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英雄好汉--第一章 唐花第一章 唐花“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一定要找到唐方。”萧秋水面对椅桌凌乱、但空无一人的客店,静静地发了这个誓愿。他正要离开这客店时,忽又发现了一些事物。一些凳子上、桌椅上、甚至墙壁上,都嵌有一些细如牛毛的针。一只小蚂蚁爬过。它离开一根比绣花针还细的小刺约三尺之地,忽然从壁上掉落、死了。这些暗器是有毒的。而且是剧毒。更特殊的是,这些暗器,打在哪里就跟那里的事物同一色调,打在桌上,就似桌上的一点污垢,要不是萧秋水如此精细的人留心观察,根本就看不出来。这些暗器竟似一些会变色的动物一般。这样精致的暗器,这么剧毒的暗器。结论大概只有一个:——唐门的人来过!可是唐方的暗器却是没有毒的;这点萧秋水最是清楚。然后萧秋水又看见了一朵暗器。真的是一“朵”暗器,因为那暗器是一朵花。铁花。这一朵铁制的花,美得妖艳,五瓣花开,舒放后,中央花心吐蕊,蕊心有五瓣未开,精致玲珑,但让人一看之下,就动人心魄。但这朵“花”嵌在墙上。墙是旧墙。墙里有很多隙缝,在这朵“花”钉入的墙周围十尺内,墙中缝隙里,有两条蜈蚣、一窝蚂蚁、一只老鼠全都毙了命。尤其是老鼠,不但毙命,而且全身的毛都脱得光秃秃的。而萧秋水自“死巷”之役来回不过片刻,更可怕的是老鼠的洞穴在七尺以外:它根本还没有触及这朵妖花。萧秋水不觉毛骨悚然——这种暗器,他只听说过,连他父亲名列“七大名剑”萧西楼在内,也仅是听说过而已。见过的人都已死亡。这种“花”有一个名字。名字就叫做“唐花”。唐花不是人。而是暗器。——一定有唐门的高手来过!——这客店内一定发生过格斗,而且撤退得十分匆忙,连唐门这样重要的暗器都没有取走。“唐花”是唐门三大绝门暗器之一,连“子母离魂镖”也只能算独门暗器手法,而不是奇门或绝门暗器。若不是撤走大过迫急,唐门的人怎会把如此重要的暗器留在这里?唐门能造的暗器,三百年来,天下各门各派三山五岳,一直无人敢仿造,亦无人能仿造。——可是唐方呢?究竟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唐方去了哪里?!其实就在萧秋水刚进“欢乐栈”不久,返身追逐钟无离之后,曾森就立即跪了下来,颤声道:“禀报……小人禀告……火王,小人乃受萧秋水……之威胁,才……”祖金殿冷冷地道:“你们不是被派去狙杀慕容英的吗,康舵主呢?”曾森脸色惨白,身子也抖哆起来,显然对这“火王”很是畏惧:“康舵主逃了。何狮、康庭、安、铁二位判官……全给萧秋水杀了……”这句话听得连穴道被封的唐方也是一震——萧秋水怎有如此神功,莫非是得了什么奇遇?火王如火烧一般的眉毛一扬:“你们凡人,连分舵主在内,还不敌区区一个萧秋水?……高中呢?”曾森垂首谨道:“高中他……他死于慕容英之手。”火王瞪目道:“慕容英呢?”曾森仍是不敢抬头:“幕容英给……给康舵主杀了。”火王呵呵笑道:“很好,很好,被擒的,就只有你一人了?”曾森听人上有笑意,以为赦免,心中较为笃定,恭谨地道:“是,是,小人想引萧秋水到此地来,有火王在,当必手到擒来……”火王笑道:“你可真会设想呀。”曾森叩道:“不敢,小人乃是向火王学习。”火王开心地道,“你抬起头来……”曾森抬首道:“是——”突然间火王袖子一扬,一团烈火,迎脸喷来,曾森措手不及,火焰烧在脸上,发出吱吱的异声,无论曾森如何拍打,火焰不熄。曾森惨嚎之声,令人不忍耳闻。火王冷冷地道:“你是怕死,所以屈服,我就要你死,权力帮不要贪生怕死之徒。”曾森在地上挛打滚、呼嚎,叫声令人惨不卒闻,终于声嘶力绝,痉挛气绝,火焰即灭,竟未燃及他一片衣衫。火王的纵火技术,真令人叹为观止。唐方心忖,权力帮竟收罗了天下间如此多奇技异术,以及名门宗师助阵,声势之壮,确是开五百年来未有之霸业!就在这时,忽听门外一个声音道:“他妈的王八羔于,巴拉妈予的什么鬼叫,这里哪只鸟发生什么鬼事呀?王八蛋!”这人一口粗话,一出现在店门,唐方就忍不住想欢呼。这讲话如放屁的彪形大汉,却有一个小小的头,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嘴巴,白白的牙齿。铁星月!他身边当然还跟着个人。这人嘴巴尖哨,一副找人骂架的样子,但看去十分精警,正是邱南顾无疑。他们背后好像还有人。他们显然是经过这里,听到惨叫声而来看个究竟的。他们并不知道里面就是火王。他们更不知道里边还有唐方。火王嘴角掀动:“原来是你们。”邱南顾“啊”地叫了起来:“是你呀!光头王八,你还没死啊!”——滇池之役,萧易人所带领浣花剑派之一百三十四条好汉,要不是火王淬下杀手,才不会给权力帮所击溃!邱南顾走了进来,他身后却有一个塞在门口,进不来,因为她太肥了。肥的是唐肥。肥的人比较臃肿,轻功不会好到哪里去,身体不灵便,功力也不会高到哪里去。所以火王也没把她放在心上。他更不担心别人会认出唐方、左丘超然他们。因为他已替他们改装了。火王一直对自己的易容术很有信心,他一直觉得武林中应把他易容技术的排名,摆在“上官,慕容,费”之间。而且就算他们认出了,又怎样,火王本来就想连铁星月、邱南顾等也一网打尽的。就在这时,门口忽然轰然一声倒塌了,灰石纷飞,一巨鸟般的人掠了进来。火王脸色变了,这肥女的武功远超的想象。唐肥掠入,一扬手,三道寒星,打向火王。火王大喝,人已离开他原来的地方。然后他发现他带来的权力帮的人,至少倒了一半,三点寒星并不是暗器,打至中途,忽啪地爆成数百枚细针,方才是暗器。于是一半以上的权力帮徒都倒下了,独独唐方却没有事。唐肥拯救的目标,显然是唐方。所以她才扑到,就挥手解了唐方的穴道。唐方一跃而起,就拍开了唐朋和左丘超然的穴道。唐朋正要解欧阳珊一的穴道,火王怎能忍此凌辱,大喝中出了手。他的火焰,在一刹那间,喷了出去。唐肥的衣服上至少有四处地方着了火。可是唐肥也发出了她的暗器,火王脸色变了,“呼”地掠到门槛,变色道:“唐门三大高手中你是谁?”唐肥衣上的火焰又奇迹般熄灭,只烧得衣上一个个的洞,露出白白的肉,唐肥倒不在乎:“我是唐肥。”——唐门年轻一代有三大高手,就是唐宋、唐绝与唐肥。火王冷笑,唐肥虽出名的不好惹,他自信还惹得了。那边的左常生,已跟一个肚子凸露的和尚拼斗起来,火工当然不知道那人就是大肚和尚。铁星月、邱南顾、唐方、左丘超然己跟余下的盛江北和权力帮众大战起来。火王还是不怕。他决定在权力帮未全力对唐门采取行动之前,先毁了唐肥这等大敌。必要时他一把火将这店全烧个精光,连权力帮的人也统统烧死算了。他正要出手,唐肥就出手了。唐肥是向着他出手,可是倒下去的是唐肥身后的五个权力帮众。火王看不出那惨呼倒下的权力帮于弟是中了什么暗器,那暗器打在身上,龙精虎猛的人立刻变得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能吭,就死了。那暗器就直似无形的。火王瞳孔开始收缩,他发现唐肥越来越不似他想象中那么好对付。唐肥一直很骄傲。在唐妈妈一系中,唐肥无疑是最出色的。唐妈妈就是唐门中的唐剑霞,因为唐肥名列唐门精锐三大高手之一,方才能和唐君伤、唐灯枝两系中的唐绝和唐宋相较。虽然火王一出手就的伤了她,唐肥还是很笃定。因为火王的背后就是死路。她曾眼见那白衣文质彬彬的男孩于出手,出手一刀,快如闪电!她正要再出手时,忽然看见火王化作一团火。一个人眼见另一个忽然化作一团熊熊的青焰,那感觉是奇特的,尤其是那团厉火直向她卷来之时。唐肥飞起,她轻功绝不如唐方那么好,那火团已卷住她的一双腿。她那一双粗腿立时有一种感觉:好像十把钢锯,一齐向她腿骨凿了下去!她怪叫,至少打出七种暗器!那火团又是一盛,暗器打到了火团边缘,忽然都消融不见!唐肥却知道那火团里面就是火王,但她却没有办法把她的暗器打进去,而她的腿如果再不想办法,那就要废定了,所以她毫不犹豫,打出了一道绝门暗器。从未失手过的暗器。这暗器当然就是唐花。唐花一开就谢。开时如花,谢时成铁。每天一次,只杀一人,一人而已。其他因此而死的人及其他,都不算在内。“夺”,唐花钉入墙壁。火王没有死。但局势立即起变化,火王再没有用火舌卷住唐肥的腿,他化着一道长焰,直往外卷去!那一朵花,曾开在火王眼前,竟比火焰开得还要灿烂!火焰立刻被打灭。可是火王不在火焰之中,那火团是祖金殿独门“死火”。这火一碰到人,火灭,人死,故名死火。而今唐肥没有死,火却灭了。火是被打熄的,是被唐花打灭的。唐花也没有钉在火王身上,可是火王觉得不寒而悚,他也看得出来单凭左常生、盛江北,绝不是那大肚的和尚以及铁星月、邱南顾、唐方、唐朋和欧阳珊一、左丘超然几人加起来之敌。所以他立即退。他化作一股火舌,当者披靡。唐朋、唐方、左丘三人同时出手,他们不让他走,他们恨绝他了。唐方、唐朋的暗器却出了手,但那股火焰又爆出七八道火球,吞卷了他们的暗器。左丘超然擅长的是擒拿手,所以他一把抓住火王。抓住火王就像抓住一颗火炭一般,左丘超然负痛放手,火已卷到门口!在店门前那白衣的、悠闲的、傲慢的公子,突然出了手!他站在店门,就是不让任何权力帮的人奔出店门。他是第四次出手,前面三个逃出店门的人,就在他面前逃了出去。他们是逃出去七八步后,血才溅出来,然后再走出三四步,才倒地而殁的。这是因为他的剑法实在太快了。他决定要把这火舌“一刀两断”!唐肥这次才看清楚林公子的出手。刀光一闪,原来不是刀,是剑!是一柄快剑,使的却是刀法!单止这一点,这人的武功,绝不会在海南剑派邓玉平之下!火焰突展,就在这时,火舌高张得令人眩目,然后就什么都不见了。火王已不在门前。他已逃走?林公子衣衫焦的,神态也不再是那么悠闲,右眼角下也的伤了一大片,可是他在缓缓收回那柄使出刀法的剑。剑上有血。地上也有血。一行血迹,正向西延去。这一刀,却仍杀不了火王。但火王却受了伤,林公子也受了伤。而且显然的林公子也伤得不轻。左常生等一见火王逃窜,也跟那“掌柜”拼死突出包围,冲了出去!林公子却没有拦阻。他一股真气,已被那火焰的凛烈摧散,他必须马上调息恢复。但他确定,他那一刀,已斫在人王伤得比他更重的地方。然而他却感到脸上无光,火王这下和他力拼,事实上可以说是他和唐肥夹攻之下,火王才挂了彩的。唐肥心中也惊悸,她的暗器“唐花”,居然也不能奏效。权力帮一个火王,尚且如此,柳五公子、赵师容以及“君临天下”李沉舟那还得了!“你们怎样知道我们在这里?”左丘超然手被的伤了,可是他仍没有忘记询问这一句,因为那时他们穴道被封,而且已被改装成一个自己若是见到恐怕也认不出来的“人”。“我们唐家有特殊的连络方式,”唐肥解释,她虽痴肥,但却不蠢,“我一进来,就见到方姊在眨眼,即眨眼次数,表示旁边那人扎手,所以我们才猝然出手,免得殃及池鱼,”唐方在唐家虽年轻,但因是唐舜尧直系所出,辈份极大,连唐肥也称之为“姊”,而原本唐肥也是极喜欢唐方的。唐方说了一句,急着说了一句让铁星月和邱南顾都奋悦跳起来的话。“萧秋水没有死。他刚才来过,没有认出我们。”铁星月跳起来:“他没死!好哇!这小子!他现在呢?”邱南顾也在问:“萧大哥现在在哪里?”“他走了。”唐方答,她眸子发着光。“我们去找他去!”邱南顾马上决定。“往哪儿找?”唐肥问,她想下出萧秋水这人为何使大家如此兴大“我也想见他。”林公子一句谈定,谈到萧秋水时,眼光也像发着热。“他会到哪里去?”左丘超然很快地判定:“他一定会回家!”铁星月和印南顾几乎同时地道:“我们往四川浣花派去!”于是他们立即就走了。所以萧秋水回到客店的时候,见不到唐方,也见不到所有的人。------温瑞安--英雄好汉--第二章 十年一战第二章 十年一战萧秋水虽然一路上都见不到铁星月等人,但一路上都听到他们的事。此地已是华阳,华阳接近成都,已离滇池甚远,但一路上到处都可以听闻浣花剑派与权力帮成都与滇边之战的消息。这也是萧秋水所最焦渴得到的消息。“这大概是权力帮有史以来,遇到最大的抵抗之役,别看小小一个浣花剑派,居然令权力帮损兵折将。”这是靠近华阳市郊的一所小食肆一个造伞的老板说。他的朋友是个在酒楼里做春卷的,也翘起大拇指说:“了不起!浣花剑派硬是要得,可惜……”“可惜还是螳臂挡车,”一个打面的小老板道,“最后还不是毁于一旦……”“死有重十泰山,轻若鸿毛;”造伞的不以为然,“权力帮虽然仍把浣花剑派毁了,但浣花剑派足足抵挡了足足十六天,十六天……”“十六天就够了,一个镖师就告诉我说,权力帮的狼子野心,已惊动了世外宗主少林。武当一脉的注意……”卖春卷的接造伞的说下去:“我是做东西给别人吃的人,我不懂什么是武林规矩,但人生在世,能做几件唤起人家张望、思省的事,也就够了……”他指了一指造伞的说:“我赞成老徐的话,仙人板板,那龟儿子权力帮不灭,咱们穷人,给挨家挨户的敲诈,哪生活得下去!”“话不是这样说的,”打面条的老板还是不以为然,“结果又怎样,浣花上下,死的死,散的散,逃的逃……”然后他就看见一个年轻人“虎”地冲了过来,一把提起他,青筋毕露,满脸涨红,咬牙切齿地问他:“你说,权力帮那些王八把浣花剑派怎么了?”打面粉的老板就像小鸡一般被这个看来斯斯文文的年轻人提在手里,吓得舌头与牙齿打结,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几个朋友,也慌了手脚。这青年双目发出厉芒:“浣花剑派怎么了?成都萧家究竟怎么了,你们说!”那造伞的老板对浣花剑派,一直部很激赏,问心无愧,所以敢劝说:“年轻人,你抓他也没用,浣花剑派已经……已经……”“已经怎么了?!”青年人目毗尽裂。“已经死光了。”忽然一个声音道。声音从食店的一个角落传来,青年霍地回身,只见一个人缓缓地站了起来,手中提着一个布包的长形物体,显然是重兵器,他旁边桌沿有四个权力帮打扮服饰的人。萧秋水目光收缩,冷冷地道:“你是谁?”那人慢慢解开布包:“你是萧家的人?”萧秋水没有答话,那人布包已解,露出一柄虎头大刀,咧咀露齿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孙人屠?”萧秋水点点头,那人“喀卿卿”地一挥大刀,大笑道:“我就是孙人屠唯一的师弟,虎头刀客赫穿!”权力帮的“九天十地,十九人魔”是这样排列的:百毒神魔华孤坟无名神魔康出渔神拳天魔盛江北一洞神魔左常生铁腕神魔傅天义三绝剑魔孔扬泰长刀天魔孙人屠绝灭神魔辛虎丘瘟疫人魔余哭余血影僧魔飞刀神魔沙千灯独脚神魔彭九千手神魔屠滚快刀天魔杜绝飞腿天魔顾环青铁骑神魔阎鬼鬼无影神魔柳千变暗杀神魔戚常戚佛口人魔梁消暑每一个人魔,都有重要的弟子。属下或护法,像沙千灯的弟子便是沙雷。沙风、沙云,在攻击剑庐一役中,为阴阳神剑张临意所杀。康出渔的弟子为康劫生,华孤坟的弟于为南宫松篁,孔扬秦的弟了为笛子、二胡、琴……有部分人魔,已为萧秋水等所杀,如孙人屠、辛虎丘、屠滚、柳千变等,而部分神魔的弟子,亦被歼灭,如阎鬼鬼的“铁骑六判官”、傅天义座丁四大高手、余哭余的三大弟子、左常生的两名杀手……眼前这个“虎头刀客”赫穿,就是死于萧易人所带领一百三十四条好汉手下的孙人屠之师弟。“我在这里驻扎,凡是浣花的孤魂野鬼,我一一都做了,你是第十一个……”萧秋水的眼睛红了,他访佛看见浣花剑派,血肉纷飞,成都剑庐,毁于一旦,死的死,伤的伤,逃的被人追杀,擒的被人凌辱,而他父母呢?……赫穿阴阴笑:“我上一个杀的,据说还是剑庐中组织里的统领之一,他的血迹未干……”赫穿横刀,只见湛蓝的刀光下,果有几滴斑褐的血迹。“他好像叫做张……张长弓的,看起来坚强……后来剁了他两肢一足,他就哭号了……”赫穿讲到这里,得意无比:“从前四川是浣花剑派的势力,而今是权力帮的天下了!……我们下一个对象,便是蜀中唐门……”说着又哈哈大笑,狂妄至极。萧秋水没有笑。他突然坚强了起来。剑庐毁了,没有家了,他不能伤悲,而要冷静。他望定赫穿,赫穿笑了老半天,忽然笑不出了,因为他发现一双冷如剑光、亮如秋水的眼睛,在凝视着他。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有神的眼睛。连好杀成性的赫穿,也不禁、一阵悚然,他不禁问道:“你究竟是准?”萧秋水定定地望着他:“我是萧秋水,”然后很轻很轻他说了一声,“我要你清楚一点:萧家的人,只要有一个活着,权力帮就睡不好、坐不宁、吃不安、活不长……”然后萧秋水又问:“你相信吗?”秋水的话温柔如情人的细语,但他的出手,他出手如嘶风惊沙的蒙古天马狂飙:他冲过去,挥拳痛击。赫穿不能不相信。他已觉得他信得太迟,萧秋水来得实在太快。他惟有一刀斫下去,至少可以一阻萧秋水的攻势。可是萧秋水居然没有避,刀是斫中了他,但赫穿也不知道自己斫中对方身体哪个部位了。因为赫穿都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然后他居然看见了自己的身子、背后。奇怪,人怎么可以看见自己后面的身躯,除非是……难道我的头……!——虎头刀客赫穿的意识就到这时为止。萧秋水把赫穿一拿劈成两段时,本来要出手的四名权力帮徒,连脚都软了。不但动手也成问题,甚至连逃走也不敢。他们几时见过如此神勇。那打面条的、制伞的、做春卷的当然也没见过。萧秋水然后回头,刀就嵌在他肩头上,他好像全不觉痛。“你们相不相信?”萧秋水问他们。“相信什么?”三个老板,看到这种神威的年轻人,脑中一片紊乱。萧秋水笑了,“相不相信?——相不相信,只要有一个萧家的人在——”那造伞的接道:“萧家就永远不倒。”做春卷的说:“浣花派会重起的,浣花剑派维持地方正义和公道那么久,做得那么好,我们都期待他复起……”那打面粉的老板终于道:“只要你在,权力帮迟早要成为过去。”萧秋水带着满意又骄傲的微笑,他慢慢的,带着伤,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忽又听一阵掌声。“你够勇气,出手够狠,而且敢拼,内力充沛,但是……”萧秋水回头,那苍老的声音继续道:“你武功却不好。你一定还没练我的‘檬江剑法’,练了就不会这样差。”说话的人当然就是“广西三山”中的“檬江剑客”杜月山。杜月山没有死。在“一公亭”石穴中,杜月山最后确为屈寒山所擒,但自称“汉四海”的唐朋却放了他。“剑王”屈寒山那时正忙着追击萧秋水一等人,无暇顾及,于是杜月山就逃了出来。杜月山个性据傲,故没有跟其他江湖人联系,他担心自己的《檬江剑谱》为权力帮的人所夺,所以急着找萧秋水。他知道萧秋水乃“浣花剑客”萧西楼之子,所以一路来了川中。他就在这里碰上了萧秋水。“你一定要学我的剑法,如果你要对付‘剑王’,就非要把我的剑法学成不可。”其实萧秋水要对付的,又何止于“剑王”,而是整个的权力帮。杜月山说:“你要到哪里?”萧秋水答:“我要回我家。”杜月山道:“权力帮说不定就伏在那里。”萧秋水说:“我只有一个家。”他的眼神有说不出的悲怆、落寞,“就算有百万大军在那里,我也要回家去!”杜月山翘起拇指喝了一声:“有种!”随即又问道:“你的朋友呢?”萧秋水的眼神仍有说不出的寂寞。“分散了、死了、或生死不知了。林公子好像还未赶到……”杜月山问:“你在蜀中,还有没有知交?”萧秋水想了想,说:“还有两个,都是女的。她们一直是浣花剑派的好朋友,也是我的至交……”杜月山促狭地笑道:“红颜知己?”他的心,却不似他的年纪。萧秋水道:“她们是曲剑池曲老伯的女儿,剑法造诣都很高。”杜月山拍案道:“好!曲剑池名列‘七大名剑’之中,我早想会会他。”萧秋水奇道:“前辈这时候要找到曲家做什么?”杜月山大笑:“剑庐遭灭,曲家必有所知,先探个究竟再去,比较万无一失……”萧秋水默然,杜月山又道:“此行老夫与你一道去。”萧秋水抬头,满目感激。杜月山笑道:“我虽老了些,还能不能算是你朋友呢?”笑时又仰着脖子干尽一杯酒。“你的朋友都很可爱,”他又眯着眼睛,白眉梢下的眼睛,像狐狸的笑,“不过我们要做朋友,首先要答应我一路上学‘檬江剑法’。”萧秋水能怎么说?遇到这样的老好人,这种好事还不能答允么?曲剑池和辛虎丘两人同列“武林七大名剑”之中,辛虎丘靠一,柄“扁诸神剑”,曲剑池以一把“漱玉神剑”,武林练剑的后起之秀。莫不以他们为榜样。曲剑池、辛虎丘也是一对好朋友。虎丘、剑池本就应该在一起的。但在十年前,曲剑池就开始与辛虎丘疏远,因为那时,辛虎丘已投入了权力帮。再过一年,辛虎丘“卧底”到了浣花剑派,最终被“阴阳神剑”张临意的“古松残阙”所杀,这就是《跃马黄河》中的故事。萧秋水十年前曾见过曲剑池一次,那时曲剑他精悍、孤傲,整个站起来像天神一般,坐着也像个神。那时候他的剑在手中,而且没有鞘,他的脸如剑芒一般。那时萧秋水还很小,这次再在蜀中见到曲剑池,他已经很老了,而且惟淬,身体发胖,而已腰间有鞘,掌中却无剑。这老人莫非也遇到了一些可怕的打击?他身边还有一个人。一个出家人。这个出家人萧秋水却很熟悉。他就是少林古深禅师。曲剑池笑笑,“我已不似十年前那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七大名剑了,”他的笑容有说不出的讥笑之意:“武林中好打不平的事,就凭一柄剑,是平不回来的。”古深大师垂首念:“阿弥陀佛。”曲剑池眼中悲伤之意更深,“有一次我看见几十个人,打一个老头子,那老人又老又可怜,武功又不高,于是我出手,伤了十三人,打退了对方,才知道那老人原来说是‘九尾盗’鲁公!而我打跑的人是西河十三家镖局的镖头。这下累得我声名狼藉,我追捕鲁公,追了三年,还要应付武林中白道人士的追杀,好不容易,断了一只尾指,才杀了鲁公,方才对武林有了个交代。”曲剑池露出了他的手。右手。他的尾指已被削去。谁都知道他已不能好好地握剑了。曲剑池眼神更深沉的讥诮之意,“我花了三年,才洗清这一项错失;而人生里有几个错失?人生里有几个二年?洗脱的罪名还好,要是洗不脱的呢?”曲剑池起伏的胸膛不像他平静的脸色:“而且像今天这样的处境,已不能败,一败,武林中便当你狗一般地踢,连小孩子也对你踹上几脚。”曲剑池笑笑又问:“你知道不能败的滋味吗?”萧秋水摇头,他觉得自己年纪太轻,这里似没有他说话的余地。曲剑池又道:“如果。一个人只能战胜,不能打败,那他很可能永远不敢打架。”他苦笑又接下去:“他的名誉就像一粒鸡蛋,扔出去纵然击中目标,也落得个玉石俱焚。”曲剑池深意地望着萧秋水道:“成名,不一定是件好事。”杜月山忽然说:“你别说那么多,萧老弟最想知道的反而不说。”曲剑池笑笑:“我说那么多是想让你知道,江湖恩怨,武林是非,我早已不想管,但剑庐支持到第十三天的时候,我憋不住,还是去了。”萧秋水的眼睛亮了。曲剑池道:“不但我去了,湖南‘铁板’谭几道、湖北‘铜琶’贾有功,以及蜀中‘血连环’祈三也率人去了,结果……”他缓缓伸出了左手,左手赫然只剩下了一只手指。拇指。“只有我一个人回来。”萧秋水没听完这句话,已泪眼模糊。杜月山喝问:“剑庐究竟怎样了?”曲剑池道,“已在第十六天时被攻破了。”他苦笑又道:“我见到他父亲时,他又瘦又倦,已快支持不住了。”萧秋水的拳头紧握,指甲已嵌进掌心里去。“我劝他放弃剑庐,逃亡,”曲剑池说,“他不肯,说那儿是他的根,这个我知道,”曲剑池长叹一声道:“一个上了半百的老江湖人,家就是他的命,锄了他的命根子,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杜月山贬道:“现在剑庐怎么了?”古深忽道:“这个老衲知道。”社月山道:“你说。”占深禅师道:“尽成废墟。”杜月山问:“有没有看到萧西楼的尸首?”古深禅师摇了摇头。萧秋水己站了起来。古深用一种深沉地声音道:“那儿已没了尸首。一具尸首都没有。”萧秋水望定着他,他知道这老禅师是自己父亲的方外至交,不会骗他。“但去探的人反而成了尸首。”古深大师叹道:“令尊仁侠天下,权力帮逆行倒施,来剑庐相助的不是没有,老袖是和岷江韩素儿。峒山景孙阳一齐去的,不过……”古深禅师的脸上竟充满了奇异的变化,像看到鬼魅一般的恐惧;“……也只有老袖一人回来。”杜月山哑然问道,“大师是说‘红线侠’韩素儿,以及外号人称‘天地一沙鸥’的景孙阳二位……”古深禅师点点头,下再言语。札月山也说不出话来。萧秋水又问:“我二位哥哥呢?他们都没有赶去……?”古深静静地道,“据老衲所知,萧开雁仍在桂林死守。你兄长萧易人,已在滇境,给权力帮的人击毁了……”萧秋水霍然站起,目中有泪,“胡说,大哥有‘十年,的弟兄在,怎会被击破?!”古深禅师深沉的点点头,平静地道:“我很了解你的心情,‘十年’也的确是你的好兄弟。”曲剑池叹了一声接道,“可惜你大哥被击败时,不但‘十年’在他的身边,连唐门中唐方、唐朋、唐猛,还有英勇著名的铁星月、刁钻称著的邱南顾,甚至鹰爪王雷锋的弟于左丘超然也在那儿……”这些名字,唉,这些熟悉的名字。曾与萧秋水共生死,同患难的名字。这些人。萧秋水几乎呆住了。曲剑池深深他说:“你要不要听滇池那一战?”萧秋水点头。再恐怖的现实,他也要面对。曲剑池却笑了,笑得懒洋洋,“几年前,你还小,就有了两个结拜妹妹。”曲剑池眼睛漾荡着慈祥,“你,还记得她们的名字吧?”萧秋水当然记得,也记得她们一个爱流鼻涕,一个常弄破衣服;常弄破衣服的爱哭,常流鼻涕的则爱笑。“一哭不休止,一笑不直腰:”这是十年前萧秋水给她俩的外号。十年前,爱哭的叫暮霜,爱笑的叫抿描。十年后,爱哭的还是叫曲暮霜,爱笑的也是叫曲抿描。可是还准敢说她们会流鼻涕,会弄破裙子?这两个女子,一个穿素色的长裙,一个着淡紫色的衣衫,一个走动的时候,羞得头也不敢抬;一个却睁大眼睛老往人身上打量。大眼睛的女孩子,一双眼睛望着你时,就要心跳不已。羞人答答的女孩子却一低头也能让你心跳停止。两个少女向萧秋水敛衽福了福,萧秋水慌忙站起来,他还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暮霜,那个抿描……大眼睛的女孩子吃吃笑道:“我是抿描。”那害羞的女孩子像蚊子一般小声:“我是暮霜。”他们坐了下来,那大眼睛的女孩子往萧秋水身上瞟了瞟,害羞的女孩子也似乎抬了一点头来,瞥了一瞥,两人忍不住相交换一个眼色,噗嗤一声地笑起来。女孩子要笑的时候,像风吹花开,说不出原由来。也许女孩子看见她们小时候的男朋友,都会很好笑,怎么会那么大了,怎么像只呆头鹅……萧秋水快红了脸——他的脸是热的,但他知道不能脸红。一旦脸红,会更给人笑得不亦乐乎。“请教姑娘,滇池边我哥哥与权力帮一役,可否让我知道役中详情。”这是个严肃的问题。曲抿描、曲暮霜忽然收起了笑容,她们都尊敬那一战,那一场战役中浣花剑派的好汉。那是个名动汀湖的战役。那一战虽发生在云南,但已传遍了武林。越远的地方,反而知道得越多,且流传得越神秘。“那一战发生的时候,我们姊妹俩恰好在阿炳井。我们赶去滇池时已迟,只剩下尸体……”“那一战听说起先是石林一带,与权力帮首度接触战,浣花剑派虽有拆损,但已杀了飞腿天魔顾环青和长刀天魔孙人屠,后又在怒山附近,手擒佛口天魔梁消暑,击伤暗杀天魔戚常戚,大获全胜……不久后,又在大观楼,有一场剑拔弯张的对峙……”“浣花剑派之所以元气大伤的一战,是在点苍山脚下……据说是权力帮的‘蛇王’,先把点苍一脉的正副掌门害死,以逸待劳,在石塔守候你兄长一行人前去……”“这一役可动天地。据知战斗伊始,浣花的好汉没有败,而且‘十年’的英雄好汉已包围了‘蛇王’……可是后来一人出现了,萧易人以为他是朱大天王的重将‘烈火神君’,所以没多加注意,让他进入战围,却猝然被这人狙击,毁了‘十年,中数人……”萧秋水握紧拳头,全身因愤怒而颤抖:“这人是准?!”曲抿描道:“祖金殿,便是‘八大天王,中的‘火王’,他冒充烈火神君,获得你哥哥信任后,一击功成,痛下杀手……‘十年’一破,加上‘火王’带来的人内外包围,一阵冲杀,浣花剑派于是大说……”“浣花剑派一开始就失了‘彩衣’、‘悲愤’、‘燕君’、‘白云’四个人……萧易人鼓起余勇再战,但是兵败如山倒,权力帮的人力扑浣花剑派:这一路来,尽是浣花派占的上风,权力帮决意在点苍山脚给浣花剑派致命一击……”“那一刻间到处都是伏击浣花剑派的人,浣花的‘十年’虽被歼灭部分,但壮志未死,眼看尚可一搏,那‘阵风’却忽然又击杀了‘海神’,原来他就是‘干变神魔’柳千变的嫡传弟子奎冷甲,他杀得二人,‘归元’和‘秋月’也合力斩杀了他,但‘十年’组织已毁不成军……”曲抿描声音越说,越是凄楚激昂,仿佛那惊天动地,但又冤魂无算的战役,就在眼前。“若‘十年’能全力拼搏,这一战结果,殊难预料,但剩下的‘穿心’,又为‘药王’毒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