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我官小了是不?”雷万春一板脸,双目瞪得滚圆,“嫌我官小,我立刻走了,不敢打扰几位贵人!”“雷大哥这是什么话!”众人一看,只好拦住他,当面礼物给分了。雷万春这才高兴起来,捋了把自己的络腮胡子,笑呵呵地道:“这就对了么?真的想弄钱的话,哥哥重操旧业,京城里边随便转一圈就有了,只是最近不想给我家大人添麻烦而已。本来今日我家大人想到诸位家中登门拜访的,但我跟他说你们肯定不会在家。所以他就直接去吏部了,派了我来,跟诸位约定登门时间。”“张河东可真客气!”众人纷纷笑着摇头。雷万春所追随的上司张巡,跟大伙也有一些渊源。但比起放任不羁的雷万春,说话做事总是有板有眼的张巡,肯定比较难以融入大伙的圈子内。“我家大人就是这摸样。持身以正,甭管律人还是律己,都非常严格!”唯恐大伙误解了张巡,雷万春主动替此人辩解,“但他一心肯为百姓办实事,也是我见过的官员里唯一的一个。对不住,两位伯父都不是地方官,我没打过交道,但肯定也是廉洁奉公,敢于为名请命的大丈夫!”听了别人对自家父亲的恭维,秦氏兄弟和马方都觉得面上有光,所以也不计较这些恭维话是否恰当。事实上,放眼整个大唐,朝野中能像张巡般洁身自好的,加在一起恐怕十根手指头都能查得过来。正是因为不肯收受贿赂,所以张巡也拿不出足够的钱来打点上司。所以在县令位置上连年考评都是优等,却始终无法高升半步。“子达呢,他怎么没来?”随便聊了几句,雷万春也现斗鸡场里少了一个重要人物,皱了下眉头,低声询问。“不清楚!”王洵笑着回应,“估计是家里边临时有事,所以脱不开身吧。老雷你也清楚,他们家上下几十口子人,全靠着他维持着呢!”“也是,子达甭看平时笑得很轻松,实际上,肩膀上的担子比你我都重!昨天我也是一时生气,话说的过了些。今天赶过来,本想跟他道个歉……”“雷大哥这话就见外了。昨天你教训得在理,况且子达也不是那不知道好歹的人!他要是敢生气,咱们把他揪出来,每人踹上两脚,看他肚子里的气顺不顺得过来!”秦国祯笑了笑,低声替宇文至打圆场。“也是!”众人皆笑,纷纷把话题岔到别处。又听雷万春聊了几句生在张巡任上的趣闻,时间也就接近了巳时,街道上“当当当”传来一阵钟声,茶馆、酒楼、赌场、当铺,诸多家店铺同时打开大门,准备迎客。整个东市立刻热闹起来,买东西的,看热闹的,四处找差事谋生的,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王洵等都算是有身份的人物,不能在大堂里边跟散客对赌。所以在秦国模的提议下,打算到外边的茶馆里边小坐。还没等动身,门口的人流中突然挤进一个看起来比马方还要秀气三分的少年书生,掏出几十个铜钱往兑换筹码的柜台上一丢,趾高气扬地问道:“宇文子达在么?请他出来见我?”当着几位股东的面儿,伙计们怎敢收人门包。立刻陪着笑脸将铜钱推回去,低声回应道:“宇文公子不在。他其实不经常来这儿。您老人家找他有事么?可否让小人带话给他?”“我老人家?”看起来比马方还要秀气的少年书生紧张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眉头轻皱,“我,我老人家不用你带话了,你也别敷衍我。我老人家知道,这间斗鸡场,他是背后股东…….”话未说完,灵活的目光已经扫见了王洵等。立刻转过身来,快向这边挤了数步,“前面可是雷大侠,可算找到你了。我家主人让我给你带个口信……..”注1:光化门在长安城的西北角,曲江坊在东南角。第一章 秋声 (五 上)第一章 秋声 (五 上)“找我?”雷万春眉头轻皱,好似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在下雷万春,当不得什么大侠。敢问小娘子,你家主人找我何事?”“婢子香吟,见过雷壮士!见过诸位恩公!”那看上去比马方还要秀气三分的书生见自己的身份被雷万春一语道破,楞了楞,微微蹲身,向着王洵等人敛衽施礼。“小娘子客气了!”王洵等人恍然大悟,同时侧身,拱手还了个半揖。自打这男装女子在门口一出现,他们就觉得眼熟,到了此刻才终于现,原来这女子并非旁人,正是昨天第一个跳下来,替虢国夫人铺好地毡的那个美艳小婢。一猜出此女口中主人的身份,秦家兄弟顿觉脸上微热,冲着雷万春笑了笑,低声说道:“诸位兄弟,请容我们哥俩先走一步。家里头还有些别的事情,需要人抓紧时间去处理!”联想到虢国夫人那倾国倾城的艳名,王洵也不好意思再听小婢女香吟到底有什么口信要带给雷万春,轻轻扯了马方一把,笑着说道:“既然场子已经开了,咱们两个最好去巡视一下。昨天刚子达还在这里跟人打过架,我怕有些霄小之辈不知道死活,会趁机前来浑水摸鱼!”“哪可能。放眼整个东市,谁不知道王家小侯爷的威名!”马方正望着一身男装的小婢女香吟傻,被王洵拉了个趔趄,后退了几步,很不情愿地抗议。“走吧,你个瓜娃子!”王洵恨不得给他两巴掌,扯住马方的衣角,小声说道:“没见过美女是怎么的。令尊大人对你要求再严格,也不至于连个通房丫头都不给你选!”“能一样么,那能一样么?”马方倒退着一边向后一边低声抗议,“我阿爷说了,选女人第一标准时不能狐媚惑主,让我一见之后便难生亵渎之意。第二,要身子骨强健.......”被他这么一闹,没事也变成有事情了。雷万春先涨红了络腮胡子下的脸,拱了拱手,瓮声瓮气地道:“小娘子有话请讲。这几位都是我的好兄弟,不用回避!”“任何话都可以说么?”香吟用手指捂住嘴唇,惊诧地瞪圆一双杏眼。她的手指修长,皮肤洁白,放在嘴上,登时与朱红色的樱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周围不少赌客无意间瞥到,便再也无法将眼神移开。更有几个好事者,不认得雷万春的威名,竟然慢慢围拢了过来。甭看雷万春挥拳能打翻惊马,这种阵仗平生却没遇到过几次,脸色登时红里透紫,回头向已经开溜的王洵等人张望了一眼,大声喊道:“诸位兄弟,我先告退了。明天临风楼,咱们再好好喝一杯。”说罢,无可奈何地向香吟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对方逃命般出了斗鸡场的大门。马方一直盯着雷万春和香吟看,直到二人的背影在人流中消失了,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来,摇摇头,低声道:“雷大哥也太不解风情了。那小娘子,分明是.......”“看看你这幅德行!”王洵气哼哼地打断,“就跟这辈子没见过女人般!”“二郎你有所不知!”马方被说得满脸委屈,“我不是没见过女人。但我阿爷给我选的女人,要一条要求是不能让我贪恋其姿容而耽误了学业。你想想,照着这个标准选,我还不够可怜么?”念及马方的父亲那张终日紧绷着的棺材面孔,王洵不由得心里好生同情,“我带你去一个全是美女的地方,你去不去?”“哪?”马方立刻高兴起来,迫不及待地追问。“平康里!”见他那幅猴急模样,王洵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答应。“还是算了吧!”马方缩了缩脖子,神情又开始打蔫儿,“上次宇文晓达带我去过一次,到最后我都没弄明白,是我拿里边的姑娘们取乐呢,还是姑娘们拿我寻开心呢!”“你没收到两个小红包吧!瓜娃子!”王洵笑着打趣了他一句,耸耸肩,“随便你。反正雷大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也先走一步了!”(注1)说罢,也不理睬低头耷拉脑袋的马方,顺着斗鸡坊的侧门匆匆而去。此刻刚刚过了上午巳时,这一天的光阴还很长。王洵带着两个健仆人,漫无目的在街头游走。看了会儿风景,终归觉得无所事事,便又信马由缰地朝白荇芷的小楼走来。他自觉自己来得早,谁料锦华楼已经宾客盈门。非常不巧的是,作为锦华楼的当家头牌,白荇芷也被一伙恩客重金包了场子,无法分身来见。还没跟白荇芷达成赎身协议,此刻的他当然也没资格砸人家锦华楼的买卖。只得撇了撇嘴,非常不屑地骂道:“才什么时候,便跑到锦华楼来喝酒厮混。大白天的,莫非他们就没点儿正经事情干么?”锦华楼的阿姨红姑当年也曾是风月场上的花魁娘子,不用看王洵的脸色,就知道他在喝飞醋。赶紧笑呵呵地凑上来,轻轻扯住他的衣袖,“二郎不要生气么?那些外地来的军汉,怎么会像二郎这般,隔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忙里偷闲到白姑娘这里来放松一下!这些人,在军营里头都憋疯了,见了蚊子都觉得是双眼皮。这不,一大早就伸长了脖子等着锦华楼开门,只要能听白姑娘唱一曲子,花多少钱都不在乎!您老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的钱都是拿命换回来的,早扔干净了早利索。照这种扔法,估计用不了几天,就得抱着光溜溜膀子,哪里来滚回哪里去了!”(注2)“一伙外地来军汉?哪里来的?”听阿姨这么一说,王洵心里的恼火稍微小了些,笑了笑,低声询问。“好像是安西四镇回来的。啊哟,二郎你可不知道,这爷军爷不好惹得很。白姑娘本来不打算露面的,可他们说,如果白姑娘不出来献艺,他们就要拆了这锦华楼。为了楼里其他姐妹的营生,荇芷她只好委屈求全了!”望着王洵的脸色,阿姨摇晃着手帕替白荇芷解释。“这群粗坯!”王洵不屑地骂了一句。心里却又想起昨天下午高仙芝的部将跨马游街,白荇芷从楼上探头张望的情景,登时愈觉得堵得难受。锦华楼的阿姨唯恐惹恼了他,凑得更近了些,附在王洵耳边说道:“小侯爷尽管放心,荇芷她知道分寸。老身可以拿性命担保,除了您,旁人连靠近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是么!”王洵无奈地笑了笑。白荇芷干的就是出卖歌喉与色相的营生,他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按常理,他这个气生得的确有些不值。可这两天遇到的事情,就没一件让人顺心的。先被宇文小子骗,然后打架冲撞了虢国夫人的马车。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到锦华楼寻个乐子,白荇芷又被别人抢先一步包了场子........“后院的翠竹轩还空着,要不,小侯爷先去那边喝口茶润润嗓子。反正那些军爷有任务在身,从来在楼里呆不长!”“那就上去歇一会吧。听你这么说,我还真有点渴了!”王洵笑着点点头,接受了红姑的建议。锦华楼阿姨红姑会心一笑,叫过两个姿色出众,手脚麻利的新罗小婢,命她们好生伺候王洵去翠竹轩休息。片刻后,新罗小婢端来了新煮的茶汤,又摆上几色时兴的茶点,一人坐在王洵怀里,笨手笨脚地用胸口摩挲他的胸口。另外一人则摆开瑶琴,慢慢地开始抚弄。“别弹了,今天我没心思听曲子!”王洵推开怀里的小婢,意兴阑珊地挥了下胳膊。“下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两个新罗小婢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王洵,眼泪在眶子里打转。“新来的吧?”王洵终于明白了红姑笑容后的含义,忍不住轻轻摇头,“没事儿。你们两个都下去吧。该给的赏钱,我都照给就是。你们跟红姑说,我困了,想在这儿睡一小觉。让她没事别派人过来打扰!”两个新来的新罗小婢互相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确信她们未曾得罪了客人。躬了下身子,默默退了出去。“这些人倒也知趣!”王洵懒散地依在胡床上,心中默默地想。虽然在长安城中,蓄养新罗妇,待其长大时取其处子之身滋补,乃是一种养生时尚,但是他却对哑巴一般的新罗少女提不起什么兴趣。况且大白天的,万一白荇芷那边早早散了场子寻过来,恰恰自己又在这里跟新罗女人混战,撞到一起,恐怕彼此面子上都不大好看。乱七八糟地想了一会儿心事,他倒真的有几分倦了。又不想大白天睡觉,便下了胡床,信手推开了窗子。缺了一道阻隔,院子里的喧闹声立刻传了进来。王洵竖着耳朵听了听,依稀听见距离自己的房间不远处,隔着片竹林,一间小楼里有个熟悉的声音婉转吟唱道:“秋来四面足风沙,塞外征人暂别家。千里不辞行路远,时光早晚到天涯..........”四下里轰然叫好,喝彩声中,琴曲渐转激昂。白荇芷声音也由低变高,压过了四下里的所有嘈杂,“汉兵出顿金微,照日明光铁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云骑騑騑。蹙踏辽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飞。正属四方朝贺,端知万舞皇威。少年胆气凌云,共许骁雄出群。匹马城南挑战,单刀蓟北从军。一鼓鲜卑送款,五饵单于解纷。誓欲成名报国,羞将开口论勋。”唱到最后几个字,曲声噶然而止。歌声却穿云裂帛,然后渐远渐稀,余韵绕梁,绵绵不绝。“好!”采菊轩里边的军汉们听得过瘾,喝彩声愈强烈。有人拼命地拍打着巴掌,有人却食髓知味,大声喊道,“再唱一,请白姑娘再唱一。我等日日在前方拼命,最希望淘宝网女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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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想那白荇芷,自从与自己相识之后,明知道不可能嫁入王家做正房,还对自己曲意逢迎,唯恐哪天自己不高兴了,从此再不来捧她的场子。别人把她像宝贝一样捧在头顶上,她不屑一顾。唯独自己,可以随便出入她的闺房,随便亲近他的芳泽,任意施为。而自己不过是一个顶着空头帽子的子爵而已。这样的勋贵子弟,长安街上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前程比不上现在听歌那些军汉,未来也比不上那些日日围着白荇芷转的诗人才子。王明允啊,王明允,你有何德何能,让荇芷姑娘为你在孤独中守候,一直到老呢?她不过是想要一个安稳的生活罢了,你能给,为什么迟迟不肯付出呢?想到这儿,再听那隐隐约约的春愁闺怨之声,不觉目动神摇。恨不得立刻将白荇芷喊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宣布自己要给她一个归宿。正痴痴迷迷间,身背后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不是说叫你们不要打扰么?”王洵的一腔春愁被打断,非常恼怒地回头喝道。已经推开了房门的人吓了一跳,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期期艾艾地回应,“二,二哥,是,是我,是我啊!”“守直,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王洵也楞了一下,皱了皱眉头,满脸困惑。“二,二哥,坏事了。宇文小子被官府给抓了!”见王洵语气放缓,马方嘴巴一咧,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他这回犯了什么事情,官府要抓他?”已经有了昨天被宇文至欺骗的经验,王洵今天的表现冷静了许多。上前拉住哭哭啼啼的马方,将其按到胡床上坐好,手上塞了一杯水,然后不紧不慢地追问。“我不知道!”马方就像没娘的孩子见了亲人般,哭得愈委屈。“哪个衙门抓了他。是万年县,长安县,还是京兆尹衙门?”王洵皱了皱眉头,继续盘问。(注1)“我不知道?二哥,你快躲起来吧。不止宇文小子一个,官府今天抓了很多人!”马方一问三不知,却始终念着朋友的安危。“那你从哪得来的消息,总能告诉我吧?”王洵又气又急,伸手拉开马方正在抹眼泪的手臂,“别哭了,哭管个屁用!你怎么知道宇文子达被抓的?他什么时候被抓的?说,说完了再哭。”“我,我……”马方被王洵的粗暴态度吓住了,眼泪憋在眼眶里不断打转,“我,呜,我今天没地方去,你们都不愿意理我。我就去找宇文小子。才,才走到他家住的那个坊,就看到他的贴身丫头月怜,一边哭一边往外跑……”断断续续,王洵终于把事情经过听了个大概。原来马方跟他分别后,同样是百无聊赖,便去宇文至家打探他是否生了病。结果在永宁坊口,恰好碰到宇文至的贴身丫头月怜在哭着往外跑。拦住一问,才知道今天早晨天刚擦亮,宇文至就被一伙官差堵上门来带走了。直到上午巳时还没放回。宇文至的同父异母哥哥宇文德在工部做七品小吏,平素从不管家。每年那点儿可怜巴巴的薪俸,根本不够其一人挥霍。全靠宇文至在外边的收益,老婆孩子才能在旁人面前装阔。可今天,这个不知吃了拿了弟弟多少好处的哥哥居然抖起威风来了,请了假跑回家,说要以长兄之名整肃家门。宇文至不知去向,月怜、猗墨等二房人马招架不住长房的趁火打劫,只好偷偷跑出来四下求救。“月怜呢,她这会儿人在哪?”王洵知道继续问下去,马方也说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来,打断他的哭诉,低声问道。“我,我把她和猗墨两个藏到平康里的一家妓院里了。她不敢再回宇文府,怕宇文德那厮借机欺负她!”马方重重抹了把鼻涕,哽咽着道。“你可真会找地方!”王洵气得摇头苦笑。平康里是长安城有名的烟花之所,妓院、赌场一家挨一家,挤了满满一整坊。把一个女人藏到那,宇文德倒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可日后消息传扬开,女人家的名声也难免受影响。“那家妓院是宇文小子偷偷出钱开的。上次他带我去炫耀过!”马方瞪起通红的眼睛,低声抗议。“对,这回算你藏得对!”王洵无奈,只好违心地夸赞了一句。宇文至在平康里开妓院的事情,当初倒也没瞒他。但他和秦氏兄弟都觉得那种单纯做皮肉生意的妓院是偏门,赚的钱不多,被人知道后还有损家族名声,所以就都没有入股。仅仅在看场子的人手调配上行了个方便,就由着宇文至自己去瞎折腾了。只是当初大伙谁也没想到,关键时刻,下等妓院还能成为一个非常隐蔽的藏身之所。恐怕宇文至本人,听到马方的这个巧妙安排也会啼笑皆非吧。“我,我本来也没想到的。只是,只是今早听你说,你要去平康里。就,就带了月怜她们到那边寻你。后来寻你不到,才临时起意,把月怜她们给藏了起来!”马方倒是坦诚,抽了抽鼻子,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他选择平康里安排月怜藏身的原因。“不提这些了,反正你现在也找到我了!”王洵摆摆手,低声打断,“你刚才说,官府还抓了很多人。都是谁,现在还记得清楚么?”“是,是月怜告诉我的。她,她好像是从宇文德那王八蛋嘴里听到的!”刚刚止住眼泪的马方嘴巴一咧,又骂骂咧咧地开始哭诉。“宇文德那王八蛋欺负子达是庶出,所以遇到祸事,立刻想把他和他娘逐出家门。子达以往赚的那些钱财,还有地产,宇文德那王八蛋全都给霸占了,一点儿也不给子达留!”“这不要脸的东西,早晚有他后悔的那天!”王洵气得直拍桌子,恨不能亲手把宇文德揪过来痛打一顿,“先让他嚣张几天。具体都谁被抓了,你说说看!”“好像有弘德坊的薛子敬。还有升平坊的柳雄。还有一个姓郑的,他阿爷做过一任光州刺史。还有,还有,对了,还有去年到东市来砸场子,被你打得抱头鼠窜那个萧长山,还有,还有,其他,我就不记得了,反正很多。”马方低下头,努力回忆自己听说的信息。他提及的这些人,王洵心里约略都有点印象。皆是些勋贵子弟,平素在长安城内横行无忌的。但这些人平素彼此之间要么彼此有隙,要么老死不相往来,怎么突然会被官府给一勺烩了进去?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见他皱着眉头半响不说话,马方收起眼泪,低声补充道:“月怜好像,好像听宇文德那王八蛋说,这回宇文小子甭想再找你给他撑腰。好像,好像说官府抓人名单上,你也是其中一个!”“谁说的!”王洵心里猛然打了个突,站了起来,沉声追问。“月怜啊!”马方扬起泪汪汪的双眼看着他,“她也是听宇文德那王八蛋说了一嘴。二哥,你快躲起来吧。一旦把你也抓了,大伙可怎么办啊!”“躲?”王洵快走到窗口,向外张望。楼下没有人埋伏,是他自己太小心了。现在逃走肯定来得及。但内心深处,一股强烈的耻辱感却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脚步。“躲,我躲了,家中其他人怎么办?云姨是个女流。我又没哥哥弟弟支撑这个家。”“可,可官府要抓你啊!”马方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哭哭啼啼地劝告。“我又没犯事儿,官府抓我干什么?”王洵心里慌得像被一百只爪子挠般,脸上却不得不强做镇定。这事儿肯定不能指望马方来担,马小子是被他阿爷管萎了的,真的被叫到公堂上去,肯定犯没犯过的错事全会承认下来。秦家哥俩肯定也不在官府抓捕的名单内,第一,那哥俩平素很少惹麻烦。第二,那哥俩家里背景太深,轻易没人愿意惹。“你们昨天刚刚冲撞过虢国夫人车驾,还说没事!”马方一着急,驳斥的话脱口而出。“那杨家现在是什么背景,三个夫人,一个贵妃,还有一个当朝副宰相…….”“虢国夫人说过她不会追究!”王洵轻轻摇头,心里却没有半分把握。仗着家中背景欺负人的事情,他跟宇文至、马方等人肯定或多或少都干过一点儿,并且曾经以此为荣。这会儿被更大的势力欺负到头上来,却现自己平素依仗的势力是那样单薄,连喊冤的地方都没有。“那女人说话能算话么?他哥哥杨国忠是个什么人?”马方摇晃着王洵胳膊,继续催他赶紧逃命。“你出去躲一躲,等风声过去了再回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不能躲!”王洵顿了顿脚,郑重作出决定。“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真的躲了,小事儿也许就会变成大事儿。我真的要进去了,秦家哥俩不会袖手旁观。至于你,赶紧回家去。你阿爷追究起来,要么你一问三不知,要不你把所有过错都往我跟宇文至身上推。千万别硬撑!”“我不!”见王洵拿出了交代后事的架势,马方又呜咽着哭了起来,“我过誓,要跟你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男子汉大丈夫,过的誓不能当放屁。你不躲,我也不躲。大不了陪你一起去坐牢!”“我呸!”王洵被他单纯的样子给硬生生气得笑了起来,“还坐牢呢。信不信,如果你主动出来顶缸,不用官府收拾你。令尊大人就会活活把你给打死。到时候,正好便宜了你那几个替孩子盯着家主位置的姨娘!回家去,我刚才想明白了,被抓的那几个,家道要么已经中落,要么就是父辈刚刚失了势。你马家肯定不在此列。只要你阿爷一天不倒,官府就不敢上门找你麻烦!”“那你呢?”马方被他信心十足的模样唬住了,抬起泪汪汪的眼睛问道。“我也先回家一趟。提前做好安排,免得官差上门,找不到我,骚扰其他人!”王洵叹了口气,抓起披风,举步向楼下走。白荇芷那边的客人还没有散。锦华楼阿姨红姑见王洵和马方两位贵客都阴沉着脸,以为他们是怪罪自己招待不周。赶紧急忙忙从背后赶过来,拉住王洵的袖口撒娇,“啊吆我的小侯爷啊,怎么这么快就走了。白姑娘那我刚刚打过招呼,她马上就过来伺候您。静官,赶紧去看看,白姑娘那边完了没有。”王洵只是轻轻一甩袖子,就把她给甩了个趔趄,“不用了!我今天有急事。让白姑娘继续忙,甭出来招呼我。”“啊!”红姑一脚没站稳,差点直接坐到地上。“小侯爷!”她脸上陪着笑,声音却已经开始打颤,“小侯爷您千万莫生气,荇芷她,荇芷她今天…….”“好了,我没生气,真的有事。我最近可能不会经常过来。你看着,别让人欺负了她。否则,我肯定饶不了那闹事的家伙!”为了白荇芷不被为难,王洵丢下一句狠话,快步向外走去。才走到坐骑旁边,白荇芷已经急匆匆地追了上来。“二郎,二郎你今天怎么了?莫非嫌姐姐怠慢了你么?”“不干你的事!”王洵翻身跳上马背,双脚一磕,飞也般去远。白荇芷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嘴唇青,忍了好一会儿,眼泪才勉强没有掉下来。“这人不知好歹,姐姐你甭搭理他。晾他几天,他自己就会乖乖回来!”小萍儿见状,好心上前安慰。“你懂什么啊!”白荇芷劈手给了小萍一巴掌,还不解气,又冲上去,冲着小萍的腿上踢了两脚,“都是你,都是你,尽瞎出些馊主意……”泄完了,猛然抬头,看见很多正出门的客人都在满脸惊诧地看着自己。愈觉得无地自容,双手捂着脸,低头往自己居住的小楼去了。注1:唐代长安,以朱雀大街为界,分为长安,万年两县。西为长安,东为万年。京兆尹府总管整个京畿道,级别更高。第一章 秋声 (六 上)第一章 秋声 (六 上)回到了家中,王洵立刻把紫萝叫到自己的卧房内,屏退了闲杂人等,低声叮嘱道:“我最近可能有点事情需要出去支应几天。家里边,你多留神些。云姨年纪大了,别让她累到。若是有家奴趁机作乱,就立刻找王吉、王祥两个出手拿下。该打该关,千万别手软!”“相公,您要去哪啊?走得这么急?”昨夜刚刚得了王洵一个承诺,还沉浸在幸福之中的紫萝没反应过来,上前拉住他,满脸依恋。“遇上点儿小麻烦。待会儿你就知道了。”怕她听了承受不住,王洵没有实话实说。“我放印子钱那些契据,都收在家祠香炉底下的暗格里,具体位置以前告诉过你,你千万要记好。其他店铺、赌坊的契据,还有渭河上那些田产的地契,都锁在书房的那个黄梨木柜子中。所有正经买卖,都有管家照应着,你时不时督促一下就行。至于那些高利贷,别人主动偿还,就叫王祥去收。如果别人趁我不在赖账,也别忙着追要……”闻听此言,紫萝终于意识到王洵可能惹上了大麻烦。吓得脸色惨白,哏着泪点头,“相公,相公,真的不要紧么?你别吓唬婢子,奴家可是不能没有你!”“没事儿。是受了宇文小子的牵连罢了。也许官府会找我问几句话。也许得跟他们好好理论一番才能脱身!“王洵笑了笑,伸手去摸紫萝的秀,“看你急的。成什么样子。我不在时,还指望着你帮云姨掌管这个家呢!”“相公!”紫萝低低叫了一声,抓住王洵的手,紧紧贴住自己的脸,“我不叫你走。我陪你去打官司。如果真有麻烦,奴家替你挨板子!”“就你那小身子骨,两板子就打死了!”王洵笑了笑,轻轻摇头。官司到底有多大,他心里也没谱。京城里边的事情,向来很难说。有人只不过酒后说了几句李相的坏话,便给配到了交州,终生不得还乡。有人当街冲撞了太子的车队,不过罚了几十吊钱,就算了结。京兆府衙门里,打的向来不是官司,而是当事双方的背景。背景深的,没理也能断出理来。背景差的,有理永世照样翻不了身。“奴婢心甘情愿!”紫萝也了狠,擦了把眼泪,沉声道。“相公把这些东西交给别人吧。这辈子紫萝赖上你了。你走到哪,我跟到哪。即便刀山在前,也绝不后退半步!”“傻妮子,不过是场小官司罢了!”王洵摇了摇头,伸出大拇指擦去紫萝脸上的眼泪。到了此刻,他才现自己平素依仗的权势有多脆弱。当得罪了真正实权在握的大人物,居然连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终归他良心未泯,不肯丢下庶母和小妾,独自跑到外边避祸。见紫萝死死拉着自己的手,唯恐一转眼,自己便凭空消失了般。只好又笑了笑,强装镇定说道:“听话,别闹了。再闹,就来不及了。官差估计很快就会找上门,你振作些,云姨那边也能少受些惊吓!”“不!我不!”紫萝也突然犯了拧,死活不肯放手。主仆二人正拉拉扯扯的时候,门外已经响起了王祥焦急的声音,“小侯爷,小侯爷。大事不好了。外边来了一大堆官差,指名道姓叫你出去问话!”“你先去塞些铜钱,让他们别惊动了家里其他人。我马上就出去!”王洵知道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叹了口气,低声叮嘱。“哎!”家仆王祥答应一声,转身正要出去按照王洵的叮嘱行事。却被人迎面堵了回来,“什么事情,用得着这么慌慌张张的。外边来了一队官差又怎么了。你出去,告诉他们老实在门口候着。你家爵爷正在处理家务,待会儿腾出功夫,才能让他们进来说话!”“哎----,啊?”王祥一时没反应过来,还顺口答应,随即便呆立在了当场。“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云姨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呵斥。转过头,却对王洵露出了慈爱的笑容,“二郎,到底怎么了,能跟我说说么?”到了此时,王洵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只好整理了一下思路,将从马方嘴里打听来的细节,简略说给云姨听。末了,还不忘了补充一句,让云姨不要为自己担心。自己跟秦家哥俩交往多年,真的出了事情,秦府未必肯袖手旁观。“你啊,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听王洵满嘴傻话,云姨爱怜的戳了他一手指头。“老秦郡侯还在,秦家哪轮得到国模、国祯哥俩说了算。即便他求了老秦郡侯,以那老人精的性子,帮不帮忙还在两可之间呢。你跟姨娘说句实话,最近你在外边惹什么大麻烦没有?”“没有,保证没有?”王洵连连摇头,“除了昨晚跟人比武,不小心冲撞了虢国夫人的车驾外。但她当场表示,不会追究。并且今天上午还派人向雷大哥示好!即便翻脸,也不会这么快!”“她既然答应了秦家哥俩不追究,想必不会这么快就出尔反尔!即便真的因为此事,也只是个引子而已。否则官府动作哪会这么利落!”云姨耐着性子听他讲完了,轻轻摇头。王洵第一次遇到靠祖上余荫解决不了的麻烦,眼前雾蒙蒙的根本找不到头绪。听云姨这么一说,心里头登时闪起一道亮光来。就在这当口,小厮王祥又铁青着脸跑了回来。低下头,闷声闷气地说道:“回夫人的话,那捕头是个新来的。说如果一刻钟之内小侯爷不主动出去见他,他就要带人闯进来了!”“咯咯咯!”没等王洵开口,云姨嘴里出了一阵冷笑。“王富、王贵,召集家丁,抄家伙迎客。如果官差敢硬往里闯的话,就下死手。打残废了自有人顶着。王吉,收拾一下前院,一会儿打开正门,请官差老爷们从正门进来说话!”刹那间,她已经完全换了一幅王洵从没见过的面孔。双目之内,寒气毕现。“紫萝,伺候你家爵爷穿上过节时出门走动的那身衣服。雪烟,拿出朝廷当年赐给我的命服来。我倒是要看看,没凭没据的,哪个敢把王家的人带走!”一连串的命令传下去,根本不给其他人插嘴的机会。王洵从没见过云姨如此强悍,只好硬着头皮按照对方安排行事。片刻后,二人都穿戴整齐,端坐在正堂,静等带队的官差进门。他家住在崇仁坊,按地域归万年县管辖。万年县的捕头孙仁宇是刚刚走了门路,从关内道调来的,不知道京师水深水浅,今日接了上峰命令,说要找王洵问话。又听人说王家势力早已不复当年,家里边只有一个寡居的庶母和一个嘴上没长毛小子爵,便眼巴巴地抢在几个同僚的前面,将这个难得一遇的“肥差”接了过来。反正衙门里边的规矩向来是吃了原告吃被告,特别是这种上头交代下来的案子,不让当事人倾家荡产,就等于坏了规矩。谁料想来到王家门前,刚开始还狐假虎威地吓住了几个小厮。片刻后对方就翻了脸,一个个彪形大汉手持朱漆大棒列队而出,在门口默不作声站了两排。把孙仁宇和跟着他来外横财的差役们夹在中间,吓得两腿直打哆嗦。“我,我可是奉了上命而,而来!”到了这个时候,孙仁宇还不肯死心,手往天上指了指,意思是自己头上有人罩。带队家将不清楚自家主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所以也不敢过分嚣张,笑了笑,低声呵道:“我家主人只是说没时间见你罢了。你稍等会儿怕什么,大秋天的,太阳又晒不死人!”“好,好,我等,我等!”孙大老爷耸了耸肩膀,做出一副不与尔等刁民一般见识的模样。心中却暗自狠,如果此间主人拿不出可以真正配得起这份下马威的物件儿,就休怪自己出手不留情面。倒是同来队伍中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帮闲,清楚崇仁坊在京师算什么地段儿,不忍看着孙大老爷自己往坑里边跳。趁人不注意,用手指捅了捅他,低声提醒:“头儿,我听人说,这家祖上曾经跟着太宗跨海东征,功劳大得很。”“功劳再大,能大过早晨那家姓宇文的去?那可是正经的国公之后。张头不也是带人去一条链子给锁了来!”唯恐王家的人听不见,捕头孙仁宇撇了撇嘴,提高了声音嚷嚷。同来的众差役们纷纷退开半步,唯恐沾了此人的晦气。孙仁宇尚浑然不觉,四下看了看,悻然道:“大唐律例黑纸白字写着呢,即便王爷犯了法,也得与草民同罪。上头既然放心把这件事情交给我等,就是……”话音未落,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吱呀”声,一年四季难得开过几次的子爵府大门被人从里边缓缓打开。刚才还被孙仁宇吓得脸色煞白的小厮王祥迈着四方步,趾高气扬地从门里走了出来。目光四下扫视了一遍,站稳身形,高声叫道:“今天是哪位捕头大人带队,我家郡君有令,请捕头大人到正堂问话。哪位啊,哪位啊?上前一步说话。”“郡君?”听到这两个字,孙仁宇心里陡然打了个突。回头看看一干差役都躲了自己老远,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半步,强挤出幅笑容来说道,“回小哥的话。我就是今天带队的捕头。不敢自称大人。我是新来的,没想到会惊扰郡君。麻烦小哥头前带路,我奉命找你家小侯爷问几句话,就几句话,问完了,立刻就走!”“哼!”这回,轮到王祥狐假虎威了。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拔腿走在了前面。注:唐代女性封爵,一品为国夫人,三品以上为郡夫人,四品为郡君,五品为县君。酒徒注:本月更新规律,周六、周日只有一更。其他时间基本为两更。第一章 秋声 (六 下)第一章 秋声 (六 下)本以为这回抓到家中一个只有孤儿寡母的破落富豪,可以重重敲上一笔,却没料到宅子里边还住着一个能比县太老爷高出半级的郡君,孙仁宇头上的气焰立刻矮了半截。待进了正门,看见门里边比万年县衙门还整洁宽敞的院落,再看看沿甬道两旁挺胸拔背站立的高头大汉,剩下的五分气焰也紧跟着溜之乎也。好在王家的院子不大,在他两只脚还有走路的力气时,正堂已经到了。顺着四敞大开的正门向内望去,孙仁宇只看见两袭披朱挂紫的锦袍,赶紧小跑几步,上前躬身拜倒:“万年县快班经制正役班头孙仁宇,拜见郡君夫人,拜见子爵大人!未经通报,上门打扰,请郡郡夫人和子爵大人恕罪!”(注1)一番话说得啰里啰嗦,不伦不类,但总算把自己不想惹麻烦的意思表达清楚了。王洵见孙捕头的态度前倨后恭,心中暗暗觉得好笑,正准备命人扶他起来,却听见端坐在自己左的云姨淡淡地哼了一声,板着脸说道:“免了,孙捕头起来说话。王吉,给孙捕头搬个座位来!”“谢,谢郡君夫人赐座!”孙捕头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却不敢真的往下人们搬过来的座位上坐,只是欠着屁股搭了个小边儿,陪着笑脸补充道:“小,小人今天,本不敢来。但,但上头.......”“你刚才说,是经制正役的班头,对吧?”没等他把借口找全,云姨扫了他一眼,淡淡地问道。“是,是。的确如此!”孙捕头心里又打了个突,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但舌头已经开始麻了。又一道刀子般凌厉的目光扫了下来,紧跟着便是一声惊雷,“孙捕头是经制正役,想必对我大唐律例有所了解。既然如此,请孙捕头出示朝廷的抄家圣旨!来人,摆香案,准备接旨!”“别,别,千万别!”孙捕头腾地一下跳起来,双手紧紧揪住作势欲出门拿香案的王吉,“这位兄弟慢走一步。郡君夫人请听小人解释。小的这次来,是奉了,奉了我家大人的命令.......”“你家大人,哪个你家大人!”云姨把眼睛一竖,厉声喝问。“是,是万年县正堂,张,张圭张大人。”孙捕头冲着上面连连作揖,根本不敢抬头与云姨的目光相接,“我家大人遇到几个案子,跟子爵老爷有点牵扯。肯定,肯定是那些嫌犯攀诬。但是我家大人.......”“原来是张圭张县令啊。”云姨摆了摆手,打断了孙捕头的啰嗦,“既然是你家大人命令你来的,我断然没有妨碍你执行公务的道理。请出示刑部的搜捕文书,或者你家大人的朱漆火签!”“没,没有!”孙捕头满脸是汗,鼻涕顺着嘴唇淌出好大一截都顾不上擦,“启禀郡君夫人,我家大人没有从刑部请到公文。想必是小案子,把子爵老爷请过去,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所以他也就没敢惊动刑部,也没给小人赐下火签!”“是吗?”云姨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起来,笑着追问了一句。“是,是,就是这样!”孙捕头展开袖子,用力在自己脑袋上抹了几下,以颤抖的声音回应。“既没朝廷的圣旨,也没有刑部的公文,甚至连衙门的朱漆火签都没带。孙捕头,你把堂堂子爵府当成什么地方了?无任何确切凭据,就敢上门锁拿一个子爵。若是让你手里抓到跟鸡毛,你是不是连兴庆坊都敢去抄啊?来人,把这大胆狂徒给我拿下。备好轿子,咱们找地方跟他说理去!”(注2)“尊命!”门外待立的家将们答应一声,冲进来就准备动手。孙仁宇哪曾见过这种阵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抱住大厅内的一根柱子,咧开嘴巴哭喊道:“饶命!郡君夫人饶命啊。小的我是新调来的,不懂长安城里的水深浅。他们都欺负我,才怂恿我来捅这个篓子。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啊!”一边哭,一边用脑门往柱子上撞。“咚咚咚咚”,撞得天花板嗡嗡乱颤。云姨见他吓成了这副德行,知道他再也不敢耍花样了,摆摆手,示意家将们退下。然后换了副语气,柔声命令,“念你是新调来的份上,我可以放过你这一次。不过........”“谢谢夫人,谢谢夫人!”孙仁宇放开柱子,冲着上面连连顿。“夫人的大恩大德,小的这辈子没齿难忘!”“起来说话吧,你也是公门中人。看看都成了什么样子?”云姨笑着摇了摇头,低声命令。“是,是,夫人教训的极是!”孙仁宇又磕了个头,偷眼向上看了看,见郡君夫人脸上的乌云已经有渐渐变淡的迹象。擦了擦已经撞出青包来的脑门,慢慢爬了起来。这回,云姨没命令他坐下。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先夫已经过世多年,如今这宅子里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难免有些霄小之辈会时不时动些歪心思。但天下之事,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谁要是无凭无据就想冤枉好人的话,我们娘俩即便凭着性命不顾,少不得也要跟他去两仪殿内打上一场御前官司!”(注3)孙捕头一边擦汗,一边点头,唯恐哪句话说得不谨慎,再被云姨捉到痛脚。“是,是。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小人今日也是奉,不,不,小人今日是被猪油蒙了心,走路不长眼睛,一头就撞到了崇仁坊里来!”看到他那副畏手畏脚的嘴脸,云姨不由得抿嘴而笑,“你倒是会撞。好在今天是撞到了王家。若是再往东走几步,一头装进周郡公府,被人家一顿乱棍打死了。你说,万年县张大人,到底有没有勇气到郡公府里替你讨还公道呢!”闻听此言,孙捕头双膝一软,差点又瘫在地上。用手在柱子上扶了扶,总算站稳。深深做了两个揖,低声哀求,“夫人放过小的这一次。小的再也不敢乱来了。小的人贱,早晚在街上被马车撞死,夫人犯不着为了小的伤了阴德!”“你是正编捕头,我是万年县管辖下的子民,怎敢生您老人家的气呢?”云姨摇了摇头,咯咯冷笑,“日后,我们王家还得请孙捕头多多照应呢!”“不敢,不敢。日后只要夫人有令,刀山火海,小的也不敢推辞!”孙仁宇打躬作揖,只求今日能平安脱身。“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云姨笑着点点头,然后正色询问,“既然来了,也别忙着走?到底哪个不长眼的胡乱攀诬,把脏水泼到了我家洵儿头上,还请孙捕头透漏一二!”衙门还没升堂,断然没有将案子详情透漏给当事人的道理。可眼下孙仁宇大老爷哪还顾得上衙门里的规矩,又胡乱抹了两把汗,低声回应:“其实也不是我们老爷多事。这几个案子都是上头压下来的。第一件,便是去年秋天,子爵大人在大街上纵马疾驰,不小心撞伤了朝廷命官的案子!”“那件案子不是了结了么,怎么又提了起来?”云姨微微一愣,皱着眉头追问。“上头玩的什么猫腻,小的怎么可能清楚啊!”孙仁宇一咧嘴,满脸委屈。“那件案子,纵马伤人的是高家小公爷,我当天只是跟他们一起吃酒兜风,并没有直接撞到赵御史的车驾。”直到现在,王洵总算从云姨带来的震惊中略微缓过了一点儿神,想了想,低声插了一句。“你听到了!”云姨看了他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向孙捕头。“小的听到了!小的回去后一定如实向县令大人汇报!”孙仁宇先是楞了一下,然后无奈地点头。“还有哪几件案子,你且拣紧要的说来。只要做过,想必王家也不会抵赖,日后传扬出去,也省得有人说我们王家仗势欺人!”这都不叫仗势欺人?还什么叫?孙捕头在心里暗骂,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理理思路,吞吞吐吐地说道:“还有,还有就是今年春天,几个勋贵少年当街调戏民女不成,下手打死其兄弟的案子!”“那可不是我干的。我跟姓萧的一点关系都没有!”王洵闻听,气得立刻站了起来。云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燥。然后笑眯眯地冲孙捕头问道,“你听到了?要不要洵儿再重复一遍?”“不必,不必!”孙捕头赶紧摆手。“爵爷的话,小的已经牢牢记在心里了!”“还有呢,继续说?”“第三件,好像是渭水河那边强买别人田庄........”“那家庄子遭了水灾,原主人自己要卖。当时出价的几个人,我是最高的!”见孙捕头被云姨制得服服帖帖,王洵胆子也慢慢壮了起来。“公平买卖,在地方上备了文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