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热水中,我的意识开始恍惚起来,真的像条鱼一样游到了我的身体之外。 于是,我想到了小曼。 我说过,我永远都忘不了她。叶萧,你也不会忘记的,在我们十七岁那年的春天,还有那台永远都不会再上演的戏。 还记得那个舞台吗?我记得清清楚楚,小曼站在舞台上,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而背景全部都是黑色,黑与白显出强烈的色彩对比。刺眼的白光打在她的身上,她光滑的额头上泛出一片亮色,那张脸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这种美丽不是人间所能有的,只有在另一个世界才能找到。她的眼神是那样迷离,虚无缥缈地看着远方,然后她缓缓地伸出了手,指向坐在第一排的我的眼睛…… 不——那么多年来,这个画面就像是烙印一样深深刻在我心里,永远都无法磨灭。 我一下子从热水中跳了起来,努力让自己的脑子逐渐清醒回来。 不能再泡下去了,否则会发疯的。我立刻擦干净了身体,只穿着一条裤子,光着上身跑出了浴室。 然而,我刚一打开门,迎面就见到了一张美丽的脸。 ——水月。 我立刻就僵住了,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而她也很尴尬,看了我一眼以后,就马上腼腆地低下了头。 不对,我还光着膀子呢,头发上滴着水,赤着上半身站在这女孩的面前。 她忽然又抬起了头,和我四目相对。在灯光下她睁大了眼睛,似乎能用目光来说话,可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当时我心跳得厉害,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闪到旁边,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于是,她低着头快步走进了浴室,然后紧紧地关上了门。 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迅速穿上衣服,来到了大堂里。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我却不想回房间,只是怔怔地站在这里。水月现在已经洗了吧——我的脑子里却冒出了这个念头,真是该死啊。 我走到了大堂的柜台里,看到里面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单册和发票,全都是早就过期了的,并且发出一阵刺鼻的霉味。我离开了柜台,又看了看墙脚下的那台电唱机,不过现在我再也不敢放了。就这样我晃了二十多分钟,直到那扇木门打开。水月出来了。 浴后的她头发披散在肩上,浑身冒着热气,脸色也红润光泽了许多。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手里还拿着一个连着水管的淋浴喷头。我这才明白,原来她自己带着莲蓬头和水管,接在水龙头上再吊起来就能够洗淋浴了,这样要比盆浴干净了许多。 她看到我以后也吃了一惊,低着头轻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犹豫了一下说:“晚上没什么事,在这里走一走。” “嗯,这里常会有奇怪的风,当心洗好澡以后别着凉了。” “奇怪的风?”我耸了耸眉毛,不禁微笑着说:“谢谢。” 她的嘴角微微一撇,用轻柔的声音回答:“没关系,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自然应该互相关照的。”“你说得对。”我点了点头,改变了话题:“水月,怎么没见你的两个同学?” “她们已经洗过了。其实,她们并不喜欢和我一起洗澡。” “为什么?” “因为———”水月停顿了好几秒钟,“她们觉得我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我没听明白:“怎么不太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停顿了下来,然后微微一笑,“对不起,我上去了。” 很快,她就像只小鹿一样消失在楼梯里了。 十分钟以后,我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候一股奇怪的风吹进了窗户,直让我不停地发抖,我连忙关掉了窗户。然后,我一头倒在席子上,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后半夜吧,我忽然被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惊醒了。 若是在平时听到这种惨叫声,就足够我们颤抖的了,何况这是在后半夜的幽灵客栈。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很快我就听出这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 我冲出了房门,来到黑暗的走廊里。在通往三楼的楼梯口,我犹豫了几秒钟,但最后还是跑了上去。通过摇摇欲坠的木板楼梯,我来到了充满着一股特殊气味的三楼。这里同样一片黑暗,但我确定那惨叫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我茫然地在走廊中摸索了片刻,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我,使我推开了那扇房门。 一道柔和的灯光照射在我的眼睛里,我终于看到了她———悬崖上的那个女人。 这是一个宽敞的大房间,有着与城市里相同的装修,房间布置也简洁而干净,与幽灵客栈的整体风格显得格格不入。她就躺在一张西式的大床上,长发披散着,面色苍白无比,双目紧闭。 更致命的是,她的手腕上有一道伤口,鲜血正汨汨地往外流淌。 我立刻就冲到了她身边,脑子里已经来不及多想了,毫不犹豫地脱下我的汗衫,然后再把它撕碎了,看起来就像是纱布一样,包裹在她手腕的伤口处。 幸好那道伤口还很浅,而且没有割到要命的地方,离动脉还远着呢。所以她的失血并不怎么多,我按照过去军训时学过的包扎法,用衣服代替纱布紧紧地扎住伤口,很快就为她止住了血。 看起来她已经没事了,呼吸也渐渐平缓了下来,只是双眼还是紧闭着。这时候我注意到地上有一把小小的刀片,刃口还沾着一些血迹,看起来是她想用这把小刀割腕自杀。不过嘛,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完全割错了位置,只能算是皮肉伤而已。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我的脸以后,她似乎有些迷茫,轻声地说:“我没死?” “放心吧,你死不了。” 她点了点头说:“是你救了我。”“我早就怀疑你想自杀,果然不出我所料。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死呢?” “不,不是我要死。”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无比恐惧的神情,“是他要我死。”“哪个他(她)?” 但她并不回答,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房间,似乎我的身后站着一个人。我吓了一大跳,立刻转过身来,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瞬间我的心里一颤,但很快我就发现,那只是我自己的影子而已。 我苦笑了一下说:“看到了吧,这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不,他就在这里,刚才我看到他的眼睛了。他要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他究竟是谁?” “他不是人。” “不是人?那就是鬼了?” 但她不置可否,用更加神秘兮兮的声音说:“他就在幽灵客栈里,就在我们身边。”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感到一阵冰凉,也许是因为光着膀子的缘故吧。看起来她已经没事了,于是我站起来说:“我建议你明天早上到西冷镇上去一趟,那里一定有医院的,如果需要我会送你去的。”“谢谢,我不用了。” “我走了,不管这是不是你自己干的,但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着。” 不等她的回答,我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回到二楼的房间里,我马上换上了一件衣服,又躺倒在了床上。 原来她就住在我的楼上,但她为什么不愿意见人呢?就像一直生活在剧场顶层的宋丹萍,可是她活得好好的又没被毁容。我实在是想不通,就连她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或许这幽灵客栈里还藏着更多的秘密。她刚才说的那个不是人的他(她)又是谁呢?一想到她的那种见到了鬼似的眼神,我就感到毛骨悚然,就好像我自己也见到了鬼。 带着种种疑问,我渐渐沉入了睡眠中。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不到六点我就醒来了,到底楼的大堂里独自吃完了早餐,然后就回到房间里给你写信。 叶萧,现在是上午十点钟,我的手腕都快写断了,就到这里吧。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读完来自幽灵客栈的第四封信以后,叶萧的眼眶竟忍不住有些发热了,他把头埋到了这叠厚厚的信纸中,仿佛能闻到周旋笔尖的墨水味。 过了许久叶萧才站起来,看着窗外被黑夜笼罩的城市,从窗玻璃的反光里,他看到了自己的脸。瞬间,那张脸似乎改变了,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小曼。” 于是,那张脸再度清晰了起来。 一切的回忆宛如电影画面一样,呈现在叶萧的眼前。 那一年,他和周旋都是十七岁。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然而小曼的到来,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叶萧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下半学期开学的日子,一个陌生的女生出现在了教室的门口。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肤色有些苍白,脸颊被一些黑色的发丝覆盖着,她低垂着眼帘,似乎有些腼腆。当时她吸引了全班所有人的目光,叶萧也呆呆地看着她的眼睛。她忽然抬起头来,向叶萧的方向看过去,但他却没有那种四目对视的感觉。于是他又回头看了看,原来,她的眼睛正盯着周旋。叶萧一下子就泻了气,然后便听到老师的介绍,这女生是从别的学校转学过来的,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小曼。 小曼是学校里最美的女孩子,许多男生都暗暗地喜欢她,于是叶萧再也不敢靠近她了。但他很快又发现,小曼的性格非常内向,几乎所有向她献殷勤的人,都会吃到她的软钉子。而其他女生出于天生的嫉妒,都故意地排斥她。所以,她很少和别人说话,一个人行单影只,几乎没什么朋友。于是,就有了关于她奇怪个性的许多猜测。而那些被她拒绝过的男生,还有嫉妒她的女生们,总是在背后说她的坏话,而她即便听到了也不在意。 不久以后,学校为了庆祝五四青年节,准备排一出新编话剧。剧本是叶萧他们的语文老师写的,剧名叫《自由花》,写的是女中豪杰秋瑾一生的传奇。演员则全部从学生们中间挑选,好几个活跃的女生都想竞争秋瑾的角色,但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女主角落到了小曼的身上。 剧中还有其他两个重要人物,一个是秋瑾那懦弱的丈夫,老师决定由叶萧来扮演。另一个角色是革命家陈天华,则由周旋扮演。 虽然小曼很美丽,但气质却过于忧郁了,与秋瑾自由豪放的性格有天壤之别。大家都担心她会演砸,就连她自己都没有信心。在排演之前的一天,周旋与叶萧商量要和小曼谈一谈,帮助她建立自信。虽然叶萧认为成功的可能信几乎为零,但他还是跟着周旋一起去了。 小曼马上就答应了周旋的要求,叶萧跟着他们来到了学校的实验剧场里。那是中午休息的时间,学校的剧场很大,没人的时候坐在前排座位上,看着黑色的幕布和穹顶,总会产生一种压抑的感觉。叶萧已经记不清那次谈话的细节了,小曼几乎没什么话,全是周旋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而叶萧一直都默默地注视着小曼,在剧场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些东西。第二天放学以后,他们开始在剧场里正式排练了。写剧本的语文老师兼任导演,在他的安排下,小曼第一个登上舞台。当她站在舞台中间,灯光把一身白衣的她照亮时,坐在下面的叶萧和周旋都看呆了。舞台上的小曼简直与平时判若两人,她春光焕发活力四射,两眼神彩飞扬,活脱脱就是一个女革命家。然后,小曼按照剧本念出了秋瑾的《宝刀歌》,显然她作了充分的准备,第一次排练就半字不差地念出了全部冗长的台词。没人会料到她的状态会如此之好,就连那些嫉妒她的女生们也投以赞叹和羡慕的目光。在排练结束以后,老师甚至还鼓励小曼明年去考上戏。 但是,小曼只要一下了舞台,立刻就变回了平时的自己,身上再也看不出半点秋瑾的英姿,依然是一个美丽而忧郁的女孩。在排练间隙的时候,叶萧偷偷地问她:“小曼,为什么你台上和台下就像两个人呢?” “我也不知道,可只要我走到舞台上,我就仿佛不再是自己了。那感觉非常奇怪,就好像——”她皱着眉头停顿了好一会儿,就连语气都变了,“就好像有另外一个人,突然进入了我的体内。在就那瞬间,我所看到的一切也都变了,不再是这间黑暗的剧场,而是春日里的公园,周围有一大片的樱树,枝头全都开满了白色的樱花,突然一阵风吹来,花瓣如同飞雪一样飘落,简直美极了。” 在剧场黑暗的角落里,叶萧只觉得她的声音越来越细,最后竟变成了假声,说的就像灵魂。小曼似乎从来都没有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她自己也有些惊讶。 “你真的看到了樱花?” “是的,但当灯光灭掉以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我从樱花树间回到了黑暗的剧场里。” 叶萧知道刚才小曼那场戏,就是表现秋瑾在日本留学的场景,可是像小曼那样的奇怪经历,恐怕是任何一个演员都不会有的。 从那天开始,叶萧觉得自己与小曼成为了好朋友,在每次排练的间隙或结束以后,他和小曼还有周旋,都会坐在一起聊天。开头他们主要是谈排戏的事情,但慢慢地就扯题了,到最后他们甚至无话不谈。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小曼就会表现出一个少女应有的活力,似乎秋瑾身上的豪气,通过排戏渗透到了小曼的体内。 他们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老师也并没有太在意,因为他们是戏里三个最重要的角色,在一起谈戏也是正常的。叶萧的话并不多,有时他会倾听小曼和周旋讲话,他发觉小曼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她在艺术方面有着某种天才的气质,常常让立志要成为作家的周旋自叹弗如。 叶萧陷入了对小曼的痴迷之中。有几次排练的时候,他和小曼在台上演对手戏,他扮演的是秋瑾那懦弱的丈夫,当看到“秋瑾”充满感情地讲述一片爱国心时,叶萧竟情不自禁地盯着她,以至于把台词全部忘光了,结果挨了导演的老师一阵痛骂。 更让叶萧感到郁闷的是,小曼更愿意同周旋说话,也许周旋身上的气质更能吸引女孩子吧。而且,周旋在戏里演的是革命家陈天华,正好与秋瑾志同道合。叶萧演的角色恰恰相反,是被秋瑾瞧不起的男人。叶萧隐隐感到了某种酸味,但他又不敢当面说出来,因为他和周旋的关系实在太好了,叶萧都不愿放弃与周旋的友谊。 “周旋——”想到这里,他轻轻地念出了他最要好的朋友的名字。现在,周旋正在神秘的幽灵客栈中,每天给他寄来一封信,叙述那离奇的经历。 第五封信 叶萧: 你还好吗? 和前几天一样,一写完信我就走出幽灵客栈了。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到了荒村,我把信投进邮筒就离开了。 在回幽灵客栈的半路上,我决定再到昨天晚上的那座山峰上去看看。 在白天仰望这座山峰,感觉与晚上完全不一样,就好像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坟墓。 我迅速地爬上了山顶的那块平地。那座残破的古庙依然矗立在山顶上,庙门匾额上“子夜殿”三个字也清晰了起来。但我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围着它转了一圈,这庙还是小得可怜,估计占地不会超过五十个平方米。从屋檐的风格来看,它似乎非常古老,至少不是近代的建筑物。 我深呼吸了一下,小心地踏进了庙门。 在房间的中央有一个神龛,神龛上有一尊彩塑的雕像。 刹那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子夜殿里供奉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但更重要的是,这尊雕像美极了。我曾见过各种古代的雕像,有完美的也有残缺的,这些雕像的共同点是非常庄严肃穆。即便是许多具有女性化特征的佛像,也只觉得非常端庄典雅,使人产生一种面对慈母般的敬畏之心。 然而,我眼前的这尊雕像却完全不同。 叶萧,我不知道该怎样来表达。她给人以一种活生生的感觉,仿佛我看到的不是一尊雕像,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当时我差点产生了错觉,似乎端坐在神龛上的真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细长的眉毛,线条分明的脸型,匀称有致的身材。她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子夜,她会唱美丽的情歌,她的歌声是如此的忧郁和凄凉,以至于感动了天地间的孤魂野鬼,感动了一千多年来无数多愁善感的人们。 好几分钟后,我才从这种震惊与伤感中清醒过来。我又后退了一步打量着这尊鲜艳的雕像,这太奇怪了,怎么会如此栩栩如生呢?她和真人一般大小,身体和五官的比例也非常协调,就连手上的细微的起伏都清清楚楚,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她的眼睛和真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更加妩媚动人。这一点恐怕连文艺复兴时代的雕塑大师们都做不到吧。 而且,在这座经受风吹雨打的破庙里,这尊雕像怎么会保存得如此完好呢?敦煌石窟里的雕像都被自然破坏得很严重,更何况这是在潮湿的海边,在充满了盐分的空气中,根本就无法保存鲜艳的色泽。 我禁不住伸手摸了摸雕像———天哪,这不是雕像! 一瞬间,我几乎恐惧得要昏了过去。我只感到手上似乎真的摸到了一个女子柔软的皮肤,然而这皮肤又是冰冷冰冷的。 我连忙后退了一大步,身体靠在破烂的门板上,浑身颤栗地看着雕像———不,是那个女子。 深呼吸了几口气后,我终于缓过劲来了。我死盯着那女子的眼睛,可以确定她至少不可能是活人。 “肉身?”我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了这个概念。我在一些旅游景点的寺庙里见到过肉身的真迹,也就是某位得道的高僧圆寂了,但肉身并没有腐坏,而是继续保持原貌,在经过某些技术处理以后,被作为佛像一样供奉了起来,有的肉身甚至历经几百年都不变。 当然,子夜殿里供奉的绝对不可能是佛像。 或许是这美丽的女子香消玉殒之后,经过了某种高明的防腐处理手段,才得以完好地保存下来,并供奉于这座庙里的吧。 她究竟是谁呢?子夜?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这个一千六百多年前死去的女子,竟端坐在我的面前?我的心口涌上一阵奇怪的感觉,然后我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几分钟前这只手曾触摸过她。 这只手会腐烂吗? “不!”我慌不择路地冲出了子夜殿,如逃命一般向山下狂奔而去。 当我刚刚跑到山脚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到一个男人向这里过来,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画家高凡。 他向我挥了挥手说:“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 我想象不出当时我是怎样的表情,但我知道我的混身都被汗水湿透了,我只能撒了个谎:“我在锻炼身体。这里的空气很好,坚持长跑的话一定有助于健康。” “那我们一起走走吧。” 高凡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便拉着我一起向海边走去。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说道:“关于那件事情请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谢谢。”“不过,既然我为你保密,你也应该把原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在幽灵客栈的地下挖什么?”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问道:“我告诉你原因,你就一定保密吗?” “当然,我以我的生命担保。” “好吧,我告诉你原因———我在挖金子。” “你说什么?” “我没有开玩笑,我确实在挖金子。”高凡用低沉的声音回答,然后他仰起头说:“这件事是我爷爷在临死前告诉我的。在七十多年前,他曾经在幽灵客栈住过一段时间,对于这座客栈非常熟悉。他在临死前对我说,当年客栈的主人丁沧海留下了一笔遗产,据说总共有一千两黄金,这是他在全国各地经商积攒起来的钱。”我立刻就产生了疑问:“那你爷爷是怎么知道的?” “我爷爷早就知道丁沧海藏有一笔钱,有一天晚上就单独请他喝酒,并把他给灌醉了。果然,丁沧海酒后吐真言,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爷爷。” “你相信这是真的吗?” 高凡相当自信地说:“我查过关于丁沧海的资料,他活着的时候确实很有钱。而在他离奇地死亡以后,却没有给家人留下一分钱。” “他没有留下遗嘱吗?” “没有,也许是他死的太突然了。丁沧海死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儿子都在上海,奔丧来到幽灵客栈后便翻箱倒柜,但什么都没找到。但是,我断定这笔金子一定还藏在幽灵客栈中的某个地方。” 说着说着,我们已经来到了海边,高凡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继续对我说:“也许你还不知道吧,丁雨山就是丁沧海的孙子,本来一直住在上海,前几年才回到幽灵客栈继承了这份产业。” “原来如此。那他会不会已经找到这笔金子了?” “如果他真的找到金子了,那何必还守着幽灵客栈呢?恐怕早就拿着这笔横财出国享福去了。所以,幽灵客栈接待客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丁雨山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找到那笔金子。” 我不解地问道:“既然是祖上留下的遗产,那他为何要遮遮掩掩呢?” “我曾经秘密地调查过,丁沧海有好几个儿女,如果算上第三代的话,能继承遗产的人至少有二十个人,平均分配下来也就没多少了。我估计丁雨山是想独吞这笔遗产,一旦找到的话他就会带着金子远走高飞了。” “你在地下挖坑,他难道不会发现吗?” “放心吧,据说在几十年前,那个小房间里死过人。所以,从来都没有人敢进去的,当然也包括丁雨山。当然,至少我是不会害怕的。” 我摇了摇头说:“不管怎么样,这至少不是你的钱。” “埋在地下的东西见者有份。如果你愿意帮我一起找的话,我们可以平分这笔钱。” “不。我不要这种钱,但我会为你保密的,不会介入你和丁雨山之间的事。” 我的理智告诉我,卷入这种事情通常都是很危险的,在诱人的目标背后,往往隐藏着陷阱。 “你太迂腐了。况且,丁雨山并不知道我的目的。” “别说这个了,我们谈谈别的事情吧。” 高凡长出了口气,他似乎已经信任我了,嘴角微微一撇:“好吧,你想谈什么?” 我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你知道吗?在幽灵客栈的三楼还住着一个女人。” 他立刻就愣住了,拧着眉毛说:“你看到她了?” “不但看到了,还和她说过话。” “别靠近她。”高凡盯着我的眼睛,神色异常紧张,“你还年轻,这幽灵客栈里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东西。”“什么东西?” 高凡猛的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不……不能说……我不能说的……” 说完,他立刻转过了身体,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跑去。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已经中午十二点钟了,得赶回客栈吃午饭。 等回到客栈时,大堂里只有清芬和小龙母子还在吃饭,我轻轻地坐在他们对面,微微点了点头。阿昌给我端来了碗筷,这些天我似乎也被幽灵客栈“同化”了,吃饭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声音,就和清芬他们一样。 吃完午饭以后,我们并未离去,而是坐在餐桌前聊了一会儿。我看着沉默寡言的小龙,忍不住问道:“小龙,你喜欢幽灵客栈吗?” 少年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 他的妈妈说话了:“你别看他一声不响的样子,其实并不是他的本性,他是非常害怕孤独的孩子。” “孤独?是啊,小龙在这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只能跟你说话。” “可现在他连我也不太搭理了。”清芬叹了口气,伤感地说,“他最常做的事就是趴在窗口上看海,有时候一看就是整整一天,任何人同他说话都没有用,他那样子就好像中了邪一样。我担心的已不是他的肺了,而是他的内心。”我能听出母亲对儿子深切的爱,我轻声地问:“小龙很喜欢海吗?” “过去很喜欢,但很奇怪的是,自从他来到幽灵客栈以后,就对大海非常害怕了。” “那他为什么还一直看海?” 这时候小龙终于说话了:“因为海里有人对我说话。” “别乱说。”清芬摇着头,无奈地说:“小龙又在乱说话了。” “他经常这样说奇怪的话吗?” “自从你来到客栈以后,他的眼睛就越来越奇怪了,总是说见到奇怪的东西。” 少年执拗地顶嘴:“我见到了,也听到了。” 我好奇地问:“你见到了什么?” 小龙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神秘兮兮的细声,一字一顿地回答:“天机不可泄露。” 我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还有他那种眼神,绝对不像是在撒谎,我不得不相信他。但我继续问道:“那你听到了什么?”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听到大海里传来了歌声。” “什么歌?”“我不知道。”小龙似乎非常痛苦,每说一个字都要绞尽脑汁,“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歌声,我听不懂她的歌词……就好像……古代的民歌。” “不——”我吓得几乎跳起来了,小龙说的就和我昨天晚上在山顶上听到的一样。 清芬离开捂住了儿子的嘴巴,低着头说:“对不起,请不要把他的话当真。” “没关系。”我急忙站起来说,“我先上楼去了。” 回到了房间里,我只感到浑身乏力。 就当我浑身冒汗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我打开房门,看到昏暗的走廊里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原来是水月。 “有什么事吗?” 她半低下头,有些腼腆地说:“没什么,只是想和你聊聊……” 也许是尴尬,也许是紧张,我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快进来吧。” 水月缓缓地走进房间,径直来到了窗口,她的眼神忽然有些奇怪,怔怔地盯着窗外的大海,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对不起,刚才我骗了你。其实,我不是来和你聊天的,而是想借你的窗户,看一看大海。” “借我的窗户看海?” “对,我真羡慕你,站在窗口就能看到大海。而我的房间,窗户的朝向正好相反,只能看到一片荒山。” “原来你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我笑着摇了摇头,走到她身边问,“你喜欢看海?”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这片海非常特别,好像与我前生有缘似的。” 我拧起眉头想了想她的话。其实,自从来到幽灵客栈以后,我也产生了相同的感觉,好像在小时候的梦中见过这片海——那是恶梦。 水月也沉默了,她只是呆呆地站在窗口,凝望着黑色的大海。我发现她的眼睛里,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烟雾,在水一般柔和的眉眼之间,禁不住让人心神荡漾。 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她忽然转过身来,低着头说:“对不起,打扰了你这么长时间,我该走了。” 我下意识地要挽留她:“再坐一会儿吧。” 水月刚想说什么话,目光却落到了桌子上那本森村诚一的《野性的证明》。她轻轻地拿起书说:“你正在看这本书?” “是的,我喜欢森村诚一的小说。” 她把这本书翻了翻,正好翻到了我折过的那一页——立原道造的那首《献给死去的美人》。 这一页纸似乎有某种磁力,立刻就吸引住了水月的眼睛。她目不转睛地看了好几分钟,似乎已经忘记了旁边我的存在。 忽然,她嘴唇有些细微的嚅动,随后发出了一阵轻柔的声音—— 你已化为幽灵, 被人忘记。 却在我的眼前, 若离若即。 当那陌生的土地上, 苹果花飘香时节。 你在那遥远的夜空下, 上面星光熠熠。 …… 当她把全诗念完以后,我不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你的感情太投入了。”水月的心似乎还沉浸在诗里,她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怔怔地回答:“我真羡慕她。” “你羡慕谁?”“羡慕这首诗里的女人。” 我愣了一下:“羡慕她?死去的美人?” “是的,她虽然死了,虽然化为了幽灵。但她却赢得了一个男子的心,赢得了深深的怀念和爱恋。”忽然,水月的眼睛闪烁了起来,她对着窗外幽幽地说:“如果我死了以后,也能和她一样幸运的话,那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水月的话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她的眼睛太忧郁了,她的心灵也太敏感了。忽然,我伸出手合上了书页,轻声地说:“别谈这些了,你应该更快乐一些。” 她终于微微笑了笑说:“谢谢,刚才那是日本人的诗,你想想听听中国人的诗吗?” 我点了点头:“说吧。” 水月随口吟出了一首诗:“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 相比于刚才立原道造的诗,从她口中念出的中国古诗,又是另一种味道了。虽然只有短短四句话,十六个字,却让我沉默了许久。 “像是乐府诗?”我忽然想起了前天晚上,她在大堂里电唱机前的话,“是《子夜歌》吗?” “没错。《子夜歌》总共四十二首,我全都能背出来。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刚才这一首。”她又低下了头,轻声地说,“其实,《子夜歌》并不是诗,而是一个女子的情歌。” 这时候我沉默无语了,只是呆呆地注视着水月,一下子气氛有些尴尬了。 她忽然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打扰你了。” 虽然我还想叫住她,但水月已经飞快地跑出了房间,消失在了昏暗的走廊里。 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气味,我不禁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 额头不知不觉沁出了许多汗珠,我索性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直到精神重新好了一点,才坐起来继续写我的小说。 这个下午异常闷热,几乎连一丝风都没有,房间就像是个大蒸笼。虽然窗户一直都开着,但后背心的汗珠却止不住地往外淌,整件衣服都湿透了。 我一直坚持到四点钟,但再也坐不下去了,平时在天热的时候,我都会去游泳池消暑,夏日里泡在水里的爽快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在每年最热的日子里,我还会去普陀山的海滩游泳。想到这里,我忽然看了看窗外的大海,这里不是现成的吗? 于是,我立刻决定去海里游泳。 我带上了一条游泳裤,飞快地跑出了幽灵客栈。我沿着海岸线一路跑去,寻找适合游泳的地方。但这里到处都是悬崖,只有在靠近坟场的地方,找到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小海湾。 趁着海水没有涨潮,我迅速脱掉衣服,并换上了游泳裤。在岸上活动了一下身体,我就摸索着下水了。 海水非常凉快,直渗入我的皮肤,只是脚底下都是小石子,感觉不是太舒服。但我很快就适应了,走到深水处游了起来。 小海湾里风平浪静,只有小小的浪头掠过我肩膀,那感觉舒服极了。我的全身被海水包裹着,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在吸收着海里的凉气。说实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畅快地游过了,这里简直要比普陀山海南岛还要舒服。唯一的缺点就是暗礁太多,一定要眼睛看清楚了游。 我越游越兴奋,直向海水的更深处游去,慢慢地就游出小海湾了。我憋了一口气向海底看了看,只见底下一片漆黑,深不可测。 当我把头抬出海面时,发现天色已经阴暗了下来,一阵风从海面上掠过。心里忽然产生了一股奇怪的感觉,也许就快涨潮了吧?我又回头看了看海岸,没想到已经游出那么远了,海湾和悬崖都被抛在身后,我看到了远处山坡上星罗棋布的坟墓,甚至还能看到幽灵客栈,这是我第一次从海上的角度看它,但距离实在太远了,只能看到它孤独地矗立在海边的轮廓。或许,远方的船只来到这片海域,首先能见到的就是它了。 现在该回去了,于是我向小海湾游回去。 突然,我听到了某种声音———和昨天晚上一样的歌声。 心跳一下子加快了,我有些不知所措。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我发现那歌声似乎是从海底传上来的…… 正当我拼命地游回去时,一刹那间,我感到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脚腕!天哪!我条件反射似地喊了一声,一小口海水便灌入了我的口中,呛得我晕头转向。我又猛吸了一口气,但脚上的感觉越来越重,似乎那只手正把我往下面拉。 我用尽全力蹬着腿,但却无济于事。我的眼前一黑,全身都被拉进了黑暗的海水里。 叶萧,在这个瞬间,我想到了死。 但我趁着刚才吸进去的那口气,努力地憋着,在海水中睁大了眼睛。但我还是在继续下沉,这里真的深不可测,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四周都是冰凉的海水,绝望正在笼罩着我。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那个幻影了——— 虽然海底一片黑暗,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的影子,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我确实看到了。 她就悬在深深的海水中,白色的长袖随海水而飘荡———她在海底唱歌。 我也听到她的歌声了。不,我胸中的那口气就快用光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自己又恢复了动力。我努力扑动着双手,飞速地向上浮起,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猜海水的深度至少有二十米,在最后一口氧气耗尽前,我终于浮出了海面。 又能呼吸到空气了。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是极度的恐惧?还是极度的兴奋?至少我还活着。 我一边大口地呼吸着,一边不顾一切地向岸上游去,也许是借着涨潮的水势吧,我很快就游进了海湾。我小心地避开暗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终于回到了陆地上。 这时我浑身都虚脱了,脚踩着地根本就站不稳,一头倒在了地上。 天已经快黑了,暮色笼罩着大海,而无数的坟墓就在不远的山坡上,理智逼迫着我站了起来。我胡乱地擦了擦身体,匆忙地穿好衣服,这时候只感到浑身冰凉。但幸好我又缓过一点劲了,便拼命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跑去。 当我精疲力尽地回到幽灵客栈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一把推开了客栈的大门,一阵冷风随着我吹进了大堂里,悬在房顶的电灯不停地晃动了起来。在一阵摇曳的惨白灯光下,我看到他们都围坐在餐桌前,那阵冷风吹乱了水月的头发。他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就好像在看一个淹死的落水鬼。 “去哪儿了?” 丁雨山站起来问道。 “我去游泳了。”我抱着自己的肩膀,颤抖着回答,我犹豫了片刻,没敢把刚才在海底看到的一切说出来,只能搪塞着说:“海水太凉了,我一不小心就抽筋了。” “天哪,你能活着回来真是个奇迹。” 他的表情非常惊讶,就好像我应该被淹死似的。 我点了点头:“是的,这是个奇迹。” “你看到了什么?”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继续问:“我问你在海底看到什么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却不回答。我用眼角的余光向餐桌上扫了扫,正好和水月的目光撞在一起。 丁雨山忽然压低了声音问:“你看到海底的幽灵了?” “你别问了,别问了。”我低下了头,不愿意再回答了。 “告诉你吧,客栈周围的海水里有幽灵,曾经有许多人都死在这片海里。就在上个星期,有一艘渔船在附近的海面触礁沉没了,船上的十三个人全都死了,至今也没有一具尸体能打捞上来。” “别说了。”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抱着瑟瑟发抖的肩膀说:“我现在又冷又饿,能吃点什么吗?” 他们立刻给我让了一个空位,阿昌盛了一碗热汤放到我面前。我一口气就把热汤喝得精光,然后我端着饭碗狼吞虎咽起来。 这时候我听到丁雨山在说:“阿昌,去给他烧洗澡水。” 我跟着阿昌走进了浴室的走廊。 我来不及换衣服就进了浴室,很快水龙头里就放出了热水。我钻进放满热水的木桶里,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我再也不敢想象,刚才在海里发生的一切,我更愿意相信那只是场恶梦。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便低下头看了看脚腕。真不敢相信,在我右脚的腕部,竟然真的有一道红红的印痕,甚至还有一种被人拉住的感觉。难道海里的那些东西都是真的?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急忙在热水中使劲地按摩脚腕,但那红色的印痕却始终没有消退。很快我就洗完澡了,从浴室里出来以后,却发现大堂里空无一人。于是,我快步跑上了二楼。 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雨来了,窗外的大海正笼罩在漆黑的夜色中。我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便一头倒在了席子上。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我突然间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表才晚上10点钟。这时候,我才感到已休息得差不多了,精神也要比刚才好了很多。于是,我打开了旅行包,重新拿出了那只木匣。又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我忽然决定去找一个人,而且——要带着木匣。 我把木匣包裹在一件衣服里,悄悄地走出了房间,走上了三楼的楼梯。 按照昨天晚上的记忆,我轻轻地推开了那扇房门。 在柔和的灯光下,我看到她正坐在床边上,脸色有些苍白,手腕处还包着一块纱布。 她的第一眼显得有些意外,但转瞬又恢复了高傲的神情,冷冷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有些拘谨地说:“我只是来看看你,你的伤好些了吗?” “谢谢你,我想我已经没事了。”她又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问:“告诉我,你出什么事了?”女人的眼睛真是太尖了,我惊讶地说:“你看出来了?”“你脸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你见到什么东西?”我的脸色又有些发白了,断断续续地回答:“大海……在大海里。” 瞬间,她的神色变得凝重无比,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睛,停顿了许久之后才说:“你去海里游泳了?见到那个东西了?”“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她轻吐了一口气,低声地说:“昨天晚上差点杀死我的,也是那个东西。” “告诉我。”“周旋,我不能。”“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叫秋云。” 我怔怔地问道:“秋天的云?” “没错。”她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轻声地说:“作家真的很会说话。”“你连这个都知道?”她眨了眨眼睛,显出一副慵懒的神态说:“好了,还有什么事吗?”“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然后,我打开了包裹着木匣的衣服,把它放在了秋云的面前。 她立刻睁大了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木匣。我注意着她的眼神,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味道,似曾相识,但又难以言说。 秋云忽然大口地喘息了起来,仿佛木匣里有一股特别的空气。突然,她问道:“这究竟是什么?”“你不认识它?” 她似乎对木匣有些忌讳,把身体往后挪了挪说:“不,我从来没见过。” 我不知道她是否说谎,但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我重新用衣服包好了木匣说:“算了吧。” “等一等,周旋,这只木盒子是从哪里来的?” “你真的要知道?”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好一会儿,也许全都说出来以后,她还能记起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我把这只木匣的来历,也包括田园离奇的死亡,全部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秋云。 我足足说了半个多小时,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有些后背心发凉了。 在这整个过程中,秋云一直都默默地听着我说,始终一言不发。最后她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回忆和思考,终于她说话了:“我认识田园。” “什么?”我的心立刻抖了一下,也许我找对方向了。 秋云叹了口气说:“几年前,有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来到幽灵客栈,她的气质非常特别,立刻就吸引了我的注意。也许是休假吧,她在这里住了有一个多月,经常和我在一起聊天。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田园,是一个戏曲演员。我还记得有几次,在半夜里发现她在客栈的底楼徘徊,我问她在干什么,她却惊慌失措地躲开了。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了。” 我点了点头,至少我知道田园曾来过这里,幽灵客栈对于她一定有特殊的意义。 “谢谢你,秋云。” “周旋,你要当心啊,你的脸上有一层灰色。” “灰色?”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摇摇头说:“再见。” 我带着木匣离开了三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我的目光落在了木匣身上。 该如何处理它呢? 不能再拖下去了,我来到幽灵客栈已经五天了,这个木匣始终都放在这里,就像个骨灰盒一样看着我。今天我又差点在海里淹死,这难道不是冥冥之中的警告吗? 这时候,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涌上了我的心头———木匣里面是什么? 我低下头仔细地看着那把锁,这把破锁锈得都快烂掉了,要打开它的话易如反掌。我的脑子里开始不停地幻想,当打开木匣以后会见到的东西———从一颗僵硬的人头,到一大把的黄金,各种可怕或可爱的东西我都想遍了。够了!与其在这里空想折磨自己,不如把它打开来看看。 我看着放在写字台上的木匣,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块扳手,那是旅行时经常会用到的东西。犹豫了片刻之后,我用扳手夹住了木匣上的锁,那把锁实在锈得不成样子了,扳手刚一动锁就断开了。 我小心地取下那把断掉的锁,双手捧着冰凉盖子。我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但木匣里面却似乎有一种力量要跳出来。 几秒钟后,我缓缓地打开了木匣的盖子。 暗香浮动。瞬间,我的鼻子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清香。我深深地吸了一记,那味道顺着我的气管而下,充斥了我的肺叶。这种味道非常奇怪,既像是熏衣草香,又像是印度的迷迭香,我没办法说清楚。 在暗香渐渐地飘散后,我才看清了木匣里面的东西———居然是一套古装!不,更确切的说,是一套戏服。 天哪,我的眼睛几乎看呆了,只见一团团绝美的刺绣,配合着光滑如新的丝绸面料,在灯光下反射出美丽的光泽。 我的双手颤抖起来,小心地拿出了其中的一件。很明显这是一件女装,在丝绸面料上恰到好处地绣着一些花团,我想应该是一件女褶吧。我把它敞开来看了看,下摆只到膝盖的位置。木匣里面还有一条青色的裙子,正好配在女褶的下面。我又看了看木匣里面的其他十几件行头,看起来全都是女装的,也许是青衣或者花旦吧。从剪裁的尺寸和风格来看,应该是单独为一个人专用的。 木匣的外观很古老,那把破锁似乎从来就没被打开过。可想而知,这些戏服也应该有许多个年头了。 戏服按照某种传统的格式叠放着,恰到好处地挤满了木匣内的空间。我把手伸到了木匣的最下面,那是一件红色的锈花小袄,从剪裁样式来看应该是贴身穿的。 忽然,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一股难以表达的恐惧,瞬间充满了我四周的空气。 我似乎看到了什么?就在同一秒,我伸到木匣里面的手微微一麻,那感觉就像是触电一样。 突然,窗户无缘无故地自动打开了。于是一阵奇怪的冷风,夹杂着雨点闯进房间,吹得我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 看了看时间,子夜十二点钟。 我立刻顶着风冲到窗前。 我迅速回到木匣边上,把所有拿出来的戏服又都放了回去。 几秒钟后,我关上了木匣的盖子。 木匣又恢复了原样,只是少了一把破锁。 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田园曾来过这里,她是戏曲演员出身,现在我已把木匣带到了幽灵客栈,其中或许有某种关联? 这些疑问如碎片一样在我脑中穿梭,直到我昏昏睡去。 等我一觉醒来,天色已微微放明了。 睁开眼睛后,却发现木匣的盖子正开着,那件绣花女褶在清晨光线的照射下,泛出惊艳的反光。 不对,我明明记得自己入睡前是把木匣关好了的。 难道我记错了?我随手关上木匣,便洗漱去了。 来到底楼的大堂,只见到阿昌一个人。我第一个吃完了早饭,就匆匆回房给你写信了。 写到这里我浑身都快虚脱了,天知道哪来的精力,让我几个小时就写了这么多字。我累了,今天的信就到这里为止吧。周旋在信里说的没错,他们都无法忘记小曼。 在十七岁那年,叶萧和周旋都被小曼深深地迷住了。 虽然,小曼在他们两个面前时开朗欢快了许多,但其他时候,她还是和过去一样沉默寡言,依然受到大家的排斥。后来,叶萧也听说了关于她的许多流言蜚语,由于在学校里广泛传播,就有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其中最可恶的一个版本是说——小曼看上去端庄文静,但她的身子早就不纯洁了,根本就是个下贱的女子。当叶萧听到他们在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个版本时,一时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差点和他们动起手来。 叶萧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但流言却铺天盖地而来。几天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在排练的间隙悄悄问她:“小曼,你知道那些关于你的谣言吗?” 她先愣了一下,然后淡淡地回答:“他们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我当然知道,甚至包括那些流言的细节。” “告诉我,他们在对你造谣诽谤,是吗?” 小曼不回答,她低下头,肩膀微微有些颤抖。 “你说话啊?小曼!”叶萧催促着她回答。 小曼缓缓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不,他们没有说错。” 他一下子傻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不得不相信小曼那楚楚可怜的眼睛。他摇着头说:“不,这不是真的。” 小曼忽然睁大了眼睛,从那双瞳仁里露出了彻骨的恐惧,她的精神似乎有些恍惚了,就像她入戏时那种奇怪状态。她发疯似地大叫起来:“不,你别靠近我,别过来……”她的双手在胸前乱舞,仿佛是在保护自己,然后扭头冲出了剧场。叶萧一个人呆呆地坐着,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进入了彩排阶段,很快就要向学校汇报演出了。 在正式演出的前一天晚上,大家留在学校里吃完了晚饭,一直排练到了晚上七点多。那一晚,小曼状态好极了,老师说她的表演远远超过了那些电影明星。尤其是秋瑾就义的那场戏,她的眼神非常复杂,既有革命者的热情,又有面对死亡时的悲伤,更有对生命的无限留恋。她穿着一身白衣,在具有象征意义的黑色的背景下,在那双坚强的目光下面,却还隐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小曼缓缓地向前伸出了手,用充满伤感的声音,念出了那句著名的绝命词:“秋风秋雨愁煞人。” 在她念完这七个字以后,“刽子手”举起了纸做的大刀,然后幕布缓缓落下——秋瑾死了。 所有的人都看呆了,他们仿佛回到了二十世纪初,绍兴城的古轩亭口。 排练结束以后,大家都非常疲倦了,叶萧也想快点回家去。这时候,小曼忽然从剧场的一个阴暗角落里闪出来,对叶萧轻声地说:“能留下来一会儿吗?我想和你谈谈。” 叶萧看着她的眼睛,觉得她似乎有什么心事要倾诉,但叶萧却摇了摇头:“不,我要回家了。” “求你了。”她的语气越来越悲戚。 这时候叶萧注意到老师过来了,他立刻抛下了小曼,快步跑出了剧场。回到家里,整整一夜他都坐卧不安,心里总是对小曼不太放心。 第二天早上,当叶萧来到学校时,突然发现剧场门口围了很多人。他立刻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却看到小曼正躺在剧场的大门口,一滩殷红的鲜血在地上铺开,早已经凝固了。 ——小曼死了。 叶萧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个瞬间,小曼依然穿着扮演秋瑾遇难的那件白衣,以一种奇特的姿势躺在地上。叶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时他真想要大哭一场,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一群警察围着小曼的尸体拍照片,叶萧想要冲上去,却被老师死死地拦住。 在围观的人群中,他忽然见到了周旋。周旋的脸色苍白,似乎在不停地发抖,但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了。叶萧追了上去,问周旋发生了什么,但周旋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警方经过现场勘察,判定小曼是自杀,她从学校剧场的房顶上跳了下来,后脑勺着地,当场死亡。 小曼的死,成了叶萧永远的心病。同时,也使他和周旋之间的友谊,产生了一道细微的裂缝。虽然他们并没有撕破脸皮,在别人看起来他们依然是好朋友。但是,他们间的裂缝已无法弥补了。小曼虽然死了,但她的影子却似乎永远隔在他们中间,成为一道无形的墙壁。高中毕业以后,叶萧和周旋各奔东西,彼此之间很少联系,他甚至觉得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周旋了。又过了好几年,当叶萧成为了一名警官时,他重新调出了小曼的卷宗,终于知道了她的身世—— 原来,在小曼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因意外而死去了。她的妈妈独自带着小曼长大,直到她十二岁那年,妈妈嫁给了一个离过婚的男人,从此那个男人成了小曼的继父。那个男人看起来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但到了夜里就变成了魔鬼。妈妈总是遭到他的殴打,但为了小曼却始终忍气吞声。从此小曼就生活在家庭暴力的阴影中,她的性格也变得内向而忧郁,甚至有些精神恍惚。在小曼十五岁那年,妈妈不幸遭遇了车祸,变成了植物人。虽然,继父一直都在照顾病床上的妈妈,但他却把新的目标放在了小曼身上。在小曼十六岁那年,一个夏天的夜晚,那个男人终于爆发了兽性,惨无人道地强暴了她。事后他还威胁小曼,如果她把这件事说出去,这个男人就不会再照顾小曼的妈妈了,甚至还会杀了她那可怜的植物人妈妈。虽然小曼痛苦万分,但为了妈妈她只能默默地忍受,她的性格也变得更加怪异了。那个男人依然经常虐待她,而且虐待过之后从来都看不出伤痕,外人还以为他是一个很好的丈夫和继父,一直照顾着植物人的妻子,与孤苦伶仃的继女。 直到小曼自杀以后,才有人举报了她的悲惨遭遇。警方立刻传唤了她的继父,经过审讯,那个男人承认了自己所有的罪行。小曼自杀的原因也查明白了,在她死前的一夜,又遭到了继父的强暴,并威胁不准说出去,否则就杀了植物人的妈妈。就在最后一次彩排的夜晚,小曼再也不敢回家了,因为她已无法忍受被虐待的痛苦,最后她只能选择自杀来解脱。后来,那个衣冠禽兽的男人被法院判处了死刑。而小曼的植物人妈妈由政府照顾起来,没几年就因病情恶化而死去了。 这就是叶萧所知道的关于小曼的全部。当看完她的卷宗以后,已经成为警官的叶萧,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那个时候,他刚刚失去雪儿不久,尝过了失去自己所爱之人的痛苦,便发誓不再想起小曼,希望这段记忆永远封闭在心中。 然而,周旋的到来以及这些寄自幽灵客栈的信,又使叶萧陷入痛苦的回忆。 第六封信 叶萧: 但愿你一切都好。 昨天上午给你写完信以后,我就跑出了幽灵客栈。在把信投进邮筒以后,我迅速地按照原路返回。 当我回到客栈门前,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转到了客栈的背面。我就站在靠近海岸的一块岩石上,静静地看着客栈的后门。 忽然,那扇门悄悄地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秋云。 她刚出门就看到了我,先愣了一下。当她刚要转身时,我立刻叫住了她:“请等一等。” 秋云停住了,继续怔怔地看着我,但并不说话。我继续问她:“为什么见了我就要走?” “这与你无关。”她终于说话了。“为什么总是要从后门走?难道不能光明正大地从前门进出吗?” 秋云依然面朝着大海说话:“你是说我鬼鬼祟祟吗?” “不,我只是想问你伤口好了吗?”“我已经完全好了。周旋,你救了我,我会感谢你的。” “不用谢了。我只是想知道,你到悬崖上去干什么?” “去等一个人。”“等谁?”“我丈夫。”“你丈夫去哪儿了?”“远——方——” 我不禁好奇地问:“你丈夫到底是谁?”“幽灵客栈的主人。” “什么?”我大吃了一惊:“幽灵客栈的主人不是丁雨山吗?”秋云摇了摇头说:“丁雨山是他的弟弟。”“我不明白。” “幽灵客栈的主人名叫丁雨天,就是我的丈夫。五、六年前,我们还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当听说丁家在西冷镇还留有一处遗产时,我们便赶到了这里,发现了几乎已成为遗址的幽灵客栈。当时客栈里只有哑吧阿昌一个人生活着,整座客栈宛如一具已死去多年的僵尸。我和我丈夫立刻就被这里独特的景色吸引住了,后来又了解了关于幽灵客栈的历史。最后,我们定下了决心,要使僵尸般的幽灵客栈复活过来。”秋云继续说:“我们拿到了营业执照后,便投入了上百万元的资金,在不改变原有结构的前提下,对这栋房子进行修缮,终于使幽灵客栈复活了。当客栈重新开张的时候,我们曾吸引了很多外地的游客,后来人数虽然减少了,但始终都有一些客人长住在这里,勉强可以保持收支平衡。” “那丁雨山呢?” “我已经说过了,他是我丈夫的弟弟。在客栈重新开张以后,他才来到这里帮助我丈夫管账。” “那你丈夫为什么会离开这里呢?” 这时她的表情开始有些复杂了,看起来眼神有些恍惚,她扭过头说:“他厌倦了。” “厌倦幽灵客栈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