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洲最大河流叫什么?” “好望角由哪一人发现?” 办公室光线调校得很幽暗,荧幕更加闪亮,似有自己的生命。 接待员说:“你在这里?子均可以见你了,请跟我来。”遂心跟着她走。 真是奇人,三十小时不休息,只睡半个钟头又可以工作,真是厉害。 一定要非常年轻才有这样的精力。 她们走一条旋转楼梯到阁楼,听见沐浴的声音。 接待员笑笑说:“他五分钟就好。” 原来这□便是他住宿的地方。 一个怪人接着一个怪人,遂心不由得傻了眼。一点旧一点新--八八 终于,他出来了。 “我是胡子均。” 他伸出手来,“你想担任什么样的岗位?” 只见一个鬈发的年轻人,相貌像拉斐尔前派画中美少年,恐怕仅仅够二十一岁。 都说搞电脑成功的都是天才儿童,遂心这下子可信个十足。 他穿白衬衫牛仔裤,坐下来,看着遂心。 “事先说明,我这里,不分日夜,没有阶级,做得累了,便回家休息,养足精神,再来苦干。但是,需达到工作目标。”胡子均说。 一开口,果然像个主管。 他笑说:“我自己也一样,同员工没有分别。” 遂心轻轻说:“我不是来找工作。” 他一怔,“你是记者,来做访问?” 遂心不加否认,“你愿意回答几个问题吗?” “我不接受访问。” “放心,问题不会刊登在杂志上。” 他看着她,“我只有十分钟。” “子均,她们都这样叫你,你可记得一个周妙宜的女子?” 他一愣,“你是妙宜什么人?” 遂心答非所问:“人家都说我像她。” 胡子均答:“是有一点。” “那么,你记得她。” “妙宜?当然,你找她?她已不在人世。” 那么多人当中,只有胡子均一个人知道周妙宜已经不在人间,他声音中带着许多惋惜。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我不知道,消息由同事转告我,她们读到网页新闻,认出新闻主角正是吴妙宜。” 妙宜已决定不再姓周。 “她曾经在这里工作过一段时间。” “担任什么职责?” “造型设计,成绩优异。” “就是这么多?” “不,”年轻的他说:“远不止这么多,但是,我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讲太多?” “因为我是一个警察。” 遂心把证件放在他面前。 他立刻根据资料核实遂心身分。 “关警官,你正在放假。” “不错,我愿意用自己时间追查这件事。” 胡子均转过身子来,“妙宜与我已经和平分手。” “你们认识了多久?” “一年多两年,她是一个十分敏感美丽的女子,非常缺乏安全感,对工作并无太大兴趣,极度希望被爱。”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有好几个月了。” “你肯定?” 他又去查电脑资料。 遂心觉得这个大男孩的记忆不存在躯壳之内,他的脑袋与身体分家,他的思维即是电脑,储藏在机器之内。 他忽然抬起头来,“妙宜有一卷日志在我这里!” “什么?” “我也是刚刚知道,”他充满讶异,“她是几时把日志放进我的档案中?” “她知道你的档案密码?” 他打了一个冷颤,“这会是妙宜的遗言?” “你不介意让我一起看?” 胡子均站起来,他考虑片刻,“我问心无愧,关小姐,让我们一起启读她的日志。” 遂心暗暗佩服他。 他出去吩咐手下不要打扰他。 娇滴滴的助手答:“是,子均,可要咖啡?” “拿一杯威士忌及一桶冰进来。”胡子均说。 “知道,子均。”女助手回答。 遂心看着他。 他已无心说笑,但仍然答:“我这里薪酬高三倍,而且,时时亲手做早餐招待她们。” 酒来了,他调一杯给遂心,另外做一杯自己喝。 无论他多么有天才,感情上他仍然只得二十一岁。 他开启妙宜的日志。 遂心一看,大为讶异,那不是一篇文字,而是一出动画制作。 胡子均却毫不意外,看样子,动画已是他生命一部分。 只见荧幕上出现一个小小大眼睛女孩,造型可爱。 镜头推近,特写出现,女孩眼中含泪。 遂心心酸。 抬头看胡子均,十分钟前还踌躇满志的他忽然沉默,凝视荧幕,他伸手轻轻抚摸画中人。 遂心肯定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套动画。 只见那小女孩向观众鞠一个躬。 荧幕进入一片黑暗,有十多秒的时间,一点光线也没有,然后,一扇门推开,小女孩在门角出现。 她轻轻走进房间,看得出是间寝室。有床、有几,床上躺着一个成年女子。 遂心混身寒毛竖起,“啊,”她叫出声。 女孩一步步走近,带着询问的神色。 床上女子动也不动,女孩过去,握住她的手,把手搁在自己脸边,良久,不说一句话。 忽然之间,许多大人涌进房间,把女孩拉开,送出房间。 慌忙间,女孩只看见大堆人头,门关上,荧幕恢复黑暗。 遂心震汤。 短短黑白片段,像乌云般压在观众心中,绝望意味沉重,遂心落下泪来。 女孩再度出现,胸膛上有一个大洞,她低着头不语,坐在房间一角,有许多人走过,她渐渐长大,个子拉长,手足纤细。 周妙宜是一个有天分的画家,简单笔触,形象迫真,讯息清晰。 少女睡着了。 那女子在她梦中出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遂心默默流泪。 然后,有一个男子出现,动画片本是黑白的习作,可是那男子脸上,却有两团粉红色胭脂,他用手把粉红色摘下,递给少女。 少女无措,想了一会,放在胸前,那团粉红跟着她到处走,她与颜色追逐玩耍。 遂心知道妙宜的故事,这小小一朵粉红色,一定是辛佑了。 但是忽然有一团黑影来抢夺颜色,少女不愿放手,拉扯间她不见了一只手臂,鲜血溅出。 这时,胡子均取出酒瓶,对着嘴喝一口。 他大声叫:“唤海青及曼衣来,准备复制器材。” 他的助手立刻去叫人。 胡子均颤声问遂心:“她为什么不把痛苦对我说明?” 太大的痛苦,有时说不出来。 胡子均的手下匆匆赶到。 “我要把这段动画自记录中取出印成拷贝。”胡子均说。 那两名助手笑着答应,仿佛没有事难得到她们。 “子均,已播放部分经过特别装置,一经播映,自动洗去。” “什么?” “作者是故意的,子均,只能看一次。” 胡子均急得团团转,“剩余部分呢?” “我们想法子破解。” 镜头凝固在鲜血上。 遂心呆呆站在一旁,忽然,她取过胡子均的酒瓶,对牢樽口喝一大口。 十分钟后她俩抬起头来,“子均,只能把动画解象,变成一张张素描,但你不难再自图画重组影片。” 胡子均高声说:“那会大大失真。” “只有这个办法。” 胡子均问:“为什么只能看一次?” 遂心拭泪,她说:“你要是记得,一次足够。” 他像一个骄纵的孩子忽然遇到挫折,用手痛苦的捧着头。他喉咙里发出痛苦呻吟的声音。 遂心明白,给他写一封信,或是面对面谈话,必不能造成震撼。 周妙宜很了解他。 “子均,可以继续播放了,要停的话,请按这里。”助手静静离去。 遂心忽然不想再看下去。 可是,她已经花了这么多时间精力追溯这个故事,到了最后关头,实在走不开。 荧幕上鲜血凝成一小滴,少女空洞的神情令人凄然,她忽然把手指放到铡刀下一只只切掉,她开始自残肢体,她觉死不足惜。 遂心悲痛地看着少女最后挖出一只眼睛。 她身体各部分渐渐消失,可是嘴角始终含笑。 她仍有生存本能及意旨。 她一个人上路,缓缓向前走,乌鸦飞过她的头顶,烈日、风雨,这是她心路历程。 然后,她来到一个湖边。 遂心当然认识这个湖,她一震。 一座木筏飘浮过来,有人向她招手。 她只余一只手臂、一只眼睛,强烈自卑。 忽然,木筏上那男子取出一对翅膀,替她装上。 她尝试往上飞,终于摔下,悄悄摘下双翼,还给那男子,黯然离去。 这时,她的另一只手臂也落下来。 胡子均惨嚎一声。 少女坐到一个角落,蜷缩身体,恢复到胚胎模样。 少女的母亲又出现了,她示意少女跟随她。 像是在说:来我的世界,没有哀伤,让我来照顾你。 少女抬起头,她渐渐远去。 有一名助手进来,“子均,这套动画是谁的创作?它有魅影,它可怕极了。” 遂心想站起来,但是双腿已软,身体一侧,倒在地下。 那个女子连忙扶起她。 遂心不争气,呕吐起来,弄脏人家的衣服。 “对不起──”遂心说。 “不怕,我帮你清理,你先躺下。”女助手扶她到长梳化坐下。 遂心说:“我需要室外空气。” “跟我来。”胡子均扶起她,走到一只书架前,推开它,原来可以通往露台。 他打开长窗,让她喘息。 遂心不但没有好过一点,她呕吐得更加厉害。 胡子均说:“我叫人送你去看医生。” 在日光下,他双眼通红,遂心知道她的情况更差。她靠在栏杆上。 遂心茫然,脚像踏在云上,她知道她一定要看完故事。 “进来。”他拉起她的手,握得很紧,像是一个已经走了,另一个非得抓紧不可。 从这一天开始,他一定会比较懂得珍惜身边的人。 遂心轻轻说:“如果你不想看,可以把记录洗掉。” 他摇摇头。 他们回到室内继续看周妙宜的遗言。 这也许是世上最奇特的遗书。 胡子均终于出现了。 在周妙宜的笔下,他是一个裸体漂亮少年,他们在一起,路旁开出花来,天际出现若隐若现的蔷薇色,这时,胡子均大声痛哭。 两个主角眷恋对方,荧屏上出现一连串性爱动作,绝不猥琐,遂心从未看过这样诱人的动画。 可是随即,那少年的神情冷却,身体添上盔甲,他伸手进少女胸膛,取出剩余的一点心血,把她推倒地上。 遂心颤声问:“你拒绝她?” 胡子均面色苍白。 少女垂头,走向高塔。 她的母亲来了,走近,把她拥在怀内。 她与母亲自高塔跃下,两人都忽然长出翅膀,少女不再愁苦,她的手臂又长出来,胸中大洞被光芒填充,与母亲飞向天际。 影片播放完毕。 遂心完全明白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离开那间写字楼。 在门口,她拨电话给黄江安。 “阿黄,请来接我。” “阿黄快要变成一条黄狗,呼之来,挥之去。” “不,阿黄,我要看医生。” “马上到。” 他的车子五分钟就赶到。 看到遂心,立刻把她送到医务所。 医生诊治完毕,告诉黄督察:“注射了镇静剂,病人像是受到极大刺激,带她回家好好休息。” 遂心闭上双目。黄江安扶着她上车。 “我送你回家,遂心,你脸色好比死人。” 遂心却不以为忤,靠紧他,不出声。 “这几天你在什么地方游荡?我找不到你。” 遂心没有力气回答。 阿黄心疼,取出电话,吩咐助手叶咏恩买一些食物及日用品,到遂心家楼下等。 回到家,遂心像是睡着了。 叶咏恩迎上来,“黄督察,咦,关督察有病?” “帮帮忙,我背她上去,你拎杂物。”黄江安说。 “明白。” 黄江安把遂心摃到背上,发觉她轻飘飘毫无重量,像个孩子,不觉心酸。 警务人员过分投入一宗案件,会发生失控情况,上一回,某同事办理虐儿案,激愤过度,殴打疑凶,因而受到处分。 开门进屋,他发觉钟点女工忘了关窗,却关上暖气,室内像冰箱。他连忙扶遂心进房,让她睡好。 他问叶咏恩:“有没有买电毡?” 咏恩连忙取过电毡,接上电源,把毡子轻轻替遂心盖上。接着她走进厨房,“咦,连开水都没有。” 黄在她身后说:“你烧水冲茶,我来煮鸡粥。” 叶咏恩微笑。 他看见了,“笑什么,照顾同事很应该。” “黄督察,你何必不好意思,你也照顾大家,止于打牌吃饭。你对关督察的心意,大家都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