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光黯然说:“唉,是啊,这是最让人不解恨的。” “人算不如天算,唉,命该如此,我也没有办法。”我说。我不能接着哭下去,不能再责怪老天爷,因为当初是姬光阻拦吴王僚给我报仇的,如果我再怨下去,就是怨姬光了。怨当然是要怨的,不过要怨得恰到好处,让姬光心里挺难受,觉得挺对不起我,可是绝对不能让他觉得我对他心怀不满。 相对坐了很长时候,姬光等我的情绪完全平静了,才低声说:“如今时机已差不多成熟了,我们的计划也可以发动了。” 我说:“时机成熟?” 他说:“是啊,楚平王死掉了,楚国朝中肯定一片混乱,正好有机可乘。我是这样想的,上朝时我向他提个建议,我们去攻打楚国。” 我不禁大怒,气得脸都红了。他日夜想的只有自己的事,什么时候把我的事放在心上?虽然我要报仇只是一件外衣,但是他如果当我是朋友,总得为我想一想,总得在楚平王还没死掉前,做做样子去对付一下楚国吧?楚平王已经死掉了,还对付什么楚国? 我不过是一个逃难来的楚国人,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我当然知道,我不能自以为是他的朋友。可是我心里还是忍不住感到愤怒,不是因为他不让我报仇,而是因为他不留一点面子给我,在楚平王活着时不打楚国,在楚平王死掉后,却立即打楚国。如果一定要打,也得迟两年,等热点转移,人们不再纷纷谈论我和楚平王的仇怨的时候再说。 可是愤怒是不能表现出来的,只能深埋心中。我又抽噎了两下,深深吸口气说:“去攻打楚国,总得有个借口吧,我们用什么作借口向楚国宣战呢?”我这句话还是有点责怪姬光的意思。 他自然听明白了,笑了笑,说:“前些日子,楚国边境上一个农妇,到我们吴国的桑林里偷桑叶了。” “这……果然是个借口。” 姬光哈哈大笑,说:“然后我推荐掩余啊、烛庸啊、庆忌啊带兵。季子德高望重,我如果有什么动作,他一定反对,所以事先要支开他,越远越好。” 我说:“请他出使晋国,过去吴国夹在楚国、晋国中间很难做人,现在晋国衰落了,楚国又打了几次败仗,该吴国兴旺的时候了,所以应该派他去中原一带研究形势。” “对对,说得有道理。这样一来,他的心腹爱将和兄弟都出去打仗了,身边空虚,就全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了。” 我说:“如果他要你带兵伐楚呢?你还需要有一个不能出征的借口。” 姬光说:“不能让他提出来,我要自告奋勇,愿意亲自率领大军南下伐楚,还要说得慷慨激昂,嘿嘿。等他同意后,第二天我去校场点兵,假装从车上掉下来脚脖子骨折了,然后再推荐别人。” 我说:“这个办法好,他就不大会起疑心了。” 姬光问:“疑心?什么疑心?” 我说:“如果你不自告奋勇要求上战场,他就要怀疑你建议攻打楚国的真实目的;如果你不从车上掉下来不能带兵,他又要怀疑你手握重兵有什么意图。你这样一折腾,他两种怀疑就全消除了。” 姬光嘿嘿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伍子胥果然聪明,我的计策瞒不过你。” 我说:“瞒过了他就足够了。” 姬光冷笑着说:“瞒不过你也就瞒不过他。” 我心里很不痛快:凭什么我得跟吴王僚一样傻?可见姬光对我还是不够看重。也许因为我长得高大魁梧,所以他才觉得我应该被他当成杀人的武器,而我的头脑不能算是人的头脑。 姬光接着说:“不过他如今踌躇满志目空一切,不会这么快猜破我的计策的。等到季子走了,那三个家伙带兵出去了,他就算明白过来,也不可能再反悔了,哈哈哈。”他笑够了后,又说:“如今时机恰好,只是少了一个人。” “少了谁?” “专诸。” 32、鱼肠 这些日子来,我差不多已忘记了专诸。专诸确实应该回来了吧。上次听说他的手艺已学得差不多了,吃过他烧的鱼,谁都会上瘾。 果然,就在这个时候,专诸真的从太湖回来了。 专诸在太湖边上学烹调,鱼烧得非常鲜美。我想那时他如果到别的国家去,找个热闹的城市,开一家饭店,不出三年就会成为大富翁。可是专诸答应了公子姬光,又接受了姬光的那么礼物,就要为公子姬光卖命。所以他没有去开饭店,回来见公子姬光了。 我在姬光家里见到了专诸,他还是那样精神,块头却好像又大了些,穿着也比过去干净多了,他说因为当厨师,打扮就要干净些,免得倒了吃客的胃口。 握着专诸的手,我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见到他实在是让人高兴,一是因为他是我的老朋友,二是因为他来了,我就不用担心姬光让我去当对付吴王僚的刺客;担忧的是他究竟有没有想明白,是我杀了他的母亲?不过他看见我也很高兴,说明他已经从丧母的悲痛中走出来,没有怀疑到我。 我们还当着姬光的面又掰了一次手腕,这次还是没有分出输赢,两个人的额头都绽出青筋,脸都发红。姬光看我们势均力敌,双手捧住我们两只手,笑着说:“真是勇士啊,我得到你们两个,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我知道他说这句场面话的目的,一是为了让我们停止,二是为了让我们感动。我心里有些不快,觉得被他看轻了,专诸却有点害羞地笑了笑。我们不好再比手劲,都撒了手。 姬光哈哈笑了两声,说:“专诸先生的手艺学成了,我有一个很冒昧的请求,不知道先生能不能答应?” 专诸当即下厨,烧了十二道鱼给我们吃。他还详细解释了每一道鱼烧法的不同和味道的区别,他好像爱上了这门手艺了,看上去又专业又开心,活像一个真正的厨师。吃了这顿鱼以后,姬光和我就念念不忘,找借口让专诸又烧了几次,边喝酒边吃鱼,每次都吃得大醉,差不多把姬光窖藏的老酒喝光了。 我怀疑姬光不舍得让专诸去死了,这样的鱼以后再也吃不到,确实让人遗憾,所以他拖延着不肯实现自己的计划。这个事情,我也不好开口,好像巴不得专诸早些死掉似的。最后还是专诸过意不去,自己提出来了,他说:“能够烧一手好菜的人很多,能烧鱼的人也不少,公子以后总能找到几个,可是能刺杀大王的人,却很难找到。” 专诸的计划是,让姬光请吴王僚吃饭,说有个太湖的厨师来了,烧鱼的功夫一流。吴王僚既然最喜欢吃鱼,当然会答应。吴国人都知道大王和姬光有点儿心病。如果他不肯来吃鱼,倒像是怕了姬光,这个脸一个国王是丢不起的。所以,倒不怕请不动吴王。 吴王僚接到邀请,果然答应前来赴饭局。 姬光叫我去,派给我一百名精锐的家兵,在大厅隔壁的厢房里准备着。他自己带我去看了看厢房,让我熟悉一下。 这是一个既没有门也没有窗户的房间,只靠一条地道进出。右侧的墙上有一个很大的窟窿,好像是造房子时忘记封上了。爬上窟窿可以直接看到请客吃饭的大厅,可因为这个房间黑,外面却看不到你。到时候我带兵从这个窟窿里跳下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姬光说,他还有一支伏兵,人数比较多,不方便埋伏,所以躲藏在地下室里,专诸一发动,就会冲出来接应。 对付一只瓮中之鳖,这样的准备工作简直充分得过分了,我想。 我没有想到的是,那天的场面会这样惊心动魄。 吴王僚对姬光早就心怀戒备,说不定他早就猜破了姬光的一系列阴谋,但他不能不来吃饭。他这次来的声势之壮,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 从王宫到姬光的府上,整条大街都密密麻麻地陈满卫兵,一眼望去层层叠叠,都是头盔和枪戟,卫兵脸上非常严肃,看上去好像都写好了遗书似的。相连的巷子,也填满了士兵。还有巡逻队,骑在马上,一刻钟有三次哨巡。 平常的日子,街上行人很多,但这天,行人非常少,偶尔有人走过,也都低着头,脚步匆匆,气都不敢喘一口,更不敢东张西望,似乎随时都会有一把刀劈中脑门。街上的店门也都已关得严严实实,窗子紧掩,好像狂风暴雨来了似的。 我让一百名精兵躲在左首一个僻静的厢房里,自己走出来,绕到门前。一路经过多次盘问,幸亏不少军官认识我,知道我在大王手下当过大夫,大王还准备替我伐楚报仇,这样,我才能走近公子姬光的府门。 姬光的府邸门外到门前石阶,也站满了人,看上去个个孔武有力,杀气腾腾,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从没想到吴国竟还有这么多精壮汉子,还都长得差不多。每一只飞虫经过府门,都要被一百双怀疑的眼睛盯上半天。那些飞虫简直承受不了那些眼光恶狠狠的压力,似乎飞过门口就会从空中掉下来,摔在地上昏死过去。 府里却一点声音也没有,死寂死寂。终于传出一阵音乐声,咿咿哑哑的,听起来也非常单薄,薄得像剑竹叶子,丝丝作响,劈开空气,我感到一股寒意逼上身来。 从窗口张望了一下,我心里就怦怦直跳。 大厅里,有数百人密密匝匝地坐着,几乎腾不出地方让那些女孩子唱歌跳舞。堂下是一群侍卫,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能看得到脸的那些人,面无表情,似乎连眼珠也变成涅白的,上面能结蜘蛛网,这么多人却没有一点声音,都像石雕一样。 再过去却是一些穿着各式各样衣服的人,一个个虎背熊腰。这些人平时在街上怎么也看不到,可能是吴王僚收罗的风尘异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吴王僚也收集了那么多异人。他们不大遵守纪律,总是嘻皮笑脸的,还偷偷地在搞小动作,可是他们的小动作搞得心不在焉,可能注意力都集中在大厅那端吴王僚和姬光喝酒的桌子上。 在酒桌边上,围着吴王僚和姬光吃饭的,全都是吴王身边最精悍的卫士,有几个我还在吴王出行的时候见到过,这些人一看就知道是万中挑一身怀绝技的好手。他们有的瞪着姬光的头发,有的瞪着姬光的脸,有的瞪着姬光的双手,有的瞪着姬光包着白布的双腿,有的瞪着姬光啃过的鸡骨头。当然,还有更多的卫士,眼光像毒蛇似的上下左右游走,所以被看过的东西,好像都会烧焦一层皮。 一个送菜的厨师进来,两名侍卫在他身上仔细搜索了半天,然后拖着他,让他用膝盖着地而行,一步步走近酒桌,将菜肴送到桌上。旁边闪出一名卫士,握住厨师的下巴,让他张开嘴先尝尝菜。接着轻轻一脚将他踢了下去,像看一只鳄鱼似的看了他半天,挥挥手让他回厨房去。 这个过程中,姬光和吴王轻轻地说着什么,脸上都带着笑容,好像没看见这些似的。 吴王僚和公子姬光这对堂兄弟,聚在一起吃一顿鱼,就是这样的场面。与敌国首脑见面,也不可能这样防范啊,这跟撕破脸面骂街有什么区别呢?呸!真丢脸。 这样的阵势,和公子姬光的那点儿准备一比,高下立判:真像是鸡蛋碰石头,蚱蜢腿弹石廊柱。我紧张得赶紧找个僻静角落蹲下,抚着胸口连连干呕。 先要想办法关上大门,防止外面的人冲进来,造成更大混乱。说不定也有像公子姬光那样的人,躲在暗处,想乘机混水摸鱼呢。 我回到厢房,把侦察的结果说了,指派了十个人,让他们到时专门负责去关门。他们说关门的事,事先没有经过排练,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我笑了笑,没有回答,爬上木楼梯,坐在一块木板上,轻轻抽出剑,搁在腿上,窥探大厅内的动静。 姬光和吴王的神态非常亲昵,微笑着互相敬酒,交谈,有时会忽然一齐大笑,他们看上去相处非常融洽,有很多话要说,仿佛将会一直谈到天亮。他们这对堂兄弟,长期以来各怀鬼胎,好久没有这样倾心交谈了吧。 大厅里又咿咿呀呀响起音乐声,一名侍女低低地唱歌,还有一名小丑围着她表演滑稽动作。可是大厅里那么多人,竟没有人发笑。歌声和小丑的动作渐渐僵硬起来,不久就草草收场了。 我垂下去的脚被敲了两下,接着听到有人说:“不好意思……你刚才打呼噜了。” “你活见鬼了,我怎么会打呼噜?”我喃喃骂着,向厅里张望,我的眼睛就睁圆了。 专诸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木盘子,低垂着眼睛,还赤着双脚。木盘里盛着一条好大的鱼,足有两尺长,上面似乎洒着一些齑末。两个卫兵开始搜索他的全身。专诸的个子太高,他们搜索他的头发时,站在凳子上才够着。他们从专诸的头发中找到一根针似的什么东西,对着天光看了半天,没看出名堂来,就扔在地下。 另外过来两个卫兵,用脚踢踢专诸的膝弯,专诸愣了一下,就跪下了。卫兵一人一边挟住专诸的胳膊,想拖他进去,不料差点将木盘子弄翻,专诸的手腕转了一下,才拿稳了,看上去真是训练有素。 这次卫兵动作温柔了一些,挽住专诸的双臂。可是专诸长得粗壮,身子太重,卫兵拉了两下竟没有拉动,还是专诸用膝盖顺势走了两步。这样走毕竟不大方便,所以边上又过来两个卫兵帮忙,一齐用力。五个人看上去扭成一团,拖泥带水地向前。 我差点儿笑出声音来,急忙咬住嘴唇,嘴唇一阵剧痛,不知道有没有咬出血。我向后作了一个手势,让大家都准备好。 到了吴王桌前,四个卫兵小心轻放,慢慢放下专诸,八只手还虚虚的在他肩头扶了一会儿,好像他是一只大鸟,一不小心就会张开翅膀扑腾起来,打翻桌上的碗盏。等他们一齐退下后,另有四名卫兵从两旁闪过来,在专诸后面站了两个,左右各一,手握短戟,目光炯炯地看着专诸。 专诸两手端着木盘,在空中举了一会儿,轻轻放在桌子上。我眼力好,可以看到鱼涅白的眼睛毫无神采。吴王微笑着看着鱼,很好奇的样子,嘴唇动了动,不知在说什么。专诸脸上陪笑,也说了两句话,好像在解释什么。他用双手摆弄一下木盘,放正了,小心地剔除鱼上的齑末,将盘子轻轻地推向吴王僚。 突然我眼睛一花,专诸手里寒光一闪,他低吼一声,一把短剑倏的插过去。要不是我眼力够好,几乎看不出是短剑,倒像是专诸一拳打在吴王胸口。吴王身子向后一仰,溜出坐垫。 接着专诸的背部就插上了四根短戟,喷出了一股股血箭。 接着无数刀剑都砍在专诸的背上,好像剁肉馅子似的,只看见血肉纷飞,刀都染成红色,他们还不停止,显然没想到真的会有人胆大包天暴起伤人,慌乱中不知所措,只知道乱砍了。 吴王垂下头,似乎睡着了。专诸伏在桌旁,也没有动一下。 就这样结束了? 厅上一片大乱,人们大呼小叫,张皇失措地跑来跑去,好多人都撞到一起。这时我才发现,公子姬光已不知到哪儿去了。专诸进来时,他好像早已不在厅上。接着我想到,专诸当然是姬光叫来的,如果姬光也在厅上,混乱之下,不就玉石俱焚了吗?姬光的心思真是细密,计划得丝丝入扣。 我头脑晕晕乎乎的,出了一会儿神,才想起我该干什么,抓起剑在半中划了个圈,从墙上跳下来。我心里还比较清醒,知道接着会有一百个人从墙上跳下来,所以忙和身向前一扑,腾出空地,同时右手挥剑横扫,嗖的划破了一个卫兵的喉咙。一股血腥气直逼入我的鼻孔,我精神一振,一剑卸下一名卫兵的胳膊,回剑又砍在另一名卫兵的脸上。卫兵们见我凶猛,赶紧退开去。 我抢到专诸边上,用力拉他的手臂,他翻了半个身,我看见他圆睁着双眼,猩红的嘴还滴着粘稠的血液,胸口也是一大滩黑乎乎的血迹,衣服褶痕处,还积着血,来不及渗进衣服里。 厅上的场面已混乱不堪,上千人在混战,砍出去的刀不知道是砍在敌人身上,还是砍在自己人身上,只是一个劲砍着人,然后被人砍倒。姬光藏在地下室的人马,也早已冲进来加入了混战。这批人更彪悍,一定是姬光最得力的一队人马了。 大门并没有被关上,我正想责骂,发现外面的人倒没有冲进来,里面的人却在纷纷逃出去。当时如果关上大门,这场血战一定还要惨烈得多。 吴王僚仰躺着,脚搁在坐垫上,屁股已离开坐垫三四尺远。是专诸那雷霆一击,将他击了出了那么远。他眼睛半张着,脸上还保留着一种饶有兴趣的神色,显然是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已经断气了。 吴王僚的胸口上也是一滩血迹,还留着一个紫红色的柄,那是姬光交给专诸的利器鱼肠短剑,正中他的心口。我还是不放心,用手摸摸吴王的口鼻,早就没有气了。我抓住剑柄用力一拔,却没有拔出来。 我背上一阵剧痛,猛回过头,看见一个卫兵的长戟已从我背上拔出,戟尖上还有血珠的亮光,那是我的血啊。我大喝一声,一剑劈开了他的脑袋。 我被那个卫兵刺了一戟,反而刺醒了,才明白这样混战下去不是办法,应该早些结束战斗,就冲着大厅用尽力气大吼一声。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的吼声会这么响亮,连自己的耳朵也差点震聋了。见那些人还糊里糊涂地在砍砍杀杀,就又大吼一声,高声叫道:“反抗有罪,投降不杀!” 这句话我只是随口喊出来的,竟马上发生意想不到的作用,许多人开始高呼:“反抗有罪,投降不杀!反抗有罪,投降不杀!”起初不过几个脑袋瓜还没有混乱的人,顺着我的口气试着喊,几声下来就整齐了,喊成一片,听上去让人心旌荡摇,威慑力极强。 吴王僚的部下已经没有什么斗志,估计是因为知道吴王僚已死,都想着此刻即使反抗,也不知道为谁反抗了,所以听到喊声,都扔下手中的武器,蹲下来抱住后脑勺。有几个虽然扔下了武器,但也被姬光的部下收手不住砍飞了脑袋。 我看到大局已定,记挂着插在吴王僚心口的那柄鱼肠短剑,心想这柄剑如今名声十分响亮,以后当然更是天下名剑,价值连城,如果卖给古董商,够我一辈子挥霍了。我右手握住剑柄,左脚蹬在吴王僚的肚子上,大喝一声,双臂用力,剑光一闪,终于拔了出来。 剑上竟没有一丝血迹。 那盘鱼倒还没有打翻。我用剑挑了一点鱼肉,放在嘴里,最后一次尝尝专诸精湛的手艺。不过只尝到一股腥味,不知道是鱼腥味还是剑的铜腥味。 姬光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笑嘻嘻地接过我手中的鱼肠剑,划破吴王僚的外衣,露出一层铠甲。他嘴上啧啧啧地响着,划破一层铠甲,又露出一层。像传说中的那样,吴王僚竟真的穿着三层铠甲。 姬光冷笑着说:“三层狻猊甲,难挡鱼肠剑。” 他把鱼肠剑插在腰上,说:“我们赶紧入朝,安排大事要紧。先得向群臣晓谕王僚破坏传统、背约自立的罪名,再出告示安抚百姓。”他轻轻拍拍专诸的脑袋,笑着说:“专诸这次立下头功,得好好表彰才是。” 我心里挺疑惑:专诸奋力一击,刺死了吴王僚,这跟他去太湖学烹鱼有什么关系?他不去学这门手艺,只要端一盘鱼上来,这一剑不也是照这个样子刺出去的吗? 33、白发 也许是因为渐渐老了,我常常会有一种焦虑,为过去着急。特别是在深夜,经常会从恶梦中惊醒,还常是同样的几个梦,像毒蛇一样缠住我,不肯放过。这些日子我经常梦到的是一张肖像画,画面上一条大汉带着一个小孩。 这条大汉是我,小孩是芈胜。我的肖像画得非常逼真,连那种阴沉沉的神色也画出来了,作画的人想必是高手。不过芈胜的像画得一点也不像,倒与世子芈建有点相似,他们不知道,芈胜长得更像他妈妈。 我逃亡时,在昭关的城门口墙上看见过这幅画,虽然只是瞥了一眼,却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让我至今寝食不安,真是奇怪。 当年世子芈建打起如意算盘,痴心妄想,要借助晋国势力夺取郑国,结果被郑国识破阴谋诡计,丢了性命。我幸亏见机得早,才带着芈胜侥幸逃走。离开郑国后,我知道如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了,那就是吴国。因为北方各国与郑国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会因为我这样一个落魄的流浪汉开罪一个国家,西方的秦国,路途远不说,跟楚国、晋国都有姻亲,我当然也不能去自投罗网。算来算去,只有地处东南的吴国,一向跟楚国不睦,跟北方各国也没过多交往。 芈胜人虽小,却明白事理,一路上没有找我的麻烦,路过陈国时,却突然发高烧,满口胡说,哭喊着要找妈妈。我只好找个乡下的郎中看,没等他退烧,又急着上路了。郎中拦着我说,你这样子,一定会送掉孩子的命的。我想,孩子的命虽然重要,我的命可更加重要,万一郑国兵马追过来,或者郑国要求陈国派兵捉拿我,他们有马有车,我怎么逃得脱?所以推开郎中,大步走了。郎中倒在地上,在我的背后大喊:“你还没有付钱!你不要孩子的命,可是我要我的医药费啊!”我没有理他。 起初两天,芈胜的病情还比较稳定,我走得也快。可是我不懂得照顾孩子,还因为害怕追兵,只好昼伏夜行,还不敢到村子里去投宿,大概又让他受了风寒,他的脸又变得像炭火似的,又红又烫。 路过一个夹在两山之间的小村庄,我向一个放牛的后生打听附近有没有郎中,后生用手里的小木棒指指前面,说:“这条路走过去不远,有一条向左的小路,进去两里地,大樟树后面住着一个神医。” 我道了谢,又多问了一句:“这里是不是陈国地盘?” 那后生说:“你离开陈国大约七十里路了,这里是楚国的地方。你一个外国人可要小心些,听说前面关上的军队正在盘查一个从郑国来的逃犯,风声很紧。” 原来已回到楚国,他们又在抓我了。我匆匆告辞,按照他的指点,走不多远,果然看见一棵大樟树,树后面有一排草屋。我让芈胜站在地上,轻轻敲门,却听见身后有一个声音说:“你是伍子胥吧?” 我疾忙回过身子,看见大樟树底下,一个白头发白胡须的老头拄着拐杖站着。他咳了一声,慢吞吞地说:“你不要害怕,我在昭关看到过你的画像。右司马薳越带着大军守关,他们正好张着网,你倒好,自己来了。” 薳越这家伙居然还活着,当时我和世子芈建在宋国生活得好好的,就是他带兵来帮助宋国平息什么华氏之乱,弄得我们只好逃到郑国去。不过我还是保持着一点警惕,说:“你说什么?我怎么不懂?” 老头说:“你不用怕我的,你听说过扁鹊的名字吧?” 我心里想,原来那后生说他神医,是这老头自己吹牛骗人的,就冷笑着说:“你就是扁鹊?我怎么听说扁鹊已经死了呢?” 老头叹口气说:“扁鹊是我的师父,唉,他早就不在了。我叫东皋,不过是师父他老人家不中用的弟子,不是名人,你一定没听说过我。” 东皋公的名字我倒是听说过的。他年轻时做过走方郎中,到过的地方很多,都说他的医术非常高明,比得上他的师傅扁鹊,不少国家流传着他起死回生的奇迹。有一个女人,死了半个月,被他从坟里挖出,医活了;有一个男人,脑袋被割下、只连着脖子上的一张皮,被他缝好后,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不但活了好多年,头还能转动自如。这个传奇人物,如今却在这里隐居。 我说:“原来是东皋公,刚才失礼,真不好意思。” 他不回答,一把抱起芈胜进入草屋,砰的一声,把我关在门外。 既然号称神医,看见有人生病,当然最高兴,他是见猎心喜,给芈胜看病去了,所以我很放心。我走到樟树底下,看见樟树粗大的树干靠近根部的地方,有一个凹进去的洞,四角方方的,看上去是人凿出来的,放着一个草编的垫子。刚才东皋公一定坐在这个垫子上,所以我没有看见。我想在草垫上坐一会儿,可是脑袋撞在树上,我长得太高大,没法坐进去,只好上屁股坐在地上,看这棵被凿了一个大洞的樟树。 东皋公打开门叫我进去,我看见芈胜在床上睡着了。他也没有提芈胜的病,也没说要多少医药费,只是问我有什么打算。 我这时再不承认自己是伍子胥,就太可笑了,像母鸡不肯承认自己生的是鸡蛋一样,所以只好含含糊糊地说:“能有什么打算?看着办吧,走一步是一步。”我心想,如果跟着东皋公在这里隐居,倒也挺好,不过万一走漏风生,连东皋公也性命不保。 东皋公让我坐下,笑着说:“你还是信不过我,不肯亲口承认自己是伍子胥。我是一个郎中,郎中的职业虽然就是杀人,但你放心,我还是有职业道德的,只凭医术杀人,不会靠告密啊什么的来杀人。” 我也笑了,说:“我的事情你一定知道了。我逃亡国外,不是怕死,是要报仇。” 他微笑着摇摇头说:“报仇什么的我就管不着了。你的遭遇挺让人同情的,不过能逃命当然要先逃命,哪能那么傻自己去送死?别人要你死,你的命已经够苦了,你自己也坚决要求去死,这不是太看不起自己的性命了吗?” 我心想东皋公可真是我的知己,这几句话可真说到我心里去了。 可是转念一想,如今天下都传着我发誓要报仇,并因此敬重我,万一他只不过是试探一下,看我值不值得人家这样敬重,我可不能让他试出来,不能跟他推心置腹了,就咬咬牙,瞪着眼睛说:“父兄之仇,怎么能不报?我因为你德高望重,才将秘密说给你听的,你千万别泄露出去啊。” 东皋公没有回答,只是说:“你饿了吧?先吃饭,晚上就睡在我的密室里。” 吃过饭,他领我从后门出去,揭开一堆柴,打开一扇木门,露出一个五尺高的山洞,里面隐隐可以看到一张矮桌和铺着的稻草。他说:“你在这里太危险,只好住在山洞里,这可委屈你了。”说着又关上木门,将柴原样放好。 我们回到他的草屋,他又说:“你要去吴国是不是?可是你怎么过昭关?” 我说:“这里有没有小路?我可以从小路绕过去。” 东皋公摇摇头,没有说话。 芈胜在床上哼哼两声,身子动了动,抬起头四面看看,说:“我好像不发烧了呢,看东西也没有两个影子了。” 东皋公很不高兴地说:“你吃了我的药,怎么还会发烧?”他站起来,从矮柜上端来一碗药,坐在床沿上,一手搂着芈胜,一手喂他喝药,同时对我说:“你还带着个孩子,目标太大了,过关确实不容易。你不知道,这几天出关,几乎每个男子都要到你的画像前站一会,比照比照,除非你能扮成女人。” 我吃了一惊:“扮女人?我这么高的个子,怎么扮女人?” 东皋公说:“你着急什么啊?我老头子虽然聪明,可是要想一个万无一失的计策,也得用些时候。” 我看过他的密室后,心里就惴惴不安,听他这么一说,一着急就跪下了,手拉着他的腰带说:“我的性命全在你手上了,你千万要救救我啊!” 这句话说出来,才发觉自己简直像条癞皮狗一样,特别是当着芈胜的面显出这么一副熊样,实在丢人,一点英雄气概都没有。我得想办法弥补,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说:“我死了也就死了,可是我和世子的大仇未报,既不能轻易送掉性命,也不敢浪费时间,真是心急如焚,度日如年。” 东皋公生气地从我手里夺过腰带,说:“你真是个无赖,拉我的腰带干什么?你吃我的住我的,兜里又穷得叮玲当啷,拿不出几个钱来,难道要我养你一辈子?我自然想早些送你走,你倒怪我不肯给你想办法!” 我满脸通红,只好乖乖地站起来,心里恨不得一剑斩下他的脑袋。 芈胜的病第二天就差不多好了,可是性格变得出奇的暴躁。他被关在密室里,气闷得绕了无数个圈子,熬到下午再也忍不住,像饿狼似的乱嚎。东皋公不知道在做什么,并不理睬。傍晚时,芈胜开始猛踢木门,我躺在稻草堆里,没有阻止他。东皋公就只好放我们出去了,说:“唉,幸亏这里比较偏僻,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太阳早早落山了,天却还很亮。东皋公坐在那个树洞里,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芈胜双膝踞地,看了他半天,伸手到他的鼻子下面去试试呼吸。我微微一笑,转身走开两步,半侧着身子,装作在看晚霞,眼角余光却瞟着芈胜,看他怎样淘气。 芈胜从身边拔了一根青草,用右手的拇食二指捏着,偷偷地伸进东皋公的鼻孔里,一边作出迅速逃跑的姿势。可是青草转了半天,东皋公神色不变,一点没有要打喷嚏的意思,芈胜就有些烦,扔掉青草,到树根上去捉蚂蚁了。东皋公还是没有动。 晚饭吃得有些没情没绪,气氛沉闷。东皋公没有说有什么计策让我们蒙混过关,我也不敢问,芈胜大概玩得乏力了,拨拉着饭碗,嘟起嘴唇,满心不情愿吃的样子,可是我们都一脸严肃,低头不语,他也只好闷声不响。我觉得东皋公是有意在折腾我,说不定计策早就想好了,就是不肯说出来。 吃完饭又闷坐了一会儿,我讪讪地起身告辞,带着芈胜进山洞里睡觉去。东皋公只是点了点头。 每天都特别漫长,这种日子真不容易过。不容易过的日子,也过了六天了。第六天晚上,我们照例默默地吃完晚饭,回那个狗洞去睡觉。可是我心里怔忡不安,总觉得有点不对劲。闭目想了一会儿,发现有两点不对劲的:往常东皋公坐树洞时,总是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似的,可今天却睁着眼睛;往常吃饭时他总是低垂着眉毛,今天却老是往外张望。 这说明东皋公在等人。他等人为什么不告诉我?说明是想瞒我。为什么瞒我?说明想对我不利。 我可不能束手待毙。这个狗洞说是秘室,其实是用来瓮中捉鳖的瓮。 芈胜睡着了以后,我带上剑,悄悄地挪开木门,费了老大劲才从柴堆里钻出来,还不敢一下子钻出,怕发出声音被他听见。我攀上后山一棵大树,坐在树杈上打瞌睡,准备看看有多少楚兵来对付我。 这几天东皋老头几乎不跟我说话,我以为如果他要对付我,一定会将我敷衍得风雨不透,哪想到他用冷落我的方式来麻痹我呢,只用“想计策”这三个字稳住我。倒不能怪我自己太容易上当,而是他对付我的方法太精妙,精妙到粗糙无比。 东皋老头的门忽然开了,幽暗的松枝灯映出大樟树模模糊糊的轮廓,树冠一暗又亮了,门就关上了。可是我没有看到什么人进去,等了半天,也没有看到有士兵走出后门来,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 我悄悄下树,绕到他的窗子下。灯还亮着,有两个人影在晃动。他就约了一个人?还是先来探路的?先得把这两个家伙宰了,免得他们带一大群人来。 用剑拨开后门的门闩,挨近东皋老头的卧室,每跨出一步,都小心翼翼地试探,怕碰到什么。他的卧室门严密得一丝光也漏不出来,一定是经常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右手握剑,左手用劲一推。 我以为他的门一定闩住了,不料一推之下就哐当一声豁然大开,在墙上嗵的一撞,迅即弹回,噗的一下,左手剧痛。要不是我的左手还没收回,就弹在我脸上了。我疾忙再推开门,剑在灯光下一闪,就架在背对着我的那个人的脖子上了,他就猛地回过头。东皋老头在桌子对面,腾地跳起来,他们都还圆睁着双眼,张大嘴巴看着门口,估计还没看见我。 被我架着剑的人,穿一身蓝袍,坐在那儿,比东皋老头站着还高许多。我看见他们魂飞魄散的样子,笑笑说:“暗算我是不难的,可是也不大容易。” 东皋老头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坐下来,说:“子胥,把剑拿开。你连我也怀疑了?” 我不说话,瞪着眼睛看他。 他又说:“这位是皇甫讷,你看他长得像你吧?个子高,面貌也有点像。” 我移开剑,疑疑惑惑地说:“你说的计策就在他身上?” 皇甫讷哼哼两声,脸无表情地看我一眼,没有说话。 东皋公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弄得神神道道的,怕成这副样子。” 我脸有些发热,将剑插回鞘里,深深地作了两个长揖,很有风度地说:“皇甫先生,得罪了得罪了。多谢两位救命之恩。” 东皋公示意我打横坐下。 皇甫讷脸色有些缓和,讽刺说:“算了算了,我哪敢要英雄作揖?这不是为难我吗?” 我笑着说:“我算是哪门子英雄?逃亡了那么多日子,脚底板的茧都磨破了,可要想遇到两位这样的好人,真是不容易,就变得疑神疑鬼了,实在难为情。” 皇甫讷也笑着说:“我说呢,明天我说不定要替你挨打,替你关到牢里去,如果先挨你一剑,这些倒都可以免了。” 东皋公说:“皇甫先生一向在龙洞山隐居,轻易不肯出山的。他听说过你的遭遇,心中很不平,才肯帮忙。他的样子跟你很像,这个问题不大,如果被抓进去了,我可以去作证明放他出来的。但有一个难题,我想了很久才想出办法来。” 我问:“什么难题?” 东皋公说:“就是你长得太像你自己了。” 我奇怪地看着他:“我长得像我自己?” 他说:“是啊,险还是要冒的。我是想把你扮作他的仆人一起出关,他们抓住了皇甫先生,以为抓住了你,一定会混乱一阵子,当然不用再盘查了,这时你就可以趁机出关了。可是你长得太像你自己,你们两个人走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伍子胥他不是。” “啊,是啊,这怎么办?” 东皋公说:“这几天我在找一种白漆,可以把你扮作一个老人,你驼着背跟他出去,别人就不会注意你了。这种白漆总算找到了,所以我请皇甫先生来商量。” 皇甫讷嘿嘿冷笑两声,说:“倒要委屈英雄做我的仆人了。” 我赶紧向他抱拳:“皇甫先生义气过人,帮了我这样的大忙,不知道怎样感谢才好,将来我有出头之日,一定来报答。” 皇甫讷说:“没有出头之日呢?” 东皋公哈哈一笑:“是啊,如果你没有出头之日呢?” 我瞠目结舌,看了他们一会儿,才说:“没有出头之日,只好永远记在心里。” 皇甫讷说:“记在心里有什么用?倒害我每天耳朵发烧。” 东皋公拿过一只牛皮箱子,从里面取出各种各样的罐子,排在桌子上,让我斜着身子坐下,然后在我的头上摸来摸去。 一时大家都不说话,屋里静了下来,只听见松枝灯扑扑的声音。屋外,山上风吹过松树的声音像江上发大水似的,中间夹杂着咚咚咚的响声,还隐隐有人哭喊的声音。我仔细听了一会儿,才想起可能芈胜醒了,发现我不在,所以着急起来。我不理他,倒是皇甫讷听不下去,说:“我去抱他来算了。” 皇甫讷抱着芈胜进来时,东皋公已经摸完了我的头发,拿了一面镜子给我。芈胜看了我半天,说:“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我照着镜子,果然一头白发,就像陡然间老了二十岁。我笑着对芈胜说:“是啊,晚上发愁发的,一夜之间愁白了头!” 芈胜说:“都是我害的你,如果没有我,你早就逃出关去了。” 我说:“头发白了有什么要紧的?天一亮我们就要走了,这两位伯伯帮我们出关。” 芈胜想来摸我的头发,我捏住他的手。 他看着我叹口气说:“可怜的伍叔叔。” 我想告诉他是东皋公刚才帮我染的头发,刚想开口,这句话又咽了回去。我举起镜子又照了照,这一头白发,像白头翁一般,挺精神的。不知道在吴国,能不能找到这种白漆?一夜愁白头,这种说法我也喜欢,听上去非常悲怆。 东皋公从旧箱子里找出一套孩子穿的破衣服,扔给芈胜,说:“本来不给你衣服穿的,瞧在你用青草给我捅鼻孔的份上,就给你了罢。” 芈胜接过衣服扔在床上,说:“这么破的衣服,我不要穿!” 我拿过衣服交给他,说:“我们要靠这套衣服逃出去呢,你穿上这套衣服,扮成一个乡下小孩子,出关时要紧紧跟着我,一步都不要走开,也不要说话。听见了没有?” 芈胜嘟着嘴,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们都穿好衣服,就我的衣服有补丁,三个大人合起来欺侮一个小孩,好意思吗?” 34、昭关 天已经大亮,清晨的薄雾还没有散尽,雄鸡的叫声仿佛能穿透心脏,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锐利。远远的就能看到一面旗子在城头飘着,还有些士兵来来往往,城下面聚集着不少人。转过几个弯,再次看到那些人,都散漫地站着坐着,身边放着些篮子扁担,是一些等待开门出关的老百姓。 我们杂在人群中。城门紧闭着,城头门楼下方正中,从右到左写着两个字:昭关。 皇甫讷穿着一身白衣,看上去挺有风度的。我想如果我穿着一身白色战袍,在战场上左冲右突,一定比他神气得多。这个梦好久以前做过,如今已烟消云散了。 我在箩筐里摸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垫子,放在地上,请皇甫讷坐好,芈胜从挎着的篮子里取出一块用竹叶包着的发糕。皇甫讷就舒舒服服地坐着吃发糕,我驼着背站在他的后面,芈胜站在我的身边。 人越聚越多,认识的人互相招呼,大声说笑着。有的人牵着羊,有的人抱着鸡,也有的是一些蔬菜水果,大概是要去市场上卖,也许就是卖给楚国的军队去的。他们一点不用着急,也一点不用紧张,对生活都很有把握。这个冷僻的山区,竟也住着这么多人。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想不到皇甫讷也一个都不认识,没有人过来与他招呼。 我挑箩筐的不是一条扁担,而是一支长长的竹筒,两头各插着两个短短的竹销子,里面就藏着我的剑。这柄剑从我成年以后就伴着我,是我整个逃亡过程中惟一没有丢掉的东西,本来为了避免危险,想把它留在东皋公的家里的,可是最后还是决定带上它。在某种情况下,它象征着我的身份,比如此刻,我手里握着竹筒,才对皇甫讷有一种心理上的优势,不会感到恍惚。 人群乱起来,纷纷挑起东西向前走。我也赶紧挑了箩筐,左手拉着芈胜,跟在皇甫讷后面挤入人群。快走近城门,忽然都慢下来,说是士兵在盘诘行人。有人说:“这个万斩万剁的伍员,真害人。”又有人说:“说不定他已经逃出关外了,谁有那么笨会自投罗网?” 芈胜抬头看看我,压低声音说:“他们在说你。” 小孩子就是这样,心里藏不住事,总要表达一下。我捏捏他的手,摇摇头。芈胜也捏捏我的手,好像突然达成了一个默契,又嗤的笑了一声,说:“他们根本不知道。” 事情要坏在这小子手里,我想,我带着他干什么?真蠢啊。 挨得近了,我看见几个士兵将每个大人都推到一张画像前对照一下,那些人还与士兵说说笑笑,很熟悉的样子。小孩子则直接放过。我们前面的一个是瘦高个儿,他不等士兵推,自己站到画像下面,笑着说:“昨天看看不像,今天看看不知道像了一点没有。” 周围的人笑了起来。其中一个二十来岁的士兵却没有笑,他张大嘴看着皇甫讷,嘴唇发抖,脸色发白,吃力地抬起手,用食指点着。其他士兵回过头来,看到皇甫讷,笑容都凝固在脸上,吓得往后直退。一名士兵还回头去看墙上的画像。 皇甫讷扫了他们一眼,低下头,匆匆往外走。这几名士兵们发了一声喊,我也没有听清他们喊的是什么,前面就立即涌来一大群士兵,刀枪戈矛对准了皇甫讷。 人们纷纷四处逃奔,我被挤挟着,跌跌撞撞地出了大门口。匆忙中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那张画像,果然画着我,手拉着一个长得有点像世子芈建的小孩子。画得倒真像,连我惯常的表情都画出来了。我想,就是这张见鬼的画像,让我担足了心事,还在东皋公和皇甫讷面前低头讨好。 芈胜的手忽然从我的手掌中滑出,我心里抖了一下,赶紧上前一步,使出蛮力挤开人群,拎住他的后领,夺过他手中的篮子扔在地上,将他装进箩筐里。 人们并没有逃远,密密地站在一边看热闹。 皇甫讷面对一排武器,愣了愣,有点惊谎失措,退了两步,回头就走。刚才盘查行人的那几名士兵早就回过神来,手持兵器封住了他的去路。 一名士兵对着城楼高声喊道:“快叫薳将军,截住伍员了!快叫薳将军,截住伍员了!” 皇甫讷在人群中找到我,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在催我快走,就向他眨眨眼睛,挑起担准备开溜,不料担子的一头猛翘起来,竹筒差点砸在我的脑袋上。原来我忘了箩筐中装了芈胜,份量不均了。皇甫讷几乎笑出来,咬了咬嘴唇,对士兵说:“你们为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士兵们谁也不理睬他。 楼上有人喊:“伍员在哪里?” 我听出是薳越的声音。 薳越跟我还是比较熟的,在郢都时,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有一次我跟他比赛搬一块好几百斤重的大石头,说好了赌一块白璧,他力气比我小,可是赌输了就耍赖,白璧至今还没有给我,这事申包胥可以作证。还有一次比赛射箭,赌一匹好马,这次是我赖掉了,我说如果你想要我的马,就得先把你输给我的白璧给我。从那以后,他也不肯和我赌,我也不要和他赌了。 既然薳越出面了,很快就会认出皇甫讷不是我,场面就会安定下来,对我不利,所以我得先走,不能再贪看热闹了。这时我听见薳越大声说:“就是他,赶快押上来。” 皇甫讷的双手已被反缚在背后,被一大群士兵押着,一步一步登上城去。 我不敢相信事情如此容易,这么一个插翅难过的昭关,竟轻轻松松过来了,一点不惊心动魄,毫不刺激,甚至谁也没有多看我一眼,好像我不存在似的。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浪费了,可是又想不出浪费了什么,若有所失地傻站了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挑起箩筐,匆匆离开。 芈胜“咦”了一声,说:“那只篮子……那只篮子里还有好多吃的没拿来。” 我低声说:“不管了,不要了。” 芈胜说:“那个伯伯,也不管了吗?” 我回头看看,一大群士兵还拥在城头上,看不到薳越,也看不到皇甫讷,城下大路上,还有很多人在看热闹。我对芈胜说:“不管了,老爷爷会救他出来的。” 芈胜笑着说:“骗人,老爷爷连走路都会自己跌倒,怎么救人?” 我一边走一边解释东皋公的计策,解释了两句,忽然不耐烦,呵斥说:“大人的事,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危险的不是他们,是我们,你知道不知道?” 走出几里路,穿过一片稀疏的树林,看见前面有一个小村子。我正想绕开小村,忽然听到有人叫我:“啊,这不是伍公子吗?你……你头发怎么全白了?都认不出来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猛地转过身,箩筐飞起来,吓得芈胜紧紧抓住箩沿。我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从一条小路上走过来。原来是左诚,他是城父人,就住在我们家的附近,平时见面常常打招呼,还曾跟我一起去山上打猎,所以认识。我吃惊地问:“左诚,你家搬到这里来了――你在薳将军的军队里当差吗?” 左诚不回答我的话,说:“朝廷下了海捕文书,还画影图形,到处捉拿你,你怎么在这里呢?薳将军离开郢都镇守昭关,就是为了抓你,他算准你要逃到吴国去。” 我放下担子,从箩筐里拿出一个小包,说:“左诚,这是薳将军给我的过关文牒,不相信你来看。我跟薳将军从小一起长大,他怎么会难为我?”我右手握着竹筒,准备等他走近,一闷棍打死他。 左诚却没有上当,只是说:“薳将军义气深重,胆子也大,可是朝廷下达命令,谁如果私自放了你,谁就全家处斩。他不怕满门抄斩吗?我不信。” 我说:“不信你来看啊。” 左诚打量了我一会儿,忽然撒腿就跑,边跑边说:“伍公子,我没本事抓你回去,立不了功,可是也不想被你杀死。” 他很快消失在树林中。我知道我不能追赶左诚,这里离昭关太近,说不定皇甫讷此刻等不到东皋公来救,已经屈打成招,薳越就会立即带人追上来。我还是赶快离开,不能拖延时间。而且左诚既然识破我想杀死他的心思,这一逃走,肯定会向薳越报告,不能指望他会看在老邻居的份上替我隐瞒。所以,即使皇甫讷没有出卖我,薳越也很快会追上来。我丝毫不能耽搁了。 我从竹筒里取出剑,将芈胜负在背上,沿大路飞跑。芈胜说:“伍叔叔,这个人是谁?他好像很怕你啊。” 我说:“我本来应该杀掉他的,可是他太滑溜,逃走了――所以我们要赶快了。” 芈胜说:“为什么要杀掉他?” “他是个危险的人,他想去报告坏人,带兵来抓我们。” 芈胜想了想,说:“嗯,怎么有那么多人要抓你?你过去得罪了人,倒连累得我跟着你到处逃命。” 我勃然大怒,骂道:“他奶奶的,都是你那该死的爸爸闯出来的祸,都是你那见鬼的爷爷不要脸!你这狗娘养的小东西,倒全怪在我头上了!” 芈胜用拳头在我头上重重敲了一槌,也骂道:“你胆子越来越大,竟连我也敢骂,真是反了天了!就算我爸爸和我爷爷做得不对,我总没有错吧?再怎么说我们也都是你的主子,你也不能这样信口胡说。” 我用力捏了一下他的小腿,他大声叫痛,哭出声来。我还是不解气,可惜我此时急于逃命,否则非好好修理修理这小子不可,管他是我的主子还是灰孙子。 35、渔父 那个老渔父蹲在船头,血淋淋的手从一条足足有两尺长的大鱼肚子里掏出一些鱼肠,啪的一声扔进江里。 他好像一直在那儿等我。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淡漠地瞟了一眼,又低头去洗手中的鱼,一言不发。我的两鬓毛发就都竖了起来,背脊钻上一股寒意,打了个冷战,想:他老得真快! 来到江边,我的心就格登一下,几乎蹦出胸腔,有一种走上绝路的感觉。薳越带着追兵随时都可能出现,而我却过不了江。这条江仿佛是一种宿命,总是找我的麻烦,总是让我感到走投无路。已经快到中午了,江面上白茫茫一片,只有几只沙鸥在芦苇丛的上方盘旋,忽然又贴着水面迅即掠过,飞向一个乌龟形的江心小岛。 我将芈胜从背上放下,他坐在石头上,拉起衣裳下摆察看他的小腿,嘟嘟哝哝地说:“这么大人了,一点不知道轻重,乌青都给他捏出了。” 一条船也没有。我的脖子伸得像乌龟,眯起眼睛向上游张望,希望有一条船下来,即使大江被楚兵封锁了,难道汉水就没有船了吗?可是这里看不到汉水入江口,等了老半天,上游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喃喃地对芈胜说,除非变作沙鸥飞过江去,才能逃脱追兵。 我拉着芈胜,穿过一片芦苇,磕磕绊绊地爬上岸边的一块高地。这时,我看见了那条小船,藏在树荫下;还有渔父,蹲在船上。 他长得非常像两年前在过江的船上被我杀死的那个后生,我第一眼看到他时,还以为就是那个问我要四十文船费的小船夫。 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补丁连着补丁,一块青一块黑,已经看不出衣服原来的质地。他没有理睬我,顾自掏净鱼内脏,将鱼浸到水里,鱼摆动了一下尾巴,发出泼啦一声水响。渔父的手劲不小,没有让鱼挣脱。 “我想过江,”我说,“能不能请你摆渡?” 他不高兴地瞪了我一眼,将鱼扔进一个半旧的篓里,用水冲干净船板,抬起头来说:“怎么还不上船?难道还要等我用轿子来抬你吗?” 我赶紧抱起芈胜,跳上船,一再感谢。 他解开缆绳,坐到船头,摇着橹,不耐烦地说:“我不渡你过去,你逃得远吗?” 这句话让我吃了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本能地去捏腰间的剑柄,却没有摸到。这时,芈胜说:“老爷爷,我肚子饿了,有没有饭给我吃?” 渔父说:“鱼要不要吃?在篓子里,你自己去拿。” 芈胜捧着篓子看了看,伸手进去,又迅速缩回,将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说:“这些鱼都是生的,我要吃煮熟的。” 渔父脸一沉,气呼呼地说:“我自己还没有吃饭,哪来的闲饭给你吃?” 芈胜扁了扁嘴,想哭出来,看看我的脸色,见我阴沉着脸故意不去看他,只好决定不哭,点点头说:“没有饭就没有饭,也不用骂我。” 船往下游漂去,却没有摇到对岸去的迹象,南岸的山总是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切。芈胜伏在船舷上,捞着水玩。我回过头,看见船离北岸已有好一段距离了。 两年前我渡江向北,追兵在南岸射箭,此时,北岸却一个人也没有。可是看不见的危险更让人恐惧。 是不是左诚看在老邻居的份上,没有向薳越告发我?或者薳越抓了皇甫讷,来不及审问就将他押解到郢都去了?也许拷问出东皋公和皇甫讷让我过关的计策,想想追捕我比较费事,就捉拿了他们两个了事? 如果他们要对我迎头兜截,江面宽阔一目了然,要不让我发现而绕到前面去,谁也没有这个本事。总之情形有些古怪,我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不过只要我没有被他们抓住就好,别的事,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个渔父已经老了,好像已没有多少力气,船划得慢悠悠的,太阳已经西斜,船还在江中央漂荡。我想当年我逃出楚国,杀了那个小船夫,边学习边划船,毫无技巧可言,也比他快多了。芈胜用手揉着肚子,低声咕哝着饿啊饿啊的,我听得心烦,训斥说:“什么饿不饿的?谁不饿?这位老爷爷也没吃过饭,还要划船,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饿?” 芈胜白了我一眼,说:“他篓子里有鱼,他自己懒得烧,肚子饿是他自找的。我篓子里没有鱼,我连篓子也没有。” 渔父咳嗽一声,说:“我船里又没有火,怎么烧饭?” 芈胜说:“那你上船时为什么不准备好火?” 渔父用船桨在水里拍了一下,溅起一大片水,说:“你再吵吵闹闹,我捆你去卖钱。” 芈胜说:“我们两个人,你只有一个人,你当然打不过我们,只有我们捆你去卖钱。” 渔父哈哈笑着说:“我这个老头根本不值钱,没有人肯出钱买的。你是楚国的王孙,很多人都愿意买;这位伍子胥,价钱更高,卖掉了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我说呀,你还是帮我的忙,捆了伍子胥去卖吧。” 我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怎么认得我?” 渔父哼了一声说:“我每天打鱼去关上卖,我又不是瞎子,墙上贴着你的画像,楚王悬赏五万石粟和上大夫的爵位,到处抓你,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说:“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竟然还肯渡我过江。” 他没有回答。船不知不觉间已到了一个沙洲边,他举起桨向前指了指说:“你们!就在这儿等我。”用力划了几下子,用桨搭住石头,手用上暗劲,将船慢慢移近了,停靠在岸边,然后抓起缆绳,跳上岸,在一棵柳树上系好,一句话不说,也没看我们一眼,顾自走了。 我有点茫然,不知该走掉呢还是该等他。万一他到村上去叫一群人来抓我,那可麻烦得很,可是他辛辛苦苦渡我们过江,我们不打个招呼就走掉也不太合适。不过真的是为了打个招呼吗?我有点吃不准,不明白不打招呼有什么不合适的,人在逃亡中,本来就顾不得礼节什么的。 可是我下不了决心逃走,好像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忘记做了,心里非常不安。 我拉着芈胜上岸,粗粗看了一遍地形,就钻进芦苇丛里,找个高些的地方坐下,让芈胜坐在我的腿上,说:“你不要吵闹,人心难测,万一他叫来一大帮人,要抓我们去献给楚国军队,那就糟糕了。” 芈胜果然说话压低了声音,悄悄说:“他是个坏人吗?我没看出来呢。” 我说:“我还不能确定,等会儿就知道了。” 芈胜说:“跟着你逃,一点劲也没有,连车也没得坐。”他说着,靠在我的胸口,慢慢地睡着了。我想,他是不是想起和父亲一起逃往宋国的情景了?那时他还那么小,能记得多少呢? 我听到一阵水声,又听到芦苇发出悉悉簌簌的声音,猜想是渔夫回来了,可是为小心起见,不敢出去。礼多人不怪,小心多了,对自己有好处。 突然听到一个粗大的声音响起:“他奶奶的,你们就死在芦苇中吧,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们,个个都狼心狗肺的?坐了我的船,谢都不谢一声,躲你妈的鬼!再不死出来,我一把火把你们烧成烤猪!” 我没想到他骂人的声音会这样难听,只好抱着芈胜狼狈地钻出芦苇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对不起,不是不放心你,只是因为逃难逃惯了,总是处处小心,见不得风吹草动,疑心病特别重。” 芈胜已经醒过来,说:“老爷爷来抓我们了?” 渔父哼了一声,坐在地上,端起碗开始吃饭。他身前放在三盆菜,一盆是鱼羹,一盆是煎鱼,还有一盆不是鱼,是青菜。左边放在一镬子饭和两只碗。芈胜从我怀里挣下来,跑过去盛饭吃,狼吞虎咽的,吃相非常难看,哪像楚国的王孙? 如果饿着赶路,是逃不出多远的,这非常重要,我连忙道谢说:“我伍子胥若有出头之日,一定会报答你的。” 他叹了口气说:“听说你一心想报仇雪恨,我真不该救你。以后你如果真的带兵打进楚国来,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于刀兵,唉!” 我对别人的这种评价,厌烦透顶,叹了一口气,说:“像我这样的人,连自己的性命也难保,还说什么报仇雪恨?这种事我提也不想提起。” 渔父说:“到时候你出头了,别说你想法会变,你自己也管不住自己了。好人跟坏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芈胜扒了半碗饭,才有空腾出嘴来,说:“是啊,伍叔叔刚才还说你可能是个坏人呢,”他顿了一顿,似乎为了显示自己目光锐利,又说:“我看也有点像。” 渔父说:“我是不是坏人,也没有什么的,顶多卖鱼的时候多收人家两文钱。有的人做起坏人来,穷凶极恶,只怕要遭天打雷劈的。” 吃过饭,渔父将碗啊盆啊都放到浅水中,一边洗一边说:“你们可以走了,向东走二里地,就能找到大路了。” 我从腰间解下佩剑,“喀”的一声,抽出一小截,一片寒光闪了一下。我连剑鞘递过去,说:“这把剑,是我家祖传的,我这一路逃下来,什么都丢了,只有它还在我身边,总算还值点钱,你拿去吧。” 渔父回过身来,看了看,淡淡地笑着说:“你这把剑,就算真的是祖传的,也不过值几百文吧。你的身价好像不止这些,嘿嘿。” 芈胜突然抽出剑,身子前倾,一剑刺进了渔父的小腹。 我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料会发生这种事,叫道:“你干什么?”一把拖开芈胜,看见那柄剑一小半留在渔父的肚子上,剑柄微微晃动。 芈胜坐倒在地上,脸色煞白,张着嘴傻傻地看着渔父。 渔父脸色变得墨黑,吃惊地看着我,咬紧牙,但还是痛得呻吟出声,声音嘶哑,说:“原来……你……真下得……了手!”接着一阵咳嗽,蹲下身子。他一眼也没有看芈胜。 我抢上一步,扶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断断续续地说,“埋好……埋好我的……” 芈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脸色煞白,两手颤抖着,带动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不用埋了,你何苦这样想不开?”我说着,侧身拔出剑,血就从他的肚子里喷出来,浇了一地。我看了芈胜一眼,心里寒冰冰的,只好回头一脚将渔父的尸体踢下水去。尸体顺流漂浮着,慢慢远了。 就在这时,我看见江心有数十条船,船上还飘着旗帜。 追兵就像苍蝇,最惹人讨厌。我不相信上天祖宗总是会保佑我,让我能靠运气将薳越吓走,他可不是武城黑。所以看见北岸过来的船队,我赶紧拉起芈胜想溜。不料芈胜一下子摔脱我的手,嘴唇发紫,又坐到地下抽泣。 我说:“小祖宗,这个时候你发什么脾气?不想逃命了吗?” 芈胜倒退着离开水边,手里抓着一枝芦苇,说:“我……我……我……”声音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 “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杀人了,我杀了他!”他用芦苇指指水面。 我叹口气说:“杀人了又怎的……不过我实在没想到,你会这么干。” “我怕被他逃走,上午,那个人……就逃走了。” “是啊,你动作很快。” “那么……那么……我没有杀错?你不会骂我吗?” 我笑了笑,说:“你以为他是好人?那些船是怎么回事?都是他叫来的!” “不是!”他大叫说。 我想起不能留着那条小破船,以免让人起疑,忙走过去解开缆绳,按住船头两侧,用力向两边摇晃,最后猛一使劲,船就掀翻了,覆在水面上,慢慢向下游漂去。 沿江顺流而下,就可以到达吴国。到了吴国以后,再也不必怕楚兵追踪了。只要在吴国境内,躲在乡下什么角落里,就可以安心过日。所以我必须快走,与楚兵赛跑,谁先到达吴境谁就赢了。 “好吧,我跟你说,”我抱起芈胜,一边说,“他为什么死?你以为是你杀了他?他是个好人,你怎么会杀他?” 芈胜诧异地说:“我想他也许是个好人,他如果是个坏人,就会在饭中放毒药,毒死我们,拿去换钱。” “是啊是啊,这种事他是不肯做的,”我只想作些似是而非的分析,引开他的注意力,别跟我捣乱,“他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没有他,我们就逃不过江了。” “可是我杀了他……那时候,我……非常害怕。” “不是的,你没有杀他,是他自己跳水自杀的。” “你骗我!”他尖叫一声,“明明是我拿剑杀了他,你不用骗我的!” 他自以为什么都知道,所以就给我惹麻烦。我得想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说:“有些事情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实际上却不是这样,你懂得的事情确实很多了,可是如果往深里想,会懂得更多。”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他捂住双耳,用力摇头,“我是坏人,所以才会杀好人,我变成坏人了!” “不对,正因为你是好人,所以你杀掉他才是对的。” “那他究竟是不是坏人?你刚才说过,他是个好人。你又想骗我!” “你是个好人,他也是个好人,所以你才必须杀掉他。”我一边疾奔,一边说,“如果你不杀掉他,他被楚兵抓住了,发现是他渡我们过江的,那楚兵会怎么样?” “楚兵是坏的,当然也会杀掉他。可是……” “对啊,楚兵杀掉他就够了吗?还要杀掉他的爸爸妈妈、杀掉他的妻子儿女,我想,他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会被楚兵杀光。你杀掉他,楚兵以为他是要抓我们,所以才会被你杀掉,这样就不会难为他的家人了。所以你做了一件好事,一件非常聪明的事情。” “可是他一定会被抓住吗?他可以逃走。” “他能够逃走,他家里人呢?他村里人呢?他们逃不走,还是要被连累的。” “这……那你不会救他们?” “我如果能救他们,我们也不用逃来逃去了,我们逃了多少日子了啊。”我擦擦额头的汗,说。 他出神半天,说:“他非死不可吗?那不是我们害了他吗?” “可以这样说,是我们害了他,可是这笔账应该算到楚国头上,算到楚王头上,是他逼得你爸爸逃出楚国,逼得我们走投无路,结果将老爷爷害死了!” “但总之是我杀了他,”他说,“我用剑杀死他的,我赖也赖不掉了,我是个凶手。” “你不用赖。” “所以我是个坏人。” “你如果是个坏人,他怎么会救你?好人怎么会救坏人?他救了坏人,不是说他也是坏人了吗?如果他是坏人,那不就没有杀错吗?” “不对,他救我们的时候不知道我是个坏人。他看见我那么小,还当不了坏人。” “可是你是个好人啊,”我决定结束这个话题,“所以他救了你,你为了他的家人和村里人,又杀了他。就因为你杀了他,所以他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为别人作出牺牲的人。” 一口气奔出数十里地,我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地坐在路边的草地上休息。芈胜坐在一边,我问他想不想喝水,他也不理我,用那枝芦苇轻轻敲着膝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还是穿着一身补丁衣服,如果不是皮肤白净,看上去倒真的像一个乡下孩子。 我想,如果我在乡下安居,他以后就要耕种收割,娶个村姑当老婆,生下的孩子一辈子做农活,他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 当时我坐在路边,感到说不出的厌倦,心里非常迷惑:我的生命是不是值得我这样艰辛劳苦,是不是能推算出一个计算公式,用来证明我的生命的重要程度。一条命不过是一条命,虽然是一条贵族的命,却也看不出有多少昂贵,与那个被一剑杀掉的渔父,根本差不到哪儿去。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就连君王的命也像割草似的,很容易结束了,我这条命却弄得九死一生千转百回,实在有点小题大做。 这种想法是比较危险的,特别是在最后关头,眼看着吴国要到了,我不能功亏一匮,总得咬咬牙。至于到了吴国以后怎么办,那是另一桩事了,与我两年来的逃亡生活有着质的区别,此时不必考虑。 我从芈胜手里拿过芦苇,剥去叶子,用剑尖镂了几个孔,做成一支箫的模样,试着吹了两下,吱吱两声,发出的声音非常难听。芈胜倒很喜欢,要过去吹了很久。 天黑了,月亮挂在天上,异常苍白。我疲惫不堪地站起来,趁着月色再走一段路吧。这时我听到芈胜又在问我:“伍叔叔,我觉得我们还是对不起那个老爷爷。” “别想了,”我将他背在背上,心里还在想着生命的计算公式,顺口说,“这种事越想越糊涂。” “那个老爷爷既然是个好人,我们害死他,已经对不起他一次了;这件事如果被别人知道,还以为他是个坏人,那我们不是冤枉他了?我们就对不起他两次了!” “所以你不要跟人家说是你杀掉他的,”我忽然发现我刚才说渔父自杀,还是很有道理的,“你要告诉别人,他是自杀的,因为他不肯泄露我们的行踪。” “为什么?”他问。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我们准备走的时候,我跟他说,不要告诉别人我们从这条路走的。老爷爷说,你放心,我不会泄露机密的。说着他就跳江自杀了。” 芈胜用手扳过我的脸,在月光下看了看,说:“你还是想骗人,我想你肯定是个坏人。” 我说:“你不明白,我们这样做,是为他好。因为他对我们的遭遇很同情,所以渡我们过江,这说明他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有正义感的人,这样的人是一个好人,对不对?” “对啊。”他轻声说,没弄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说。 “后来,他为了不泄露我们的行踪,能够让我们放心逃走,宁可跳江自杀,这说明他是一个有牺牲精神的人,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肯损害别人,这样的人非常了不起,对不对?” “对啊。”他又说。 我似乎越来越明白该怎么讲述这件事情了:“当时我叫他不要泄露我们的行踪,他觉得我还是不够信任他,简直是对他的侮辱,所以他自杀了,因为我有点……有点冒犯他的尊严,也就是说,他的人格非常完美,不容别人冒犯,因此他是一个伟大的人……当然,这样说,别人就会说我做得不对,可是为了报答他,我们可以委屈自己,对不对?” “这个……我不知道。” “也就是说,老爷爷是一个好人,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一个伟大的人,对不对?” “对啊,他是个好人。” “我们这样说,你想以后会怎么样?”我越说越兴奋,“如果让别人知道,他的故事就会到处流传,他就会成为一个很有名的好人,很有名的了不起的人,很有名的伟大的人,这是我们对他的最好报答。所以我们要将这些告诉别人,让别人都佩服他,赞扬他,你明白了吗?” “我……我想你说的话很好,可是事实上是我杀了他。”他犹豫不决地说。 “我说的话很好,是因为我们为老爷爷做了一件好事。所以你要记住,老爷爷是一个伟大的人,为了救我们,牺牲了自己,他是自杀的。这是事实,是真相。” “老爷爷是自杀的吗?” 芈胜年纪太小,这些道理一时想不清楚,我只好一遍遍重复讲给他听。我明白,这个故事已经向有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将成为一个新的故事。我是个爱面子的人,这个新的故事会让我更有面子,因此我喜欢这种故事。我只要不断重复,芈胜最后会忘记他杀死渔父的事情,将我的讲述当作事实,他还是个孩子。可是我说得口干舌燥,两颊酸痛,芈胜却已经睡着。 后半夜起风了,我找了个背风的山坡躺下,脱下衣服盖在芈胜身上。我闻到芈胜身上散发出来的汗酸味,不禁愣了。他是我的小主人吗?我当时带着他逃离郑国,只不过要让别人以为我是一个忠诚的人?这样的话,我付出的代价也太昂贵了。为什么我总是在付出代价?如果他是我的儿子,我是不是还会将他从郑国带出来?会不会在半路上就扔掉他? 这个问题在多年以后似乎得到了解答。我在吴国娶妻生子,人入老境,处境却越来越糟糕,明白最终会被伯嚭暗算,所以偷偷将儿子送到齐国,想保留伍家的一点血脉。可是我还是不能确定,年轻人的想法和老人是不一样的,年轻时总觉得什么苦难都可以熬过去,老人却常常生活在恐惧中,生怕熬不过某一个夜晚。 杂乱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一直深入我的睡梦之中。我在梦中就明白,这一夜我又睡不安稳了。多年的逃亡,一种焦虑已经种植在我的骨髓里。 36、珍宝 我老糊涂了。 虽然我一辈子经历丰富,生活的主题又非常明确,表面上看来是一辈子为了复仇,实际上是一辈子想逃避复仇。这样的生活,如果有一个好的讲述者,就会讲得引人入胜十分精彩。可是我年纪大了,记性又差,近年来还变得非常爱唠叨,事情就讲得颠三倒四,又乏味又混乱。我常常想,我的故事如果让伯嚭来讲,一定会无比生动。 如今情况跟早年大不一样了,伯嚭已我和势同水火。自从阖闾死后,他深得吴王夫差的信任,当上了太宰,还到处散布谬论,说阖闾的死责任在我,因为我在同越国的战争中没有保护好阖闾,逼得我豁出性命跟随夫差打败越国。 许多年前,他来吴国投奔我时,又是另一副嘴脸,对我非常敬重,好像我是他爷爷似的。我清楚地记得他痛哭流涕地讲述他父亲的事情,如何被费无极设计害死,如何被囊瓦灭门。那次他讲得非常成功,我常常希望我有他那样的口才,向人回忆我的一生,让我自己的故事能够流传下去。 伯嚭最大的仇人是囊瓦,一直在楚国当令尹;第二个仇人是费无极那小子,也就是我的大仇人。伯嚭的父亲伯郤宛之死,跟楚王可以说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如果一定要说有关系,那就是楚王让囊瓦当令尹,让伯郤宛只当个左尹。可是依我看,伯嚭是将楚王也当成势不两立的仇人了的,每次说起来都咬牙切齿。这一点他比我强多了。 在我心目中,我的仇人是费无极,是他的毒计和谗言害得我家破人亡的。我家三代都在楚国做臣子,我父亲又是辅佐世子建的,所以我虽然心里痛恨楚王熊居,但还是觉得没有资格拿楚王当仇人,地位相差太悬殊了。我更痛恨的是费无极,不过费无极这个人作恶多端,没有好下场:囊瓦因为听了他的话,杀掉了伯郤宛,在国内支持率大幅下降,为挽回这个局面,只好将费无极杀了,顺便也杀掉了鄢将师。因此,囊瓦实际上是替我报了仇,我虽然不能手刃仇人,将费无极千刀万剐,这口气毕竟也平了些。我不喜欢记仇,人都已经死了,还计较什么? 我知道伯嚭跟我的想法不同,所以对攻打楚国的事,他比我热心得多,时时打听楚国的情况,估计他派到楚国去的间谍,比吴国的情报部门派去的还要多。那天,我在和被离一起喝酒,他一直从我家找到被离家,目的是想给我讲楚国令尹囊瓦的事情。 “事情还得从三年前说起,”伯嚭坐在我的对面,嘻嘻笑着开始讲故事。他最近蓄了胡须,大概自己觉得这样子挺好看,总是用手去摸,“我们大王的湛卢剑丢了以后,竟出现在楚国,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大王还杀了不少人,如今我们都有些不记得了。” 他说,楚昭王得到湛卢剑后,非常开心,通知属国和友邦,让他们都来祝贺,因为传说这柄剑到了哪里,哪里就要发达。当时唐成公和蔡昭侯也亲自去楚国朝贺。蔡昭侯的贺礼非常贵重,是一只羊脂白玉佩,一副银貂鼠裘。他自己还留着一只羊脂白玉佩和一副银貂鼠裘,每天都穿裘带佩,十分光鲜,在前来朝贺的众多宾客之中大出风头。唐成公也有宝贝,是两匹名叫肃霜的马,一色儿白,没有半丝杂毛,驾着车又稳又快,唐成公在车上喝酒,从来不会泼出半点。 囊瓦对收藏财宝的兴趣比谁都大,他既是楚国的令尹,看着他们有这样的宝贝,当然眼红。他的脸皮也比较厚,就派人去讨。不料唐成公和蔡昭侯也都是财宝收藏家,心思一样,一口拒绝了囊瓦的要求。囊瓦恼羞成怒,诬赖他们名为楚国属国,暗中私通吴国,将他们软禁在旅馆里,派出一千名士兵守卫。 唐蔡二君心里知道囊瓦不过是要报复,却都认为财宝比自由重要,也比国家重要,宁可被他软禁,也不肯让步。结果一住就是三年,唐蔡两国的官员着急了,偷偷把羊脂白玉佩、银貂鼠裘和肃霜马送给囊瓦,就当作是遇到绑票的匪徒了。 囊瓦倒也不要脸面,东西到手,立即放人。 伯嚭说:“这个囊瓦,又贪财又霸道,真是无耻。蔡侯气不过,向晋国求兵攻打楚国,不料晋国虽然连络了十七路诸侯,但晋国带兵的荀寅……” “荀寅?这个名字好熟啊,”我打断伯嚭的话说。 伯嚭猛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说:“可能你在郑国时见过他吧?” 我想起来了,世子也曾向这个人送过厚礼的,就说:“见倒没见过,只是世子间接死在他手里了,要不是他出馊主意,世子也不会做那种蠢事,弄得被郑国杀掉。” 被离忽然开口说:“从芈胜的面相推测楚国前世子芈建,做事一定是靠不住的,唉。” 我说:“那个荀寅怎么样呢?” 伯嚭说:“他对蔡侯说,你有羊脂白玉佩和银貂鼠裘送给楚国的君臣,不知道为什么晋国却没有?我们十七路诸侯的兵马,走那么多路来帮你,你一定有所准备了吧?我倒想打听打听是什么礼物。” 我大笑着说:“哈!又是一个厚脸皮。” 伯嚭说:“蔡侯说得也巧妙,他回答说:大夫带兵来,助小国灭强楚,到时荆楚方圆五千里的地盘,全都是送上的礼物,大夫一定满足了吧?荀寅不好意思再讨,心里不快,想想跟楚国拚个你死我活,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就借口天气不好雨太大,索性带兵顾自回国了。另外十六路诸侯的兵马,一看这情形,当然也纷纷撤兵回国。” 我叹了一口气说:“这世上不贪财的人也还真少见。” 伯嚭说:“据我估计,蔡侯不会这样罢休,很可能会派人来吴国请兵伐楚,这样我们报仇的时候到了。” “报仇?” “是啊,大王因为湛卢剑的事,至今心里不痛快,巴不得有一个借口能出兵。” 我知道伯嚭心中的想法。在阖闾心里犹豫不决的时候,要有个信得过的人表态,伯嚭就是想让我出面去坚定阖闾的决心,然后他再推波助澜,达到目的。我估计他心里一定已盘算好,吴国能得到多少好处,我和他又能得到多少好处,有充足的理由发动战争。也许他惟一没有想到的是,我对攻打楚国这桩事,实在毫无兴趣。 伯嚭见我不说话,不安地挪挪身子,说:“蔡侯那边就放心好了,不要说他对囊瓦怨气冲天,就是没有一点儿怨气,也会叫他毒火攻心。不瞒两位,他约了唐侯,此时已经在路上,还准备让他的第二个儿子作为质押。我已经答应替他们出力……”他似乎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缩住下半截话。 我正愁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拒绝他,听了这话,阴沉着脸说:“你去活动,那是最合适不过了。像我就不行,容易让人误解。” 伯嚭诧异地看着我说:“误解?怎么会误解?” 我说:“这个不是明摆着的吗?我因为替大王效过一些劳,大王总是记挂着,我心里十分惶恐。如果我去替唐蔡说话,大王虽然不会在意,别人却会说我的坏话,认为我仗着一点儿小小的功劳,向大王讨价还价,达到报私仇的目的。这样,不但我的名声会坏,连大王也会被人说三道四的,所以提出伐楚的议案,最合适的还是你。” 我的话一下子堵住了伯嚭的嘴巴,使他脸色发黑。 伯嚭走后,被离摇头叹息,半天才说:“你真该改一下你的臭脾气,伯嚭虽然地位不算高,说话也还没有多少份量,可是会钻营,爱记恨,你即使替他灭了楚国,把仇人都押到他面前让他亲手处置,在他心里,帮他再大的忙也抵不过这几句话。” 我无话可答,只好请他估计阖闾会不会被伯嚭说动。这个问题问得很弱智,所以被离冷笑着说:“不会。” 当然不会。阖闾要打楚国,存心很久了,自然不用伯嚭去说。唐蔡二君的到来,让阖闾很开心,因为他们都愿意作为先锋。我不明白的是,他们损失的不过是两匹马,一块玉佩,一副貂裘,虽然都是宝贝,可是没有了也就没有了,值得冒亡国的风险去报复吗?太平日子不过,自己又没有力量,却还要兴风作浪。 他们有没有计算过得失?攻不破楚国大家倒楣,他们依靠的大国损兵折将,他们自己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攻破了楚国,不管出兵的是晋国还是吴国,都会抢走所有的战利品,他们自己的军队却冲在前面,跟楚国拚得死伤累累血流成河,惟一的好处不过是出了一口恶气。他们以后还要不要过日子呢? 他们的想法跟我差距太大,我觉得我一生的幸福比为死去的人报仇更重要,他们却认为两匹马或者一块玉佩比国家的安危重要。当然,他们会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层皮,他们捍卫的是国家的尊严和荣誉,所以灭族亡国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