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人!"她摇摇头,"别以为治安比较好就可以乱走的,走错了地方,你知道滋味。" 我想我可没有走错地方,我只是在隔壁而已。 于是我向她扮一个鬼脸,美宁瞪着我冷笑一下。 "你倒是很轻松啊,但愿你天天如此!"她讥讽的说。 我不介意,她当然应该不开心,她存心介绍哥哥给我,我拒绝得一点余地都没有,给她说上几句,似乎也蛮应该。她见我没出声,也就软下来了。 "今天晚上你很好。"她说。 "谢谢。"我微笑。 "不管怎样,"她说,"我是希望你快乐的。" 我低下头。"多么苛求,希望我快乐,你知道像我这种人--很难真正的快乐起来。" "快乐是在乎自己的,"美宁叹一口气,"你怎么至今还不明白?如果你一直倚靠别人,那结局是可以预测的,而且有谁吃得消?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空闲?" "好了好了,"我推她一下,"我又没碍着你什么,怎么样生活,是我自己的事。" "但是你不快乐。"美宁坚持着。 "胡说,我不是顶快乐?"我白她一眼。 "你心里呢?"她凶狠的问道,"你心里呢?" 我不答。 "嘿!"美宁很得意的坐在我对面。 我凝视她,我心里想:难道我与你的哥哥结了婚,我就快乐了?不见得。安定的生活之后,也是永恒的无聊,我不适宜做那样一个男人的妻子,我会害他。 我不响。 我说:"这里夏天,有永远消耗不尽的太阳。" "所有的夏天都是一样。"美宁说。 "我知道,"我说,"但是现在已经六点半了,你看太阳。" "只有你才有那种渡日如年的感觉。"美宁说。 电话铃响了。 我看着自己的手,不出声。这里的电话,没有意思,不会是我的电话。 但是,美宁忽然之间一脸诧异的抬起了头。 "谢小姐?" 我也抬起了头。 她把话筒给我,我接过了。 谁?我想,"喂?"我问,"谁?" "你对面的那个先生。"他笑道,"怎么?" "啊。"我呆住了,"你?" "是我,我今天晚上想请你出去吃饭,车子隔半小时在门口等你,怎么样?" "半个小时以后?"我问。 "是" 美宁在一旁问:"谁?是谁?"她一脸的狐疑。 我只想了五秒钟,我答:"好的。" "谢谢。"他挂断了电话。 我放下电话,手犹自在话筒上,我愣着。然后我转过头,管它呢,有得开心,一开心了再说,谁还想明天,或是明天以后的事? 我告诉美宁:"我要出去跟一个朋友晚饭。" 美宁还是一个字:"谁?" 我笑。"现在没有时间,回来我一定告诉你。" "喂!你这个人疯了?"美宁跳起来。 "没事的!"我冲上楼去,我只剩下二十五分钟了。 我回到房间拉开衣柜,我又提醒自己,我问我自己:"你真知道在做什么?即使只有一个夏天?"我关上了衣柜,在床沿坐了下来。这个夏天之后呢?这是没有结果的事。他的妻子带着孩子到外国去了,他有点闷,我有点寂寞,他请我吃饭,我应该去!我真应该去? 我是这样的寂寞。我没有想到明天以后的事情,我再一次这么想,只要可以解去今天的二十四小时的寂寞,我已经很满足了,于是我走进浴室,开了龙头淋浴,洗头。 等我裹着毛巾出来,美宁坐在我的床上。 我换上了我带来的惟一裙子。头发还是湿的。 美宁绕着手。"我以为你会与我们一起吃饭。" "对不起。"我说。 "你要借我的香水?"她问。 "不用了。"我拉上拉链,"你为什么认为我需要香水?" "第一,跟女朋友出去,你不会这样开心。第二,我看到有一辆车子停在我们门口。" 我转过身来。"你看到了?" 我很是尴尬。"对不起。"我道歉,"我想我得快点下去了,回来我慢慢跟你说。" "谢!"她叫住我。 我看住她。 "你又要受伤了!"她嚷。 "这次不会。"我摇摇头,"我会保护自己。" 她也摇头。"看你!头发还是湿的,保护你自己,放什么屁。走吧!" 我笑了。我奔下楼。 (十一) 太阳还在。一切的影子都拖得长长的。他的车子停在门口,他在吸烟,刚用一只银的打火机点着了香烟,看见我,他没说什么,推开了车门。 我上车。 他笑了一笑,开动了车子。这是他另外一部奶白的积架。 我惟一的裙子是白色的。他也穿白,他是永远穿白的。白得几乎透明的麻纱衬衫,长袖子。他使我忘记过去将来,这就够了,即使是饮鸩止渴,也没什么不好。 "你的衣服极好看。"他说。 我微笑。 "那是你洗发水的香昧吗?很好闻。"他说。 我的笑意更浓了。 我没有后悔出来。我根本没有时间后悔,他把车子开得很快,像箭一样的在公路上飞。我们两个人都很沉默。他的嘴角孕着笑意。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不应该责问:为什么美宁的哥哥不是他? 我的头发渐渐被风吹干了。 我们在市区吃了一点东西,我与他一直没有说什么话,我的胃口一向不好,所以我瘦。 他看着我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是难得的。" 我很惊异,我抬起了头。"为什么?你觉得我奇怪?你一直觉得我与众不同,为什么?我不明白。" "你知道我结了婚,是不是?" "是。早知道了。认识一个男人不一定要嫁给他。你怕什么?"我不客气的说。 "我当然不怕。"他笑,"我很喜欢你,所以我请你出来吃晚饭。" "你的妻子会害怕,是不是?"我也笑,"多数做妻子的都有一个大毛病,老觉得她们的丈夫是奇货可居的人物,生怕被别的女人抢了去。其实没有这种事,只要她们信自己。相信她们的丈夫,紧张些什么?" 他笑了。"有一天你成了别人的妻子,你的想法如何?"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比她们更紧张,不过我想得很透,如果丈夫要跟人跑,让他跑好了,拉得住他?反显得婆婆妈妈。" "真的那么大方?"他极有兴趣的问。 "我不是大方,只是无可奈何。不要做笨事。这年头谁是孩子呢?当然有好的就挑好的--至少他认为那是好的,我有一个男朋友,他就是如此离开我的,每个朋友都说他鬼迷了心窍,我不觉得,每个人选择不一样,我尽了我的力,我不能勉强他,我只好算数。" 他默默地听着。 我喝了点红酒,我的话很多。 "他的确是鬼迷心窍。"他说。 "谢谢。"我向他扬扬酒杯。"其实我有什么可取的地方呢?有一个朋友送我一辑漫画,其中一个小男孩对失恋的少女说:'不要紧,终于有一天,有一个人会上来对你说你是一个大美人。'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大概就在等这个人。"我笑了。 我一喝多了酒,便会罗嗦得像个老太婆,无药可救。 "如果我没有结婚,"他忽然说道,"我会追求你。" 我大笑起来。 他是这样明显的花言巧语,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的天。然而,真的假话,总要比假的真话好吧?我听了太多假的真话,此刻换一下口味,倒也很新鲜。 没有结婚会追求我? 一个男人如果真喜欢一个女人,他会放弃一个王国,不是一个家庭。 我吁出一口气。然而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是懂得感情的? 我碰上的又是一个俗人,只是外表清秀的俗人。 真的假话,我想,我忍不住又笑了。我心里是这样的悲哀。但是我实在只可以笑。 "你不相信我?"他问。 "不不,我只是高兴。"我说。 谁说我不高兴呢?我的确是很高兴。谁要与这个人过一辈子?我只要过了今日。 "你受了伤。是不是?感情的伤害。"他说。 他像在研究我。我不介意。我说:"是的。受了伤,不过凡是伤口都会复元。我只像摔了一交,皮破血流,不过敷了药,过一阵子,新肉就慢慢的长回来了。一个疤,不去看它,不会发觉,又干么常常去看它?我现在并不伤感,我只是无聊,所以当美宁叫我来玩一下,我就答应了。" "你的解释很新鲜。" 我直接的说:"就是因为我新鲜,你才叫我出来吃饭。" 他尴尬了。 我看清楚了他,他是一个很明白的人,但是他可爱。 我笑了。"对不起,我喝多了。" "没有关系,我喜欢你的脾气。" 我再笑。"那也是新鲜的,是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新鲜的玩意,很好。" "你很气,心里有恨,从你的语气里可以听得出,你的伤口并没有完全痊愈吧?" "没有。"我坦白的答。 我又喝尽了一杯酒。我想如果我一直这样下去,我会找不到男朋友,谁要一个语无伦次的女朋友,然而我并不急于要找男朋友。 如果我要嫁人,我可以乖乖的坐着装个淑女相,引美宁的哥哥入彀,说不定数年之后,我也是一个子女成群的太太了。我叹一口气。 但是那种生活适合我吗?我不觉得。我情愿喝喝酒,聊聊天,打发一天,两天,三天。目前这样,也是一种生活,这是我的选择。 他喝着酒,看着我,他的眼神很是了解。 我颇想伏在桌子上大哭一顿,但是为什么呢?我问:"你要不要跳舞?音乐很好。" 他点点头,扶我。"你没有醉?" 我摇头。"俄怎么会醉?"我说,"我的痛苦是难醉。" 他与我跳了一曲很慢的舞,我不擦香水,但是他身上发散着清新的古龙水味。我觉得很好。今天真是不错,有这样意想不到的节目。 我把头微微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有职业"他问我。 "嗯。不然谁养我?" "你干哪一行?" "舞女。"我说。 他笑。"你喝了点酒,就不说老实话。" "为什么不相信?"我反问,"舞女额上又不凿字。" "你不可能是那种女人,算了,你不说就算。" "我是画画的,稍有名气。"我说,"不愁生活,但没有发财。大概所有画画的人,要待死后才有希望。" "我猜得到。"他说。 我转过头来。"怎么猜的?"我问他,"世界上有那么多行业。" "你的风采。"他看着我。 我摇摇头。"与你在一起真快乐,我几乎飘飘然了,我居然还有风采?"我笑。 "有。" "你的眼睛有毛病。"我侧侧头,"看歪了。" 他不响。"你那个男册友,他找到了什么女人?"他忽然问。 "了不起,一个吧女。做了些年发财了,开了酒吧。" "不错。"他点点头,"有前途。" "我想是。"我微笑,"我是真心说不错的。你呢?做什么?" "我?我只有一份工作,赚了钱养老婆,养子女。我没有福气认得吧女。" "别为我出气了。"我说,"我心里又没气。而且你的口气,好像在调查我什么似的。" "你?你的心事太多,我问十年也不得要领。" "让我们跳舞。"我几乎恳求的说,"不要说什么话了" 他拥得我近一点。我们停止了说话。音乐的确很好。好得不像话,都是些旧歌,诉说着以往的事情,许多年前的记忆,我听得有点呆呆的。 与丈夫出来就不可能有这么美吧?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就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 但是每次找陌生人,哪来这么多陌生人?我笑自己的愚笨,这一个晚上,我不住的笑。 酒意慢慢的上来,我伏在他的肩上,我恐怕有点支持不住。我问:"几点钟?" "十点吧,也许十一点。"他低声说。 "你不戴表?"我很奇怪的问。 "不戴。"他摇头,"我下班就脱表。" "我们回去吧。"我说,"不然我的女朋友要生气了。" "好。"他放下了我的手。 "你的手很暖。"我说。"它们是好手。" 他凝视我。他的浓眉微皱了一下。 我们回了座位,他结帐,我们走了,一路没说话,他开车还是很快。我欣赏他,一个男人在陌生的时候总有值得欣赏之处,熟了之后,就完全是两回事了,可惜。 (十二) 到家,他替我开门。 他说:"你使我想起中学时期约女朋友上街的情形。不为什么,是吃一顿饭,聊几句话。谢谢你。" 我牵牵嘴角,转身,回去了。我推开了大门。 大门没上锁,美宁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她没有抬头看我,我只倚在她身边坐下。 她在吃薯片,过了半晌,她才问:"好玩不?" "还好。" "你喝了酒。"她把桌子上一大杯橘子汁递给我,"我最讨厌与醉的人说话。" "我没有醉。"我还是喝了果汁。 她不耐烦了。"我觉得你醉得不似人形了。跟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出去跳舞喝酒。你成了什么?粉头?这种男人,叫他花钱找舞女去!" "我没有什么损失。"我说。 "没有损失?"美宁哼了一声,"说得太好听了,过了不久,他就会对别的男人说:看,我不花一个子儿,就有个不错的女孩子陪我玩!" 我笑。"是吗?他尽可以那样说,但是过不久,我也可以跟我的女朋友道:看,我不花一个子儿,就有个不错的男人陪我玩!又有谁吃亏了?老派想法,一定是女人吃亏,其实是大家开心,什么了不起。" "你醉了!"美宁冷笑。 "才怪。" "你不是那种人材。"美宁说,"你不懂得玩,到后来你一定弄假成真。" "我可以学,这又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 美宁发怒。"你又何必糟蹋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我叫你来,是想你过一个正常的夏天,你这样子。早知我不让你来了!" 我靠在椅背上。 "你这样子做,觉得快乐吗?"美宁喝问我。 "不,但是我暂时麻醉了自己。" "你可以去抽鸦片!" "抽鸦片是违法的。" "好的,你要掉进这个坑去,你去好了。" "美宁。"我拉住了她,"别紧张,我不会掉下去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还真的不值得我掉下去。" "但是你在边缘上走来走去--" "我会小心。" "但愿如此。"美宁说。 我靠着沙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我是快乐了一个晚上,可是怎么样呢?快乐完了之后,寂寞更响,一声声的耳边喊,使我受不了。 我捧着一个空杯子,呆呆地坐着。 美宁问:"你快乐吗?" "我?"我想了一想,"还好。我颇开心了一会儿。" "现在呢?"美宁说,"我瞧你还是闷闷的,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说说看。" "有人爱我。"我简单的说。 "有很多人爱你,但是你拒绝了,你很奇怪,谢,你专门往死胡同里钻,难为自己。不肯过稍为正常一点的生活,我不要跟你说太多了,你去睡吧,我看你快累死了,也不知道往哪儿去了来着。" "你呢?"我问。 "我要看完这个电视节目。" "你生气了?"我问她。 "我……我只是希望你快乐,如果你快乐,我很替你高兴。" 我闷声不响的上了楼。我很疲倦,我想好好的动一动脑筋,但是我睡着了。 多少日子没这样好好的睡了? 电话铃响了两下,我连忙伸手去接,我抬头看钟,九点半。这么早?旁边的美宁翻了一个身。我轻轻的问:"找谁?"我不想吵醒美宁。 "谢?" 是他。 "是。"我答。我真没想到他又会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