拘一格用人的,若都依资历名望,熬到入阁拜相岂非都是赐杖之年了。朕年才弱冠,如何用得起?”钱龙锡不敢再说,忙答应道:“臣回去即刻办理。”王永光出班道:“皇上,臣有一言请问韩一良。他所讲上京朝觐花费尤多,各个品级都有成例,言之凿凿,当知详情,必有所指,请皇上命他明言,举发贪赃最甚者,以为警戒。臣忝为吏部之长,稽核天下官吏,每年考核,三岁大比,升迁调降但凭卓异与否,并不知什么成例,然恐左右侍郎与各司分设郎中、员外郎、主事以权纳贿,而臣不察。若关系吏部,臣必破得情面。断无遮掩庇护之意。”众人听了惊惧此人心机之深沉,又喜他代自己开脱罪责,各怀心事一齐望着韩一良。韩一良听了,如坠冰窟,方才皇上破格擢用的喜悦登时化为乌有,惶恐道:“臣所言官吏贪风,其实对事而不及人,所举事例只是为说理而已。”崇祯安慰道:“不必害怕,朕与你做主,尽可当廷直言,五百两书仪既非从天降,又非从地出,到底是何人所赠?”韩一良不胜迟疑,支吾道:“当时夜色深重,臣看不清来人的面目,那人只将银票抛下便走了。”崇祯冷笑道:“岂有送礼而不明言所求的道理?你心存情面,便来敷衍,难道朕是可欺之主吗?”韩一良越发惊恐,辩解道:“纳贿一事,臣原本就是风闻,实在不曾知晓姓名。”崇祯厉声道:“难道朕是不通情理之人吗?朕嘉许你忠直,你却越发欺朕了,难道一人都不知晓,突发奇想而有此侃侃之论?必将姓名指来,不然以通赃论处。”韩一良已无退路,跪地叩头道:“臣所指纳贿者不过以下四种人,已经弹劾下部议论处久拖未决者、不孚众望而窃拥重权者、俸禄不多而广置房产者、投机钻营而求内阁点用者,有关衙门查核即可明白,实在不需臣明言。”崇祯脸色一霁道:“你明言与衙门查核,二者并行不悖,不必搪塞。此时不想讲出,明日上个条陈亦可。”韩一良叩头有声,哭泣道:“皇上必要臣指名道姓,臣不得不奉旨。据臣所知,贪墨纳贿以前朝崔成秀、周应秋、阎鸣泰数人为最,近来贪墨者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吏部职掌考核,定然知晓,皇上也可体会。”崇祯勃然变色道:“方才所言明明有人,却以周应秋已有公论之人敷衍塞责,如何前后矛盾?既卖直沽名,却又躲闪含糊,如此首鼠两端,足见本性泯灭,都御史岂是轻易做的,检举有功,方可实授。”韩一良叩得额角血红,哽咽道:“臣不为向皇上求擢升官职,但为揭露积弊,今将生死置之度外,知无不言,但有一事求皇上恩准。”“讲!”“准予臣回籍安养。”“为何?”“臣害怕,臣与大伙儿为难必不容于士林,孤身一人实在无力应对今后的变局。”崇祯咬牙道:“朕准你。”韩一良回头看看群僚,朗声道:“臣听说工部召商采办物品,经办官员层层抽扣,发银一千两,到得商贾手里不过三四百两。此情如何,皇上一问便知。”“所涉何人?”“工科给事中王都、陕西道御史高赉明。”崇祯命道:“传他二人来回话!”不多时,王都、高赉明跪在丹墀下,崇祯问道:“朕命你们巡视厂、库,查奸革弊,发银一千两实给三四百两,其余六七百两竟敢私自瓜分。此等积弊如何不报?”王都急忙回道:“臣奉旨巡视节慎库,交放钱粮都是依照工部出据的领状,并无二八抽扣之弊。工部书办汪之蛟曾想谋取堂批,包揽山东外解而后瓜分,臣当即究治。至于发到库外,已不是臣所管辖,而属工部监督。今日大司空张凤翔在,皇上可当面查问。”崇祯扫一眼张凤翔,见他早已出班跪了,诘问道:“可有此事?”张凤翔道:“钱粮未出库时,差人与外面商贾早已默契,商贾又怕工部抽取,返还自是避过工部。”崇祯点头问王都道:“此事根由全在你们,不经过你们批准发放,谁能瓜分?朕早听说瓜分之例以前是二八,近年改为四六,你们岂会不知?”高赉明道:“臣所过手的银两三万有余,商贾工匠领取银两出库全凭票据,臣疑心其中有陋规,但苦无凭据,未敢贸然奏告。”崇祯怃然变色道:“朕身居九重,此中关节都已久闻,你们每日办此差事反倒惘然,可知必是牵连其中,干净不了。朕命科道巡查钱粮意在查奸革弊,不想你们沆瀣一气,寡廉鲜耻,推委纵容,以致更生奸弊,若不严办,生民如何复苏,财用如何富足?你们不必巧辩,着锦衣卫拿下!”李标劝道:“皇上,从来陋规,罪责不尽属他二人。”刘鸿训跟着道:“臣不为申救此二人,只是数十年积弊而罪及如今任事之人,大不合情理,难以服人。”崇祯语调一高,说道:“此时不矫枉振颓,太平何日可望?日攘一鸡既非君子之道,自然当即刻革除,何必要月攘一鸡而待来年再痛改前非。辽东军饷不足,今日虽说议透了缘由,但如何解发?袁崇焕在折子上说,若户部无饷可解发,请朕发内帑,不然士卒鼓噪,难以消弭。朕倒不明白了,若是将帅与士卒亲如家人父子,士卒怀其威德,自然不敢叛乱,也不忍心叛乱,如何会有鼓噪之事?”“皇上所言*见性,洞彻古今。齐人田穰苴治军恩威并用,执法严明。司马迁说他:‘士卒次舍井灶饮食问疾医药,身自拊循之。悉取将军之资粮享士卒,身与士卒平分粮食,最比其羸弱者。’一个将帅能如此爱兵,难怪生病的士卒都争奋出为之赴战。卫人吴起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竟亲自为两个生疮的士兵*脓血。为将之道,爱兵为上,爱其命,惜其死,士卒赴汤蹈火都再所不惜,哪里会有什么反叛之心?”一个身穿孔雀补子服的人侃侃而谈,旁征博引,竟是十分妥帖。崇祯见那人年方而立的模样,风神俊朗,如玉树临风,心下已是几分欢喜了,问道:“周延儒,袁崇焕请发内帑,你有何条陈?”周延儒少年得意,二十岁中了状元,自此一帆风顺,近来刚从南京翰林院召拜礼部右侍郎,三十五岁已是朝廷三品大员,引得无数人好生羡慕。他见皇上面色略略缓和,小心回道:“皇上,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既看重边关门户,所以看重者,因其可以防御虏变,如今东虏未至却祸起萧墙,若不严惩,各边若群起效尤,动辄兵变便成积习,不但空耗内帑,还怕养痈成患,兵骄将劣难以临阵对敌,不能防虏却自生贼。如宁远兵变输饷平息,今已波及锦州、蓟镇,此风不可长呀!”刘鸿训不以为然,反驳道:“以情理揆之,将士以身许国,却冻馁父母妻子,如何安心边事?臣以为可暂发内帑,等各地秋收后解来钱粮,再由户部填补。”周延儒道:“皇上,臣并非阻拦解发内帑,辽东边事非一日可了结,内帑倒不是不能解发,但鼓噪则解发,治标而不治本,终非长久之策,还望皇上从长计议,谋出个一定之规,不需分神劳心地召对,边将也不再忧心粮饷拖欠。”刘鸿训道:“边事危急,袁崇焕曾许皇上五年复辽,如今请饷不发,怕是会冷了他们的心肠,那辽东何日可以了结?”周延儒道:“刘阁老,所谓欠饷者不过少饷银而已,边地银两不便使用,当年蓟辽总督熊廷弼曾有疏奏说辽阳纵有银两亦难买得衣棉,士卒多裸身穿甲,以此推论,士卒并不急于使用饷银。山海关积粟甚多,并无匮乏,古人罗雀掘鼠为食,军心尚且不变,如今边兵有粮果腹却动辄鼓噪,或许另有别情,贪墨克扣也未可知。”刘鸿训道:“饷银不足,罪不在士卒,周侍郎所言未免有些苛求了。”李标、钱龙锡二人也请道:“皇上,还是解发内帑为妥。”崇祯扫视群臣,用不可违拗的口气道:“不必争执了。暂借内帑十万两、御前供奉银十万两、刑部赃罚银五万二千八百两及户部十万两充关宁军饷,李标,下去拟旨吧!朕知道如今普天下的官吏,不贪不占的人不多,拟旨九边核实兵额,到底有多少兵员,都要给朕报个实数,让朕心里有个底儿,今后就依此数解发粮饷,光顾了吃空额如何打仗对敌?各地拖欠钱粮务于万圣节前解来入库,若再胆敢拖延,拿来诏狱审问,决不姑息。你们起去吧!”大半天的召对下来,极是累人。崇祯回到清暇轩,用了午膳便昏昏地睡了,一觉醒来看看自鸣钟,已近申时。王承恩见他醒了,先命宫女献上茶来吃了,笑着禀道:“万岁爷,刘太妃在慈宁宫摆酒赏月,与各宫宫眷同乐,教人过来好几次了,见万岁爷睡着,没敢惊动。”崇祯活动几下手脚,点头道:“往年都在乾清宫,大伙儿吃得拘谨,改在慈宁宫才像家宴呢!谁的主意?”王承恩思索道:“想是娘娘们商量的吧!皇后娘娘说今年中秋要好好地过,有个开元太平的气象。”崇祯一时来了兴致,问道:“外头天色如何?”王承恩赔笑道:“天倒是晴的,瓦蓝如洗,只是略有些薄云。”崇祯道:“微云掩月最是可人。”王承恩见皇上兴致不减,放心道:“那奴婢这就下去预备。”崇祯吩咐道:“时候尚早,迟不了的,拿些折子来看。”见王承恩转身要走,又叫住他道:“问问皇后可请了郑贵妃?”又过了半多个时辰,崇祯动身往慈宁宫。过了隆宗门不远,便闻到一阵桂花、玉簪花的幽香,心神为之一振,命落了肩舆。王承恩忙上来打起帘子,扶他下来。崇祯抬眼望去,见慈宁花园古木参天,绿阴压地,透过揽胜门,里面的咸若馆、慈阴楼、宝相楼、吉云楼、含清斋、延寿堂、翠芳亭、绿云亭、临溪亭在暮色中影影绰绰,看得已不甚分明。两个高大的银杏树叶上残留着一丝余晖,泛出明艳的金黄,煞是可爱。刚转进慈宁门,便听到慈宁宫里笑语喧哗,王承恩道:“万岁爷,奴婢先去通禀一声。”崇祯笑着拦了道:“通禀什么?都是一家子,进去就是了。”领头迈步进殿,见里面几张小条案众星捧月一般,拱围着中间一张雕花紫檀大圆桌,周皇后与皇嫂张嫣左右陪着一个鬓发如银的刘太妃,田礼妃、袁淑妃二人也在一旁陪坐,老祖宗老祖宗地叫个不住。崇祯见座中没有郑贵妃,心下诧异,一时不便询问,上前道:“儿子给老祖宗请安。”便要行礼,刘太妃虚拦了拦,便道:“快坐了吧!就等着皇上开席呢!”崇祯又向张嫣施礼道:“皇嫂可安好?朕忙于国事,疏于问询,慈庆宫那边儿难得一去,供奉可还周全?需用什么,与皇后说一声便了。”张嫣眼圈一红,忙低头敛衽一礼,遮掩道:“皇上放心,宫里供奉有余。我一个人也用不了多少的。”周皇后知道她又想起了熹宗皇帝,却不便劝慰,忙与田、袁二妃过来请安。崇祯笑道:“你们也都坐下吧,咱这是家宴,没有外人,不必拘礼!”又对旁边的太监宫眷们道:“今儿个有御膳坊的人伺候,你们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过来。”众人极是欣喜,见他在皇后身边坐下,才一齐入了座。崇祯见桌上一色的宣窑青花碗碟盛满了各种果品,葡萄、鸭儿梨、苹果、柿子、石榴、桃子、红枣、西瓜、荔枝等鲜果以外,还有栗子糕、蜜海棠、蜜红果和油酥核桃仁、糖炒栗子等干果蜜食,桌子中央摆着一盘月饼,大有尺余,上绘月宫蟾兔,依稀可见桂影婆娑,用手指了笑道:“老祖宗,这月饼做得有趣!真如天顶的圆月。儿子闻说初升的月亮又大又圆,一直没见过,往年在乾清宫家宴过了,早已月上东南,今儿个到殿外月台宴饮可好?”刘太妃道:“皇上喜欢哪里就在哪里好,难得这般雅兴,月白风清,又是佳日,露台赏月岂不更是敞亮?”不多时,收拾停当,四个鎏金铜香炉里燃上龙涎香,众人坐在月台上朝东望去,见东边一轮金黄的圆月缓缓爬上宫墙,几块薄纱似的云彩飘在周围,略有一些朦胧,更见风致。众人谈笑着吃了一些果品,刘太妃道:“传膳吧!”太监宫女们撤下了桌上的瓜果点心,御膳坊的首领太监带着十几个小太监鱼贯进来,慢声细气地报着菜名,“龙凤呈祥一品、燕窝迎字鲜鸭子一品、燕窝喜字口磨肥鸡一品、燕窝多字锅烧鸭子一品、燕窝福字什锦鸡丝一品、翡翠虾一品……”每报得一个名目,便有小太监将食盒打开将菜碗摆放出来。刘太妃道:“这乌云托月名字起得好!我还没进宫的时候,便听老辈人常说:守得云开待月明。云与月本是一对冤家,如今却成了兄弟姐妹,要将月亮托起呢!有赏!”那首领太监谢道:“老祖宗瞧得明白!这道汤菜源自圣人门第,是孔府的拿手菜。是将紫菜撕成数片,置鸽蛋于紫菜之上,兑入鲜美可口的清汤,使紫菜鸽蛋飘浮其上,其状便如乌云托月。”崇祯也觉新奇,笑道:“月亮倒是有的好比呢!”“可不是么?”周皇后接口道:“诗人骚客看它是天镜、银盆、玉盘,痴男怨女当它是牵红线的恩公,求仙好道的看它是琼楼玉宇,各因心事而定,说不完的。”话音刚落,只听旁边儿桌上有人道:“月亮还像烧饼呢!”众人听得好笑,崇祯看一眼,见是与自己甚有缘分的太监马元程,两手掐成圆圈状望着月亮,不由莞尔道:“小元子,你却是个不读书的,如此风雅的事被你一说便俗了。”马元程道:“奴婢小时常觉得吃不饱,夜里饿得难受,老娘便搂着奴婢唱:月亮圆圆像烧饼,里面住个兔子精。奴婢想着火炉上热气腾腾的烧饼,却又怕那成了精的红眼兔子,肚子咕咕直叫,也不敢喊一声饿,睡着后嘴里还流着口水。”众人忍俊不禁,笑成一片。田礼妃娇喘着道:“听你的名字,元程元程看来原本就是能盛的,怎能吃得饱?”话头一转,向崇祯道:“说起菜名,臣妾倒想起一首唐诗入菜的笑话来。”刘太妃不等她说,先喜道:“又是怎样的笑话?”田礼妃见众人一齐把眼望来,将脸儿绷起道:“一个穷酸的秀才家里来了客人,没有酒饭招待,怕客人笑话,脸面上挂不住,好在秀才娘子聪慧,亲到厨下整治出些菜肴,端上来道:‘几位佳客想必也是饱读诗书的,以文会友,吃是在其次的,奴家手拙,只做得四道小菜,各含着一句唐诗,猜得出来,奴家再去料理酒饭。’客人见第一道是根碧绿的韭菜配两个鸡蛋黄,第二道是蓝色瓷盆里放一溜切碎的蛋白,第三道则是两半撑在一处的蛋白,第四道是清水白滚汤中飘浮着四瓣空鸡蛋壳。客人百思不得其解,便一齐请教,秀才娘子笑道:‘唐人有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依次便是咏这四道菜了。’”众人听得大笑,刘太妃软了身子,用手指着田礼妃说不出话,崇祯刚入口的茶箭也似地直喷出来,张嫣与周皇后各自抿嘴浅笑,袁淑妃身子一歪险些仰倒,旁边的太监宫眷们更是笑得没了形状,田礼妃始终强自撑着,脸色却已涨得通红。崇祯转脸道:“真是骂尽天下文士,为巾帼增色了,亏你想得出。”刘太妃此时才回过气来,咳道:“大伙儿且进些酒饭,终不成还要再去热了。”崇祯喝下一杯桂花陈酒,夹起一只浅胭脂色的翡翠虾,在白瓷小碟里蘸了淡青的醋汁,果觉鲜美无比,连吃两只,还要再夹,忽觉桌下的脚被什么轻触了一下,抬头看看,见众人都在埋头吃食,田礼妃却眼光流动地扫来一眼,似怕众人看见,慌着将目光收了。崇祯心知她担心自己吃多了,便探脚在她腿上勾抹几下,相视一笑,田礼妃顿时脸又红了起来,掩饰道:“清蒸螃蟹可好了?”旁边伺候的太监回道:“已着人去取了。”田礼妃吩咐道:“不可拿多了出来,以免冷了吃得人胃寒,仍旧在蒸笼里温着,吃了再拿。”众人见螃蟹上来,先净了手,周皇后要给刘太妃剥蟹肉,刘太妃道:“我吃了多年的螃蟹了,神宗爷在时给神宗爷剥着吃,手顺着呢!吃螃蟹边剥边食才有味儿,就如同好香必须*,好茶必须自斟一样。别人剥给我吃,我总觉得味同嚼蜡。看来我是享不了这个福了。”张嫣怕她来让,也道:“不需让的,自个儿掰着吃最好,品得出滋味。”刘太妃道:“家常吃喝又没外人,不需这样费神的,平日里横竖礼体不错就行了。往年宫里一逢中秋月明之夜,便举办食蟹大会,看谁吃得手巧,就似七月七乞巧一般。”“怎个比法?”田礼妃问道。“螃蟹吃完后,看谁吃得干净,吃得精细,若能将螃蟹的壳、螯、脚复拼成原形最称巧妙。”刘太妃兴致勃勃,似是对往事不胜回味向往。张嫣也道:“先帝的乳母客印月最擅此道,她只凭一副指甲细细挑剔,食得极是净洁,吃完将螃蟹壳骨摆作蝴蝶形,无人可及。先帝曾大加赞赏,我自知不如,命人特制了一套工具,还是有所不如。”崇祯道:“北京自古不产螃蟹,京城的螃蟹多是来自直隶的赵北口与胜芳镇,赵北口以尖胜,胜芳镇则以团胜,故北京有七尖八团之说,七月尖脐雄蟹螫大,八月团脐雌蟹黄肥。朕从小惧惮食蟹之烦,剥了半天,两手腥臭,剥的蟹肉尚吃不满一口,吃蟹反是吃苦了。有时竟教蟹螯夹了指头,划破肉皮,岂非得不偿失?”周皇后道:“皇上此说实在是局外人语,未免有些煞风景了。螃蟹其实乃是天下闻名的美味,自古而然。《世说新语》上说有位叫毕卓的,他的志向竟是‘得酒满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比西晋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味美,当是难分伯仲。你想他官都可不做了,那螃蟹岂非好吃之极?”田礼妃也笑道:“皇上是北京的头号大蛮子,不晓得江南风物。在江南八月九月称作蟹秋,恨不得日日食蟹才好。螃蟹在民间又称无肠公子,分海蟹、河蟹、江蟹、湖蟹,以松江府的大闸蟹最好,食蟹的法子极多,南北朝时有糖蟹,隋唐时有糟蟹、蜜蟹、醉蟹,极是讲究,贴以镂金龙凤花鸟,进贡入宫。宋代则取蟹黄做包子,别出一格。螃蟹可炸、可炒、可烤、可腌、可醉,不过诸种蟹馔中,最佳者还是清蒸,不失本色。”崇祯道:“朕一句话,牵出你俩这么多言语,只顾辩说,不怕螃蟹凉了?朕还要看你们比试呢!王承恩,添些彩头。”王承恩取了一袋金豆子当堂放了。袁淑妃道:“臣妾生在北地,不谙此道,就做个见证吧!”崇祯道:“不需你做见证,今夜朕与老祖宗主持,你们都来比试。这袋金豆子分量可不轻呢!”众人埋头剥食,田礼妃小心掀开蟹盖,蟹膏似玉,蟹黄似金,小口啜饮,鲜而肥,甘而腻,火候做得极好,大觉受用。周皇后见她已经动手,却不着忙,抬眼看看旁边的宴席,吴婉容忙取出一个明黄裹袱的小匣,打开呈上。崇祯见是一套小巧玲珑的银制器具,小锤、小镦、小钳、小叉、小钩、小刮、小匙、小针,堪堪拿得起来,不知何意,问道:“宴席上还要做女红么?”周皇后笑道:“皇上,想你也是不知道的。这是臣妾的老家苏州专门吃螃蟹用的,名字叫蟹八件,掏、挖、敲、剔、捏……一丝蟹肉也不会糟蹋,一尖一团两只吃完,怕是要个把时辰呢!”崇祯暗觉不耐烦,胡乱吃了一只,便住手不吃了,却见她们细吹细打,其乐陶陶,仰头看看月亮渐渐上了南天,薄云早已散了,月光水银似地泻下来,竟有森森的凉意,便对刘太妃道:“老祖宗,夜露已重,儿子陪你到殿里吃茶歇歇,且教她们慢慢地吃。”刘太妃笑道:“正是呢!我见你们今儿个高兴,怕走了扫你们的兴。”喝了苏叶汤,又用苏叶洗了手,见众人起身要送,便又道:“都别起动,好生吃干净些。”崇祯伸手扶了,她兀自嘱咐将酒烫得热些,免得吃凉了肚子疼,才笑着进去,坐了道:“皇上,想必是有什么事要说吧?”崇祯一笑,问道:“郑太妃如何没来?”“我曾命人去请,她推说身子不爽快,想是还丢不下先前的旧事。她本来身份就尊贵,可这太后印玺却掌在我手里,怕是心里老大不痛快的,抹不开这个脸面,不肯屈尊的,便说不耐这边儿烦乱,搬到咸安宫去了,想是不会轻易到前边来的。”崇祯宽慰道:“老祖宗不要往心里去,她不是自作自受么?好好的有福不享,却怪谁来?当年掀的那些风浪,害了多少人,父皇都是终日惶恐不安。朕既往不咎,已是法外施恩了,还妄想什么太后印玺?”刘太妃叹道:“我们两个老姐妹好似一对活冤家,往时人家是皇贵妃么,我只是个平常的妃子,忍气吞声的,哪敢有半句怨言?如今有皇上这句话,我也安心了。”崇祯微笑道:“有什么不安心的?如今已不是神宗爷朝了,儿子要恢复太祖爷的家法,恃宠而骄是不能的了。儿子敬她是个长辈,对她也颇礼遇的,衣食供奉从不吝惜,好好的家宴不来,躲在咸安宫里做什么?有什么委屈不好说出,有多少恩怨化解不开。”“她能做什么?怕是自怨自艾吧!”“可不止呢!”“还会做什么?”崇祯笑笑没有说话,刘太妃自觉失言,忙转了话题,两人又说笑了一阵,便听外面嚷着吃完了,崇祯透过菱花扇窗见众人都围着大圆桌看,啧啧称赞不住,扶了刘太妃出来,果见桌上的蟹骨摆作四处,都吃得八路完整,端详多时,才见一蟹脚上的金毛竟根根挺拔,两只大螯远伸,八脚微曲,宛如浮出水面半个身子的活蟹,又如伏在枝头的蝴蝶,问道:“这是谁吃的,恁的精巧?可算第一。”刘太妃也夸奖道:“怕是要胜出客印月一筹了。”田礼妃上来敛衽施礼道:“谢皇上恩典。”袁淑妃不依道:“田姐姐是弹琴弄箫的巧手,原说是比不过的。”周皇后道:“摆的样式精巧,不知吃得可干净?”崇祯命人取来戥子,将蟹骨分别称了,周皇后最轻,田礼妃次之,张嫣再次,袁淑妃最后,其他太监宫眷一时难以分出等次。田礼妃辞让道:“还当以皇后第一。”周皇后道:“不必谦逊了,皇上金口不能改的。再说我用了蟹八件,才及得上你一双妙手儿,已是落了下乘。”崇祯笑道:“今儿个高兴,凡来的都有赏。”众人不胜欣喜,都跪了谢恩,王承恩忙将金豆子呈上,又取了银叶子分与众人。正自忙乱,却见东厂提督王永祚匆匆进来,手忙脚乱地给皇上、娘娘、太妃们分头行了礼,崇祯忙起身朝刘太妃一躬道:“老祖宗,儿子本来还想陪一会儿的,不想却又有了事。”刘太妃笑道:“皇上自管去忙,这里不用你陪,我们娘们儿还要再斗会儿马吊呢!”花玉簪花插玉人头第三十一回 发奸谋秀才闹贡院 问旧案君王罢会推第三十一回发奸谋秀才闹贡院 问旧案君王罢会推张溥大急,高声道:“花费些银子倒没有什么,只是你与玄房兄订交多年,若是知情不举,有意欺瞒,岂不是教人齿冷心寒?”凌濛初摇手阻止道:“天如,何必苦苦相逼,强人所难?为人做事只求无愧于心就是了,不说也罢,各有各的路要走,我并不怪他。”眼里竟噙了泪水。钱千秋愕然收住脚步,垂头咳声说:“不是小弟不够朋友,实在是此事关系重大,背后有极厉害的人物,不可走漏半点风声,不然别说前功尽弃,性命怕是都难保全。”开门四下看了,折身回来悄声道:“你们可知道今年乡试的主考是谁?”张溥以为他故弄玄虚,冷言冷语道:“此事早已传遍吴越,读书人有几个不知的?”“正是他答应帮忙,我才敢将银子出手。钱谦益是皇上钦命的主考官,中与不中还不是凭他一句话?你们说这二千两银子花得值也不值?”钱千秋将心中的秘密说出,心头登时轻松了许多,悠然地摇着折扇。“怎么竟会这样?”凌濛初心下不觉骇然,脱口而出,张岱、张溥二人也脸色大变。钱谦益身子一颤,周身竟泛起几丝寒意,耸耳细听,又听钱千秋道:“千里做官只为吃穿,有几个老是想着忠君报国,心存民瘼的?如今吏治的*谁看不出来,众人皆醉而我独醒不容易,人人都会用心防着你挤兑你,与其这样还不如随波逐流的好。大厦将倾,一根檩木哪里支撑得住?”三人听了各自默然,想要反驳却又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张岱问道:“钱谦益远在京师,千秋兄怎么有如此的神通与他搭上了线?”“这个容易,没有什么可怪的。钱谦益早在杭州安排了两个眼线,一连多日到各大酒楼旅舍联络,看到那些来赶考的富家子弟便上前兜售,自称送富贵。只要衣饰华丽,囊中多金,你便安稳地坐等,他们自然会过来找的。”凌濛初心犹不甘,追问道:“要在考卷上做什么样的记号?”“兄长知道了也没有用处,那两人不光行动诡秘,打算得也极是精细,拿多少钱中多少名次,记号也不相同。”“是什么样的记号?”钱千秋一怔,随即笑道:“小弟说了也无妨,只有七个字:一朝平步上青天,要将这七字分开放在约定的地方,这些恕小弟不能奉告了。”三人再不怀疑,张溥大叫道:“那些不必细说,今科反正是无望了,不如到湖光山色中流连几日,比贡院、朝廷岂不干净许多!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还是蓬蒿人。一辈子躬耕陇亩,老死乡间罢了。”起身又拱手道:“那就恭祝兄台高中了。”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去。钱谦益暗忖:看来此事不是针对我一人,而是意在向东林党发难,若处理不当,怕是要弄出震惊朝野的大案来,一旦广为株连,东林党必定会全军覆没了,自己岂非成了千古罪人?想到此处,才觉冷汗早已湿透了衣襟,忙命随从暗里跟牢了钱千秋,看清他落脚的地方,稍后到柜台匆匆结了账,转身回旅店取了圣旨连夜赶往巡抚衙门。浙江巡抚刘一焜与钱谦益本来相识,听说他到了迎接出来,笑着拉了他的手,极是亲热地说:“哎呀!受之弟,早看了邸报上知道你主考浙江秋闱,进了八月便盼着你来,几时到的?怎么也不招呼一声,老哥哥也好给你接风洗尘。”钱谦益笑着施礼道:“哥哥乃是一方的封疆大吏,终日忙得团团转,小弟不好再添乱了。”“还是你体贴哥哥。”两人并肩进了花厅,钱谦益落座道:“小弟前日就到了,先到西湖各处游览了一番,这些年难得有几日的清闲,可是憋闷坏了。”“不先来看哥哥,倒去游览什么湖光山色,可是忘了哥哥?”“怎么敢!不过也幸亏去了回西湖,不然火烧了屋顶,还在梦中呢!”钱谦益现在说起犹觉有些心惊,将酒楼上听到的事简略说了,才道:“小弟此来一是拜望哥哥,二是求哥哥帮个忙。”“要人还是要钱?”“哥哥速派一些兵丁暗中查访那两个买卖关节的贼子,务必要捉了看押起来。”“姓名相貌可知道?”钱谦益摇头道:“小弟也只是听说,请哥哥多派些人手四处查访。开科在即,小弟怕出什么意外。”想到以往科场舞弊大案,他不禁深锁了眉头,心头焦躁不安。刘一焜见他着急,又是自己治辖的地方上出了这等大事,恐怕难脱干系,忙派了几十个得力的兵丁装扮成赶考的秀才、商人、脚夫、郎中等人,到各大酒楼旅舍打探。次日晌午时分,便抓了两个人回来,刘一焜亲自审问,钱谦益躲在屏风后面偷听。那二人开始闭口不语,姓名也不说,刘一焜一拍大案,冷笑道:“你抬起你们的狗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王法无情,岂能容你在此蒙混?看来不打你们也不肯招认,拉下去,重打二十板!”两旁的衙役早将二人当堂按倒,褪去衣裳,重打了二十大板。刘一焜命人将他们揪起问道:“快将姓名乡籍招上来!”二人依然低头不语,刘一焜大怒,吩咐一声:“不动大刑,你们想必不会招的,将夹棍抬上来!本部院还没见过不怕死的光棍,先夹你们个骨断筋折,看怎么花那些赃银?”当啷一声,一长两短的三根无情木放在了堂口,便要往两人腿上套。二人心下惊慌,那个年岁微长的嘴上兀自强硬道:“小人们的名号说与不说,并无什么要紧处,我们本是受人胁迫,不得已而做此违法的事,背后那人可是朝廷的清贵,抚台大人可有胆量招惹他?”刘一焜将眼睛一瞪,喝道:“科考是国家的抡才大典,关乎国家兴盛和社稷安危。不论哪个买卖考题行走关节,本部院一定奏明皇上,决不姑息。何人指使快些招来!”那人道:“小人名徐时敏,他是金保元,都是本地人氏。金保元有房远亲在京师任职,介绍结识了翰林院编修主考这次秋闱的钱牧斋大人,可怜我们贫困无计,便指了小人们这条明路。”刘一焜不动声色:“你们可见过钱编修?”“小的见过。小的们还与他约好事成之后四六分银子呢!”金保元急忙回答。“可还记得他的容貌?”金保元浑身一颤,与徐时敏对视一眼,迟疑道:“当日天色已晚,看得不甚分明。”“你不必描说,本部院的师爷正好曾在钱编修府上当过差,他可帮你分辨清楚。”刘一焜回头招呼钱谦益出来道:“师爷,你听他说的可是钱编修么?”钱谦益踱步出来,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们在何处见的钱编修?”“京师的一家酒楼。”“什么字号?”金保元惶恐道:“小人记不得了。”钱谦益并不恼怒,依然和气地问道:“那钱编修什么模样?可是像我的样子?”金保元一怔,随即笑道:“师爷你不要赚小人的口供了,钱编修当日一身的官服,威严得很呢!不像师爷这般依附他人的样子。”钱谦益一笑道:“那钱编修什么年纪?”“花白的胡须,德高望重的,想是不下五十几岁了。”钱谦益回头向刘一焜笑笑,转身回了后堂。刘一焜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连笑了几声,大喝道:“大胆刁民,你们受了什么人的指使,竟敢诬陷朝廷命官?睁大你们的狗眼,刚才的那个师爷就是钱编修,你们还说认识?”徐时敏、金保元才知道露了馅儿,金保元强辩说:“小人本来说天色昏暗,看不真切的。”刘一焜岂容他们再任意胡说,伸了三个指头,喝一声:“上夹棍!”这夹棍乃是五刑之祖,极是厉害,不论什么样的人物也难熬得过去。每当用刑之时,衙役们先看老爷的眼色行事,瞧老爷伸几个指头就是用几分刑。衙役将夹棍一收,二人疼得大叫几声,顿时晕了过去。衙役取了一碗凉水,含在口中,冲着二人噗噗连喷几下,二人慢慢转过气来,金保元吃罪不过,喊着招了。原来是浙、齐、楚、宣、昆党与东林党结怨已久,万历三十九年东林党把持京察,宣党党魁汤宾尹惨遭罢黜丢官回家,一直耿耿于怀,他的门生韩敬日夜想着替老师出口恶气,见钱谦益主考浙江秋闱,贿赂了两个分房的考官,约定在考卷上暗做记号,又联络了早年的同窗秀水人沈德符,物色收买当地的闲汉奔走游说买卖关节,秋闱结束时伺机揭发,借此回击东林党。刘一焜听了不觉骇然,暗道:“这条计策好毒!报了仇,又赚了银子,说不定检举有功,还要升官呢!”吩咐松了刑,画押后当堂钉肘,标了收监牌,收在监牢。钱谦益知道了事情始末,也觉心慌,忙回去写了密函差人火速送与首辅叶向高,想阁臣中还有刘一燝、韩爌,赵南星掌着吏部,邹元标掌着都察院,东林势力仍大,这边儿人证已在,尚欠物证,便一心放在科考上,只想到时人证物证齐了,再行检举。转眼到了八月初八,明日便是入闱的日子,钱谦益请刘一焜加派了人手,贡院内外戒备森严,持刀拿枪的兵丁仔细搜查,赶考的秀才们携带的竹篮、书箱、笔墨、砚台、食粮、烧饭的锅炉和油布以及衣服的边角都细细搜捏了,搜出不少的夹带、小抄儿,什么写满蝇头小楷的手绢、衣襟、坎肩儿、折扇、馒头里的纸条儿,还有巾箱本的四书五经详注、精选的八股时文等,各色各样,无奇不有,收了满满几大箩筐,抬出去当场焚毁。仔细核验身份,又查出一些冒名顶替的枪手,与那些夹带的考生一起用木枷夹了示众。钱谦益这才与临监官、监试官、考试官、同考试官、巡绰官、搜检官等人一齐来到公堂,带着秀才们在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叩拜行礼。钱谦益上了香高声盟誓道:“为国家社稷秉公取士,不循私情,不受请托,不纳贿赂——有负此心,神明共殛!”然后退身喊道:“开龙门!”等候已久的秀才们按着唱名顺序,提着书箱考篮鱼贯而入,进到那一排排鸟笼般的号舍里,各自七手八脚地忙着把油布挂起来遮挡秋天尚毒的日头。号舍本来三面都是里外石灰泥过的砖墙,只有朝南的一面留有六尺高的小门以供出入,小门紧对着前排的高墙,中间是能容一人来往的长巷,上面露着一线天,号内有一块能掀起的木案和一只坐凳,低矮拥挤,刚好容下一人,挂上油布之后,倒是少了日晒,却闷得透不过气来。考生们刚坐到在号舍里便通身大汗,一边打扇,一边不住向外张望,焦急地等着各分房的考官过来发放考题,四下一片沉寂。钱谦益等院门落锁,考题发完,又反复叮嘱钱千秋一房的考官郑履祥盯得仔细些,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穿过龙门,登上明远楼察看。明远楼位处贡院中央,上下三层,四面皆窗,飞檐翘角,居高临下,东西两面的号舍甚至整个贡院一览无遗。乡试共考三场,每隔三天举行一场,每场考一天。第一场,是一篇取自《四书》中的文题,还有一首五言八韵的律诗;第二场则从《五经》中各出一个题目,任选其一;第三场是五道策问,也是任选一种。第一场过后,郑履祥报说钱千秋每日答写考题做饭吃喝,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钱谦益放心不下,估摸着第二场已考了大半,看看将近晌午时分,知道此时考官们大多疲惫,极容易懈怠,便只带了个随从下楼巡视,悄悄来到钱千秋号舍的一侧,本要偷偷看他做什么,无奈那八尺上下高的外墙挡得严严实实,转身欲走,却见钱千秋从里面出来,头发胡乱地盘扎在头顶上,竟有一半披散下来,遮着半个脸,上身*,竟脱得*,脚上踩着一双新鞋,手捧考卷沿着长巷走来走去,一颗硕大的脑袋左右摇晃,拖长了声调念几句写成的文章,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念到得意之处,用力把大腿一拍,竟自竖起大拇指大叫道:“好!今科必中也!”连叫几声便又接着念,一会儿,又拍手笑道:“今日必无晋矣!”钱谦益看他神情如此专注,浑然不像是作弊的人,暗暗叮嘱那守候的两个军卒将他劝回,切不可打扰了他人,便去他处巡视。过了一个多时辰,回到祖千秋的号房,见那两个军卒正在左右巡望,走近号房,却见祖千秋伏在案上鼾声大起,问问军卒并无异样,疑惑地回到楼上。十天的科考平安过了,各考房用朱笔将卷子誊录好了,原卷密封起来,判了等次,钱谦益取过卷子看,见一份考卷文章写得极好,一些词句似是曾经听过,猛地想起那日钱千秋所念的文章,细细审查,起转承合之处赫然依次散列着“一朝平步上青天”七个字,分外刺眼,只是这七字与文章浑然天成,若是不知其中关节断难发觉。钱谦益看得心惊,见上面的批语知道是郑履祥取的,并没有什么破绽,将原卷取来核对,果然是钱千秋所写,若是贸然拿下怕不但郑履祥不服,传扬出去恰恰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似是有了什么关节,授人以柄了。他不动声色依旧高取在第四,又将取中的考卷翻检一遍,再没有这七字出现,定了心神,召集各房考官重新审核一遍,随即发榜。浙江巡抚刘一焜见乡试已毕,并没有出什么乱子,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下了,当晚在西湖的湖心岛上为钱谦益及众考官们庆贺道乏,一直宴饮到子夜时分方才散了。钱谦益喝得半醺,睡得极沉,猛然觉得有人在耳边叫喊,一下子惊醒过来,睁眼一看,已是曙色临窗,那随从喊得已是变了声调,脸上竟是又急又惊,忙问道:“什么事?”“老爷,大事不好了。秀才们正在贡院门外吵闹呢!”钱谦益大惊失色,一骨碌爬起身,一边忙着穿衣蹬鞋,一边说:“抚台大人可知道?”“已派兵围了贡院。刘大人急得团团转,传话过来,请老爷过府商议呢!”钱谦益道:“快、快先随我去贡院!”随从阻拦道:“老爷,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过去?那些秀才们气势汹汹,如同钱塘大潮,老爷就不怕被他们吃了?”钱谦益不以为然道:“秀才造反多是因为科考取士不公,我此次主考浙江秋闱,自信立心为公,并没有半点的偏私,想必是有人受了蛊惑,无心为乱,这些秀才都是读书知礼的人,解说明白就是了,怕什么,他们又不是青面獠牙的妖怪!”急急地出了门。不到贡院,钱谦益便瞧见牌坊下大门外站满了持枪拿刀的兵丁,将贡院围得水泄不通,成群扎堆的百姓远远地散在四周观看,不敢靠近,许多士子挤在门前破口大骂。那些花了钱的恨道:“这来打秋风的狗官,不知收了多少银子,却不办事!”贫寒的秀才也说:“本想钱谦益这般大的文名,定会取些有才学的,不料也是贪赃舞弊,如今哪里找得到什么好官!”钱谦益硬着头皮过去,见门额上的浙江贡院四个大字早已变了模样,“贡”字中间加了一个“四”字,改成了“卖”字,“院”字则用半张草纸贴去耳字偏旁,变成了“完”字,浙江贡院竟成了“浙江卖完”。钱谦益正觉无从辩驳,又见一群士子围在门旁看,唧唧喳喳,有笑的有骂的,乱哄哄地闹作一团,蹙身过去,墙上贴着一张白纸,写了一首《黄莺儿》词:“名次早排定,黜贫士,取富翁,诗云子曰全无用。文章欠工,银钱买通,家里多金方能中。告诸公,方人子贡,原是货殖家风。”取法宋人黄山谷的笔意,长枪大戟,墨色淋漓,可以想见字里行间的郁闷悲愤之情。钱谦益转身要进院内,去看二道门前的盘龙大照壁背面张贴着的金榜,忽听有人喊道:“这不是主考大人么?那日西湖之上,恕学生眼拙,没能认出你这当今的大名士。当时你也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谁知竟有这等黑烂的心肠,开科那日还有什么脸面领我们拜至圣先师?他老人家若在世上,还不知已气死了多少回呢!”钱谦益回头一看,见是西湖邂逅的凌濛初,分辩说:“这都是奸人设下的毒计,与我本不相干。”凌濛初冷笑道:“还说什么不相干?你没收钱千秋的银子么?他怎么高中了?”“他的文章极好。”“那我的文章呢!我没有银子给你,就不好了?”凌濛初目光凌厉地直视着他。旁边有人骂道:“打这狗官!打这狗官!吴越的斯文都被他辱没尽了!”众人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撕扯衣服,随从拼命用身体挡了,护着他挤出来慌忙退走,可是四处都是士子,处处喊打。钱谦益心惊胆战,正不知往哪里躲藏,一队兵丁上来将他围在中间退到巡抚衙门。钱谦益帽歪衣烂,十分狼狈,见了刘一焜兀自惊魂未定,坐下喘息不久,有飞跑进来禀报说凌濛初、张溥等人率领一些士子到文庙哭奠,嚷着要烧毁圣人塑像,刘一焜、钱谦益大惊,又派人去驱赶。整整闹了两天,士子们才渐渐散了……崇祯见钱谦益懵然无语,以为他心怀愧疚,愠声道:“钱谦益,温体仁说你主持科考不公,不该滥入会推,你可听到?”事起仓猝,钱谦益稳住心神,急思对策,电光火石之间,将那些前尘往事闪现一遍。秀才们大闹贡院后,没等刘一焜写折子禀报,韩敬早已在京师大肆散布流言,礼科给事中顾其中上疏揭发,熹宗皇帝震怒,命刑部审讯议罪,好在叶向高早将钱谦益送来的书信上奏,主动检举浙江科考舞弊的缘由始末,钱谦益又亲自押解徐时敏、金保元回京面奏,经刑部审讯,钱谦益、郑履祥罪在失察,但确实不知内情,罚俸三个月,钱千秋褫去功名,发往东胜右卫军前充任苦役,徐时敏、金保元二人定了监斩候。前前后后并没有什么漏洞,出班叩头道:“臣才品卑下,学问荒疏,本来没有多少资格参与会推。但钱千秋一案关系臣的名节,不可不辩白清楚。天启元年,臣主典浙江秋闱,忠心秉公,为国家网罗英才,一时朝野多以为得人,并没有什么收取贿赂之事,外面的一些风传都是韩敬勾结奸人恶意构陷,此案当时便已审问明白,定谳了结,卷案都收在刑部。”不急不躁,显出气定神闲的气度。温体仁抬头道:“所谓结案其实十分草率,徐时敏、金保元提到刑部时已有口供,凭此口供,并未详查。要口供还不容易,五木之下,重刑推问,何求不得?那些口供显然是屈打成招的,怎能算得数?何况他二人到监牢不久便都死了,说是害了什么重病,死的可真是时候,想必是有人为了灭口,教他俩再难翻供,实在大可怀疑。”钱谦益见皇上面色沉郁下来,心里一紧,答道:“问案用刑也是为震慑奸邪之徒,若一心慈悲,就是吞舟大鱼怕也漏网了。温大人并未参与此案,只凭揣测之辞未免偏颇了。此案卷宗现存刑部,是否属实,查阅可知。温大人既然疑心有假,大司寇在此,可当场问个明白。”刑部尚书乔允升见火烧到自身,无可回避,却又不愿卷入纠纷,淡淡地说道:“钱千秋一案天启三年才到刑部,卷案现在存档部衙。钱谦益、郑履祥是否内外勾结,合谋索贿,查无实据,而说韩敬等人设计诬陷,只有徐时敏、金保元二犯的口供,也是查无实据。当时部议钱谦益以失察罪名罚俸三月,呈与先帝御览钦定,结案却也不能说是草率。”据实而论,不偏不倚。温体仁摇头道:“钱千秋虽说褫去功名,发往东胜右卫,但他事先得了消息,畏罪潜逃,结案后才缉拿到京师,略加推问,就在徐、金二犯的口供上画了押,此案怎么算是了结笃实?”“钱千秋供出徐、金二犯诈骗钱财,口供契合无隙,多少人亲眼见了审问,温大人没有参与其间,怎么竟一口咬定他口供不可凭信?”乔允升听他言语妄诞,不禁有些气恼。钱谦益也说:“钱千秋确实招了,怎敢欺瞒皇上。科考、审案关涉多人,若依温大人所言,是这些人个个都弄虚作假,只你一人忠贞不二了。温大人此言此行未免强词夺理欺人太甚了吧!”王永光、章允儒也出来作证,都说案子已经结了。温体仁听钱谦益言辞犀利,正想如何驳辩,见他们都附和着钱谦益说话,顿觉孤立无援,情知方才话说得过了,树敌太多,害怕再争辩下去分而不利,忙转了话题道:“此案无论了结与否,关节总是有的,只是当时东林党权倾朝野,无法深究。今日看来难免有许多糊涂不清的地方,真相到底怎样怕是无法查验了,但当时徐、金二犯亲口供出钱谦益背后主使,刑部却不以为据,可见审案中都有关节。”钱谦益隐隐生出一股怒气,急辩道:“判案当看言辞的虚实对错,岂可什么话都要听信?徐、金二犯明明招了是韩敬等人设计陷害,以此结案怎么就是有了关节?”温体仁反唇相讥道:“世间哪有这等的道理?关系钱谦益的话是假的,关系别人的话便是真的。哈哈,如此取舍犯人口供,罪名开脱起来自然容易得多了。若不是结党把持问案,怎能如此地只偏信一方?”乔允升嘿然道:“按你话里的意思,别人都是结党,就你一人执中守贞?这样说来,历朝历代的那些独夫民贼岂不都成了大大的忠臣?当真荒谬绝伦!”温体仁登时语塞,却不直言反驳,叩头垂泪说:“皇上,此次会推臣不在其中,本应避嫌引退,不该多事,但臣秉性孤直,不忍心见皇上受人蒙蔽,顾不得开罪什么权贵,冒死直言,不想竟、竟横遭这等责难。”崇祯疑心大起,说道:“理越辩越明,既有礼部的卷子和刑部的招稿在,此事终会查验明白。温体仁,你疏奏巨奸结党,说有人蒙蔽朕的视听,你所指的奸党都是些什么人?”温体仁正在思谋退路,见皇上动问,昂头朗声道:“臣所说的神奸巨恶便是钱谦益。他党羽甚多,遍布朝野,臣难以尽言。此次枚卜,皇上务求真才,其实会推已被钱谦益一党把持。”温体仁偷眼见钱谦益面色有些灰白,更觉说中要害,接着说道:“会推前几日,他与几个死党在一处小酒店中密谋多时。钱谦益,你道是也不是?”钱谦益心下大骇,那日他行事极为小心,不想还是被人发觉,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辩解。章允儒忙说:“枚卜大典,权柄不在一人,是经朝臣一起会推的,哪个胆敢暗地妄逞私意?所谓钱谦益把持会推,不过是温体仁没能列名其中,心怀怨恨,才说什么会推不公,其实温体仁自视过高,以为怀才不遇,大伙儿可是那么好骗的?朝臣没有几个推举你的,难道满朝文武都在钱谦益一党么?”温体仁道:“章允儒都是妄加推断之言,正可看出他与钱谦益同党,臣与钱谦益本无丝毫隙怨,上本参他也是出于忠心。阁臣权重位高,乃是皇上的肱股,不可不慎重其事,臣愿皇上能得皋陶、伊尹般的贤相,共开我大明中兴盛世。”说到最后一句竟是一脸的正气。章允儒见他假模假式,十分张狂,嘲讽道:“自神宗朝以来,小人陷害君子都是持结党之说。当年阉党想排斥东林,魏忠贤便是将那些不依附自己的朝臣随意加上一个党字,尽行罢黜。如今温体仁品行卑污,为公论所不容,便效法魏忠贤将持公论者都指为党,魏贼已除,不料却有亦步亦趋者,使得遗臭至今。”谁知温体仁机辩异常,冷笑一声,挑激说:“皇上与魏贼势不两立,登极未久便乾纲重振,设计将他除去,大快人心。你将我比作小人比作魏忠贤倒罢了,只是如此比附,将皇上置于何地?皇上是昏聩之主么?”章允儒没有想到这一节,顿觉言语欠周,霎时面无人色,期期艾艾道:“这个……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说温体仁奸佞,哪里有片语论及皇上?”崇祯大怒道:“胡说!御前奏事,怎能这样胡乱牵扯?拿下!”众人大惊,眼看着锦衣卫上来将章允如押了出去,谁也不敢上前劝谏。温体仁见崇祯怒形于色,心里暗自欣悦,趁机又说:“枚卜之前,冢臣王永光接连上了几个乞休的折子,皇上再三温旨慰留,钱谦益先命门生瞿式耜上疏请他主持完会推后再去,又担心皇上不准,授意梁子璠上疏举荐吏部侍郎张凤翔代行会推,想左右逢源,用心可谓良苦。”崇祯闭目叹息道:“朕传旨再行枚卜大典,再三申饬会推要公,怎么却如此结党欺君?”王永光听温体仁提及瞿式耜的名字,早已惶恐起来,洗脱道:“皇上,臣牢记圣训,这些列名的朝臣都是从公会推的。若说结党,臣则一点儿也不知情。”“世间怕是还没有傻得自行承认作恶的人呢!”王永光听这话说得极是刺耳,气恼地横了那人一眼,不料他并不理会,继续说道:“这次会推皇上下了明旨,早已晓谕九卿科道,以为必然极为公正,是皇上将大伙儿都看作了忠臣,谁知一些朝臣积习难改,以个人之是非为荐举的标准,党同伐异,本是许多人的公议反被一两个人把持,其他人再难开口,就是说了话也作不得什么数,往往出口召祸,会推怎么能公正呢?”崇祯睁了眼睛,点头道:“周延儒,今日看来你说的多属实情。会推若是不公,还不如不会推。一些臣子心里想的极是龌龊,满脑袋的都是升官发财,哪里会想着为国出力?”温体仁面容悲戚,眼里含着泪道:“延儒所言,臣心有戚戚焉。钱谦益把持此次会推,可知满朝都是他的党羽,臣本来孤立无援,只是见皇上焦劳忧虑,一些朝臣不以国事为重,不计个人利害上疏弹劾。但依情势推想,钱谦益必定怨恨臣,他的党羽也会惟恐不能置臣于死地,臣孑身一人断难当得起众怒,请皇上准臣回籍远离他们,以避凶锋。”崇祯看看伏地难起的温体仁,抚慰道:“朕心里自有是非主张,怎容得忠奸共居朝堂?你为国劾奸,不必求去,安心做事,朕不会亏了你。”随即看一眼跪倒在地的钱谦益,冷笑一声,“钱谦益,温体仁劾你在酒店密谋一事,可是属实?”“这……”“你欺朕出不得宫门,不知你的行踪么?这是东厂王永祚给朕的密奏,你自去看来!”崇祯将一张纸片掷下,转身离了御座回暖阁歇息。钱谦益看着纸片飘飘摇摇地落下来,匍匐上前,取在手中,上面蝇头小楷赫然写着五个人的名字。他只看到钱谦益、瞿式耜几个字,身子歪倒昏了过去。一盏茶多的工夫,崇祯重新升了御座,命阁臣会同文武朝臣廷议如何处置钱谦益一案。李标奏说将钱谦益冠带闲住,回籍听勘,钱千秋下法司再问。崇祯看着奏议,沉吟良久,提笔改作了革职回籍,扫视了群臣一眼,厉声道:“朕用人并非不怜才,钱谦益文名早著,朕虽在禁中大内,也略有知晓。但用人之道首重其忠,惟其忠贞,有为国为民为君的心肠,学识才智才会往正处使用,日久也不会懈怠,必能成就一番事业。若是品德卑污,学识再高,所用非途,只会擅权乱政,为祸社稷生民。今日朕不惜舍弃一个钱谦益,是要以他警戒百官,不可结党营私,妄立门户。”他略顿一下,语调转低,变得有些温和,神情竟似有些无奈地说:“会推本是好事,应当宁缺毋滥,不可随意用什么人来充数。眼下阁臣虽只有两人,但韩爌不日就要到京,三位阁臣也够办事了,会推暂且停下。”李标道:“钱谦益已经处罚,其他列名的十个人不当受其牵连。若停了会推,不免有些因噎废食,毕竟这些朝臣都是颇有宿望的,舍了他们,皇上要选什么人呢?”第三十二回 隐乱情巡抚施棍棒 查真相钦差闯筵席第三十二回隐乱情巡抚施棍棒 查真相钦差闯筵席崇祯道:“朕并非因此事而随意弃取人才,只是会推既然出了这等纰漏,不可再进行下去,这些列名的人员也不好再取。朕已决意废除会推,今后用什么人什么时候用,由朕特简独断,恩威当自上出嘛!以免朋党蜂起,流言不息。”说到后面两句语气已是极为严厉,脸上不见一丝笑容。李标忙收声退下,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开口进言。散朝时已近二更,崇祯退到暖阁里,却没有多少倦意,只是觉得饥饿难耐。御膳坊送上夜宵,崇祯将阁臣李标、钱龙锡留下一块儿进膳。皇上赐食已是莫大的恩宠,何况与皇上一起用膳?李标、钱龙锡二人头一回有这样的恩宠,相互对视了一眼,心里极是感激,忙谢恩在一侧欠着身子浅浅地坐下,神色极是恭谨,举止更是中规中矩,一边小心翼翼地动着筷子,一边各自揣摩着皇上的用意,老怕只顾了贪吃,回不好皇上的问话,有了这般的心事,虽说是山珍海味玉液琼浆也尝不出个滋味儿。两人年事都已高了,本来没有多少饭量,但见皇上不住地吃,也不敢放下筷子,只好小口小口地苦撑着慢吃。崇祯正是吃饭的好年龄,一整天的召对下来浑身累得已有些酸疼,耗费了许多的体力,胃口大开,吃得极是畅快,脸头冒出了丝丝的热气,见他们吃得拘谨,指着一个大海碗劝道:“这是山东胶州湾的名菜烩海鲜,神宗爷当年最喜欢吃,里面有海参、鲍鱼、鲨鱼筋、肥鸡、猪蹄筋,味道极鲜美的。”又指着一只整鹅说:“这菜有个古怪的名字,叫什么浑羊殁忽,说是唐代宫廷御膳,是御膳坊依了古方子做的。”二人听得心下暗觉稀罕,伸筷子吃了,果然味道截然不同。王承恩见皇上吃完了,两位阁老也放了筷子,忙递上手巾道:“两位阁老,这品浑羊殁忽是将鹅去了毛与内脏,放入上好的精肉和糯米饭,用五味调和好了,密封放入去了毛与肠胃的小肥羊腹中,将口缝好,炭火仔细烧烤,等羊肉熟了,羊腹中的鹅便也熟了。”说着使眼色命人将饭食撤下。崇祯将手巾一丢,漱了口道:“两位先生,陕西旱灾极重,自四月到七月一直无雨,八月却又阴雨连绵,旱灾所剩下的那些庄稼眼睁睁地全都烂在地里收不上来,朕怕再有澄城王二那样的刁民乘机起事为乱,晓谕陕西巡抚胡廷宴全力赈灾,不许减口。胡廷宴上折子说全省大小官员合力赈灾,安抚百姓,可保无忧。朕却放不下心,觉得似非这般容易。”“皇上密旨山东道御史吴甡巡按陕西,查看赈灾的情形,他没折子回奏么?”李标心下颇觉怀疑。崇祯鼻子一哼道:“他去了一月有余,没一点儿消息。胡廷宴却有折子参他干预地方政务,大肆搜刮索贿,狮子大开口地要二万两银子。莫非他做京官穷得疯了,竟敢如此负恩妄为?”钱龙锡沉思道:“不近情理呀!这么大的数目他怎会知道胡廷宴能给?要是真肯给的话,那会有多大的事体要他帮着遮掩?”崇祯道:“转眼就要到年关,此事不可小觑,要及早查办,以免耽搁赈灾。”“是否再派人入秦核查?”李标小心地问。“你们斟酌,不必事事请旨。若只是核查,往返少说也要个把月,会有多少人饱受冻饿之苦!不如专职专任,总督赈灾的好。”崇祯轻叹一声,两位阁臣心头暗颤,对视一眼,深为皇上悲天悯人的胸怀所动,竟觉鼻子酸酸的。崇祯看着两位形容消瘦的老臣,怕话说得过重,缓了缓又道:“韩蒲州已到了宛平驿,派人上了谢恩折子,朕已命他明日早朝后觐见。今夜他必睡不着,驿馆孤寂,你们可去看看他,商议商议。”李标暗道:“韩相老成持重,有他主持大局,我总算能喘口气歇歇了。”心头一阵轻松,与钱龙锡告退出来。韩爌在接到圣旨后便动身了,但他并没有遵旨乘用驿站的马匹车辆入京,只带了一个家人韩禄,主仆二人扮作游方郎中,一路查看民情,想着见了皇上也好奏对。这日下起了细雨,道路泥泞,极是难走。天色渐黑,到了娘子关前。娘子关在河北、山西两省交界处,是出晋入冀的咽喉要地。为防止陕、晋的饥民流入京畿,直隶巡抚衙门下令严加把守,关门每日晚开早闭,眼见是不能入关了。韩爌伫立雨中,遥望关门,高大巍峨的城楼笼罩在连绵的秋雨中,竟觉凭添几分凄凉,吩咐韩禄去找家客栈。哪知关前一片冷清,散落着的几家客栈早已人去屋空,像遭人洗劫一般。韩爌摇头苦笑,远远见山坡上有座庙宇,或许可以借宿一夜。到了庙前,才看出原是没有僧人居住的一座山神庙,四处破败不堪,大殿的梁柱和回廊上的木栏杆看不出多少红漆的颜色。韩禄见大殿里一片狼藉,污秽不堪,独自进去收拾一番,想要生火,哪里找得到干柴?嘴里骂着,噼噼啪啪地将廊沿下的栏杆拆下几段,韩爌知道情非得己,心里暗称罪过,便要迈步跟进去,却听韩禄大叫一声:“哎呀!有鬼!”跌跌撞撞跑了出来,几乎与他撞个满怀。韩爌怒喝道:“青天白日的,有什么鬼怪?”“老爷,方才小的生不起火,想把供桌上的那块破布做火引,一摸之下,竟有一团绵软的东西,在那、那供桌下面,吓死小人了。老爷不信,亲去看来。”韩禄吓得变声变调,浑身哆嗦起来。“混账东西!天已黑了,教我怎么看?”韩禄慌忙摸出火摺子,连划几下才划着,惊恐地看了韩爌一眼,抖抖地迈进殿门。火光闪动,将供桌上下映亮,供桌下赫然侧身蛐卷着一个男子,一动不动,哪里是什么鬼怪。他脸上满是灰尘,看不清相貌,看样子大约有三十四五岁的年纪,身上的青衣小帽像是挂扯的,破破烂烂,裂开了许多口子,满脚的泥污,鞋袜早已分辨不出颜色,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韩禄大着胆子喝问道:“你、你是人是鬼?”连问数声都不回答。韩爌道:“想必是死了,将他拖出去埋了,也算是积些阴德。”说着接过韩禄手中的火摺,为他照亮。韩禄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嘟囔着去扯那人怀里的包袱,不想那人抱得死紧,扯了几下才扯下来,他气咻咻地骂道:“这个舍命不舍财的穷鬼!这般紧抱着包袱做什么?难道里面全是大锭的银子不成?”将包袱扔到地上,抓起那人的胳膊往外拖拉,口中仍止不住斥骂:“不长眼的死鬼!要托生也不找个好地方,偏要死到这里来,害的大爷枉费这么多气力!”韩爌阻拦道:“且慢!看看他包袱里有什么东西,说不得回知道此人的姓名籍贯,也好教他亲人收殓。”弯腰解开包袱,不禁悚然一惊,里面是一套冠服,一顶乌纱帽、獬豸补服、一双朝靴,拿起冠服仔细辨认,从中滚落出一颗方形直钮铜印,系着朱红的穗子,在火光下熠熠声辉。韩爌抓起一看,上面用八叠篆文写着“钦差巡按陕西监察御史”,伸手将那人的脚脖拉住。韩禄以为他要搜检死人的身子,提醒道:“老爷,我们可是还要急着进京呢!”不耐烦地将那人向下一掼,咕咚一声,摔在地上。韩爌正要喝骂,却见那人悠悠呼出一口气来,韩禄吓得喊道:“老爷,这人没死,他、他又醒了!”果然那人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俩。韩爌把住那人的脉搏仔细诊视了一会,点头道:“嗯,是还活着,脉象不乱,只是有些微弱。”又摸摸他的心口窝兀自热乎, 吩咐一声:“快,快些生火!拿出干粮给他吃,兴许没有什么大碍。”韩禄不敢再争辩,把他搭到供桌旁边,生起火来。不多时,烧了一壶开水,韩爌将那人的包袱依旧包好,又打开随身的包袱,取出一个硕大的柿饼,上面挂着一层厚厚霜雪,略略掰作几块,那柿饼竟拉出一尺多长的油丝,放在碗里用热水一冲,转眼之间,竟溶化成红艳艳的蜜汁,香甜扑鼻。韩禄撬开那人咬紧的牙关灌了下去,眼见那人眼中有了生气,脸上也泛起一丝红晕,没好气地说:“你这鬼门关上的人倒有口福,我家老爷千里迢迢地带了些许青柿饼,平日都舍不得吃一些,不想今日却用在了你的身上。这可是贡品呢!皇上吃的东西你竟也尝了!”那人挣扎着想要拜谢,猛然知觉怀里空空如也,大急道:“包袱!我的包袱在哪?”韩爌一指道:“不要急,包袱不是好好地在那里放着么?”那人这才放下心来,挣扎着爬起身来给韩爌磕头,韩爌忙一把扯住道:“我们山野村夫怎敢受钦差大人的礼?快起来!”韩禄吃了一惊,狐疑地望着那人,见他那副落魄的模样,不敢相信他是位官老爷。那人见露了底,却不惊慌,问道:“可是胡廷宴要你们追赶我的么?”韩爌一怔:“胡廷宴?可是陕西巡抚?”“不错,正是那个老贼!”那人满脸怒气,脖子上迸起条条青筋。他虚弱已极,动起怒来,急火攻心,忍不住大口喘息。韩爌摇摇头,在火堆边坐下,锁着眉头问:“你去过陕西?却怎么又到了此处,倒卧在这个山神庙里?”那人调息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唉!你们两人乐善好施,是我的救命恩人,想必是善良之辈。我也没什么好隐瞒,就将我的冤屈说出来,漫漫长夜也好捱了。”他说着又倒了一碗热水,在火上取了一个烤得半冷半热的干面馍咬上一口,和水吞下,顷刻之间,大半个干馍一碗热水下肚。那人擦擦嘴巴,说道:“我是躲避胡廷宴的追杀,才逃到了山西,准备进京。不料到了娘子关,这里屡遭流民洗劫,早已没了人烟,找不到一家客栈,又冷又饿,就昏倒在这山神庙里了。若不是二位搭救,我怕是要、要……”说到此处,那人竟潸然泪下,又要纳头拜谢,韩爌忙拦了,示意他接着说。那人道:“方才老丈说的不错。我名唤吴甡,在朝任山东道御史。今年陕西、山西两地大旱,我奉旨到陕西巡查灾情。陕西大旱至今连续八年,真个是赤地千里,饿殍盈野,陕西藩库本已多年亏空,可巡抚胡廷宴却瞒报灾情,不顾皇上明旨蠲免了赋税,按往常的年景严加催科,照征不误。陕西的老百姓可真惨呀!卖妻鬻子,十室九空,活下来的害怕苛税四处奔逃,流民遍境,盗贼蜂起,总秦地而言,庆阳、延安以北,饥荒至十分之极,而盗则稍次之;西安、汉中以下,盗贼至十分之极,而饥荒则稍次之。”他边说边恨得拍地大叫。秋收刚过,吴甡便到了陕西境内。奉旨巡按灾情,他心知这是个找人晦气给人拆台的差使,往往受累不讨好。若是你好我好一团和气,却又顶着欺君的大罪。吴甡左右为难地带个随从离了京师,扮作开馆塾师的模样,一袭半旧的青衿,一顶半旧的四方平定巾,一头瘦驴上拴个破烂的书箧,边走边看,苦思对策,穿州过县,径向西安迤俪而行。他自幼生长在物阜民丰的烟雨江南,一直在邵武、晋江等地做父母官,从没有见过如此干涸贫瘠的地方,没有看到过如此破败不堪的景象,沿路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饥民,一些大的村镇、交通要道开设了粥棚,乱哄哄地围满了人,一见热粥煮好不顾皮鞭抽打,纷纷叫喊着涌上去哄抢。不一会儿,有人欢天喜地地捧一碗粥挤出来,吴甡见那粥稀得如米汤一般,还散发着一股霉味儿,掩鼻子躲了,问旁边等着施粥的老头儿问道:“老丈,怎么来讨粥的人这样多?”那老头翻一下眼皮,没好气地回道:“哼!不来抢粥吃什么?终不成躺在家里等死吧!这大冷的天儿,家里要是有柴米哪个还会巴巴地跑出来遭这份儿罪!”吴甡并不着恼,又作揖道:“老丈,这粥棚是官府开的么?朝廷拨下了赈灾的钱粮,官府怎么却施这样的稀粥?朝廷明令施粥要插得住筷子,怎么却成了汤汤水水?”那老头儿叹口气道:“先生真是个死读书的。朝廷那些法令下边就都能照着办么?天高皇帝远的,大小的官员哪个会真听?他们不听,老百姓有什么法子?朝廷法令能当饭吃么?小老儿活了六十几岁,官府施粥向来这样稀的。那些官府里的人,不是傻子呆子,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大米能不动心?过过手,剥层皮呀!有稀粥喝就不错了,好歹能填填肚子喘*气儿,就这样的稀粥还不知道施到几时呢!”老头儿不住摇头,又看一眼吴甡问道:“先生可是想到本地开馆授徒的?”见吴甡点头,便有些嘲笑道:“先生也不看看什么年成,几家有银子供孩子读书?还是早些往回走吧!以免白白折了盘缠。”吴甡笑笑没有言语,拱手作别,心里不住地往下沉,过过手,剥层皮?难道有人胆敢克扣、冒领?这可是欺君枉上丢官掉脑袋的事儿。他不由动了心思,到了长安也不去巡抚衙门,先在衙门旁边找家不起眼儿的小店住下,暗中查看。一连几日,只见衣饰鲜亮的大小官员出入巡抚衙门,极为热闹,看不出什么风色动静。吴甡心里发急,踌躇难决,沿途所见不过是一两个州府,陕西一省有八府二十一州九十五县,灾情到底如何?可是各地都有克扣、冒领?这都不能风闻而奏,没有把柄没有证据,自家一个从七品御史,怎么扳得过正二品的封疆大吏?终不能满省地到处跑个遍吧!那不是要到猴年马月了,皇上等得及么?可是查又从哪里入手呢?胡廷宴在官场厮混了多年,既敢欺瞒皇上,岂是容易摆布的?再说合省的官吏哪个愿意出事儿遭连累,还不铁了心地联手遮掩?查不出实情,无法向皇上交旨;查出实情,胡廷宴必不会放过自己,背后下绊儿捅刀子,自家孤身犯险,无异羊入狼窝,能不能回京复命怕都难说。一招不慎,不是丢官就是丧命,这一辈子也就栽了。吴甡越想越觉胆寒,憋在旅店里,吃喝不下,坐卧不宁,想得脑袋生疼,也没有丝毫头绪,一时急火攻心,竟发起烧来,浑身滚烫,随从忙央求店主人请个名医为他把脉。店主人出去不久,气咻咻地回来,将银子一丢道:“该死的老杀才!依仗着有些名气,竟将人看不在眼里了,我赔着笑脸才说一句话,他便一口回绝了,待要再请时,他竟不理不睬起来,你说可气不?真是狗眼看人低!”吴甡挣扎着问道:“请的是哪一个?”“就是那有些名气的郑保御,听说这里遭了灾,便从江南赶过来挣银子。”“此人我也曾听说过,也是一代国手,只是生性*,挣了银子,便往花街柳巷打水漂儿似地一丢,千金买笑,脾气自然不会小了。”“哼!平日里也还客气,这几日接了几个有钱有势的大财东,便不屑挣小钱儿了。”店主人依然愤愤不平。“什么大财东,有钱人生病也像赴约赶趟儿似的么?”店主人听了笑道:“生病哪里有这么巧的,呼朋引伴赶庙会般地凑热闹?”他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是几个府台、知县因上报灾情民变挨了抚台老爷的板子,听说屁股都打烂了,一时骑不得马乘不得轿的,只好在这长安城里调养些日子,终不能趴在板儿上抬回去吧!那不是太不成样子了?”说到最后,止不住又笑起来,晃晃脑袋道:“好大一笔买卖,也怪道那个郑老头会推辞呢!”吴甡本来就是心病,听得灾情民变几个字,登时出了遍体透汗,身子爽快许多,竟一下子坐起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店主人以为他要找去理论,吓得急忙阻拦道:“我的爷!你这病可是急不得恼不得的,只管安心将养,我再找个别的大夫来看,不信死了他张屠户,咱就不吃连毛猪了。”吴甡道:“我不是去找他吵闹,求医问药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儿,怎么能责怪人家?我与这位郑保御本是同乡,曾有数面之缘,也算他乡遇故知了,他不会不给些薄面的。”“噢!原来如此,那我便放心了。他们就在不远的天元奎客栈,向西右拐便是了,好大的门面,整座客栈都被包下了。”店主人说起来言辞之中不胜艳羡。吴甡起来净了手脸,吃了一碗臊子面,闭眼睛养了养神,仰脸看看日头约摸已到未时左右,吩咐随从照看行李,独自出门往天元奎客栈。天元奎在一个宽敞的浅胡同内,避开了市井的喧嚣烦杂,出入倒也方便,迎面三楹的青砖门面,高挂着一盏盏大红的灯笼,极是气派喜庆。吴甡走上几级石阶,进门一看,宽大的厅堂摆放着几张乌木八仙桌,后面整排的柜台上摆着几个大酒坛,贴着的大红纸签上写着几个茶盏大小的黑字:凤翔精酿西凤烧酒、长安黄桂稠酒,几个客人围着杯盘狼藉的桌子猜拳饮酒。吴甡迈步穿堂而过,后门闪出两个穿青衣的衙役阻拦道:“吃饭在前面,住店到别家去,后面的客房都包下了。”吴甡取了几钱银子递上道:“小民不住店,是来访友的。”那两个衙役见了银子眉开眼笑,又听说他来访友,还不知是哪家大人的故交,登时换了笑脸道:“蒲城、澄城、白水、淳化、宜君、安塞、宜川、两当、略阳、府谷十个县城的老爷都住这里,先生要找哪一位?”“小民哪里高攀得起?要找的是一个游方郎中。”“你是找郑保御吧?他到西安府衙诊治去了,刚刚出门,想必过一会儿还要回来的,有两位老爷的棍伤已化了脓。”“那小民在里面等片刻可好?”“这……可不要到处胡乱走动,以免老爷们追问下来,我们哥俩儿吃罪不起。”衙役略一迟疑,吴甡忙又掏出几钱银子送上,方才肯了。后面是两进的院子,两排整齐的瓦房,窗下种着的花花草草多已枯败,通往后院的月亮门外有一棵高大柿子树,还挂着几个红澄澄的柿子。吴甡进来便觉到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儿直呛鼻子,一溜儿向阳的客房内传出哎哟哎哟的呼痛声,夹杂着几声喝骂,“你奶奶的,轻一点儿不行么?搽药又不是搓背,那么大的劲儿,可是要拿老爷的身子练拳脚么?”“快去请大夫来!我的屁股上麻酥酥的,直痒到心里去了,竟比死了还难受十分,先给我抓挠几下。”“老爷的屁股化了脓,大夫出去配药了,少时便回来,老爷且忍耐忍耐,小的实在不敢胡乱抓挠,免得留了疤不好看的,夫人若怪罪下来,小的……”只听啪的一声,后面的话语生生咽了回去。吴甡不住地暗笑,情知是知县们卧床养伤,不敢惊扰,转身走向背阴的客房,靠着月亮门的那间屋子隐隐传出说话声,悄悄到窗边一听,里面有人笑道:“你们听听上房的老爷们叫得多响,那天在巡抚衙门可敢喊一声疼了?”“那是什么场所,老爷们自然不敢了。乖乖心肝肉儿的,每人四十大棍,那屁股不烂才怪呢!老爷们往常都看惯了别人挨板子,何曾挨过这般的打,当时咬牙忍了便不容易。”“抚台大人倒也怪得出奇,明明是贼寇抢掠,却硬说成什么百姓饥饿索食,等明春农事忙了自然安定,不信真会这般容易料理。几位哥哥说说,巡抚衙门舍不得银子赈灾,百姓们将明年的种粮都填了肚子,顾命都难,还有心思耕地种田么?”“可不是么!眼下还是一些蟊贼小盗,容易剿灭,若是不好生放粮赈灾,饥民越聚越多,必成星火燎原之势,那时怕是要大费周章了。一味地瞒总不是个办法,朝廷是好糊弄的么?看他能瞒几时?”“赈灾?藩库只剩下库底子了,拿什么赈灾?若再赈灾,那些亏空岂非要猴年马月也难填补?听说抚台大人是想趁着皇上蠲免了赋税,填些亏空呢!要不会那么急,这等冷心肠地打扳子?”吴甡听得心惊,斜侧着身子往屋里偷瞧,里面一屋子的师爷,有七八位之多,在土炕上围着桌子团团坐着,几样小菜,一壶烧酒,细品慢饮,发着牢骚,“老兄,比起你们澄城县来,我们老爷的四十棍可是冤枉多了。”“怎的冤枉了,一样的品级一样的罪名,自然该受一样的责罚。” 澄城县的师爷心下颇觉不解。“你们澄城县是开风气之先的,怎么能说一样呢!早在天启七年,你们那儿就出了个造反的王二,杀了知县张斗耀,快两年了还没剿灭,反而殃及我们白水县。我家老爷的罪名比起你家老爷来,岂不是一个牵驴的一个拔橛的,怎么也该有个主次之分嘛!哪能一律四十大棍呢!”白水县的师爷摸着几绺稀疏的胡须侃侃而辩。“是呀!若不是你们澄城县王二领头闹事,也不会有定边营的逃卒王嘉胤大闹我们府谷县城,还有安塞马贼高迎祥、清涧王左挂、汉南王大梁怕都是流风所及,受了王二的鼓惑,一心要学他的样子。”其他几个师爷想到跟着老爷受罪吃苦,也是一肚子的怨气。澄城县的师爷怕引起众怒,一张嘴也辩驳不过众人,急得连连摆手说:“这却也怪不得我家老爷,要怪就怪老天爷,怪这坏年成,若是五谷丰登的,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流民,他们又何苦撇妻舍子地出来作乱呢!”他本想引着大伙儿往别处找缘由,不料话音刚落,大伙儿竟纷纷驳他说:“怪老天有什么用?怎么个怪法儿?还真像那些草民唱的:‘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为非作歹的享尽荣华,持斋行善的活活饿煞。老天爷,你年纪大。你不会作天,你塌了罢!’你能教天塌了换个新的么?这灾荒又不是今年才有的,往年遭灾少么,也没有几个造反的,如今怎么却一下子多了呢?”“那王二流窜到宜君县城,砸监劫狱,也要怪老天么?这些流民若是只抢些粮食,吃几个大户,倒没什么打紧的,为了活命么!可如今他们劫掠造反,公然与朝廷作对,只怪老天成么?起初那王二不过几百个饥民,不成什么气候,若是抚台大人调兵进剿,恩威并施,大军不到这些小蟊贼早就溃散了,何至这般难以收拾?抚台大人有这心思么?站着茅坑不拉屎!”“抚台大人忙呀!忙着过寿,忙着敛银子,哪将此事放在心上。”“你家老爷送了多少?”“多不了,我们那个猫狗不拉屎的穷地方,哪里有什么油水可榨?真要送得多,也不会挨棍子了。要说辖内不安,蒲城、韩城两县,鄜州、延安府比哪里不乱?那里的老爷们怎么不挨打,还不是舍得花银子。抚台大人的三节两寿人家送什么礼,都能上席吃酒,会少得了?你家老爷有过这份荣耀么?哈哈,有杯清茶吃就不错了。别只顾着吃酒了,回去看看你家老爷吧,说不定还在为赴巡抚大人今夜的寿宴着急呢!”“老爷们被打得血肉淋漓的,怎么去得?”“真是呆子!只要少不了贺仪,谁还管你到不到?不去还给抚台大人省了茶水呢!”“我说一大早我家老爷便瞪着眼睛看那请柬,捂着屁股不住地喊疼,想是心比肉还疼呢!唉!秋粮颗粒无收,若不从朝廷的赈灾粮款上做文章,哪里有银子送?我家老爷来西安带的几百两银子就是从老百姓嘴里硬抠出来的,全送了还是落了顿棍子。寿宴的礼金看来又得找省城做买卖的乡党筹措了。”说着那人道一声失陪,下炕出门。吴甡急忙退身出了客栈,远远地在胡同外盯着,不到一盏热茶的工夫,见那师爷低头叹气地走来,迎上前躬身一礼道:“这不是李师爷么?一向久违了,何时到的省城?”那师爷一怔,见他一身塾师的打扮,细细看了面目又认不出,淡声道:“你怎么识得咱?恕眼拙了。”“尊兄不是白水县衙的李师爷?小弟曾在白水首富王员外家开过半年的馆,如今随他来了省城。”“可是在西安经营生药铺的王员外?”李师爷眼睛一亮。“正是。”“我正有事求他呢!”李师爷将借钱的事说了,吴甡笑道:“要用多少?”李师爷赔笑道:“二百两可借得?前些日子刚送了三百两,为贼寇作乱打点,还不爽利呢!”“可真巧了。王员外一直想走抚台大人的门路,只是初到省城,一时也没个计较。借银子不难,小弟便可做主,但要向尊兄讨一样东西,尊兄若给,银子也不需还了。”“只要有了银子,其他都好商量。”“小弟要借抚台大人的请柬一用。”“这好办,本来我家老爷只送区区几百两银子,也没脸面赴宴的,省得看人家大吃大喝的窝心!这哪里是什么请帖,分明是催债的契约文书。”李师爷从袖中取出个大红的帖子递过来,将那张二百两的银票一把抓了,拱手而去。巡抚衙门,张灯结彩,里里外外,一片通明。花厅里齐齐整整摆开的十几张八仙桌上满是各色的菜肴,一坛坛开了泥封的西凤酒、黄桂稠酒香气扑鼻。天刚擦黑,便有客人络绎不绝地来拜寿,掌灯时分已有了上百名客人,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在省的知府知州知县各带胥吏冠冕堂皇而来,城里的缙绅耆宿名流高士也陆续到了。厅外搭起了两个低矮的木台子,各有戏班在开锣唱戏,咿咿呀呀都是秦腔,分不清演的什么戏目,两边都铆足了劲儿地要讨好请赏,锣鼓锵锵,敲得震天价响,彩装的戏子也不惜嗓子地唱。吴甡下了轿子,长随递上请帖进来,见了这般声势盛大的场面,心里不住赞叹,见花厅里坐满了人,院里也没个落脚处,更没人上前招呼,四下逡巡,瞥见旁边的耳房里几个师爷正忙着登记贺仪,各色礼品堆了大半个屋子,凑过去问道:“可登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