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花 催 很多人以为爱是虚无缥渺的感情,以为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发生的频率十分低。以为只有空虚的细腻的多愁善感的人,才会在淋漓秋雨的晚上和薄雾袅袅的清晨,品着茶吹着箫,玩味什么是爱。以为爱的降临必有异兆,在山水秀美之地或是风花雪月之时,锅碗瓢盆刀枪箭戟必定与爱不相关。 还有很多人以为自己不会爱,是缺乏技巧。以为爱是如烹调书和美容术一样,可以列出 甲乙丙丁分类传授的手艺,以为只要记住在某种场合,施爱的程序和技巧,比如何时献花何时牵手,自己在爱的修行上,就会有一个本质性的转变和决定性的提高。风行的各类男人女人少男少女的杂志上,不时地刊登各种爱的小窍门小把戏,以供相信这一理论的读者牛刀小试。至于尝试的结果,从未见过正式的统计资料,也无人控告这些经验的传授者有欺诈倾向。想来读者多是善意和宽容的,试了不灵,不怪方子,只怪自家不够勤勉。所以,各种秘方层出不穷,成为诸如此类刊物长盛不衰的不二法门。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多少人求爱无门,再接再厉屡败屡试。 爱有没有方法呢?我想,肯定是有的。爱的方法重要不重要呢?我想,一定是重要的。但在爱当中,最重要的不是方法,而是你对于爱的理解和观念。 你郑重地爱,严肃地爱,欢快地爱,思索地爱,轻松地爱,真诚地爱,朴素地爱,永恒地爱,忠诚地爱,坚定地爱,勇敢地爱,机智地爱,沉稳地爱……你就会是派生出无数爱的能力,爱的法宝,爱的方法,爱的经验。 爱是一棵大树。方法,是附着在枝干上的蓓蕾。 某年春节,我到江南去看梅花。走了很远的路,爬了许久的山,看到了无边无际的梅树。只是,没有梅花。 天气比往年要冷一些,在通常梅花怒放的日子,枝上只有饱涨的花骨朵。怎么办呢?只有打道回府了。主人看我失望的样子,突然说,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梅花瞬时开放。 我说,真的吗?你是谁?武则天吗?就算你真的是,如果梅花也学了牡丹,宁死不开你又怎样呢? 主人笑笑说,用了我这办法,梅花是不能抵挡的。你就等着看它开放吧! 她说着,从枝上折了几朵各色蓓蕾(那时还没有现在这般的环保意识,摘花,--罪过),放在手心,用热气暖着哈着,轻轻地揉搓…… 奇迹真的在她的掌心缓缓地出现了。每一朵蓓蕾,好似被魔掌点击,竟在严寒中,一瓣瓣地绽开,如同少女睡眼一般睁出了如丝的花蕊,舒展着身姿,在风中盛开了。 主人把花递到我手里,说好好欣赏吧。我边看边惊讶地说,如果有一只巨掌,从空中将这梅林整体温和揉搓,顷刻间就会有花海涌动了啊! 主人说,用这法子可以让花像真的一样开放,但是…… 她的"但是"还没有讲完,我已知那后面的转折是什么了。如此短暂的功夫,在我手中蓬开的花朵,就已经合拢熄灭,那绝美的花姿如电光石火一般,飘然逝去。 怎么谢得这么快?我大惊失色。 因为这些花没有了枝干。没有枝干的花,绝不长久。主人说。 回到正题吧。单纯的爱的技术,就如同那没有枝干的蓓蕾,也许可以在强行的热力和人为的抚弄下,开出细碎的小花,但它注定是短命和脆弱的。 我们珍视爱,是看重它的永恒和坚守。对于稍纵即逝的爱,我们只有叹息。 爱在什么时候,都会需要技术的。而且这些技术,会随着历史的进程,发展得更完善和周到。同时我们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更看重那技术之下的,深埋在雄厚土壤中的爱的须根。 如果你需要长久的致密的坚固的稳定的爱,你就播种吧。你就学习吧。你就磨炼吧。你就锲而不舍地坚持求索吧。爱必将降临在每一个真诚寻找它的眸子里。家 问 家是什么? 家会很小很小,螺蛳壳是蜗牛的家。家会很大很大,宇宙是星星的家。 家会很轻很轻,像一粒浮尘,被人一指掸掉,不留一丝痕迹。家会很重很重,像一座铅山,压在脊上,寸步难行。 家会很快乐很幸福,像一眼不老的喜泉。家会很凄楚很悲凉,像一汪深不可测的泪潭。 问年轻人:家是什么? 他们回答:家是粉红色的玫瑰,有刺更有蕾。家是甜蜜的吻,热烈的拥抱、柔情似水的情话和思念时的邮票。 问中年人:家是什么? 他们回答:家是心灵与肉体的港湾,能停泊万吨巨轮也能栖息独木小舟。家是无私的付出与接纳,家是脱去疲劳的热水澡。家是一个苹果,你一大口,我一小口。家是一副重担,我愿这边的力臂短,你那边的力臂长。 问老年人:家是什么? 她说:家是一种能力,一种学习。我自忖无力从那里毕业,就中途逃亡了。 问无家的人:这是什么? 他们回答:家是黄昏湖边的搀扶,家是灯下互相剪去丝丝白发。家是一件旧风衣,风也是它雨也是它。家是虽非一见钟情,却望白头偕老的漫漫旅程。家是墓前的一枝黄菊。 问孩子:家是什么? 他们回答:家是妈妈柔软的手和爸爸宽阔的肩膀,家是一百分时的奖赏和不及格时的斥骂。家是可以耍赖撒谎当皇帝,也是俯首听命当奴隶的地方。家是既让你高飞又用一根线牵扯的风筝轴。 问情人:家是什么? 他们回答:家是舔着伤口的两只狼,家是荷尔蒙的汹涌分泌。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家是猜忌、争执、思恋、指责的杂耍场。家是枕边泪窗前月,家是今夜你会不会来? 问养家的人:家是什么? 他说,家不是勋章,你挂在胸前,别人也看不见。家是一条暗地里逼你不断挣钱的鞭子,直抽得你遍体鳞伤。 问弃家的人:家是什么? 他说:家是羁绊,家是约束,家是熄灭人创造激情的沼泽地,家是一种奢侈的糜费。 问恋家的人:家是什么? 她说:家是树上的喜鹊窝。纵然世界毁灭了,只要家在,依然有一切。 问恨家的人:家是什么? 他说,家是爱情的终点,家是英雄的坟墓。家是累赘,家是负担。家是挂在你项上的枷锁,家是你出卖自身的契约。 我不知世上还有另外的场所,会如此众说纷纭,褒贬不一。 综观家庭,是大千世界的缩影。人们在家中卸去重重角色的面具,露出天然嘴脸,最坦率最赤裸。人性的善与丑,方寸之间,纤毫毕现。一代伟人,能治理好一个国家,未必能调理好一个家。能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军,可能是妇孺裙钗下的败将。 有人以为家是最自由最放任的所在,可以放荡不羁。其实,家是最考验责任感的圣坛。对一个你所挚爱的人,都不忠诚,你还能为世人所信吗?对一个托付终身的人,都无法负起责任,你还能承诺他人的期嘱吗?连自己的一脉血缘都不能照料和抚育,你还能爱国爱民吗?在家中,我们看到了太多的丑恶。对亲人施暴的人,不可能对他人仁慈。在家中阴郁的人,不可能对太阳微笑。在家中诡计多端的人,不可能真诚对待友人。在家中粉饰虚伪的人,不可能直面惨淡人生。 如果没有准备好,请不要撕下走进家庭的门票。如果没有爱自己也爱他人的能力,请不要构造家庭的地基。 很多抱着从家庭掠取支援的动机,匆匆为自己寻一个可供汲取能量的后勤仓库,殊不知,家庭不是无中生有变出魔力的黑斗篷。家庭的温暖先要无私无偿的培养和付出,然后才像春草,毛茸茸地生长起来,一旦失去爱情的滋养,再稳固的家也会很快风化。爱的力量,有时很巨大,有时很贫瘠,全看你是否以心血灌溉。 家庭里如果没有神圣感和勇气,请别要孩子。家庭缔结之时,并不是简单男女人数相加,而是诞生了另样的结构,一个崭新的物种。这个物种的花朵和果实,就是孩子。 一花一世界,一家一宇宙,婴儿降临世上,家是包裹他的蛹壳。倘若家中注满健康的爱的花粉,他就吸吮着它,用爱滋养构建着自己的听觉嗅觉知觉,渐渐地酿成心中小小的蜜盏。在爱中长大的孩子,爱是他的羽衣,爱是他的长矛。在爱中蓬勃成长的孩子,他看天下,就比较地明朗。他看人性,就比较地乐观。他看自身,就比较地尊严。他看他人,就比较地客观。他看丑恶,就比较地勇敢。他看前途,就比较地光明。他看事物,就比较地冷静。他看死亡,就比较地泰然。 在纷乱和丑恶的气氛中成长的孩子,是伪劣家庭的痛苦产品。他们在家中最先看到并习得的待人处世经验,是破碎疏离和粗暴残酷。他们是那样幼小,缺乏分辨的能力,以为这就是人世间的模型。当他们走进社会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以不良家庭的模式对待他人。将紊乱与不协传染到更远的范畴。更令人惊惧的是,来自不完美家庭的孩子们,彼此具有病态的吸引力,仿佛冥冥中有一块恶作剧的磁石,牵引性格有缺憾的男女,使他们格外同病相怜,迫不及待地走到一起。病态中建立的家庭,如履薄冰,全是悲剧。如果不能卓有成效地打断绞链,这种会伤人的家庭,就像顽强的稗草,代代相传,贻害无穷。 家可以很单纯,一个人也是一个完整的家。家可以很复杂,整个地球是一个共同的屋顶。 家啊,是理解奉献思念呵护,是圣洁宽容接纳和谐,是磨合欣赏忠诚沟通,是心心相印浪漫曲折生死相依海角天涯。修补爱情 东西用得久了,便会磨损。小到一双鞋子,大到整个天空。于是诞生了修补这个行当。从业人员从街头古朴的老鞋匠,到谁都未曾谋面的一位叫做女娲的神仙。 只有珍贵的东西,才需要修补。我们不会修补一次性的筷子和菲薄的面巾纸,但若损坏的是一双象牙筷子和一幅名贵字画,又是家传的珍宝和友人的馈赠,那就大不一样了。你会焦灼地打探哪里有技术高超的工匠,为了让它们最大限度地恢复原貌,不惜殚精竭虑。 我们修补,是因为我们怀有深情。在那破损的物件的皱褶里,掩藏着岁月的经纬和激情的图案。那是情感之手留下的独一无二的指纹,只属于特定的人和特定的刹那。 考古人员修复文物,所费的精力,绝对大于再造一件新品。比如一个陶罐,掉了耳朵,破了边沿,漏了帮底,假若它是新出厂的,肯定扔在垃圾箱里,但在修复者眼里,它们是不可替代的惟一。于是绞尽脑汁,将它复原到美轮美奂。陶罐里盛着凝固的历史和永恒的时间。 修补是一个工程,需要大耐心,大勇气,大智慧。耐心是为了对付那旷日持久的精雕细刻,是为了在漫长的修复过程中,坚定自己的信念和抵御他人的不屑。智慧是为了使原先的破损处,变得更加牢靠而美观。 人们常常担心修补过的器物,是否还有价值。也许在外观上会遗有痕迹,但在内在品质上,修补处该更具强韧的优势。听一位师傅说,锔过的碗,假如再摔于地,哪怕别处都碎成指甲盖大的碗碴,但被锔钉箍过的磁片,依旧牢牢地拢在一起。 爱情是我们一生中最需精心保养的器皿,它具备可资修补的一切要素。爱是珍贵的,爱是久远的,爱是有历史的,爱是渗透了情感的,爱是无价之宝。 爱情的修理工,不能假手他人,只能是我们自己。当我们签下爱情契约的时候,也随手填写了它的保修单。我们既是爱情的制造者,也是它的使用者和维修者。这种三合一的身份,使人自豪幸福也使人尴尬操劳。爱情系统一旦出了故障,我们无法怨天尤人,只有痛定思痛地查找短路,更换原件,改善各种环境和条件…… 古书上说,假如宝玉有了裂纹,可用锦缎裹,肌肤相亲,昼夜不离身,如此三年。那美玉得了人的体温滋养,就会渐渐弥合,直至天衣无缝,成为人间至宝。 不知这法子补玉是否灵验?若以此法修补爱情,将它放进两颗胸膛,以血脉灌溉,以精神哺育,以意志坚持,以柔情陶冶,它定会枯木逢春,重新郁郁葱葱。成千上万的丈夫 有成千上万的男人,可能成为某个女人的好丈夫。 这句话,从一位做律师的女友嘴中,一字一顿地吐出时,坐在对面的我,几乎从椅子滑到地上。 别那么大惊小怪的。这话也可以反过来对男人说,有成千上万的女人,可以成为你们的 好妻子。你知道我不是指人尽可夫的意思。教养和职业,都使我不会说出这类傻话。我是针对文学家常常在作品中鼓吹的那种"惟一",才这样标新立异。女友侃侃而谈。 没有惟一,惟一是骗人的。你往周围看看,什么是惟一的?太阳吗?宇宙有无数个太阳,比它大的,比它亮的,恒河沙数。钻石吗?也许有一天我们会飞到一颗钻石组成的星球上,连旱冰场都是钻石铺的。那种清澈透明的石块,原子结构很简单,更容易复制了。指纹吗,指纹也有相同的,虽说从理论上讲,几十亿上百亿人当中,才有这种可能性。好在我们找丈夫不是找罪犯,不必如此精确。世上的很多事情,过度精确,必然有害。伴侣基本是一个模糊数学问题,该马虎的时候一定要马虎。 有一句名言很害人,叫做:每一片绿叶都不相同。我相信在科学家的电子显微镜下,叶子间会有大区别,楚河汉界。但在一般人眼中,它们的确很相似。非要把基本相同的事物,看得大不相同,是神经过敏故弄玄虚。在森林里,如果戴上显微镜片,去看高大的乔木,除了满眼惨绿,头晕目眩,无法掌握树林的全貌,只得无功而返。也许还会迷失方向,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 婚姻是一般人的普通问题,不要人为地把它搞复杂。合适做你丈夫的人,绝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异数。就像我们是早已存在的普通女人,那些普通的男人,也已安稳地在地球上生活很多年了。我们不单单是一个人,更是一种类型,就像喜欢吃饺子的人,多半也热爱包子和馅饼。科学早就证明,洋葱和胡萝卜脾气相投,一定会成为好朋友。大豆和蓖麻天生和平共处。玫瑰花和百合种在一起,彼此都花朵繁茂,枝叶青翠。但甘蓝和芹菜相克,彼此势不两立。丁香和水仙花,更是水火不相容。郁金香干脆会致毋忘草于死地……如果你是玫瑰,只要清醒地坚定地寻找到百合种属中的一朵,你就基本获得了幸福。 当然了,某一类人的绝对数目虽然不少,但地球很大,人又都在走来走去,我们能否在特定的时辰,遭遇到特定的适宜伴侣,也并不是太乐观的事。 相信惟一,你就注定在茫茫人海东跌西撞寻寻觅觅,如同一叶扁舟想捕获一匹不知潜在何处的鳟鱼,等待你的是无数焦渴的黎明和失眠的月夜。 抱着拥有惟一的愿望不放,常常使女人生出组装男友和丈夫的念头。相貌是非常重要的筹码,自然列在前茅。再加上这一个学历高,那一个家庭好,另一个脾气柔雅,还有一个事业有成……女人恨不能将男人分解,剁下各自最优异的部分,由女人纤纤素手用以上零件,黏合成一个美轮美奂的新男人,该是多么美妙! 只可惜宇宙浩淼,到哪里寻找这样的胶水! 这种表面美好的幻想,核心是一团虚妄的灰雾在作祟,婚姻中自然天成的惟一佳侣,几乎是不存在的。许多婚礼上,我们以为天造地设的婚姻,夭折得如同闪电。真正的金婚银婚,多是历久弥新的磨合与默契。 女人不要把一生的幸福,寄托在婚前对男性千锤百炼的挑拣中,以为选择就是一切。对了就万事大吉,错了就一败涂地。选择只是一次决定的机会,当然对了比错了好。但正确的选择只是良好的开端,即使航向对头,我们依然还会遭遇风暴。淡水没了,船橹漂走,风帆折了……种种危难如同暗礁,潜伏于航道,随时可能颠覆小船。选择错了,不过是输了第一局。开局不利,当然令人懊恼,然而赛季还长,你可整装待发,蓄芳来年。只要赢得最终胜利,终是好棋手。 在我们人生旅途中,不得不常常进入出售败绩的商场。那里不由分说地把用华丽外衣包装的痛苦,强售给我们。这沉重惨痛的包袱,使人沮丧。于是出了店门,很多人动用遗忘之手,以最快的速度把痛苦丢弃了。这是情绪的自我保护,无可厚非。但很可惜,买椟还珠,得不偿失。付出的是生命的金币,收获的只是垃圾。如果我们能够忍受住心灵的煎熬,细致地打开一层层包装,就会在痛苦的核心里,找到失败随机赠送的珍贵礼品--千金难买的经验和感悟。 如果执著地相信惟一,在苦苦寻找之后一无所获,或是得而复失,懊恼不已,你就拿到了一本储蓄痛苦的零存整取存单,随时都有些进账可以添到收入一栏里记载了。当它积攒到一笔相当大的数目,在某个枯寂的晚上,一股脑儿齐提出来,或许可以置你于死地。 即使选择非常幸运地与"惟一"靠得很近,也不可放任自流。"惟一"不是终身的平安保险单,而是需要养护需要滋润需要施肥需要精心呵护的鲜活生物。没有比婚姻这种小动物,更需要营养和清洁的维生素了。就像没有永远的敌人一样,也没有永远的爱人。爱人每一天都随新的太阳一同升起。越是情调丰富的爱情,越是易馊,好比鲜美的肉汤如果不天天烧开,便很快滋生杂菌以致腐败。 不要相信惟一。世上没有惟一的行当,只要勤劳敬业,有千千万万的职业适宜我们经营。世上没有惟一的恩人,只要善待他人,就有温暖的手在危难时接应。世上没有惟一的机遇,只要做好准备,希望就会顽强地闪光。世上没有惟一只能成为你的妻子或丈夫的人,只要有自知之明,找到相宜你的类型,天长日久真诚相爱,就会体验相伴的幸福。 女友讲完了,沉思袅袅地笼罩着我们。我说,你的很多话让我茅塞顿开。但是…… 但是……什么呢?直说好了。女友是个爽快人。 我说,是否因工作和爱人都不是你的惟一,所以才这般决绝?不管你怎样说,我依然相信世界上存在着"惟一"这种概率。如同玉石,并不能因为我们自己不曾拥有,就否认它的宝贵。 女友笑了,说,一种概率若是稀少到近乎零的地步,我们何必抓住苦苦不放?世上有多少婚姻的苦难,是因追求缥缈的"惟一"而发生啊!对我们普通的男人和女人来说,抵制惟一,也许是通往快乐的小径。孝心无价 听一位研究古文字的教授讲,"孝"这个字在甲骨文里的写法,是一个少年人牵着一位老人的手,慢慢地在走。"孝"字从右上到左下那长长的一撇,便是老人飘荡的胡须…… 不知这说法是否为史学家定论,是否无懈可击,但它以一种恒远的温馨,包含着淡淡的苦楚沉淀我心,感到一种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感怀,一种更为年轻的个体对即将逝去的年华无微不至的关顾与挽留。 "孝"是东方文化灿烂的遗产,但在我们这个国度里,身份却很有几分可疑。和它们比肩的"忠"的地位,则要光辉伟大得多。国家、民族、政党、军队……都是需要"忠"的,而在"忠孝不能两全"这句话的阴影下,"孝"好像成了"忠"的对立面,冰炭不相容。 和忠比起来,孝的范围似乎比较窄。前者面对的是众人,后者大约只包含自己的家人。回顾中国的近代史,国家民族奋战的艰难历程,在浸透血与火的车辙里,难得有"孝"的位置。先驱的革命者,从域外窃得种子,带回这块苦难的大地。他们是有知识的年轻人,之所以曾受到良好的教育享有文化,多半和富裕的家境不可分,但他们义无反顾地向父辈的剥削阵营开火了。在黑暗的日子里,他们一定经历了心灵的分裂与决斗,最终决定背叛自己的阶级。于是在漫长的革命生涯中,他们缄口,不再谈"孝"。 参加革命的穷苦人,投了红军,当了八路,上了战场……他们走了,永不回头,但他们的父母留在饥寒交迫之中,饱受欺凌压迫,许多人被敌人残酷地杀害了。革命者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只有战斗才有胜利,这是惟一正确的道路。但我相信生者在每年中秋,仰望圆圆的明月,低下头都会黯然神伤。尽管有无数的理由,尽管责任完全不在个人,但在潜意识里,他们永不为自己辩解,苛刻地认定自己不孝。于是,他们也拒不谈"孝"。 新中国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在他们风华正茂的时候,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几乎每一个人都向自己的父母造过反。在青春勃发期关心国家大事的同时,意外地从家里找到了火山的爆发口,以自己的父母为第一目标,那时曾多么兴高采烈,遗下的却是永久的悔恨。待到狂潮退去,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凄凉地告别父母,远赴边陲,有的是身不由己的流放感,再没了丝毫选择的余地。即使有谁想到"父母在,不远游",在那样的日子里,几乎相当于一句反动口号了。 后来他们返城。没有地方住,龟缩在父母的小屋,给已经年迈的父母更添一份烦乱。不要说尽孝了,还要垂垂老矣的父母为自家操心不已。薪水低少,需要父母补贴。没有房子住,和父母挤在一起。无人做饭,父母就是当然的饮事员。孩子无人照管,父母就是最好的保姆……多少次悄悄接过父母接济的银钱,理智上惭愧,手心却跃跃欲试地潮湿。太多的贫困,吞噬掉了儿女的自尊心,如果我们注定得接受馈赠,还是接受来自父母的施舍吧。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尚潜伏着一个善良坚定的愿望,爸爸妈妈,终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会将你们付给我的爱,加倍地偿还,让我们一道期待那一天吧。 现在天下太平,人间和睦,世道安宁,人们大胆地可以言孝了。"孝"里当然有糟粕,有可笑以至可恨的迂腐气息,但其合理的内核却值得我们长久咀嚼。 我不喜欢一个苦孩求学的故事。家庭十分困难,父亲逝去,弟妹嗷嗷待哺,可他大学毕业后,还要坚持读研究生,母亲只有去卖血……我以为那是一个自私的学子。求学的路很漫长,一生一世的事业,何必太在意几年蹉跎?况且这时间的分分秒秒都苦涩无比,需用母亲的鲜血灌溉!一个连母亲都无法挚爱的人,还能指望他会爱谁?把自己的利益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的人,怎能成为为人类献身的大师? 我也不喜欢父母重病在床,断然离去的游子,无论你有多少理由。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动,不必将个人力量夸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在一位老人行将就木的时候,将他对人世间最后的期冀斩断,以绝望之心在寂寞中远行,那是对生命的大不敬。 我相信每一个赤诚忠厚的孩子,都曾在心底向父母许下"孝"的宏愿,相信来日方长,相信水到渠成,相信自己必有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可以从容尽孝。 可惜人们忘了,忘了时间的残酷,忘了人生的短暂,忘了世上有永远无法报答的恩情,忘了生命本身有不堪一击的脆弱。 父母走了,带着对我们深深的挂念。父母走了,遗留给我们永无偿还的心债。你就永远无以言孝。 有一些事情,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无法懂得。当我们懂得的时候,已不再年轻。世上有些东西可以弥补,有些东西永无弥补。 "孝"是稍纵即逝的眷恋,"孝"是无法重视的幸福。"孝"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往事,"孝"是生命与生命交接处的链条,一旦断裂,永无连接。 赶快为你的父母尽一份孝心。也许是一处豪宅,也许是一片砖瓦。也许是大洋彼岸的一只鸿雁,也许是近在咫尺的一个口信。也许是一顶纯黑的博士帽,也许是作业簿上的一个红五分。也许是一桌山珍海味,也许是一只野果一朵小花。也许是花团锦簇的盛世华衣,也许是一双洁净的旧鞋。也许是数以亿万计的金钱,也许只是含着体温的一枚硬币…… 在"孝"的天平上,它们等值。 只是,天下的儿女们,一定要抓紧啊!趁你父母健在的光阴。性别按钮 假如我们身上有一个按钮,可以随时改变我们的性别,我将在一生的许多时候使用它,让我们假设按钮的颜色,男性为红女性为绿吧,因为我们这个民族素有红男绿女这样一个成语。 我想像自己的身体也许像交通繁忙的十字街头,红红绿绿闪烁个不停。 当我还是一个胎儿的时候,我选择女性。因为根据最新的科学研究证明:在女性特有的那两个XX染色体上,除了表示性别,还携带着许多抗病的基因。流产夭折的孩子多半是男婴,就是因了这个缘故。请别谴责我的自私,外面的世界这么喧哗美丽,我这辆小小的跑车,不能还没驶出车站就抛锚。 当降生终于开始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选择男性。我要向人世间发出最嘹亮动人的哭声,宣告一个生命--我的到来。一个理由是女孩子的哭声多半太秀气,自己就听得没情绪。最主要的原因是为了让我的亲人们高兴。无论社会怎样进步,中国人还是喜欢男孩。尤其在产房里的时候,生了男孩的妈妈眉飞色舞,生了女孩的妈妈低眉顺眼……为了能让自己的妈妈理直气壮,为了能让望眼欲穿的爷爷奶奶喜笑颜开,我只好义无反顾地选择男性。这可绝不是向世俗的偏见低头,而只是想在出生的这一个瞬间,带给我的亲人更多的快乐。 我在襁褓中慢慢长大。这段期间,做男婴还是做女婴都无所谓。在没有发明舒适的纸尿布以前,我想还是做男孩好一些,享受干爽的机遇比较多。随着科学的不断先进,这件小事不再能左右我揿动按钮。在这段人生是美好的时光里,我男女不辨地随意躺在绵软的带栅栏的小床里,用小手追逐缓缓移动的阳光,学会对着使我们愉悦的事物微笑。我们脱离了母体的温暖,独自面对自然界的风霜。我们尝试着对饥饿和病痛发出抗争,但我们其实很无奈。假如没有亲人的呵护,无论男孩还是女孩,我们都软弱。 像初夏的青苹果,我们缓缓地长大。这段时间如果一定要我选择,我就当女孩吧。因此在这期间,我们无师自通地学会人世间最重要的知识--语言。女孩的舌头像鹦鹉,她们学话的速度比男孩快多了。虽说中国流传着"贵人语迟"的民谚,但我还是喜欢做个平凡人,早早地学会向他人表达自己的看法。 接着,我们突然像竹笋一样,日新月异地膨胀起来。不断地增长淘气本事。爬高上低,没头没脑地疯跑,在自己的脸上糊上泥,把玩具肢解得遍地都是,从一块石头疯狂地跳上另一块石间,在水里溅起一连串的水花……这都是男孩子的特权啊!我要做个男孩,把身上的红色按钮死死揿下。做男孩可以把鞋子踢烂、把衣服刮破、把手指划出血、把膝盖磕掉皮而不遭家长的斥责。男孩在玩耍上享有天然的豁免权,当他们无意间伤害了别人的财产和自己的身体时,大人们多半会宽容地说,嗨!男孩子嘛,就是这个样子! 女孩子可要倒霉得多。几千年的观念像一张透明的娇柔的网,将你裹得紧紧。你时刻感到不能自由自在地呼吸和手舞足蹈。你看得见外面的一切,却不能随心所欲地飞翔。你抗议的时候,别人会莫名其妙地说,没有呀?没有谁束缚你。真叫你有苦说不出。 开始上学了。我愿意回到女儿身。男孩子太顽劣了,屁股底下像有颗大滚珠,不会安安静静在椅子上待一刻。他们终究会意识到知识的重要,可是距那大彻大悟的关头,他们还要穿过漫长的隧道。在这个觉醒的过程中,他们恶劣的成绩,将被老师斥责,同学耻笑,家长软硬兼施,邻里议论纷纷……这种经历对一个人的心智是大考验。许多男孩就在这种挫折感中,失去了人最宝贵的自尊。而女孩,就比较的平顺,因为她们知道死用功。灵灵秀秀的女孩穿得干干净净,乖乖地举手发言。讨老师的喜欢。下了课,挟着平平整整的作业本回家,给爸爸妈妈一个好成绩。小学真是一个女孩的黄金时代,她们像新生的豆荚饱满和嫩绿,充满着勃勃的生气。 到了十一二岁的时候,我要赶快把绿色按钮变换成红色按钮,再迟就来不及了。那位将陪伴每一个女人青春时代的殷红色朋友就要来啦!她每月一次的造访你无法拒绝,陪着她,你困倦激动好哭爱发脾气……惹不起,我们躲得起。 去做男人。 男人此刻异军突起。他们在一夜之间变得强健英俊,仿佛蜕尽了最后一层躯壳的知了,高高地飞到了白杨树梢,向全世界发出尖锐的鸣叫。尽管歌声还不够老练,但他们终究会成熟起来的。这个时期的男性永远是一个谜,你不知道他们是在哪一个早上,突然从男孩变成了男子汉。老天爷的鬼斧神工,毫不留情地把他们大脑的沟壑凿深,雕刻出他们坚毅的下巴和眉宇,慷慨地在制造他们潇洒智慧的同时,随赠了一大包的幽默。仿佛在不经意之间,他们流露出勇气与旷达。当然啦,他们也脆弱,也孤独,也想入非非,也躁动不安,但鹿一般雄壮的气息缠绕着他们,他们在奔跑中不断完善。 岁月的炉火燃烧着,熔炼着男人和女人的金丹。 女人最美丽的季节到了。俗话说女大十八变,最动人的变化悄悄地发生着,我终于忍不住跑回去做女人了。 少女的头发像鸦羽一样闪亮,你盯着看久了,会闪出墨绿的光泽。瞳孔里因为蕴涵了过多的期望而显得秋水淋淋。肌肤像刚刚裱制出的白绸,细腻光滑无一丝波痕。柔曼的腰肢,玲珑的曲线,都带着稍纵即逝的精致。 她们的心绪,像一块绿毡似的秧田。看似平静,其实每一阵微风荡过,都引起所有的枝叶震颤。 草莓红了,芭蕉被雨淋湿。成熟的樱桃想飞到天上去,无所不在的万有引力又使它飘落黄土地。 无论女人有多少瑰丽的想像,她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是寻找那个缺了肋骨的男人,重新嵌进他的胸膛。无论找到找不到,都有无尽的苦恼与欢乐。 男人和女人终于镶在一起了。 在女人行将破裂的那一瞬,我决定逸出她的躯壳,去做一个男人。因为此时的男人好威风啊! 婚后的男人。太累太累。好像追赶太阳的夸父,一头担着事业,一头担着家庭。出于怕苦怕累的天性,又使我翻回头去想做女人,但女人已开始孕育生命。这是充满创造也充满艰险的劳动,简直是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劫难。 女人变得面目全非,身躯沉重,步履蹒跚,脸上趴着褐色的蝴蝶,曲线被圆弧毫不留情地替代。心脏汹涌地鼓荡着,供给着两个人的血脉。 那是生与死的循环啊。女人或者捧出两条生命,或者与她的婴孩一起沉没海底。 面对生命的链条,我怯懦地闭上眼睛。我真的不知该选择做男人还是做女人,也许人生就是无止尽的苦难,无论怎样巧妙地在礁石上跳来跳去,我们还是得被巨浪浇得透湿。 也许在真正美妙的融合中,男人和女人是一堵砌在高坡上的墙。你不可能将他们分开,你不可能说自己是其中的砖还是泥水。墙矗立着,或者訇然倒塌;或者很有风度地站上一千年,依然像刚完工那般新鲜。 真的,我们不必区分得太分明。一个好的男人和一个好女人,在共患难的日子里,是一种奇怪的有四只脚和四只手的动物。他们虽然有两颗心,却只有一个念头--风雨同舟地向前。 新的生命诞生了。 从这儿以后,还是坚持做男人吧。哺育的担子太重,社会又对女人提出了太多的角色。在家是举案齐眉的贤妻良母,出外是叱咤风云的巾帼强人。父母膝下返璞归真的孝女,社交场合典雅华贵的夫人……一副副面具需要轮换着镶在脖颈上,深夜里女人会仰天叹息:我在哪里? 做男人的就简明扼要多了。他们缓缓地但是坚定不移地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进,好像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舰。他们的轮廓在岁月中渐渐模糊,但内心仍坚定如铁。失败的时候,他们在人所不知的暗处,揩干净创口的血痕。当他们重又出现在太阳下的时候,除了觉出他的脸色略显苍白以外,一切如常。他们也会哭泣,但流出来的是血不是水。血被风干了,就是美丽的玫瑰花,被他们不经意地夹在成功的证书里。 男人的自由多,男人的领域大。男人被人杀戮也被人原谅,男人编造谎言又自己戳穿它。男人可以抽烟可以酗酒可以大声的骂人可以随意倾泻自己的感情。历史是男人书写的,虽然在关键的时刻往往被一只涂了蔻丹的指甲扭转。那也是因为在那只手的后面,有一个男人微笑地凝视着她。 我懵懵懂懂疲倦地走过了许多年,频繁地选择着性别按钮,连自己也感觉厌烦。似乎每一次选择的动机都是避重就轻,人类的弱点在选择中暴露无遗。 选择的机会不是很多了,我们已经老迈。 时间是一个喜欢白色的怪物,把我们的头发和胡子染成他爱好的颜色。他的技术不是太好,于是我们就变得灰蒙蒙。孩子长大了,飞走了,留下一个空洞的巢穴。由于多年在一起生活,我们吃一样的饭,喝同一种茶叶沏成的水,甚至连枕头的高度也是一致的。我们变得很相像。像一对古老的花瓶,并肩立在博物架上,披着薄薄的烟尘。 我们不可遏制地走向最后的归宿。我们常常亲热地谈起它,好像在议论一处避暑的胜地。其实我们很害怕,不是害怕那必然的结局,是害怕孑然一身的孤独。 我们争论谁先离开的利弊。男人和女人仿佛在争抢一件珍贵的礼物,都希图率先享受死亡的滋味。 在这人生最后一轮的选择中,我选择女性。 我拈轻怕重了一辈子,这次挺身而出。男人,你先走一步好了。既然世上万事都要分出个顺序,既然谁留在后面谁更需要勇敢,我就陪伴你到最后。一个孤单的老翁是不是比一个孤单的老媪更为难?让我噙这颗坚硬的胡桃到最后吧。 这是生命的分工,男人你不必谦让。 你病了,我会在你的床前,唱我们年轻时的歌谣。我会做你最爱吃的饭,因为你说过,除了你的母亲,这个世界上我做的饭最对你的口味。我们共同回忆以往的时光,把辛苦忙碌一辈子没来得及说的话,借病房的角落全部说完。 其实话是说不完的。 有一天,你突然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你说男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对我这样好,其实我不值得你对我这样好…… 你要用秘密回报我的真诚,这样使我在你死后不会太伤心。 我立刻用苍老的手,堵住你的嘴。我说,你别说,永远别说。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最大的秘密就是我们怎样在茫茫人海中相识,从过去一直走到将来。 男人走了,带着他永远的秘密。 现在,我已无法再选择。 那两个红色绿色的按钮,已经剥脱了油彩,像两颗旧衣服上的扣子。 选择性别,其实就是选择命运。男人和女人的命运有那么多的不同,又有那么多的相同。 我最后将两颗按钮一起揿下,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它们破裂了。留下一堆彩色的碎片。 我作为一个女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又作为一个女人,离开这个世界。似乎所有的选择都是徒劳。 不。我用一生的时间,活出了两生的味道。蓝色萝卜 有一天,我到商场的玩具柜台,为朋友的孩子过生日准备一份礼物。因总是拿不定主意,挑来选去的很费时间,便听到了如下一番谈话。 一位老妇人,在卖橡皮泥的柜台,转了好几个圈,神色有几分茫然。嘴里小声嘟囔着,哟,这才几年不见,橡皮泥已经变得这样豪华了,好的要上百块钱一套了,记得早先,几毛钱就能买一版,什么颜色都有的…… 正值中午,买东西的人不多,女售货员挺清闲的,就同顾客聊开了天儿。 哎,我说这位大姐,您那是什么时候的皇历了?几毛钱一版?少说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橡皮泥,三十六色,花哨着呢,还附带模型,您是想要麦当劳的食品型,还是白垩纪的恐龙型?您叫孙子把橡皮泥往模型里这么一按,再一磕出来,就什么都妥帖了,跟真的一模一样。 那老妇人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态,说,我不是给孙子买的,是给儿子买的。 售货员并不因自己说差了而尴尬,很快接着话茬儿说,看您这年纪,儿子怕也有三十了吧?您还这么惦记着他,真是个好妈妈啊! 老妇人点点头说,是啊,他大学毕业,已经工作多年了。她边说,边拿起售货员递来的样品,很仔细地端详后,把附有模型的橡皮泥向柜台里面推了推说,我不要这种千篇一律的东西,要那种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发挥创造性的橡皮泥。 售货员热情而久经世故的脸上出现了几丝迷茫,连我也听得起了好奇之心,用余光打量起老人。她衣着很普通,第一印象,几乎要把她归入家庭妇女范畴。但这结尾的话,让人得修改初衷,确认她是受过良好文化熏陶的知识女性。想来那儿子,也已是成年的知识分子了。那么,这玩具的意义何在呢? 售货员不愧见多识广,在短暂的愕然之后,很快就重现成竹在胸的神色,缩窄了喉咙,同情地说,哦,我明白了。您的儿子精神上……是不是有点……那个……我接待过这样的顾客,是安定医院的大夫,也是不要带模型的橡皮泥,因为对病人的思维和手的活动帮助不大,简装的橡皮泥,反倒实用。病人们可以像孩子一样瞎捏,尽情地发挥想像力。听说从他们捏的玩意儿里,还能推断出病情好坏呢…… 售货员嘴快手也快,把带有麦当劳和恐龙图案的大盒橡皮泥,麻利地收起来,递过一种色彩艳丽的简装橡皮泥。 老妇人很感激地看着售货员,轻声道着谢,然后细察新品种的成色。 售货员充满同情地叹了一口气。老人露出不很中意的样子说,基本还可以吧,只是有没有更多一些的呢? 售货员恍然大悟道,是这样啊,那我们还有大桶装的,都是专给幼儿园团体购买预备的,够一个班小朋友捏着玩了。说着,她从柜台角落拖出一个铁皮桶,看起来分量不轻。 老妇人再次察看,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说,谢谢你啦。我儿子个子很高,手也很大,手指也粗,那些专为娃娃预备的橡皮泥,对他来讲,太精巧了些。这种正合适。 老妇人交了钱,把售货员为她精心捆好的橡皮泥桶抱着,预备离去。售货员向她扬扬手说,您老多保重吧。看得出,您那么爱自己的儿子,他得了这样的病,您一定特难过。 老妇人开心地笑了,露出一口极为洁白的牙齿。虽然按她的岁数推算,这是假牙,仍让人感到她按捺不住的快乐。她说,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的儿子并没有什么病,他很好,很健康,是个很棒的电脑工程师。 目瞪口呆的不仅是那位热心的售货员,还有在一旁偷听的我。谜团没有解开,越结越死。 老妇人说,事情是这样的。 我儿子小的时候,手很巧。我给他买回各种各样的玩具,让他开发智力。有一次,我买了橡皮泥,就是你说的那种老掉牙的货色--只有十二色的一小盒。他用它们捏小鸭子、小轮船,活灵活现的。有一天,他捏了一个大萝卜,圆圆的,大大的,红红的,上面还长着翠绿的缨子。我喜欢极了,还有骄傲和自豪。我把这个萝卜小心地带到单位,让同事们看。大家都说这不是那么小的孩子能捏出来的,没准是哪个工艺师随手的小品。我听了以后,心中甜似蜜呀。回到家后,儿子跟我要那个萝卜。我说,干吗呀?他毫不在意地说,把它毁了,重捏啊。红色的归到剩下的红泥堆里,绿的归绿的。我很可惜地说,那这个萝卜不就没了吗?他睁大天真的眼睛说,可那些橡皮泥还在啊,我还可以捏别的呀。我说,不成,过几天,就是"六一"儿童节,单位里要是组织展览,这个萝卜就是上好的展品。你不能把它毁了,我要留作纪念。 儿子很听话,不再要回他捏的萝卜了。过了一段日子,他悄悄问,你们单位开过展览会了吗?我说,今年没开。你问这个干什么?他说,我想要回那个萝卜,让它回到我那一堆各色的橡皮泥里,这样,我就可以捏其他的东西了。我不耐烦地说,这个萝卜我还想留着呢。你该捏什么就捏吧。儿子又怯生生地说,妈妈,你能不能再给我买一盒新的橡皮泥呢?我说,为什么?原来那盒不是挺好的吗?儿子说,那个萝卜走了,它的颜色就不全了。我敷衍地说,好吧,哪天我得空了,就给你买。那阵子,我一直很忙。更主要的是不把孩子的请求当回事,总是忘。孩子问过几次,我心里烦,就说,你想捏什么就捏什么好了,颜色有什么要紧的?大模样像了就成。我儿子很乖,从此,他再也不提橡皮泥的事情了。 大约半年后的一天,我下班回家,在桌子上,看到了儿子用橡皮泥捏的新作品。我不知是不是他特地摆在那儿的--一个胡萝卜,身体是蓝色,叶子是黑色的。 我当时应该警醒的,可惜忙于工作,不愿分心,就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 从此,儿子再不捏橡皮泥了,我也渐渐把这件事淡忘了。直到他长大成人,几十年当中,我们都从未有一次再提过橡皮泥这个词。 前几天搬家,从尘封的旧物中滚出一个铁蛋似的东西,我捡起一看,原来是那个蓝色的萝卜。谁也不知道它是怎样被保存下来的。我把它放在手心,还感到儿子当年的无奈。我从中听到了强烈的抗议和热切的渴望。我想赎回我当年的粗暴和虚荣,想完成我曾经答应过的承诺…… 她说到这里,头深深地埋下了,花白的头发像一帘幕布,遮住了她的眼睛。 老妇人抱着橡皮泥桶,缓缓地走了。我也随之选定了一件礼物,离开了商场。我决定,在送给小朋友生日礼物的同时,送给他的妈妈一个故事。 只听得售货员在后头喃喃地低语,谁知她的儿子还记得这回事不?会原谅他妈妈吗?青虫之爱 我有一位闺中好友,从小怕虫子。不论什么品种的虫子都怕。披着蓑衣般茸毛的洋辣子,不害羞地裸着体的吊死鬼,一视同仁地怕。甚至连雨后的蚯蚓,也怕。放学的时候,如果恰好刚停了小雨,她就会闭了眼睛,让我牵着她的手,慢慢地在黑镜似的柏油路上走。我说,迈大步!她就乖乖地跨出很远,几乎成了体操动作上的"劈叉",以成功地躲避正蜿蜒于马路的软体动物。在这种瞬间,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手指如青蛙腿般弹着,不但冰凉,还有密集的颤抖。 大家不止一次地想法治她这心病,那么大的人了,看到一个小小毛虫,哭天抢地的,多丢人啊!早春一天,男生把飘落的杨花坠,偷偷地夹在她的书页里。待她走进教室,我们都屏气等着那心惊肉跳的一喊,不料什么声响也未曾听到。她翻开书,眼皮一翻,身子一软,就悄无声息地瘫倒在桌子底下了。 从此再不敢锻炼她。 许多年过去,各自都成了家,有了孩子。一天,她到我家中做客,我下厨,她在一旁帮忙。我择青椒的时候,突然从旁钻出一条青虫,胖如蚕豆,背上还长着簇簇黑刺,好一条险恶的虫子。因为事出意外,怕那虫蜇人,我下意识地将半个柿子椒像着了火的手榴弹扔出老远。 待柿子椒停止了滚动,我用杀虫剂将那虫子扑死,才想起酷怕虫的女友,心想刚才她一直目不转睛地和我聊着天,这虫子一定是入了她的眼,未曾听到她惊呼,该不是吓得晕厥过去了吧? 回头寻她,只见她神态自若地看着我,淡淡说,一个小虫,何必如此慌张。 我比刚才看到虫子还愕然地说,啊,你居然不怕虫子了?吃了什么抗过敏药? 女友苦笑说,怕还是怕啊。只是我已经能练得面不改色,一般人绝看不出破绽。刚开始的时候,我就盯着一条蚯蚓看,因为我知道它是益虫,感情上接受起来比较顺畅。再说,蚯蚓是绝对不会咬人的,安全性能较好……这样慢慢举一反三;现在我无论看到有毛没毛的虫子,都可以把惊恐压制在喉咙里。 我说,为了一个小虫子,下这么大的工夫,真有你的。值得吗? 女友很认真地说,值得啊。你知道我为什么怕虫子吗? 我撇撇嘴说,我又不是你妈,怎么会知道啊! 女友拍着我的手说,你可算说到点子上了,怕虫就是和我妈有关。我小的时候,是不怕虫子的。有一次妈妈听到我在外面哭,急忙跑出去一看,我的手背又红又肿,旁边两条大花毛虫正在缓缓爬走。我妈知道我叫虫蜇了,赶紧往我手上抹牙膏,那是老百姓止痒解毒的土法。以后,她只要看到我的身旁有虫子,就大喊大叫地吓唬我……一来二去的,我就成了条件反射,看到虫子,灵魂出窍。 后来如何好的呢,我追问。依我的医学知识,知道这是将一个刺激反复强化,最后,女友就成了生理学家巴甫洛夫教授的例案,每次看到虫子,就恢复到童年时代的大恐惧中。世上有形形色色的恐惧症,有的人怕高,有的人怕某种颜色,我曾见过一位女士,怕极了飞机起飞的瞬间,不到万不得已,她是绝不搭乘飞机的。一次实在躲不过,上了飞机。系好安全带后,她骇得脸色刷白,飞机开始滑动,她竟嚎啕痛哭起来……中国古时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的也是这回事。只不过杯弓蛇影的起因,有的人记得,有的人已遗忘在潜意识的晦暗中。在普通人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对当事人来说,痛苦煎熬,治疗起来十分困难。 女友说,后来有人要给我治,说是用"逐步脱敏"的办法。比如先让我看虫子的画片,然后再隔着玻璃观察虫子,最后直接注视虫子…… 原来你是这样被治好的啊!我恍然大悟道。 嗨!我根本就没用这个法子。我可受不了,别说是看虫子的画片了,有一次到饭店吃饭,上了一罐精致的补品。我一揭开盖,看到那漂浮的虫草,当时就把盛汤的小罐摔到地上了……女友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讲着。 我狐疑地看了看自家的垃圾桶,虫尸横陈,难道刚才女友是别人的胆子附体,才如此泰然自若?我说,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你是怎样重塑了金身? 女友说,别着急啊,听我慢慢说。有一天,我抱着女儿上公园,那时她刚刚会讲话。我们在林阴路上走着,突然她说,妈妈……头上……有……她说着,把一缕东西从我的头发上摘下,托在手里,邀功般地给我看。 我定睛一看,魂飞天外,一条五彩斑斓的虫子,在女儿的小手内,显得狰狞万分。 我第一个反应是像以往一样昏倒,但是我倒不下去,因为我抱着我的孩子。如果我倒了,就会摔坏她。我不但不曾昏过去,神智也是从来没有的清醒。 第二个反应是想撕肝裂胆地大叫一声。因为你胆子大,对于在恐惧时惊叫的益处可能体会不深。其实能叫出来极好,可以释放高度的紧张。但我立即想到,万万叫不得。我一喊,就会吓坏了我的孩子。于是我硬是把喷到舌尖的惊叫咽了下去,我猜那时我的脖子一定像吃了鸡蛋的蛇一样,鼓起了一个大包。 现在,一条虫子近在咫尺。我的女儿用手指抚摸着它,好像那是一块冷冷的斑斓宝石。我的脑海迅速地搅动着。如果我害怕,把虫子丢在地上,女儿一定从此种下了虫子可怕的印象。在她的眼中,妈妈是无所不能无所畏惧的,如果有什么东西把妈妈吓成了这个样子,那这东西一定是极其可怕的。 我读过一些有关的书籍,知道当年我的妈妈,正是用这个办法,让我从小对虫子这种幼小的物体,骇之入骨。即便当我长大之后,从理论上知道小小的虫子只要没有毒素,实在值不得大惊小怪,但我的身体不服从我的意志。我的妈妈一方面保护了我,一方面用一种不恰当的方式,把一种新的恐惧,注入到我的心里。如果我大叫大喊,那么这根恐惧的链条,还会遗传下去。不行,我要用我的爱,将这铁环砸断。我颤巍巍伸出手,长大之后第一次把一只活的虫子,捏在手心,翻过来掉过去地观赏着那虫子,还假装很开心地咧着嘴,因为--女儿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呢! 虫子的体温,比我的手指要高得多,它的皮肤有鳞片,鳞片中有湿润的滑液一丝丝渗出,头顶的茸毛在向不同的方向摆动着,比针尖还小的眼珠机警怯懦…… 女友说着,我在一旁听得毛骨悚然。只有一个对虫子高度敏感的人,才能有如此令人震惊的描述。 女友继续说,那一刻,真比百年还难熬。女儿清澈无瑕的目光笼罩着我,在她面前,我是一个神。我不能有丝毫的退缩,我不能把我病态的恐惧传给她…… 不知过了多久,我把虫子轻轻地放在了地上。我对女儿说,这是虫子。虫子没什么可怕的。有的虫子有毒,你别用手去摸。不过,大多数虫子是可以摸的…… 那只虫子,就在地上慢慢地爬远了。女儿还对它扬扬小手,说"拜……" 我抱起女儿,半天一步都没有走动。衣服早已被黏黏的汗水浸湿。 女友说完,好久好久,厨房里寂静无声。我说,原来你的药,就是你的女儿给你的啊。 女友纠正道,我的药,是我给我自己的,那就是对女儿的爱。垃 圾 婚 有一位女博士,电话里表示要采访我。因为日程排满了,我和她约了多日之后的一个晚上。那天,我早早到了咖啡厅。她来迟了,神情疲惫。我说,你是不是生病了?如果不舒服,别勉强。她很急迫地说,不不不……我现在就是希望和人谈话,越紧张越好。 于是,我们开始。她打开笔记簿,逐条提问。看得出,她曾做过很充分的准备,但此刻精神却是萎靡恍惚的。交流正关键时刻,她突然站起,说,不好意思,我上一下洗手间。 我当然耐心等待。她回来,落座,我们接着谈。不到十分钟,她又起身,说,不好意思--然后匆匆向洗手间方向小跑而去。 一而再,再而三。因为我们所坐的位置离洗手间有一段距离,拐来拐去一趟,颇费时间,谈话便出现了很多空白和跳跃。她不断地添加咖啡,直到我以一个医生的眼光,认为她在短时间内摄入的咖啡因含量,已到了引起严重失眠和心律紊乱的边缘。 我委婉地说,你要在意自己的身体。如果不适,咱们改日再谈吧。咖啡也要适当减少些,不然--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孩,会变得皮肤粗糙面容暗淡了…… 她猛地扔开采访本,说,我这个样子,你仍旧认为我是美丽和光彩的吗? 我说,是啊。当然是。如果安安稳稳地睡上一个好觉,我相信你更会容光焕发。 她说,您说的睡觉,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就是很普通很家常很必需的睡觉啊。温暖安全的房间,宽大的床铺,松软的枕头,蓬松的被子……当然了,空气一定要清新,略带微微的冷最好。喔,还有一件顶重要的事,要有一架小小的老式闹钟,放在床头柜上。到了预定时间,它会发出喑哑而锈的声音,刚好把你唤醒又不会吓了你一跳……起床了,你就可以生龙活虎地快乐地干事了…… 她用两只手握着我的手说,你怎么和我以前想的一模一样?!可惜,我现在不这样认为了。读博士的时候,我认识了乔,当他在草地上说,咱们睡一觉吧!我以为是仰望着蓝天白云,享受浪漫的依偎,没想到他就让我们的关系,从恋人火速到了夫妻。乔说,睡觉就是性的代名词。 女博士握着我的手,她的一只手很热,捂着咖啡杯的缘故。一只手很冷,那是此刻她的体温。 我说,乔是什么人呢? 她说,乔是个企业家,他没有很高的学历。乔说他喜欢读过很多书的人,特别是读过很多书的女人,尤其是读过很多书又很美丽的女人。我喜欢乔这样评价我的长处--读书和美丽。如果单看到我的书读得好,比如我的导师和我的师兄弟们,我觉得他们太不懂得欣赏女人的奥妙了。但如果只是看到我的美丽,比如有些比乔拥有更多财富和权势人物喜欢我,但我觉得他们买椟还珠。 后来,我和乔结婚了,乔不算很富有,他原来说要给我买有游泳池的房屋,最后呢,只买了一套浴缸了事。但我不怨乔,我知道男人们都爱在他们喜爱的女人面前夸口。我相信只要乔好好发展,游泳池算什么呢?将来我们也许会拥有一个海岛呢!以我的学识和美丽,加上乔的生猛活力,我们是一对黄金伴侣。 说到黄金,结婚多少年之后,有一个称呼,叫"金婚"。我看,婚姻必得双方原先就是两块黄金,结合在一起,才能是"金婚"吧?两块头,用铁丝缠在一起多少年,也变不成黄金,只能变成灰烬。对不对?乔说,咱们一结婚,就是金婚了。 有一天,我有急事呼乔,乔那天为了躲一笔麻烦的交易,把手机关了。他说,呼机我开着呢,你呼我,我会回话。可我连呼多次,他就是没反应。晚上,我问乔说,你让我呼你,可你为什么不理我?他说,是吗?我不知道啊。他把呼机摘下说,喔,没电了。说完,他就出外办点小事。我正好抽屉里有电池,就给他的呼机换上。电池刚换好,呼机就响了。来电显示了一个电话号码,并有呼叫者的全名--一位女士。留言也是埋怨乔为什么渺无回音?口气肉麻暧昧,绝非我这个当妻子说得出来的。让呼台小姐转达如此放肆的情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我立马把呼机扔到床上,好像它是活蟑螂。本能让我猜出了它后面的一切,阴谋在我的身边已经潜伏很久了。 我要感谢我所受过的系统教育,让我在混乱中很快整出条理--我首先要搞清情况,我不能再被人蒙在鼓里。背叛和欺骗,是我的两大困境,我要各个击破。威严的导师可能没想到,他所教授我的枯燥的逻辑训练和推理能力,成为我在情场保持起码镇定的来源。我立即把呼机里的新电池退下,把乔的旧电池重新填进。然后,整个晚上,用最大的毅力,憋住了不询问乔有关的任何事宜,乔也没有注意到我的沉默。那个电话号码和姓名,像我学过的最经典的定律,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先是查了乔的手机对外联络号码。我知道了乔和那女人通话之多,令人吃惊。我又查到了那个女人的住址和身份。 我找到她。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先找到她,而不是先和乔谈。也许,我不想再听乔的欺骗之词,那不仅是对感情的蹂躏,也是对我的智商的藐视。在我的潜意识里,也有几分好奇。我想知道这个把我打得一败涂地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 我找她的那一天,精心地化了妆,比我去见任何一位我所尊重的男士,出席任何一个隆重的场合,都要认真。我挑选了自己最满意的服饰,临敲她门的时候,心砰砰直跳。很可笑,是不是?但我就是那样子,完全丧失了从容。 门开了。她说她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倚着门框,简直要晕倒。我以为自己将看到一位国色天香的玉人,那样我输得其所,输得心甘情愿。我会恨乔,但我还会保存一点尊严。但眼前的这个女人,矮、黑、胖,趿拉着鞋,粗俗得要命,牙缝里还粘着羽绒似的茴香叶子…… 我问她那个传呼是什么意思?她说,你就是乔的那个博士老婆吧?你能想到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你是博士吗,这点常识还没有!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木然地往回走,那女人还补了一句,乔说了,跟博士睡觉,也就那么回事,没劲! 我跟乔摊开了。他连一点悔恨的表示都没有,说,离吧。我本来以为博士有特殊的味道,试了试,也就那么回事,你要是睁一眼闭一眼地过,也行。你还这么心眼多且不饶人,得了,拜拜吧。 办离婚那天,正好距我们结婚的日子,整整十个月。我不知道十个月的婚姻,有什么叫法,我把它称为"垃圾婚"。我们原本就不是金子,他不是,我也不是。把一种易生锈的东西和另一种易腐蚀的物件搁在一处,就成了垃圾。 我外表上还算平静,还可以做研究采访什么的。但我的内心受了重创。乔摧毁了我的自信心,我想,那个女人吸引他的地方是什么呢?容貌学历她一点没有。有的就是睡觉吧?那有什么了不起的?睡觉谁不会呢?我既然能做得了那么繁复深入的研究,睡觉能难得倒谁呢?我开始和多个男友交往,很快就睡觉。我得了严重的泌尿系统感染症,这两天又犯了,但咱们约好的时间我不想更改,这就是我不断地上洗手间的原因…… 听着听着,我用手指围住滚热的咖啡杯。在她描述的过程中,我的手端渐渐冷却。 我该怎么办?女博士问我。 先把病治好。我说。 这我知道。也不是没治过。只是治好了,频繁的睡觉,就又犯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说,睡觉,我说的是纯正的睡眠,对治病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女人们首先享有自己安宁的睡眠,才有力量清醒地考虑爱情啊。 女博士说,可是,我的垃圾婚姻呢? 我说,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她说,可是我还在垃圾堆里啊。 我说,你愿意当垃圾吗? 她说,这还用说吗?当然是不愿意的啦!可是,谁能救我? 我说,救你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你自己啊。既然你不愿意当垃圾,很好办。离开垃圾就是了。 她说,就这么简单啊? 我说,就这么简单。当然,具体做起来,你可能要有斗争和苦恼。但关键是决心啊。只要你下了决心,谁能阻止一个人从垃圾中奋起啊! 女博士点点头。招来侍者,说,我不要咖啡了,请来一杯白开水。我不再用浓浓的咖啡麻醉或是刺激神经了。有时候,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最有力量的啊。 我说,祝你睡个好觉。PART 5 假如一对新人智差殊异,性格无补,少温良仁爱的善美,多冷厉森严的辣手,钱不是太多就是太少…无论他们身高如何匹配,相貌如何俊美,家世如何渊源,文凭如何耀眼,情感如何缠绵,山盟如何海誓……有多少外在的光环闪烁;也无论青梅竹马,患难之交,萍水相逢,千里姻缘,弄巧成拙,指腹为婚……有多少内里的故事流传,我却总带着凄凉的心境,仿佛看到幸福终结的海市蜃楼,在不远处波光粼粼。哀痛使我无法扮出由衷的微笑。母爱的级别 有人说,爱是与生俱来的。母爱是我们理解爱的最好的范本和老师。 我以为,错。爱是需要学习,需要钻研,需要切磋,需要反复实践,需要考验,需要总结经验,需要批评帮助,需要阅读需要讨论,需要提高需要顿悟……总之,需要一切手段的打磨和精耕细作的艺术。 与生俱来的只有动物的本能。人的爱,超越了血缘、种族、国界,它辽阔的翅膀抵达宇宙的疆界,这是地球上任何一种动物不可能天然辐射的领域。所以,爱不是如同瞳仁的颜色和身高的尺度,是一串基因决定的先天,而是后天艰苦磨琢的成长之丹。 印度狼孩的故事,是一个动物母爱的典范之作。有时想,假如是一个人类的母亲,得到了一只狼的幼崽,将会怎样?一般情形下,怕是不会用乳汁哺育它长大的吧?这不但说明了母爱是盲目的,还说明如果单纯比较母爱的浓度,也许人还不如一只动物。有人会说,狼长大了,会咬人,谁敢喂它?那么,一只小鼠,就会有人类的母亲用乳汁哺育它吗?答案也基本上是否定的。 母爱并不是爱的高级阶段,因为它仅仅是人类的一种本能。人类的婴儿接受母爱,是被动和无意识的。在感知的那一方面来讲,母爱首先是物质的,是生存的必要条件。如果没有母亲的乳汁和精心呵护,小婴儿根本就无法生存。所以,母爱的早期阶段是分割界限不清晰的融合,它具有多方面付出的照料性质,高级阶段则升华为分离和精神的构建。世上有许多母亲,可以把属于动物本能的那一部分做得较好,就是可以完成对子女的衣食住行的补给维护,但是对高级部分,就是超越一己,博爱人类--从血缘分离弥散扩展和广博的爱,就未必能及格以至优秀。 我们不时地听到某个母亲,因为孩子的学习成绩不好,竟把自己的亲生孩子殴打致死的事情。这是爱吗?很多人说这不是爱,因为他们本能地拒绝承认这是爱,在他们眼中,爱是纯正和没有任何杂质污染的,包括爱是不能有失误的。但我想说,假使把那位死去的孩子复活,问他或她,你的妈妈是否爱你,我想,他和她带着满身伤痕,也会说,妈妈爱…… 因为母爱的初级阶段,就是如此盲目和自怜自恋的。她很可能不尊重孩子,难以清晰地界定孩子是另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个体。她把自己的感受和期望,强加在一个与她完全不同的人身上,就会酿成悲剧。这不但是生理上的,还有更深的心理上的痕迹。我要说,很多成人的家庭不幸和性格缺憾,追溯起来,都和母爱只停留在地基阶段,未能完成向高级阶段的转化有关。单纯的低级的母爱,是泥沙俱下,糟粕与精华并存的原始状态。 在母爱的高级阶段,母亲要高屋建瓴地完成与孩子的分隔。她高度尊重生命的不同个体之间的差异,帮助一个新的生命走向灿烂和辉煌。这种境界,即使是一个潜质优等的母亲,如果不经过修炼和学习,也是不容易天然达标的。如果将它比作一座关键的闸门,我们将忧虑地看到--无数的母亲被隔绝在门的这一边,只有少数优异的母亲,才能跨越这对她们自身也充满挑战的门槛,完成爱的本质的升华。 既然母爱里包含着如此分明和严格的界限,我们有什么理由坚持--母爱就一定是我们接受爱的完善楷模呢? 所以,我宁可说,爱是没有天造地设的老师的,爱又无法无师自通。爱很艰巨,爱要我们在时间中苦苦摸索。娘 间 谍 我和她的相识,有点意思。我称她"娘间谍"--是她自己告诉我这个绰号的。我从小就很惊叹间谍的手段和意志力。 那天上班时分,传达室打来电话说,有一个女人,说是你的亲戚,找上门来,你见不见?我说,是什么亲戚呢?师傅说,她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我们觉得很可疑。你直接问她吧,检验一下。要是假冒伪劣,我们就打发她走。 传达说着把话筒递给了那女人。于是我听到一个低低的气声,耳语一般地说,毕作家,我不是你亲戚,可是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啊,你怎么不记得我了呢,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表姑全家还让我问你好呢,你赶快跟传达室的师傅说一下,让我上楼吧,他们可真够负责的了,不见鬼子不拉弦……师傅,您来听本人说吧…… 后半截的声音明显放大,看来是专门讲给旁人听的。于是我乖乖地对传达室同志说,她是我亲戚,请让她进来。谢谢啦! 几分钟后,她走进门来。个子不高,衣着普通,五官也是平淡而无奇的那种,没有丝毫特色。叫人疑惑刚才那番精彩的表演,是否出自这张平凡的面庞。 她不客气地坐下,喝茶。说,一个作家,又好找又不好找。说好找吧,是啊,报上有你的名字,实实在在的一个人,电脑这么发达了,找个人,按说不难。可是,具体打听起来,报社啊编辑部啊,又都不肯告诉你,好像我是个坏人似的…… 我说,真是很抱歉。 她笑起来说,你道的什么歉呢?又不是你让他们不告诉我的。再说,这也难不住我,我在家里专门搞侦破,我女儿送我一个外号,叫--"娘间谍"。 我目瞪口呆。半晌说,看来,你们家冷战气氛挺浓的啊。 她收敛了笑容说,要不我还不找你来呢!你能不能帮帮我? 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说,我就这一个女儿。我丈夫和我都是高工,就像优良品种的公鸡母鸡就生了一个鸡蛋,你说,我能不精心孵化吗?从小我就特在意女儿的一言一行。小孩子要是发烧,三等的父母是用体温表,水银柱窜得老高了,才知道大事不好。二等的家长是用手摸,呦!这么烫啊!方发觉孩子有病了。我是一等的母亲,我只要用眼角这么一扫,孩子眼珠似有水气,颧骨尖上泛红,鼻孔扇着,那孩子准是发烧了,我这眼啊,比什么体温表都灵。 女儿小的时候,特听我的话。甭管她在外面玩得多开心,只要我在窗台上这么一喊,她腾腾地拔脚就往家跑。有一回,跑得太快,膝盖上磕掉了那么大一块皮,血顺裤腿流,脚腕子都染红了。邻居说,看把你家孩子急的,不过是吃个饭,又不是救火,慢点不行?我说,她干别的摔了,我心疼。往家跑碰了,我不心疼。听父母的话,就得从小训练,就跟那半个月之内的小狗似的,你教出来了,它就一辈子听你的。要是让它自由惯了,大了就扳不过来了。 左邻右舍都知道我有一个说一不二的女儿,我也挺满意的。现今都是一个孩子,我们今后就指着她了。让她永远和父母一条心,就是自己最好的养老保险。 我忍不住打断她说,你这不是控制一个人吗? 她说,你说得对啊,不愧是作家,马上抓到了要害。要说我这个控制,还和一般的层次不一样。我做得不留痕迹。控制最基本的要素,就是掌握信息。叶利钦凭什么掌握着核按钮?不就是他知道的信息比别人多吗?对女儿,你知道了他的信息,你就掌握了他的思想。你想让他和谁来往,不想让他和谁来往,不就是手到擒来的事了吗?比如她常和哪些同学联系,我并不直接问她,那样她就会反感。年轻人一逆反,完了,你让他朝东他朝西,满拧。我使的是阴柔功夫。我也不偷看她的日记,那多没水平,一下子就被发现了。现在的孩子,狡猾着呢。我呀,买了一架有重拨功能的电话机。她不是爱打电话吗,等她打完了,我趁她不在,啪啪一按,那个电话号码就重新显示出来了。我用小本记下来,等到没人的时候,再慢慢打过去,把对方的底细探来。这当然需要一点技巧,不过,难不倒我。 我点点头。不是夸奖这等手段,是想起了她刚在传达室对我的摆布。 她误解成赞同,越发兴致勃勃。 女儿慢慢长大了,上了大学,开始交男朋友。这可是一道紧要关口啊。我首先求一个门当户对,若是找个下岗女工的儿子,我们以后指靠谁呢?所以,我特别注重调查和她交往的男孩子的身世。一发现贫寒子弟,就把事态消灭在萌芽状态。 我说,这能办得到吗?恋爱的通常规律是--压迫越重,反抗越凶。 她说,我不会用那种正面冲突的蠢办法。我一不指责自己的女儿,那样伤了自家人的和气,二不和女儿的男友直接交涉,那样往往火上浇油。我啊,绕开这些,迂回找到男方的家长,向他们显示我家优越的地位,当然这要做得很随意,叫他们自惭形秽。述说女儿是个骄娇小姐,请他们多多包涵,让他们先为自己儿子日后的"气管炎"捏一把汗。最后,做一副可怜相,告知我和老伴浑身是病,一个女婿半个儿,后半辈子就指望他们的儿子了……她说到这里,得意地笑了。 我按捺住自己的不平,问道,后来呢? 她说,后来,哈哈,就散伙了呗。这一招,百试百灵。我总结出了一个经验,下层劳动人民,自尊心特别强,神经也就特脆弱。你只要影射他们高攀,他们就受不了了。不用我急,他们就给自己的小子施加压力,我就可以稳操胜券坐享其成了。 我说,你一天这般苦心琢磨,累不累啊? 她很实在地说,累啊!怎么能不累啊?别的不说,单是侦察女儿是不是又恋爱了,就费了我不少的精力。后来,我发现了一个好办法,说出来,你可不要见笑啊。女儿是个懒丫头,平日换下的衣服都掖在洗衣机里,凑够了一锅,才一齐洗。我就趁她走后,把她的内裤找出来,仔细地闻一闻。她只要一进入谈恋爱,裤子就有特殊的味道,可能是荷尔蒙吧,反正我能识别出来。她不动心的时候,是一种味道,动了真情,是另一种味道……那味一出现,我就开始行动了……近来她好像察觉了,叫我娘间谍,不理我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天啊!我大骇,一时间什么话都对答不出。在我所见到的母亲当中,她真是最不可思议的之一。 我连喝了两杯水之后,才把自己的情绪稳定住。我对她讲了很多的话,具体是些什么,因为在激动中,已记得不很清楚了。那天,她走时说,谢谢你啦!我明白了,女儿不是我的私有财产,我侵犯了女儿的隐私权。我会改的,虽然这很难。 我送她下楼,传达室的师傅说,亲戚们好久没见,你们谈挺长时间啊。 我叹口气说,是啊。我很惦念她的女儿啊。 分手时,娘间谍对我说,你要是有功夫,就把我对你说过的话,写出来吧。因为我得罪了不少人,我也没法一一道歉了。还有我的女儿,有的事,我也不好意思对她说。你写成文章,我就在里面向大家赔不是了。 娘间谍走了。很快隐没在大街的人流中,无法分辨。佑护灾难中的孩子 朋友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三岁的女儿,乘坐长途汽车。旷野的高速公路上突然起了浓雾,气团包抄过来,好像牛奶翻滚。司机就把车靠在紧急停车带,耐心等待。过了许久,雾渐渐稀薄些,为了赶时间,司机就上路了。雾大,管理站封锁了高速公路,路面上几乎没有一辆车。司机就很放心地加快了速度。惨案就在此时发生。当司机发现前面有一辆货车抛锚时, 尽管把刹车全力踩死,客车车头还是拱入了货车车厢。 货车上满载着的钢筋,在客车巨大的惯性之下,化成锋利的长矛,将客车前三排座位齐刷刷戳透,无数鲜血喷溅而出…… 那位抱着孩子的母亲,当场死了。也许是生命的本能,也许是冥冥中的神灵指点,总之在那电光石火的恐怖刹那,母亲把女儿猛地往下一压,一根钢筋擦着小姑娘的头皮刺了过去,小女孩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伤着。 客车停住了,后排座位上幸免遇难的人们,在庆幸自己命大的同时,竭力抢救着前排的乘客。 听人说,那三岁的小姑娘,爬起来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母亲,第一句对别人说的话是--我妈妈流了这么多的血,她死了。 她默默地看着人们翻动妈妈的尸体,过了一会儿,当人们放弃抢救的希望,抱起孩子时,听到她清清楚楚地说的第二句话是--我妈妈死了之后,我不要后妈。 给我转述这个悲剧的朋友发着感慨:你看看如今的孩子,真是小精灵!当时就知道她妈妈死了,也不哭。然后马上就想到了后妈的事,心眼可真多啊!都是看电视学来的。大伙听说了,都不信这么大的孩子,就这么能琢磨。有的人不信,后来见了面就当场试验。问那孩子,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说,那孩子是怎么回答的呢? 朋友说,还真像别人学的那样,你一问,那小姑娘就说,我妈流了好多好多血……一下子就死了……我听见头顶上轰的一声……我不要后妈…… 我说,后来呢? 后来问的人太多了,小姑娘好像觉出了什么,就不说了。什么都不说,充满仇恨地看着你。 我说,事件怎么处理的? 朋友说,客车和货车打官司,都说对方的责任大。死者家属不让火化尸体,人就一直在冰柜里冻着。为了催促解决,死者家属联名上访,拖家带口地集体告状…… 我焦虑地问,在大家做这些事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在哪儿呢? 朋友说,她在哪儿?她还能在哪儿?当然是跟着她爸爸了。大伙说什么,她就听着呗。上访的时候,大伙教她跟领导说,要是不赔我们家钱,就不把我妈妈从冰柜里拉出来。 我说,小姑娘说了吗? 朋友说,她说了啊。她爸、她姥姥、姥爷、爷爷、奶奶都让她这么说,她哪能不说啊。你还别说,这孩子一出动,哀兵动人,就是管事。领导当时就批了--从厚抚恤。家里人领了一笔钱,后事就办了。 我说,后来呢? 朋友说,还有什么后来?后来就一切都结束了呗!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各就各位。 我说,那个小姑娘呢? 朋友说,不知道,可能一切都好吧。 我的心,被搅得深深不宁。直觉告诉我,绝不是一切都好!在那个女孩身上,发生了巨大的断裂和混乱。 我相信那聪慧过人的小姑娘,会对她三岁时经历的这一惨案,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也许她会遗忘,忘得一干二净。从此,不记得那喷溅流淌的滚烫鲜血,那呼啸而过的恐怖之声,那骨肉横飞的悲惨场面,那被人传授的鹦鹉学舌……这些悲怆的恐惧和无与伦比的失落,被人体的本能的保护机制,不由分说地压入了混沌的潜意识。 一片空白。因为这种猛烈的负面刺激,业已远远超过了一个幼童的心灵所能承载的负荷。然而,空白之下,依然汩汩地流淌着不息的血流。未经妥善处理的哀痛,绝不会无声无息地消解。它们潜伏在我们心灵的最底层,腐蚀着风化着灵魂的基石,日日夜夜睁着一只怪眼,折磨得我们永无安宁。 也许她什么都记得,但她什么都不说。对一个孩子来说,顿失母爱,是多么严酷陡峭的跌落!没有人能够替代母亲温暖的怀抱,没有人能够补起塌陷的太阳。孩子的世界,在这一瞬永远地变了颜色!从此,她沉默寡言,自卑自弃或是自怜自恋,她怨天尤人,不能从容接受别人的爱,也不能慷慨施予他人以爱,乖戾暴躁喜怒无常……世上游荡着一个冷漠孤寂的独影,到处洒下点点凄苦的清泪或是--永不流泪。 当然,事情也许会有另外的可能性,但我不敢盲目乐观。上述的发展趋势,并非危言耸听。我们曾在无数成人的心理障碍中,看到幼年不幸的浓重阴影。 天灾人祸之中,谁是最痛楚的受难者?是失去丈夫的妻子?还是失去妻子的丈夫?是失去子女的父母?还是失去父母的子女? 这样的比较,也许最终是无法完成的,旋涡中的每一个都椎心泣血。但我还是要说,那个三岁的女孩,是最最需要佑护的人啊! 因为她稚弱,因为她敏感,因为她聪慧,因为她是惨案的最近目击者,因为她的心灵是一朵刚刚孕育的蓓蕾。 也许她的身上没有血痕,但我知道,她的心被洞穿。也许她的神经没有折断,但我知道,她的大脑激烈震荡。也许她的视力依然完整,但我知道,她的眼前出现了拂不去的昏暗。也许她的呼吸并不困难,但我知道,她的灵魂一次次地窒息…… 我由此呼吁,在一切灾难的现场,我们不但要在第一时间,全力救助孩子身体上的创伤,而且要最大限度地保护他们稚嫩的心灵。尽快地将他们从恐怖的现场抱离,给他们以温暖的安全的庇护。不要诱发他们对悲惨处境无休止的回忆,不要出于成人的功利目的,将未成年人拉入处理后事的复杂局面。要由训练有素的人员,对突发灾难中的孩子,进行系统的医救和后续的治疗…… 我不知那个三岁的女孩,现在何处?我希望她的家人能给予她无尽的关爱。我希望她能从悲怆中站起来,我希望她安宁享有明媚的人生。爱的回音壁 现今中年以下的夫妻,几乎都是只有一个孩子,关爱之心,大概达到中国有史以来的最高值。家的感情像个苹果,姐妹兄弟多了,就会分成好几瓣。若是千亩一苗,孩子在父母的乾坤里,便独步天下了。 在前所未有的爱意中浸泡的孩子,是否物有所值,感到莫大幸福?我好奇地问过。孩子们撇嘴说,不,没觉着谁爱我们。 我大惊,循循善诱道,你看,妈妈工作那么忙,还要给你洗衣做饭,爸爸在外面挣钱养家,多不容易!他们多么爱你们啊…… 孩子们很漠然地说,那算什么呀!谁让他们当了爸爸妈妈呢?也不能白当啊,他们应该的。我以后做了爸爸妈妈也会这样。这难道就是爱吗?爱也太平常了! 我震住了。一个不懂得爱的孩子,就像不会呼吸的鱼,出了家族的水箱,在干燥的社会上,他不爱人,也不自爱,必将焦渴而死。 可是,你怎让由你一手哺育长大的孩子,懂得什么是爱呢?从他眼睛接受第一缕光线时,已被无微不至的呵护包绕,早已对关照体贴熟视无睹。生物学上有一条规律,当某种物质过于浓烈时,感觉迅速迟钝麻痹。 如果把爱定位于关怀,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对他的看顾渐次减少,孩子就会抱怨爱的衰减。"爱就是照料"这个简陋的命题,把许多成人和孩子一同领入误区。 寒霜陡降也能使人感悟幸福,比如父母离异或是早逝。但它是灾变的副产品,带着天力人力难违的僵冷。孩子虽然在追忆中,明白了什么是被爱,那却是一间正常人家不愿走进的课堂。 孩子降生人间,原应一手承接爱的乳汁,一手播洒爱的甘霖,爱是一本收支平衡的账簿。可惜从一开始,成人就间不容发地倾注了所有爱的储备,劈头盖脑砸下,把孩子的一只手塞得太满。全是收入,没有支出,爱沉淀着,淤积着,从神奇化为腐朽,反让孩子成了无法感知爱意的精神残疾。 我又问一群孩子,那你们什么时候感到别人是爱你的呢? 没指望得到像样的回答。一个成人界都争执不休的问题,孩子能懂多少?比如你问一位热恋中的女人,何时感觉被男友所爱?回答一定光怪陆离。 没想到孩子的答案晴朗坚定。 我帮妈妈买醋来着。她看我没打了瓶子,也没洒了醋,就说,闺女能帮妈干活了……我特高兴,从那会儿,我知道她是爱我的。翘翘辫女孩说。 我爸下班回来,我给他倒了一杯水,因为我们刚在幼儿园里学了一首歌,词里说的是给妈妈倒水,可我妈还没回来呢,我就先给我爸倒了。我爸只说了一句,好儿子……就流泪了。从那次起,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光头小男孩说。 我给我奶奶耳朵上夹了一朵花,要是别人,她才不让呢,马上就得揪下来。可我插的,她一直戴着,见着人就说,看,这是我孙女打扮我呢……我知道她最爱我了……另一个女孩说。 我大大地惊异了。讶然这些事的碎小和孩子铁的逻辑。更感动他们谈论时的郑重神气和结论的斩钉截铁。爱与被爱高度简化了,统一了。孩子在被他人需要时,感觉到了一个幼小生命的意义。成人注视并强调了这种价值,他们就感悟到深深的爱意。在尝试给予的同时,他们懂得了什么是接受。爱是一面辽阔光滑的回音壁,微小的爱意反复回响着,折射着,变成巨大的轰鸣。当付出的爱被隆重地接受并珍藏时,孩子终于强烈地感觉到了被爱的尊贵与神圣。 被太多的爱压得麻木,腾不出左手的孩子,只得用右手,完成给予和领悟爱的双重任务。 天下的父母,如果你爱孩子,一定让他从力所能及的时候,开始爱你和周围的人。这绝非成人的自私,而是为孩子一世着想的远见。不要抱怨孩子天生无爱,爱与被爱是铁杵成针百年树人的本领,就像走路一样,需反复练习,才会举步如飞。 如果把孩子在无边无际的爱里泡得口眼翻白,早早剥夺了他感知爱的能力,育出一个爱的低能儿,即使不算弥天大错,也是成人权力的滥施,或许要遭天谴的。 在爱中领略被爱,会有加倍的丰收。孩子渐渐长大,一个爱自己爱世界爱人类也爱自然的青年,便喷薄欲出了。好脾气的悖论 记得一位老妈妈曾对我说,要为儿子挑一房好脾气的媳妇。我说,你怎么考察呢?她说,看为娘的脾气就知道女儿的性情了。过了几年,我问老人家,媳妇怎样?她说,啊呀呀,再没那么凶的了,属煤气罐的,一点就着!老人又说,轮到给小儿子说媳妇,这回特地挑了一家悍妇的女儿,果然竟是极温顺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她瞪着苍老的黄眼珠问我。 我不知道老妈妈的遭遇是否具有普遍性,也不认为脾气孬好是恋爱的先决,只是环顾四 周的家庭,像这般悖论的情形,似乎还可找到不少。 一个在充满了爱意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却丧失最起码的温情,凶残地对亲人举起屠刀。一个极朴素的母亲,孩子反奢糜成风。钵满缸流的富家子弟,横起杀人越货的贼心。勤俭本分人的后代,摇身成了江洋大盗。目不识丁的双亲,养育半打硕士博士。荒僻的山野,走出雄才大略的军师。贫寒人一旦发达,挥金如土。富甲天下的豪门,一毛不拔…… 家庭通常是一个古老的模具,克隆出与前辈酷似的后代。此等异样情形,实在是一个悖论。设想因为父母脾气躁动,孩童自小在疾风暴雨中成长,经受锻炼考验,耐力反倒出众。家长若老好人,四处懦弱逢迎,对孩子也唯命是从,自然易养出暴戾乖张之徒。周围的人手脚不停,操心不止,孩子手到擒来,端的惯成特号懒包。爹妈若一觉睡到日头红,孩子必得自我张罗早饭,无意中造就了一个勤快人。所以除了正面的培养,有时候,不妨利用悖论。 你想得到一个勇敢的孩子吗?月夜里,虽然他年纪幼小,体质孱弱,也让他横刀跃马地走在黑暗中,给人带路。 你想得到一个慷慨的孩子吗?无论你多么富有,不要平白无故给他金钱。每一分硬币必须让他用汗水兑换,然后不问那钱的去处,给他以完全的支配权。 你想得到一个清洁的孩子吗?看到他肮脏时,千万不要帮他洗涤,坚决袖起你的手,由着污浊下去。直到他自己忍无可忍,动手改变这局面,在新与旧的对比中,觉悟到洁净是一种舒适的状态和文明的美德。 你想得到一个智慧的孩子吗?当他遇到难题请教你的时候,除了给他一本书,什么都不要讲。坚决管住你的嘴巴,这是百发百中的诀窍!在几番艰苦的摸索之后,他自然在失败与挫折里聪明起来了。 你想得到一个独立自主的孩子吗?当他求助的时候,狠下心来,置若罔闻地看他哭泣和摸索。千万记得要装傻。不但要装得像,如果你有余力,最好再给他捣捣乱,孩子便会牢牢记住,世上最重要的事是依靠自己。 你想得到一个善于倾听,虚怀若谷、友好待人的孩子吗?当孩子兴致勃勃讲话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把他打断,嘲笑他,然后走开,留他坐在那里孤独地发呆。如是者三,只要他不是一个过分麻木和愚钝的孩子,汲取了反面教训,就能学会宽容与共享快乐。 你想得到一个不推诿责任,不惊慌失措,在困境中依然沉着坚定的心理健康的现代人雏形吗?当他跌倒时,不要代他埋怨路的不平,不要伸出搀扶的手,甚至在他伤口流血的时候,也让他自我包扎。坚持冷静地作壁上观,孩子便在困境中顽强地爬起来,艰难昂扬地成长。 还可以举出很多看似生冷而昂然的手段。这也是一个悖论。谁又能说这里不溶解着父母更深的养育之爱和良苦的用心锻造呢?家是有生命的精灵 当医学生的时候,一天,教授拿着一支新柳走进教室。它嫩绿的枝管上,萌着鹅黄的叶蕾,大梦初醒的样子。我们正不知一向严谨的先生预备干什么,教授啪的折断了柳枝。绿茸茸的顶端顿时萎下来,惟有青皮褴褛地耷拉着,汁液溅出满堂苦苦的气息。教授说,今天我们讲骨骼。医学上有一个重要的名称,叫做"柳枝骨折",说的是此刻骨虽断,却还和整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的职责,就是把这样的断骨接起来,它需要格外的冷静,格外的耐心…… 一次,到了大兴安岭。老猎人告诉我,如果迷了路,沿着柳树,就能走出深山。 我问为什么?老猎人说,春天柳树最先绿,秋天它最后黄。柳树成行的地方必有活水,水往山外流,所以你跟着它,就会找回家。 心中一动,记下了柳树如家。 一位女友向我哭诉她的家庭,说希冀的是家的纯洁,家的祥和。可怕的是最近这一切都濒临破碎,虽是藕断丝连,但她想手起刀落…… 我知她家虽已摇摇欲坠,并非恩断义绝,就和她讲起了柳枝骨折。既然一株植物都可凭着生命的本能,愈合惨痛的伤口,在原处发出新的枝叶,我们也可更顽强更耐心地尝试修复。 女友迟疑说,现代的东西,不破都要扔,筷子全变成一次性的……何况当初海誓山盟如今千疮百孔的家! 我说,家是有生命的精灵。正因为家是活的,所以会得病也会康复。既然高超的仪器会失灵,凌飞的火箭会爆炸,精密的计算机会染病毒,蔚蓝的天空也会厄尔尼诺,婚姻当然也可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