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看来我这部老旧的卡式录音机也要扔掉了,修理过许多次,隔几个月便旧病复发,总爱吞带子,算起来,花来修理的钱足够买一部激光唱机了,真是……唉!其实我不更换激光唱机并非不舍得花这个钱,只是听了几十年录音带,我是舍不得家里的三百多盒珍藏罢了。”陈永仁被一言惊醒,立刻叫司机改道前往尖沙咀。陈永仁随手拿起排在最外头的录音带,插入录音机,按回带键,播放。他恍然大悟。那天晚上,韩琛有意无意地给他窥视到这些录音带,然后问了他一个怪怪的问题。“阿仁,假如有一天我遇上什么不测,你会替我报仇吗?”显然,带子是韩琛为了防范刘建明而偷录下来的。时间是凌晨三时。“喂?”一把沙哑的声音应道。“喂,是我。”陈永仁对着话筒说。听筒传来一阵沉默,半晌:“你在哪里?”“不好意思……现在可以见你吗?”又是一阵沉默:“上我的诊所?”半小时后,一架白色的开蓬跑车在万籁俱寂的中环停下来,穿白色束腰恤衫的李心儿下车,四处张望。暗角处,在陈永仁脚边放着一个纸箱,他迎着李心儿走过去:“李医生,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李心儿忧心忡忡:“知道你被警方通缉吗?”陈永仁直视她,充满郁结,半晌:“可否借你的卧椅睡一觉。”诊所内,陈永仁躺在卧椅上,合上眼睛,李心儿坐在他身旁。时间已接近凌晨五时,两人倾谈了近一个小时。李心儿一脸迷茫:“你真的是警察?”“本来是,现在……不知还是不是。”“那你有什么打算?”“还未想好。”陈永仁慢慢把眼睛睁开,凝视李心儿。有些话,陈永仁一直不敢说出口,这些话,这晚不说,陈永仁怕再没机会。“李医生……我可以叫你李心儿吗?”她点点头。“我经常打趣说在梦中看见你,其实……是真的。”两人四目交投,李心儿看着眼前这个落难的男人,没打算再掩饰自己的情感:“其实我也是。”她握紧陈永仁的手,陈永仁释然一笑。李心儿主动俯前,两人紧紧相拥,陈永仁激动得差点哭了出来。能够与梦中情人相拥,陈永仁的梦想算是实现了吧?然而,他这股表白的勇气,多少是向死神借来的。不明白?旁人的确很难理解,但陈永仁清楚明白。晨曦照进诊所,在卧椅上躺着的李心儿睡醒过来,陈永仁已经离开,在旁边的椅上放了一张字条:“记住我的秘密,再见。”“喂,是我,陈永仁。”“哗!大哥!现在几点钟?”“记得我早先替你卖了一部港产音响吗?”“大哥!你一大早打来就是问我这个?”“我要借那张发票,还有,你的店铺有没有刻光盘?”“有……喂,那条讯号线,你何时还我?四千多块的呀,大哥!”“三十分钟后,在你的店铺见。我警告你,你不来,我毁了你的店。”半小时后,在深水村的HiFi店内,陈永仁把一袋东西交给店主:“按照这个地址,立刻帮我寄速递。”“哗!什么东西啊?毒品呀?”“录音带呀,寄去西九龙警察总部,寄最快那种,今天中午就要送到。”说着陈永仁掏出一张一千元钞票,塞进店主的口袋。店主忧心忡忡:“仁哥,这样不太好吧……”“帮我最后一次,我说过以后不再烦你。还有……”说着陈永仁从口袋掏出另外一盒录音带,“替我刻到CD上。”店主支支吾吾,陈永仁怒目相向,大喝:“快呀!我赶时间呀!”接着,陈永仁按照发票上的电话号码,打出电话:“喂,请问刘先生在吗?”接听的是Mary:“啊,他不在,你是谁呀?”“天域影音,刘先生买的那部音响,今天公司有师傅可以替他调音,这个早上方便吗?”“啊,几点?”“九点半可以吗?”“嗯,可以。”九点,陈永仁出现在刘建明家门前。“早安,天域影音。”陈永仁举起发票。“哗,这么准时?”Mary说。陈永仁笑了笑:“刘生在吗?”Mary摇摇头,打开门。走进大厅,陈永仁把拿来的CD放进碟盘,装模作样地调较HiFi,一边拆拆合合,一边跟Mary闲谈。“你是刘太太吗?”Mary腼腆地笑了笑:“我们月底结婚。”“啊,准新娘,恭喜。”他回望Mary,不经意扫视到放在茶几上的一本书,“刘生有本事呀,年纪轻轻便当上高级督察。哗!”他指了指茶几上的书,“原来做警察也要懂得摩氏密码的吗?我以为做间谍才需要。”Mary抿一抿嘴,不置可否。这时,从喇叭播出一句背景嘈杂的人声,陈永仁紧张兮兮地把它按停。“是什么声音来的?”Mary好奇地问。“没什么,人声测试。”他拍一下手,站起身,“可以了。”“这么快?”Mary诧异。“唔,例行检查吧,新机多没什么问题。那么刘太太,刘生回来后,叫他试听一下,有问题打电话给我。”“打电话给你?”陈永仁解释:“他有我的名片。”Mary送陈永仁出门,她总觉得这个人古古怪怪的。约两个小时后,忙了一整晚的刘建明回到家,只见Mary傻傻地倚墙坐在阶梯,刘建明不明所以,循她的视线望去,音响的碟盘退了出来,上面放着一只CD。刘建明摸摸Mary的头壳:“干吗?坏了吗?”他一边说一边走到扩音器前,按下“播放”键,CD盘返回原位,未几歌曲响起,仍是那首歌,蔡琴的《被遗忘的时光》。当年刘建明与另一个Mary离别时,耳畔传来的也是这首歌。刘建明回头看Mary:“没有坏啊。”他发觉Mary神情呆滞,近乎沮丧,他心里一凉。“今早HiFi店的人来过,一个长了须的男人,他替HiFi调了音,留下这张CD给你试机,我听了。”刘建明震慑,HiFi店?长了须的男人?Mary尽力挤出笑容,然而徒劳无功,她的眼光涣散得像一个失掉生存动力的人:“你吃了早餐没有?我帮你买……冻奶茶?……菠萝油?”刘建明勉强笑着答:“好的。”Mary支起软弱无力的身躯,转身欲走,可是憋着的郁结叫她无法承接,她挣扎着是否应该扮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紧张地抠手指。没处出气的难堪叫Mary无法忍受,她转身望向刘建明:“那部小说我无法写下去呀……”Mary稍作迟疑,她知道接着的话一说出口,泪水便会夺眶而出:“我根本不知道那个是好人还是坏人,”她咬一下牙,“这一点,我想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说罢Mary转身离开,刘建明欲追上前安慰,这时从喇叭传出韩琛的声音。“下星期再到货。”还有刘建明自己的声音:“现在重案组盯得很紧……”“你忙你的吧,我这边不用你忧心。”“上头已勒令调查谁是内鬼,我怕我办不来……”“原来你不是担心我,是担心自己,刘Sir!”刘建明愤怒到极点,他把领带扯下,大力摔到地上。明明美丽的果实已经触手可及,为何在瞬间又变得遥不可及了。希望,失望,希望,失望,这种周而复始像是永无间断的煎熬,到底在何时才肯撤离?“呀——————!”刘建明高声咆哮,发泄不忿,他在心里咒骂陈永仁愚蠢,自讨苦吃。不是吗?假如陈永仁没有发现那个公文袋,假如陈永仁不再追查下去,那么,他就可以做回好人,而陈永仁也可以取回警察身分,大家各得其所。这时,厅中的电话响起。“如何?那部音响播放人声是否不错?你的珍贵录音我手上还有许多,要我拿去警局给大家欣赏吗?”陈永仁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从这里,可以看见刘建明所居住那幢大厦的出入口,十多分钟前他目睹刘建明回家,刚才看见Mary哭着离开。“不用吓唬我,你想怎样?”“我要取回身分。”“如何还给你?”“在家里等我电话。”陈永仁挂线,刘建明叫自己冷静下来,盘算对策。刘建明思前想后,陈永仁摆明不会放过他,他知道自己只余下一个选择——干掉陈永仁。他是逃犯,处决他后要解释一点不难,困难只在于他必须单独行动。陈永仁也并非傻瓜,他约刘建明出来,当然没想过他真的会还他身分,何况他的身分根本不在他手上,是在警员数据库内——假如还未被删除的话。他的目的,是要把刘建明胁持,然后握着这个筹码与警方的更高层谈判,争取机会把事情抽丝剥茧。他吩咐HiFi铺店主寄出的带子,收件人是梁总警司。一个小时后,陈永仁再致电刘建明:“时间三点钟,地点黄Sir被推下楼的天台。”刘建明到达大厦,一个穿著西装的男子跟在背后,刘建明所乘的升降机门关上,男子步入大堂,抬头看着楼层显示。在升降机内,刘建明探手到腰间,把枪袋的钮扣松开。步出天台,他环视四周,空无一人。突然,他隐约看见一个身影闪过眼前,定神一看,原来是对面大厦玻璃幕墙的反映,刘建明赶忙回头察看,可没有人,待他再回过神来,只感到腰背已被一支似乎是枪管的硬物顶着。这个天台的地形布局,陈永仁当然比首次前来的刘建明熟悉,他约刘建明到这里会面,是先占了地利,而且,他还相信自已占了人和,他相信在这里枉死的黄Sir,会助他一臂之力。刘建明慢慢举起双手,显得气定神闲。陈永仁右手持枪,用左手拨开刘建明的西装褛下摆,从他腰间拿走手铐,把他的双手扣在背后。接着陈永仁从他的枪袋中拔出手枪,用单手退出弹盘,把内里的六发子弹倾卸到地上。刘建明侧着脸,注视身后陈永仁卸弹的手法,赞叹道:“十分纯熟啊。”陈永仁不屑地说:“我也读过警校的。”刘建明故作轻松:“你们这些卧底真有趣,选择见面的地方,总是天台。”“而你选择伸手不见五指的戏院,”陈永仁冷笑,“因为我与你不同,我见得光。”刘建明顿然语塞。“我要的东西呢?”陈永仁问。刘建明转过身,讪笑着面对陈永仁:“我要的东西你也不会带来吧。”陈永仁不以为然:“那又怎样?约你上来晒太阳?”刘建明抿一抿嘴,诚恳地提出请求:“给我一次机会。”“如何给你机会?”刘建明由衷地说,尽管听起来近乎幼稚:“我以前没有选择,现在我希望做回好人。”陈永仁心头一软,做卧底的无奈他当然明白,然而这是两回事,他咬一咬牙:“那好!你跟法官说吧,看看他会否给你机会。”刘建明目露凶光:“那你就是要我死。”陈永仁轻蔑地说:“对不起,”然后铿锵地吐出四个字,“我是警察。”刘建明立刻出言挑战:“谁知道?”这句说话狠狠击中了陈永仁的伤口,他想到自己默默受了十年的苦,目的只是为了维护法纪;可是十年过后,倪永孝与韩琛相继得到应有的下场后,他不单单得不到任何荣誉,竟然连最基本的身分认同也得不到。他可以接受别人批评他这十年的工作干得一团糟,他可以接受警务处立即削去他的职衔,他甚至可以忍受别人说他连累黄Sir送命,但他不能够不拿回警察这个身分,拿不到,就等于这十年间他的工作都是白干的,拿不到,就等于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黑社会,这当中的象征意义大于一切,“我是警察”这四个字的意义,对陈永仁来说比任何东西重要,比他的生命更重要。陈永仁举起手枪,枪口抵着刘建明的眉心,假如把扳机一扣就可以取回身分,他会毫不犹豫地做杀人凶手,可惜,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他倒抽一口凉气,叫自己镇定下来,这时,他发现背后有人向他逐步逼近。陈永仁立刻绕到刘建明身后,枪口抵着他的后脑,一个男人持枪步近。这个男人,陈永仁见过,是刘建明的下属,名字他不清楚。“别动!警察!”大B喝道。陈永仁也喝道:“你上司是韩琛的线人,我有证据。”大B不退让:“放下手枪!放了刘Sir再说。”陈永仁解释:“十分钟前我报了警,警察应该快到了。”大B闻言错愕,刘建明面色一沉,他猜不到陈永仁有此一着,也不明白为何大B会突然出现。“我为何要相信你?”大B说。“不信你call回总台问。”陈永仁说。“不用多说,你放了刘Sir再说。”两人对峙,僵持不下。陈永仁在心里盘算,天台四面空旷,没遮没掩,不是与警员谈判的好地方,他决定胁持刘建明下楼。“我要带刘建明下楼。”说罢陈永仁一步一步前进,大B一步一步往后退。三人到达顶楼升降机大堂,陈永仁继续胁持刘建明挡在前面,大B继续举枪相向。“你小心一点,手枪别走火。”大B警告陈永仁。陈永仁一脸镇定:“担心你自己吧。”陈永仁伸手去按掣,升降机徐徐上升,他的计划是这样的:乘升降机落到地下大堂,胁持刘建明留在升降机内,开着门等待警察前来,然后要求他们,召唤总警司到来,进行谈判。他估计梁总警司已收到那些录音带,就算不翼而飞,在他袋中仍有一盒,这未必可以成为呈堂证物,但已足以令警察部对刘建明展开更深入的调查。“叮”的一声,升降机到达顶楼,门打开,陈永仁跨步进入,这动作令他的脸从刘建明身后稍稍探了出来。砰——————!!陈永仁一脸错愕,在他的眉心,多了一个洞!陈永仁的跨步动作或许有点鲁莽,但他万料不到眼前这个警务人员,竟然会在这种没必要的情况下向自己开枪!陈永仁往后倒,当即死亡!他的大半个身体伏尸到升降机内,双腿被不断关上的门推夹。刘建明的震惊程度不比陈永仁轻,他回首看倒下的陈永仁,再回头看大B,大B抹一把汗,平日怯怯懦懦的表情也随之被抹掉。“不用惊慌。”大B平静地说。刘建明茫然瞪着大B,大B从口袋掏出锁匙,替他解开手铐。大B继续说:“大家同门师兄弟,琛哥死了,以后要你多多关照。”刘建明依然大惑不解。大B走到陈永仁身前,再开了两枪,神态自若地把自己的手枪塞到刘建明手中,“我在九四年加入学堂,可惜这么多年来也得不到琛哥赏识,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大B摇摇头,一脸不忿,“其实我很出色的,是琛哥不识货吧。”大B将陈永仁的尸体移进升降机,抬头说:“呀!那些录音带我帮你搞定了,以后我就跟随你。来吧,他报了警,伙计也该到了,下楼吧。”刘建明还是未能安心:“你怎知道我在这儿?”大B垂眼望陈永仁的尸体:“他够倒霉,录音带落在我们手上。”说着升降机的门关上,大B续说,“听过录音带后,知道你是自己人,打算找你商量,重案组同事说你请了假。去到你家,你刚巧出门,便跟踪你来到这儿。”刘建明蹲下搜陈永仁的身,从他的口袋中掏出一部录音机,放进自己的西装内袋。大B称赞说:“呀,老大你果然够小心。”刘建明站起身,脸上流露出阴森的笑容。四个军装警察刚到达大厦地下大堂,突然听到从电梯糟传来几下枪声,众人大为紧张,纷纷向着升降机举枪戒备,上镗。楼层显示灯由1跳到G,“叮”的一声,升降机门徐徐打开。众军装警察只见升降机内漆黑一片,显然内里的照明光管被谁刻意破坏了,淡淡的火药味从内散发。军装警察正要扬声发出警告[奇·书·网-整.理'提.供],蓦然看见一个警员委任证高举于漆黑中。委任证上的警员名字是刘建明,职位是高级督察。众军装警察松一口气,刘建明高举双手缓缓步出,不徐不疾地吐出四个字:“我是警察。”军装警察趋前察看升降机内的情况,只见一个身穿黑皮褛、眉心中弹的男人倚躺在右边,手中握着枪。而在左边,一个穿西装、胸前挂着证件的男人几乎以同样的姿态倚躺着,面无血色,胸口中了两枪,亦是握着手枪。领头的军装警察紧张兮兮地望着刘建明,刘建明把委任证挂到西装襟袋,未发一言。“刘Sir,是两人互相射杀吗?”警察一脸惶恐地问。刘建明抿一抿嘴,指了指警察左肩上的对讲机:“还不call回台报告?”“Yes Sir。”第十五章May在陈永仁出事那天,我接过囡囡放学,在家午睡片刻,做了一个梦。我身处一望无际的草坪上,天色是暧昧的灰,在前方不远处草坪的中央,有一个斗室,说是斗室其实不大正确,该怎么说呢?那是一个高八尺、宽六尺、深六尺的大箱子吧。大箱子的开口对着我,里面非常幽暗,我只能隐约看见一个身影在当中移动。我好奇地凑前察看,一个赤膊的男人蹲坐在一盘肥皂水后,低下头把衣物在洗衣板上用力揉搓。看他急速的动作,可想而知他的情绪极为不安。好奇心驱使我俯身去看男人的脸,奈何光线实在太暗。我尝试叫唤他,然而他像充耳不闻。男人用双手把衣物举在眼前,胸腔急速起服,他放下衣物,拿起一个瓶子,把瓶中的液体倾泻到衣物上,一股刺烈的气味扑鼻而至,那液体显然是漂白水。男人继续揉搓,未几再扬起衣物察看,他无力地垂下手,站起来,一脚把盛满肥皂水的盘子踢翻。他大发雷霆,拿着手中的衣物左摔右拋,绝望地蹲伏到地上,握起拳头捶打地面,虽然我听不到他发出的任何声响,但我知道他在嚎哭。然后他又停了下来,坐起,从腰间掏出什么,好像是一把手枪,他用那东西抵着自己的左手背,发出了一瞬即逝的火光。我看得手心冒汗,但是他好像不痛不痒,身体没抖动一下,他把衣物铺展到地上,用左手掌心在上面涂抹,然后再拿起衣物看,大力摇头。再放下衣物,他伸左手去摸自己的颈,用手枪压着自己的脖子,我大惊,我猜他不满意掌心流血太少,未能把衣物染红,于是打算轰破自己的大动脉!我企图上前阻止,手抚着墙,踏进箱子,我的手触摸到墙上突起的一个小正方形,我想那是灯掣,按下,光明大放。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那个男人竟然是阿仁!他一动不动地倚躺在墙角,眉心……在他的眉心开了一个洞。我感到双腿无力,蹲到地上,视线落在阿仁手中的衣物,那是一个件染红了的恤衫,恤衫原来的颜色……是白色。恤衫是白色的,从一开始恤衫就是白色的,看上去是黑色,只因为我没有把灯按亮。我一直以为是黑色的,因为我只懂得去看表象,我并没尝试找出照明的开关……我从恶梦中苏醒过来,摸一摸自己的脸颊,沾湿了,我失笑一声,只是一个恶梦吧。李心儿那天清晨陈永仁离去后,我就坐着发呆,护士在十时回到诊所,她盯着我不无惊讶地问:“李医生,你身体不适吗?”我说是,然后叫她把当天的预约全部取消,她问需要驾车送我回家吗?我说不用了,然后叫她先走。我坐到卧椅上,手不自觉地抚摸充满质感的水牛皮,我在想他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迷糊中,我惊醒过来,我觑一眼手表,时间是下午三时半,我有没有睡过去呢?昨晚我几乎一夜没睡,是甚么把疲惫不堪的我惊醒过来?答案在傍晚浮现,翌日得到确认。陈永仁的死令我哭了三天,伤心的程度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不甘心,一个教我心仪的男人才刚刚鼓起勇气向我表白,却原来开始就是终结;我不甘心,我相信他,我相信他是警察,并非如传媒所说的三合会成员。新闻报道说与陈永仁一起身亡的警员被葬于浩园,从电视荧幕可以看见他的灵柩被盖上特区区旗,我的心不住悸动。陈永仁不可以死得不明不白,我决定要替他讨回公道……经过半年的追查,我终于从已故的警校校长叶Sir的遗物中,找到了陈永仁的警员档案,证实了他的警员身分。今天,是陈永仁举殡的日子,在浩园内一片彷佛架在半空的草坪上,二十多个穿上整齐礼服的警员井然地排列,前方,巍立着陈永仁的墓碑。生于一九七一年十月二十五日,终于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陈永仁,英勇损躯,浩气长存。一个警察独自步前,挺拔地向陈永仁敬礼,他转过身来,我看见他的正面,他的脸饱历沧桑,甚至可以说弥漫着一股生不如死的抱憾,他黯然地走到一个长发女人与一个女孩的面前,向两人再敬了一个礼。长发女人的名字叫May,是陈永仁的旧女朋友,那个女孩,是陈永仁的女儿。假如没有May的帮助,我根本无法完成调查。还有,在这半年间,一直有个人在暗中协助我,那个人……会否就是这个警察?仪仗队的风笛再度响起,我凝视那幅贴在石碑上的黑白照片,他的笑容总是蕴含着一抹神秘色彩。今天是他的葬礼,也是他接受一级警察荣誉的日子,他的心情该是如何的呢?“你好吗?警察。”我笑着向他问好。Mary我和刘建明如期结婚,不到半年后,在我终于把那本小说完成那天,我作出了一个决定。小说的名字叫《无意间》,引言是这样写的:有意,我有意与她朝夕相对无意,我无意堕落日月无光回头间,我希望洗心革面巡指间,我变成穷凶极恶小说是以第一人称写的,“我”就是那个拥有二十八种性格的男主角。至于结局嘛……男主角死了,女主角患上了失忆症,她在某国度遇上另一个男人,男人是个充满正义感的警察,一个真正的好人,而且,男人与男主角长得一模一样。最后,女主角嫁给了男人,两人从此开心快乐地生活。没错,小说有一个happy ending。然而在现实中的我,根本无法选择性地把往事忘记,我更无法说服自己他死而复生了。我,只能够选择离开。后记——笔者的话在这十多年间,外语片的总票房拋离港产片,要解释这现象原因可以非常简单,大概随便在街上问一个人,用四个字便能盖棺论定:优胜劣败。香港的电影人真的力有未逮吗?尝试去把这简单的答案复杂化,的确,上映外语片的平均质素比港产片高,但并不等于外国电影人比香港电影人强。观众害怕“花钱买罪受”,付出几十块换来一百分钟的自缚,怎不教人闻风丧胆?偏偏,在我们的印象中,十出“烂片”有七部是港产片,风险太高,宁愿在家里看影碟,势头不对便快播,大不了来个腰斩,损失金钱省回时间。其实“烂片”充斥全球,能够成功在香港戏院上映的外语片,全部经过筛选,情形恍如初赛佳丽vs决赛佳丽,后者胜算自然较高。况且,香港只有一个,香港电影人决战联合国精英,当然难打。外语片比港产片好看,这结论,下得未免草率。忽发奇想,假如举行一个全球性的电影比赛,又或者明年奥斯卡改变游戏规则,先根据制作费与时间把电影划分,然后竞逐,我想比赛结果将会吓坏美国人。香港市场细,制作电影资金少时间短是先天缺陷,然而有缺陷并不代表本地电影人就要自怨自艾,史提芬·霍金几乎全身瘫痪,但他的视野比谁都广阔。港产片先天不足,制作人避重就轻,特技场面不及别人浩大?可以拍真功夫;剧情计算不及别人细密?可以拍喜剧闹剧。但是,在这两年间,有两部港产电影把我吓呆了——二○○一年的《少林足球》与去年的《无间道》,我认为前者的胜券在特技场面,后者在剧本,而特技与剧本,正正是港产片多年来的死穴,这突破,实在叫人振奋。原来只要在特技上加进新元素,港产的特技片也可以很好看,我甚至怀疑在《Matrix》第二集中,奇洛李维斯一个打一百个的场面是参考自《少林足球》。原来像《DieHard》般,像《教父》般精采的剧本,在香港并非遥不可及,借用陈永仁的一段对白,万多元的港产音响,加上一条千多块的国产线,可以与十几万的外国货一较长短,分得清算你识货。在与庄文强通电话前,我以纯属观众的身分看了电影三次,在落实负责把电影改编成小说后,我把《无间道》重复看了十数遍,每次看,都有新的理解,新的体会。《无间道》是一部密度很高的电影,单单是第一集,片长九十七分钟,共有五十八个场景,场景再细分成小节,例如在毒品交易那场戏,便有高达四十二个分镜头小节。更厉害的是,电影有许多暗场,许多隐喻,在紧密的画面中,这些隐喻观众未必看得出来。看不到的,无损剧情发展,看得到的,更觉精采。我的任务,就是让读者看得更清楚,把不适合在电影中交代的情节,用文字去表达。这是我首次执笔改编小说,写电影小说与自己原创的小说有很大差别,后者可以天马行空,而前者,最重要是揣摩原著的神髓,沿这条骨干诠释铺展,再加上合适的创作,目的只有一个:令观众/读者能更立体化地体味原著的蓝图———由麦兆辉、庄文强与刘伟强精心设计的蓝图。用十二万字把《无间道》第一、二集剖析、重组殊不简单,希望我办得到,也希望“刘麦庄”这个铁三角能够给观众带来持续的惊喜。我想我和许多香港观众一样,我们喜欢看本地演员,我们不喜欢一边看画面一边读字幕,其实,我们都宁愿爱看港产片。最后,多谢刘伟强先生、麦兆辉先生与庄文强先生给我执笔这部小说,亦感谢《星岛出版》。李牧童二○○三年九月二十日第三部:第一章大部分人沉湎于一种双重信念的幻觉,他们相信记忆的持久性以及补救的可能性,这两个特性同样不真,事实正好相反:一切都将被遗忘,什么也不会得到补救,补救的角色将由遗忘执掌。没有人可以补救已犯下的谬误,但所有谬误都将被遗忘。——米兰·昆德拉(1929~)2009年Mary坐在病房中,一脸倦容地呆望着床上瘦骨嶙峋的男人。在她身旁蹲着一个男孩,自顾自在地板上推一部玩具警车,口中发出“呜噫呜噫”的仿笛声。“前面的贼车立刻停下来,否则我们就开火!”男孩圆鼓鼓的双眼炯炯有神,盯着前方某一点叫嚷。Mary回头俯视一眼男孩,欲言又止。“报告警长,贼车没有减速。”说着男孩把声线压低,仿佛在扮演另一个角色,“嘿!冥顽不灵,fire!”“YesSir!”男孩把声线回复正常,干劲十足地答话,并举起小小的右手,把拇指和食指伸展成直角,其余三指卷曲,“砰—砰—砰!” “呀——!”男孩掩着胸口,把眼睛眯成一条线,作痛苦状,“你……干吗,开枪……射我,我是你们的人,我是卧……底……”Mary一怔,禁不住叫喊:“小落你静下来可以吗?这里是医院呀!”小落抬头仰望母亲,扁着小嘴:“但是妈妈,我们在房间内,哪里会吵到人?”“你看不见爸爸在睡觉吗?”Mary心烦气躁。小落呆望着母亲,瞄了一眼床上插满喉管的男人,不解道:“他哪里听得见?”Mary鼻子一酸,答不上话。2003年11月27日,刘建明中枪入院,子弹从他的下颚射进头颅,脑部严重受损。送医院经医生抢救30多小时后,他近乎奇迹地存活下来,但全身几乎瘫痪,只余下双眼能眨,右边三根手指能微动,却无法提笔。说来奇怪,虽然刘建明的手指只能微幅活动,而且动起来甚为吃力,但除非是睡着了,他的指头都不停地在敲打着。每次他看见Mary,就会牢牢地望着她,并敲击出同样的节奏,不断重复。对此Mary不解。尽管不解,但那节奏她已经听过成千上万次,耳熟能详。2006年11月27日,刚好过了3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刘建明的病情突然在一天内恶化,变成了植物人。事后Mary回想,病情的急转直下也并非毫无先兆的——在这之前的一天,刘建明敲击的节奏骤然改变。Mary感到好奇,把节奏用心记了下来,但当中是否有什么含意,她茫无头绪。Mary吁一口气,摸摸小落的头:“小落乖,妈妈要替爸爸抹身,可以帮我向护士姐姐拿两条湿毛巾吗?”※※※医院的2号升降机门打开,Mary拉着小落走进,里面一位13岁的少女正搀扶着一位穿白色病人服的女人。女人束着马尾,年龄近40,与少女的样貌相似。从门开启的那刻,小落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少女。升降机到达地下大堂,众人走出,小落甩开Mary的手,绕到少女面前,抬头微笑,笑容竟带着几分暧昧。少女错愕,腼腆地报之一笑。小落双手插进裤袋:“嗨,你叫什么名字?”少女难以置信,眼前这个只有几岁的小孩分明在撩逗自己,她不忿:“小朋友,你是在跟姐姐说话吗?”小落扬一下左边的眉:“我姓刘,叫我磊落吧,我们可以做个朋友吗?”少女不知好气还是好笑,瞄一瞄旁边的Mary,Mary笑了笑,向小落招手:“小落过来,别烦着姐姐。”被少女搀扶着的女人望向Mary:“不打紧,他是你的孩子吗?”说着女人俯身去抚摸小落的头,“你叫磊落吗?几岁了?”“五岁。”“长得多俊逸啊。”“多谢太太夸奖,”小落抿嘴而笑,“太太贵姓?”对小落的故作老成,女人兴趣盎然:“我姓萧,有何贵干?”“萧太太,她是你的女儿吗?”“嗯。”“我可以跟她交往吗?”小落一脸诚恳地说。“什么?”女人忍俊不禁,笑着仰望Mary。“小落不准乱说话!”Mary凑前蹲下,瞪了一眼小落,赶忙向姓萧的女人解释,“不好意思,他的意思是想跟你的女儿交朋友。”女人笑着点头示意Mary别紧张:“你的孩子真的很可爱。”“哪里可爱?可恶!”说着Mary掐一下小落的鼻头。小落呶呶嘴:“萧太太,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女人斜着头瞥一眼女儿:“我不反对,但是咏音肯不肯,你可得自己问她啊。”小落双眼发亮,向着少女踏前两步,拉一拉她的裙摆,抬头问道:“萧咏音,可以跟我交往吗?”少女见小落一脸哀求,也感到他蛮可爱的,她故意皱起眉头说:“噢……可是你连我的名字也叫错了,我怎么跟你交往?”“你不是叫咏音吗?”“是咏音没错,可我姓陈。”这时姓萧的女人与Mary的眼神接触上,解释说:“我本人姓萧,唔……不如叫我May吧。”“May你好,我叫Mary。”※※※门铃响起,一个女孩跑去开门。女孩七岁,褐色短发,湛蓝眼睛,穿黑色裙子。“UncleCheung!”女孩兴奋地大叫,扑进门外男人的怀里。男人蹲下搂抱女孩,灿烂的笑容在脸上绽放:“深秋,有挂念叔叔吗?”“阿张,我们经常麻烦你真不好意思。”一个年约50的英国妇人从大厅走出来。她束髻,穿黑色套装,脸容虽憔悴,却散发着雍容华贵之气,广东话说得极地道。“师母你别客气。”3人上张Sir的车,深秋一马当先坐进助手席,妇人只有坐到后座。“UncleCheung,快说故事给我听。”一路上深秋对张Sir缠扰不休,要他说近来发生的警匪故事。张Sir不时望望倒后镜,察视妇人的表情。车子到达浩园,张Sir与妇人拿着祭品下车,走了15分钟,在一个墓碑前停下。张Sir肃然向墓碑敬礼,深秋站在旁边照样学,妇人黯然神伤。“黄Sir,你好吗?”“Daddy,你好吗?”“丈夫,你好吗?”今天是黄Sir的死忌。在7年前,2002年11月26日,黄Sir被韩琛的手下从大厦天台推下楼,壮烈殉职。处理过祭品,张Sir扫视四周。从左到右,排列着陆启昌、罗鸡(罗继贤)、叶Sir、黄Sir、陈永仁与杨锦荣的坟墓。每次看见此情此境,他都悲恸不已。妇人从袋中取出5束白菊,3人走到陆启昌的坟前放下一束,敬一个礼,最后站到杨锦荣的坟前。“阿张,”妇人顿一顿,“陆启昌、罗鸡和叶Sir的生平,志诚都跟我说过,陈永仁的我也相当了解,关于这位杨Sir的,我一直没问,可以告诉我吗?”张Sir望一眼妇人,再瞄一瞄深秋,有点犹豫:“现在?”妇人摸摸女儿的头:“有关志诚的事,以往我不想让深秋知道得太多,怕她会有阴影,然而我越是要隐瞒,她就越感兴趣,”她苦笑一下,“我想通了,深秋今年已经7岁了,关于她父亲的事,她有权知道。”张Sir不置可否。“阿张,假如再给你一次选择,你还会当警察吗?”张Sir凝神望着妇人,沉思片刻,肯定地答道:“我会。”妇人一笑:“我想志诚的答案也是一样。”说罢,她望向黄Sir的坟墓,“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路,假如深秋长大后要加入警队,我不反对。”张Sir点头。“我曾经选择逃避,结果反被困扰不休。”妇人吁一口气,“阿张,上星期我和深秋见过李心儿医生,然后跟May与陈永仁的女儿也碰过面了。”张Sir愕然,妇人解释道:“我希望走进志诚的世界,尽量了解他,让他完整地与我和深秋一起存活着。”张Sir听得眼睛泛红,抬头深吸一口气,清一下喉咙:“我与杨锦荣没有交情,对他的背景并不太清楚,他是保安部的总督察,为人嚣张跋扈,重案组的同事都不喜欢他。”他望向墓碑上杨锦荣的照片,“其实到现在,我仍无法肯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警察。”妇人诧异:“能够被安葬在这里的,不是全部都是好警察吗?”张Sir抿一抿嘴唇:“但愿如此。”第二章我的内心像一个有许多抽屉的木柜,每个抽屉里都装着一个不同的我,就是自己也不知道当中有多少个,更不知道其中底细。写作时我会把其中一个抽屉拉开,看看里面是谁,有时自己也感到惊讶,因为有些抽屉非常幽暗……——村上春树(1949~)2002年5月,陈永仁殉职前6个月尖沙咀某夜总会内,在舞池旁的座位坐着两个中年台湾男人,身边没有女伴。“两位先生看起来不开心,不如叫几位小姐来陪你们喝酒吧,我们……”妈咪生硬地说着蹩脚的国语,上前招呼。“你聋了吗?说不用了,滚开!”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扬手怒吼,妈咪急忙闪开,另一个男人继续忙着打电话。“他妈的那个吴松,等了他两个小时,电话又不接,耍我们吗?”与此同时,戴金丝眼镜、穿笔挺西装的杨锦荣打着手提电话,踏进夜总会:“韩先生,吴松他人在哪儿?”“OK,再见。”杨锦荣关上电话,走到两个台湾人的跟前,一言不发坐下。台湾人相视一眼,感到来者不善,于是静观其变。杨锦荣拿起桌面上的香烟包与打火机,拔出一支点燃,叼着,把烟包与打火机塞进西装口袋里,顺手掏出委任证,挂在襟前,上面写着“Chie fIns pector”。两人心感不妙,仓皇站起,几个警员持枪而至,舞女和客人纷纷惊呼散开,警员上前搜两人全身,什么也没有发现。“这位长官,有什么得罪?”台湾人既惊且怒。杨锦荣冷冷地说:“没什么,只是心血来潮,想揍人!”夜总会经理赶来调停:“杨Sir,有何贵干?”杨锦荣掐熄香烟:“这两位台湾大哥专门走私军火,客人爽约,我见他俩憋闷,便陪他们玩玩,没什么不对吧?”经理挤出笑脸:“对!一起玩才高兴。”说着经理扬手吩咐侍应生,“替我签半打红酒!”杨锦荣摘下金丝眼镜,用手巾抹抹再戴上,拍一拍经理的肩膀:“你也知道我们保安部最不想看见这类人打扮光鲜招摇过市,但我是警察,不能够胡乱打人,经理你人多势众,不如帮帮我。”经理眉头紧皱,勉强一笑:“杨Sir,不要为难我好吗……”杨锦荣站起,拉他到一旁,从袋中掏出一包白粉,塞进他的口袋:“这样会好办一点吗?”经理强作镇定:“阿Sir,你想冤枉我?众目睽睽之下,有这么容易吗?”杨锦荣冷冷一笑:“放心,我和一班手足早已把报告写好,这里只有半公斤白粉,坐十年八载便出狱。和你相识一场,我会帮你向法官求情!”肉随砧板上,经理无奈向手下使个眼色,众手下一拥而上,围拢两个台湾人拳打脚踢。杨锦荣搭着经理的肩膀,坐到后面包厢:“等一会儿找两个小的跟我返回警署,说他们看见两个台湾人肆无忌惮亮出一包白粉,于是见义勇为揍他们,我会向警民关系科申请一个好市民奖颁发给你,你说好不好?”经理表情木讷:“好。”杨锦荣向警员发号施令:“拘捕两人!喂!记得斯文一点。”警员上前推开打得起劲的夜总会职员,凑热闹般地朝台湾人的小腹踢上两脚,台湾人的要害受袭,惨声嘶叫。※※※“呀——!”与此同时,在夜总会楼上的芬兰浴室内,惨叫声与摔撞声更是此起彼伏。只见大厅中的家具七零八落,玻璃碎片散落满地,几个打手倒地痛苦呻吟,站在中央的男人手握水喉铁管,眼肿嘴歪,脸上一片红一片青,他凶狠地盯着持牌人,步步进逼。“喂……我已经报了警,你还不走!警察就要来了,喂,你别乱来。”持牌人怔怔地说,一边说一边退至墙角。“停手!阿仁,我们走吧!”穿浴袍的傻强在旁边叫嚷。在他的脸上,有三道抓痕。※※※陈永仁、傻强与一帮伤者被警察押到医院,在急症室接待处等候。陈永仁用消毒纱布按住流血的伤口,却封不住傻强絮絮不休的嘴巴。“知不知道什么叫出事?刚才那个按摩女郎,竟然和琛哥家里那条松狮狗一个模样,我要换人,岂料换来的那个跟琛哥如同孪生兄妹!天啊!虽然我出了名的饥不择食,也咽不下呀!”“陈永仁,请到二号房。”喇叭传来广播声,陈永仁倏然站起,举起手指,盯视傻强,“我想清静一下,你留在这里,OK?”“不成!这件事因我而起,我要照顾你。”傻强一脸坚持。急症室内,陈永仁躺下,医生替他的额头伤口缝针,傻强坐在身旁,继续说下文。“岂料那个按摩女郎还把脸凑近,问我她漂不漂亮,我被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失声大嚷:‘我的妈呀!你好丑呀!’她奶奶的,我说的是事实,她竟然抓我的脸!我傻强一向不打女人,但那只怪物横看竖看都不是女人,我一拳轰过去,打得她人仰马翻。本来一人中一招算是扯平,但那个婊子却找人出头,真是……她懂得找人出头,难道我不懂得找你帮忙吗?”傻强不无感慨地摇头:“不过这样还不算糟糕,阿仁你大发雷霆打烂人家的东西,要我赔几万元才是件大事,所以说按摩女郎不漂亮就出事。”陈永仁一脸厌烦,没看傻强一眼。傻强继续说:“阿仁你知不知道,刚才你真的像疯了一般,把我也吓坏了。只是一宗小冲突吧,你不用激愤到这个地步呀。”傻强突然定眼看着陈永仁,“其实阿仁你是不是有病?会不会是躁狂症?就是……”陈永仁终于憋不住望向傻强,勾勾手指示意他凑近,傻强满怀好奇地俯前,以为陈永仁要告诉他什么秘密,然而在耳边响起的,只是一句脏话。药房外,傻强和陈永仁坐在一旁等候取药。“其实阿仁,你经常对我不理不睬,是不是对我这个做老大的有什么不满意?”陈永仁回转头盯他:“我跟你快5年了!5年来每天吃喝玩乐,冲凉跳舞,什么都没干过。”傻强不解,错愕瞪眼:“慢着!你加入黑社会,不就是为了什么也不用干吗?”陈永仁没好气,拿药后转头就走。傻强跟到升降机大堂,又开始叽哩呱啦:“阿仁,知道为什么我只有你一个下属吗?因为我这个人专一,也欣赏你够专心!做人最要紧的是专心你知道吗?你看琛哥平日办事有多专心就明白,今天的事你千万别告诉琛哥,你也知道……”警员将两人锁上手铐,陈永仁被傻强烦得要死,哀求道:“你放过我可以吗?”升降机门“叮”一声打开,傻强仍在追问陈永仁什么意思,跟在后面的警员也看不过眼,推一下傻强:“你说够没有?嘴巴不累吗?电梯到了,走呀!”傻强回头斜看警员:“阿Sir你推我呀?你知道我有坐骨神经痛吗?知不知道哪个部位叫坐骨神经?”“闭嘴啦!再絮絮叨叨信不信我揍你?”陈永仁喊道。两人与警员进入升降机,门关上。※※※升降机内,只有杨锦荣一人。“杨Sir,揍得人家这么惨呀?”听筒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吴松在你头上动土,你不是要恫吓台湾那边的卖家,以后乖乖跟你交易的吗?”杨锦荣以一贯冷漠的语调对着话筒说。“哈哈,杨Sir,你有这么听我的话,有这么替我设想吗?”“韩先生,你打电话来就是要说这些废话?”“听说过沈澄这个人吗?”杨锦荣略沉吟:“韩先生,你的胃口越来越大了。”“这么说,你是听过了?”“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大陆商家,买卖军火的。”“唔,可以帮我调查一下他吗?”“帮你?我有什么好处?”“杨Sir,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刘建明正驾着车在三号干线上飞驰,身旁的Mary托着头在发呆。“喂。”刘建明喊她,她充耳不闻。“喂——!”Mary回过头来:“什么?”“你在想什么想得入神?”“小说题材。”刘建明瞄她一眼:“不刚写完了一部作品吗?又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