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芝笑笑,“你这个同她比,小巫见大巫。”也是事实。 隽芝不再言语。 “手术前后喝多点鸡汤就补回来了。”翠芝仍然轻描淡写。 “我会把保险箱锁匙交给你。” “那些烂铜烂铁还是贵客自理的好.”翠芝笑,“你且来看菲菲图画比赛的得奖作。” 她的声音已经略为颤抖,但是隽芝没听出来。 待妹妹一告辞,翠芝便露出原形,泪盈于睫,今年是什么年,一姐一妹同时进院修理。 阿梁一回来她便诉苦:“隽芝最可怜,还是小姐身分,已经患二期不育。” 阿梁劝她,“你这样大惊小怪,徒然添增隽芝的压力。” “在她面前,我哪敢露出来。”翠芝叹息一声。 阿梁表示赞许,“往好的方面想。也许隽芝要结婚了,所以要把病治好。” “做姐姐有义务照顾妹妹。” “她是个与来不同的妹妹。” “与众不同注定是要吃苦的。” “是吗,那么,为何我们都力争上游,又望子成龙?” 翠芝肯定地回答:“因为人类愚蠢。” 莫若茜拨过好几次电话给这名与众不同的作者,听得出隽芝的态度较先前冷淡,想来想去,不明所以然,含蓄的都会人统统是推理高手,谁会把心事说出来,只能凭智慧经验互相推测猜度对方心事,莫若茜忖揣半晌,只道是隽芝因病恹恹,对朋友再也提不起往日热情。 并且,老莫想,不育妇女对牢孕妇,又有什么共同话题。 隽芝带了简单的行李就上路去探访筱芝。 她没有通知任何人来接飞机,叫一部计程车就令司机往电报山驶去。 司机是白人,在倒后镜看她,然后问:“香港来?” 隽芝点点头。 “香港人都有钱,你也很有钱?” 那还得了,隽芝急急嫁祸:“不,台湾人才有钱。” 司机如梦初醒,“对,对,是,是。”马上接受事实。 到达公寓门口,隽芝付美钞给司机的时候,适逢祝家老三在空地玩耍,他脚踩滑板,手持无线电遥控器,正把一辆小小玩具吉甫车支使得团团转,没有发觉隽芝这个访客。 他背后便是著名的金门湾,烟霞中有点不真实感觉,似电影背景。 隽芝唤那小子一声。 那孩子抬起头来,见到隽芝,喜出望外.“阿姨,阿姨!”热情得不像话,笑着扑过来,他长高了,块头颇大,隽芝怕吃不消,连忙退后三步。 小子走到大门前按通话器,“妈妈妈妈,阿姨来了。” 通话器里是筱芝的声音,“哪个阿姨,说说清楚。” 隽芝大叫:“是我,是我,隽芝来了。” 一个洋妇路过,摇头表示唐人的喧哗无药可救。 筱芝趿着拖鞋急急下楼来,一见到隽芝,连忙一把抱住,肚子挡在她俩当中,在所不计。 筱芝腹大便便了。 隽芝嚷:“咖啡,咖啡,给我一杯真的咖啡。” 筱芝搂着妹妹边笑边上楼去。 公寓只得两间睡房及一个休息室,一家五口,加隽芝六个人,只得两处卫生间,隽芝心中盘算,还是撤退去住酒店吧,怎么受得了。 那个波多黎各籍女佣倒是把地方打扫得窗明几静。 “老大老二在学校。” “老祝呢?”这才是隽芝关注的人物。 “出去采购杂物,顺带接孩子放学。” “这些日子,他与你同居?” “离了婚还同居,那离什么婚?他住在亲戚家。”筱芝声音转为冷淡。 人际关系,千奇百怪,尤以夫妻为甚。 隽芝又问:“那位小姐,有没有追上来?” “我不知道,也没有打听,那是他人之事,没有时间精力去关心,已出之物,管谁拣去不一样。” 隽芝只得唯唯诺诺,嗯嗯连声,埋头喝她的咖啡。 “同你到市中心去逛街购物如何。”筱芝的精神似比她好。 “我情愿睡一觉。” “喝完一壶咖啡才睡?” “是,那正是我对人对事的认真态度。”隽芝把话调转来说。 她蜷缩在沙发上魂游太虚。 迷蒙间听见祝家父子回来了,筱芝喝令二儿出示成绩报告表,老祝则与大儿商量下周学校捧球赛事宜,电话铃响,是易沛充拨来问候诸人,刚挂线,又闻孩子们抱怨冰淇淋已经吃光光。 接着老祝答应带他们出去午膳,并且对躺在沙发里的隽芝置评:“平时那么精灵的一个人,谁起来似只猪,宰了她还做梦。” 孩子们咕咕笑。 隽芝想起来申辩,可是深觉那一刻公寓内充满人间焰火式乐趣,吵吵闹阔,有大有小,时间一下子消磨掉,无人有瑕沉溺在私情中,一切顺其自然发展,接受命运与际遇安排…… 祝氏父子有说有笑开门关门外出,只剩下筱芝用断续的西班牙文与英文吩咐女佣做菜,清洁,洗熨。 隽芝内心的焦虑旁徨暂时一扫而空,生活是该这般模样,纷纷扰扰,衣食住行,有爱有恨。 隽芝在该刹那,决定结束她历年来冰清玉洁,寂寞凄清的生活方式。 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隽芝在睡梦中悄悄叹气。 接着,她发觉自己已经换上雪白的水手领衬衫,眼前是一片绿茵草地,正在发呆,忽然看见有一小小女婴朝她奔来,隽芝连忙蹲下袍起她。那孩子伸手一指,“灯塔。” 隽芝转过头去,是,的确有一座灯塔,就座落在草地尽头的悬崖处。 慢着,她到过这个地方,她做过这个梦,她问幼女:“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囡囡。” 对了,她叫囡囡。 隽芝翻一个身。 她又听见开门关门声,还有老祝不敢置信的声音,“她还在睡?来,我们合力把她抬进睡房去。” 电话铃响,老祝去听,“易沛充再次找唐隽芝,沛充兄,你的情人犹在梦中,是,尚未醒,要不要我们将她抖下沙发,抑或由你亲自乘飞机来处理?” 孩子们又哈哈笑。 筱芝说:“叫他稍迟再打来。” 老祝挂了线,表情很不以为然。 筱芝训日:“一个女子也只有在被追求该刹那最最矜贵罢了,叫易沛充拿些轫功来。” 老祝什么都不敢讲,唯命是从,所以说,爱孩子的男人不致于是太坏的男人。 隽芝打个呵欠,伸伸懒腰,“你们家吵死人。” “好了好了,”老祝拍手,“大梦谁先觉。” 谁知隽芝揉揉眼说:“老祝,劳驾你替我找一间酒店,我要去好好睡一觉。” 老祝笑得打跌,“易沛充知不知道你的本性?” 连筱芝也说:“隽芝,你这么贪睡.将来带起孩子来,可有得你苦。” 隽芝只得苦笑。 她振作地看看筱芝腹部,“的三十二三个星期了吧?” “不用你帮忙,饿坏了只怕还叫不醒你。” 隽芝看住老祝,“胎儿十分健康吧?” “情况迄今良好。” 筷芝即时顾左右言他,似不愿多提及胎儿。 老祝问:“是不是真要找酒店?” “挤不下就是挤不下,”隽芝摊摊手,“走马灯似,如何休息。” 筱芝也说:“她习惯独处,随她去。” “老祝,拜托你。” 到了门外,老祝才同小姨说:“你看筱芝如何?” “控制得极好,难能可贵。” “大儿说每个晚上都听见她饮泣声。”老祝慎重地说。 隽芝沉默。 过一会儿她说:“妊娠时悸惧是非常正常现象,以她的情况来讲,借哭泣抒发情绪,无可厚非。” “我觉得很难过。” “老祝,”隽芝讽刺姐夫,“你一生恨事多。” 别人要是这么说,老祝一定反脸,可是这是他俏丽伶俐的小姨,他只无奈地搔搔头皮,陪上一个苦笑。 “你来得及时,我怕筱芝患上抑郁症。” “我是算好日子动身的。” “小哥哥们来不及等妹妹出生呢。” 隽芝一到酒店房间便宾至如辞,彻底休息之后,她把当地亲友逐一约见,开始正式度假,不到一个星期,已经发觉裙头嫌窄,长胖了。 每天晚上她一定去看筱芝三两个钟头,话不多,有时各管各做事,但姐妹俩精神上得到很大喜乐。 三个男孩子有意外之喜,隽芝阿姨不但不再与他们作对,且有化敌为友趋向。 老大说:“也许隽姨要集中火力应付妹妹。” “可怜的妹妹,我记得踢踢幼时哭闹,隽姨便伸手去弹她小小足趾。” 三兄弟不寒而栗,不知该如何保护未出生的幼妹才好。 “叫隽姨回家吧。” “不行,她的水浒传刚讲到九纹龙史进。” “嗳,那故事真好听。” 隽芝莞尔,难怪一千零一夜中那明敏的宫女得以生存,人们爱听好故事的偏好千年不变。 故事讲到野猪林,易沛充便请放了两星期假来看隽芝。 在医院等消息时,隽芝为孩子们讲智取生辰冈。 筱芝的小女儿要放在育婴箱内观察,就在这一两天内,筱芝情绪失去控制,濒临崩渍。 两星期后出院,婴儿必需定期检查,起码有一年时间需要密切注意心肺发育,筱芝把孩子拥在怀中不放,筋疲力尽的她哭泣不已,却不肯将婴儿交于任何人。 老祝愤慨地说:“她不肯给我抱。” 只有隽芝可以接近她们母女。 隽芝只得搬回祝家与她们母女睡在同一房内照应,特别护士空闲得坐在客厅打毛衣。 这是隽芝一生中最苦难的时刻,一生优悠的她竟夜照顾一个幼儿,每三小时喂一次奶,刚瞌上眼那不足三公斤的小东西又轻轻啼哭,育婴宝监再三警告;千万别与新生儿争持,一哭,使得侍候,否则自寻烦恼。 她轻轻把她揣在怀中,热情地抚摸她,待她啜吸那一点点奶水,一方面又得安慰惊怖的筱芝:“是我在这里,孩子很好,你快睡。”一千零一妙方--0909 睡眠不足神经衰弱的隽芝开始祈祷:“上帝呵求你赐我爱心及耐力,不不,上帝,力气比较重要,赐我无穷无尽大力士那般力气。” 不要说是液芝,连隽芝也开始不顾仪容,无故哭泣,每三小时婴儿如果不作声,隽芝便跳起来去视看,怕她出事。 奇是奇在半个月后她居然上了手。 同婴儿洗澡时手势纯熟,那小小孩子胖了一点点,手脚圆圆,入水时会得用双目示意,似在说:“安全吗?我相信你,别洗太久。” 五个男人站一旁围观,他们分别是婴儿的父亲、兄长、及未来的姨丈。 此时唐隽芝眼圈黑似熊猫,在火车站里都谁得着了。 好几次她的灵魂堕入梦乡,两只手还紧紧抱住婴儿,靠在沙发上,张大咀直睡。 有一夜,筱芝轻轻起床,自隽芝手中接过孩子,隽芝骤醒,以为有人来抢婴儿,直叫着跳起来,筱芝第一次调过头来安慰她:“是我,别怕,你且去谁一觉,待我来喂这顿。” 老祝闻声满眼红筋抢进房来,筱芝没有把他赶走,反对他笑一笑。 隽芝放下心来,筱芝痊愈了,她终于从沮丧抑郁中自拔,隽芝功德圆满。 老祝盼望地说:“让我来。” 筱芝居然点点头,把女儿交到他手中。 隽芝来不及看完全幕天伦乐,她倒在沙发上昏睡过去,这是她三个星期来第一次连续睡上五个钟头,无论拿什么来同她换都不干。 第二天,隽芝好好地整顿了一下自己,同易沛充外出吸吸新鲜空气 在渔人码头上,沛充说:“你瘦许多。” 隽芝恳求,“让我们速速订飞机票回家,不然死无葬身之地。” 沛充笑,“你那一千零一条妙方好似没有一条管用。” 隽芝遗憾,“啊你说得再正确没有,我得向读者致歉。” 待真的定下日期打道回府,又依依不舍,隽芝连看护都不信任,频频叮嘱:“她喝到一半奶的时候会停一停,那不表示已饱,休息一刻,她会再喝,她是一个争气的婴儿,一心来做人.请予她充份合作。” 三个男孩忍不住问:“隽姨,快活林之后又发生些什么事?” 隽芝再也不瞒他们:“我带了一套水浒连环图来,我也是边看边讲,整套送给你们也罢,叫你爹说书好了。” “可是他没有你生动。” “我要回家了。”隽芝无奈。 “你要常常来。” 他们三男一女拥作一团。 “隽芝,”老祝突发奇想,“你一生同我们住岂不是好。” 筱芝斥责:“胡说,隽芝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家。” 短期内祝家是不会返港定居了。 在飞机上,隽芝非常清醒,沛充间她:“你不乘机大睡?”但是隽芝的渴睡病已被小希望治愈,此刻她一天睡五六个小时即够。 不过听见邻座婴儿啼哭,还是会跳起来张望。 她说:“离开那么久,不知编者读者有无牵记我。” 沛充看她一眼。 “临走我都有留言交待,可是这些无良的人一声问候也没有。” 沛充说:“一位郭凌志先生找过你几次。” “是吗,”隽芝惘然,“你们告诉过我?” “你忘了,当时大家全副注意力都在小希望身上。” 一回到家就忙着拨电话去三藩市:“小希望今早覆诊结果如何 隽芝一颗心早飞到那小孩身边。 良久未能平静下来,半夜坐在露台喝酒吸烟,并不享受清静,只觉凄清。 电话铃响.那边一待有人接便说:“回来了。”是郭凌志。 隽芝笑答:“回来了。” “恭喜你做了一件有益有建设性的事。” “小郭,大家是朋友,不妨开心见诚,没有一个男子不重视自己的后裔吧?” 小郭真的很坦白:“当然要有孩子,不然何用结婚。” “生孩子而不结婚呢?” 小郭笑,“慢着,隽芝,我一时弄不懂你的意思。” 隽芝正在重拟措辞,小郭轻轻说:“你指做单身母颢或单身父亲?” “世上很少有单身父亲。” “那你指未婚母亲。” “是。”隽芝承认。 “这个问题太严重,不适合在电话中讨论。” 隽芝赞成,“你能否移一移玉步?” “小姐,半夜三更,人们会怎么想。”郭凌志笑。 “我们要讨论的题目,根本是一个人不足为外人道的问题。” “说得也是,给我二十分钟。” 潇洒的郭凌志不穿袜趿着双懒佬鞋就来了,短裤球衫的他一点不损俊美。 他自携一支好酒。 一坐下来他就说:“单身母亲不易为。” 隽芝说:“兼为人妻、人母、以及拥有事业更不易为。” “这件事涉及小生命,还须详加考虑。” “说实在的,你接近过孩子们没有?”隽芝问。 小郭微笑,“我时常看芝麻街。”仅止如此。 他开了那支拔兰地,香气扑鼻,呷一口,不禁莞尔,深夜在一个知情识趣的女郎家谈生儿育女,未免大煞风景,他们最适宜讨论的,乃是私奔到哪一个珊瑚岛去风流快活,不过唐隽芝永远给他新鲜感,倒是事实。 小郭说:“喜爱孩儿,不一定要拥有一个。” 隽芝微笑,“以前我也这么想。”直至她知道也许永远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孩子。 小郭看着隽芝:“我知道今晚你想问什么。” 隽芝道:“说来听听。”她想知道他倒底有多聪明。 小郭揉揉鼻子,“你想知道,我们男性倒底愿不愿意成全单身母亲。” 说得真好,文雅,含蓄,又简易明了,这正是隽芝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隽芝,我的道德标准相当宽松,我的答案是,要看对象是谁,如果是一位精神经济均已独立,有能力有智慧的女性,而我又锺倩于她,这件事可以考虑。” 隽芝松口气。 “但是有许多技术性问题需要兼顾,譬如说,社会制度殊不浪漫,发出生证明文件予新生儿的时候,绝不理会他是否爱情结晶.本市现时规矩是政府机关一定要看父母合法婚书,否则幼儿将登记为私生子,身分特殊,一定会受到某一摄人士歧视,你想,对他是否公平。” 隽芝沉默。 “生活本身已可以是相当沉痛的一件事,再加上毋须有压力,百上加斤,对幼儿似乎有欠公允。” 唐隽芝遇到的都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