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精确地判明当人们在提到死亡这一字眼的时候,心理相应的震动幅度,是一种基本能力。 如果他是一个年轻人,少年不识愁滋味,整天把死挂在嘴边,我会淡然处之。如果她是一名情场失意的女性,伴着嚎啕痛哭随口而出,我也可以在深表理解的同时,镇定自若。但他是一名中年男性,有着优雅的仪表和整洁的服饰,从他的谈吐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自我指向强烈的人。他不会轻易地暴露自己的内心,一旦他开口了,向一个陌生人呼救,就从一个侧面明确地表明他濒临危机的边缘。 特别是他在谈话中,提到了他的办公室高度的具体数字--二十二层。提到了他的物理学背景,说明他是详尽地考虑了实施死亡的地点和成功的可能性。还有预定的时间--深夜行人稀少……可以说,他的死亡计划已经基本成形,所缺的只是最后的决断和那致命的凌空一跃。 我知道,很有几位叱咤风云、外表踌躇满怀的企业家,在人们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形下,断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关于他们的死因,众说纷纭。有些也许成了永远的秘密。但我可以肯定,他们死前一定遭遇到巨大、深刻的心理矛盾,无以化解,这才陷入全面溃乱之中,了断事业,抛弃家人,自戕了无比珍爱的生命。 心理咨询师通常是举重若轻的,但也有看急诊的时候。我以为面前就是这样的关头。当事件危及一个人最宝贵的生命之时,我们没有权利见死不救。 我对他说,好。我特别为你进行一次心理咨询。 他的眼里闪出稀薄的亮光,但是瞬忽之间就熄灭了。 我知道他不一定相信我。心理咨询在中国是新兴的学科,许多人不知道心理咨询师是如何工作的。他们或是觉得神秘,或是本能地排斥。在我们的文化里,如果一个人承认他的心理需要帮助,就是混乱和精神分裂的代名词,是要招人耻笑和非议的。长久以来,人们淡漠自己的精神,不呵护它,不关爱它。假如一个人伤风感冒,发烧拉肚子,他本人和他的家人朋友,或许会很敏感地察觉,有人关切地劝他到医院早些看医生。会督促他按时吃药,会安排他的休息和静养。但是,人们在精心保养自己的外部设施的同时,却往往忽略了心灵--这个我们所有高级活动的首脑机构。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位老总是勇敢和明智的。 他说,什么时间开始呢? 我说,待我找一个合适的地点。 他说,心理咨询对谈话地点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吗? 我说,有。但我们可以因陋就简。最基本的条件是,有一间隔音的不要很大的房间,温暖而洁净;有两把椅子。即可。 他说,我和这家饭店的老板有交往,房间的事,我来准备吧。等我安排好了,和您联系。 我答应了。后来我发现这是一个小小的疏漏。以后,凡有此类安排,我都不再假手他人,而是事必躬亲。 看来他很着急,不长时间之后,就找到我,说已然做好准备。我随同他走到一栋办公楼,在某间房门口停下脚步。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间,走了进去。我跟在他身后进屋。 房子不大,静谧雅致,有一张如航空母舰般巨大的写字台,一把黑色的真皮老板椅,给人威风凛凛的感觉。幸而靠墙处,有一对矮矮的皮沙发,宽软蓬松,柔化了屋内的严谨气氛。怎么样?还好吧?老总的语句虽说是问话,但结尾上扬的语调,说明他已认定自己的准备工作应属优良等级。不待我回答,他就走到老板椅跟前,一屁股坐了下去。在落座的同时,用手点了一下沙发,说,您也请坐,沙发舒服些。我坐这种椅子惯了。 我站在地中央,未按他的指示行动。 我重新环视了一下四周,对他说,房间的隔音效果看来还不错,可惜稍微大了一些。 他有些失望地说,这已是宾馆最小的房间了。再小就是清洁工放杂物的地方了。 我点点头说,看来只有在这里了,希望你不要在意。 他吃惊地说,我为什么会在意?只要您不在意就成了。 我说,关键是你啊。小的隔音的房间,给人的安全感要胜过大的房间。对于一个准备倾诉自己最痛苦最焦虑的思绪的人来说,环境的安全和对咨询师的信任,是重要的前提啊。 他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半晌,猛然悟到我还站着,连连说:我信任您,我不信任您就不会主动找您了,是不是?您为什么还不坐下? 我笑笑说,不但我不能坐下,而且,先生,请您也从老板椅上站起来。 为什么?他的莫名其妙当中,几乎有些恼怒了。我相信,在他成功的老板生涯中,恐怕还没有人这样要求过他。 他稍微愣怔了片刻。看得出,他是一个智商很高、反应机敏的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说道,您的意思,是不是我坐在这把椅子上,您坐在沙发上,咱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不利于您的工作?若是这个原因,我可以坐到沙发上去。 我依旧笑着说,这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但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我要说的是--沙发也不可以坐。不但你不能坐,我也不能坐。 这一回,他陷入真正的困惑之中。喃喃地说,这也不让坐,那也不让坐,咱们坐在哪里呢? 是啊。这间房屋里,除了老板椅和沙发,再没有可坐的地方了。除非把窗台上的花盆倒扣过来。 我说,很抱歉,这不是你的过错。我作为治疗师,应该早到这间房子来,做点准备。现在,由我来操办吧。 我把老总留在房间,找到楼下的服务人员,对他们说,我需要两把普通的木椅子。 他们很愿意配合我,但是为难地说,我们这里给客人预备的都是沙发软椅,只有工作人员自己用的才是旧木椅。 我看看他身后油漆剥落的椅子说,是这种吗? 他们说,是。 我说,这就很适用。先帮我找两把这种椅子,搬到那间房子。然后,还要麻烦你们,把那间房子里的老板台和老板椅搬出去。 工作人员很快按照我的要求行动起来。在大家出出进进忙碌的过程中,老总一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我明白这一体态语言的涵义是--"我弄不懂您的意思。我不喜欢这样折腾。有这个必要吗?" 我暂不理他。待一切收拾妥当,我伸手邀请他说,您请坐吧。 现在,屋内只有两张木椅,呈四十五度角摆放着,简洁而单纯。 我坐在哪里?他挑战似的询问。 哪张椅子都可以。因为,这两张椅子是一模一样的。我回答。 他坐下,我也坐下。 …… 当心理咨询过程结束的时候,他脸上浮现出了微笑。他说,谢谢您。我感觉比以前多了一点力量。 我说,好啊。祝贺你。力量也似泉水,会慢慢积聚起来,直至成为永不干涸的深潭。 分手的时候,他说,如果不是你们的职业秘密的话,我想知道您为什么让我从老板椅上站起来?难道那两张普通的木椅子,有什么特殊的魔力吗? 我说,这不是职业秘密,当然可以奉告。如果我估计的不错的话,在你的办公室里,一定有类似的老板椅。一坐在上面,你就进入了习惯的角色之中。我坐在沙发上,在视线上比你矮。我想,通常到你的办公室请示的下级或是商议事情的其他人员,也是坐在这个位置的。这种习惯性的坐姿,是一个模式,也透露着你是主人的强烈信息。心理咨询师和来访者的关系,不同于你以前所享有的任何关系。我们不是上下级,也不是买卖和利害的伙伴,甚至不是朋友,朋友是一个鱼龙混杂的体系。我们之间所建立的相互平等的关系,是崭新而真诚的,它本身就具有强大的疗效。我会为你所有的谈话严守秘密,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当然,对于一位女咨询师来说,就是不告夫儿了,这是一个专业咨询师最基本的职业道德。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要服从这一大局。 他点点头,表示相信我的承诺。若有所思片刻后他又说,沙发也是很平等的啊!一般高,不偏不向嘛!我曾提议咱们都坐沙发,可您拒绝了。沙发要比椅子舒服得多。说实话,我很多年没有坐过这般粗糙的木椅了。说完,他捶了捶腰背。 我说,你说得很对。沙发的确太舒服了,而我们不能在太舒服的环境下谈话,那样无法维持我们神经系统的警醒和思维的深度。沙发更适宜养神,从思考的角度说,木椅比沙发更有力度。 他再次点点头,说,这的确是一个新的领域,连规矩也很特别。当我下次再进入心理咨询室的时候,就会比较有经验了。 我说,下星期,我们再见。切开忧郁的洋葱 忧郁是一只近在咫尺的洋葱,散发着独特而辛辣的味道,剥开它紧密粘粘的鳞片时,我们会泪流满面。 一位为联合国工作的朋友告诉我,她到过战火中的难民营,抱起一个小小的孩子。她紧紧地搂着这幼小的身躯,亲吻她枯燥的脸颊。朋友是一位博爱的母亲,很喜爱儿童,温暖的怀抱曾揽过无数孩子,但这一次,她大大地惊骇了。那个婴孩软得像被火烤过的葱管,萎弱 而空虚。安全不知道贴近抚育她的人,没有任何欢喜的回应,只是被动地僵直地向后反张着肢体,好似一块就要从墙上脱落的白磁砖。 朋友很着急,找来难民营的负责人,询问这孩子是不是有病或是饥寒交迫,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冷漠?那负责人回答说,因为有联合国的经费救助,孩子的吃和穿都没有问题,也没有病。她是一个孤儿,父母双亡。孩子缺少的是爱,从小到大,从没有人抱过她。因她不知"抱"为何物,所以不会反应。 朋友谈起这段往事,感慨地说,不知这孩子长大之后,将如何走过人生? 不知道。没有人回答。寂静。但有一点可以预见,她的性格中必定藏有深深的忧郁。 我们都认识忧郁。每一个人,在一生的某个时刻,都曾和忧郁狭路相逢。 自然界的风花雪月,人生的悲欢离合,从宋玉的悲秋之赋到绿肥红瘦的喟叹,从游子的枯藤老树昏鸦到弱女的耿耿秋灯凄凉,忧郁如同一只老狗,忠实而疲倦地追着人们的脚后跟,挥之不去。随着现代社会的发达,忧郁更成了传染的通病。"忧郁症"已经如同感冒病毒一般,在都市悄悄蔓延流行。 忧郁像雾,难以形容。它是一种情感的陷落,是一种低潮感觉状态。它的症状虽多,灰色是统一的韵调。冷漠,丧失兴趣,缺乏胃口,退缩,嗜睡,无法集中注意力,对自己不满,缺乏自信……不敢爱,不敢说,不敢愤怒,不敢决策……每一片落叶都敲碎心房,每一声鸟鸣都溅起泪滴,每一束眼光都蕴满孤独,每一个脚步都狐疑不定…… 一个女大学生给我写信,说她就要被无尽的忧郁淹没了。因为自己是杀人凶手。那个被杀的人就是她的妈妈。她说自己从三岁起双手就沾满了母亲的鲜血,因为在那一天,妈妈为了给她买一支过生日的糖葫芦,横穿马路,倒在车轮下…… "为此,我怎能不忧郁?忧郁必将伴我一生!"信的结尾处如此写着,每一个字,都被水洇得像风中摇曳的蓝菊。 说来这女孩子的忧郁,还属于忧郁中比较谈得清的那种,因为源于客观,重要人物的失落而引起,在某种程度上,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痛苦反应。更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树蚕一样噬咬着我们的心,并用重重叠叠的愁丝,将我们裹得筋骨蜷缩。 忧郁这种负面情感的源头,是个体对于失落的反应。由于丧失,所以我们忧郁。由于无法失而复得,所以我们忧郁。由于从此成为永诀,所以我们忧郁。由于生命的一去不返,所以我们忧郁。 从这种意义上讲,忧郁几乎是人类这种渺小的动物,面对宇宙苍穹时,与生俱来的恐惧,所以我们无法从根本上消除忧郁。我相信凡有人类生存的日子,我们就要和忧郁为朋,虽然我们不喜欢,但我们必须学会与忧郁共舞。 正因为这种本质上的忧郁,所以我们才要在有限的生存岁月中,挑战忧郁,让我们自己生活得更自由,更欢愉,更勃勃生气。 失落引发忧郁。当我们分析忧郁的时候,首先面对的是失落。细细想来,失落似可分为不同性质的两大类。一是目前发生的真实与外在的失落,可以被我们确认并加以处理的。比如失去父母,失去朋友,失去恋人,失去工作,失去金钱,失去股票,失去名声,失去房产,失去自信……等等,惨虽惨矣,好歹失在明处,有目共睹。 二是源自自我发展的早期便被剥夺,或严重的失望经验,导致内在的深刻失落感觉。这话说起来很拗口,其实就是失在暗地,失得糊涂,失得迷惘,失在生命入口端的混沌处。你确切无疑地丢失了,却不知遗落在哪一地驿站? 这可怕的第二种失落,常常是潜意识的,表明在我们的儿童期,有着不同程度的缺憾和损失。因为我们未曾得到醇厚的爱,或因这爱的偏颇,使我们的内心发展受阻。因为幼小,我们无法辨析周围复杂的社会,导致丧失了对他人的信任,并在这失望中开始攻击自己。如同联合国那位朋友所抱起的女婴,她已不知人间有爱,她已不会回报爱与关切。在这种凄楚中长大的孩子,常常自我谴责与轻贱,认为自己不可爱,无价值,难以形成完整高尚的尊严感。 过度的被保护和溺爱,也是一种失落。这种孩子失落的是独立与思考,他们只有满足的经验,却丧失了被要求负责的勇气,丧失了学会接受考验和失败的能力,丧失了容纳失望的胸怀。一句话,他们在百般呵护下,残障了自我的成长性和控制力的发展。他们的脑海深处永远藏着一个软骨的啼哭的婴孩,因为愤怒自己的无力,并把这种无能感储入内心,因而导致无以名状的忧郁。 人的一生,必须忍受种种失落。就算你早年未曾失父失母失学失恋,就算你一帆风顺平步青云,你也必得遭遇青春逝去韶华不再的岁月流淌,你也必得纳入体力下降记忆衰退的健康轨道,你也必有红颜易老退休离职的那一天,你也必得遵循生老病死新陈代谢的铁律。到了那一刻,你是否有足够的弹性,抵御忧郁? 还有一种更潜在的忧郁,是因为我们为自己立下了不可达到的高标准,产生了难以满足的沮丧感。这种源自认定自我罪恶的忧郁症状,是与外界无关的,全需我们自我省察,挣脱束缚。 忧郁的人往往是孤独的,因为他们的自卑与自怜。忧郁的人往往互相吸引,因为他们的气味相投。忧郁的人结为夫妻,多半不得善终,因为无法自救亦无力救人。忧郁的人往往易于崩溃,因为他们哀伤更因为他们羸弱绝望。 难民营的婴儿,不知你长大后,能否正视自己的童年?失却的不可复来,接受历史就是智慧。记忆中双手沾着血迹的女大学生,你把那串猩红的糖葫芦永远抛掉吧,你的每一道指纹都是洁白的,你无罪。母亲在天国向你微笑。 不要嘲笑忧郁,忧郁是一种面对失落的正常。不要否认我们的忧郁,忧郁会使我们成长。不要长久地被忧郁围困,忧郁会使我们萎缩。不要被忧郁吓倒,摆脱了忧郁的我们,会更加柔韧刚强。盲 人 看 每逢下学的时候,附近的那所小学,就有稠厚的人群,糊在铁门前,好似风暴前的蚁穴。那是家长等着接各自的孩童回家。 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有个人,倚着毛白杨,悄无声地站着,从不张望校门口。直到有一个孩子飞快地跑过来,拉着他说,爸,咱们回家。他把左手交给孩子,右手拄起盲杖,一同横穿马路。 多年前,这盲人常蹲在路边,用二胡奏很哀伤的曲调。他技艺不好,琴也质劣,音符断断续续的抽噎,叫人听了只想快快远离。他面前盛着零碎钱的破罐头盒,永远看得锈蚀的罐底。我偶尔放一点钱进去,也是堵着耳朵近前。 后来,他摆了一个小摊子,卖点手绢袜子什么的,生意很淡。一天晚上,我回家一下公共汽车,黑寂就包抄来。原来这一片突然停电,连路灯都灭了。只有电线杆旁,一束光柱如食指捅破星天。靠拢才见是那盲人打了手电,在卖蜡烛火柴,价格很便宜,我赶紧买了一份,喜孜孜地觉着带回光明给亲人。 之后的某个白日,我又在路旁看到盲人,就气哼哼地走过去,说,你不能趁着停电,发这种不义之财啊!那天你卖的蜡烛,算什么货色啊?蜡烛油四下流,烫了我的手。烛捻一点也不亮,小得像个萤火虫尾巴。 他愣愣地把塌陷的眼窝对着我,半天才说,对不住,我……不知道……蜡烛的光……该有多大。萤火虫的尾巴……是多亮。那天听说停电,就赶紧批了蜡烛来卖。我只知道……黑了,难受。 我呆住了。那个漆黑的夜晚,即便烛火如豆,还是比完全的黑暗,好了不知几多。一个盲人,在为明眼人操劳。我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他,我好悔。 后来,我很长时间没到他的摊子买东西。确信他把我的声音忘掉之后,有一天,我买了一堆杂物,然后放下了五十块钱,对盲人说,不必找了。 我抱着那些东西,走了没几步,被他叫住了。大姐,你给我的是多少钱啊? 我说,是五十元。 他说,我从来没拿过这么大的票子。 见他先是平着指肚,后是立起掌根,反复摩索钞票的正反面,我说,这钱是真的。您放心。他笑笑说,我从来没收到过假钱。谁要是欺负一个瞎子,他的心先就瞎了。我只是不能收您这么多的钱,我是在做买卖啊。 我知道自己又一次错了。 不知他在哪里学了按摩,经济上渐渐的有了起色,从乡下找了一个盲目的姑娘,成了亲。一天,我到公园去,忽然看到他们夫妻相跟着,沿着花径在走。四周湖光山色美若仙境,我想,这对他们来讲,真是一种残酷。 闪过他们身旁的时候,听到盲夫有些炫耀地问,怎么样?我领你来这儿,景色不错吧?好好看看吧。 盲妻不服气地说,好像你看过似的? 盲夫很肯定地说,我看过。常来看的。 听一个盲人连连响亮地说出"看"这个词,叫人顿生悲凉,也觉出一些滑稽。 盲妻反唇相讥道,介绍人不是说你胎里瞎吗?啥时看到这里好景色呢? 盲夫说,别人用眼看,咱可以用心看,用耳朵看,用手看,用鼻子看……加起来一点不比别人少啊。 那一瞬,我凛然一惊。世上有很多东西,看了如同未看,我们眼在神不在。记住并真正懂得的东西,必得被心房茧住啊。 后来盲夫妇有了果实,一个瞳仁亮如秋水的男孩。他渐渐长大,上了小学,盲人便天天接送。 初起那孩童躲在盲人背后,跟着杖子走。慢慢胆子壮了,绿灯一亮,就跳着要越过去。父亲总是死死拽住他,用盲杖戳着柏油说,让我再听听,近处没有车轮声,我们才可动…… 终有一天,孩子对父亲讲,爸,我给你带路吧。他拉起父亲,东张西望,然后一蹦一跳地越过地上的斑马线。于是盲人第一次提起他的盲杖,跟着目光如炬的孩子,无所顾忌地前行,脚步抬得高高,轻捷如飞。 孩子越来越大了。当明眼人都不再接送这么高的孩子时,盲人依旧每天倚在校旁的杨树下,等待着。淑女书女 假若刨去经济的因素,比如想读书但无钱读书的女子,天下的女人,可分成读书和不读书两大流派。 我说的读书,并不单单指曾经上过小学中学大学硕士博士,读过一本本的教材。严格地讲起来,教材不是书。好像司机的学驾驶和行车,厨师的红白案和刀功一样,是谋生的预备阶段,含有被迫操练的意味。 我说的读书,基本上也不包括报纸和杂志,虽然它们上头都印有字,按照国人"敬惜字纸"的传统,混进了书的大范畴。那些印刷品上,多是一些速朽的讯息,有着时尚和流行的诀窍。居家过日子的实用性是有的,但和书的真谛,还有些差异。 好书是沉淀岁月冲刷的砂金,很重,不耀眼,却有保存的价值。它是地球上曾经生活过的那些智慧的大脑,在永远逝去之前自立下的思维照片。最精华的念头,被文字浓缩了。好像一锅灼热久远的煲汤,濡养着后人的神经。 书对于女人的效力,不像睡眠。睡眠好的女人,容光焕发。失眠的女人,眼圈乌青。读书的女人和不读书的女人,在一天之内是看不出来的。 书对于女人的效力,也不像美容食品。滋润得好的女人,驻颜有术。失养的女人,憔悴不堪。读书的女人和不读书的女人,在三个月之内,也是看不出来的。 日子是一天天地走,书要一页页地读。清风朗月水滴石穿,一年几年一辈子地读下去。书就像微波,从内向外震荡着我们的心,徐徐地加热,精神分子的结构就改变了,成熟了,书的效力凸显出来。 读书的女人,更善于倾听,因为书训练了她们的耳朵,教会了她们谦逊。知道这世上多聪慧明达的贤人,吸收就是成长。 读书的女人,更乐于思考。因为书开阔了她们的眼界,拓展了原本纤细的胸怀。明白世态如币,有正面也有反面。一厢情愿只是幻想。 读书的女人,更勇于决断。因为书铺排了历史的进程,荟萃了英雄的业绩。懂得万事有得必有失,不再优柔寡断贻误战机。 读书的女人,更充满自信。因为书让她们明辨自己的长短,既不自大,也不自卑。既然伟人们也曾失意彷徨,我们尽可以跌倒了再爬起来,抖落尘灰向前。 读书的女人,较少持续地沉沦悲苦,因为晓得天外有天乾坤很大。读书的女人,较少无望地孤独惘怅,因为书是她们召之即来永远不倦的朋友。读书的女人,较少怨天尤人孤芳自赏,因为书让你牢记个体只是恒河沙粒沧海一粟。读书的女人,较少刻毒与卑劣,因为书中的光明,日积月累浸染着节操鞭挞着皮袍下的"小"…… "淑"字,温和善良美好之意。好书对于女人,是家乡的一方的绿色水土。离了它,你自然也能活。但与书隔绝的日子,心无家园。半生过下来,女人就变得言语空虚眼神恍惚心地狭窄见识短浅了。 淑女必书女。未来和将来的区别 "未来"和"将来",意思好像差不多。老祖宗是很讲究词语的,比如秀丽和漂亮,都是形容好看,但其中有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区别。秀丽更自然天成,漂亮则带有人工斧凿的痕迹。那么未来和将来的差异究竟在哪儿?坦率地讲,我成天和文字打交道,很长时间内搞不清。 原认为未来和将来的不同,主要在于时间距离的长短。比如常说:"走向未来",指比较遥远的时间段,无法改成"走向将来"。换后者也可勉强成文,终不伦不类。也就是说,"将来 "似乎是比较贴近眼前的时间,"未来"的尺度则更宏大一些,有点像公里和海里的关系。察觉失误源于听天气预报。播音员常说:"在未来二十四小时内……" 一昼夜并不遥远,但这句话不便改成"在将来二十四小时内"。看来单是距此时此刻的时间尺度,并不是这两个词的分水岭。 查辞典。 "将来"--"时间词。现在以后的时间。" "未来"--"就要到来的。指时间。" 如此解释,半斤八两,不了了之。似乎也不便埋怨撰写词典的人敷衍了事,这两个词,在日常使用上,像通用电脑的内存条,置换方便。比如说:"未来是青年人的",可以很利索地转化为"将来是年青人的",理解上无重大歧义。 那么,智慧的老祖宗,为什么还要分得这么细? 近读一本学者的书,茅塞顿开。文中说,"未"字的古义是"滋味"。"未"字和"木"字很相像,比木多了一横。这一横可不是随便加的,有深意。它代表树叶,表示枝干繁茂。繁茂了和滋味有什么关系?此刻需要一点艺术想像力--叶子多了说明树木生长情形良好,结的果子就多,味道就好……叶子遮挡了光线,树下就显出朦胧昏昧的样子,表达一种不可知和不可测的神秘性。 哈!原来"未"的意思是--"朦胧的果实"。 至于"将来"的"将"字,居然有些热腾腾的血腥气藏在内里。指"手执利剑屠宰杀生",所以最初多用于将军和厨师,后来渐渐衍生出"掌握"和"选择"的意思。 如果一定要概括"将"字形象,我愿意把它描绘成遮掩着某些利益的黑色斗篷。 学者说,"未来"是指在我们视野之外的明天,"将来"是指在我们掌握之中的明天。 它们都犀利地指向明天。"未来"是一颗雾蒙蒙的核桃,"将来"是一只隐蔽的魔柜。 某学生成绩优异,人们说,这孩子"将来"能上重点中学,"将来"能上大学。在这里,"将来"有一种探囊索物的笃定,运筹帷幄的安详。一个人发了财,只要经营得当,不犯法,他"将来"会成为富翁。当然意外也随伺左右,如果学生临场失常考试砸锅,商人行私舞弊犯奸作科,人们会说,看!他把自己的"将来"给毁了。"将来"虽然是预计,在这里却几乎成了人人可以把握的既定事实。 "将来"所说的明天,实质上更多是一种惯性,是在基础上搭盖的二层楼,是箭已离弦,从铁弓到靶心的飞翔过程。于是就有了世故和因循的气息,成了可以预期红利的股票。 未来更富于冒险和挑战。它是昏暗中的不倦探索,是勇气和智慧的多次叠加,是期望战胜了恐惧后的欣喜,是漂浮着幻想泡沫的鸡尾酒。 当人们反复强调,"未来"不是梦的时候,内心确知"未来"有太多梦幻的成分。当人们允诺"未来"的寰球是和平世界时,面对的是眼前的硝烟和核弹。当人们说,"未来"要到星际旅行,等待人类的实际上是艰巨拼搏和献身。人们大胆地对"未来"做出的种种预测,其实只是孤独和勇敢地对着茫茫宇宙的悲壮自白。 将来很实惠,未来多虚幻。一个人在明天的早饭还没着落的时候,考虑的只能是将来。但两厢比较,我还是更喜欢未来的涵义。 将来当然重要。这条优质纱巾,把某些已露端倪的矛盾遮盖着,掩藏起短兵相接的锋芒。温暖地包裹鸡蛋,把它孵化,某个黎明,嘹亮的鸡啼把主人唤醒。一颗海椰被风暴冲到适宜生长的岸边,便会长成大树,需要的仅仅是时间。定时炸弹埋在土里,秒针无声走动,一个惊天动地的时刻渐渐迫近……"将来"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将来"是春种秋收勤劳敬业的农夫。你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就不是跳蚤。 所以对待将来,如同守候性能可靠的生产线,按部就班是它的最大特征。输进原料,就准备照单接收产品。出了废品,切勿埋怨客观。必是某个环节出了故障,隐患早趴暗处了。如果得到嘉奖,也不必大喜过望。所有数据已经输入,就像火箭发射,飞上蓝天才是正理,凌空一炸就是大冷门了。 所以,将来的基调是冷静的古朴之色。循序渐进是经,成竹在胸是纬。所以让我们生出些许畏惧,些许忐忑,概因时间的关系。好像正在显影的照片,虽然一切已经定型,毕竟最后一道工序尚未完成。在某些情形之下,将来之手的可怕在于--它无法使事情变得比设想更好,但有足够的力量,把事情变糟。 我们永不能对将来掉以轻心。 但从人类的发展史来说,更重要的是面向未来。猿从树上降落到草地,直立行走,绝不仅仅是已知行为方式的延伸和把握,而是充满了想像力度的空前变革。前景如何,无法预报。最初的人类,只是在若明若暗的曦光中走着,艰难困窘挺进远方。然而,一个伟大的新世纪,就在这蹒跚的脚印中爆发。 将来是沉稳的,未来是炙烈的。将来是简明扼要的,未来是华美铺张的。将来是务实的,未来是缥缈的。将来是有条不紊的,未来是浮想联翩的。将来是殚精竭虑的,未来是高瞻远瞩的。将来是惨淡经营的,未来是举重若轻的。将来是可以揭秘一览无余的苫布,未来是永在夜空闪烁不可触及的星巢。 将来更多地属于个体。未来则是全人类远眺的家园。 现今的人们,常常为自己设计多种"将来",将来变得越来越精确和细致。但一己的将来固然重要,整个人类的未来,更是现代人必须关注的方向。将来和未来结合在一起,就是飞翔的魔毯,把我们载往远方的树林,那里有朦胧的新的果实。绿 手 指 美国某小镇,有一位老奶奶,长着"绿手指"。千万别以为她是个妖怪或有什么特异,这是当地人对好园丁的称赞。 一天,老人在报上看到一条消息,园艺所重金悬赏纯白金盏花。老奶奶想:金盏花,除了金色,就是棕色。白色的?不可思议。不过,我为什么不试试呢? 她对8个儿女讲了,遭到一致反对。大家说,你根本不懂种子遗传学,专家都不能完成的事,你这么大的年纪了,怎么可能呢? 老奶奶决心一个人干下去。她撒下金盏花的种子,精心侍弄。金盏花开了,全是橘黄的,老奶奶在中间挑选了一朵颜色稍淡的花,任其自然枯萎,以取得最好的种子,第二年把它们栽种下去。然后,再从花朵中挑选颜色浅淡的种子栽种……一年又一年,春种秋收循环往复,老奶奶从不沮丧怀疑,一直坚持。儿女远走了,丈夫去世了,生活中发生了很多的事,老奶奶处理完这些事之后,依然满怀信心地栽种金盏花…… 20年过去了,有一天早晨,她来到花园,看到一朵金盏花,开得奇特灿烂。它不是近乎白色,也不是很像白色,是如银如雪的纯白。 她把100粒种子寄给了那家20年前悬赏的机构。她甚至不知道这则启事还是否有效,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是否早就有人培育出了纯白金盏花。 等待的日子长达一年,因为人们要用那些种子验证。终于,园艺所长打电话给老奶奶说,我们看到了你的花,它是雪白的。因为年代久远,资金不再兑现,您还有什么要求吗? 老奶奶对着听筒小声说,只想问一问,你们可还要黑色的金盏花?我能种出来…… 黑色的金盏花至今没开放,因为老奶奶去世了,世人再没有了这种笨笨的坚持。 但愿你我还能长出新的绿手指。PART 3 惊奇不仅仅是幼稚,惊奇不仅仅是无知,惊奇是在它们基础上的深化和挺进。你既然惊奇了,你就要探索这奥妙。你既然惊奇了,你就不能仅仅止于惊奇。爱好惊奇的人,也须惊奇将惊奇转化为平凡。消灭惊奇的过程,也就是学习的过程,惊奇在熟悉中淡化,才干在惊奇中成长。天使和魔鬼的数量 一天,突然想就天使和魔鬼的数量,做一番民意测验。先问一个小男孩儿,你说是天使多啊还是魔鬼多?孩子想了想说,天使是那种长着翅膀的小飞人,魔鬼是青面獠牙要下油锅炸的那种吗?我想他脑子中的印象,可能有些中西合璧,天使是外籍的,魔鬼却好像是国产。纠正说,天使就是好神仙,很美丽。魔鬼就是恶魔王,很丑的那种。简单点讲,就是好的和坏的法力无边的人。 小男孩儿严肃地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还是魔鬼多。 我穷追不舍问,各有多少呢? 孩子回答,我想,有100个魔鬼,才会有一个天使。 于是我知道了,在孩子的眼中,魔和仙的比例是一百比一。 又去问成年的女人。她们说,婴孩生下的时候,都是天使啊。人一天天长大,就是向魔鬼的路上走。魔鬼的胚子在男人里含量更高,魔性就像胡子,随着年纪一天天浓重。中年男人身上,几乎都能找到魔鬼的成分。到了老年,有的人会渐渐善良起来,恢复一点天使的味道。只不过那是一种老天使了,衰老得没有力量的天使。 我又问,你以为魔鬼和天使的数量各有多少呢? 女人们说,要是按时间计算,大约遇到10次魔鬼,才会出现一次天使。天使绝不会太多的。天使聚集的地方,就是天堂了。你看我们周围的世界,像是天堂的模样吗? 在这铁的逻辑面前,我无言以对,只有沉默。于是去问男人,就是被女人称为魔性最盛的那种壮年男子。他们很爽快地回答,天使吗,多为小孩和女人,全是没有能力的细弱种类,飘渺加上无知。像蚌壳里面的透明软脂,味道鲜美但不堪一击。世界绝不可能都由天使组成,太甜腻太懦弱了。魔鬼一般都是雄性,虽然看起来丑陋,但腾云驾雾,肌力矫健。掌指间呼风唤雨,能量很大。 我说,数量呢?按你的估计,天使和魔鬼,各占世界的多少份额? 男人微笑着说,数量其实是没有用的,要看质量。一个魔鬼,可以让一打天使哭泣。 我固执地问下去,数量加质量,总有个综合指数吧?现在几乎一切都可用数字表示,从人体的曲线到原子弹的当量。 男人果决地说,世上肯定有许多天使,但在最终的综合实力上,魔鬼是"1",天使是"0"。当然,"0"也是一种存在,只不过当它孤立于世的时候,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不代表任一,不象征实体。留下的,惟有惨淡和虚无。无论多少个零叠加,都无济于事。圈环相套,徒然摞起一口美丽的黑井,里面蛰伏着天使不再飘逸的裙裾和生满红锈的爱情弓箭。但如果有了"1"挂帅,情境就大不一样了。魔鬼是一匹马,使整个世界向前,天使只是华丽的车轮,它无法开道,只有辚辚地跟随其后,用模糊的车辙掩盖跋涉的马蹄印。后来的人们,指着渐渐淡去的轮痕说,看!这就是历史。 我从这人嘴里,听到了关于天使和魔鬼最悬殊的比例,零和无穷大。 我最后问的是一位老年人。他慈祥地说,世上原是没有什么魔鬼和天使之分的,它们是人幻想出来的善和恶的化身。它们的家,就是我们的心。智者早已给过答复,人啊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我说,那指的是在某一刻在某一个人身上。我想问的是古往今来,宏观地看,人群中究竟是魔鬼多,还是天使多?假如把所有的人用机器粉碎,离心沉淀,以滤纸过滤,被仪器分离,将那善的因子塑成天使,将那恶的渣滓捏成魔鬼,每一品种都纯正地道,制作精良。将它们壁垒分明地重新排起队来,您以为哪一支队伍蜿蜒得更长? 老人不看我,以老年人的睿智坚定地重复,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不管怎么说,这是在我所有征集的答案里,对天使数目最乐观的估计--二一添作五。 我又去查书,想看看前人对此问题的分析判断。恕我孤陋寡闻,只找到了外国的资料,也许因为"天使"这个词,原本就是舶来的。 最早的记录见于公元4世纪,基督教先哲,亚历山大城主教、阿里乌斯教派的反对者圣阿塔纳西曾说过:"空中到处都是魔鬼。" 与他同时代的圣马卡里奥称魔鬼:"多如黄蜂。" 1467年,阿方索·德·斯皮纳认为当时的魔鬼总数为133316666亿名(多么精确!魔鬼的户籍警察真是负责)。 100年以后,也就是16世纪中叶,约翰·韦耶尔认为魔鬼的数字没有那么多,魔鬼共有666群,每群6666个魔鬼,由66位魔王统治,共有400多万名。 随着中世纪蒙昧时代的结束,关于魔鬼的具体统计数目,就湮灭在科学的霞光里,不再见诸书籍。 那么天使呢?在魔鬼横行的时代,天使人口是多少?这是问题的关键。 据有关记载,魔鬼数目最鼎盛的15世纪,达到1.3亿时,天使的数目是整整4亿! 我在这数字面前叹息。 人类的历史上,由于知识的蒙昧和神化的想像,曾经在传说中勾勒了无数魔鬼和天使的故事,在迷蒙的臆想中,在贫瘠的物质中,在大自然威力的震慑中,在荒诞和幻想中,天使和魔鬼生息繁衍着,生死搏斗着,留下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祖先是幼稚的,也是真诚的。他们对世界的基本判断,仍使今天的我们感到震惊。即使是魔鬼最兴旺发达的时期,天使的人数也是魔鬼的3倍。也就是说,哪怕在最黑暗的日子里,天使依旧占据了这个世界的压倒多数。 当我把魔鬼和天使的统计数据,告诉他人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许多人显出若有所失的样子,疑惑地问,天使,真的曾有75%那么多吗? 我反问道,那你以为天使应该有多少名呢? 他们回答,一直以为世上的魔鬼,肯定要比天使多得多! 为什么我们已习惯撞到魔鬼?为什么普遍认为天使无力?为什么越是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孩童,越把魔鬼想像为无敌?为什么女人害怕魔鬼,男人乐以魔鬼自居?为什么老境将至时,会在估价中渐渐增加天使的数量?为什么当科学昌明,人类从未有过的强大以后,知道了世上本无魔鬼和天使,反倒在善与恶的问题上,大踏步地倒退,丧失了对世界美好事物的向往与依赖? 把魔鬼的力气、智慧、出现的频率和它们掌握的符咒,以及一切威力无穷的魑魅魍魉手段,整合在一起,我相信那一定是天文规模的数字。但人类没有理由悲观,要永远相信天使的力量。哪怕是单兵教练的时候,一名天使打败不了一个魔鬼,但请不要忘记,天使的数目,比起魔鬼来占了压倒优势,团结就是力量。如果说普通人的团结都可点土成金,天使们的合力,一定更具有斗转星移的神功。 感谢祖上遗留给我们宝贵遗产,天使的基数比魔鬼多。推断下来,天使的力量与日俱增,也一定比魔鬼强大。这种优势,哪怕是只多出一个百分点,也是签发给人类光明与快乐的保证书。反过来说,魔鬼在历史的进程中,也必定是一直居着下风。否则的话,假如魔鬼多于天使,加上不搞计划生育,它们苔藓一样蔓延,摩肩接踵,群魔乱舞,人间早成地狱。 人类一天天前进着,这就是天使曾经胜利和继续胜利的可靠证据。 更不消说,天使有时只须一个微笑,就会让整座魔鬼的宫殿坍塌。人可以最大限度地逼近真实 朋友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他祖父小的时候,很聪明,也很有毅力,学业有成,正欲大展宏图之际,曾祖将他叫了去,拿出一个古匣。对他说,孩子,我有一件心事,终生未了。因为我得到它们的时候,一生的日子已经过了一半,剩下的时间,不够我把它做完了。做学问,就要从年轻的时候着手,我要是交给你一件半成品,不如让你从头开始。 原委是这样。早年间,江南有一家富豪,酷爱藏书。他家有两册古时传下的医书,集无数医家心血之大成,为杏林一绝。富豪视若珍宝,秘不传人,藏在书楼里,难得一见。后来,富豪出门遇险,一位壮士从强盗手里救了他的性命,富豪感恩不尽,欲以斗载的金银相谢。壮士说,财宝再多,再贵重,也是有价的。我救了你,你的命无价。富豪说,莫非壮士还要取了我的命去?壮士大笑说,我不是要你的命,是想用你的医书,救普天下人的性命。富豪想了半天,说,我可以将医书借给你三天,但是三日后的正午,你必得完璧归赵。说罢,命人从嵯峨的木制书楼里,将饱含檀香气味的医书,捧了出来。 壮士得了书后,快马加鞭急如星火地赶回家,请来乡下的诸位学子,连夜赶抄医书。书是孤本,时间又那样紧迫,萤萤灯火下,抄书人目眦尽裂,总算在规定时间之内,依样画葫芦地描了下来。壮士把医书还了富豪,长出一口气,心想从此以后,便可以用这深锁在豪门的医学宝典,造福于天下黎民了。 谁知,抄好的医书拿给医家一看,才知竟是不能用的。医家以人的性命为本,亟须严谨稳当。这种在匆忙之中由外行人抄下的医方,讹脱衍倒之处甚多,且错得离奇,漏得古怪,寻不出规律,谁敢用它在病人身上做试验呢? 壮士造福百姓之心不死,急急赶回富豪家。想晓以大义,再请富豪将医书出借一回,这一次,请行家高手来抄,定可以精当了。当他的马冷汗涔涔到达目的地时,迎接他的是冲天火光。富豪家因遭雷击燃起天火,藏书楼内所有的典籍已化为灰烬。 从此这两册抄录的医书,就像鸡肋,一代代流传了下来。没有人敢用上面的方剂,也没有人舍得丢弃它。书的纸张黄脆了,布面断裂了,后人就又精心地誊抄一遍。因为字句的文理不通,每一个抄写的人都依照自己的理解,将它订正改动一番,闹得愈加面目全非,几成天书。 曾祖的话说到这里,目光炯炯地看着祖父。 祖父说,您手里拿的就是这两册书吗? 曾祖说,正是。 祖父说,您是要我把它们勘出来? 曾祖说,我希望你能穷毕生的精力,让它死而复生。但你只说对了一半,不是它们,是它。工程浩大,你这一辈子,是无法同时改正两本书的。现在,你就从中挑一本吧。留下的那本,只有留待我们的后代子孙,再来辨析正误了。 祖父看着两本一模一样的宝蓝色布面古籍,费了斟酌。就像在两个陌生的美女之中,挑选自己终身的伴侣,一时不知所措。 随意吧。它们难度相同,济世救人的功用也是一样的。曾祖父催促。 祖父随手点了上面的那一部书。他知道从这一刻,这一个动作,就把自己的一生,同一方未知的领域,同一个事业,同一种缘分,紧紧地粘在一起。 好吧。曾祖把祖父选定的甲册交到他手里,把乙册收了起来,不让祖父再翻。怕祖父三心二意,最终一事无成。 祖父没有辜负曾祖的期望,皓首穷经,用了整整半个世纪的时间,将甲书所有的错漏之处更正一新。册页上临摹不清的药材图谱,他亲自到深山老林一一核查。无法判定成分正误的方剂,他采集百草熬药炼成汤,以身试药,几次昏厥在地。为了一句不知出处的引言,他查阅无数典籍……那册医书就像是一盘古老石磨的轴心,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凡是书中涉及的知识,祖父都用全部心血一一验证,直至确凿无疑。祖父的一生围绕着这册古医书旋转,从翩翩少年一直变作鬓发如雪。 按说祖父读了这许多医书,该能成为一代良医。但是,不。祖父的博学只为那一册医书服务,凡是验证正确的方剂,祖父就不再对它们有丝毫留恋,弃而转向新的领域探索。他只对未知事物和纠正谬误有兴趣,一生穷困艰窘,竟不曾用他验证过的神方,医治过病人,获得过收益。 到了祖父垂垂老矣的时候,他终于将那册古书中的几百处谬误,全部订正完了。祖父把眼睛从书上移开,目光苍茫,好像第一次发现自己已走到生命的尽头。 人们欢呼雀跃,毕竟从此这本伟大的济世良方,可以造福无数百姓了。 但敬佩之情只持续了极短的一段时间。远方出土了一座古墓,里面埋藏了许多保存完好的古简,其中正有甲书的原件。人们迫不及待地将祖父校勘过的甲书和原件相比较,结果是那样令人震惊。 祖父校勘过的甲书,同古简完全吻合。 也就是说,祖父凭借自己惊人的智慧和毅力,以广博的学识和缜密的思维,加之异乎寻常的直觉,像盲人摸象一般地黑暗中摸索,将甲书在漫长流传过程中产生的所有错误,全改正过来了。 祖父用毕生的精力,创造了一项奇迹。 但这个奇迹,又在瞬忽之间,烟消灰灭,毫无价值。古书已经出土,正本清源,祖父的一切努力,都化为劳而无功的泡沫。人们只记得古书,没有人再忆起祖父和他苦苦寻觅的一生。 讲到这里,朋友久久地沉默着。 古墓里出土了乙医书的真书吗?我问。 没有。朋友答。 我深深地叹息说,如果你的祖父在当初选择的一那瞬间,挑选了乙书,结果就完全不一样啊。 朋友说,我在祖父最后的时光,也问过他这个问题。祖父说,对我来讲,甲书乙书是一样的。我用一生的时间,说明了一个道理,人只要全力以赴地钻研某个问题,就有可能最大限度地逼近它的真实。 祖父在上天给予的两个谜语之中,随手挑选了一个。他证明了人的努力,可以将千古之谜猜透。 这已经足够。友情如鞭 一次,一个陌生口音的人打电话来,请求我的帮助,很肯定地说我们是朋友(我们就称他D吧),相信我一定会伸出援手。我说我不认识你啊。D笑笑说,我是C的朋友。我不由自主地对着话筒皱了皱眉,又赶紧舒展开眉心。因为这个C我也不熟悉,幸好我们的电话还没发展到可视阶段,我的表情传不过去,避免了双方的尴尬。 可能是听出我话语中的生疏,D提示说,C是B的好朋友啊。 事情现在明晰一些了,这个B,我是认识的。D随后又吐出了A的姓名,这下我兴奋起来,因为A确实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D的事很难办,须用我的信誉为他作保。我不是一个太草率的人,就很留有余地地对他说,这件事让我想一想,等一段时间再答复你。 想一想的实质--就是我开始动用自己有限的力量,调查D这个人的来历。我给A打了电话,她说B确实是她的好友,可以信任的。随之B又给C作了保,说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尽可以放心云云。然后又是C为D投信任票…… 总之,我看到了一条有迹可循的友谊链。我由此上溯,亲自调查的结果是:ABCD每一个环节都是真实可信的。 我的父母都是山东人,虽说我从未在那块水土上生活过,但山东人急公好义的血浆,日夜在我的脉管里奔腾。我既然可以常常信任偶尔相识的路人,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朋友的朋友呢? 依照这个逻辑,我为D作了保。 结果却很惨。他辜负了我的信任,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 愤怒之下,我重新调查了那条友谊链,我想一定是什么地方查得不准,一定是有人成心欺骗了我。我要找出这个罪魁,吸取经验教训。 调查的结果同第一次一模一样,所有的环节都没有差错,大家都是朋友,每一个人都依旧信誓旦旦地为对方作保,但我们最终陷入了一个骗局。 问题出在哪里呢?我久久地沉思。如果我们摔倒了,却不知道是哪一块石头绊倒了我们,这难道不是比摔倒更为懊丧的事情吗? 那条友谊链在我的脑海里闪闪发光,它终于使我怀疑起它的含金量来了。 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东西可以毫不走样地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嫡亲的骨肉,长相已不完全像他的父母。孪生的姊妹,品行可以天壤之别。遗传的子孙,血缘能够稀释到1/16、1/32。同床的伴侣,脑海中缥缈的梦境往往是南辕北辙。高大的乔木,可以因为环境的变迁,异化为矮小的草丛。橘树在淮南为橘而甜,移至淮北变枳而酸。甚至极具杀伤性的放射元素,也有一个不可抗拒的衰变过程,在亿万年的黑暗中,蜕变为无害的石头…… 人世间有多少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其中也包括了我们最珍爱的友谊。 友情不是血吸虫病,不能凭借口口相传的钉螺感染他人。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变是常法,要求友谊在传递的过程中,像复印一般的不走样,原是我们一厢情愿的幼稚。 道理虽是想通了,但情感上总是挽着大而坚硬的疙瘩。我看到友情的传送带,在寒风中变色。信任的含量,第一环是金,第二环是锡,第三环是木头,到了C到D的第四环,已是蜡做的圈套,在火焰下化作烛泪。 现代人的友谊如链如鞭。它羁绊着我们,抽打着我们。世上处处是朋友,我们一天在各式各样友情的旋涡中浮沉。几乎每一个现代人,都曾被友谊之链套牢,都曾被友谊之鞭击打出血痕。 于是我常常在白日嘈杂的人群中厌恶友情,羡慕没有友谊只有利益的世界。虽然冷酷,然而简洁。 到了月朗星稀的夜半,当孤寂的灵魂无处安歇时,我又如承露的铜人一般,渴盼着友人自九天之上洒下琼浆。 现代人的友谊,很坚固又很脆弱。它是人间的宝藏,须我们珍爱。友谊的不可传递性,决定了它是一部孤本的书。我们可以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友谊,但我们不会和同一个人有不同的友谊。友谊是一条越掘越深的巷道,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的。刻骨铭心的友谊也如仇恨一样,没齿不忘。 友谊是一种易变的东西,假如它不是变得更好,就是不可抑制地变坏了,甚至极快地消亡。有时,在很长一段岁月里,友谊似乎是一成不变的,保持很稳定的状态。这是友谊正在承受时间的考验。 这个世界日新月异。在什么都是越现代越好的年代里,惟有友谊,人们保持着古老的准则。朋友就像文物,越老越珍贵。 友谊是一种生长缓慢的植物,砍伐它只需要一斧一瞬,培育它则需一世一生。仿佛也有像泡桐一样速生的友谊,但它也像泡桐一样,算不得上好的木材。当然,也有在刹那间酿出友谊的醇酒的,但那多需要极严酷的环境,或是泰山压顶,或是血刃封喉,于平常人是不大相干的。 友谊说起来是极宽广极忠厚的襟怀,其实又是很自私的。它的不可转让性就是明证。它只是一个个体对另一个个体单枪匹马的承诺,时间都有严格的限制,馈赠不得的。 在老家是朋友,到了深圳就不一定是朋友。穷的时候是朋友,富了以后很可能就谁也不认识谁了。小的时候是朋友,老的时候或许形同陌路。不信掏出我们每个人的电话簿,你就会发现,前些年经常联系的友人,现在已不知他们飘零何方。有些人已经反目,我们甚至不愿意再看到他们的名字。人为什么要不断地更换电话簿,我以为这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友谊还需滋养。有的人用钱,有的人用汗,还有的人用血。友谊是很贪婪的,绝不会满足于餐风饮露。友谊最简朴同时也是最奢侈的营养,是需要用时间去灌溉的。友谊必须述说,友谊必须倾听。友谊必须交谈的时刻双目凝视,友谊必须倾听的时分全神贯注。友谊有的时候是那样脆弱,一个不经意的言辞,就会使大厦顷刻倒塌。友谊有的时候是那样容易变质,一个未经证实的传言,就会让整盆牛奶变酸。 友谊之链不可继承,不可转让,不可贴上封条保存起来而不腐烂,不可冷冻在冰箱里永远新鲜。 正确地讲,友谊是没有链的,有的只是一个个孤立的小环。它为我们度身而做,就像神话中的水晶鞋,换一只脚就套不进去。它是一种纯粹个人栽植的情感树,树上只结一个果子,叫做信任。 红苹果只留给灌溉果树的人品尝。 别的人摘下来尝一口,很可能酸倒了牙。海明威的最后一分钱 基纬斯特是美国本土最南端的一个小岛。东西长约5.5公里,南北宽约2.5公里。像一条胖而舒适的卧蚕,睡在蔚蓝的海中。战争年代,由于基纬斯特独特的地理位置,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 我选择到基纬斯特一游,不是因为战争。或者说,也是因为战争--一位擅长描写战争的伟大作家曾在这里生活过,他就是欧内斯特·海明威。 半个多世纪以前,名声初起的海明威,厌倦了大城市的繁华生活,想换换口味。小说家约翰·帕索斯向他推荐了佛罗里达州的小岛基纬斯特。这个岛距离美国大陆的距离比距离古巴的距离还要远。地处墨西哥湾和大西洋交汇的水域,岛上长满了红树林、棕榈、胡椒、椰子、番石榴……天空飞翔着蓝色和白色的海鸟,云彩堆积着,巍峨得好像奇异的山峦。海水由于深邃和清澈,变得近乎紫色,赤红色的水母遨游着,和天边的霞光呼应,构成了诡异的光柱。岛上居住着西班牙和古巴的渔民,是早年捕鲸人的后代,民风淳朴。海明威欣喜若狂地说,"这是我到过的地方中最好的一个。我一点也不留恋大城市的生活。纽约的作家,那都是装在一个瓶子里的蚯蚓,挤在一起,从彼此的接触中吸取知识和营养,我想躲开他们。" 基纬斯特岛的确非常美丽,让人沉醉而迷惑。但我想不通,在如此妖媚的阳光下,海明威哪里来的心境去描写流血的战争?我有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心得,总觉得作品是某种地理时空的产物,就像野菊花是旷野和秋天的合谋。可能为了迅速纠正我的谬误,夜里,就让我见识到了一场加勒比海骇人的风暴。暴烈的阴云和能够置人于死地的狂雨让我明白了这里的天空和海洋,可以比拟任何战争与和平。 海明威在这个小岛上,写下了《永别了,武器》、《午后之死》、《胜利者无所获》、《非常青山》、《有的和没有的》、《第五纵队》、《西班牙的土地》以及《丧钟为谁而鸣》的一部分……这些小说,凿成一级级花岗岩阶梯,送海明威到达了不朽的山巅。 海明威来到基纬斯特定居以后,先是住在西蒙通街,后来搬到了怀特理德街907号,现在对游人开放的就是907号故居。它坐落在一条短短的安静的小街上,回想半个多世纪以前,这里一定更为清冷。宽大的庭院,一栋白色的二层楼房。绿得不可思议的树和曲折的小径。走进故居,首先接触到的是无数只猫以豹子般勇敢的身姿,在你脚下乱箭般窜动。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无人管教的家猫了。还有一些猫不成体统地睡在小径的中央,袒胸露乳放荡不羁。刚开始我几乎以为它们是死猫,它们委实睡得太沉醉了。别看这些猫其貌不扬(以我有限的知识,觉得它们是一些平凡的猫,绝无名贵之种),但它们的血统直接来自海明威当年豢养过的猫,个个是正牌后裔。它们气定神闲为所欲为,赋予海明威故居以勃勃生机。它们是大智若愚的,对所有的访客不屑一顾,心知肚明自己的祖上,才是这厢真正的主人。 我在海明威的故居内轻轻地呼吸。 这套房子是海明威的第二任妻子波琳的叔父于1931年送给波琳的礼物,海明威在这里生活了8年。原先是座西班牙风格的古典建筑,年久失修,门槛腐朽,墙皮脱落,房顶和窗户也有很多破损。海明威着手组织工匠把房子从里到外来了个大改造。这不是项小工程,尤其是设计方案,有很多是海明威自己完成的。 现在看起来,这是一套舒适而井然有序的房子。我原来以为海明威的写作间是阔大的,按照房屋的规模与格局,他完全有能力为自己做这样的安排。室内的陈设,估计很可能是凌乱的。但是,我错了。工作间异常整洁,面积也不算很大。铺着黄色的木质地板,齐胸高的白色书架靠在墙边,古典的西班牙式的圆形写字台摆在地中央,阳光充足得让人想打喷嚏。在介绍海明威的书籍里,写着海明威习惯站着写作,他常常把打字机放在书架的最上一层。但在海明威的故居中,我看到的打字机还是规规矩矩地放在写字台上。 海明威还有一个我觉得很女性化的小习惯,就是爱收藏小动物玩具。比如铁乌龟,背后插着钥匙的玩具熊,小猴子和长颈鹿造型的小工艺品……我在一些名人故居看到的经常是名贵的收藏品,显示着主人的身份。但是,海明威不是这样的,他让人看到的是一个大作家的率性和真实。 一让我特别留下印象的--是海明威孩子的卧室,地砖的颜色如同韭黄般鲜嫩。解说员告知,这间房屋的设计是海明威亲自完成的,铺地的材料,是海明威专门从法国订购来的。 我偷偷笑笑。平心而论,和整套住宅华贵精致的风格相比,海明威为自己的孩子所设计的卧室,谈不上出色。不敬地说,甚至有支离破碎的堆砌之感。但我想,他一定是倾注了极大的爱心,单是把那些颜色暖亮得如同咸鸭蛋黄的瓷砖,颠沛流离地运到这个小岛屿上来,就让人的心情从感动演化成嫉妒。不是嫉妒海明威的富有,是嫉妒那孩子所得到的眷爱。 海明威的庭院里,有一座露天游泳池。出门就是天然浴场的岛屿,从咸水的怀抱里掬出一座淡水游泳池,即使在今天,也是奢侈。更不消说,海明威是在半个世纪以前,一举完成此项工程。那时,这颗淡绿色的葡萄,是整座岛上的惟一。 在更衣室和游泳池之间的水泥地上,有一块灰暗的玻璃,落满了尘土。解说员将浮尘拭去,让游客看到一枚硬币镶嵌在水泥中央。由于年代的久远,币面显出苍老的棕绿。 这就是那著名的一分钱了。在观光手册上写着,"海明威曾用两万美金修建这座全岛惟一的淡水游泳池。他说过,要用尽最后一分钱来建造。他做到了,于是在完工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的最后一分钱,镶嵌在了水泥地上。" 浪漫而奢华的故事。海明威一掷千金为博红颜一笑,有点帅哥的味道。我却多少有些不明白。既然是求奢华享受,就不要这样捉襟见肘。就算捉襟见肘,也不要公告天下。就算要公告天下,也要做得好看一些。这枚锈绿的硬币,歪斜着,尴尬着,好像一张肿了的苦脸。 我把自己的想法对解说员谈了。那是一个被热带阳光晒出一身麦黄肤色的青年。他说,自己祖居基纬斯特,对海明威很了解。 那一分钱的真相是这样的。他陷入了沉思。 海明威的妻子波琳执意要建造岛上第一座淡水游泳池。在她,这不但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地位和财富的象征。海明威出于爱,答应了这个请求。家中当时并非富有,两万美金不是一个小数字,海明威抖空了钱袋的缝隙。施工很混乱,预算一再突破。有一阵,几乎要半途而废。海明威殚精竭虑,把最后一分钱都榨了出来,才艰难地完成了这座划时代的游泳池。为了表达这份艰窘和来之不易,海明威把一枚硬币,镶嵌在这里。 海水拍打着珊瑚礁。往事已经湮灭在不息的浪花之中。我不知道在众多的海明威传记当中,还有没有更权威更确切的说法,关于这一分钱,关于这个来之不易的游泳池。 从故居走出,我们在海明威生前最爱去的那家酒吧,点了一种海明威最爱喝的酒。慢慢呷着。我想,我愿意相信解说员的解释。因为他那麦黄色的皮肤,是一个强有力的注脚。从依然明亮的瓷砖到早已暗淡的游泳池,我在那座葱绿的院子里,除了记住了海明威旷世的才华,还感受着他的率真和独特的个性。旅行使我们谦虚 由于工作的关系,常常旅行。旅行比居家的时候辛苦,这是不消说的。中国有句古话--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说的就是这份不易。但时间长了,待在家里,筋骨锈了,就会生出一份隐隐的焦灼,迫不及待地想到处面走走去。 是什么诱惑着我们放弃安宁和舒适,离开温暖的家,在某一个清晨或是深夜,毅然到遥远的他乡去了呢? 当然,很多时候,是为了谋生,为了无法推卸的责任和理由。但是,随着温饱的解决,我们越来越多自觉自愿地选择了--人在旅途。 一次,我应邀到国外访问。在规定的活动完结之后,主人很热情地让我挑选一个完全自由的项目,以便我可以更深入地了解这个国家。我想了想,提笔写下了:乘坐火车或是长途汽车,在大地上旅行。主人看了看那张纸说,好,我们很乐意满足您的要求。只是,您的目的地是哪里呢?您究竟要到哪里去呢? 我说,没有目的地,不到哪里去。坐着车在土地上行走,就是目的,就是一切了。 我固执地认为,要真正认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块土地,一处山水,你必得独自漫游。 旅行使我们谦虚。飞驰的速度,变换的风景,奇异的遭遇,萍逢的客人……这一切旅途中可能发生的事件,强烈地超出了我们已知的范畴,以一种陌生和挑战的姿态,敦促我们警醒,唤起我们好奇。在我们被琐碎磨损的生命里,张扬起绿色的旗帜。在我们被刻板疲惫的生活中,注入新鲜的活力。 久久的蜗居,易使我们的视野狭小,胸怀仄斜,肌力减弱,肺廓扁平……这个时候,收拾好行囊,告辞了亲人,踏上旅途吧。 珍惜旅途吧。火车上那些不眠的夜晚,凭窗而立,看铁轨旁一盏盏路灯,闪着紫蓝色的光芒,瞬忽而逝,许多记忆幽灵般地复活了。 人们常常在旅途中,猛地想起湮灭许久的往事,忆起许多故人的音容笑貌。好像旅行是一种溶剂,融化了尘封的盖子,如烟的温情就升腾出来了。 人们常常在旅途中,向相识才几个小时的旅伴倾诉衷肠,彼此那样深刻地走入了对方的精神架构。我甚至知道几位青年,竟这样找到了自己的终生伴侣。 有人把这些解释为--旅途使人们亲近,是因为没有利害关系。我不同意这个观点。正是因为同乘一列车,同渡一条船,才使我们如此亲密。旅行使人性中温暖的那些因子,弥散开来。 旅途也有困厄和风雨,艰难和险恶。但是,这不会阻止真正的旅行者的脚步。旅行正是以一种充满未知的魅力,激起人们不倦的向往。礼物会消失吗? 礼物的实质,我以为是心情和劳动。 广义的礼物,是一个几乎包含了世界上所有领域的词汇。地球是宇宙送给人类的礼物,生命是父母送给后代的礼物,力量是时间送给青春的礼物,成熟是岁月送给智慧的礼物。常常想,假如在天地中开一间大大的礼品商店,几乎可以包容世界上所有的精神与物质产品。礼物可以是贵重的,也可以是微薄的。大到一座江山,一片国土;小到一根鹅毛,一片落叶 。它可以是自然界的日月星辰,伟大的哲人说过:明天我送你一轮崭新的太阳。它可以是人世间的金钱美女,这种交易,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角落里发生。可以是一个眼神,携去绵绵不尽的情义。可以是一次握手,传递万千叮咛。可以是笑里藏刀的一个陷阱,片刻间置你于死地。可以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计谋,双方在火焰中羽化飞升。 礼物礼物,顾名思义,是先要有"礼",而后才有"物"。它们是一对精神和物质的伴侣,无形和有形的二重奏。 "礼"的本意是敬神,引申为尊敬的礼貌与敬意。专门负载表达这种特定心境的物质,就是礼物了,可惜无情的岁月漂白了广义礼物的含义,狭义的礼物便流通了,它仅仅局限在"物质"的范畴。 古话说,礼轻情义重。现代人把这话反了过来,物重情义轻。世上流布着多少无法兑现的承诺,辗转着多少有物无心的礼物啊! 送给孩子的礼物,本应蕴涵希望,但有时仅仅是赠予他超前的享受。 送给母亲的礼物,本应满怀关切,但有时仅仅是为了良心的安宁和平息周围的议论。 送给朋友的礼物,本应情同手足地表达温暖的善意,但经常只是为了处理自家多余的物资。 送给师长的礼物,本应是纯净而清洁的,但内里常常夹带着闪烁的企图和心机。 古人曾千里送一朵如雪的鹅毛,今人是送你一个沉甸甸的鹅蛋,打开来一看,却是化学物质合成的赝品,色素严重超标。 丧失情谊的礼物,是一枝裹了面粉油炸过的鲜花,所有的花瓣都在,颜色和香气已飘然远去。 礼和物是跷跷板两旁坐着的孩子,多少物也抵不过一个礼的重量。物轻礼在,一个真诚的"礼",可以压倒无数豪华的"物"。若是单有沉重的"物",愚蠢地匍匐在地,跷跷板的另一端飞上了天,"礼"就消失在空气中了。 更不消说世上还有无情无义的礼物,请君入瓮的礼物,落井下石的礼物,为虎作伥的礼物……几乎每一起腐败事件都同礼物有关,每一桩罪恶里都有礼物的蛛丝马迹。礼物脏了,被世俗污染成一种工具,一块带着血迹的敲门砖,放长线钓大鱼的绞索。 还礼物以清白。 救救礼物! 真正的礼物,必应是送礼者心底流淌的愿望上的小舟。我送你礼物,伴去的是我的心境,我的感谢,我的问候,我的关切,我的忧虑,我的期望,我的祝福……我希望在你的身边,长久地留有我的痕迹。我希望带着我的信息的物体,能够与你同在。我希望你在使用这物件的时候,能够从中感到我选择它时设身处地的一番苦心。我希望你在凝视它的时候,能够记起我遥远的惦念……纵是你将我忘记,我希望我送你的礼物,还在默默地为你遮挡着风雨,装饰着美丽……你可以不再珍惜我,但我希望你珍惜礼物。因为那是珍惜过去的时光,珍惜曾经凝固的历史,珍惜一种共同的真诚。礼物一旦送人,就有了它独立的命运。即使友谊随日月淡去,我希望友谊的礼物,依旧尊严而完整。 世上的人,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送礼的次数多,一种是收礼的次数多。 几乎没有人,在这世上从未收过礼,也从未送过礼吧?沿街乞讨的丐儿,把每一个铜板都视为命运的礼物,在艰难中生活下去。风烛残年的老人,会收养一只残疾的小狗,相濡以沫,这就是他们留给后来者的礼物了。 收到的礼物多,并不一定是朋友多,也许只是证明了权柄在握。送出的礼物少,并非注定寡情,也许只是羞于表达。富人什么都富裕,但在礼物这方面,不一定能画等号。很可能物多礼薄,人们尊敬的只是他的金钱。穷人什么都缺乏,但并不一定礼物稀少,一束柴一瓢米,都会重如泰山。 礼物是有善和恶之分的。恶礼是诱人崩溃的毒苹果,是导入深渊的蹇驴瞎马。对于礼物,要用鼻子闻一闻它潜伏的气味,裹挟不良气息的夜枭,就要挥之远去。 礼物既是物,就有价值。所有的价值都是由劳动创造的,只有那些由送礼者自我劳动换来的物品,才是真正的礼物。用公众的钱财送礼,达到个人或升官或发财的私利,它的实质就是掠夺。用他人的钱财送礼,以满足利己的动机,就是赤裸裸的剥削。老百姓省吃俭用,为了生存的需要,用从牙缝里抠出的钱,为掌握自己命运的人送礼。心中忐忑,却怯于权势,不得不送的礼物,糖是苦的,酒是冷的,浸透了小人物的无奈和辛酸。物品中凝聚的冤气,会在豪宅的暗夜中,发出磷火一般的光,愤怒地游走。 礼物不可太重,太重了,普通人会承受不起。礼物不可太轻,太轻了,陌生人会以为看他不起。只要呈上的是心意,提供的是帮助,来源是自己手上的汗滴,表达的是人间暖意,送礼的时候,我们就堂堂正正,欢欢喜喜,磊落光明。 世上礼物万万千,世人送礼千百年。有时突然想,假如物质极大地丰富,假如精神高度快乐,假如通讯无比发达,假如世间开满鲜花,人们还会需要礼物吗? 礼物会永远存在吗? 我想,会。 礼物就像微笑,真情洋溢的时候,它就飘然而至,如同光明纯洁坦荡亲切的使者,传达心与心的絮语。常读常新的人鱼公主 我在成年之后,还常常读童话。每当烦心的时候,从书架上随手扯出的书,必是童话。比如安徒生的《海的女儿》,我就读过多遍,它也被翻译成"人鱼公主"。比较起来,我更喜欢"人鱼公主"这个名字。海的女儿,好像太阔大太神圣了些。人鱼呢,就显得神秘而灵动,还有一点点怪异。 大约8岁的时候,第一次读到人鱼公主的故事。读完后泪流满面,抽噎得不能自已。觉得 那么可爱和美丽的公主,居然变成了大海上的水泡,真是倒霉极了。从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看到了湖面上河面上甚至脸盆里的水泡就有些发呆(那时没有机会见到大海,只有在这些小地方寄托自己的哀思),心中疑惑地想,这一个水泡,是不是善良的人鱼公主变成的呢?看到风把小水泡吹破,更是万分伤感。读的过程中,最焦急的并不是人鱼公主的爱情,而是最痛她的哑。认定她无法说出话来,是一生未能有好结局的最主要的根源。突发奇想,如果有一个高明的医生,拿出一剂神药,给人鱼公主吃下,以对抗女巫的魔法,事情就完全是另外的结局了。而且还想出补救的办法,觉得人鱼公主应该要求上学去,学会写字。就算她原来住在海底,和陆地上的国家用的文字不同,以她那样的聪慧,学会普通的表达,也该用不了多长时间吧?比如我自己,不过是个人类的普通孩子,学了一二年级,就可以看童话了,以人鱼公主的天分,应该很快就能用文字把自己的身世写给王子看,王子看到了,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大约18岁的时候,又一次比较认真地读了人鱼公主。也许是情窦初开,这一次很容易地就读出了爱情。喔喔,原来,人鱼公主是一篇讲爱情的童话啊。你看你看,她之所以能忍受那么惨烈的痛苦,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她忍受了非人的折磨,在刀尖样的甲板上跳舞,她是宁肯自己死,也不要让自己所爱的人死。这是一种多么无私和高尚的不求回报的爱啊!心里也在琢磨,那个王子真的可爱吗?除了长得英俊,有一双大眼睛之外,好像看不出有什么太大的本领啊。游泳的技术也不怎么样,在风浪中要不是人鱼公主舍身相救,他定是溺水必死无疑的了。他也没啥特异功能,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一点精神方面的感应也没有,反倒让一个神殿里的女子,坐享其成。当然啦,那个女孩子不知道内情,也就不怪她。但王子怎么可以这样的糊涂呢?况且,人鱼公主看他的眼神,一定是含情脉脉,他怎么就一点"放电"的感觉也没有呢?好呆!心里一边替人鱼公主强烈地抱着不平,一边想,哼!倘若我是人鱼公主,一定要在脱掉鱼尾变出双脚之前,设几个小计谋,好好地考验一下王子,看他明不明白我的心?因为从鱼变成人这件事,是单向隧道,过去了就回不来的。要把自己的一生托付出去,实在举足轻重。不过,真到了故事中所说的那种情况--由于王子的不知情,没有娶人鱼公主,公主的姊妹们从女巫那儿拿了尖刀,要人鱼公主把尖刀刺进王子的胸膛,让王子的鲜血溅到自己的双脚上,才能重新恢复鱼尾……局面可就难办了。思来想去,只有赞同人鱼公主对待爱情的方法,宁可自己痛楚,也要把幸福留给自己所爱的人…… 到了28岁的时候,我已经做了妈妈。这时来读人鱼公主,竟深深地关切起人鱼公主的家人来了。她的母亲在生了6个女儿之后去世了,我猜这个女人临死之前,一定非常放心不下她的女儿,不论是最大的还是最小的。她一定是再三再四地交待给公主的祖母--老皇后,要照料好自己的孩子,特别是最小的女儿。老皇后心疼隔辈人,不单在饮食起居方面无微不至地看顾孩子们,而且还给她们讲海面上人类的故事。可以说,老皇后一点也不保守,甚至是学识渊博呢。当人鱼公主满15岁的时候,老皇后在她的尾巴上镶了8颗牡蛎,这是高贵身份的标志和郑重的成人典礼啊。当人鱼公主遇到了危难的时候,老皇后的一头白发都掉光了,她不顾年迈体弱,升到海面上,看望自己的孙女……我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位老奶奶的慈悲心肠和对人鱼公主的精神哺育。人鱼公主的勇气和聪慧,包括无比善良的玲珑之心,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诸多得益于她的祖母啊。 到了38岁的时候,因为我也开始写小说,读人鱼公主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探讨起安徒生的写作技巧来了。我有点纳闷儿,安徒生在写作之前,有没有一个详尽的提纲呢?我的结论是--大概没有。似乎能看到安徒生的某种随心所欲,信马由缰。当然了,大的轮廓走向他是有的,这个缠绵悱恻一波三折既有血泪也有波浪的故事,一定是在他的大脑里酝酿许久了。但是,连续读上几遍之后,感到结尾处好像有点画蛇添足。试想当年:安徒生很投入地写啊写,把这么好的一个故事快写完了,突然想起,咦,我这是给孩子们写的一个童话啊,怎么好像和孩子们没多少关系了?不行,我得把放开的思绪拉回来。他这样想着,就把一个担子,压到了孩子们的头上。他在故事里说:你喜欢人鱼公主吗?猜到小孩子一定说--喜欢。然后他接着说,人鱼公主变成了水泡,你难过吗?断定大家一定说--难过。那么好吧,安徒生顺理成章地说,人鱼公主变成的水泡,升到天空中去了,她在空中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告诉她,300年之后,她就可以为自己造一个不朽灵魂了。300年,当然是一个很久很久的时间了。幸好还有补救的办法,那就是--如果人鱼公主在空中飞翔的时候,看到一个能让父母高兴的小孩子,那么她获得不朽灵魂的时间就会缩短。如果她看到一个顽皮又品行不好的孩子,就会伤心地落下泪来,这样,她受苦受难的时间就会延长……我不知道安徒生是否得意这个结尾,反正,我有点迟疑。干吗把救赎工作,交到每一个读过人鱼公主的故事的小孩子身上啊?是不是太沉重了? 现在,我48岁了。为了写这篇文章,又读了几遍人鱼公主。这一次,我心平气和,仿佛天眼洞开,有了一番新的感悟。这是一篇写灵魂的故事。无论海底的世界怎样瑰丽丰饶,因为没有灵魂,所以人鱼公主毅然离开了自己的亲人。她本来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爱她能胜过爱任何人的王子身上,那么王子就可以把自己的灵魂分给她,她就从王子手里得到了灵魂。为了这份与灵魂相关联的爱情,人鱼公主付出了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她的勇敢、善良、舍身为人……都在命运燧石的敲打下,大放异彩。但是,阴差阳错啊,她还是无法得到一个灵魂。人鱼公主是顽强和坚定的,她选定了自己的道路就绝不回头,终于,她得到了自己铸造一个灵魂的机会。在一个接一个严峻的考验之后,在肉体和精神的磨砺煎熬之后,人鱼公主谁都不再依靠,紧紧依赖着自己的精神,踏上了寻找不朽灵魂的漫漫旅途。 这个悲壮而凄美地寻找灵魂的故事,是如此地动人心弦,常读常新。有时想,当我58岁……68岁……108岁(但愿能够)的时候,不知又读出了怎样的深长?常常爱惜 拾起一穗遗落在秋天原野上的麦芒时,我们心中会涌起一种情感…… 当水龙头正酝酿着滴落一颗椭圆形的水珠,一只手紧紧拧住闸门时,我们心中会涌起一种情感…… 当凝望宝蓝的天空因为浓雾而浑浑噩噩时,我们心中会涌起一种情感…… 当注视到一个正义的人无力捍卫自己的尊严,孤苦无助的时候,我们心中会涌起一种情感…… 人类将这种痛而波动的感觉命名为--爱惜。 我们读这两个字的时候,通常要放低了声音,徐徐地从肺腑最柔软的孔腔吐出,怕惊碎了这薄而透明的温情。 爱惜的大前提是,爱。爱是人类一种最珍贵的体验,它发源于深刻的本能和绵绵的眷恋。爱先于任何其他情感,轻轻沁入婴儿小而玲珑的心灵。爱那给予生命的母亲,爱那清冷的空气和滑润的乳汁,爱温暖的太阳和柔和的抚爱,爱飞舞的光影和若隐若现的乐声…… 爱惜的土壤是喜欢。当我们喜欢某种东西的时候,就期冀它的长久和广大,忧郁它的衰减和短暂。当我们对喜爱之物,怀有难以把握的忧虑时,吝啬是一个常会首选的对策。我们会俭省珍贵的资源,我们会珍爱不可重复的时光,我们会制造机会以期重享愉悦,我们会细水长流反复咀嚼快乐。 于是,爱惜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 当我们爱惜的时候,保护的勇气和奋斗的果敢也同时滋生,真爱,需用生命护卫,真爱,就会义无反顾。没有保护的爱惜,是一朵无蕊的鲜花,可以艳丽,却断无果实。没有爱惜保护,是粗粝和逼人的威迫,是强权而不是心心相印。 爱惜常常发生。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打湿眼帘。 爱惜好比一只竹篮。随着人生的进步,它越编越大了,盛着人自身,盛着绿色,盛着地球上所有的物种,盛着天空和海洋。寻觅危险 在心理学家马斯洛先生的人的需要层次金字塔模式里,安全感是人类的基本需要之一。 记得在日本访问时,很惊讶普通民居的构造单薄。尤其是海边的房子,好像纸扎的灯笼,轻而蓬松,叫人怀疑稍大些的海风,就会把墙壁吹个透明窟窿。 我问日本人,你们这里多地震多火山多海啸什么的,如此稀松的房子,怎么抵御灾难, 岂不是太不安全了吗? 日本人回答,正是因为多灾,我们的房子才造的很轻,一旦倒塌,也不会把人压死砸死,比钢筋铁骨的建筑,反倒多一份安全。就像薄薄的鸡蛋壳,小鸡很容易钻出来。它看起来的不安全,其实倒是很安全的。 真叫人无话可说。 那年到处风传地震,我为自己和家人的安全焦虑,特向一位专事地震研究的朋友请教。她告诉我,地震发生的时候,你赶快跳到家中房屋的承重墙交叉的部位,那里通常比较坚固,即使倒塌也会有小的支撑空间可供躲避,以利等待救援。此秘诀闹得我和先生,像两个蹩脚的工程师,在自己家中四处睃巡,彼此还意见分歧。他说这堵墙承重,我说可能是那一堵,吵得谁也不服谁,只好又向朋友讨教。她说,你们可以找到当年施工部门的图纸,对照辨认,岂不最有权威性了?这法子好是好,但实在太麻烦,我们只好不了了之。朋友是个尽责的人,后来又过问此事,我如实相告,朋友说,告你一个简单的法子,一旦山摇地动,你就躲到房屋内的卫生间,那个角落比较安全……从此我牢牢记住这一救命宝典,很长时间内,一进了卫生间,就敬畏有加。觉得在未来的某一天,全靠它的庇护啦! 后来我到了唐山,有一位大地震中的幸存者,谆谆告诫我,大震时,要飞快地窜到凉台上,这样可以在随后的余震中被甩到室外,安全系数较大。他当年就是如此才保住性命,而他躲在房中的家人,全部遇难。 我于是想像自己倘若遇到震灾,可能会在卫生间和凉台中上蹿下跳,坐失宝贵时间。 坐汽车,我因为晕车,总好坐在前面。但屡屡被人指教,只有司机后面的座位,才是全车中最保险的地方。因为据车祸中大难不死者的统计数据,证明在危机的时刻,司机会下意识地保全自己,所采取的紧急措施对自己的位置最为有利。我觉得这一提议上面,有一层相当龌龊的前提。那就是--司机以人的本能保护自己,你坐在司机后面,以他的身躯为你的血肉长城…… 灾难时,到底哪里最安全?我只做过如此不完善的小小调查,已是众说纷纭,看来,安全是个永恒的题目。在我们的生命里面,寻找安全,是集体无意识的顽强表现。 我便敬佩那些在危急的时刻,抛却自身的安全,奋勇地冲向危难的勇士。这不仅是道德和情操的高尚,更是人战胜自己天性的壮举。 比如消防人员的扑向火海,比如救护人员的攀登危楼,比如易燃易爆物品燃烧时的临危不惧,比如潜入冰水拯救遇溺者……无论对职业人员还是对见义勇为的普通公民,我相信,在那一瞬,都有生命本能的召唤和人生价值的实现碰撞的火焰。 如果为了一己的安全,自然是远离危险。我们的每一根头发,每一滴血液,都会提醒命令安排指挥我们这样做。人类的进化,使得躲避危险寻觅安全成了几乎与生俱来的能力。但是,为了他人的安全,为了崇高的职责,为了追求和理念,为了一种凌越本能的超拔,他们躲避安全寻觅危险…… 这样的人,就达到了人的自我实现的顶峰,他们找到了本能之上的高贵的尊严。忍受快乐 忍受快乐。 这个提法,好像有点不伦不类。快乐啊,好事么,干吗还要用忍受这个词?习惯里,忍受通常是和痛苦、饥寒交迫、水深火热联系在一起的。 忍受是什么呢?是一种咬紧嘴唇苦苦坚持的窘迫,是一种打落牙齿和血吞下的痛楚,是 一种巴望减弱祈祷消散的呻吟,是一种狭路相逢听天由命的无奈。 如果是忍受灾害,似乎顺理成章。忍受快乐,岂不大谬?天下会有这种人?人们惊愕着,以为这是恶意的玩笑和粗浅的误会。 环顾四周,其实不欢迎快乐的人比比皆是。不信,你睁大了眼睛,仔细观察一下当快乐不期而至的时候,大多数人们的惊慌失措吧。 最具特征的表现是:对快乐视而不见。在这些人的心底,始终有一股冷硬的声音在回响--你不配拥有……这是过眼烟云……好景终将飘逝……此刻是幻觉……人生绝非如此……啊!我太不习惯了,让这种情形快点过去吧…… 我们姑且称这种心绪为--快乐焦虑症。 这奇怪的病症是怎样罹患的? 许多年前,我从雪域西藏回北京探家,在车轮上度过了二十天时光。最终到家,结束颠沛流离之后,很有几天的时间,我无法适应凝然不动的大地。当我的双脚结结实实地踩在土地上的时候,感觉怪诞和恐慌。我焦灼不安地认为,只有那种不断晃动和起伏的颠簸,才是正常的。 你看,经历就是这么轻易地塑造一个人的感受和经验。当我们与快乐隔绝太久,当我们在凄苦中沉溺太深的时候,我们往往在快乐面前一派茫然。这种陌生的感觉,本能地令我们拒绝和抵抗。当我们把病态看成了常态时,常态就成了洪水猛兽。 一些人,对快乐十分隔膜。他们习惯于打拼和搏斗,竟不识天真无邪的快乐为何物。他们对这种美好的感觉,是那样骇然和莫名其妙,他们祷告它快快过去吧,还是沉浸在争执的旋涡中更为习惯和安然。 还有一些人,顽固地认为自己注定不会快乐。他们从幼年起,就习惯了悲哀和苦痛。他们不容快乐的现实来打扰自己,不能胜任快乐的重量和体积。他们更习惯了叹息和哀怨。甚至发展到只有在凄惨灰色的氛围里,才有变态的安全感。那实际上是一种深深的忧虑造成的麻痹和衰败,他们丧失了宁静地承接快乐的本能。 他甚至执拗地蒙起双眼,当快乐降临的时候,不惜将快乐拒之门外。他们已经从快乐焦虑症发展到了快乐恐惧症。当快乐敲门的时候,他们会像寒战一般抖起来。当快乐失望地远去之后,他们重新坠入喑哑的泥潭中,熟悉地昏睡了。 常常有人振振有词地说,我不接受快乐,是因为我不想太顺利了。那样必有灾祸。 此为不善于享受快乐的经典论调之一,快乐就是快乐,它并不是灾祸的近亲,和灾祸有什么血缘的关系?快乐并不是和冲昏头脑想入非非必然相连。灾祸的发生自有它的轨迹,和快乐分属不同的子目录。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乐极生悲。我相信世上一定有这种偶合,在快乐之后,紧跟着就降临了灾难。但我要说,那并不是快乐引来的厄运,而是灾难发展到了浮出海面的阶段。灾难的力量在许多因素的孕育下,自身已然强大。越是在这种情形下,我们越是要珍惜快乐,因为它的珍贵和短暂。只有充分地享受快乐,我们才有战胜灾难的动力和勇气。 许多人缺乏忍受快乐的容量,怕自己因为享受了快乐,而触怒了什么神秘的力量,怕受到天谴,怕因为快乐而导致了自己的毁灭。 快乐本身是温暖和适意的,是欢畅和光亮的,是柔润和清澈的,同时也是激烈和富有冲击力的。 由于种种幼年和成年的遭遇,有人丢失了承接快乐的铜盘,双手掬起的只是泪水。这不是他们的过错,但是他们永久的悲哀。他们不敢享受快乐,他们只能忍受。当快乐来临的时候,他们手足无措,举止慌张。甚至以为一定是快乐敲错了门,应该到邻居家串门的,不知怎么搞差了地址。快乐美丽的笑脸把他们吓坏了。他们在快乐面前,感到不大自在,赶紧背过身去。快乐就寂寞地遁去。 快乐是一种心灵自在安详的舞蹈,快乐是给人以爱自己也同时享有爱的欢愉的沐浴,快乐是身心的舒适和松驰,快乐是一种和谐的宁静。 当我们奔波颠簸跳荡狂躁得太久之后,我们无法忍受突然间的安稳和寂静。我们在无边无际的喧闹中,遗失了最初的感动,我们已忘怀大自然的包容和涵养。我们便不再快乐。 很多人不敢接受快乐的原因,是觉得自己不配快乐。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逻辑。快乐是属于谁的呢?难道不是像我们的手指和眉毛一样,是属于我们自身的吗?为什么让快乐像一个无人认领的孤儿,在路口徘徊? 人是有权快乐的。甚至可以说,人就是为了享受心灵的快乐,才努力和奋斗,才与人交往和发展。如果这一切只是为了增加苦难,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为此奋斗不息? 人是可以独自快乐的,因为人的感觉不相通。既然没有人能代替我们切肤之痛的苦恼,也就没有人能指责我们的独自快乐。不要以为快乐是自私的,当我们快乐的时候,我们就播种快乐的种子。我们把快乐传染给周围的人,我们善待周围的世界,这又怎么能说快乐是自私的呢? 当我们不接纳快乐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是不尊重自己,不相信自己,不给自己留下美好驰骋和精神升腾的空间。 快乐是一种无拘无束的展翅翱翔,快乐是一种淋漓尽致的挥洒泼墨,快乐是一种两情相依,快乐是一种生死无言。 对于快乐,如同对待一片丰美的草地,不要忍受,要享受。享受快乐,就是享受人生。如果快乐不享受,难道要我们享受苦难?即便苦难过后,给我们留下经验的贝壳,当苦难翻卷着白色的泡沫的时候,也是凶残和咆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