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是的,我还躺在他家里,这一张小床,蓝色的枕头,蓝色的床单,我身上盖着一张浅蓝的毯子,冷气很凉。我的头仍然枕在他手臂上。他另一只手在我胸前。 我呆呆的看着他的手。他的手在我胸前,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皮肤有这么白。他的肤色是微棕的,手指上那只婚戒闪着冷冷的光。 我呆了很久很久。 我想哭,但是流不出眼泪,我想笑,这又有什么可笑呢? 床地下放着他脱下的手表,我抬起来看了一看,吓一跳,晚上八点了。我睡了那么久? 这是客房吧?我靠起身来。 他也醒了,但是他没有说什么。他抱住我的头,吻了我几下,将我抱在他怀里。我笑了一笑。 我自觉笑得很苍白。 "你饿吗?"他问。声音很低很低。 我摇摇头。 "你为什么这么寂寞?"他微笑的问,"为什么不高兴?" 我低下了眼。"这是谁的房间?" "客房。" 我点头。"我要走了。"我还留下做什么呢? "陪我。"他专横的说。 他的手臂紧紧的压在我臂膀上,我下不了床。 我转过了头,我对自己有惭愧的感觉。我做了,又怎样呢?这些日子来,我一直规规矩矩。但是我发觉规矩没有使我获得什么,于是我又尝试糟蹋自己,但是我又得到什么? "我真的要走了。"我低声说。 "如果你走了,我会觉得冷,别走。"他也低声说。 我应该冷冷的叫他盖多几条毯子。但是我没有那么说,我是一个女人。我喜欢听这样的话。我觉得有点伤心,又有一点开心,我决定不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起得早,七点半。天色还是暗的。他很快乐,跳起来到浴室去,他开了莲蓬淋浴,洗脸,洗头,他是那样快,我默默的在床上看着他,他围着一条毛巾出来,叫:"轮到你了。" 我有点手足无措,我不十分习惯在人前裸体,即使是对美宁,我也常常披着浴衣。 他头发还是湿的。他瞪着我,像看不知道一样什么。 我微笑,转过头去。 "你很怕难为情。"他说。 我回瞪他。 他笑着燃起了一支烟,给我吸一口。我吸一口,喷出烟。 "请你到外面等我。"我说道,"我十五分钟出来。" "好的。"他又笑了。他笑起来有一种奇怪的孩子气,我觉得我实在是有点爱上他了。 爱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呢?可以爱的时候应该爱吧。然而我不应爱他,不应爱他。 他出去了。那半支烟还在烟灰缸上。我拿过了香烟,含在嘴里。窗口隔壁有一面小小的镜子,我看着自己,我的脸色苍白,眼光无神,我像一个良家妇女吗?我不觉得我像。我是什么? 我洗了一个澡。我穿好了我的衣服。 他敲敲门。"你好了?"他在门外问。 "进来。"我说。 他进来。白衬衫,白裤子,带点奶白,他看上去更标致了。我看着他,如果他没有家,说不定我又可以消磨一年,两年,我惘然的看着他。 "你只是一个小女孩。"他吻我的脸。 他的唇很轻。他常常吻我。他真的一有机会就吻我。我喜欢他的亲吻,很轻很友善,我实在喜欢。 他说:"你的眉毛很好。"他摸我眉毛,"该死,你为什么越看越漂亮呢?" 我答:"我这一生中,从没有漂亮过。" "谁说的?"他责备我。 "你喜欢我就是我不美,你其他的情妇一定都十分美丽。" "胡说。"他转身过去,又点着一支,"我一个情妇都没有,现在有你。"他又把烟送过来给我。 我轻轻吸了一口烟,我看着他。他这个习惯是这样奇怪,他不肯把香烟给我,但是肯让我在他手里吸一口。 "我不是情妇,我看上去不像。"我微笑。 他摸乱我的头发。 "我要走了。"我说,"美宁会报警的,我一夜没有回去了。" "留下来。"他说,"我们一起吃早餐。" "我是她的客人。"我说,"这样做不礼貌。" 他想了想。"你过去吃早餐,吃完马上过来。" 我笑了。他真的如此需要我?真的?我渐渐开始相信了。我走出那间小小的睡房,走出客厅,过矮栅,还没踏过花园,就看见美宁坐在藤椅里,面色像锅底一样看着我。 (十五) 我坐在草地上,低下了头。 她尖叫:"你最低限度应该打一个电话给我,说不回来睡觉!"她的声音真是大,不骗你。 我小声的说:"我喝醉了。" "你在他家里睡了一夜?"她惊恐的问。 我很平静的答:"我与他睡的。" "你发痴了。"她站起来。 "或者是的。" "我恨你,谢!你这辈子会永远足陷泥淖!" "因为我与他睡觉?"我抬起头问。 "不!"她摇头,"因为你已经在爱他了,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你可以与任何男人睡觉,但是你怎么可以如此随便爱上一个人。" "我不爱他。" "否认没有用,我太清楚你。" 我将草一根一根的拔起来,扔掉,然后索性躺在草地上,我抬头看天空。蓝。热浪就要去了,这几天已经没有上几天热。夏季在中央了,很快夏天会过去。我呢? "回家吧,"美宁说,"我不要你留在这里。" "我不要回家。" "你知道你在走死胡同。"她说。"你以为隔壁那个男人会为你离婚?你别做梦!" 她的声音跟严霜一样。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但是她也太伤我心了。 我说:"我从来不做那种梦。那是美梦,从十八岁开始,我的梦都是清一色的噩梦。" "谢!"忽然之间她大哭起来,"谢,我不要再见到你伤心了,你为什么不醒悟呢?你要来多少次呢?"她真的大哭起来。可爱的美宁。 我的天,我反而要安慰她。我一直拍她的肩膀。"别哭,美宁。你看我根本就是那样恐怖的一个人,不值得你为我那么难过,我现在无所谓了,我只不过是……玩玩而已,相信我,我是安全的。" 美宁摇头。"我不要再管你了,"她静下来,"你自己走着瞧吧。" "你要我搬走?"我问她。 "你可以留下来。你永远是我的朋友,只是我不要管你了。谢,我也管不了你,你不要误会,我们永远是朋友。" "美宁。"我握住了她的手。 "好好的照顾你自己。"她惨然的说。 她好像可以看得出我的结局。 但是我的结局不会是悲剧。我没有那样浪漫。当然也不会是喜剧,我没有幸运,我是一个没有结局的人,自己知道。 "谢谢你。"我说,"美宁,谢谢你。" 她张了张口,问:"你要过去吧?过去好了。" "我换件衣服。"我说。 "你很开心,是不是?我着得出来。"她搂住我,我们一块地上楼去,"看到你开心,我也高兴。" "借我一件衣服?"我问,"我没有带什么衣服来。" "我不能制止谋杀案,但是我也不想做帮凶。"她说。 "太严重了。" 我与她回到房间去。我再洗了一次澡,我换上了我自己的衬衫裤子。 "你很漂亮,谢。" "他也刚说过。"我告诉美宁。 "你相信他?" 我笑。"我不相信。他的妻子更美。但是我喜欢听那种话。" "你这个笨女孩。" "我是很笨,最笨的。"我大笑起来。 "你这种苦中作乐,真是奇怪。"美宁说,"我不明白,你高高兴兴的去吧。" 我耸肩。"我走了。"我拉好我的衬衫。 "你今天晚上会不会回来?"美宁似笑非笑问。 "我不知道。"我说。我真的是不知道。 "算了。" (十六) 我下了楼。他站在那里等我。他的白色衣服使我看上去觉得舒服,他干净的头发,线条漂亮的脸,我的心软下来,他伸出来他的手。我让他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真是温暖。我至少完完全全爱上他的手。 只是他的戒指,触手是凉的,我换了他另外一只手。 他奇异的看了我一眼。我傻气的笑了。 我是妒忌了吧?我想我是的。我吁出一口气。美宁有美宁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 我与他坐在厨房里吃了早餐,我用右手,他用左手。我的左手握住了他的右手。我的天,我从来没有这样吃过早餐,但是我真的快乐,我真的快乐。他做的煎蛋比什么都好吃,如果我每天有这样的胃口,我会变肥婆。 "多吃一点,"他说,"你太瘦。多睡一点,晚上你一直惊醒,知道吗?" 我摇摇头。 "不过别吃得太胖。"他带点警告的语气,"我妻子就是从来不节食,她就要比我重了。" 我抿着嘴笑,我真忍不住。我在想,他是对每一个女孩子都是这样吗?即使是,只要我有份,也无所谓了。 "女佣人请假两天半。你会不会家事?"他问。 我点点头。 他不置信。"你?学学看吧,我每天换两件衬衫,一条裤子,内衣……"他看着我笑了。 "你妻子替你做这些?"我问。 "我们的女佣人。"他说,"我妻子,什么都不理。" "她是个漂亮的妻子。"我说,"那还不够?" "哦,你以为我的趣味很低?"他笑。 "我听了也很高兴,"我做作的点点头,"你同时也看中了我。"我向他挤挤眼。 他笑着摇摇头,做无可奈何状。 他还是握住我的手。"你有很软的手。" "你的手,暖。"我说。 他凝视我。在他眼睛里,我看到了感情。我垂下了我的头。我们还是有感情。我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他吻我的额角。他常常吻我,我说过,他真是一有机会便吻我的。但是有多久呢? 不要想多久。 我抬起头来。"我的左手要残废了。"我说。 "我不会放开它的。"他宣布。 我忽然说:"总有一天你要放开的。"我是冲口而出的。 他沉默了。 我马上后悔得不得了。为什么不洒脱一点呢?为什么不?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他终于抬起头来说:"到那一天才说吧。"他再吻我的脸,"你要上哪儿午饭?" "让我煮好了。"我抢着说。我急着要忘记那一句话。 "不不,我们出去吃,"他拉起我说,"别呆在家里太久。" "好!"我跳起来。 "你喜欢我的屋子?"他问,"不愿意离开?" 我摇头。"我只喜欢你的客房与厨房。"我说,"还有书房。" 他打开了大门。"那是我妻子永远不到的三个地方。" 我想起来了。"你在放假?"我问他。 "我请了假。"他答。 我想问"为谁"。他已经说:"为你。" 我有种轻飘飘的感觉,看我真是一个十二分天真的人。 我只不过要听几句好话而已。 他带我出城。我们到了一个小饭店吃饭。可是那里的菜式之好,简直无出其右。美宁与她的哥哥一辈子不会想到有这种地方(我应该公平一点,美宁也已经尽了力了)。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家小馆子,我们叫了一整桌子的菜,吃完了之后满街的跑。 他甚至买氢气球给我。 我看到对面街上有棉花糖,一直嚷,他拖住我抢过红灯,追上了小贩,付了铜板,买了糖,递在我手里,我半晌不出声,我怎么舍得吃? "怎么?"他问我。 "不舍得吃。"我据实答。 "傻。"他又吻了我的额角。在街上。 他对我像对他的女儿。他一点也不掩饰喜欢我。 天晓得他叫我呆了多久。 然后我们满头汗的去看一场电影。那是一个国语片。不过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着银幕。我一直看着他的脸,他也一直看着我的脸。 我只觉得我们两个人都差不多了,疯了。甚至是与我第一个男朋友在一起,我也没有这样子开心过。 这是我们两人的假日,不只是我的,一定也是他的。 散了场他开车送我回到家。 他说:"我该让你回去,但是我不给你回去。" 我笑。"你还是让我回去的好,我女朋友美宁已经生气了。"' "反正她已经生气了,你回去也没有用。上我这边来。" 我笑着摇摇头,拉着他的手,一直到他的家里。 (十七) 这间屋子,马上要变我的家了,除了他的睡房外,其余的地方,我都非常熟悉。我特别中意他的书房,我一本本地展阅着他的书。他总是不相信我看过这些书。他甚至出题目考我,叫我回答。 但是我并不是每次都答得出,我有点不好意思,我说:"我看书看得很粗、很快,但是我尽我的时间看。" 他点点头。"很不容易了。" "谢谢你。"我很高兴。 "你的时间从何而来?"他问。 我笑。"哦,你不会相信这都得拜托我每年没 地方可去,只好躲在家里拼命看这个看那个。" "我不相信,你可以走去找到一打两打的男朋友。"他说。 我摇头。"我不大走出去,我常常躲在家里,我见我的女朋友,向她们诉苦,如此而已,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多采多姿,我是一个很闷的人。" "你不是。"他拨开我的头发,他又吻了我。 我问他:"如果我与你有机会结婚,我们会不会在一起过一辈子?" 他微笑。"我不知道,我真想娶你。" 我摇摇头。"然后在书房里坐二三十年?那没有味道。" 我把他的书依次序一本本的放好,与原来一模一样。 我转头说:"你的太太永远看不出我来过。" 他低头,他的笑容还在脸上,我看住他。 我常常用我很平静的语气,我没有做作,我心中是真的无浪无风,何苦装得戏剧不堪。事实都呈在跟前,我不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 这是我假期,一个我从未奢望过的假期。 我该满足了。 当我到美宁家来的时候,我是如此的颓废不振,他至少使我变成一个正常的人了,正常的女子也有寂寞有伤感,但是他治愈了我,我不感到我是个残废了。我感激他。 如果我可以使他快乐,我也得尽量使他快乐,我很高兴,因为我看得出他的快乐不是矫情,他喜欢跟我在一起。 "你懂得煮咖啡?"他问我。 我皱皱眉头。"我试试看。" "你到底会什么?"他抱住我轻声问。 我嬉皮皮笑脸的答:"破坏别人家庭幸福。" 他放开我,我走到厨房去,为他煮了咖啡,有现成的自动咖啡壶,应该不是十分困难的事。我不后悔我的调皮,太一本正经不是渡假的应有的姿态。 我把咖啡端出去。 "牛奶?糖?"我问他。 他在书桌前整理文件。"三颗糖,不要牛奶。" "要加酒?"我问。 "不要。"他没有抬头。 "我真怕见到喝咖啡什么都不放的人。" "你怕我?"他抬头笑。 "不怕。"我说。 "把咖啡给我。" "是,主人。" "不要这样调皮,你会使我觉得老。我是有点老了,是不是?"他推开他前面的文件,看着我。 "当然不老。"我说,"我觉得你与我差不多大。" 他喝了一口咖啡。"很香。" "我会冲奶茶。"我说,"什么茶怎样冲,我都知道一点。像这个碧螺春,先泡半杯,倒掉,再冲水,才喝,泡之前要把杯子好好的烫过,泡好盖上盖,再淋开水--"我说得很神气,比手划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