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丘灵静下来。 她站在不远之处观察现场。 冯学谷一只手上还有报纸,并无挣扎现象,他可是不知情喝下药物,然后才中一氧化碳毒? 冯太太伏在他肩上,显而是随后昏迷,她约是这次意外的主谋。 丘灵百感交集。 原来,他们并不快乐,他们并不相爱,一切幸福均属表面,他们的隐忧大到不能解决,需要同归于尽。 这是复仇最好机会,丘灵只需在附近兜圈子,不采取任何行动,就可以延迟他们获救机会。电光石火问,丘灵选择报警。“是一宗漏煤气意外,两人昏迷,救命!”“救护车立刻赶至,你可有关上煤气掣?”“已经关上,我该怎么办?”“为安全计,请走到屋外,等候救护人员。”“快,快。”“已经出发了。”丘灵不甘心袖手,她用力把冯氏夫妇拖到门口,让他们呼吸新鲜空气。这时,救护人员也已经赶到。丘灵颤声顿足问:“怎么样,怎么样?”“仍然生还,是否会苏醒则要稍后才知道。”丘灵喘着气回到吉普车上,听到车上无线电话一直在响,丘灵接过听筒。“喂喂,是丘小姐?事态如何?”丘灵一时作不得声。“可是有意外?”“漏煤气……昏迷…已送医院,请通知他女儿。”“嘎,”对方大吃一惊,“是,是。”丘灵跟车到医院。急救室医生出来问:“你是女儿?”这时丘灵已经镇定下来,“我只是同事。”“两人已无生命危险,脑部表现也正常。”丘灵吁出一口气。“迟三十分钟就没有这样幸运了,你是他们救命恩人。”丘灵跌坐在椅子上,用手托住头,想回过气来就走。可是伊利莎伯与夏绿蒂赶来了。两个人气急败坏:“什么事?”都哭了。医生迎上来:“你俩才是女儿?请过来。”他与她们谈了一会儿。丘灵刚想走,被她们叫住。“谢谢你。”“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请问,你是怎么发现意外的?”“教授的助手发觉他迟到,我刚有空,便到府上查个究竟。”“怎么会漏煤气呢,”冯岚说:“昨天一切还是好好的。”冯雯立刻接上去:“老房子了,靠不住。”冯岚又说:“医生说有疑点,父亲服过安眠药,他一向没有这种习惯呀。”冯雯显然比较醒觉,向冯岚使眼色,“我们已经有三年不与父母同住了。”“昨天还好好的——”丘灵已筋疲力尽,“我还有事……”“我们会在这里守着。”三个都是女儿,这两个是正式的女儿,丘灵是另外一个女儿。她独自静静回实验室。 同事过来慰问:“丘灵,你双手仍在颤抖,可要回去休息?” 丘灵伸出双手,果然,不停簌簌地抖,她强笑,“一定是肚子饿了,”连忙去喝牛奶。 才咽下,已经受不住,全数吐出来。 丘灵只得回公寓休息。 她的脸上浮着一层油,洗了好几次才觉干净。 丘灵累极倒床上,电话响,她不想听,录音机上传来凌启儒愉快的声音:“丘灵,几时回家来?婴儿出生需要大量人手帮忙,你至少得负责喂午夜那顿奶,哈哈哈哈哈。” 丘灵喃喃说:“义不容辞。” 启儒挂上电话。 丘灵露出一丝笑,“我会做得最好。” 然后,她叹一口气,躺着休息。 过两日,她听说冯学谷两夫妻已经出院,可是告了长假,不再上课。 冯岚特地来探访丘灵。 “父亲说待健康许可才亲自面谢。” 丘灵欠欠身,“他俩无恙吧。”。 “两人在意外后都非常沉默。” “啊。” “我与冯雯都有点疑心…:。” 丘灵抬起头来,她情愿这两个女儿一生糊涂,“纯属意外,幸亏发觉得早。” 冯雯渐渐松弛,打量丘灵的公寓,轻轻说:“你不喜身外物。” 丘灵答:“不知几时又要上路,索性轻松点。” 客厅只得一组沙发,厨房只有两张椅子。 冯岚说:“一看就知道是专注做学问品格高贵的人。” “哪里哪里。” “我们姐妹俩感恩不尽。” 丘灵送她到门口。 冯岚忽然说:“无论发生了什么,多谢你保存家父与母亲的名誉。她并不笨,观察到端倪。丘灵佯装耳朵失灵,没听见最后一句话。客人走了,丘灵松口气。该告辞了,再留下也没有意思。最恨怒的时候,丘灵本想代生母用一把尖利长刃刺进冯学谷胸膛。她没想到他们也一样充满怨怼,活着,似乎是更大的惩罚。丘灵向校方请辞。“呵,才短短一个学年。”“我得益匪浅。”“上等人永远谦虚。”丘灵想一想才问:“伊本教授,我想请教华裔在贵国学术界的前途。”伊本教授苦笑,“任何人种无论从事任何行业在经已没落的本国都没有前途。”“不,我说真的。”伊本轻轻说:“若是人才,到美加发展比较得到欣赏。”丘灵明白了,“混血儿呢?”“更加复杂,这社会固步自封,成见甚深,喜打压异类。”丘灵无言。“做艺术工作又比较公平点。”丘灵微笑,“你是指做鞋子开餐厅。”伊本不再出声。有人进来,“呵,丘小姐,你在这里,冯教授找。”冯学谷在电话中的声音十分平静。“丘灵,星期五下午劳驾你来我们家一次。”“啊好。”“届时见你。”一句多馀的话都没有。丘灵特地找到最好的中国龙井茶叶带到冯家。冯太太亲自来开门,脸容憔悴,神色黯然。“丘灵,请进来。”冯学谷在她身后,“现在,你甚么都明白了吧。” 丘灵静静走进客厅,鼻端好家仍嗅到煤气味。 她坐下来,“不,还有许多事不懂。” “那么,”冯太太说:“让我为你解答。” 丘灵问:“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冯学谷答:“那日在演讲厅一见面,我就知道你是谁,我同安妮说:她来了,她找上门来了”。” 冯太太说:“他说,你长得与你母亲一模一样。 丘灵问:“你知道我存在?” 冯学谷答:“我曾尽力争取你的抚养权。” 丘灵迷茫,她原来以为他错,他无情,他可耻。 “但是有人不愿交出你,藉此,换取生活费用。” 丘灵发怔。 “然后,五年前,你宣告失踪,我曾委托私家侦探寻访你的下落。” 冯太太说:“我去把侦探的报告拿来给丘灵看。” 丘灵用手按着胸口,“你曾经寻访我?” “是。” 冯太太取来成叠证据。 丘灵问:“你是怎样认识我母亲?” 冯学谷轻轻说:“我家一早移民英国,家父是一名律师,专替华人打官司,十分赚钱,悉心栽培我脱离唐人街。” 冯太太这时斟出雪梨酒,缓缓喝下。 “在大学里,我认识了安妮,她有名衔,但没有妆奁,说出来你不会相信,她们母女连内衣都要缝补,父亲鼓励我们来往,大力支持,我俩翌年结婚,搬进庄园。” 冯太太又斟出一杯酒喝尽。 “开头还好,渐渐安妮断了六亲,又未能真正融入冯家。” 丘灵忍不住说:“自给自足,何必理会别人。” 冯学谷凝视她,“这是新一代的勇气,伊利莎伯与夏绿蒂出生后,我们更加孤立。” “为什么?” “混血儿在所谓上流社会无所适从,毫无前途。” “那么,到美加生活,那里可凭真本领打天下。” 冯太太笑了。 丘灵看着她。 她轻轻说:“到了美加,我岂不是成为一名普通洋妇,冯父不答应,他要我们留在这里。” 丘灵怔住,那么多枷锁。 “接着,我到东南亚讲学。” “你认识了丘雯岚。” 冯学谷点头。 客厅里一片寂静。 接着,冯学谷出示一张照片,“她是那么美丽开朗,而且,是自己人。” 照片里年轻的冯学谷叫丘灵呵地一声,花衬衫,会笑的眼睛,同现在的他判若二人。 “我对外国生活实在厌倦了:有名无实的女勋爵、虚假的学术界、苛求的父亲:….我想逃避。” 这都是四分之一世纪前的事了。 “我不再想回家。” 冯太太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杯接一杯喝酒,看情形,这个习惯养成,也不止一朝一夕。 冯太太说:“他向我建议离婚,可怕,同支那人结婚已经够牺牲,被支那人抛弃更加不堪,我坚持不允,我到那邪恶的都会找他。” “你——见过我母亲?” “我们谈判过多次,她长得真美:大眼睛、蜜色光滑皮肤、细腰,她向我们要大量金钱。” 丘灵忍不住喊出来:“不,她不是那样的人。” “对不起,不幸她重视金钱多过一切。” 丘灵颓然。 原来冯氏才是受害人。 “结果,她亲口同我说愿意离去,”冯太太说:“学谷的父亲出面调解,付出一笔费用,带我们回家。” “自此之后,我们貌合神离,痛苦不堪地共同生活。”冯太太又喝多一杯雪梨酒。 “唯一好事是家父在唐人街地位越来越高,被英文报称为教父。” 丘灵想:这不就是她的祖父吗? 我恋恋不舍,一年后,再去找丘雯岚,她身边已经有一个女婴。” 丘灵要定定神才能问:“是我?” “确是你。” “你是我父亲?” “她承认,要求生活费用。” 冯学谷陷入沉思。 记忆清晰如水晶,宛如昨日,他央求她:“至少,把孩子还给我。” “不,”她说:“没有可能。” “我们一起走到天涯海角,重头开始。” 丘雯岚耻笑他:“你看你多可笑,说着自己都不会相信的谎言,完全家足一条狗,不,我不会再与你一起生活,孩子完全属于我。” 这时,冯学谷喃喃说:“有些女子的性格,像蔓延生长的玫瑰,定不下来。” 丘灵问冯太太:“这些,你全知道?” 她轻轻答:“自那时开始,我倚赖酒精,一杯在手,烦恼全消,又可以活下去了,怪不得有人说:上帝创造万物,最好的是酒,戒过多次,就是去不掉。” 丘灵想,只要有冯太太说的一半那样好,我来做甚么呢,就把醉乡当家乡好了。 冯学谷说:“然后,我听见她入狱的消息。” 丘灵看着他,然后?好像不过是三数个月之后的事,不,当中整整十二年过去了,然后! “我四出寻访你下落,毫无音讯。” 最终,是丘灵找上门来。 冯学谷问:“是她同你说起我?” 丘灵点点头。 “她还说甚么?” 丘灵站起来,“我都明白了。” “她还说甚么?” 丘灵臭端仍然闻到辛辣的煤气味。 冯太太也问:“为什么救我俩?” 丘灵答:“任何人都会那样做。” “你不是任何人。” “现在你们对我来说,就像世上所有芸芸众生一般。” 冯太太退后一步,“你的神情像足了丘雯岚。” 丘灵忍不住问:“你们仍会在一起生活?纵使从来未曾相爱,继而彼此憎恨,仍然不会分手?多么奇突的关系,令人不能置信。” 冯氏听了却不生气,他缓缓答:“不,我们终于在昨日签字离婚,明天,安妮会回萨克撒斯郡娘家,这间大屋会出售作为赡养费。” 终于分手了。 幽灵吉卜赛--九九 不然,终有一方会死在另一人手中。 冯学谷说:“生命不比化解方程式,前者艰深得多。” 丘灵点点头,“祝你们幸运。” 他俩习惯性齐齐向丘灵道别,无论怎样看,都还似一对相敬如实的好夫妻,表面是多么欺骗人。 丘灵匆匆离开冯家。 第二天,她到医学院附属的实验室找研究员。 每个实验室里都有华人,自己人方便说话。 “这里有两个头发样本。” “丘小姐,请问你想比较什么?” “去氧核糖核酸。” “呵,遗传因子,请问两个事主是什么关系?” “想知道是否是父女。” “丘小姐,三天之后可有报告。” “拜托你们。” 回到办公室,看见有人坐在她的位子上,她伸手过去,搭在那人肩膀上,那人吓一跳,转过身子来。 “你脚步轻盈,我听不到声音。” 这些日子的丘灵更加瘦削,行动如一只猫似,静寂无声。 坐在那里等她的是冯雯。 “有事?” “我父母突然和平分手,毫无先兆,我觉震惊。” “你已长大成年,上一代感情问题与你无尤。” “丘灵,我想向你请教一事:加拿大麦马斯特大学邀请我——”她想离开是非之地。 “快去,不必考虑,你会喜欢那里,北美洲阶级观念开放得多,只分有能与无能的人。” “谢谢你,丘灵,你帮我作出决定。” 丘灵自觉做了件好事。 她请冯雯喝杯茶,聊了几句。 “你额上的疤痕……” 丘灵伸手去摸,“中国人叫破相。” “矫型医生花半小时就可以做得平滑如新。” “算了。” 冯雯点头,“许多地方,我该向你学习。” “羞愧,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下一站,我也不知去到何处,过一日复一日。” 一如冯教授口中的蔓玫。 丘灵送走冯雯。 她开始收拾行李,来的时候一件,去的时候也是一件,手提,没有寄舱的身外物,不带来,也不带去。 报告出来了。 丘灵有点紧张,她握紧双手,看着研究员。 那位女士很简单的说:“丘小姐,两人并无血缘关系,他们并非父女。” 丘灵耳边嗡地”声,静了下来,甚么声音都消失了,然后,她嘴角露出一丝笑。 笑容渐渐扩大,听觉也到时恢复。 她追问:“并无亲属关系?” “毫不相干。” “谢谢你。” “别客气,很高兴帮到你。” 丘灵好似把千斤重担自肩上卸下,忽然一身轻。 不,冯学谷不是她生父。 丘雯岚临终思路糊涂,完全弄错了,丘灵仍是一个孤儿。 她功课上的天份遗传自何人,仍然是一个谜。 原来,做孤儿有这么大的自由,丘灵已经习惯,从今日开始,她再也不会四处寻找生父。 她再也不想知道,再也不想复仇。 丘灵把那份报告整理出来,不署名,送一份给冯学谷教授。真高兴这件事有这样理想的结局。就在她走的那一天,冯教授来找她。他更加苍老了,外型完全与年龄不配合。见到丘灵,他困惑低声地说:“你我不是父女?”丘灵轻松地摊摊手。“那么,你生父是谁?”丘灵愉快地回答:“不知道。”“多么不幸。”“可不是,不过,毋须你牵挂了。”冯学谷低头沉思,“会是甚么人?”“时间到了,我得赶飞机,冯教授,保重。”丘灵向各同事话别,约好将来在北美洲见面。她像逃一般的回凌家去。凌太太又一次在家门口等她。 “丘灵。”她张开双臂。 丘灵紧紧拥抱她。 “快进来,准备了茶点。” “香气扑鼻,是谁做的樱桃馅饼.。” “鼻子好灵,遇方,快把你的杰作捧出来。” 遇方,林遇方,是好像有这样一个人。 那年轻人捧着馅饼出来,斟出香浓红荼,丘灵满意地哈出一口气。 “欢迎回家。” 丘灵抬起头,“谢谢你。” 林遇方穿灰色球衣及短裤,不修边幅,一看就知道在度假。 他切好馅饼,用叉子挑起一匙喂给丘灵吃,那酥脆饼皮入口就融,黑樱桃里有酒味,又香又腻,丘灵哗地一声。 “没想到地质学家还有这样秘密烹饪才华。” 林遇方笑笑,“我不读地质学,你记错了。” 丘灵怔住,“那么,是天文学。”她记得他好似有一份特别的职业。 “再猜。”他却不动气。 凌太太一直使眼色,又伸手摸额角。 平日机灵惊人的丘灵今日如吃了闷棍,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只是不得要领。 凌太太不由得大笑起来。 窘不要紧,能够带来欢笑也是好的。 吃完了点心,闭目养神,半晌,记忆活络了,她跳起来,“你是宇航员!” 林遇方笑答:“不,我是潜水艇艇长。” 丘灵抓着头,束手无策。 凌太太说:“哎唷,真好笑,家里许久没有这样热闹。” 丘灵难为情,躲进浴室梳洗,淋浴洗头,照镜子的时候,看到自己额角上的疤痕,忽然想起来了,呀!是医生,矫型医生。 丘灵呼出一口气,换上便服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