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我说。 "君子可以欺其方啊,沈先生。"她还在说。 "别乱讲了,美宁。"我说。 "他在十天内就把你忘记了,你帮他什么?"美宁说。 "你放心,美宁,"我说,"我不会吃亏的,我会在三天内把他先忘掉。"我边说边拍美宇的背。 "你才做不到。"美宁说。 "我当然做得到,我一上飞机,就把他扔得影踪全无了。" 我们这样子说话,根本把沈钧当成不存在一样。 他没有出声。 我看着他,他说:"我老了,你们--有的是时间。" "那也算借口?哈哈哈!真可笑!"美宁一点不客气。 "美宁。" "他太爱他自己,我讨厌这种有自恋狂的人,只有自己,没有人家。"美宁说。 "他爱他的家庭,"我说,"何必呢?为了我放弃家庭。" "你不爱你的家庭,"美宁冷冷的说,"我也学得聪明起来了,你如果爱你的家庭,你不会看谢一眼,你有什么家庭?你的家庭在谢踏进你屋子那一分钟,早已瓦解了。别惹我笑,你爱你的妻子?哼!这是你的借口,叫谢乖乖离开的借口,但是你何必用这种诡计?难道谢会看不出来?难道她会真相信你很矛盾?你在做选择?你也配?" "美宁?" 美宁转过头来。"为什么阻止我?我偏要告诉他,不让他得意,这种男人!" 我对他说:"对不起。" "我是喜欢她的,"沈钧说,"你不会明白,美宁。" "当然我不明白,"美宁冷笑,"我怎么会明白,如此博爱的人?爱孩子爱妻子爱家庭爱事业爱情人,无所不爱!我怎么会明白。" "美宁。"我第三次叫她的名字。 "嘿!"美宁说,"你看你,又一次碰到了这种人。" "这是我夏天的爱情。"我说。 "你爱这个男人?"美宁问。 "是的。" "爱张椅子吧,爱一张椅子,还可以靠在它上面休息一下,坐一会儿。" "你太有传统的想法,美宁,在你来说,爱仿佛是一辈子的事,爱一个人,要负起这个人的一生,要娶要嫁要宣誓,是不是?" "哼!" 我笑了,有人为我出气,但是我心中并没有气,奇怪,我一点气都没有。 为什么我要生气?时间过去了,时间总要过的,有他,没有他,什么是一辈子的事?一辈子那么长,把一个一个片断接起来,过一生,也很不错了。 美宁不会明白吧?人各有志,每个人的看法不一样。我浑身湿的,坐在冷风里,那种感觉是奇怪的,一万次我告诉自己,不要告诉这个人我爱他,但是我终于还是说了。我这样容易的爱上一个人。 我希望我也同样容易的忘记他们。 我说:"我们还有三天。美宁,替我订票。" "马上。我叫我哥哥去做。" "你不要我帮忙?"沈钧问。 "你可以做什么?"我笑着仰起头,"倒一杯威士忌加冰给我?带我去兜风?这是你与我的关系,至于生老病死,你有你的妻子,你有你的孩子,与我无关,我不是生活在现实上面的人,我只是一篇短篇小说,完结了就完结了,很简单,没有遗憾。"我站起来。"我回去收拾行李。你下午要见我?" "你忽然变了,"他看着我,"你不再温暖了。" 我硬起心肠说:"世界上有很多温暖的女孩子,很多女孩子都有纤细的腰,当你搂着她们的细腰,你会觉得你是一个男人,很容易。你反而在怪我了,不要太贪,是因为我没有缠住你要生要死?痛哭流涕?我不会那样做,我不是戏子,我只是一篇小说。" 我转过头去。 美宁说:"多么好的演讲词。"她鼓掌。 我想了很久。"你很对,他只是另外一个普通的男人,因为这是一个寂寞的夏天,所以他才显得不平凡。"我哭了。 "谢,你在哭。" "就算哭,"我说,"也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任何其他人。相信我。" "如果你看得那么开,不必为自己哭。" "慢慢我就会习惯的了。说不定挤不出什么眼泪来。" "谢,做人就是这样吗!" 我断然的说:"就是这样。" "他会忘记你?" "当然会。" "你不是一个容易忘记的人。" "谢谢你,美宁,你大概会永远记得我,然而其他的人…我何必要任何人记得我?对我来说,没有具体的好处。" "但是你说过你需要精神上的满足。" "那是孩子气,精神怎么可以满足。" 我坐在房间里,我把空皮箱拿出来,然后开始整理我的衣服。我整理得很好,把衣服折得平平的,一件件放妥当,然后把拉链拉起来。 美宁在一旁看我,我来了,我又去了,就是这个样子。 "这是一个开心的夏天。" "你真的认为如此?" "嗯。"我点点头。 "你应该把他争取过来,看样子,他是喜欢你的,"美宁说,"那么,也未尝不好,我们可以住在隔壁。" "他有过来我这边的意思吗?我没有爱他到那种地步。我不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我是成年人。我可以为他做什么?帮他带孩子?我说了谎,我憎恨孩子,我看见孩子心里就烦。算了。" "争取他。" 我摇头。 把一切都弄好了,我才洗澡洗头。 (二十) 他在隔壁等我,我们还有三天。 刚才不应该向他摊牌。让他以为我会为他神魂颠倒一辈子好了,有什么不好呢?他可以为此骄傲一生,我叹一口气。人多么的自私。扔在垃圾堆里的东西,还是不许别人碰,占有欲竟有这么强? 我把自己打扮得极漂亮,穿了美宁最好的裙子,然后我过去按铃。他的女管家来开门,眼光充满了敌意,好像在我脸上长满了杨梅大疮。 多么可笑。 天下就有这么多有正义感的人,是我把沈钧绑在房间里的吗?如果我有资格做狐狸精,恐怕我不会选上沈钧。 他在书房里。 他转过头来。白色的细麻衬衫,白色的长裤,他还是一身白。美宁没有白色的长裙,她只有淡蓝色。 我向他点点头。 他递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我有点口渴,一饮而尽。 他点了一支烟,递过来,我在他手中吸了一口。 我坐在他的沙发上微笑着,不发一言。 忽然之间,我们在一起的欢娱,全部都回来了。 他走过来,倚着我身边坐下,两个人挤一张沙发,是最开心的事。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他坐在那里抽烟。我拿着空杯子,这一段时间是永恒的,即使有一日我忘记他的脸,我还会记得我们两个,曾经济在一张沙发里,这么的自在开心。 "我认识你,认识得迟了。"他说。 世界上没有太迟的事。我想说,但是我没有说。 他吻我的额角,我的耳朵,我的嘴唇。"我不想你走。"他恶声的说。忽然之间,我又相信了他的话,相信得百分之一百,我抱住了他。 "这个书房是我们的世界,"他说,"我们的世界。" 相信他吧。 如果沈钧肯这样说,就相信他吧。有什么关系呢?他是这么的轻柔,暖和,他的肩膀是这么的强壮有力,我喜欢他,他从来没有真正的骗过我,将头理在他的怀里,我可以忘记很多烦恼。 "你的头发永远是湿的。"他喃喃的说。 他的口气里有烟味有酒昧,加上他的男用香水,我觉得是这样的迷人,我抱着他,我说:"可不可以把你的气味,装在罐头里,寂寞的时候,打开一罐出来闻一闻?" 他笑了。"你真的喜欢我,是不是?" "是啊,但是不一定每一样喜欢的东西,都可以得到的,是不是?"我低声问。 "我跟你谈了很多,我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么多话,甚至连我的妻子。" 但是她是他的妻子,他们会白头偕老。 他们或者不会握着手,但是他们两个人会携着手一起老,毫无疑问。但是他与我共渡的时刻,叫我怎么忘记呢?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们坐在石级上,他白衣白裤的走过来唤我的名字。 我们奔了一条街,吃着雪糕,看着电影,像孩子一样。 他与他的妻子有这么样开心过吗?我不相信。 我是幸运的。 我坐在窗门旁边,是的,我们快乐的日子,是一去不再回了,但是他呢?他的快乐呢? 美宁说:"我不相信,他可以那么轻易的就忘记你。" 我淡然的说道:"我本是一个很容易被忘记的人。" "我不相信。" (二十一) 我只多住了三天。 他的妻子回来了。我记得我说过,样子美丽的女子,看到了真人,也不过如此,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她开车进进出出,我看到他的孩子。 他不再打电话来,我又静寂下来了。 我们住得那么近,有时候我可以看到他坐在书房里,抽一根烟,静静的坐在书房里。他在想什么? 是的,我爱他,但有什么用?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耸耸肩,我有这个本事,我还真的夺了,只是我没有这个本事,我束手无策。 我可以坐在窗帘后看他很久很久,他不知道。 他只是坐在那里,还是白色的长裤。 美宁说:"打电话给他,电话就在他身边呢。" 我摇摇头。 他在想什么? 他的孩子,妻子从来不烦他,他们在别的地方。他会不会在想我?没有用了,我的飞机票子已经订好了,我再隔两天就要走了。走了,离开这里。他恐怕永远见不到我了,见到了又怎么样?很冷静的说一声"你好",还是板着脸仅装不认得?还是见不到的好,我不是其中的老手,但是我得训练一下自己。 然后一阵风吹来,美宁关上了半扇窗门,她说:"呀,有点凉呢,夏天好像要过去了!" 我说:"夏天已经过去了。" "你的行李可都整理好了?"美宁问。 "都整理好了。"我说。 "我那边还有一包纪念品,你少不免得带点东西去送送亲戚朋友,否则的话,像什么呢?你自己是不会有空买的了,故此我替你做了。" "谢谢你,美宁。" 她握住了我的手。"你这次来,我是希望你快乐几天,既然你快乐过了,那也就行了,但是我没料到事情会到这地步,很对不起你。"她停了一停,"我哥哥,他很喜欢你,你知道我的意思?" "是的,我知道。"我点点头。 "那就好了。" "但是像我这样的人,"我笑笑,"你哥哥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比我好十倍。" "我没有觉得你有什么不好,你只是不压抑你自己,如此而已。我看得出你是真喜欢隔壁那个人。" "不,我只是寂寞。"我分辨着。 "别倔强了。"美宁说。 "真的,我一找到别的男朋友,马上可以把他忘记,说不定在飞机上,我跟隔壁的人攀谈上了,我也就忘了他了,你以为我要为他哭死?" 美宁笑着叹气。"越是这么,又越嘴硬。" 我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叫我怎么笑呢?这些日子。 一个男孩子坐在矮栅上吹口琴,吹的是《许久许久之前》。 为什么他们都偏偏要吹这只歌?我不明白。 "许久许久之前"。那是他的儿子?不应该有这么大。是谁?我在奇怪,阳光淡了下来,一只断断续续的歌,他没再打电话来,一个夏天就这么过去了。 我垂下头,我哭了。真的忍不住眼泪,忍不住。 我走的那天,我穿回我的粗布裤,我的衬衫。 美宁的哥哥帮我把那只小小的皮箱拿下来。 他们的车子在门口等我。 我坐在石阶上。 忽然之间他们的门开了,一家子都走了出来。 那两个孩子,大的才四五岁,小的刚刚会走路,我觉得他们像天使一样的可爱,这一定是他的孩子,除了他的孩子,还有谁?长得那么像他。 他的妻子也出来了,我看着她。 这个幸运的女人,她得到了他,但是,她还不知道。 她跟照片一模一样,头发做得十全十美,化妆没有一点差错,假睫毛、唇膏、胭脂,手伸出来,是时下最流行的咖啡蔻丹。 看着我。我像什么?别提了。 他们上哪儿去?公园?游乐?亲戚家? 风吹上来真的仿佛有点凉。才多久?才两个月罢了,八个短短的星期,然后就这样。完了。 我没有想到他也会跟着出来。_ 他还是一身白色。他看到我,呆住了,停止了脚步。 我看一看他。我的脸很悲哀,我知道。他也看一看我。 忽然之间他走过来,把他的妻子儿女丢在一旁,他轻声说:"你走了?" 我点点头。我伸出我的手,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仍然是温暖的,他很镇静。他说:"再见,我祝你快乐。" 我说:"谢谢你。"我放开了他的手。 他的妻子注视着我们,我不想增加他的麻烦,我转身就上了美宁的车。 美宁的哥哥很快把车子开走了。 美宁说:"他的老婆一直瞪着你看。" "让她的眼珠掉出来好了。"我说。 美宁说:"他真的长得很好,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他那些白衣服。而且他大方,这样走过来,与你握手。我现在有些喜欢他了。" "有空,去他的书房,他有一个漂亮的书房。"我说。 美宁笑了。"不,我还是等,慢慢的等。"她说道。 我不响。 等归等,我已经太累了。对于这个夏天,我十分满意。 我没有失去什么,我还给了他快乐。 我不会忘记他,他不会忘记我。但是我不是他第一个女孩子,他不是我第一个情人。但是我会记得他。当我看见一条白色裤子的时候,我会记得他。我看到白色积架的时候,我会想起他。 当我吃棉花糖的时候,我会想起他。当我握住任何一个男人的手的时候,我会记得他。 曾经一度,他使我快乐。 当我回到家里躺在小床上,我也会想起他。 小床挤两个人是最好的,假如爱那个人。我想我是爱他的,但他不是一只包裹,我不可以把他带回去,放在我的小床边。 但是我躺在床上,我会想起他。 这是一个夏天的浪漫。 一路上树叶被风吹得"沙沙"的响。 我说:"美宁,我从来不知道树叶会响。" 美宁说:"下一个夏天再来。" 我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