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黄Sir轻笑一声,“其实我觉得你还像个人,如果尖沙咀是由你领头,那我便轻松得多。”说罢黄Sir定眼望着韩琛,韩琛睁眼仰视黄Sir良久,眼帘徐徐垂下,一笑。“算了,六发子弹也杀不了那小子,你是个好人,不要胡思乱想。”“嘿,今时今日你问我,我宁愿不做好人。”黄Sir继续向韩琛暗示,今天他邀请韩琛来警局吃饭,显然并非为了叙旧,其弦外之音,已隐约可见。韩琛是个聪明人,怎会听不懂:“黄Sir,我这条命是坤哥留下的,假若我帮你杀他,我就不是人了,我恐怕到时你也会看不起我。”黄Sir面色一沉,羞愧中带点愤怒,但旋即恢复平静,夸张地笑着:“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不过,帮倪家的人办事,不要只说义气。”韩琛放下筷子:“师傅说‘因果报应总有时’,我怕我在最后几年不能陪你吃饭嘛,好,要开工啦!”说完他站起来收拾饭盒。黄Sir挥挥手,示意韩琛不用收拾:“这么快便开工,不用如此拚搏吧。”“我们出来行走江湖,每天都是拿性命来搏,哪里像你?有时有些事情不用看得太紧,可以不干的,便歇着吧。”说罢韩琛转身离开,黄Sir叫了他一声,欲言又止:“送你从后门走吧。”韩琛不屑地笑了笑:“不用了,我习惯走正门。”他顿一顿,补上一句,“没有条例说我们不可以跟警察做朋友的,是吗?”黄Sir一笑,目送韩琛离去,心里在暗自盘算。韩琛走出西九龙警察总部,一架宝蓝色的平治房车正在等候他,韩琛坐到后排座位,用跟司机说话的语调说:“宝勒巷。”坐在司机位置的不是别人,是Mary,她望望倒后镜,不发一言下车,坐到助手席的位置,后排的韩琛露齿而笑,下车坐到司机位。“宝勒巷。”Mary重复韩琛的话,韩琛伸手去掐她的耳朵,两人发出响亮的笑声,开车离去。7月14日08:20pm转眼半个月,在夜幕低垂的弥敦道上,刘建明带着茫然的眼神,默默向前行。途经一间表行,他在橱窗前驻足,双眼盯视柜内的一只Rolex Airking,心想,假如把这银色手表戴在一个皮肤白皙的成熟女人腕上,该有多好看。十分钟后,刘建明走出表行,手上多了一个胶袋,他把鼻梁上的太阳镜摘下,塞进襟袋,转身走到表行旁一幢旧楼的入口,掠过三个彪形大汉,爬上楼梯。三楼,“香江曲艺社”门前乐韵飘扬,刘建明往里一看,只见乐师正在吹洞箫拉二胡,在厅中央,站着一对男女的背影,正在唱出哀怨的调子。从男人的身形与发式判断,刘建明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为了确认,他喊出一个名字,同时举起手中的胶袋。“坤叔!”头发花白,衣履光鲜,年近六十的男人转身回望,刘建明不由分说,扣动扳机,砰砰数声,子弹穿过胶袋,射进男人的头颅与心脏。刘建明转身飞奔上楼梯,直上天台,他急步走过已经搭架在两座大厦间的木板,从另一座大厦逃走。下的士,刘建明走进一条长长的小巷,小巷两旁堆满纸皮箱,纸皮箱上印有电视机的式样,几个赤膊的工人正在搬货。进入大厦穿过货仓,刘建明来到Mary的办公室,房间中央放了一张厚墩墩的真皮沙发,沙发前放置了几组扬声器与扩音机,当中一部古董音响亮着,散发出昏黄柔和的光线。刘建明瘫坐到沙发上,用懒洋洋的眼神望着面前的音响,对自己刚才杀了人,表现得毫不上心。Mary瞥刘建明一眼,继续埋头与工人点货。“今晚九点准时上船,警察那边打点了没有?”“已办妥了,Mary姐。”工人答道。Mary俯身从地上拾起一袋东西交给工人,刘建明在旁边偷偷看着她,陶醉于她的一举一动。Mary把头发束成髻,身穿间条恤衫,挽起衣袖,内里一件黑色开领线衫,米色裙,褐色高跟鞋,打扮平实,却难掩丰姿冶丽。“这两瓶酒,记住帮我送给陈总。”Mary叮嘱工人。工人接过后离开,Mary回顾刘建明,笑了笑,按动CD机,坐到沙发上。Mary拨弄一下额前的发丝:“这部美国古董机,有人形容它高音甜,中音准、低音劲,简直胡说八道!十八万元,你说在香港有几个人负担得起?”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蔡琴的《被遗忘的时光》徐徐响起,音色醇和。刘建明木讷地笑了笑,对Mary的话摸不着头脑。Mary继续说:“负担得起的人可能有一万几千个,但是愿意付出的可能只有几十个,但真正懂得欣赏,付出得值的,可能只一两个。值不值得很难说,最重要的是心甘情愿。琛哥叫你混入警局,假若你不情愿,我可以跟琛哥商量,说到底,你是我的人。”Mary一边说,一边埋头查阅进货单。刘建明终于明白Mary的意思。得知Mary为自己的安全耽心,他甜在心头,然而正因如此,他更不能示弱:“没问题呀!”Mary蹙起眉,关注地望他:“真的没问题吗?”“真的没有。”刘建明坚持,情不自禁地笑了。Mary耸耸肩,不想把自己对刘建明的关切之情过份显露,就煞有介事地解释是自己误会了:“我看你这阵子魂不附体的,还以为你不想干……”她顿一顿,接着说,“这几天风声紧,你先回屯门暂住,好好锻炼身体,等待警察训练学校开学吧。”刘建明点头,侧耳倾听歌声。“很喜欢这首歌吗?”Mary笑着问。“是呀。”Mary走到唱机旁,按键退出CD,并叮嘱刘建明:“我给你的那笔钱,不要乱花呀。”趁Mary背向自己,刘建明伸手进口袋掏刚才买的RolexAirking,手表就是用Mary给他的钱买的。Mary坐下,递上蔡琴的《出塞曲》①CD:“送给你,不过用普通唱机听效果差很远,过几年待你赚到钱,我帮你订购一部好的扩音机。”刘建明看一眼CD,同时留意到在Mary的手腕上,戴了一只簇新的钻石表,他一怔,赶快把手表塞回口袋。Mary留意到刘建明的表情变化:“不要么?”刘建明死死盯着Mary的腕表,一脸不悦:“琛哥送的?”Mary扬起脸,沉声道:“不关你事。”一会儿,她定眼望着刘建明,“还有,今天杀倪坤的事,只有你与我知道,我不要琛哥知晓。”“为什么?”刘建明有点不高兴。Mary从烟包中抽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一口,烟末像火球般发亮:“女人其实好简单,只要男人好,我们干什么都可以,明白吗?”刘建明咬着嘴唇,眼神空洞,似懂非懂地点头。“你先走吧。”刘建明走后,Mary仰坐在沙发上,再抽了一支烟。望着袅袅上升的白烟,Mary想起两年前的那件事,对于倪坤,她心中有愧。08:30pm尖沙咀某个停车场内,一个个子不高,梳卷曲飞机头,身穿花恤衫的流氓正被一条皮带捆绑双手,系在身后的铁柱上。流氓血流满面,但仍挂着一脸坚毅的神情,他的名字叫傻强。在傻强的左前方,停泊了一部本田思域,车门开着,一个年约十八岁的长发女子用手捂嘴,神色慌张。站在傻强与女子之间的少年,不无紧张地喘着气,双眼死盯着傻强,少年不是别人,是陈永仁。“有什么大不了?人在江湖,不是人家宰你就是你反过来宰人家,算命的说我今天有血光之灾,我早料到了!”说罢他吐一口血水,不甘心地别过脸,“如果不是几位大陆表叔看得起我,不断缠着我说:‘强哥强哥,今天有没有Benz坐呀?’我哪会出来偷车?现在我早在中国城搂抱北姑,大快朵颐啦!还用说!”傻强说得激动,血流得更厉害。“那就别说啦!”陈永仁凶巴巴地吼道。傻强眨一眨眼:“喂,见我流这么多血,给我抽一口烟成吗?”陈永仁依然凶巴巴:“我不抽烟的。”这时长发女子打开手袋,战战兢兢地踏前两步,把手袋递给陈永仁,他朝内里一看,有个红白烟包。陈永仁抬头惊讶地看着女子,眼神好像在说:“看你外表斯斯文文,竟然是个吸烟的女人。”女子把视线挪开,有点尴尬。陈永仁抽出一支香烟,递到傻强口边。“万宝路?太呛了。”傻强挤出一副嫌弃的样子。陈永仁扬起脸俯视他,傻强赶忙把香烟一口咬住,陈永仁帮他点燃。女子见气氛稍稍缓和下来,向陈永仁提议:“不如算了吧,我的车子又没有损毁……”说罢她欲抢回手袋,陈永仁一缩,用责备的眼神望她。傻强见女子畏缩,趁机插嘴,望着陈永仁说:“就是啰!我看你像个读书人,没必要把事情闹大嘛!再说,你把我打成这个样子,警察来到,肯定要控告你伤人,还有呀,除非你以后不踏足尖沙咀,我傻强——就是韩琛的头马迪路的头马,说过见你一次打你两次,还用说?!”傻强出言恐吓,陈永仁更加怒不可遏,一手把他叨着的香烟拨掉。这时,几部房车同时驶到,陆启昌与众警员下车。陆启昌一见傻强,回头盯着陈永仁,露出责怪的神情。傻强顿时大叫大嚷:“阿Sir我流血流了半句钟,赶快召唤救护车,吩咐医院预备500cc的O型血。”“O什么?你这么爱说话,待会儿回O记②,我和你慢慢聊。”陆启昌单手撑着腰说。“什么?我只是偷一部Civic罢了,要到O记落案?”傻强愤愤不平地说。警员上前替傻强解开皮带,傻强继续喋喋不休:“喂,这位阿Sir你小心点呀,我慢性坐骨神经痛,别碰我的尾龙骨。喂!谁占我便宜?阿Sir,你不是非礼我吧?!”傻强胡言乱语,陆启昌懒得理会,他把陈永仁拉到一旁,瞪他一眼,转过脸,再望他:“很好啊,我教了你近半年,早知你够勇猛,可是还有一个月你才毕业呀……假如你可以毕业的话,”他顿一顿,“你当自己已经是皇家香港警察呀?”陈永仁不作声,陆启昌指着后方说:“就算你真的当了警察,也不可以这样,这叫做滥用私刑!”陈永仁搔着头,陆启昌叹一口大气,帮他整理一下歪了的西装领口,脸上徐徐泛起微笑,“不过傻强这猴崽子的确犯贱。”陈永仁抿嘴而笑,陆启昌示意他上车,陈永仁看看手中的袋子,回去找女子,女子惶恐地接过,与女警上警车,陈永仁傻傻地跟她挥手作别。这时已被押进警车的傻强指着陈永仁,再次大叫大嚷:“啊!你们假公济私,为何不锁他?”警员令他闭嘴,警车启动,傻强在车厢内伸出中指,被警员拍打头壳,他哎哎叫痛。这时,陈永仁腰间的传呼机响起,一看:“爸爸出事送院。”他皱起眉头。09:20pm督察会宴会厅内衣香鬓影,宴会还未开席。这晚的主人翁叶Sir正站在一群人面前,他们用手掩住扣在胸前的警察证,陈永仁则站在众人背后,手放额前,叶Sir不断窥看他举起的手指数目。“17402,8903,10289,6142……”叶Sir从左至右,一一说出眼前几个驻守警校警员的编号。陆启昌拍手称赞:“我就说叶Sir记忆力惊人,十年银鸡头③,所有警员的号码都念得出来。”他转过脸向警员说,“喂,愿赌服输。”其中一个警员抱怨:“真是人老精鬼老灵④”寿星公叶Sir立刻作出反应:“喂,什么鬼老灵,我死了吗?今天才刚刚四十二岁。”众人散去后,叶Sir望着陆启昌,表情有点迷惑:“喂,我们这样算不算行骗?”陆启昌嗤笑:“什么行骗?你的记忆力素来最好,我叫27149帮手只是以防万一吧!今晚这几桌酒席不便宜呀。”“唉,人老了,记忆力衰退喽。”叶Sir望向陈永仁,“哪能够与你们年轻的相比。”“老什么?才四十二岁,喝一杯吧,生日快乐!”陆启昌举杯说。“快乐?唉,在警校坐了十年,多见树木少见人,你们这班小子,毕业后一个个无影无踪,不是每年搞搞寿宴,想见你们都难。”“什么话!我不是进警校陪了你一年吗?”“是呀,上星期一复职,便不知所踪喽!”“叶Sir,不如向署长申请,叫他调你出来。”叶Sir扬一扬手,示意别白费心机:“问题不在署长身上,麻麻烦烦的是那班鬼佬,不过要等到九七年他们回老家,我都四十八岁了!算了吧,我宁愿专心一意,多训练几个好警察。”他呷一口香槟,看着陆启昌与陈永仁:“是你们的世界啰,瞧你们两个气宇轩昂,别说上《警讯》,被挑选出来做纸板警察的模特儿也够资格,到时假若你们还有点良心,一人给我几百块养老,我下半生便无忧啰!来,27149,干杯!”陈永仁自出娘胎就失去父亲,从没有长者跟他说过类似的话,他感触良多,对叶Sir与陆Sir的照顾心里感激,正要举杯,传呼机再次响起,他赶忙把它按停。陆启昌睨他一眼:“响了一整晚,女朋友呀?还不回机?”陈永仁腼腆地笑,与叶Sir碰杯,岂料用力过猛,竟然把高脚酒杯敲碎了。陆启昌盯着他,他神不守舍地说:“不好意思,我上厕所。”陈永仁往大门走去,陆启昌正要告诉他走错方向,宴会厅内突然铃声四起,传呼机声,手提电话声此起彼伏,陆启昌深知不妙,接听电话,顿时呆住。“不好意思叶Sir,出了乱子,要带手下先走。”陆启昌率领十几个伙计离开宴会厅,飞奔到停车场,只见在暗角一处,陈永仁正在推撞某人。“你们先上车。”吩咐过手下后,陆启昌急步朝陈永仁走去,赫然发现站在陈永仁身边的两个人,是倪坤的次子倪永孝与他的头马罗鸡。“你来找我干吗?那个老头跟我毫无瓜葛,滚呀!”走近的陆启昌听见陈永仁对两人喝道。陆启昌指着倪永孝说:“喂,阿孝你干吗?这个时候还在找麻烦?”倪永孝不慌不忙:“陆Sir,爸爸生前吩咐过,他老人家一过身,便要尽快通知所有子女。不好意思,打扰了。”说罢倪永孝示意罗鸡离开,驾车绝尘而去。陆启昌大惑不解,想了想,惊愕地盯视陈永仁:“你不是姓陈吗?”陈永仁一脸死灰,默然不语。陈永仁是倪坤的儿子,不言而喻,陆启昌紧皱眉头:“我这晚什么都没听见,明天我再跟你谈。”陆启昌转身离开,陈永仁站在黑暗中愣怔。待陆启昌走远,陈永仁忍不住大声嘶叫,眼有泪光。他悲愤交集,一方面为了倪坤的死而伤心,一方面身世被揭穿,他知道自己当警察无望了。09:55pm西九龙总部brie fing room内,黄Sir正在向重案组警员讲解行动。“今天是十四号,四大帮会交款给倪家的日子,倪坤一死,他们一定乘机发难,情报科已接获线报,四大帮会头目国华、甘地、黑鬼、文拯刚到了尖沙咀‘炭炉火锅店’。听好!A、B队负责到火锅店监视,C队负责……”10:00pm炭炉烧得正红,炭火在噼啪作响。火锅店外,停了数架名贵房车,众保镳环视四周,虎视耽耽。火锅店内,四大帮会头目谈笑风生,各忙各的。国华往瓦炉中加炭,甘地往豉油中加辣椒,黑鬼拿摇控器在选台,文拯将牛肉从碟中拨进热汤。“喂,动筷子动筷子。”文拯嚷着说。“牛肉很嫩啊,是不是本地货?”甘地边咀嚼牛肉边说。“汤都溢出来啦,还看电视!”国华抱怨。“坤叔死了,看看电视新闻有没有报道嘛!”黑鬼转身放下摇控器,拿起筷子往汤里夹。“你以为‘无线’会替他做回顾特辑呀?”文拯冷笑。众人哄堂大笑。“文拯……老实说,是不是你干的?”黑鬼不高兴,回敬他一句。“你也知道我的口快,假如是我干的,你们怎么会没听到?怀疑我还不如问问他俩吧!”文拯把视线落在国华脸上。“这家伙,坤叔死时,我刚从澳门回来,人不在香港,倪家会不会冤枉我?”国华把眼睛睁得斗大,也弄不清他是信口开河还是真的害怕。“怕什么?倪家大少永忠是医生,二女嫁了人,幼子永义是个二世祖,只剩下一个做会计的三子永孝帮坤叔管帐,他们如果过分,我们有大条道理反咬一口!”甘地咬牙切齿说。国华挤眉弄眼,轻佻地扫视三人:“不过,今天是十四号,我们要交款给倪家啊!”甘地性格火爆,首先发难:“我们在尖沙咀多久便供奉了倪家多久,多年前我们狗咬狗骨,就只管给倪家做供奉人。现在,我们四个应该商量商量了……”甘地一边说着,一边扫视大家的面孔:“是时候了吧。”大家面面相觑,沉默半晌,文拯先发言:“这样吧,辈分最小的是我,不好开口的话也让我先说吧。这个月开始,倪家的款我不交了,三位老大,你们怎么说?”三人看着文拯轻轻一笑,看起来傻傻憨憨却最老谋深算的黑鬼开口:“来吧,先喝一杯!”10:10pm倪家众人坐在古色古香的书房内,为倪坤的死善后。所谓善后,环绕的都是“公事”上的问题,虽然倪坤刚刚去世,但众人并不显得太多忧伤,也许是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吧。刚才守卫在“香江曲艺社”楼下的三个保镖,木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头垂得很低。“你们三个废物,还敢回来?”幼子倪永义对着保镖怒吼,但从他的声音中,却听不出一丝痛心,相反,像有点雀跃。“是我们失职,没保护好坤叔,少爷和小姐们要如何处置我们,我们三个都心甘情愿。”站在三人中间,头发已有点发白的保镖说道。“好啊,那就剖腹吧!哎,你们懂得剖腹吗?我看过一部黑道电影,几十个保镖一起剖腹,场面很壮观呀!”倪永义越说越兴奋。“永义你别胡闹好吗?”大哥倪永忠忍受不了,责怪永义。二家姐看着三弟倪永孝,像在等待他说话,倪永孝清一清喉咙,声线柔弱地说:“他们三人跟了爸爸这么多年,一向尽忠职守,爸爸在明杀手在暗,[奇·书·网-整.理'提.供]也很难怪罪他们。”倪永孝顿了顿,他的举止慢条斯理,有点娘娘腔,“何况此时此刻,我们正需要可以信任的人留在身边,我看就算了吧。”幼子倪永义摊摊手,完全没打算跟二哥争辩。在四个兄弟姐妹中,倪坤生前最不疼爱的就是终日游手好闲的倪永义,故此对他来说,父亲去世像是不痛不痒,他关心的,只是家道的兴衰:“呀!国华、黑鬼、甘地、文拯四个老奸巨滑,你猜这时他们在想什么呢?”“嘿,他们几个早就想脱离倪家,看来冲突在所难免。”大哥倪永忠说。站在一旁的三叔,用手袖擦拭着口琴:“外头流言四起,说四大帮会结集了众多人在尖沙咀各处,区内的警察全部取消休假,严阵以待。”“那怎么办?看来四个老奸巨滑不会再交款给我们了。”倪永义慌张地说。二家姐感慨地说:“还是阿琛讲意气,他刚才主动打电话给妈妈,表明以后照常交款。”众人沉默半晌。倪永孝扬起脸仰望天花板,感触良多:“爸爸经常说人在江湖,不会永远是顺境,逆境总有一天会来临,我们顺境了这么多年,也算托福!”他顿一顿,“我们姓倪,爷爷替爸爸取名单字一个坤,你们知道有什么意思吗?乾端坤倪,意思是指天地间的征兆。爸爸为我们四个男丁取名忠孝仁义,就是爷爷替他取的名对上下联:乾端坤倪,忠孝仁义。”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只有三叔在默默点头。倪永孝望向二家姐:“妈妈可好?”她点点头:“没什么,妈妈睡了,只吩咐我记住要带几包‘三五’去殓房给爸爸。”倪永孝听罢,摘下金丝眼镜,轻轻挽起西装外套。罗鸡知道倪永孝想外出,企图阻止:“倪生,外头兵慌马乱……”永孝抿嘴一笑:“我出去买几包烟给爸爸。”说罢望向一直站着的三个保镖,“你们跟我去。”众人面面相觑,永孝用一贯的慢条斯理的语调说:“放心,我很快就回来。”10:45pm警察冲锋车停在尖沙咀东部某商场对面避车处,前面停了两辆重案组私家车,警员纷纷下车,监视对街的火锅店。火锅店外停了三辆私家车,站在车旁的几个彪形大汉无视警员的监视,神态自若,黄Sir与军装警长正在冲锋车前交谈。陆启昌的车驶过来停下,下车走向黄Sir。黄Sir望着气喘如牛的他,打趣地说:“很赶时间么?”陆启昌不高兴:“什么话?你又不是不知道叶Sir今晚摆寿酒,我已尽快赶来了。”他顿一顿,“说来奇怪,干吗你今晚不来?”黄Sir侧一侧头,表情有点不自然:“我今晚值班嘛!哎,别说这些,收到情报,倪永孝的车正朝尖沙咀驶来,黑鬼、甘地、文拯、国华九成已达成共识,从今晚起不交款给倪家了。四大帮会的人马蓄势以待,倪家那边也开始调动人手,所有夜场都高度戒备。”陆启昌眺望火锅店,语调中充满疑虑:“倪永孝真的会来和四人交涉吗?”“不知道,已派了人跟踪他,”黄Sir看一眼手表,“尖沙咀没多大,先在这里Standby,有需要再出发。”话刚说完,黄Sir的对讲机响起,“黄Sir,倪永孝的车刚抵达东英大厦。”黄Sir诧异:“东英大厦?”陆启昌的神情同样惊讶:“倪永孝这个时候到国华的财务公司干吗?”两人回过身,通知各人出发。车厢内,陆永昌问黄Sir:“你打算怎么做?”“你认为呢?”黄Sir反问。“倒不如叫他们五个出来谈谈。”“谈什么?四人老早就不服倪家,你认为他们会错过这个大好机会吗?”陆启昌沉默半晌:“蛇无头不行,倪家只剩下书生妇孺……喂!韩琛呢?他不是该出来护主的吗?”黄Sir把脸缓缓转向前方,望向远处,像满怀心事:“韩琛是个聪明人,应该懂得看风头火势,不会硬撑。”警车抵达东英大厦,大厦外停泊了倪永孝的劳斯莱斯。陆启昌正要下车,黄Sir搭着他肩膀。“等四大帮会办完事后,我们才出来收拾残局。”黄Sir眼神坚定地说。陆启昌不无惊讶地回望黄Sir:“你是想做黄雀还是渔人?”黄Sir耸耸肩,笑了笑。“可是一开战,便会死很多人。”他说。黄Sir伸手进西装内袋,掏出一副纸牌:“抽一张。”这是两人惯常用来解决争议的方法,陆启昌自然明白:“斗大还是斗小?”“斗大。”黄Sir说。陆启昌先抽,抽了一张葵扇K。黄Sir笑着一抽,是葵扇A。“过了这晚,这区便天下太平,自相残杀的全是坏人,死不足惜。启昌,我俩搭档这么多年,撑我一次!”陆启昌苦笑,两人相视而笑。大厦内,升降机门在七楼打开,倪永孝走出,朝财务公司走去。因为客路特殊,这是一间营业至凌晨一点的财务公司,站在接待处的国华手下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倪永孝与罗鸡。与此同时,在火锅店内,四大头目仍在大快朵颐。门外,两辆黑色房车刚刚驶至,车门打开,下车的人个子不高,身形浑圆,穿着短袖花恤衫的男人。他神色轻松地独自走入火锅店,四大头目立刻把目光聚焦到他身上。这时他的手提电话响起,电话里的是他的女人,他转身面向街外。“老公,今晚你陪不陪我吃宵夜?”女人说。“今天有大事发生,要迟一点回家,你先睡。”男人说。“嗯,不要紧,”女人笑着说,“男人以事业为重,老公,我一定支持你。”挂了线,男人转身向众人笑了笑,从旁边的桌子上取过碗筷,自顾自在文拯与黑鬼间的空凳坐下,为自己斟一杯酒,灼肥牛肉。四人顿时沉默下来,半晌,国华首先开口:“阿琛,如果你是来吃东西的,我们非常欢迎,其他的,过了今晚再说。”韩琛瞧了他一眼,抿嘴笑着:“好呀。”店外,韩琛的人与四大帮会的人视线已率先交锋,只等上头一声令下,剑拔弩张的形势将触发为浴血战。店内,手提电话的铃声响起,国华接听,皱眉蹙眼:“他到公司干吗?”一会儿,国华继续说:“我跟他没话说,叫他滚吧。”“阿头,你非跟倪生谈谈不可。”听筒另一端传来国华头马阿祥的声音,声线有点颤抖。财务公司内,倪永孝依然文质彬彬,他坐在阿祥身旁,像是胸有成竹。火锅店内,国华面容变得紧张,其余三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只有韩琛自顾自在吃着像拔蚌。“阿孝,有何贵干呀?”国华粗声粗气地说。倪永孝则低声细气:“华哥,你在澳门开办的那个赌场,我与政府已打通关系,有兴趣就大家一起玩。”国华动了一下嘴角,假惺惺地说:“哎,坤叔去世了,我也没心情了。”“说的也是,你去澳门又不只为了做生意,你与甘地老婆投缘吗?”倪永孝看着桌上国华与甘地老婆的缠绵照片说,然后慢慢放下电话。国华惊愕,虚怯地瞄了甘地一眼,强忍着怒火。倪永孝点燃香烟,递给阿祥,阿祥试图叼着,但嘴唇颤抖得太厉害,香烟掉到地上,溅起火花。“倪生,可不可以带我一块儿离开……”阿祥哀求着说。国华把电话挂上,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把杯子用力拍下,眼神闪烁地向众人说:“不好意思,澳门的赌厅我不可以放手,先走了。”甘地等望着国华离去,百思不得其解。韩琛露出笑容,下了几片牛肉到锅中。11:25pm东英大厦门外,黄Sir等人仍在车上监视。几部房车风驰驶至,车上众人下车,陆启昌愣怔:“阿黄,韩琛的人来了!”黄Sir眉头深锁,只见韩琛的手下迪路轻蔑地扫视一眼警方的车队,从容不迫地抽着烟。这时,倪永孝与国华的手下阿祥双双走出,黄Sir惊讶,迪路走前两步,与倪永孝点点头,然后朝倪永孝的劳斯莱斯走去。与此同时,倪永孝向着迪路的黑色房车走去,上车。陆启昌愕然望向黄Sir,黄Sir正在拨电话。“阿琛,你干什么?”黄Sir怒吼。听筒传来韩琛的声音:“对不起,今晚我和你没话说。”电话随即挂上。陆启昌拿起对讲机通知驻守在各点的警员:“倪永孝与迪路对换了车,A队在漆咸道Standby,我们尾随!阿黄……”这时黄Sir正在听另一个电话,电话中的是他的线人,黄Sir脸色一沉,挂线,对陆启昌说道:“他们换车并非单纯为了显示友好立场,迪路的车上有玄机,快追!”漆咸道上,几辆警车在路上飞驰,只见倪永孝刚才登上的房车已停泊在路边。陆启昌上前往车厢内望,倪永孝已不见踪影。“阿孝呢?”他问。坐在司机位的保镖答道:“孝哥说想下车散散步。”陆启昌回头对手下说:“通知电台,这区的所有巡警留意倪永孝,全部人跟我来。”众警员正要开步走,黄Sir在后面大嚷,手中握着电话:“Hold住,倪永孝正前往甘地的卡拉OK场。”众人折返上车,车上,黄Sir继续讲电话:“我不要听废话,我要知道倪永孝干了什么,何以国华的手下阿祥会跟他走?还有,韩琛是否明摆着要撑倪永孝……国华交了款我知道,你抓紧点调查行吗?”黄Sir怒气冲冲地挂线,陆启昌在旁发问:“你在倪家有线人?”黄Sir敷衍地点点头。“阿孝上楼不到十分钟便收拾了国华,假若韩琛是真心撑阿孝,四大帮会要发难便不容易了。”陆启昌说。黄Sir错愕:“什么意思?”陆启昌望一眼黄Sir:“听说,倪坤为了防范四大帮会,一直派韩琛探查四人见不得光的秘密,国华轻易就范,我想和者不无关系。”黄Sir沉默半晌:“以夷制夷?”陆启昌点头:“逐一击破。”黄Sir抿抿嘴:“只要把甘地也收伏,四大帮会二对二,加上韩琛,倪永孝便胜券在握。”“可是,甘地做事一向十分审慎,他会有什么把柄给阿孝抓住?”陆启昌疑问。黄Sir眯缝眼睛:“我的线人说,倪永孝刚刚取了价值几百万的白粉出来。”警车到达卡拉OK夜总会对面,倪永孝与罗鸡在行人道上刚刚走到,罗鸡提着一个皮箱。这时,迪路的车队也赶到。黄Sir喊道:“不可以给倪永孝上楼!”说罢他率众下车,迪路等人同时下车,挡住警方去路。“干吗?黑社会封路?!”陆启昌对着迪路大喝。迪路笑容可掬,不发一言,陆启昌二话不说,一巴掌打到迪路面颊。气氛紧张,迪路的手下一拥而上,人数比起警员多出三四倍,迪路伸手制止,依然笑容可掬,陆启昌再一掌打去,黑帮人马怒目相对,有些悄悄把手伸进西装,准备随时拔枪。稍一耽误,倪永孝与罗鸡已消失得无影无踪。11:50pm火锅店内手提电话响起,这次接听的是甘地。“倪生,国华他为何交款我不理会,总之我跟你就没有商量。”甘地凶巴巴地说。倪永孝在夜总会贵宾房坐下,对着话筒说:“我没打算跟你商量,麻烦你叫黑鬼听一听。”甘地把电话递给黑鬼,黑鬼一脸愕然,甘地说:“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在我的地方打电话给你。”黑鬼接过电话,坚定地说:“阿孝,我和甘地说的一样,他不交款,我跟你也没商量余地。”倪永孝不慌不忙:“我知道你和甘地感情很好,早先你们一起走私那批四号仔,不幸给人打劫,每人不见了几百万是吗?别担心!”他看一眼罗鸡手中的皮箱,“那批货,我幸运地在你的货仓内找到,现在就在我手里,不如我替你交给甘地的手下好吗?”11:55pm火锅店内,只剩下韩琛、文拯和甘地,文拯转动一下眼珠子,先说话:“尖沙咀五帮人,黑鬼、国华交了款,再加琛哥,三对二,这里面辈份最小是我,没有选择余地,先走!”甘地眼巴巴看着文拯离开,只余下他与韩琛两人。韩琛盯着甘地,甘地以眼还眼,不一会儿,眼神动摇,叹了口气,拨电话回公司,吩咐手下交款。韩琛替甘地斟酒:“吃吧,牛肉很嫩。”甘地看他一眼,歪起嘴巴:“不吃了,没胃口。”韩琛讪笑:“哇,你们叫了这么多牛肉,我一个人哪里吃得下?你不是胃口最好的吗?不要浪费,吃吧。”说罢韩琛看一眼手表,时针分针刚好重叠,日历显示徐徐转动,七月十五日。他满意地笑了笑。在七月十四日之前,尖沙嘴是倪家的天下,进入七月十五日,依然是。卡拉OK夜总会门外,迪路的电话响起,响了一下便停了。他依然笑容可掬,扬起右手,侧过身,站在后边的手下如红海般左右退开。黄Sir与陆启昌既愤且怒,率众闯进夜总会。持牌人笑咪咪地出来接待:“黄Sir,倪生吩咐我向你们说一声,他去吃宵夜了。”黄Sir大怒,一手抓起持牌人,陆启昌阻止:“去面档找他们吧。”十分钟后,警车到达面档,倪永孝和罗鸡等人正在吃面,黄Sir和陆启昌上前,正想有所行动,瞄了一眼桌面,放着刚才罗鸡手握的皮箱,打开皮箱,里面只有几本杂志。陆启昌把视线从皮箱转移到罗鸡脸上,罗鸡抬头凝视他,默不作声。倪永孝没理会两人,继续吃面,黄Sir脸色一沉。“倪生,这么有兴致呀?深夜来这里吃面?”黄Sir说。倪永孝用纸巾抹一下嘴角:“有兴致也好没兴致也好,这么多年来,爸爸在收工后都喜欢来这里吃宵夜,今天我办完事,就来了。”黄Sir冷嘲热讽:“看来这个位置以后就是你坐了,辛苦你了。”倪永孝想起昨晚才与爸爸来过这里吃面,而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与爸爸过不去的儿女,温文尔雅的他也开始沉不住气:“你们今晚劳师动众,却什么也办不成,我哪比得上你们辛苦?!”黄Sir闻言,双眼冒火,正要说些什么鲁莽话,陆启昌开口:“今晚不错呀,阿孝,最好以后都是这样,我们不想看见有事发生。”倪永孝低头一笑,也不说话。黄Sir看见倪永孝藐视的态度,怒火中烧:“我可不是这样想的,我想开香槟庆祝!”倪永孝倏然站起,一脸惊怒:“你说什么?”“我说倪坤死了,我想开——香——槟——庆——祝!”黄Sir歪着头,睁大眼睛抿嘴而笑。倪永孝狠狠瞪着黄Sir,他发怒了:“你是不是想我向你开一枪?”气氛骤然紧张起来,韩琛的车子刚驶到,手拿几盒“三个五”香烟下车,急忙走到众人中间,挤出笑脸:“两位阿Sir,今晚倪家已经少了个人,你们还想怎么样?”黄Sir瞪着韩琛,用指头按了他的胸口一下,韩琛以平静的目光回望他,眼神像隐隐透着审察的意味。奇怪地,黄Sir的眼珠子好像有所怯懦地颤动了一下,转过脸,与陆启昌等回到警车,离开。倪永孝接过香烟,拆开,抽出三支,点燃。“爸爸往日就在这里开字花档⑤,一元几角的小生意,做到今天,在尖沙嘴无人不知。今天我会好好记住,爸爸的命,我知道迟早有人要还!爸爸,干杯……”倪永孝先喝了一口,再向地上祭酒。韩琛、罗鸡,与早就围坐在邻座的韩琛手下一同站起,向倪坤祭酒致意。众人朝天高举酒杯,面档老板看着此情此景,也和老朋友干一杯。一切办妥,韩琛坐在车厢中眼望霓虹夜里的尖沙嘴,感触良多。两年前,倪坤屈尊降驾到屯门找他,原因,直到今天他依然感到茫然费解,但无论如何,倪坤对他恩重如山,这个他不会忘记。记得在他初到尖沙嘴时,受尽了多少同门的奚落、四大帮会中人的刁难,假如没有倪坤在明在暗的帮助、提携,他知道自己早已性命不保。有些感觉,是无法解释的,韩琛不知道倪坤的真心是如何看待自己,但他对倪坤的确有一份感情,一份像父与子的感情。韩琛用掌心擦拭一下眼睛,拿起电话拨给Mary。“老婆,吵醒你了吗?”韩琛温柔地说。“不,我还在公司。”Mary的声线有点紧张。“做到这么晚?”他顿一顿,“刚才说话不方便,你听到倪坤的死讯了吗?”“唔,听到了,现在情况怎样?”“没事了,黑鬼他们四个想造反,现在都平息了。”“那么阿孝呢?”“没事的,只要我在一天,倪家的江山都不会有事。”Mary握紧听筒,沉默不语。“喂?!”Mary如梦初醒:“没事就好,老公,我回家等你。”Mary挂上电话,心里郁闷难消,她叹了一口气,把文件收拾好,对着镜子补一补妆,关上灯,离去。黄Sir回到住所,从冰柜中拿出啤酒,拉开,灌下,不到一分钟,整罐啤酒就喝光了。黄Sir把罐子掐凹,视线不经意地移落到挂在墙上的一幅字画。字画是几年前韩琛送给他的,上面用草书写上“一切法须要无我”七个大字,在旁的小字这样写着——“若复有人,心不着相,知一切法无我,时时忍,事事忍,坚持耐久,忍之又忍,以至忍而忘忍,无我始得矣。”不看怒气填胸,一看怒发冲冠,黄Sir决意要尽快铲除倪永孝,他拿起电话,拨给叶Sir。电话响了很久,叶Sir声音沙哑:“谁呀?”“叶Sir,阿黄,麻烦你明天就把陈永仁革走。”黄Sir着急地说。叶Sir半梦半醒,良久才懂得反应,“拜托!现在几点啊?”“对不起。”黄Sir沉吟片刻,“我明天再打电话给你。”“算了吧,你已经把我吵醒了,”他顿一顿,“不是说好两星期后才动手的吗?与今天的事情有关?”“嗯。”“那好,你总有你的理由,明天你来找我,一起吃午饭吧。”“嗯。”黄Sir正要挂线,突然想起,“叶Sir!”“怎么了?”“生日快乐!”叶Sir笑了笑:“这家伙!”教室内,陈永仁立正站在黑板前,叶Sir挨在桌边,看着操场上一群学警操练而过。“做警察一定要身世清白,27149,虽然你姓陈,这么多年来没有和倪家的人来往,可是你的父亲是倪坤,你还是犯了虚报个人资料的校规。”叶Sir垂下眼帘,心里感到对陈永仁有所亏欠。半个月前,在挑选陈永仁给黄Sir面试时,叶Sir是以伯乐遇上千里马的心态去想,没料到此时此刻,他却泛起一种亲手把陈永仁送进火坑的内疚感觉。他咬一咬牙,硬着心肠把话说完:“27149,我必须革走你。”听罢陈永仁鼻子一酸,眼睛通红,叶Sir垂下头,不忍看他,他深深吸一口空气:“不过在你走之前,我想你见一个人,在这里等着。”说罢叶Sir走出课室,一会儿,黄Sir走进:“还希望做警察吗?”黄Sir直截了当问。陈永仁一脸狐疑,生硬地点了一下头。黄Sir点了一支香烟,吸一口:“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陈永仁想了想:“我想做好人,Sir!”黄Sir盯着陈永仁半晌,别个脸点了几下头,把烟吐出:“要做警察,除了做我的帮手,你没有其他选择。”陈永仁皱一皱眉,猜测黄Sir的意思,见他在课室内抽烟的样子,他突然有了头绪,心头一怔。黄Sir察视陈永仁的表情变化,问:“你怕黑吗?”陈永仁咬一咬唇,反问:“因为我是倪永孝的弟弟吗?”“假若有需要,你会亲手拘捕他吗?”黄Sir再反问。一阵沉默,在陈永仁脑海中,浮现出母亲临终时的面孔,他扬声说:“我会,Sir!”黄Sir像是松了一口气,把烟头捻灭:“27149,你现在被警校革走,由今日开始,你在警察学堂的纪录将会被删除,警员档案会转做高度机密资料,只有我与叶Sir知道你的身份。你有三年时间,能够做到多少,看你自己。”“那么,我怎样开始?”“等会儿警官叫你做什么,你就拒绝做什么。”一个小时后,学警如常在操场进行分组训练,陈永仁为了表示对被安排与体能较差的学员在一起的不满,公然用粗话顶撞警官。半小时后,在警校大门前,陈永仁拿着行李离开,新入学的学警正在操场列队,接受警官训话。在这批刚进警校的新学员中,有一张熟悉的脸。他,正是被韩琛派遣混入警队的其中一个少年——刘建明。“进到警校,就要遵守警校的规矩,不守规矩的人,就像他一样。”警官指着垂头丧气的陈永仁喝道,“被——革——走!”在门外的陈永仁回顾警校,看见众新生学警,怅然若失。“你们哪一位想和他交换?”警官严词续说。刘建明看见警官装腔作势的模样,再环视一眼站在四周的警察,心里有点怯懦,他不禁回头,隔着铁丝网眺望逐渐远离的陈永仁,他在心里叫喊:“我想和他交换。我想!”其实在两星期前,刘建明仍有最后一个拒绝的机会,那晚Mary问他是否心甘情愿做卧底,但当时的他只顾逞强,现在回想,他不无后悔。此时此刻,感到前路茫茫的人不止刘建明一个,陈永仁沿警校出口的小径蹒跚地走着,同样是心事重重。在路的中央停泊了一部房车,是黄Sir的车,陈永仁登上车,关上门。①《出塞曲》:黑胶碟于1979年4月发行,蔡琴的第一张专辑,内里首次收录《被遗忘的时光》。②O记:Organised Crimeand Triad Bureau(OCTB),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的简称。③银鸡头:或称银鸡绳,警员获颁发的一种荣衔。④人老精鬼老灵:广东俗语,意指老年人经验丰富,办事精到,等同“人老精,姜老辣”。⑤字花档:五、六十年代在香港盛极一时的一种赌博事业。第六章二○○二年在深水埗鸭寮街一间音响店内,两个男人即将相遇。首先出场的是个不修边幅的三十二岁男人,他头发凌乱,长满胡须,身穿V领黑色汗衫与一条破旧的牛仔裤,左手打了石膏。他在店中走来走去,摸摸这喇叭,拆拆剥剥那连接到扩音机上的讯号线。此时,一名打扮截然不同的男人走进店铺。男人三十一岁,外貌俊朗不凡,头发熨贴,身穿用料上乘的黑色绒布西装,他站在数十部音响前鉴赏片刻,环顾四周不见人影,便开口嚷叫:“有没有人呀!”本来蹲着身的陈永仁从喇叭后探头出来,脸上并没挤出售货员应有的笑容,刘建明有点错愕,笑着指了指他面前的那部音响问:“不好意思,我想试试这部。”刘建明错愕,并非因为觉得面前的男人没礼貌,原因,是他感到陈永仁有点儿面熟,可却无法具体记起。十一年前,刘建明与陈永仁在学校缘悭一面,以后,其实两人碰过两次面。第一次约莫在九年前,那时刘建明还是个高级警员,在一次黑社会集体斗殴中他曾经拘捕过陈永仁,还替陈永仁打过指模,可当时陈永仁老是低着头,所以两人互无印象。第二次碰面,发生在五年前的一个晚上,在一个街上的面摊。当时灯光昏暗,形势千钧一发,两人都无暇扫视四周,都把焦点落在倪永孝与韩琛身上。况且,所谓相由心生,在这几年间,两人的生活都出现了翻天覆地的转变,他们的外貌,也随之改变。“习惯用什么喇叭?”陈永仁问。“没固定的,有没有好的介绍一下?”刘建明说。陈永仁望着男人所指的胆机摇摇头,上前两步拍拍另一部胆机:“这部港产音响,万多元,”他边说边插上电源,接上喇叭线,按下CD机的播放键:“接近千余元的国产线,与十几万的欧洲货不相上下,高音甜,中音准,低音劲,一言以蔽之,痛快!”他轻拍刘建明的肩膀,示意他坐到沙发上,“来,过来听听。”旋律响起,刘建明一怔。虽然歌曲是经过重新灌录的版本,但这首老歌,他实在太过熟悉,无论是什么版本,一听,他便能够认出来。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掠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渐渐地…返回我的心坎……像站在浮沙上,刘建明迅速陷入了痛苦的回忆,而且无法自拔。这首歌,是Mary最喜欢的歌,她把这张心爱的CD,送了给我。我爱Mary,而且从小就爱她,当初我跟随韩琛加入黑社会,也是为着要守候在她身边吧。十个黑社会老大,九个都爱花天酒地,我希望韩琛也是个寡情薄幸的家伙,我希望终有一天,Mary会发现韩琛对她不忠,转而投进我的怀抱,是偷偷摸摸也好,是名正言顺我也不怕。为了Mary,我连倪坤也敢杀,假如她肯做我的女人,我会不惜一切——或许你认为我的想法幼稚,但在七年前,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的确无时不刻都这样希冀着。一九九五年,韩琛落难泰国,Mary在香港被倪永孝追杀,受了伤,住进我在屯门海边的避难屋。我替她洗伤口,照顾她起居饮食,那几天,我与Mary过着二人世界,心里乐不可支。那天,我在外头购物回家,无意间看见Mary在房内更衣,她只戴着胸罩,我看罢,一直压着的欲念几乎无法制止。Mary看见我回来,立即破口大骂,她质问我为何要欺骗她,讹称琛哥在泰国安然无恙。当时在外边流传甚广,韩琛在泰国已遭逢不幸,我没有把事情告知Mary,因为我怕她会做出傻事。Mary两眼泛着泪光:“我跟你说过,我是一个很简单的女人,现在我的男人死了,我无论如何要为他报仇!我今晚就要乘夜机到泰国。”当我得知韩琛的死讯后,我也挣扎过想把事情如实说出,我盼望Mary在知道韩琛死了后,会转为接纳我。然而,最终我还是选择不说,就是怕Mary会有这样的反应——显然,为了韩琛,Mary愿意豁出生命,这是我不想听见的。“不去可以吗?”我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算了吧,建明,你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们。”说罢Mary把连身裙穿上,我变得激动,推门进房。“我是说,你不去可以吗?”大概我的眼神相当狰狞,Mary有点畏惧,但旋即镇定下来,她拉起连身裙的拉链,定眼望着我。我决定豁出去:“其实你跟随了琛哥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Mary不发一言,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不闪不避,眼神坚决:“琛哥死了,我可以照顾你。”她再赠我一记耳光。“你以为你是谁?”Mary在说出这话时,没有正眼望我,她的眼珠子畏缩地跳动了一下,我看得出,她是爱我的。一股巨大的勇气涌上心头,我转身把门关上,紧紧搂抱着她,我……我强吻Mary。Mary挣扎叫喊:“你干吗?”“我爱你,我从小就爱你,我不准你走!”我把心底话说了出来。突然,她用力踢我,我抬起手掌,正要一巴掌打过去,只见她的右手上突然多了把上镗的手枪。“你不会的。”我满有信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