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人住过这间房间了。” 这样说是有理由的,地毡上完全没有脚印,只有吸尘机推过的痕迹。 管家这时回转,“两位,请下楼吃点心。” 遂心与庭枫不便久留,回到楼下,蛋糕三文治都摆了出来,但是她们完全没有胃口。 不久便告辞了。 那周太太还特意离开牌桌送她们出门。 遂心再三道谢。 庭枫喃喃说:“比起妙宜,我都还算幸运。” 遂心不以为然,“妙宜环境不差,读好书,有的是前途,将来有自己的家庭,伴侣子女,一样不少,要多幸福,有多幸福,快乐要自己动手寻找,怎会有人盛在银盘里捧上。” 庭枫看着遂心:“你是谁,是先知抑或基督?” 遂心苦笑。 过一会儿,庭枫说:“杂物太少了。” “你说得对,我的房间,根本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一地是换下来的衣服鞋袜,杂志书本光碟,且不准人收拾,打开柜门,网球拍与溜冰鞋会滚出来。” “浴室更不堪入目。” “是呀,无数瓶罐,卫生用品……但是,妙宜的房间却整齐得似示范单位。” “是故意的吧。” “怎么会?” “故意不露痕迹,像是知道会有今日,大家都想知道她的秘密,她很寂寞,这是可以肯定的事。” 遂心问:“她从不同你说及家事?” “我一直以为她是父母亲生。” “你来过她家。” “我没见到周氏夫妇,他们出门去了。” “他们好似时时旅行。” “不错,但是,妙宜很少跟随,她同我一样,喜欢留在宿舍。” 嗯,生活如孤儿。 “你,庭枫,你又有什么心事?” “我太疯,家人不喜欢我。” “收敛一下,像今日这样不就很好。” 谁知她笑笑回答:“若为自由计,一切皆可抛。” “那你叫做求仁得仁,往后,千万别抱怨父母不了解你。” 庭枫忽然问:“你对妙宜这件事,可是有疑心?” “为什么叫她妙人?” “平时文静,只要喝一点点酒,就非常兴奋。” “是吗,常常喝?” “没有机会,闷的时候,便喝几口。” “宿舍一向不准藏酒,舍监没有来抄?” “哪有这样多的人力物力,连图书馆都传要关闭。” 遂心点点头,她对世情有很深切的了解。 “你送我到城市中心,我找朋友,稍后自行回校。” 遂心回办公室去。 黄江安督察迎出来,“遂心,你来了,可有发现?” 遂心感慨:“大学里似一个江湖。” 他笑,还没来得及回应,背后有一把声音说:“根本就是,任何地方超过五个人便是社会,再多,就变江湖,有好人必有坏人,有弱女子有墙头草有混混。” 只见巢剑飞慢慢走过来。 遂心取出那帧照片。 他们一起过来看。 “咦,相片里没有人。” “风景极佳,背后是一座雪山。” 一言提醒了遂心,这一定是北国。 “呵,这是一座浮在大木筏上的平房。” “这可怎么住,有水电吗,如何上卫生间?” “什么地方来的照片?” 遂心没好气。 她借用办公室互联网,把照片贴到电邮站,“有无人可以告诉我,照片背后山脉属于何处,什么地方有这种船屋?” 她同助手说:“一有消息便转告我。” “极度浪漫的人才会做水上人家。” “甲板很大,看,木筏用整条巨木扎成,非常有趣。” 他俩虽然欠缺诗情画意,但是观察力却非常强。 “船屋可用拖船拉出去大海遨游一番才返回湖泊。” “呵,大风大雨时吃不消。” “怎样买菜?” 他们看到许多遂心看不到的问题。 “如果有孩子的话,如何上学?” “有小艇可以驶到附近学校去吧。” 遂心的心一动。 她问:“有无放大镜?” “这边有一个电子放大镜,你要几倍?” “十倍够了。” “噫,大材小用。” 照片部分经过放大,打在银幕上。 “请对准窗口。” 本来模糊的,似芝麻大小的映象忽然清晰,是一个人的面孔。 “再放大十倍,接上电脑,洗去背景。” 巢剑飞亲自为遂心服务。 银幕上的影象忽然清晰起来。 只见船屋小小窗口,有一张脸探出来,放大后微粒甚粗,可是一看就知道是周妙宜。 “是她,她到过这间船屋。” “这张照片一定从小艇拍摄过去。” “去查谁是屋主,这番有端倪了,做得好,关遂心。” 遂心把放大照片印出来。 周妙宜肯定有过快乐的时刻。 你呢,关遂心,你开心吗?这几年来,你尽忠职守,埋头苦干,毫无怨言,像一部机器,每朝开动,倦极休息,第二天重头来过,这样,叫做真正活着吗?这样活到一百二十岁,做到一百二十岁,叫做生活吗? “……遂心,遂心。” 遂心听见叫她,才抬起头来。 黄江安看着她,像是有点担心,“遂心,办案要抽离,切勿过分投入。” “是。”遂心回答。 巢剑飞却笑,“放心,遂心怎会与周妙宜有共通点,南辕北辙。” 遂心站起来,勉强地笑,“我回去了。” “遂心,随时与我们汇报。” 那天晚上,关于照片的消息来了。 “图中船屋,正泊在加拿大阿勃达省的露意思湖边,背景岸上不远的地方,正是著名的露意思堡酒店,这是一个著名的旅游区。” “船屋相当普通,这种生活方式不是大都会爱夜生活注重功利的人可以了解,船上自设发电机,设备完善,夏季,拖往北方看冰山,冬季,泊在湖内比较安全,居民与大自然打成一片,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有一间酒店,整座浮在湖上,泊在卑诗省维多利亚岛附近,如要订房,请电——” 一时间收到这样丰富的资料,遂心才知自己孤陋寡闻。 她向提供消息的仁人君子一一道谢。 然后,她以警务人员身分,发一封电邮到加国阿省的警署,要求协助。 不知不觉,已经夜深。 遂心听到玻璃窗上叮一声。 有人扔小石子上来。 遂心打开窗张望,看见丘庭枫站在楼下。 “疯子!” 她喊上来:“宿舍大门已上锁,帮我爬上来。” 遂心垂下一条长围巾,才二楼,十一二尺高,丘庭枫像灵猿那样爬上来。 她攀进遂心房间,松口气。 很明显,已经练习过百次以上,做惯做熟。 遂心问:“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个男生的公寓。” “你这样滥交,没有隐忧?” “有,”她把脸凑近遂心,“年老色衰,被迫守家中,比死还惨。” 遂心没好气,抬头看到时间,吓一跳,不知不觉,已近凌晨。 她伸手熄灯。 丘女回自己房间的时候说:“你需照顾肉身的需要,压抑过度,于身心无益。” 遂心冷笑一声,“多谢指教。” 丘女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出去了。 天一亮,遂心起床上课。 讲师这样说:“明年暑假,大家可考虑参加一个美术营,为期半月,出发到法国罗华谷,住宿当地农庄,学习画画、写作,详情可问注册处。” 遂心脱口问:“今年夏季,可有组团出发?” 那讲师笑答:“有,由孙正一讲师领队到加拿大西部研究爱茉莉嘉的作品以及图腾艺术。” 遂心立刻到校务处去查探。 他们看过记录,“有,周妙宜的确是成员之一。” “丘庭枫呢?”遂心问。 “她没有报名。”校务员回答。 “去了多久?” “校方只负责一个星期的旅程,七天后解散,但是同学们大多数留下探亲访友。” 遂心道谢。 这时,工作人员抬起头来,微笑着说:“关小姐仿佛对部分学生的表现表示不满。” “未来社会栋梁,应该精神十足。” “关小姐可到工学院参观,或者,去科学组看看。” “想必是另一番光景。”一定全班是书虫。 “是呀,有些人嫌他们一天十多小时呆在实验室里,回宿舍淋个浴又来了。” “真是人各有志。” 遂心走去找孙正一。 他便是怀念妙宜家紫藤花的那位先生,又错认遂心是周妙宜。 遂心问:“老师,最近你带队去过加拿大西部?” “是今年夏季。” 遂心故意闲闲说:“明年,他们去法国南部,风景好得多。” 他笑笑,过片刻说:“陆讲师对欧洲美术史甚有心得。” “艺术不是美洲强项。” “各人观点角度不同。” “夏季,周妙宜可有一起去?” 他点点头,“她创作了许多好作品。” 这时,两三个女学生走近,“孙老师,可是上你家去?” 遂心一听,立刻说:“我可以一起去吗?” 其中一个女生看她一眼,扁扁嘴,像是在问:你是老几? 但是孙却点点头。 他的宿舍就在学校不远之处,步行就到。 门一打开,一个少妇领着幼儿迎出来。 遂心以为是保母,心里已经在想:怎么聘用皮肤这样黧黑的保母,幼儿不害怕吗? 稍为留神,发觉那不是工人,那是师母。 果然,女生纷纷招呼。 孙太太有一张叫人看上去有点不大舒服的面孔,人类对五官的喜爱始终狭窄地限于白皮肤、大眼睛、高鼻梁及小嘴,凡是相反的都不好看。 孙太太的相貌十分吃亏。 那班女生像是已经来惯来熟,跟着孙正一到地库去看画。 遂心没有跟下去,她藉故与孙太太攀谈:“很热闹,一定是师母好客。” 孙太太笑笑,“每年都来一批新生,熟了又走,又随别的教授习艺。” “师母暑假可有去旅游?” “我没有参加,公司事忙。” “师母有工作?”遂心意外。 “我是名会计师,同你们那行南辕北辙。”孙太太说。 遂心佯装童言无忌,“呵,那是怎样认识孙老师?” 谁知师母有点感慨,悄悄答:“那时他在我公司做文员,由我工作供他读美术系。” 遂心一怔,不出声。 听语气,都知道孙师母是何等寂聊。 “十五年过去了。”她抬起头,有点不置信的样子。 遂心轻轻问:“你们有几个孩子?” “三个,这个才七岁。” 照说,七岁已不用紧紧搂着,可是师母像是想抓住一些什么。 佣人叫她:“太太,蛋糕与冰淇淋可是现在拿下去?” 她骤然回到现实世界,有一刹那的诧异,会否对陌生人说得太多? 她恢复了一个师母应有的样子,“这位同学,你也去用点心吧。”一点旧一点新--三三 灵感已被打断,遂心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得到什么。 但是,遂心不愿放弃,她尽最后努力:“师母,记得周妙宜吗?” 孙太太茫然摇摇头,“同学太多,不记得了。” 遂心相信她。 孙家的两个大孩子打完球回家来。 遂心发觉三个都是男孩,长得像父亲,十二、三岁就高大英俊,一脸书卷气,而且敬爱母亲,十分听话,这对师母来说,应是最大补偿。 只见她团团转忙着张罗,一屋都是人。 遂心告辞。 孙家大儿送她出门,遂心见花园有园丁动土,便随口问:“种什么花?” 那孩子答:“一种叫紫藤的攀沿植物。” 遂心点点头,驾车走了。 孙正一有可疑吗? 遂心认为不。 他所恋眷的不是这些漂亮年轻的美术系学生,而是他自己浪费在不平等婚约上的宝贵岁月。 报恩式婚姻是永远不可行的事。 当年孙太太实在不应该提出婚约,帮一个朋友升学是大大好事,帮伴侣就不必了。 那么大的恩典,一生一世,一日重过一日,最终会被压死,遂心觉得孙正一已经奄奄一息。 她把车子驶返学校。 停车场里,一个年轻男子笑眯眯迎上来,“可需要过瘾?” 遂心脱口问:“是什么?” “PMA,一粒三十元。” “它会杀死人。” “不,”男子说:“它给你极乐。” 遂心竟同校园毒贩攀谈起来。 “你为哪个集团做骡子?毒品由谁提供?” “喂,二十五元,买,还是不买?” “你可知你在做非法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