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最近发生了一桩血案。一个19岁的小伙子,2001年没能通过毕业考试而留级一年。2002年2月,因为伪造医生的假条以逃避期末考试,被校方发现,把他开除了。他满腔怒火,一心要报复学校。2002年4月26日上午,他戴着恐怖的面具,一手握着一支手枪,一手拎着连发猎枪,闯进学校,见人就打,主要是瞄准老师,他觉得是他们让他蒙受了羞辱。在20分钟的疯狂射击中,他的手枪共打出了40发子弹,将17人打死,其中有13名老师。他还有大量的子弹,足够把数百人送进坟墓。这时候,他的历史老师海泽先生走过来,抓住他的衬衣,试图同他说话。这个血洗了母校的学生认出了他的老师,他摘掉了自己的面具。海泽先生叫着他的名字说,罗伯特,扣动你的扳机吧。如果你现在向我射击,那就看着我的眼睛!那个杀人杀红了眼的学生,盯着海泽先生看了一会儿,缓缓地放下了手枪,说,先生,我今天已经足够了。 后来海泽先生把凶手推进了一间教室,猛地关上了门,上了锁。此后不久,凶手在教室里饮弹自杀。 这是另一个有关射击的故事,凶险而血腥。我惊讶那位海泽先生的勇敢,更惊讶他在这种千钧一发之时所说的话。 请看着我的眼睛扣动扳机。海泽先生对自己的眼光,一定有着充分的自信。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他使用了自己的眼光。如果是我,可能会躲起来,即便是站出来阻止,也会挥舞着门板或是桌椅之类的掩体……总之,我可能会有一千种方式,但我想不到会说--请你看着我的眼睛。 我猜这是海泽先生常说的一句话。在课堂上,在校园里,在万分危急的时刻,海泽先生不是说教也不声色俱厉,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在课堂上常说的话。正是这句话,唤起了凶手残存的最后一丝良知,停止了暴行。海泽先生像烟灰一样松散的话语,让整整一校的无辜师生免了肝脑涂地。 在最危急的时刻,能保持极端的放松,不是一种技术,而是一种修养,是一种长期潜移默化修炼提升的结果。我们常常说,某人胜就胜在心理上,或是说某人败就败在心理上。这其中的差池不是指在理性上,而是这种心灵张弛的韧性上。 没事的时候,看看烟灰吧。它们曾经是火焰,燃烧过沸腾过,但它们此刻很安静了。它们毫不张扬地聚精会神地等待着下一次的乘风而起,携带着全部的能量,抵达阳光能到达的任何地方。 放松不仅仅是生活的常态,更是物种进化的链条。人们啊,需要常常提醒自己,像烟灰一样放松。放松不是无所事事,不是听天由命,不是随波逐流。放松是一种高度的自信,放松是一种磨炼之后的整合,放松是举重若轻玉树临风。当你放松的时候,你所有的岁月和经验,你所有的勇气和智慧,便都厉兵秣马集合于你内心,情绪就会安然从容,勇气就会源源不断。你不一定能胜利,但你能竭尽全力去参与过程。坦然走过乞丐 喜欢张爱玲的一个理由,是她说自己不喜欢乞丐。凡人不敢说厌恶乞丐,特别是女性,那样显得多不善良啊。 乞丐是一个现象,它把贫穷和孱弱表面化了,瘫软地体现了出来。它把人的哀助赤裸裸地表达着,让他人在同情之后,起了帮助的欲望和收获施予的喜悦。 于是乞丐就成了常说常新的话题,名著中的乞丐常常是睿智和淳厚的,平常人也有很多与乞丐有关的故事。听过一个女子讲述,她最终决定嫁给丈夫,是因为那个男人在看到乞丐的时候,总是一往情深地掏钱。某次竟把请女孩吃饭的钱悉数捧出,以至于两个人只能空腹沿江散步(女孩的钱只够两人回家的路费)。女孩认定男子值得信赖,很快和他结婚了。那个衣衫不整的乞丐不知不觉中成了红娘。当我对女孩见微知著的聪敏欣赏不已时,她脸色陡沉,说婚后不久发现丈夫狭隘虚伪,很快分道扬镳。于是那个乞丐又在浑然不觉中成了罪人。 我茫然了,不知如何对待这大城市眉眼上的瘤。某天和海外宗教界的朋友结伴走地铁。肮脏的老乞丐裹污浊破毡,半跪半俯地挡住了阶梯,破旧草帽中,零星小币闪着黯淡的光。毡下像枪管一般刺出半截腿,该长着脚的地方,是一团褐色的腐肉。情景的惨和气味的熏,使人不得不远远抛下点钱,逃也似的躲开。 我知趣地退后了几步,和朋友拉开距离。依她的慈悲和博爱,无论捐出多少,都是心意,也是隐私,我尊重地闪开为好。 她端庄地走了过去,俯身对残疾老人说,请您让一让,不要阻了通道,您没看到人们都绕开你走吗?这让大家多不方便啊。老人从地面抬起出半张脸,并不答她的话,我行我素道,行行好,太太,给几个小钱…… 朋友悄然走了过去,不曾放下一枚分币。进入地铁,找到站内的工作人员,她说,通道上有个乞丐,妨碍了交通,请你们敦促他走开。 我无声地看着这一切,心想不给钱尚能理解,比如恰逢心绪不佳,无有余力关顾他人,但找了公安驱赶老丐,是不是也嫌过严?忍不住替她找理由,说,我看到报载,有些乞丐骗吃骗喝,白天在街上乞讨衣衫褴褛,下了班之后,西装革履地下馆子。有的干脆以此为业,几年下来,居然在乡下起楼造屋成了当地首富。想你一眼看出那乞丐正是这路人等? 朋友笑了,说我哪有这份神功。你说的那些事例我也在报上看过。具体到这位老人,没有证据,我们不可以随便怀疑。我疑惑道,既然你不认为他是坏人,为何不施舍? 朋友道,可我也不能判断出他是否真的贫病无告,难以自食其力啊。 我说,这却难了。每个人在掏腰包施舍之前,难道还要雇个私人侦探,一一查访乞丐们的收入情况吗? 朋友正色道,这正是现代社会的为难之处。农耕社会,谁个穷谁个真无助,十里八乡的人都心里有数。进入信息社会了,人员大量流动,我们知道火星几日几时几分大冲,一般人却无法掌握乞丐们的真实背景。 我说,那怎么办呢?有些乞丐挡住你的路,展示他们的残疾和可怕,吓得你不得不甩钱。几个人同行,若你袖手而过,就显出小气和不仁,压力也挺大啊。 朋友说,我是从不在马路边施舍的。那样不是仁慈,而是愚蠢。当然了,我不敢说马路边的每一个人都不该救助,但救助,也要有现代的意识。你给了一点钱,他就叩头,他靠出卖尊严得到金钱,你收获了廉价的欲望满足。你的那几个小钱,是不配得到这样的回报的。他轻易地以头触地,因为他已不看重自我。那种靠展示生理恶疾,压榨人们的感官,更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和逼迫。利用丑恶博得金钱,古来就被称为"恶乞",被人所不齿。如果你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却助长了不良之风,不正与你善良的愿望相悖吗! 我听得点头,又问,那我们如何施舍呢! 朋友说,要有正式的慈善机构来负责这些事务。它要接受各方面的监督,来有来路,去有去向,一清二白才能把好钢使在刀刃上,又省了普通民众的甄别之难。 从那以后,我可以坦然走过乞丐身旁。对那些慷慨解囊之人不再仰慕,对那些扬长而去之人也不再侧目。当然了,也积极向正规机构捐助并期待他们的清廉。你好,荞 一位女友,告我这样一件事。 上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女同学,叫作荞,家境贫寒,每学期都免交学杂费的。她衣着破烂,夏天总穿短裤,是捡哥哥剩下的。我和她同期加入少先队。那时候,入队仪式很庄重。新发展的同学面向台下观众,先站成一排,当然脖子上光秃秃的,此刻还未被吸收入组织吗。然后一排老队员走上来,和非队员一对一地站好。这时响起令人心跳的进行曲,校长或 是请来的英模--总之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口中念念有词,说着"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等教诲,把一条条新的红领巾发到老队员手中,再由老队员把这一鲜艳的标志物,绕到新队员的脖子上,亲手挽好结,然后互敬队礼,宣告大家都是队友啦!隆重的仪式才算完成。 新队员的红领巾,是提前交了钱买下的。荞说她没有钱。辅导员说,那怎么办呢?荞说,哥哥已超龄退队,她可用哥哥的旧领巾。于是那天授巾的仪式,就有一点特别。当辅导员用托盘把新领巾呈到领导手中的时候,低低说了一句。同学们虽听不清是什么,但能猜出来--那是提醒领导,轮到荞的时候,记得把托盘里的那条旧领巾分给她。 满盘的新领巾好似一塘金红的鲤鱼,支楞着翅角。旧领巾软绵绵地卧着,仿佛混入的灰鲫,落寞孤独。那天来的领导,可能老了,不曾听清这句格外的交待,也许他根本没想到还有这等复杂的事。总之,他一一发放领巾,走到荞的面前,随手把一条新领巾分给了她。我看到荞好像被人砸了一下头顶,身体矮了下去。灿如火苗的红领巾环着她的脖子,也无法映暖她苍白的脸庞。 那个交了新红领巾的钱,却分到一条旧红领巾的女孩,委屈之极。当场不好发作,刚一散会,就怒气冲冲地跑到荞跟前,一把扯住荞的红领巾说,这是我的!你还给我! 领巾是一个活结,被女孩拽住一股猛挣,就系死了,好似一条绞索,把荞勒得眼珠凸起,喘不过气来。 大伙扑上拉开她俩。荞满眼都是泪花,窒得直咳嗽。 那个抢领巾的女孩自知理亏,嘟囔着,本来就是我的吗!谁要你的破红领巾!说着,女孩把荞哥哥的旧领巾一把扯下,丢到荞身上,补了一句--我们的红领巾都是烈士用鲜血染的,你的这条红色这么淡,是用刷牙出的血染的。 经她这么一说,我们更觉得荞的那条旧得凄凉。风雨洗过,阳光晒过,潲了颜色,布丝已褪为浅粉。铺在脖子后方的三角顶端部分,几成白色。耷拉在胸前的两个角,因为摩挲和洗涤,絮毛纷披,好似炸开的锅刷头。 我们都为荞不平,觉得那女孩太霸道了。荞一声未吭,把新领巾折得齐整整,还了它的主人。把旧领巾两端系好,默默地走了。 后来我问荞,她那样对你,你就不伤心吗?荞说,谁都想要新领巾啊,我能想通。只是她说我的红领巾,是用刷牙的血染的,我不服。我的红领巾原来也是鲜红的,哥哥从九岁戴到十五岁,时间很久了。真正的血,也会褪色的。我试过了。 我吓了一跳。心想,她该不是自己挤出一点血,涂在布上,做过什么试验吧?我没敢问,怕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毕业时候,荞的成绩很好,可以上重点中学。但因为家境艰难,只考了一所技工学校,以期早早分担父母的窘困。 在现今的社会里,如果没有意外的变故,接受良好的教育,是从较低阶层进入较高阶层的--不说是惟一,也是最基本的孔道。荞在很小的时候,就放弃了这种可能。她也不是具有国色天香的女孩,没有王子骑了白马来会她。所以,荞以后的路,就一直在贫困的底层挣扎。 我们这些同学,已近了知天命的岁月。在经历了种种的人生,尘埃落定之后,屡屡举行聚会,忆旧兼互通联络。荞很少参加,只说是忙。于是那个当年扯她领巾的女子说,荞可能是混得不如人,不好意思见老同学了。 荞是一家印刷厂的女工。早几年,厂子还开工时,她送过我一本交通地图。说是厂里总是印账簿一类的东西,一般人用不上的。碰上一回印地图,她赶紧给我留了一册,想我有时外出,或许会用得着。 说真的,正因为常常外出,各式地图我很齐备。但我还是非常高兴地收下了她的馈赠。我知道,这是她能拿得出的最好的礼物了。 一次聚会,荞终于来了。她所在的工厂宣布破产。她成了下岗女工。她的丈夫出了车祸,抢救后性命虽无碍,但伤了腿,从此吃不得重力。儿子得了肝炎休学,需要静养和高蛋白。她在几地连做小时工,十分奔波辛苦。这次刚好到这边打工,于是抽空和老同学见见面。 我们都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紧握着她的手。她的掌上有很多毛刺,好像一把尼龙丝板刷。 半小时后,荞要走了。同学们推我送送她。我打了一辆车,送她去干活的地方。本想在车上,多问问她的近况,又怕伤了她的尊严。正斟酌为难时,她突然叫起来--你看!你快看! 窗外是城乡交界部的建筑工地,尘土纷扬,杂草丛生,毫无风景。我不解地问,你要我看什么呢? 荞很开心地说,我要你看路边的那一片野花啊。每天我从这里过的时候,都要寻找它们。我知道它们哪天张开叶子,哪天抽出花茎,在哪天早晨,突然就开了……我每天都向它们问好呢! 我一眼看去,野花已风驰电掣地闪走了,不知是橙是蓝。看到的只是荞的脸,憔悴之中有了花一样的神采。于是,我那颗久久悬起的心,稳稳地落下了。我不再问她任何具体的事情,彼此已是相知。人的一生,谁知有多少艰涩在等着我们?但荞经历了重重风雨之后,还在寻找一片不知名的野花,问候着它们。我知道在她心中,还贮备着丰足的力量和充沛的爱,足以抵抗征程的霜雪和苦难。 此后我外出的时候,总带着荞送我的地图册。朋友这样结束了她的故事。每天都冒一点险 "衰老很重要的标志,就是求稳怕变。所以,你想保持年轻吗?你希望自己有活力吗?你期待着清晨能在新生活的憧憬中醒来吗?有一个好办法--每天都冒一点险。" 以上这段话,见于一本国外的心理学小册子。像给某种青春大力丸做广告。本待一笑了之,但结尾的那句话吸引了我--每天都冒一点险。 "险"有灾难狠毒之意。如果把它比成一种处境一种状态,你说是现代人碰到它的时候多呢,还是古代甚至原始时代碰到的多呢?粗粗一想,好像是古代多吧。茹毛饮血刀耕火种时,危机四伏。细一想,不一定。那时的险多属自然灾害,虽然凶残,但比较单纯。现代了,天然险这种东西,也跟热带雨林似的,快速稀少,人工险增多,险种也丰富多了。以前可能被老虎毒蛇害掉,如今是被坠机、车祸、失业、污染所伤。以前是躲避危险,现代人多了越是艰险越向前的嗜好。住在城市里,反倒因为无险可冒而焦虑不安。一些商家,就制出"险"来售卖,明码标价,比如"蹦极"这事,实在挺惊险的,要花不少钱,算高消费了。且不是人人享用得了的,像我等体重超标,一旦那绳索不够结实,就不是冒一点险,而是从此再也用不着冒险了。 穷人的险多呢还是富人的险多?粗一想,肯定是穷人的险多,爬高上低烟熏火燎的,恶劣的工作多是穷人在操作。但富人钱多了,去买险来冒,比如投资或是赌博,输了跳楼饮弹,也扩大了风险的范畴。就不好说谁的险更多一些了。看来,险可以分大小,却是不宜分穷富的。 险是不是可以分好坏呢?什么是好的冒险呢?带来客观的利益吗?对人类的发展有潜在的好处吗?坏的冒险又是什么呢?损人利己夺命天涯?嗨!说远了。我等凡人,还是回归到普通的日常小险上来吧。 每天都冒一点险,让人不由自主地兴奋和跃跃欲试,有一种新鲜的挑战性。我给自己立下的冒险范畴是:以前没干过的事,试一试。当然了,以不犯错为前提。以前没吃过的东西尝一尝,条件是不能太贵,且非国家保护动物(有点自作多情。不出大价钱,吃到的定是平常物)。 可惜因眼下在北师大读书,冒险的半径范围较有限。清晨等车时,悲哀地想到,"险"像金戒指,招摇而糜费。比如到西藏,可算是大众认可的冒险之举,走一趟,费用可观。又一想,早年我去那儿,一文没花,还给每月6元的津贴,因是女兵,还外加7角5分钱的卫生费。真是占了大便宜。 车来了。在车门下挤得东倒西歪之时,突然想起另一路公共汽车,也可转乘到校,只是我从来不曾试过这种走法,今天就冒一次险吧。于是扭身退出,放弃这路车,换了一趟新路线。七绕八拐,挤得更甚,费时更多,气喘吁吁地在差一分钟就迟到的当儿,撞进了教室。 不悔。改变让我有了口渴般的紧迫感。一路连颠带跑的,心跳增速,碰了人不停地说对不起,嘴巴也多张合了若干次。 今天的冒险任务算是完成了。变换上学的路线,是一种物美价廉的冒险方式,但我决定仅用这一次,原因是无趣。 第二天冒险生涯的尝试是在饭桌上。平常三五同学合伙吃午饭,AA制,各点一菜,盘子们汇聚一堂,其乐融融。我通常点鱼香肉丝辣子鸡丁类,被同学们讥为"全中国的乡镇干部都是这种吃法"。这天凭着巧舌如簧的菜单,要了一盘"柳芽迎春",端上来一看,是柳树叶炒鸡蛋。叶脉宽得如同观音净瓶里洒水的树枝,还叫柳芽,真够谦虚了。好在碟中绿黄杂糅,略带苦气,味道尚好。 第三天的冒险颇费思索。最后决定穿一件宝石蓝色的连衣裙去上课。要说这算什么冒险啊,也不是樱桃红或是帝王黄色,蓝色老少咸宜,有什么穿不出去的?怕的是这连衣裙有一条黑色的领带,好似起锚的水兵。衣服是朋友所送,始终不敢穿的症结正因领带。它是活扣,可以解下。为了实践冒险计划,铆足了勇气,我打着领带去远航。浑身的不自在啊,好像满街筒子的人都在议论。仿佛在说:这位大妈是不是有毛病啊,把礼仪小姐的职业装穿出来了?极想躲进路边公厕,一把揪下领带,然后气定神闲地走出来。为了自己的冒险计划,咬着牙坚持了下来,走进教室的时候,同学友好地喝彩,老师说,哦,毕淑敏,这是我自认识你以来,你穿的最美丽的一件衣裳。 三天过后,检点冒险生涯,感觉自己的胆子比以往大了点。有很多的束缚,不在他人手里,而在自己心中。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在本人,也许已构成了茧鞘般的裹胁。突破是一个过程,首先经历心智的拘禁,继之是行动的惶惑,最后是成功的喜悦。永别的艺术 看书就似常下饭馆,口味刁了,一般佳肴已引不起口水。对人说,这篇文章可看,已是好评语。近读一文,内有几位日本女性,款款道来,谈她们如何人到中年,就开始柔和淡定地筹划死亡。好像戏刚演到高潮,主角就潜心准备谢幕时的回眸一笑,机智得令人叹服。 有一位女性,从62岁起就把家中房子改建成3间,适合老年人居住,以用作"最后的栖身之所"。删繁就简,把用不着的家具统统卖掉,只剩下四把椅子,两个杯盘。丈夫叹道:这么 早就给我收拾好啦! 一位女儿为父母收拾遗物,阁楼就像旧仓库,到处是旧书和电话簿,摞得比人还高。式样该进博物馆的服装,包装的盒子还未撕开。不知何时买下的布料,质地早已发脆。像出土文物一般陈旧的卫生纸,不起丝毫泡沫的洗涤剂……但房地产证、银行存折、名章等重要物件,却不知藏在什么地方。她想起母亲生前常说,我是不会给孩子们添任何麻烦的……心想,人不能在死亡面前好强,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她把父母家中的家具、衣物、餐具都处理了,最难办的是,母亲生前花了250万日元自费出版的自传,剩下100多册,无法处置。再三考虑之后,女儿双手合十默念道:妈妈,留下来的人还要生存,只有对不起您了。说完,她只收起4部自传,其余的都销毁。母亲的日记,她带走了。但每读一遍,都沉浸在痛苦之中。当她49岁时,先烧掉了自己的日记,然后把母亲的日记也断然烧光,从此一了百了。 风靡全球的《廊桥遗梦》,其实也是一部从遗物讲起的故事。死之前应该做的事,似乎还挺多。如果疏忽了,有时是难以弥补的缺憾。一位妻子患病住进医院,丈夫天天守候在床边,寸步不离。妻子刚开始是感动,随之就是生疑。终于察觉到不是一般的病,丈夫是在尽力增多和自己待在一起的时间。她深深地不安了,一再强烈要求出院,回到自己家中。丈夫知她病情重笃,哪敢让她走,只好不断说"明天我们就办手续",敷衍她。女人终于在一天夜里,大睁着双眼走了。丈夫整理妻子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她与情人8年相通的记载,总算明白妻子最放心不下的是什么了。 读着这些文字,心好像被一只略带冷意的手轻轻握着,微痛而警醒。待到读完,那手猛地松开了,有新鲜蓬松的血,重新灌注四肢百骸,感到阳间的温暖。 第一次清晰地感受生人对死亡的准备,是十几岁下乡时,房东大娘在秋阳下晾晒老衣。她脸上欣赏的神色和寿装绚丽妖娆的色彩,令我感到老人有一种早日套入它们的期待。细想起来,农牧社会的死亡,也是节俭和单纯的。一个人死了,涉及的不过是几件旧衣,或烧或送,都好处置。其他农具家具炊具,属于大家庭,不会也不应随了死者遁去。 现在社会在种种进步之中,也使死亡奢华和复杂起来。你不在了,曾经陪你的那些物品,还在。怎么办呢?你穿过的旧衣,色彩尺码打上强烈个人印迹,假如没有英王妃黛安娜的名气,无人拍卖无处保存。你读过的旧书,假如不是当世文豪,现代文学馆也不会收藏,只有掩在尘封中,车载斗量地卖废品。你用过的旧家具,式样过时,假如不是紫檀或红木,也无后人青睐,或许丢弃垃圾堆。你的旧照片,将零落一地,随风飘荡,被陌生的人惊讶地指着问:这是谁? 当我认真思忖死后的技术性问题时,感觉到的不再是对死亡的畏惧,而是对不幸参与料理这一事物的人,充满歉意。假如是亲人,必会引起悸痛,但我的本意,是望他们平静。假如是素不相识的人,出于公务或是仁慈相助,更应减少他人的劳动强度。 我原以为死亡的准备,主要是思想和意志方面。不怕死,是一个充满思辨的哲学范畴。现在才发觉,涉及死亡的物质和事务,也相当繁杂。或者说,只有更明智巧妙地摆下人生的最后棋子,才能更有质量地获得完整的尊严。 让年富力强的人,考虑死亡,似乎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但死亡必定会在某一个不可知的时辰,与我们正面相撞,无论多么伟大的人都要臣服它的麾下。 经常想想自己明天或者最近就可能死,其实很有益处。 一是有利于感悟生命,体验到它的脆弱和不堪一击,会格外地珍惜今天。有许多暂时看来无法跨越的忧愁与痛苦,在死亡的烈度面前,都变得稀薄了。 第二是有利于抓紧时间。日常生活的琐碎重复,使我们常常执拗地认为,自己是坐拥无限时光的大富翁,可以随意抛洒。死亡给了我们一个不由分说的倒计时,无论你此刻多么精力超群,时间之囊里的水,都在一去不复返地失落着,储备越来越少。 第三是有利于我们善待他人,快乐自身。死亡使真情凸现,友情长存。 总之,死亡可是不讲情面的伴侣,最大特点就是冷不防,更很少发布精确的预告。于是如何精彩地永别,就成了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日本女人的想法,像她们的插花,细致雅丽,趋于婉约。我想,这门最后的艺术,不妨有种种流派,阴柔纤巧之外,也可豪放幽默。小桥流水或横刀跃马,都可以事先多次设计,身后一次完成。或许将来可有一种落幕时分的永别大赛,看谁的准备更精彩,构思更奇妙,韵味更悠长。 惟一的遗憾,就是这比赛的冠军,不能亲自领奖了。PART 2 忧郁这种负面情感的源头,是个体对于失落的反应。由于丧失,所以我们忧郁。由于无法失而复得,所以我们忧郁。由于从此成为永诀,所以我们忧郁。由于生命的一去不返,所以我们忧郁。从这种意义上讲,忧郁几乎是人类这种渺小的动物,面对宇宙苍穹时,与生俱来的恐惧,所以我们无法从根本上消除忧郁。我相信凡有人类生存的日子,我们就要和忧郁为朋,虽然我们不喜欢,但我们必须学会与忧郁共舞。写下你的墓志铭 那一年,我和朋友应邀到某大学演讲。关于题目,校方让我们自选,只要和青年的心理有关即可。朋友说,她想和学生们谈谈性与爱。这当然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只是公然把"性"这个词,放进演讲的大红横幅中,不知校方可会应允?变通之法是将题目定为"和大学生谈情与爱",如求诙谐幽默,也可索性就叫"和大学生谈情说爱"。思索之后,觉得科学的"性",应属光明正大范畴,正如我们的老祖宗说过的"食色性也",是人的正常需求和青年必然遭遇之事,不必遮遮掩掩。把它压抑起来,逼到晦暗和污秽之中,反倒滋生蛆虫。于是,朋 友就把演讲题目定为"和大学生谈性与爱"。这期间我们也有过小小的讨论,是"性"字在前,还是"爱"字在前?商量的结果是"性"字在前,不是哗众取宠,觉得这样更符合人的进化本质。 感谢学校给予我们的信任和支持,朋友的演讲题目顺利通过了。但紧接着就是我的题目怎样与之匹配?我打趣说,既然你谈了性与爱,我就成龙配套,谈谈生与死吧。半开玩笑,不想大家听了都说"OK",就这样定了下来。 我就有些傻了眼。不知道当今的年轻人对"死亡"这个遥远的话题是否感兴趣?通常人们想到青年,都是和鲜花绿草黑发红颜联系在一起,与衰败颓弱委顿凄凉的老死似乎毫不相干。把这两极牵扯一处,除了冒险之外,我也对自己的能力深表怀疑。 死是一个哲学命题,有人戏说整个哲学体系,就是建立在死亡的白骨之上。我深知自己不是一个哲学家,思索死亡,主要和个人惧怕死亡有关,在我四五岁时,一次突然看到路上有人抬着棺材在走。我问大人,这个盒子里装着什么?人家答道,装了一个死人。当时我无法理解死亡,只觉得棺材很小,一个人躺在里面,蜷起身子像个蚕蛹,肯定憋得受不了……于是小小的我,产生了对死亡的惊奇和混乱。这种惊奇和混乱使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对死亡很感兴趣。我个人有着数十年从医经历,在和平年代,医生是一个和死亡有着最亲密接触的职业。无数次陪伴他人经历死亡,我不能不对这种重大变故无动于衷。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我十几岁就到了西藏,那里严酷的自然环境和孤寂的旷野冰川,让我像个原始人似的,思索着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类看似渺茫的问题。 反正由于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演讲题目就这样定了下来,无法反悔。我只有开始准备资料。 正式演讲的时候,我心中忐忑不安。会场设在大礼堂,2000多座位满满当当,过道和讲台上都有学生席地而坐。题目沉重,我特别设计了一些互动的游戏,让大家都参与其中。 演讲一开始,我做了一个民意测验。我说大家对"死亡"这个题目是不是有兴趣,我心里没底。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到这个题目之前,思索过死亡? 此语一出,全场寂静。然后,一只只臂膀举了起来,那一瞬,我诧异和讶然。我站在台上,可以综观全局,我看到几乎一半以上的青年人举起了手。我明白了有很多人曾经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比我以前估计的比率要高很多。后来,我还让大家做了一个活动--书写自己的墓志铭。有几分钟的时间,整个会堂安静极了,谁要是那一刻从外面走过,会以为这是一间空室,其实数千莘莘学子正殚精竭虑思考人生。从讲台俯瞰下去(我其实很不喜欢这种高高在上的讲台,给人以压迫之感。我喜欢平等的交谈,不单在态度上,而且在地理位置上,大家也可平视。但校方说没有更合适的场地了)。很多人咬着笔杆,满脸沧桑的样子。我很抱歉地想到,这个不祥的题目,让风华正茂的青年人提前--老了。 大约5分钟之后,台下的脸庞如同葵花般地仰了起来。我说:"写完了吗?" 齐声回答:"写完了。" 我说:"好,不知有没有哪位同学,愿意走上台来,面对着老师和同学,念出自己的墓志铭?" 出现了一片海浪中的红树林。我点了几位同学,请他们依次上来。但更多的臂膀还在不屈地高举着,我只好说:"这样吧,愿意上台的同学就自动地在一旁排好队。前边的同学讲完之后,你就上来念。先自我介绍一下,是哪个系哪个年级的,然后朗诵墓志铭。" 那一天,大约有几十名同学念出了他们的墓志铭,后来,因为想上台的同学太多,校方不得不出动老师进行拦阻。 这次讲演,对我的教育很大。人们常常以为,死亡是老年人才需要考虑的问题,这是误区。人生就是一个向着死亡的存在,在我们赞美生命的美丽、青春的活力的时候,我们其实就是肯定了死亡的必然和老迈的合理性。试想一下,如果没有死亡,地球上早就被恐龙霸占着,连猴子都不知在哪里哭泣,更遑论人类的繁衍! 从我们每个人一出生,生命之钟的倒计时就开始了。当我写下这些字迹的时候,我就比刚才写下题目的时刻,距离自己的死亡更近了一点。面对着我们生命有一个大限存在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无论是年老或年轻,都要直面它的苛求。 现代生活节奏越来越快,我们独处的空间越来越逼仄,思索的时间越来越压缩。但死亡并不因为我们的忙碌而懈怠,它步履坚定地、持之以恒地向我们走来。现代医学把死亡用白色的帏帐包裹起来,让我们不得而知它的细节,但死亡顽强前进,它是无所不能的,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抗拒它。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就思索死亡,和他老了才思索死亡,甚至知道死到临头都不曾思索过死亡,这是完全不同的境界。知道有一个结尾在等待着我们,对生命的宝贵,对光明的求索,对人间温情的珍爱,对丑恶的扬弃和鞭挞,对虚伪的憎恶和鄙夷,都要坚定很多。 那天在礼堂的讲台上,有一段时间,我这个主讲人几乎完全被遗忘了,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为自己设计的墓志铭,将所有的心震撼。 有一个很腼腆的男孩子说,在他的墓志铭上将刻下--这里长眠着一位中国籍的诺贝尔奖获得者。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想,不管他一生是否能够真正得到这个奖,但他的决心和期望,已经足够赢得这些掌声。 一个清秀的女孩子说,她的墓志铭上将只有一行字:一位幸福的女人。 还有一个男生说:"我的墓志铭上会写着--我笑过,我爱过,我活过……" 这些年轻的生命,因为思索死亡而带给了自己和更多人力量。 无数生命的演变,才有了我们的个体。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单要感谢我们的父母,而且要感谢我们的祖先,感谢地球,感谢进化所走过的漫漫历程。当我们有了生命之后,我们在性的基础之上,繁衍出了爱。爱情是独属于人类的精神瑰宝,它已从单纯的生殖目的,变成了两性身心融会的最高境地。然而在这一切之上,横亘着死亡。死亡击打着生命,催促着生命,使我们必须审视生命的意义。 后来,我还在一些场合做过相关的演说。我在这里抄录一些年轻人留下的墓志铭,他们让我进一步认识到了,讨论死亡对于一个健康心理的建设是多么重要。 "这里安息着一个女子,她了结了她人生的愿望,去了另外的世界,但在这里永生。她的一生是幸福的一生,快乐的一生,也是贡献的一生,无憾的一生。虽然她长眠在这里,但她永远活着,看着活着的人们的眼睛。" "高尚是高尚者的通行证。" "我不是一颗流星。" "生是死的开端,死是生的延续。如果我50岁后死去,我会忠孝两全。为祖国尽忠,为父母尽孝。如果我5年后死去,我将会为理想而奋斗。如果我5个月后死去,我将以最无私的爱善待我的亲人和朋友。如果我5天后死去,我将回顾我酸甜苦辣的人生。如果我5秒钟后死去,我将向周围所有的人祝福。" 怎么样?很棒,是不是? 按照哲学家们的看法,死亡的发现是个体意识走向成熟的必然阶段。一个人的心理健康,更是和他的生命观念、死亡观念息息相关。你不能设想一个对自己没有长远规划的人,会有坚定健全慈爱的心理。如果说在以上有关死亡的讨论中,我对此还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年轻人普遍把自己的生命时间定得比较短。常有人说,我可不喜欢自己活太大的年纪,到了四五十岁就差不多了。包括现在有些很有成就的业界精英,撰文说自己35岁就退休,然后玩乐。因为太疲累,说说气话,是可以理解的。但认真地策划自己的一生,还是要把生命的时间定得更长远一些,活得更从容,面对死亡的限制,把自己的一生渲染得瑰丽多彩。飘扬的长发与人生的幸福 接到一封读者来信,是一个名牌大学的男生写来的。他说恋爱过程连战累挫,女友抛弃了他,他很痛苦,简直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他问我拯救自己的方式是否马上进入下一场恋爱?以前的每一位女友都有飘逸的长发,都是一见钟情。他说,我还要找一头长发的女孩,还要一见钟情。 通常的读者来信,我是不回的。但这一封,让我沉吟。他谈到了一个我不能同意的救赎 自我的方法,我想对长发谈点看法。因为长发对他成了一种绝望与新生的象征。 早年间,看到很多女孩留长发,司空见惯了,也不去寻找这后面所包含的信息。后来,我偶然发现一位已婚女友的发式常有变化,有时是长发,有时是短发。刚开始我以为这是她出于美观或是时尚的考虑,后来她告诉我这和她的婚姻状况有关。如果这一阶段与她的丈夫关系不错,她就梳短发;如果关系很僵,她就留长发。我说,哦,我明白了,头发和爱情密切相关。她笑话我说,亏你还是个作家呢,难道不知头发是人的第三性征? 后来,我见到她稳定地梳起了马尾巴。说实话,那一头飘扬的长发(她的头发不错),和她满脸的皱纹实在是有些不相宜。好在我明白了头发的意义,对她说,你是下定了离婚的决心,要重新寻找新的伴侣了。 她有些惊奇,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怎么就知道了? 我说是你的头发出卖了你。她抚摸着头发说,这是爱情的护照。 从那以后,我就对长发渐渐地留意起来。 女性的头发的样式表示她的婚姻状况,这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已经深深地刻在我们的骨骼上了。女孩子为什么要留长发?首先因为一个人的头发是一个很好的晴雨表,可以反映这个人的健康状况。在中医学里,称"发为血之余"。一个人的头发是否健康,表示着他的血脉是否丰沛充盈,生命力是否蓬勃旺盛,服饰可以调换,颜面可以化妆,但一个人的头发,是不能全面颠覆的。血自骨髓来,骨髓是一个人先天后天的精华之府。在骨髓的后面站着--肾。"肾主骨生髓",这才是关键所在。众所周知,在东方人的文化中,"肾"并不仅仅是一个泌尿器官,而是和人的生殖系统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好了,现在我们已经逐渐捅到了问题的核心。长发在某种意义上,表达的是这个人"肾"的健康状况,也就是间接地反映着他的生殖潜能。当你以为只是展示你飘扬的长发的时候,你其实是在暴露你的健康史。 所以,一般说来,未婚的和期望求偶的女子,爱留长发。如果一个未婚女孩梳个短发,大家就会说她像个"假小子"。女子在结婚的时候,会把头发来一个改变,正如那首著名的歌曲中唱到的:"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为你穿上嫁衣?" 如今,对女子头发的要求,是越来越苛刻了。君不见某些品牌的洗发水广告,拍出的长发美女,那头发的长度已经到了一挂黑瀑的险恶境地。画面曲折表达的意思是--你想赢得性感高分吗?请向我看齐。潇洒到形销骨立的刘德华干脆说:我的梦中情人,有一头长发。潜台词即是:你想成为著名歌星的梦中情人吗?此处有一个绝好的机会--请用我们这个牌子的洗发水吧! 这种要求渐渐全方位起来。比如近年来的男性歌手合事"F4"的走红,除了种种因素之外,我觉得和他们形象中的一统长发有相当的关联。不单男性需要知道女性的健康和性征资料,女性也有同样的要求。女性的潜在的平等诉求被察觉和被满足,于是"F4"蓬松长发油然而生并一炮而红。 不厌其烦地就头发讨论了半天,是想说明"性"这个因素是仅次于"食"的人类基本本能之一,它的影响力不可低估。它在很多时候,渗入到我们生活的种种缝隙中,以"缘分"甚至是"思想"这类面孔闪亮登场。 再来说说一见钟情。我是医生出身,见过若干关于"一见钟情"的生物学分析。在那些神话般的境遇之中,很可能是男女双方的体味在相互吸引,要么就是基因的配型有着某种契合,还有免疫互补……甚至,童年经验也在润物细无声地影响着我们。不要把"一见钟情"说得那么神秘,那么不可思议的权威。我们不是生活在真空,很多以为虚无缥缈的事件背后,有着我们今天还不能彻底通晓的物质基础。 在我们以为是天作之合的帷幕下,有时埋伏着的不过是人的本能这个老狐狸。我在这里绝没有鄙薄本能的意思,但作为主人,知道有乔装打扮的本能先生混在客人堆里一个劲儿地劝酒,觥筹交错时就要提防酩酊大醉,以防完全丧失了理智,被本能夺了嫡。 本能这个东西,很有意思,魔力就在于我们能否察觉它。它习惯在暗中出没,魔法无边。我们被它辖制而不自知,它就是君临天下的主宰。但是,如果把它揪到光天化日之下,它就像雪人一样瘫软乏力。假设那位来信的男生,知道了他期望找到一位长发女友这一先入的标准,不过是要查询和检验一个女子的生殖系统潜能和最近若干时间以来的健康状况,那么,他在考虑长发因素的时候,可能就有了更多的角度和更宽容的把握。 本能是很会乔装打扮的,它不狡猾,但它善变。能够识出它的种种变相,不仅要凭一己的经验,也要借助他人的心得和科学的研究。 如果有人现在对那个男孩子讲,你选择女友的标准只是看她如何性感,我猜他一定要反驳,说根本就不是那样浅薄,我们情投意合,我们非常默契,我要找到的就是和她在一起的这一份独特的感觉等等…… 其实在婚姻这件事上,绝对的好或是绝对的坏,大约是没有或是极少的,有的只是常态,只是平衡,只是相宜。单凭某个孤立的条件来寻找爱人,只怕是不够成熟的表现。你是一个什么人,你可要先认清,才好去寻找一个和你相宜的人。我很喜欢一个词,叫做"志同道合",人们常常以为这句话是指事业,我觉得写予婚姻更妙。 有的年轻朋友会说,我找的是伴侣,火眼金睛地把对方认清了不就得了,干吗先要从自己开刀? 理由很简单。忠诚的人只能欣赏忠诚,而不能欣赏背叛。诚恳的人只能接纳诚恳,而不能接纳谎言。慷慨的人可以忍受一时的小气,却不会喜欢长久的吝啬。怯懦的人可以伪装暂时的勇敢,却无法在无尽的折磨中从容。谁想用婚姻改造人,只是一个幻彩的泡沫,真实只能是--人必然改造婚姻。 恋爱、婚姻是一个寻找对方更是寻找自己的过程。你整个的价值和思想体系,都在这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中得以延伸和凸现。 如果你把金钱当做人生的要素,你就不要寻找一个侠肝义胆的爱人。因为你即使在危难中曾受惠于他,但那是他的禀性,而非对你的赞同。当有一天你祭起"金钱至上"的大旗,无论你怎样娇姿百媚,还是挽不回壮士出走的决心。 如果你荆钗布裙安于寡淡,就不要寻找一个鸿鹄千里的爱人。即使你以非凡的预见知道他会直抵云天,也不要向这预见屈服,把自己的一生押了出去。否则他的翅膀上坠着你,他无法自在遨游,你也被稀薄的空气掠得胆战心惊。 如果你单纯以色相示人,就要准备在人老色衰的时候被厌恶和抛弃。如果你喜欢夸夸其谈,你就等着被欺骗的结局吧。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失恋男生喜欢长发和一见钟情,他就不断地被这些吸引。他把恋爱当成了一道算术题,当一个答案打上红叉的时候,他赶忙用橡皮擦掉笔迹,在毛糙的纸上写下另一个答案,殊不知他早已将题目抄错。 不要把长发当成惟一,一见钟情也没有什么神秘。我手头就有若干个例子,某些离散的婚姻,往往始于绚烂无缺的开端。比起开头来,人们更重视过程和结尾,这就是"创业难,守成更难"。这就是"行百里者半九十"的涵义。 我在一个有鸟鸣的清晨给这位男生回信。因为我已心境沧桑,而对方是一位青年,人在清晨的时候心脉比较年轻。我说,不要把人生匆匆结束,不要把恋爱匆匆开始,你把一件事做完再做另一件事好吗? 他很快给我回了信。他说,不是我没有做完,而是事情已经被女友提前结束。我复信说,为了你一生的幸福,你要把爱的前提好好掂量,为此花费一点时间是值得的。没想清楚之前,旧的就不算真正结束。我明白你想用新鲜替代腐烂,想把新发丝粘结在旧发丝上让它随风飘扬……可你见过馊了的牛奶吗?如果你不把酸奶倒掉,不把罐子刷洗干净,便把新牛奶倒进去,那么,只怕很快我们就又要捂起鼻子了…… 他已经久未来信了。我不知他是生我的气了,还是已酝酿了清新的爱情?你我的记忆 在我们的身体里面,居住着某些连我们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客人--记忆。没有人能说清楚记忆是从什么时间开始驻扎进来的,它们比江河的源头还要难以寻找。长江源是一些翻滚的水泡,好似透明的蝼蛄钻出地表,记忆的源头是什么呢?是一些鲜艳同时支离破碎的毛线团,五彩杂糅,有一种喜洋洋的生命力。顽强的记忆耐酸碱和腐蚀,岁月无法将它们漂洗。 我们为什么会对某人一见钟情?我们为什么热爱一份他人无法接受的工作?我们为什么 对某些事物滋生厌倦?我们为什么会在某种场合不可理喻?我们爱恨的理由是什么?…… 凡此种种心灵的奥秘,都和记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记忆是人体中最不服从命令的一位世袭的将军,相信很多人在求学考试之时,都有惨痛印象。记忆顽皮,不知暗中遵循的是何种规律,有些事件,一点也不重要,可它偏偏就记得镂骨蚀魂,连当进的一声蝉鸣一朵浮云,都毫发不爽。不良的情绪,好像一袋携带终生的垃圾,即使你把它埋葬在潜意识里,但它如古尸的指甲,依然锋利。有些极为重要的瞬间,你不停地对自己说,记住它记住它,万万不能忘啊!可惜,记忆常常充满阴谋地背叛你。 重复多少次,人就可以记住某些事物了呢?这可能是人类永远的秘密了。但在实际生活中,好像很有一些人是掌握了这个谜底的。比如,老师罚小学生把某个字词书写多少遍……他的理论基础就是以为重复会有奇效。又比如,那些撒谎的人,可能也相信口吐白沫就能潜入他人的记忆。还有热恋当中的爱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爱你"……想来也是不很明了记忆神鬼莫测的品格。 比起记忆的存在,记忆的消蚀更是不可捉摸。我在雪山服兵役时,认识一位搞保密工作的参谋。他一贯很忙,不苟言笑、步履匆匆。后来突然就散淡起来,四处逛着,抱着手,没事就找别人侃聊。聊到山穷水尽时,众人都无反应了,他还挑起新的话题,后来人们见了他就要躲着走。我问他,嗨,你还有没有什么正经事要做啊?他说,我做的事是再正经没有的了。我说,你一天究竟干什么呢?他说,我干的事就是不干什么。我说,天下还有这样舒服的工作吗?他说,这是工作,可是并不舒服,因为我要干的事,就是忘记。我说,忘记,也配叫一种工作吗?他说,忘记这件工作比什么事都难办呢。我以前知道很多秘密。我现在要转业了,我就要把以前的都忘记。我拼命地找别人谈话,是想加速这个过程。这就好比要在一张写满了铅笔字的纸上,再写满钢笔字,这样以前的字迹就看不清了。完全遗忘后,我就可以到新的岗位去了。 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自己已经忘记了呢? 他苦笑了一下说,当我专注于忘记的时候,我就比什么时候都记得更清楚。 是的,我们都有这样痛不欲生的经验。当我们越想忘记一件事情的时候,其实反倒是把它放到记忆的密码箱里面了。这种时刻非常常见,同时也是非常倒霉。事情一进入了这样的恶性循环,几乎就是记忆的癌症了。那些我们期待忘却的记忆,甚至在幽暗的骨灰匣子里,依旧像一块冥顽的弹片熠熠闪光。 记忆不属于生理,记忆是心理的。我们的历史,就是我们的记忆。丧失记忆,将不知道自己是谁。经验就是一种心理记忆。当遭遇陌生的境遇和挑战,我们飞快地检索,以期从记忆中找到可资借鉴的经验。感情,更是心理记忆的无价之宝。童年是记忆的滥觞之地。无论走到哪里,哪怕一无所有,因为有记忆,我们就不孤单。我们的知识,更是我们的记忆了。我们的友谊,也是记忆。没有记忆的友谊,是现代社会人际交往中的速食面,蜷曲着,散发着防腐剂的可疑味道。情感的温暖和光芒,都浓缩在记忆里面,在寒凉中弹射出金色。 记忆又是独立的。它刚直不阿,不卑躬屈膝。它兀自地游走着,不看任何人的脸色,不顾忌世态炎凉。有些人企图修改自己的记忆,但你骗得了别人,你骗不了自己。记忆在重重的谎言覆盖之下,依然保持着耿直生命的姿态,等待着复苏的时候。甚至由于这种压迫,它更清醒和更明晰了。在人所具有的所有功能之中,记忆有一种我们尚不能完全明了的强硬品格。即使是一个懦弱而充满欺诈的人,我依然相信,在他大脑的极地下,活着晴朗的记忆苔藓。它们无法长成大树,但它们有着灰绿色的生命。 记忆是诚实的。如果没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你不可能回到从前,涂抹粉红的颜色。你需要接纳你的记忆,如同接纳你与生俱来的一切。 由于记忆的这种非凡的品格,所以,世界上很多罪恶,都是为了和记忆作对才产生的。为了对抗痛苦和迷惘,人们酗酒吸毒沉迷于种种感官的刺激。记忆丧失,是很可怕的事情。我们爱什么恨什么,喜欢什么厌恶什么,都是由我们的记忆组成的,甚至可以说是由我们的记忆控制的。记忆是我们的无冕之王,记忆是我们体内的暴君。记忆主宰着我们却又不动声色。当我们以为自己是在书写新的篇章的时候,记忆在一边暗笑。所有草稿早已打好,你不过是在一字一词地誊清。 我们活在我们的记忆里。这是一个事实。这个事实,让我们对我们的记忆肃然起敬,又心生畏惧。我们的记忆是隐形的,又是无所不在的。我们的记忆是柔软的,又是钢铁般坚硬。记忆这个东西,大相无形地左右着我们,又销声匿迹满脸无辜。 心理的记忆是无法修改的,只有重组。重组不是覆盖记忆,只是对某一特定的记忆有了新的解释。记忆是需要解释的,记忆只是一个事实。对一个司空见惯的事实,有着怎样的解释,是沉迷往事还是奋起向前的分野。 我们的记忆,不仅仅是属于每位自己的。也就是说,它不但是我这个生命存在的期间的产物,而且在我出生以前很久的势态,也深刻地影响着我的记忆。这种集体无意识,弥散在周围的空气里,分散在文化的颗粒中,被我融入自己的血液,流过生命的过程。 有一部分记忆改头换面,潜藏在心灵的地下室。它们可以沉睡多年,却不会永远甘于寂寞。当它们一旦释放出来,那可怕的能量滚滚而下,摧枯拉朽淹没一切。那时候,我们是记忆的主人,又是记忆的奴隶。在饱受记忆惠泽的同时,也会领教它出其不意的危害。记忆伴随着情感。没有情感的记忆是不牢靠和不持久的。情感是记忆的盐。机械的记忆是枯燥和干瘪的,它们轻飘飘的极易随风而逝。伴随情感的记忆是饱满和长着触角的,它们灵动地滑翔着,无数的联想就如同萤火虫似的聚拢过来。当我们以为自己是在创新的时候,只不过是记忆发生了新的组合,一些原本酣睡的记忆跳起了圆舞曲,它们如同万花筒内的玻璃晶,勾搭粘连,幻化出了莫测的图案。 如此说来,记忆既是古老的妖婆,也是婴儿的产床。记忆是兼容并蓄又是一意孤行的。人类至今无法操纵自己的记忆,这是遗憾也是福气。人类在遗忘中筛选自己最宝贵的一切。记忆特立独行的品格,是人类良知最后栖居的湿地。这里飞翔着黑白天鹅也潜伏着毒虫。 我们了解自己的记忆吗?唔,不了解。我们看不到它,只能看到它飞过天空的影子。我们由它组成,受它役使。它是国王又是仆人。它时而懒惰异常时而又伶俐无比。试问还有什么比优异的记忆力更令人羡慕的?那不仅仅是一种天赋,更是学历和坦途的保修证。还有什么比丧失记忆力更令人恐惧的?那不仅仅意味着人将混同于一株植物,更是怜悯和被抛弃的代名词。记忆就这样君临人类的天下,让我们在它的石榴裙下臣服。 当你为什么热泪盈眶,为什么沉默不语,为什么拔刀相助,为什么长夜无眠……凡此种种,都是你的心理记忆浮出海面的时候。搜索海下那庞大的坚冰,是你永远的工作之一。心理拒绝创可贴 我有过若干次讲演的经历,在北大和清华,在军营和监狱,在农村土坯搭建的课堂和美国最奢华的私立学校……面对从医学博士到纽约贫民窟的孩子等各色人群,我都会很直率地谈出对问题的想法。在我的记忆中,有一次的经历非常难忘。 那是一所很有名望的大学,约过我好几次了,说学生们期待和我进行讨论。我一直推辞,我从骨子里不喜欢演说。每逢答应一桩这样的公差,就要莫名地紧张好几天。但学校方面 很执著,在第N次邀请的时候说:该校的学生思想之活跃甚至超过了北大,会对演讲者提出极为尖锐的问题,常常让人下不了台,有时演讲者简直是灰溜溜地离开学校。 听他们这样一讲,我的好奇心就被激励起来,我说,我愿意接受挑战。于是,我们就商定了一个日子。 那天,大学的礼堂挤得满满的,当我穿过密密的人群走向讲台的时候,心里涌起怪异的感觉,好像是"文革"期间的批斗会场,不知道今天将有怎样的场面出现。果然,从我一开始讲话,就不断地有条子递上来,不一会儿,就在手边积成了厚厚一堆,好像深秋时节被清洁工扫起的落叶。我一边讲演,一边充满了猜测,不知树叶中潜伏着怎样的思想炸弹。讲演告一段落,进入回答问题阶段,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堆积如山的纸条,一张张阅读。那一瞬,台下变得死寂,偌大的礼堂仿若空无一人。 我看完了纸条说,有一些表扬我的话,我就不念了。除此之外,纸条上提得最多的问题是--"人生有什么意义?请你务必说真话,因为我们已经听过太多言不由衷的假话了。" 我念完这张纸条以后,台下响起了掌声。我说你们今天提出这个问题很好,我会讲真话,我在西藏阿里的雪山之上,面对着浩瀚的苍穹和壁立的冰川,如同一个茹毛饮血的原始人,反复地思索过这个问题。我相信,一个人在他年轻的时候,是会无数次地叩问自己--我的一生,到底要追索怎样的意义? 我想了无数个晚上和白天,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今天,在这里,我将非常负责地对大家说,我思索的结果是:人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这句话说完,全场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如同旷野。但是,紧接着就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那是我在讲演中获得的最激烈的掌声。在以前,我从来不相信有什么"暴风雨"般的掌声这种话,觉得那只是一个拙劣的比喻。但这一次,我相信了。我赶快用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但掌声还是绵延了若干时间。 我说,大家先不要忙着给我鼓掌,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说人生是没有意义的,这不错,但是--我们每一个要为自己确立一个意义! 是的,关于人生的意义的讨论,充斥在我们周围。很多说法,由于熟悉和重复,已让我们从熟视无睹滑到了厌烦。可是,这不是问题的真谛。真谛是,别人强加给你的意义,无论它多么正确,如果它不曾进入你的心理结构,它就永远是身外之物。比如我们从小就被家长灌输过人生意义的答案。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谆谆告诫的老师和各种类型的教育,也都不断地向我们批发人生意义的补充版。但是,有多少人把这种外在的框架,当成了自己内在的标杆,并为之下定了奋斗终生的决心? 那一天结束讲演之后,我听到有同学说,他觉得最大的收获是听到有一个活生生的中年人亲口说,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你要为之确立一个意义。 其实,不单是中国的青年人在目标这个问题上飘忽不定,就是在美国的著名学府哈佛大学,也有很多人无法在青年时代就确立自己的目标。我看到一则材料,说某年哈佛的毕业生临出校门的时候,校方对他们做了一个有关人生目标的调查,结果是27%的人完全没有目标;60%的人目标模糊;10%的人有近期目标;只有3%的人有着清晰而长远的目标。 25年过去了,那3%的人不懈地朝着一个目标坚忍努力,成了社会的精英,而其余的人,成就要相差很多。 我之所以提到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在人生目标的确立上,无论中国还是外国的青年,都遭遇到了相当程度的朦胧或是混沌状态。有人会说,是啊,那又怎么样?我可以一边慢慢成长,一边寻找自己的人生意义啊。我平日也碰到很多青年朋友,诉说他们的种种苦难。我在耐心地听完那些折磨他们的烦心事之后,把他们渴求帮助的目光撇在一旁,我会问,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呢? 他们通常会很吃惊,好像怀疑我是否听懂了他们的愁苦,甚至恼怒我为什么对具体的问题视而不见,而盘问他们如此不着边际的空话。更有甚者,以为我根本就没有心思听他们说话,自己胡乱找了个话题来搪塞。 我会迎着他们疑虑的目光,说,请回答我的这个问题,你为什么而活着呢? 年轻人一般会很懊恼地说,这个问题太大了,和我现在遇到的事没有一点关联。我会说,你错了。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有关联。有人常常以为心理上的事只和单一的外界刺激有关,就事论事,其实心理和人生的大目标有着纲举目张的紧密接触。很多心理问题,实际上都是人生的大目标出现了混乱和偏移。 举个例子。一个小伙子找到我,说他为自己说话很快而苦恼,他交了一个女朋友,感情很好。但女孩子不喜欢他说话太快。一听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女孩就说自己快变成大头娃娃了。还说如果他不改掉这毛病,就不能把他引荐给自己的妈妈,因为老人家最烦的就是说话爱吐唾沫星子的人。 你说我怎么才能改掉说话太快的毛病?他殷切地看着我,闹得我都觉得如果不帮他这个忙,简直就成了毁掉他一生爱情和事业的凶手。 我说,你为什么要讲话那么快呢? 他说,如果慢了,我怕人家没有耐心听完我的话。您知道,现在的社会,节奏那么快,你讲慢了,人家就跑了。 我说,如果按照你的这个观点发挥下去,社会节奏越来越快,你岂不是就得说绕口令了?你的准丈母娘就不是这样的人啊,她就喜欢说话速度慢一点并且注意礼仪的人啊。 他说,好吧,就算你说的这两种人都可以并存,但我还是觉得说话快一些,比较占便宜,可以在单位时间内传达更多的信息。 我说,那你的关键就是期待别人能准确地接受你的信息。你以为只有快速发射信息才是惟一的途径。你对自己的观点并不自信。 他说,正是这样。我生怕别人不听我的,我就快快地说,多多地说。 当他这样说完之后,连自己也笑起来。我说,其实别人能否接受我们的观点,语速并不是最重要的。而且,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在意别人是否能接受你的观点? 这个说话很快的男孩突然语塞起来,忸怩着说,我把理想告诉你,你可不要笑话我。 我连连保证绝不泄密。他说,我的理想是当一个政治家。所有的政治家都很雄辩,你说对吧? 我说,这咱们就比较接触到了问题的实质。要当一个政治家,第一要自信。他们的雄辩不是来自速度,而是来自信念。一个自信的人,不论说话快还是慢,他们对自我信念的坚守流露出来,会感染他人。我知道你有如此远大的理想,这很好。你要做的事,不是把话越说越快,而是积攒自己的力量,让自己的信念更加坚强。 那一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后来,这个男生告诉我,他讲话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也被批准见到了自己的准丈母娘,听说很受欢迎。 这边刚刚解决了一个说话快的问题,紧接着又来了一位女硕士,说自己的心理问题是讲话太慢,周围的人都认为她有很深的城府,不敢和她交朋友,以为在她那些缓慢吐出的话语背后,隐藏着怎样的阴谋。 我试了很多方法,却无法让自己说话快起来,烦死了。她慢吞吞地对我这样说,语速的确有一种压抑人的迟缓,好像在话的背后还隐藏着另一句话。 我看她急迫的神情,知道她非常焦虑。 我说,你讲每一句话是否都要经过慎重的考虑? 她说,是啊。如果不考虑,讲错了话,谁负得了这个责? 我说,你为什么特别怕讲错话? 女硕士说,因为我输不起。我家庭背景不好,家里有人犯了罪,周围的人都看不起我;家里很穷,从小靠亲戚的施舍我才能坚持学业。我生怕一句话说差了,人家不高兴,就不给我学费了。所以,连问一句"你吃了吗?"这样中国人最普通的话,我也要三思而后行。我怕人家说,你连自己的饭都吃不饱,也配来问别人吃饭问题。 听到这里,我说我明白了。你觉得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引致他人的误解,给自己造成不良影响。 女硕士连连说,对对,就是这样的。 我笑了,说,你这一句话说的并不慢啊。 她说,那我是相信你不会误会我。 我说,这就对了。你说话速度慢,不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是你不能相信别人。你是否准备一辈子都不相信任何人?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断定你的讲话速度是不会改变的。如果你从此相信他人,讲话的速度自然会比较适宜,既不会太慢,也不会太快,而是能收放自如。 那个女生后来果然有了很大的改变,她的人际关系也有了进步。 今天我们从一个很大的目标谈起,结果要在一个很小的地方结束。我想说,一个人的心理是一座斗拱飞檐的宫殿,这座宫殿的基础就是我们对自己人生目标的规划和对世界对他人的基本看法。一些看起来是技术和表面的问题,其实内里都和我们的基本人生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心理问题切不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那样如同创可贴,只能暂时封住小伤口,却无法从根本上让我们的精神强健起来。呵护心灵 那一年我17岁,在西藏雪域的高原部队当卫生兵,具体工作是做化验员。 雪山上的条件很差,没有电,许多医学仪器都不能用。化验血的时候,只有凭着眼睛和手做试验,既辛苦,也不易准确。 一天,一个小战士拿了一张化验单找我,要求做一项很特别的检查。医生怀疑他得了一 种很古怪的病,这个试验可以最后确诊。 试验的做法是:先把病人的血抽出来,快速分离出血清。然后在56摄氏度的情形下,加温30分钟。再用这种血清做试验,就可以得出结果来了。 我去找开化验单的医生,说,这个试验我做不了。 医生问:为什么? 我说,你想啊,整整半个小时,要求56摄氏度分毫不差。要是有电暖箱,当然简单了。机器的指针旋钮一应俱全,把温度和时间定死,一按电钮,就开始加温。时间到,红色指示灯就亮了,大功告成。但是没有电,你就抓瞎没办法。我又不能像个老母鸡似的把血标本揣在身上加温。就算我乐意干,人的体温也不到56摄氏度啊。 医生说,化验员,想想办法吧。要是没有这个化验的结果,一切治疗都是盲人摸象。 我是一个好心加耳朵软的女孩。听了医生的话,本着对病人负责的精神,仔细琢磨了半天,想出一个笨法子,就答应了医生的请求。 那个战士的胳膊比红蓝铅笔粗不了多少,抽血的时候面色惨白,好像是把他的骨髓吸出来了。 前面的步骤都很顺利,我开始对血清加热。 我点燃一盏古老的印度油灯,青烟缭绕如丝,好像有童话从雪亮的玻璃罩子里飘出。柔和的茄蓝色火焰吐出稀薄的热度,将高原严寒的空气炙出些微的温暖。我特意做了一个铁架子,支在油灯的上方。架子上安放一只盛水的烧杯,杯里斜插一根水温计,红色的汞柱好像一条冬眠的小蛇,随着水温的渐渐升高而舒展身躯。 当烧杯水温到达56摄氏度的时候,我手疾眼快地把盛着血清的试管放入水中,然后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温度计。当温度升高的时候,就把油灯向铁架子的边缘移动。当水温略有下降的趋势,就把火焰向烧杯的中心移去,像一个烘烤面包的大师傅,精心保持着血清温度的恒定…… 说实话,这个活儿真是乏味透顶。凝然不动的玻璃器皿,枯燥单调的搬移油灯,好像和一个3岁小孩下棋,你既不能赢又不能输,只能像木偶一样机械动作…… 时间艰难地在油灯的移动中前进,大约到了第28分钟的时间,一个好朋友推门进了化验室。她看我目光炯炯的样子,大叫了一声说:你不是在闹鬼吧,大白天点了一盏油灯! 我瞪了她一眼说,我是在全心全意地为病人服务,正像孵小鸡一样地给血清加温呢! 她说,什么血清?血清在哪里? 我说,血清就在烧杯里啊。 我用目光引导着她去看我的发明创造。当我注视到水银计的时候,看到红线已经膨胀到70摄氏度的范畴,劈手捞出血清试管。就在我说这一句话的工夫,原本像澄清茶水一般流动的血清,已经在热力的作用下,凝固得像一块古旧的琥珀。 完了!血清已像鸡蛋一样被我煮熟,标本作废,再也无法完成试验。 我恨不得将油灯打得粉碎。但是油灯粉身碎骨也于事无补,我不该在关键的时刻信马由缰。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我该怎么办?空白化验单像一张问询的苦脸,我不知填上怎样的答案。 最好的办法是找病人再抽上一管鲜血,一切让我们重新开始。但是病人惜血如命,我如何向他解释理由?就说我的工作失误了吗?那是多么没有面子的事情!人人都知道我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化验员,这不是自己抹黑吗? 想啊想,我终于设计出了如何对病人说。 我把那个小个子兵叫来,由于对疾病的恐惧,他如惊弓之鸟战战兢兢。 我不看他的脸,压抑着自己的心跳,用一个17岁女孩可以装出的最大严肃对他说:我已经检查了你的血,可能…… 他的脸刷地变成霜地,颤抖着嗓音问,我的血是不是有问题?我是不是得了重病? 等待检查结果的病人都如履薄冰。我虽然年轻,也很懂得利用这种心理。 这个……你知道像这样的检查,应该是很慎重的,单凭一次结果很难下最后的结论…… 说完这句话,我故意长时间地沉吟着,一副模棱两可的样子,让他在恐惧的炭火中慢慢煎熬。直到相信自己已罹患重疾。 他瘦弱的头颅点得像啄木鸟,说,我给您添了麻烦,可是得了这样的病,没办法…… 我说,我不怕麻烦,只是本着对你负责,对你的病负责,还要为你复查一遍,结果才更可靠。 他苍白的脸立刻充满血液,眼里闪出星星点点的水斑。他说,化验员,真是太谢谢啦,想不到你这样年轻,心地这样好,想得这么周到。 小个子兵说着,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撸起袖子,露出细细的臂膀,让我再次抽他的血。 我心里窃笑着,脸上还作出不情愿的样子,很矜持地用针头扎进他的血管。这一回,为了保险,我特意抽了满满的两大管鲜血,以防万一。 古老的油灯又一次青烟缭绕,我自始至终都不敢大意,终于取得了结果。 他的血清呈阴性反应。也就是说--他没有病。 再次见到小个子兵的时候,他对我千恩万谢。他说,化验员啊,你可真是认真啊。那一次通知我复查,我想一定是我有病,吓死我了。这几天,我思前想后,把一辈子的事想过了一遍。幸亏又查了两次,证明我没病。你为病人真是不怕辛苦啊! 我抿着嘴不吭声。 后来领导和同志们知道了这件事,都夸我工作认真并谦虚谨慎。 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都为自己当时的灵动机智而得意。 我的年纪渐长,青春离我远去。机体像奔跑过久的拖拉机,开始穿越病魔布下的沼泽。有一天,当我也面临重病的笼罩,我对最后的化验结果望穿秋水的时候,我才懂得了自己当年的残忍。我对医生的一颦一笑察言观色,我千百次地咀嚼护士无意的话语。我明白了当人们忐忑在生死的边缘时,心灵是多么的脆弱。 为了掩盖自己一个小小的过失,不惜粗暴地弹拨病人弓弦般紧张的神经,我感到深深的懊悔。 假如今天我出了这样的疏忽,我会充满歉意地对小个子兵说,对不起,因为我的粗心,那个试验做坏了。现在我来重新做。 我想他也许会发脾气的,斥责我的不负责任。按照四川人的火爆脾气,大骂几句也有可能。我会安静地倾听他的愤怒,直到他心平气和的那一瞬。我相信他还会撸起袖子,让我从他比红蓝铅笔粗不了多少的胳膊上抽血……也许他会对别人说我是一个蹩脚的化验员,我会微笑着不做任何解释。 我们可以吓唬别人,但不可吓唬病人。当我们患病的时候,精神是一片深秋的旷野。无论多么轻微的寒风,都会引起萧萧黄叶的凋零。 让我们像呵护水晶一样呵护病人的心灵。自信第一课 1972年的一天,领导通知我速去乌鲁木齐报到,新疆军区军医学校在停顿若干年后这年第一次招生,只分给阿里军分区一个名额,首长经过研究讨论,决定让我去。 按理说,我听到这个消息应该喜出望外才是。且不说我能回到平地,吸足充分的氧气,让自己被紫外线晒成棕褐色的脸庞得到"休养生息",就是从学习的角度讲,在重男轻女的部队能够把这样宝贵的惟一的名额分到我头上,也是天大的恩惠了。但是在记忆中,我似乎对 此无动于衷,也许是雪山缺氧把大脑纤维冻得迟钝了。我收拾起自己简单的行李,从雪山走下来,奔赴乌鲁木齐。 1969年,我从北京到西藏当兵,那种中心和边陲的,文明和旷野的,优裕和茹毛饮血的,高地和凹地的,温暖和酷寒的,五颜六色和纯白的……一系列剧烈反差,就在我的心底搅起了沧海桑田般的变化。面临死亡咫尺之遥,面对冰雪整整三年,我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城市女孩,内心已变得如同喜马拉雅山万古不化的寒冰般苍老。我不会为了什么事件的突发和变革的急剧而大喜大悲,只会淡然承受。 入学后,从基础课讲起,用的是第二军医大学的教材,教员由本校的老师和新疆军区总医院临床各科的主任、新疆医学院的教授担任。记得有一次,考临床病例的诊断和分析,要学员提出相应的治疗方案。那是一个不复杂的病案,大致的病情是由病毒引起重度上呼吸道感染,病人发烧流涕咳嗽、血象低,还伴有一些阳性体证。我提出方案的时候,除了采用常规的治疗外,还加用了抗菌素。 讲评的时候,执教的老先生说:"凡是在治疗方案里使用了抗菌素的同学都要扣分。因为这是一个病毒感染的病例,抗菌素是无效的。如果使用了,一是浪费,二是造成抗药,三是无指征滥用,四是表明医生对自己的诊断不自信,一味追求保险系数……"老先生发了一通火,走了。 后来,我找到负责教务的老师,讲了课上的情况,对他说:"我就是在方案中用了抗菌素的学员。我认为那位老先生的讲评有不完全的地方。我觉得冤枉。" 教务老师说:"讲评的老先生是新疆最著名的医院的内科主任,是在解放前的帝国医科大学毕业的;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做到很高的医官,他的医术在整个新疆是首屈一指的。把这老先生请来给你们讲课,校方已冒了很大的风险。他是权威,讲得很有道理。你有什么不服的呢?" 我说:"我知道老先生很棒。但是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他提出的这个病例并没有说出就诊所在的地理位置。比如要是在我的部队,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原,病员出现高烧等一系列症状,明知是病毒感染,一般的抗菌素无效,我也要大剂量使用。因为高原气候恶劣,病员的抵抗力大幅度下降,很可能合并细菌感染。如果到了临床上出现明确的感染征象时才开始使用抗菌素的话,那就晚了,来不及了。病员的生命已受到严重威胁……" 教务老师沉默不语。最后,他说:"我可以把你的意见转告给老先生,但是,你的分数不能改。" 我说:"分数并不重要。您听我讲完了看法,我已知足了。" 教室的门开了,校工闪了进来,搬进来一把木椅子摆在讲案旁,且侧放。我们知道,老先生又要来了。也许是年事已高,也许是习惯,总之,老先生讲课的时候是坐着的,而且要侧着坐,面孔永远不面向学生,只是对着有门或有窗的墙壁。不知道他这是积习,还是不屑于面对我们,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一次,老先生反常地站着。他满头白发,面容黢黑如铁,身板挺直如笔管,让我笃信了他曾是国民党医官一说。 老先生目光如锥,直视大家,音量不大,但在江南口音中运了力道,话语中就有种清晰的硬度了。他说:"听说有人对我的讲评有意见, 好像是一个叫毕淑敏的同学。这位同学,你能不能站起来,让我这个当老师的也认识你一下?" 我只有站起来。 老先生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说:"好。毕淑敏,我认识你了,你可以坐下了。" 说实话,那几秒钟,真把我吓坏了。不过,有什么办法呢?说出的话就像注射到肌肉里的药水一样,你是没办法抠出来的。 全班寂静无声。 老先生说:"毕淑敏,谢谢你。你是好学生,你讲得很好。你的话里有一部分不是从我这儿学到的,因为我还没有来得及教给你那么多。是的,作为一个好的医生,一定不能全搬书本,一定不能教条,要根据具体的情况决定治疗方案。在这一点上,你们要记住,无论多么好的老师,也不可能把所有的规则都教给你们。我没有去过毕叔敏所在的那个5000米高的阿里,但是我知道缺氧对人的影响。在那种情况下,她主张使用抗菌素是完全正确的。我要把她的分数改过来……" 老先生紧接着说:"但在全班,我只改毕淑敏一个人的分数。你们有人和她写的一样,还是要被扣分。因为你们没有说出她那番道理,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你现在再找我说也不管事了,即使你是冤枉的也不能改。因为就算你原来想到了,但对上级医生的错误没敢指出来。对年轻的医生来说,忠诚于病情和病人,比忠实于导师要重要得多。必要的时候,你宁可得罪你的上司,也万万不能得罪你的病人……" 这席话掷地有声。事过这么多年,我仍旧能够清晰地记得老先生如锥的目光和舒缓但铿锵有力的语调。平心而论,他出的那道题目是要求给出在常规情形下的治疗方案,而我竟从某个特殊的地理环境出发,并苛求于他。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的不全面的异议,老先生表现出虚怀若谷的气量和真正医生应有的磊落品格。 真的,那个分数对我来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此番高屋建瓴的话语中悟察到了一个优等医生的拳拳之心。 我甚至有时想,班上同学应该很感激我的挑战才对。因为没过多长时间,老先生就因为身体的关系不再给我们讲课了。如果不是我无意中创造了这个机会,我和同学们的人生就会残缺一段非常凝重宝贵的教诲。 我的三年习医生涯,在我的生命中是一个重大的转折。我从生理上明了了人体,也从精神上对自己有了更多的信任。我知道了我们的灵魂居住在怎样的一团组织之中,也知道了它们的寿命和限制。如果说在阿里的时候我对生命还是模模糊糊的敬畏,那么,教师的教诲使我确立了这样的观念:一生珍爱自身,并把他人的生命看得如珠似宝,全力保卫这宝贵而脆弱的珍品。我爱我的性别 除极少数人以外,每个人都有一个明确的性别。这是一种先天的必然。不过,就像不是所有的人都接受他们的长相一样,很多人不爱自己的性别。 不爱自己的性别的人,是自卑的人,是不快乐的人,甚至--是悲惨的人。 细细分析,什么样的人最不爱自己的性别呢?也就是说,是男人不爱自己是男人,还是 女人不爱自己是女人呢? 我想,不用做特别周密的调查就可以发现,在不喜欢自己性别的人群当中,女人占了大多数。 我也在其中。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不喜欢自己的性别。总在想,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愿意下辈子变成男人。 当然,我的决心还不够大。如果足够大的话,我可以去做变性手术,那么这辈子就可以变成男人了。 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性别呢?说来话长。在我还没有性别这个概念的时候,是无所谓喜欢还是不喜欢的。就像我们没有特别地喜欢还是不喜欢自己的手和脚。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它都忠实地追随着你,默默无言地为你贡献着力量,你不能把它砍了剁了。如果不出意外,你得驮着它们到生命尽头。 让我开始不喜欢我的性别的,是这个社会中的文化。它把一种弱者的荆棘之冠,栽到了女性的头上。你是一个女人,你就打上了先天的"红字",无论你多么努力,都将堕入次等公民的行列。 在白雪皑皑的世界屋脊,我是一名用功的医生。一次,司令员病了,急需诊治。刚开始派去的都是男性,但不知是司令员的威仪吓坏了他们,还是高寒缺氧让病情复杂难愈,总之,疗效不显,司令员渐趋重笃。病榻上的将军火了,大发脾气道,还有没有像样的兵了?领导于是派我出这趟苦差。也许是病势沉重的司令员,在我眼里同一个瘦弱的老农没多大区别,手起针落,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也许是前头的治疗如同吃进了三个包子,轮到我这第四个包子的时候,幸运已然降临。总之,他渐渐地康复了。几天后,司令员终能勉强坐起,批阅文件调度军队了……深夜,他看着忙碌的我,突然长叹道,可惜啦!你是个女的。我说,女的有什么不好?司令员说,如果是个男的,我就提你当参谋。以后,兴许你能当上参谋长。可你是个女的,这就什么都瞎了…… 那一刻,彷佛昆仑山万古不化的寒冰,崩入我心田。我知道了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羞辱,从此将朝夕跟随于我。无辜的我,要背负着性别这个深渊般的负数,直到永远。无论怎样努力,它都将如魔鬼般地冲抵着成绩,让我自轻自侮。前面,是透明的气囊,阻滞我步代。上面,是透明的天花板,遮挡我飞翔…… 后来,在漫长的岁月里,经过了痛苦的学习和反思,我才领悟到--我的性别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无罪。 人类的性别,是人类的进化与分工,它是人类的骄傲。人为地将性别划分出高尚的和卑贱的区别,是一种偏见和愚昧。 女性,这一神圣的性别,和男性具有同样的思索与行动的能力。因此,她是平等和光荣的。她所具有繁衍哺育后代的结构和职责,更使她辛劳和伟大。 我的性别,如同我的身体,我的大脑,我无条件地接纳它。 于是,我热爱我的性别。男妇产科医生 他坐在我对面,十分庄重。他是一位男妇产科医生,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度过了三十多个春秋,从翩翩少年到德高望重的医学权威。 全中国大约有九万名妇产科医生,其中男医生不到10%。也就是说,在我们广阔的国土上,只有几千名男妇产科医生在这一特殊领域,专心致志地为女性工作着。也许比搞原子弹和航天飞机的人还少吧? 我只能用庄重这个词形容他,虽然我刚开始想用"慈祥"或是"温和"。不,慈祥太衰迈乏力了,而他不但叫人感觉到无惧、可亲,还有一种很内敛的力量蕴含其中,预备着在危难中给你以期望和能够兑现的光明。 至于"温和"。他毫无疑问是和蔼的,但"温和"似乎太单纯平淡了一些,面对这样一位深谙生死和女性秘密的科学家,你断定自己将得到哲学和生命的启迪。 对话。我的问题时有冷僻和挑战,但他始终是从容不迫和安详的。于是我想,在鲜血淋漓的手术台上,面对泛滥的癌肿,他一定也这般神闲气定。 问:作为一名男性,您为什么挑中了妇产科?好奇还是组织决定? 答:那时我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当实习医生。当征求去向的时候,我填写了外科和妇产科。我比较喜欢外科的手起刀落,更爽快和当机立断,有间不容发治病救人的成就感。 我在国外研究的时候,看到过麦多先生的一句话。"有两种男人做了妇产科医生。一种是对妇女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和关心的人。而另一种则是十分谨慎的人。因为要判断病人是很困难的。换言之,他们处理的每个病例和操作,都不会发生在他们自身。当他帮助病人度过分娩阵痛、卵巢癌、乳癌的时候,他可能存在一定的隔距,因为他知道,他是绝不会蹈此覆辙的。" 我想我是属于非常谨慎的那一类人。但我并不认为医生治病的经验仅仅来自感受。你没有得艾滋病,但你要摸索出治疗它的方法。要是只有得过很多病的人才可以当医生,那么医生早就死光了。 问:随着社会的进步,越来越多的女人要求在手术时,保留她们的子宫。您怎么看? 答:以前的病人很惧怕医生,基本上是医生说什么,她们就服从。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病人常常提出她们特别的想法。子宫是一个很不平凡的器官,它既关乎到本人的机体,也关乎到后代。有没有孩子这件事,会影响女人、男人,甚至上下几代人,娘家婆家……所以这是一个很慎重的问题。我认为,医生不是修理机器的管道工,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生了病的器官,而是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和周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活生生的人……摘不摘除子宫,我主要是依据病情,综合家庭、生育情况、年龄等等因素。昨天一个病人强烈要求保留子宫,对我说要是切掉了子宫,她就得崩溃……我说,你留下它,就是在身体里埋一颗定时炸弹。作为医生,我无法答应这种请求。但是你可以到其他医院再看看,听听别的医生建议。 我的实际意思是--如果你要坚持保留,可以另请高明。因为这也关系到我作为一个医生的原则问题。但话不能那样说,不委婉,对病人太刺激了。当医生的,也应该是语言大师。后来她思索再三,还是接受切除子宫的手术。我不是一个手术狂。切除是破坏,当可以避免或是能缩小它的危害时,我必尽力而为。曾经为一个病人在子宫里切除了二百多个肌瘤,剔出那些大大小小的颗粒,当然比一揽子切除子宫费时费力。操作很麻烦,像在一团海绵状的橡胶里抠除豌豆。这个项目的世界纪录,由英国医生保持着,从子宫里一下切除了三百多个肌瘤,我们还不曾打破它。 问:在医院,谁是中心?病人还是医生?或者护士? 答:现在提倡在医院里,病人是中心。我以为这是一种奇怪的说法。据说医务人员态度不好,可以到消协投诉。这很可笑。医生不能等同于饭店服务员、汽车售票员。他所提供的服务,不是普通的商品,而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和鲜血生命联系在一起的宝贵物质。我在报纸上看到,有的医院开始手术明码标价,这非常可笑。手术是千变万化的,在手术前怎么可能完全预计到呢? 医生作为一个行业,是十分崇高的。当然这并不是看不起普通劳动者。以前那个卖糖的张秉贵老人活着的时候,我常到他的柜台前站着,并不买糖,只是远远地看他举手投足。微笑着向顾客问好,优美地一抄手,把顾客要的糖,一块不多一块不少地抓到秤盘里。那种严丝合缝劲儿,叫你涌出许多感慨。精致地包扎,微笑着送给你……动作的连贯流畅,叫你痛悟工作是一种享受,敬业的美丽和庄严。 问:当您在台上做手术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答:我渴望手术。那种充满血腥和药气的氛围,极端安静。没有电话、聊天、无关的话题。没有敲门声。不会有人无端地闯进来,用莫名其妙的事干扰你。你全神贯注,被一种神圣感涨满,很纯净,没有丝毫犹疑,就是全力以赴地救治手术单下覆盖着的这条生命。主刀的时候,妙不可言。所有的人以你为核心,完全服从你的指挥,没有讨论和敷衍,不扯皮。你甚至是很武断的,像至高无上的船长,其余的人,只是水兵。遇到危险,你必须当机立断,操纵着潜艇,在血泊里航行,威武豪迈,有一种"得气"的感觉。 我觉得给医生送红包,医生就好好手术,反之,就不负责任的说法,很难想像,在技术上几乎不成立,因为无法操作。别的行业可能会有一个尺寸,一个波动的范围。给了钱,我就尽心尽意给你办,不给钱,就拖着不办。医生只要一上了手术台,是没有选择的。起码在技术上无法掌握这个幅度。不可能故意不给病人好好做手术,给他点厉害瞧瞧,恰到好处地增添某种痛苦,并不危及他的生命……不,手术远无法那么精确地控制,吉凶未卜,台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问:对于毫无背景的病人,您能否一视同仁? 答:你说的是关系户吧?在我们的登记卡片上,有一行小小的注释,标明这个病人是某某介绍来的,那个是谁谁的门路。我有的时候很奇怪,怎么几乎所有住院的病人,都能通过各种关系找到内部的人呢?例外也是有的,有时我会在卡片上看到一位老太太,名字下有一片空白,就是说,没有任何人打过招呼,完全是因为病情笃重,自己住进来的。我就说,现在我同你们打招呼,她没有关系,我给她一个关系--就是我。请特别关照。 当然,我也碰到过给首长的夫人做手术,被人反复叮嘱的时候。我只能回答说我会特别当心,不要出什么技术事故。我能做到的就是这些。 问:您当了这么多年的医生,经历了无数的生死。对人生怎么看? 答:我是一个宿命论者。几乎是生死由命的响应者。死和病,都不是可以预防、可以选择的。有的时候,一切人力都无效,生命自有它的轨道。我经常写一些科普著作,当然我在书里不会这样说。我会告诫大家减肥,不要养成某些不良习惯,比如酗酒抽烟等等。但我自己从来不吃什么补品,病人送给我的补品,多转送他人。因为自己不喜欢补,所以也不愿用它送人,时间长了,就生出蚂蚁。我也没有特殊的保健措施,不抽烟,是因为不喜欢那气味。如果接受那味,也许会抽的。我喜欢紧张的活动,白天很忙,几乎没有思索的功夫。我的格言是--紧张有力量。晚上下班回家的路上,是我一天最惬意的时候,骑一辆26型女车,气不足…… 问:是特意不把气打足,还是车胎慢撒气? 答:故意不把气打足。这样骑不快,有利于想事。我的很多文章,都是在路上慢慢酝酿出来的。 问:您提到病人送礼品,您是否经常需要病人的感激?当然我指的不是纯物质上的。 答:我通常不接受病人的礼品,但不绝对。比如一个病人出院几个月后,请我吃一顿便饭,我会接受。从医这么多年,从病人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能看出他是否真心诚意感谢你。医生的劳动需要别人的承认和肯定,需要病人由衷的感激。我不喜欢那些表层的感谢之词,哪怕是很贵重的礼物,如果里面没有蕴含真挚的情感,我也不看重。医生在高强度的生死搏斗中,和病人是战友,他需要病人对花费在他身上的心血和劳动予以理解和敬重。 问:如果有来世,您还会再做医生吗? 答:会。我的两个孩子都不做医生,他们说,不要说自己干,就是从小到大,看着你这般辛苦,看也看得累了。医生每天看到的是痛苦和呻吟,听到的是烦人的主诉,承担的是责任和压力,医生的工作是很枯燥的。但我会继续做医生,我从这个行业里,学到了很多哲学,懂得了如何尊重人。科学家也许更多地诉诸理智,艺术家也许更多地倾注感情,医生则必需把冷静的理智和热烈的感情寄予一身。 问:我想提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做妇产科医生,接触的是女性特殊部位。作为男性,是否经受特别的考验? 答:这个问题还从未有人问过我。 在生活中,我是一个和常人一样的男子。当我穿上白衣,就进入了特殊的角色。我是一名医生,我会忘记我的性别,或者说,我成了中性人。白衣有效地屏蔽了世俗的观念,使我专心致志地面对病人。白衣对我有象征的意义,是一身进入工作状态的盔甲。当然,还有一些特别需要注意的规矩,比如,为病人检查的时候,必需有其他女医务人员在场。从来不同病人开玩笑,哪怕彼此再熟,也要矜持把握。 对于女性的生殖系统,当我工作的时候,只把它看作是一个器官,仅此而已。这对一个敬业的、训练有素的医生来说,不是很困难的事。就像一个口腔科医生,让女病人张开嘴,想看的只是她的牙齿,而不是要和她接吻。这些年来,我看过无数的病人,年青的年老的,好看的丑陋的,妙龄少女或是白发苍苍的老媪……在我眼里,她们都是一样的,都是我的病人。 问:妇产科的男医生,会不会碰到障碍? 答:有些女病人不愿找男医生,这在我年轻的时候,感觉比较明显。现在年纪大了,在大城市里,不成为很大的问题了。我刚当医生的时候,战战兢兢,因为没有经验。但病人把希望寄托在医生身上,使人压力很大。你比她年纪小,初出茅庐,但她依旧毫不犹豫地把你当成上帝。病人把年轻的医生当成长者,把平庸的医生当成圣人。后来有几年,有了一些经验,胆子大一些了。但医生当得年头多了,又战战兢兢起来,感到生命脆弱,责任重大,医生被赋予上帝的角色,但我知道自己不是。好像一个怪圈,又回到了原地。 问:您治疗了多少病人?做过多少手术? 答:不知道。没计算过。有人会精确地计算,有人大略地估计,比如一天大致做了几例手术,一年大约多少天,算出数。我从来没有计算过。 问:您见过那么多女人,您以为对女人来说,最高贵的品质是什么? (毫不迟疑地)答:善良。其次是美丽。 问:最后有一个纯属私人的问题,请教于您。我有一位关系密切的女友,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大龄未婚。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友,也是处处优异,工作为妇产科医生。她无法接受,理由是他对女人懂得太多了,没有神秘,就没有幸福。我觉得这有些先入为主,劝她,她说,你又不是那种男医生,你如何知道他们的心? 答:幸福和神秘划等号吗?什么东西最神秘?是肉体吗?我以为最神秘的是人的思想,身体没有什么可神秘的。女人只靠身体的神秘吸引男人吗?当身体不再神秘以后,幸福存在何方?人的感情是最神秘的,有感情才有幸福。握紧你的右手 常常见女孩郑重地平伸着自己的双手,仿佛托举着一条透明的哈达。看手相的人便说:男左女右。女孩把左手背在身后,把右手手掌对准湛蓝的天。 常常想世上可真有命运这种东西?它是物质还是精神?难道说我们的一生都早早地被一种符咒规定,谁都无力更改?我们的手难道真是激光唱盘,所有的祸福都像音符微缩其中? 当我沮丧的时候,当我彷徨的时候,当我孤独寂寞悲凉的时候,我曾格外地相信命运,相信命运的不公平。 当我快乐的时候,当我幸福的时候,当我成功优越欣喜的时候,我格外地相信自己,相信只有耕耘才有收成。 渐渐地,我终于发现命运是我怯懦时的盾牌,当我叫嚷命运不公最响的时候,正是我预备逃遁的前奏。命运像一只筐,我把对自己的姑息、原谅以及所有的延宕都一股脑儿地塞进去。然后蒙一块宿命的轻纱。我背着它慢慢地向前走,心中有一份心安理得的坦然。 有时候也诧异自己的手。手心叶脉般的纹路还是那样琐细,但这只手做过的事情,却已有了几番变迁。 在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喀喇昆仑山三山交汇的高原上我当过卫生员,在机器轰鸣铜水飞溅的重工业厂区里我做过主治医师。今天,当我用我的笔杆写我对这个世界的想法时,我觉得是用我的手把我的心制成薄薄的切片,置于真和善的天平之上…… 高原呼啸的风雪,卷走了我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并以浓重的阴影,倾泻于行程中的每一处驿站。 岁月送给我苦难,也随赠我清醒与冷静。我如今对命运的看法,恰恰与少年时相反。 当我快乐当我幸福当我成功当我优越当我欣喜的时候,当一切美好辉煌的时刻,我要提醒我自己--这是命运的光环笼罩了我。在这个环里,居住着机遇,居住着偶然性,居住着所有帮助过我的人。 而当我挫折和悲哀的时候,我便镇静地走出那个怨天尤人的我,像孙悟空的分身术一样,跳起来,站在云头上,注视着那个不幸的人,于是我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软弱,她的懦怯,她的虚荣以及她的愚昧…… 年近不惑,我对命运已心平气和。 小时候是个女孩儿,大起来成为女人,总觉得做个女人要比男人难,大约以后成了老婆婆,也要比老爷爷累。 生活中就像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一样,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幸运。对于女人,无端的幸运往往更像一场阴谋一个陷阱的开始。我不相信命运,我只相信我的手。 因为它不属于冥冥之中任何未知的力量,而只属于我的心。我可以支配它,去干我想干的任何一件事情。我不相信手掌的纹路,但我相信手掌加上手指的力量。 蓝天下的女孩儿,在你纤细的右手里,有一粒金苹果的种子。所有的人都看不见它,惟有你清楚地知道它将你的手心炙得发痛。 那是你的梦想,你的期望! 女孩,握紧你的右手,千万别让它飞走!相信自己的手,相信它会在你的手里,长成一棵会唱歌的金苹果树。蚕是被自己的丝裹住的 蚕是被自己的丝裹住的,这是一个真理。每一个养过蚕的人和没有养过蚕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蚕丝是一寸一寸吐出来的,在吐的时候,蚕昂着头,很快乐专注的样子。蚕并没有意识到,正是自己的努力劳动,才将自己的身体束缚得紧紧。直到被人一股脑儿丢进开水锅里,煮死,然后那些美丽的丝,成了没有生命的嫁衣。 这是蚕的悲剧。当我们说到悲剧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持了一种观望的态度。也许,是"剧 "这个词,将我们引入歧途。以为他人是演员,而我们只是包厢里遥远的安全的看客。其实,作茧自缚的情况,绝不如想像的那样罕见,它们广泛地存在于我们周围,空气中到处都飘荡着纷飞的乱丝。 钱的丝飞舞着。很多人在选择以钱为生命指标的时候,看到的是钱所带来的便利和荣耀的光环。钱是单纯的,但攫取钱的手段却不是那样单纯。把一样物作为自己奋斗的目标,它的危险,不在于这桩物品的本身,而在于你是怎样获取它并消费它。或许可以说,收入钱的能力还比较地容易掌握,支出它的能力则和人的综合素质有极大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讲,有些人是不配享有大量的金钱的。如同一个头脑不健全的人,如果碰巧有了很大的蛮力,那么,无论是对于他本人还是对于他人,都不是一件幸事。在一个社会财富和个人财富飞速增长的时代,钱是温柔绚丽的,钱也是飘浮迷茫的,钱的乱丝令没有能力驾驭它的人窒息,直至被它绞杀。 爱的丝也如四月的柳絮一般飞舞着,迷乱着我们的眼,雪一般覆盖着视线。这句话严格说起来,是有语病的。真正的爱,不是诱惑,是温暖。只会使我们更勇敢和智慧,但的确有很多人被爱包围着,时有狂躁。那就是爱的没有节制了。没有节制的爱,如同没有节制的水和火一样,甚至包括氧气,同是灾难性的。 水火无情,大家都是知道的。但是谈到氧气,那是一种多么好的东西啊。围棋高手下棋的时候,吸氧之后,妙招叠出,让人疑心气袋之中是否藏有古今棋谱?记得我学习医科的时候,教授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名新护士值班,看到衰竭的病人呼吸十分困难,用目光无声地哀求她--请把氧气瓶的流量开得大些。出于对病人的悲悯,加上新护士特有的胆大,当然,还有时值夜半,医生已然休息。几种情形叠加在一起,于是她想,对病人有好处的事,想来医生也该同意的,就在不曾请示医生的情况下,私自把氧气流量表拧大。气体通过湿化瓶,汩汩地流出,病人顿感舒服,眼中满是感激的神色,护士就放心地离开了。那夜,不巧来了其他的重病人。当护士忙完之后,捋着一头的汗水再一次巡视病房的时候,发现那位衰竭的病人,已然死亡。究其原因,关键的杀手竟是--氧气中毒。高浓度的氧气抑制了病人的呼吸中枢,让他在安然的享受中丧失了自主呼吸的能力,悄无声息地逝去了…… 很可怕,是不是?丧失节制,就是如此恐怖的魔杖。它令优美变成狰狞,使怜爱演为杀机。 谈到爱的缠裹带给我们的灾难,更是俯拾即是。放眼观察,会发现很多。多少人为爱所累,沉迷其中,深受其苦。在所有的蚕丝里面,我以为爱的丝,可能是最无形而又最柔韧的一种。挣脱它,也需要最高的能力和技巧。这当中的奥秘,须每一个人细细揣摩练习。 还有工作的丝,友情的丝,陋习的丝,嗜好的丝……或松或紧地包绕着我们,令我们在习惯的窠臼当中难以自拔。 逢到这种时候,我们常常表现得很无奈很无助,甚至还有一点点敝帚自珍的狡辩。常常可以听到有人说,我也知道自己的毛病,也不是不想改,可就是改不掉。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了……当他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就好像对自己和对众人都有了一个交待,然后脸上就显出安坦无辜的样子,仿佛合上了牛皮纸封面的卷宗。 每当这种时候,我在悲哀的同时,也升起怒火。你明知你的茧,是你自己吐的丝凝成的,你挣扎在茧中,你想突围而出。你遇到了困难,这是一种必然。但你却为自己找了种种的借口,你向你的丝退却了。你一面吃力地咬断包围你的丝,一面更汹涌地吐出你的丝,你是一个作茧自缚的高手,你比推石头的西西弗斯还惨。他的石头只是滚下又滚下,起码并没有变得更大更沉重。你的丝却在这种突围和分泌的交替中,汲取了你的气力,蚕食了你的信心,它令你变得越来越不喜爱自己,退缩着,在茧中藏得更深更严密更闭锁更干瘪了。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些茧。这些茧背负在我们的身上,吸取着我们的热量,让我们寒冷,令前进的速度受限。撕碎这茧,没有外力和机械可供支援,只有靠自己的心和爪。 茧破裂的时候,是痛苦的。茧是我们亲手营造的小世界。茧的空间虽是狭窄的,也是相对安全的。甚至一些不良的嗜好,当我们沉浸其中的时候,感受到的也是习惯成自然的熟络。打破了茧的蚕,被鲜冷的空气,闪亮的阳光,新锐的声音,陌生的场景……刺激着,扰动着,紧张的挑战接踵而来。这种时刻的不安,极易诱发退缩。但它是正常和难以避免的,是有益和富于建设性的。你会在这种变化当中,感受到生命充满爆发的张力,你知道你活着痛着并且成长着。 有很多人终身困顿在他们自己的茧里。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当生命结束的时候,他们也许会恍然发觉,世界只是一个茧,而自己未曾真正地生活过。请您从老板椅上站起来 我是一名注册心理咨询师。 某次会议期间,聚餐时,一位老板得知我的职业之后,沉默地看了我一眼。依着职业敏感,我感觉到这一眼后面颇有些深意。饭后,大家沿着曲径散步。在一处可以避开他人视线的拐弯处,他走近我,字斟句酌地说:不知您……是否可以……为我做心理咨询?……我最近压力很大,内心充满了焦灼,有好几次,我想从我工作的写字楼的办公室跳下去……我甚 至察看了楼下的地面设施,不是怕地面不够坚硬,我死不了……二十二层啊,我是物理系毕业的,我知道地心引力的不可抗拒……我怕的是地面上行人过往太多,我坠落的时候,砸伤他人。也许,深夜时分比较合适?那时行人较少…… 他的语速由慢到快,好像一列就要脱轨的火车。脸上布满浓重的迷茫和忧郁。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我的神色,包括是否准备答应他的请求。毕竟,这里不是我的诊所,他也不曾预约。 虽是萍水相逢,从这个短暂的开场白里,我也可深刻地感知他正被一场巨大的心理风暴所袭击。 我迟疑了片刻。此处没有合适的工作环境,且我也不是在生活的每时每刻,都以职业角色出现。但他的话,让我深深忧虑和不安。我可以从中确切地嗅到独属于死亡的黑色气息。 是的。我们常常听到人们说到"死"这个词--"累死了""热死了""烦死了",甚至--"高兴死了""快活死了""美死了"……死是一个日常生活中的高频词,它通常扮演一个夸张的形容角色,以致很多人在玩笑中轻淡了它本质的冷峻涵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