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的好手下”贾昌脊背后冷汗直冒,脸上却将跋扈姿态摆了个十足十,“老子今天忙着送人,回头再找你算账把路让开,别耽误功夫”“您老别生气,别生气”孙仁宇一边摆手命令衙役们让路,一边继续笑着作揖,“还有这位将军,您也别跟他一般见识他今晚不是故意的,绝对不是故意的二位千万给我个面子,放过他这一回我姓孙,我表弟就在军中,跟贾大人特别熟”最后一句话看似套近乎,却让贾昌后背上汗毛都竖了起来,“你表弟?你表弟…….”“就是当年跟您一道去县衙捞人那个您老忘了么?小的从中牵线搭桥,还得了您老不少好处呢”孙仁宇笑得连抬头纹都不见了,满嘴流蜜,“不过也是,他跟您老都是大忙人,记不住这种小事我可跟他有些日子没见了,但我估摸着,这几天,也该回家看看了”“是啊,是啊,该回来了该回来了”贾昌咧嘴而笑,悬在嗓子眼的心脏终于又落回肚子里“我会跟他提起你,你尽管放心好了”“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孙仁宇连连作揖,然后招呼起一众差役让开大路,放宋武等人疾驰而过待马蹄声去远,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捕头大人凑到孙仁宇身边,不服气地提醒:“您老怎么就这样放他们走了,那个年青的将军,明显是在装醉还有他身后的那些亲兵,一个个杀气外泄……”“就你聪明”孙仁宇飞起一脚,将横肉捕头踹了个跟头“明知道杀气外泄,还往跟前凑,你嫌自己活得太命长么?想死自己去死,别拖累其他弟兄们”“可是,可是…..,军营就在边上,他们怎敢轻举妄动只要咱们拖住他们半柱香时间,”横肉捕头依旧不服气,趴在地上小声嘟囔孙仁宇火往上撞,又是一脚,将横肉捕头直接踢进了路边臭水沟,“缺心眼儿的家伙,大燕国给你多少好处,值得你替他这么卖命大人物们爱干什么,你就让他们干去谁当皇上,这长安城里还能缺了捕头?不想死的都给我回家,今晚,无论听到什么动静,谁都不准出门”第六章 大唐 (八 上)第六章 大唐 (八 上)再完美的伪装,也会被有心人看出破绽只是眼下的长安城中,像横肉捕头这样的有心人没几个,像孙仁宇这样的聪明人却非常多从郭子仪的使者平平安安被送下城头那一刻起,大伙心里就都清楚,李归仁和张通儒两个,已经打算放弃长安了谁也不想于此刻再多事儿,不想因为一时较真儿,而给自己和背后的家族带来灭顶之灾穿长街,过窄巷,转眼间将粮库甩在了身后一抬头,西城门已经近在咫尺贾昌向身后摆了摆手,迅跳下坐骑,将白天从张通儒手中骗到令箭高高地举了起来,走在了队伍最前方宋武则带领一众弟兄,抛弃战马,手持横刀,气势汹汹地紧随其后一行人趾高气扬地靠近了城门口,留下百余名弟兄原地待命,另外一半儿则在守军惊诧的目光中,沿着城门两侧的马道,小跑着闯上了敌楼今晚当值的主将是张通儒的一个远方侄儿,名字叫张宝玉,人品和本领都不入流,唯一的长处就是对自家叔叔惟命是从,所以才被张通儒指派在最关键位置,以便监督、牵制其他将领,确保城门万无一失而被监督的四名都尉当然不甘心每天被一个废物呼来喝去,闲暇时便经常聚集在一起喝酒发牢骚一来二去,就跟贾昌熟悉了,平素没少从贾家捞好处几名都尉吃人嘴短,见到来人是贾昌,又见到他手中高举的令箭,当然说不出什么硬气话当值守将张宝贵此刻正躲在敌楼二层的小格子间里酣睡,听到外边嘈杂的脚步声,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皱着眉头喝道:“什么人在外边?大半夜得瞎折腾个逑还让不让大伙睡觉了”“是贾侯爷,拿着通守大人的令箭,说是来巡视城防”站在门口打瞌睡的亲兵队正侧过头来,以极小的声音禀报“他?叔父手下没人用了?拿个矬子当大将?甭搭理他,让他自己折腾去”张宝玉想都懒得多想,随口给出了一道指示“是”亲兵队正也正困乏得紧,答应一声,抱着横刀继续睡觉距离敌楼最近一名王姓都尉听到二人的对话,非常歉意冲贾昌摊了摊手,做出了一幅爱莫能助地表情“没事儿,我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反正这长安城早晚都要交出去,没必要太认真”贾昌巴不得张宝玉不搭理自己,笑呵呵地说道旋即,慢吞吞走向城墙边,拔下只火把向下照了照,又缓缓将火把插了回去穿着都尉服色的宋武见样学样,也慢条斯理地走到城门另外一侧,拔下了另外一支火把,向城外摇晃,一下,两下,三下,稍作停顿,又是一下,两下,三下多停了片刻,再将火把举起来,继续来回摇动,一下,两下,三下……“这位弟兄,你干什么呢”陪在贾昌身边的那名王姓都尉猛然心生警觉,手按刀柄,快冲向宋武才走了几步,绊甲丝绦却被贾昌死死扯住后者一边扯,一边大声道:“他性子谨慎,估计是怕刚才没看清楚呗你跟他较什么真儿,反正此城早晚都要交出去”“他…….”王姓都尉一愣,回过头,愕然看向贾昌正对上贾昌那充满善意的眼睛“兄弟,你自己想想,大燕国还有指望么?”贾昌的另外一只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将令箭换成了短匕,绿油油地闪着冷光“你……”王姓都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想要向周围示警,又怕被贾昌用毒匕首刺中,双方同归于尽正犹豫间,只听“嗯——”“嗯——”几声闷哼,不远处,另外三名都尉,已经被贾昌带来的人,捂住嘴巴用横刀抹断了喉咙“发信号,夺城”贾昌当机立断,大声命令宋武、储独眼等人立即动手,挥刀便剁敌楼附近的叛军猝不及防,登时被砍翻了大半儿剩下一半儿拔出刀来乱哄哄挤成了一团,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呜呜——呜呜——呜呜——”城墙下传来一声低沉的号角,随即,无数根铁钩子被人用弩弓抛上了城头而贾昌带来的一众弟兄,则纷纷靠向城垛口,将铁钩子和绳索护住,接应底下的安西军向上攀爬“怎么了,怎么了”到了此刻,敌楼二层里睡懒觉的张宝玉才被彻底惊醒,披着衣服向外边追问“没事儿,您老接茬睡觉这有我呢”王姓都尉突然下定了决心,仰着脖颈冲敌楼中主将喊道然后伸手拨开贾昌的毒匕,将胳膊高举起来,冲着周围乱做一团的自家弟兄高喊:“都不要乱动,老子把城门献给大唐了不想跟着李归仁一道去死的,放下兵器,跟老子去放吊桥”“放下兵器,去放吊桥拿下长安之后,贾家楼的斗鸡和女人,大伙随便玩”贾昌毫不客气地接过王姓都尉的话茬,大声补充“放下兵器,李归仁都准备跑路了,你等还傻守着城门为了谁?”宋武等人也一边挥刀继续砍杀,一边大声劝告一边是早已无法改变的结局,一边是贾家楼帝王级的享受,傻子才不知道该怎么选“当啷”,“当啷”除了极个别反应迟钝者,西城门附近,大多数守军都放弃了抵抗,将手中兵器乱哄哄丢了满地“把吊桥放下来,把瓮城的铁闸摇开,让安西军的弟兄们从大门进,不用费力气爬这么老高的城墙”王姓都尉既然已经选择了投诚,干脆好人做到底大手一挥,率先冲向了悬拉吊桥的摇橹贾昌与宋武互相看了看,默契地命令各自麾下的弟兄让开道路临阵倒戈者们立刻跟在了王姓都尉的身后,一部分去放吊桥,另外一部分去拉瓮城和内城之间的铁闸铁闸下的城门洞子里,十几名惊慌失措的守军在一名校尉的率领下,正在拼死抵抗王十三等人的进攻猛然间听到背后铁链声响,回头一看,对城防至关重要的闸门已经在徐徐上升知道自家再抵抗下去已经毫无意义,长叹一声,主动丢下了兵器王十三也不难为对方,立刻带领麾下弟兄冲过去,七手八脚卸掉了外城的门闩,从内部拉动了城门“吱——呀” 已经紧锁了半个多月的城门呻吟着打开了一条缝隙,将城外数以万计刚刚点起的火把,暴露了出来“城门开了,城门开了”有人大声欢呼,紧跟着无数人齐声响应,气冲霄汉万俟玉薤率领虎翼营精锐,第一波冲过了城门,沿着马道再度冲上城墙,以防局势突然发生逆转魏风则带领重甲步兵在城门内侧的街道上集结,列阵准备应对敌人从其他位置派来的援军城门之上的地段,早就彻底乱成了一锅粥宋武带领着先前混进城内的弟兄正试图争夺敌楼而今晚当值的叛军主将张宝玉和他麾下的亲兵,回过味道来后,则死死堵住敌楼入口,力保最后一个据点不失双方隔着窄窄的石头门洞互相攻击,每一刻都有尸体被推进去或者抛出来其他刚刚沿着绳索攀上城头的虎翼营精锐,则试图套用老办法,将绑着绳索的铁钩丢向敌楼二层的垛口,制造多的攻击通道“都别动手,都下别动手,听贾某说句话,听贾某说一句话”眼看着最后的钉子迟迟无法被拔掉,贾昌又主动跳了出来“宝玉,让你的人先别急着送死,听贾大哥一句话宋将军,你也先别急着立功,宝玉是我的好兄弟,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一辈子都会内疚”宋武已经在敌楼口处折损了好几名弟兄,有劝降的机会,当然不会再坚持强攻里边当值武将的张宝玉本来意志就不怎么坚定,听到贾昌的话语里透着亲切,鼻子登时一酸,带着哭腔骂道:“滚,不需要你来做好人刚才要不是听说外边是你,我根本不会掉以轻心姓贾的,你害死我了,你可是害死我了”“话可不能这么说虽然今天这事儿,当哥哥做得确实不怎么地道”贾昌笑了笑,把兵器交给贴身亲信,空手走进了敌楼门口“哥哥我这就空手进去,要打要罚,随你的便但是你可得想清楚了,就凭手下这两个半儿人,还能坚持到几时?不如趁着哥哥我还能做主的时候,把敌楼交给唐军过后即便没人给你记功,至少保住性命没任何问题”“我,我…..,呜呜……”张宝玉放声大哭,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刚刚冲上城墙的万俟玉薤见此,立刻扯开嗓子冲里边喊道:“我是万俟玉薤,只要把敌楼交出来,我保证向大将军给请功如果你日后到我手下,五品以下职位,随便你挑这么多双耳朵听着,你不必怕我欺骗你”“宋某麾下,也正缺张兄弟这样的大才”虽然心里对敌楼中的守将十分瞧不起,宋武还是主动向对方示好张宝玉听得真切,悲声慢慢止住他能爬到今天的地位,全靠自家叔父张通儒看顾而自家叔父放弃长安之后,说不定会在大燕国那边受到什么惩罚与其跟着叔父一道被贬,还不如索性投了大唐反正做哪的官儿都是做,后者看起来前途还光明些想到这儿,他又发出了两声干嚎,“呜呜,呜呜——,不是张某不肯死战,是时势由不得人也呜呜,呜呜……..”哭完了,丢下手中兵器,捂着脸从敌楼中走了出来敌楼失守,宣告着长安城的西门彻底落入了安西军掌控万俟玉薤和宋武在城头发出信号,王洵一边命人迅前去告知郭子仪,请他带领大军前来夺城一边组织人马,有条不紊向城内推进郭子仪正在挑灯夜读,听到安西军来人的汇报,将手中的《后汉》放下,非常从容地吩咐:“回去告知王明允,尽管继续往里打老夫这就派人前去接应”然后,笑呵呵命令亲兵们擂鼓聚将,准备布置全歼叛军事宜慢慢吞吞,仿佛今夜发生的一切都是与王洵事先约定好了一般,根本不见丝毫慌乱陪伴郭子仪夜读的少将军郭晞却没父亲那么好的涵养,不待安西军的送信人走远,立刻竖起眉头,大声抱怨道:“这厮,居然没把您的命令放在眼里,说好给叛军三日考虑时间的,这才是第二日…….”郭子仪笑了笑,迅出言打断,“老夫只是说给李归仁三天时间考虑是否放弃长安,可是没保证三天之内决不攻城”“父帅……?” 郭晞满脸错愕地望着自家父亲,不知该说什么好自打数日前得到安西军的协助,大败李归仁之后自己的父亲郭子仪就好像欠了王洵天大人情般,非但对此人平素种种无礼举动百般忍让,还处处给他制造立功扬名机会“现在的大唐,不比当年的大唐”趁着众将到达还有一段时间,郭子仪一边拔腿往中军帐走,一边低声教导自家儿子,“当年的大唐,只要你认真做事,就不会被埋没,就不会招惹祸端如今的大唐,想要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不但要会做事,要学会做人”“父帅放心,这话孩儿早就记住了!”不明白父亲为何突然把话题扯远,郭晞很不服气地回应“做人方面,最重要的是学会使心,而不是使力”郭子仪压根儿不理睬儿子的不满,像个寻常老人一般,继续啰啰嗦嗦,“朝廷中有些事情,你认为该正确的,不一定要亲自去做有些事情,你认为不正确,也未必要亲自去硬顶多给别人些机会,也就是给自己机会为父这辈子,不求做什么正臣,直臣,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做点分内之事就够了今后,也不希望你们兄弟做什么千古正臣,用性命传什么佳话这长安城里,日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事情会发生哪天为父不在了,你只要记得为父今天的话,咱们郭家,就福运不绝唉——,至于,唉”说着话,他叹了口气,轻轻摇头眉宇之间,依稀竟露出了几分绝望第六章 大唐 (八 中)第六章 大唐 (八 中)“唉”听到粮库外边喊杀声越来越近,正在整理账目的边令诚也喟然发出一声长叹喊杀声最先是从西门方向响起来的,而西门之外正对着王洵的安西军再联系到郭子仪故布疑阵放开长安东南两侧通道,用三日之约混乱守军军心,贾昌主动请缨为大军提前准备撤离时携带的辎重等种种举动,外边的喊杀声意味着什么,已经呼之欲出了边令诚没有为大燕国殉社稷的打算,正如当年他不会为大唐殉葬他的忠诚,向来只针对自己只是觉得很不甘心,所有已经在进行和尚未展开的计谋,就这样全落空了贾昌拿着张通儒的令箭与安西军里应外合夺下了西门,王明允借着郭子仪给创造的机会,打了准备撤退的守军一个措手不及而老谋深算的郭子仪,过后可以毫不愧疚地把不守承诺的责任,全都推到王明允头上,说后者骄横跋扈,不受自己驾驭非但指挥破城之功半点儿落不下,而且个人名声丝毫不受影响各得其所,几乎每个人都捞到了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唯独苦了咱老边洛阳去不得,河北去不得,灵武还是去不得正自怨自艾间,有名管库小吏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大声喊道:“启禀边大人,敌军已经就要打过来了我等是战是降,还请您老赶紧拿个主意”“不急,边某曾经在安西军多年,跟很多将领都有交情你下去跟弟兄们说,他们的性命,尽管交在边某手上”闻听此言,边令诚立刻换了幅高深莫测的姿态,冲着前来请示的小吏吩咐那名小吏也是疾病乱投医,根本无暇思索边令诚的话是真是假答应一声,转头便去传话才走出三两步,忽然听见耳后风声有异,想躲闪已经来不及被边令诚一烛台砸在了脑后,惨叫着倒地“你莫怪边某心狠,要怪,得怪那王明允,不给大伙留活路”边令诚一边伸手去脱小吏的官服,一边咬牙切齿其他几名前来寻求帮助的管库小吏见状,惨叫一声,登时作鸟兽散边令诚见了,也不命人去追须臾间,他已经将小吏的官服套在了自己身上冲着呆立在门口的亲兵一点手,大声吩咐,“还楞着干什么,快去备马顺便在粮仓里驮粮袋米咱们趁着混乱赶紧走,保管谁也顾不上追”“诺”亲兵对老太监的急智佩服得五体投地,立刻分头去做准备片刻后,战马牵来,路上吃的粮草也已经带足边令诚把心一横,抓起烛台将窗纱和门帘都点燃了,然后又带领嫡系爪牙,以最快度冲到院子中,点燃了几个粮仓眼睁睁地看着浓烟从粮仓顶上冒了出来,才哈哈大笑几声,纵马而去正如他事先所料,长安城内,此刻已经乱做了一锅粥发觉上当受骗的李归仁、张通儒两个调兵遣将,试图重夺回西门安西军则沿着长安城中那一条条宽阔笔直的长街,一步步往里推双方借助城内豪宅民居的掩护,你来我往,杀得惨烈无比几乎每一个路口都在争夺,几乎每一块青石板上都染满了血迹有原本隶属于孙孝哲麾下的叛匪,一年多来被安西军早把士气打没了,知道前途肯定无望,干脆自暴自弃,在城内干起了强盗勾当见到好一点儿宅院就往里冲,见到值钱一点的东西就舍命抢,见到稍有姿色的女人就往地下按万一遇到有人阻止,无论对方是穿的是安西军铠甲,还是大燕国战袍,全都拿出刀来,直接拼个你死我活边令诚当年跟在高仙芝、封常清两个身后,破城无数即便换了个位置,处置混乱的本领也非常高他带着自家几名亲信,见到厮杀就躲,见到火把就绕,居然没受到任何攻击三绕两绕,就避开了攻守双方争夺最激烈的地段,来到了长安城的中央偏北位置,昔日的皇宫之前经历了乱民和孙孝哲部的轮番掠夺,皇宫中的奇珍异宝早已经被洗劫一空但所有建筑都基本保持完好,虽然因为长期无人维护而略显破败,但稍做修葺,便可迅恢复往日辉煌“本来还想带着你们几个,再回到这里头”边令诚一边带领领心腹卫士往宫墙的阴影里边躲,一边念念叨叨“谁料李亨那废物如此无能,居然连手下的将领都约束不住若是换在李隆基当年在位之时,像王明允这样的,早就下旨斩了哪管他曾经立下多大的功劳”提到李隆基,他就想起自己当年奉旨诛杀封常清、高仙芝两个的事情突然间,心里涌起一阵凄凉无论是高仙芝和是后来的封常清,其实都对他礼敬有加虽然不甚亲密,可每次分战利品时决不会少了他那一份无论获得多大功劳,也都忘不了他这个监军虽然很多时候,他其实躲在后边什么正经事儿都没干“我为什么非要杀了二人不可?边某跟高、封两个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怨仇?如果不杀他们,姓王的小子怎会对边某紧追不舍,边某又何必像条狗一般仓皇逃命…..”失魂落魄般,他对着皇宫自言自语,压根儿不管有没有人听亲兵们唯恐边令诚的啰嗦招来追兵,谁也不肯接他的话茬,低着头,尽量加快战马度边令诚却毫不自觉,歪着头恋恋不舍地看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皇宫,叹了口气,又继续道:“当日杀封常清,其实不是边某的主意高力士那厮做了亏心事,怕王明允崛起之后报复他,所以就想斩草除根封常清不肯给他帮忙,他就稍带着把封常清给恨上了而李亨那厮,之所以选择袖手旁观,也是因为封常清持身太正,迟迟不肯接受他的拉拢那件事上,从始至终,边某其实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小卒罢了姓王的不敢找李亨报仇,又奈何不了高力士,却偏偏追着边某不放这不公平,不公平”“既然不是您老的主意,您老怎么不跟王明允解释一番您老要是早解释清楚了,咱们这会儿又何必东躲西藏呢?”被他啰嗦得实在受不了,一名亲兵皱着眉头反驳“咱家倒是想解释呢,可也得有人肯听啊”边令诚立刻翻了脸,冲着亲兵低声怒吼,“咱家先是被李隆基留在长安城送死,然后又被孙孝哲当做阶下囚监视,好不容易熬到孙孝哲滚蛋了,咱家跟昔日的同僚又重联络上了,李亨小儿却约束不住手下…..不对,他不是约束不住手下他是故意不约束边某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他想要边某死,他早就想要边某死当日让边某留守长安…….”猛然想到一种可能,边令诚带住坐骑,满脸惊恐杀高仙芝和封常清的事情,李亨在其中也有份儿他们后来想利用安西军对付孙孝哲,当然要找个人出来顶罪所以当你李隆基父子两个出奔,那么多文臣武将不留,偏偏把自己一个太监留下来阻挡叛军而现在,为了向王洵示好,又表面答应自己戴罪立功,实际上却对安西军的行动听之任之无论李隆基、李亨父子是否真的这么想,至少在此时此刻,边令诚相信自己已经猜到了所有真相他一辈子用阴谋诡计对付别人,当用怀疑的眼光检视自己的境遇时,便越来越“清楚”地发现,自己落进了一个惊天陷阱偏偏这个陷阱他看穿了,也无法破解偏偏他现在往哪里躲,都脱离不了陷阱的覆盖范围莫非天下之大,真的已经无边某容身之地了?越想越绝望,越想越绝望,边令诚居然不愿再逃,只想痛痛快快给自己来个了断几个亲信不忍眼睁睁地看着他坐以待毙,又拉又劝,好不容易才让其放弃了死志前方路口,却又被一群溃兵跟堵了个结实“李铁枪死了,李铁枪死了铁锤王一招就打死了他,连人带马都劈成了两半儿”有人一边跑,一边发出绝望的哀号“陌刀兵,陌刀兵铁锤王自己带着陌刀兵冲进城里了安五爷被他砍死了,徐将军也被他砍死了刘老将军带人去顶,连半柱香时间都没能挺住,被亲兵抬了下来”溃兵们七嘴八舌,将安西军的战斗力无限夸大李铁枪、安守荣徐节和刘进忠都死了?念叨着几个熟悉的名字,边令诚浑身开始打冷战这四人都是燕军中有名的猛将,号称能空手搏杀虎豹的主儿,今天居然全都死在了王洵之手那王明允,天下谁人还能挡得住?“留守大人有令,所有人向朱雀门附近集结,不惜一切将敌军堵在皇城以西大伙不要乱,咱们的人是敌军的三倍,只要站稳脚跟…..”另外二十几名衣甲鲜明的将士策马而至,手举令箭,冲着溃兵大喊“狗屁站稳脚跟他张通儒怎么不自己站到前头去?让我等去陌刀下头送死,他自己好收拾行李跑路,当我等是傻子么?”“对,要去你们自己去,爷爷不伺候了”“爷爷要回家,爷爷要回家”乱兵七嘴八舌,谁也不肯回头继续跟安西军拼命传令的武将大怒,拔出横刀,凌空虚劈,“违抗军令者,斩首聚众作乱者,族诛莫非你等想被……”“去你***”一句威胁的话没等说完,溃兵已经捡起砖头砸了过来当即将武将的头盔砸了个大坑,血水顺着头发边缘向外直冒武将的亲信怎肯吃这个亏?策动坐骑冲过去,挥刀朝着溃兵乱剁这下,可彻底捅了马蜂窝,众溃兵一拥而上,扯马缰绳的扯马缰绳,抱大腿的抱大腿将传令武将和他的亲信们从战马上推下来,须臾间,用乱刀砍成了肉酱“大伙不干了,出东门,自个儿回家”有人一不做,二不休,举着染血的横刀大声提议“不干了,不干了反正皇上也轮不到咱们来做”立刻有人大声响应,扒了武将身上的铠甲往腋下一夹,掉头向东这个动作,提醒了所有人登时,众溃兵举起刀,径直杀进了距离子最近的一个坊子随着一阵凄厉的哭喊,几间屋子上冒出了火光,几名衣衫华贵的女人,哀号着被溃兵拖了出来“抢钱抢女人了”有溃兵兴奋地大喊,露出满口通红的牙齿“别忙着上女人,先找牲口有了牲口,路上才能走得轻松些”有的溃兵经验丰富,大声指点同行什么此刻什么才是最佳选择一匹匹骏马被从宅院中拉了出来,无论其原主人是大唐的百姓,还是大燕国的官员一包包金银细软被丢上了马背,无论其原主人用何等手段得来,在上面花费了多少心机边令诚见到势头不妙,立刻掉头绕路走只可惜四下里全是溃兵在杀人放火,他根本无路可逃接连绕了几个坊子,也没能找到一条安全通道安西军的战鼓声,却越来越近边令诚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朝一处溃兵相对稀少的路口闯一边闯,一边将头埋起来,以免被人认出自己的身份“那个老家伙,别跑你的马是哪来的?爷爷这正缺几匹脚力”已经抢红了眼的溃兵们,岂肯放过这条眼前肥鱼立刻举着火把堵住去路,要求“征用”边令诚的战马见双方众寡悬殊,边令诚只好认命示意亲兵们不要抵抗,跳下坐骑,主动交出了缰绳“算你老小子识相”溃兵们得到了好马,就不想再为难马的主人挥挥手,示意边令诚等人赶紧滚蛋边令诚低头耷拉脑袋,忍气吞声往人群外走堪堪就要脱离险境,忽然间,有名溃兵大叫一声,提着刀追上前,重挡住了去路,“别让他跑了这厮是铁锤王的仇家边令诚抓住他跟咱们一起走,万一走不脱时就把他交出去,肯定能保住性命”第六章 大唐 (八 下)? 第六章 大唐 (八 下)边令诚好歹也是做过几任监军的人,岂肯坐以待毙?飞起一脚,将挡路者踢翻在地,夺路飞奔。他所带的亲兵皆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见到自家主人拼命,也拔出兵器,且战且走。奈何寡不敌众,很快,前方和后方便都被乱军堵死,上百名叛匪高举着横刀与火把,四下围拢上来。众亲兵将边令诚团团护在中央,拼死抵抗。宁可被溃兵碎尸万段,也不肯让对方伤害自家主人。眼睁睁地看着亲兵们在自己身前一个接一个倒地,边令诚知道今晚自己恐怕是在劫难逃了,叹了口气,大声喊道:“都住手,且听边某一言!”一干乱兵哪里肯听,只管挥着刀乱劈。顷刻间,又有两名亲兵惨叫着被切成了碎片,边令诚看得双目欲裂,把心一横,猛地向前窜出数步,将自家脖颈直接送到敌军刀下,“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想拿边某的脑袋当投名状,尽管拿去好了,不要再伤害无辜!”谁也没想到,这个没卵蛋的太监还有如此勇敢的时候。周围的乱兵被边令诚突然爆发出来的胆气镇住了,纷纷收起了兵刃。最后两名亲卫也不甘心地回转头,满脸是泪,“大人!”。“事已至此,你们两个不要再为我白白送命了!”边令诚又叹了口气,苦笑着道。然后慢慢推开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刀刃,冲着周围的乱兵抱拳施礼:“这里由哪位将军说得算,请听边某一言!”“我!”“我!”“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几名军官打扮的人同时跳了出来,乱纷纷地回应。边令诚的目光从他们身上迅速扫过,挑了其中级别最高的一名武将,大声道:“将军大人,边某这条命就交给你了。请放我的两名亲兵离开,他们两个,脑袋不值什么钱!”被他称作将军的家伙,实际上只是一名校尉。见老太监如此彬彬有礼,也不好表现得过于粗鲁,拱手回了个礼,大声承诺:“那是自然。我等抓了你只为了自保,没必要牵连无关的人。”“边公…..”两名亲兵闻听此言,丢下兵器,嚎啕大哭。边令诚冲着他们两个笑了笑,然后转过头来,继续说道:“王明允乃是封常清的关门弟子,他们两个最恨有人趁火打劫。你等若是想活命,最好不要留在此地。先找个僻静的地方藏起来,或者及早冲出城去,都比站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强。”“多谢边大人指点!”那名叛军校尉感激地拱了拱手,旋即回头招呼自家弟兄:“走了,走了。想活命就赶紧跟我走!不想走的,待会儿撞在了铁锤王的刀口上,就别怪自家命苦!”众溃兵虽然舍不得院子里的财物和女人,但是更畏惧安西军的刀锋。听完了校尉的话,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几眼,将刚刚抢来的东西卷了背在肩膀上,簇拥着边令诚,迅速离开作案现场。钦佩老太监刚才的表现,众乱兵没有过分难为他。只是在他腰间拴了条绳子,以免他寻机逃走。边令诚好像也认了命,规规矩矩地走在一众溃兵中间,遇到其他趁火打劫的队伍,还懂得将头低下去,以免被人认出,给大伙增加不必要的麻烦。这种识趣的举动,令一众叛军们更是不想对他过分苛待。走过来几条街,堪堪来到一处还没被溃兵洗劫的坊子口,带队的校尉扭过头来,非常客气地请教:“依您老之见,咱们先藏在这里如何?!”“不好!”边令诚轻轻摇头,“这里距离东市太近,即便你们不动手去抢,一会儿也得被别人看上。再向南走走,找个更僻静地方再说!”带队的校尉对长安城也很熟悉,稍微一想,便知道边令诚的话很有道理。立刻挥了挥手,率领弟兄们继续前进。又向南穿过几条巷子,来到几处颇为简陋的宅院后,停住脚步,继续征询边令诚的意见,“这里呢,这里估计没人看得上眼了吧!”“恐怕也不行,这里当年是蜀国公主的府邸,被孙孝哲抄了家,才突然衰落的了下去。但周围的街坊邻居皆得到过蜀国公主的好处,你们如今落了势,万一有人趁机发难……”“也对!”叛军校尉点点头,带领属下弟兄继续向前走。穿街过巷,专拣人少的地方钻。又走了几步,眼看这就快到东城墙根儿下了,停住脚步,用目光向边令诚咨询。“边某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边令诚装作有些犹豫的模样,向俘虏自己的人轻轻拱手。“说罢!”带队校尉用力挥动胳膊,“有话就说,我们只求自保,没打算难为你!”“与其把边某交给安西军,不如把边某带出城去,交给郭子仪。那王洵不过是一个没了自家地盘的节度使,郭子仪却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你们只要把边某交给他,非但可以平安脱险,日后论功行赏,少不得有一场大富贵!”“这…..”带队的校尉两眼放光,脸上的表情很是犹豫。边令诚在叛军这边虽然没什么实权,官爵级别却非常高。而按照大唐皇帝颁发的圣旨,任何人抓到一名大燕国的官员,只要将他交上去,非但过去犯下的“从贼”罪行就可以一笔勾销,还会根据此人在叛军这边地位,折算成功劳另行奖赏。可这样一来,与先前的计划就有些不符了。并且难免要承担在路上被其他弟兄黑吃黑的风险。正犹豫间,忽然听人大声喊道:“周大哥别上老贼的当。将他交给郭子仪,咱们未必能领得到赏赐,却把安西军给得罪了。万一大唐皇帝不想杀他,这笔帐,难免被铁锤王算到咱们头上。到那时,咱们被铁锤王一刀劈了,谁又肯为几个降卒,得罪一方诸侯?!”“啊!”带队的周姓校尉被吓了一跳,豁然从美梦中惊醒。再看边令诚,最后的一丝希望你也彻底破灭,脸色灰白,刹那间仿佛老了十几岁。“你这老贼,也忒恶毒!老子差一点儿,就着了你的道!”明白过味道来的周姓校尉又怕又怒,一把抓过边令诚,拳打脚踢。待发泄够了,才将其掼在地上,大声命令,“把他的手脚都捆上,嘴巴堵起来。谁也别再听他说话,这死太监就是条毒蛇,只要张开嘴巴,就要谋人性命!”众溃兵心有余悸,一拥而上,将边令诚捆了个结结实实。到了此刻,老太监知道自己没救了,低下脑袋,闭目等死。没有他在旁边指手画脚,众溃兵又失去了主心骨。茫然地抬起头,不知道下一步到底该如何做?那名周姓校尉官职最大,自然也就成了众人最后的寄托。受不了大伙的目光,咬着牙想了想,硬着头皮做出决定,“既然大伙都信得过周某,周某怎么着也得给大伙寻条活路。周某听说,那铁锤王凶归凶,却一向很讲道理。咱们既没跟他作对,又没趁火打劫……”说到这儿,他看了看众人背在肩膀后的大包小裹,将声音压低了道,“我记得这不远有寺庙,闯进去,将你们的包裹埋了。谁也不准再背在肩膀上,然后咱们就把庙门闩好,谁也别放进来。待安西军控制了全城,咱们就出去向他们投降!”众溃兵四下张望,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一座高塔。纷纷答应着,抬起边令诚,向寺庙位置冲去。庙里的和尚正躲在佛龛后边哆哆嗦嗦地念经,听到外边的砸门声,死活不肯露头。众溃兵大怒,立刻从院墙翻进去,从里边拉开了门闩。然后又乱哄哄地挪动香炉、石凳,将寺庙的大门堵了个严严实实。在里边忙碌完了,外边的喊杀声也就近了。一众溃兵心惊胆战,躲在寺庙里边,从门缝外偷偷观望。只看见十几名曳落河,折胳膊断腿,哭喊着从寺庙前跑过。紧跟着,就是一群部族武士,背着刚刚抢来的金银细软,狼狈地逃向曲江池。再接着,则是一群身穿唐军服色的士卒,也不知道隶属于谁的麾下,追着部族武士们挥刀乱砍。再接着,又是一伙溃兵,不敢与唐军交战,只管在周围的宅院里杀人放火。第五波从寺院门口经过的兵马,则又是一伙唐军。身上的铠甲非常齐整,做出的事情却令人目瞪口呆。只见他们将正在趁火打劫的溃军堵在宅院里,挥刀砍死,割下脑袋挂于腰间。然后将溃兵们洗劫的财货收拢起来,全部瓜分。看看数量不够,又转身冲进附近几个没受到兵火波及的院子内,杀死院子的主人,掠走院子里的所有细软,然后举起火把,将尸体和院子付之一炬。“别抢了,别抢了。有条大鱼跑过来了!截住他,拿了他的脑袋去邀功!”街道入口,又有几名唐军打扮的小校策马跑来,大声提醒。正在杀人放火的唐军将士立刻收拢队伍,在街道中央匆匆列阵。转眼间,便将寺院附近堵了个水泄不通。~第六章 大唐 (九 上)? 第六章 大唐 (九 上)‘莫非这些人是铁锤王的部下?!’见门缝外的唐军反应迅速,周姓校尉心中暗自嘀咕。 ‘可老太监刚才说铁锤王最恨人趁火打劫,他们的军纪却不比我这边好多少……’唯恐耽误了自己‘投诚’的大事,他回转身,将捆成粽子一般的边令诚拖过来,强按在门缝上,以极低的声音喝问:“外边是不是安西军,你给老子说实话!如果再敢蒙骗老子,老子就直接剁了你的胳膊和大腿,让你活活痛死!”“呜,呜呜,呜呜----”边令诚嘴巴被堵着,发出痛苦的哀鸣。周姓校尉迅速将其从门缝边扯开,用刀尖挑出堵在嘴里的破布,“不准大声,否则,直接剐了你!”边令诚相信这种亡命徒肯定能说到做到,不敢再玩什么花样,拼命喘了几大口气,低声回应:“别,别再堵我的嘴。我不喊,我保证不喊。门外边的肯定不是安西军,衣服号坎都跟安西军的不一样……”“那他们是谁的手下…….”周姓校尉又从门缝向外看了看,继续刨根究底。“没,没看清楚……”边令诚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回答。唯恐哪句话说得不对,再多吃一些苦头。“该死!”周姓校尉怒骂,揪起边令诚,再度将其脑袋按向了门缝。边令诚微微挣扎了几下,找了个比较舒服姿势,仔细辨认。大战在即,外边的唐军根本没注意到寺院中还藏着人。而唐军手中的火把,又将他们自己身上装束照得清清楚楚。边令诚眯缝着眼睛仔细观察,越看,心里越吃惊:“好像是,好像是皇上的亲卫?皇上怎么把他的亲兵派到这里来了?!救命……”还没等他把呼救声发出来,嘴巴就被周姓校尉重新用破布封死。紧跟着,有把横刀迅速扫过,直接卸掉了他半条胳膊。“呜……”边令诚闷哼一声,昏死过去。周姓校尉挥舞着带血的横刀,低声断喝,“堵住大门,别让任何人进来!外边的不是安西军,落到他们手里没咱们的好果子吃!”不用他动员,众溃兵也知道不能落到外边那支唐军手里。先前那支唐军的表现,已经把残暴二字深深地印到了大伙骨髓深处。外边结阵备战的唐军也听到了寺院里头的异常动静,想要破门而入,却是已经来不及。迎面的街道上,数百匹骏马疾驰而至,将躲避不及的任何活物都踏成齑粉。“结阵,结阵。放平长枪,放平长枪。弓箭手,漫射!”大敌当家,唐军将士只好先顾正面。在一名将领的指挥下,结成防御阵列。长枪手突前,弓箭手拖后,准备给敌军当头一击。对面的敌军也是情急拼命,根本不在乎明晃晃的长枪。一边挥舞着横刀遮挡从天而将的羽箭,一边拼命磕打马背。个别人中了羽箭,在途中落马,随即被自家队伍踩成了肉酱。整个队伍却像一头发了疯的猛兽般,继续向前,向前,即便浑身上下都插满了羽箭,亦毫无停顿。面对越来越近的枪尖,许多战马都眼里都出现了深深的恐惧。但是它们无法主动停下来,来自背后的威胁,远胜于前。它们亦无法向两侧闪避,长安城的街道即便再宽,也有限度。街道两侧青砖垒就的高墙,令密集的马队只能直线前进。冲在最前方的十几名骑手,胸甲被射得像刺猬般,摇摇欲坠。然而他们却强撑着自己不从马鞍上掉下来,双腿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命磕打,磕打。可怜的坐骑被马刺扎得痛不欲生,大声咆哮着冲向了对面的长枪,连同自家主人,当场被捅成了筛子。人和马的尸体借着惯性继续先前冲,深入唐军队伍半丈,将拦路者撞得筋断骨折。冲在最前方的骑兵无一幸免,全部死亡。长枪组成的丛林也在重压下,瞬间开裂。后面的骑兵趁着枪林来不及合拢的刹那,冲了进去。横刀挥舞,马蹄四下乱踏,在唐军方阵深处,犁出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挡我者死!”大燕国的骑兵们,挥舞着横刀,厉声呼喝。面目狰狞得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杀光他们,杀光他们!”大唐国的步卒,挥舞着长矛短刃,高声怒吼。身形敏捷得如森罗殿里的鬼魅。双方都使出了全身解数,双方都欲以最快速度致对方于死地。上千人在两百余步长的街道上对面厮杀,其惨烈程度,令人不忍细看。一名骑兵被拉下战马,乱刃分尸。紧跟着,两匹战马并络而至,将躲避不及的唐军步卒撞翻在地。下一个瞬间,数杆长枪四面八方捅来,将战马和战马的主人捅成筛子。再然后是一阵箭雨,不知道从哪里发出,将寺庙正门前交战中的敌我双方,兜头射程刺猬。周姓校尉将身体缩进门洞子中,以免遭受鱼池之殃。前后不过半柱香时间,寺院内靠近街道的一侧的地面上,已经插满了流矢。他麾下的溃卒们,也把身体紧紧的贴在了墙壁上,借此阻挡流矢的误伤。然而有时候墙脚下也不是绝对安全所在,几根失去主人的兵器从天而降,将躲在墙根儿下的人砸得头破血流。没人敢发出呻吟,也没人敢发出抱怨。与寺院外边正在交手的两支精锐相比,周姓校尉和他的临时属下,只能算是一伙庄稼汉。万一被外边的任何一方当做敌人,用不了半柱香功夫,他们就会被杀得干干净净。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更没有还手的勇气。通过狭窄的门缝,周姓校尉将外边交战双方的表现,看得清清楚楚。他非常庆幸,那伙骑兵来得足够及时,让自己逃过了一场生死大劫。然而他又不敢对那支骑兵心存半点儿感激之情,更不能让对方发现自己的存在。谁也不敢保证,在杀散了大唐国的步卒之后,那支骑兵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会不会冲进寺庙里边来,将里边的人重新逼上战场!耐受不住战马的反复冲击,唐军的步卒阵列一点点瓦解。狭窄的街道限制了步卒们的退路,他们只能顺着墙根且战且走。而杀红眼了的骑兵们,则紧追不舍。用横刀抹断对手的脖颈,用战马踏碎对手的脊梁,用长槊捅穿对手的身体。将自己心中的恐惧和绝望发泄在无止无休的杀戮中,厉声狞笑。“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来啊,来啊!接着挡啊!”“挡老子的路啊,挡老子的路啊!”“杀光你们,杀光你们!”杀红眼了的大燕国骑兵又哭又笑,如同疯虎。被击溃了的唐军步卒狼狈逃窜,扎进大路边的小巷子中,再也不敢回头。还没等疯狂的大哭和大笑声停歇,不远处,又低低的传来一阵画角声,“呜——呜呜——呜呜呜——”紧跟着,地面开始颤抖,由慢到急,一点点加速颤抖。天空开始摇晃,由缓到促,一寸寸加速摇晃。很快,脚下地面和头顶天空协调到同一节奏,颤抖,摇晃,摇晃,颤抖,凝固为同一振幅。雷鸣般的声音从不远处的街道口传了过来,贴着地面,贴着青砖墙根儿,将恐惧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这才是安西军!”边令诚被雷鸣声从昏迷中震醒,张开嘴巴,大声冷笑。“这才是安西军,安西军的陌刀队。你们快杀了老子,否则,老子只要还剩一口气,定然将你等刚才趁火打劫的事情,捅到铁锤王耳朵里……”这几句话,他用上了全身力气。但墙内墙外,居然无人听见。即便听见了,也没有闲暇理睬。街道口转过来的那支队伍太强悍了,一出场,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们身上。与他们相比,刚才浴血搏杀的两支队伍,就像两伙打群架的小孩子,根本不可能同日而语。“杀我,杀我,快杀了我。老子不能落在王明允手里,不能看到安西军!”边令诚以头抢地,大声祈求。“来人,边令诚在这里,赶紧过来拿我的人头。拿了我的人头,肯定能换取活命!”还是没人肯理睬他,寺院内外,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新出现的队伍上。只见那些人,个个都戴着一顶镔铁头盔,面甲从鼻梁一直拉到脖颈,只露出一双眼睛。护颈、护肩、护胸,护心镜,都是完全用精钢打造,磨得甑明瓦亮。即便上头沾满了血迹,也无法遮住钢铁的冰冷。大块的护甲之后,是由精钢片和硬牛皮叠缀而成的鱼鳞铠,边缘处穿着铁线,不虞任何弓箭的射击。沉重的鱼鳞铠由肩到小腿,包裹住身上的所有要害。在鱼鳞铠的下摆处,则是一双包铁战靴,踏碎沿途任何阻挡。一整身铠甲加起来,足足有三十余斤。望上去,每名士卒都像一尊移动的钢铁堡垒。然而,最大的压力却不是来自铠甲,而是来自他们的手中。那是一杆精钢打造的长刀,刃长七尺,柄长五尺三寸,一刀下去,人马俱成两段!~第六章 大唐 (九 中)? 第六章 大唐 (九 中)庙门外的骑兵纷纷拨转马头,向自家主将身边靠拢。 已经被杀得溃不成军的那支大唐步卒,也纷纷停住逃命脚步,回头向号角起处张望。只见两百余名陌刀手,在一名身高九尺开外的将军带领下,缓缓向寺庙前推进。每一步都是两尺左右距离,每一步都不带丝毫犹豫。“轰!”“轰!”“轰!”沉重的脚步声,压得人透不过气来。骑兵胯下的战马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压力,咆哮着,四蹄来回踢打。马背上的骑手拼命拉紧缰绳,试图令坐骑安静。但这种努力收效甚微,几乎每一匹战马,都在本能地往后挪,无论自家主人如何安抚,都不愿面对越来越近的刀锋。终于,脚步声停了下来,四周立刻一片死寂。在一片死寂的深夜里,带领陌刀队的将军用刀尖先前指了指,大声断喝:“前方可是李归义将军?!你哥哥李归仁已经从东门逃出城了,你没必要继续挣扎。放下兵器,本帅饶你不死!”“放下兵器,绕你不死!”“放下兵器,饶你不死!”众陌刀手齐声重复,与其说是劝告,不如说是羞辱。被点到名字的骑兵主将楞了楞,策马走出人群,“对面可是王节度?能与你放手一战,乃李某之荣。请!”“好!”带领陌刀队的正是王洵,听对方没有丝毫降意,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冲上去,死也死得像个男人!”镇军大将军李归义高高地举起长槊,大声呼喊。随即,双腿一夹马肚子,径直冲向陌刀大阵。战马在横满尸体的路面上跑出了三十余步,他忽然感觉到背后的声音不对,回过头来,却发现跟着自己的只有二十几名亲卫,其余骑兵,居然都呆立在原地,迟迟不肯移动半步。“跟着我冲啊,你们向后看看,还有退路么?”李归义又羞又气,扯开嗓子冲着自己的部属大喊。他麾下此刻还有五百余骑,人数是陌刀队的两倍还多。真的舍生忘死压上去,未必不能拼个鱼死网破。众骑兵扭头向身后看了看,果然发现退路已经被先前的手下败将堵死。而临近的十字路口远处,还有更多的火把,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杀贼!”“别走了李归仁!”“活捉张通儒,点天灯!”南腔北调的呐喊,证明了来者不可能是友军。众骑兵无路可退,口中发出一阵绝望的惨嚎,硬着头皮,追上了自家主将,镇军大将军李归义的脚步。有了弟兄们的响应,李归义原本绝望的心中,重新燃起了一团火焰。只见他用力磕打战马,试图在短短的百余步距离内,将马速加到极限。利用人和马的冲力,给敌军造成最大的杀伤。对面的王洵显然早就看清了他的企图,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堪堪待战马跑进五十步范围之内,高高地举起陌刀,大声断喝,“进——”“进——”两百人组成的陌刀队同时移动,像一架纯钢打造的战车,缓缓压向高速冲过来的敌军。一股无形的杀气拔地而起,四散着泼将出去,泼得周围所有生命冷汗淋漓。正在加速的马队明显出现的停顿,可怜的坐骑被杀气所迫,本能就想逃避。李归义却拼命地拉扯缰绳,逼着坐骑冲向刀山血海。“进——”又是一声断喝从王洵嘴里发出,整个陌刀队再度向前踏出一大步。紧跟着,“进——”“进——”“进——”“进——”,一声声呼喝连绵而起,整个陌刀队保持着单一的节奏,缓缓前压,不疾不徐。“进——”“进——”“进——”“进——”,宽阔笔直的长街上,呐喊声来回荡漾。宛若一波波巨浪,拍得周围建筑来回摇动。周姓校尉躲在寺庙门之后,身体僵硬得宛若冰块。此时此刻,他的内心世界已经完全被恐惧所占领,根本再想不起来如何去献媚,如何去邀功,如何去替自己谋取好处。只想赶紧离开这里,离开这片杀戮场,这辈子再也不要回头。然而,他的双腿却被漫天杀气跟冻僵了,根本无法挪开半步。想招呼其他弟兄帮自己一个忙,却发现所有跟自己一道的溃兵们都紧闭着眼睛,背靠庙墙,汗珠从死灰色的脸上淋漓而下。整个寺院里,只有边令诚一个人没有被杀气冻僵。他用余下的那支胳膊将自己支撑起来,在血泊中匍匐着,哈哈大笑:“听到没,听到没,这是陌刀队,安西军的陌刀队。想当年,边某人是监军,是这支队伍的监军。想指使谁就指使谁,想教训谁就就教训谁!”还是没有人理睬他,也没有人对他表示任何同情,虽然大伙心里都清楚,老太监已经疯了。“你们看啊,仔细看啊。这辈子难得的机会。是陌刀队,陌刀队冲阵了。刀光起处,人马俱碎!”老太监一边疯狂地大喊,一边用余下的那支胳膊推动自己身体向前。一点点挪向庙门,一点点将脑袋凑向门缝。所过之处,拉出一道长长的血迹。终于,他的脑袋顶住了门板,眼睛对准的门缝,一边笑着,一边继续嚷嚷:“哈哈,哈哈。陌刀阵,陌刀阵,老夫当年在西域,曾经看着陌刀阵砍了多少敌军?不计其数,不计其数!嘿嘿,嘿嘿,呜呜,呜呜!”他突然得意地笑了几声,然后又放声大哭。笑过哭过,扯开嗓子,大声喊道:“进——”“进——”“进——”“进——”“进——”“进——”外边的喊声,依旧保持着相同的节奏。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在单调的呐喊声和脚步声里,镇军大将军李归义策动坐骑,牙关紧咬。近了,近了,二十步,十步,五步,眼看着他的槊锋就要捅上王洵的胸铠,忽然,前面寒光一闪,紧跟着,就是一片耀眼的红。最前排的十几杆陌刀,与王洵手中的陌刀同时举起来,奋力斜劈。与此同时,第二排陌刀手迅速向前追了两步,从第一排弟兄彼此之间留下的空隙钻了过去,下蹲,用刀杆顶住地面,刀锋倾斜向上。第三排迅速向前补位,取代第二排,将陌刀高高地举过头顶,而劈出第一刀的王洵等人,则迅速收招,蹲身,与冲上前的第二排弟兄一道,组成钢铁栅栏。几颗硕大的马头同时飞起,将鲜血洒向半空。失去头颅的战马和马背上的主人一道,借着惯性砸入刀丛。在半途中先被刚刚举起刀锋拦了一下,切掉半边身躯,同时卸掉一半儿冲击力。然后再砸于王洵等人竖起的陌刀尖上,被割得四分五裂。有几名陌刀手被马尸体砸伤,呻吟着卧倒。大部分人却站了起来,继续迎接下一波战马的冲击。顷刻间,已经有三波战马冲入了刀丛,变成一堆堆碎肉。第四波急冲而来的战马被前面的尸体阻挡,惊恐地停住脚步,前蹄腾空,厉声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