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一个人瓮声瓮气地说:“那天是礼拜五,不是电影船来的那天么?他们就是为买票争起来的。” “哦。”跑堂的回过头来,跟我说了一个日子,没有再理我,顾自上楼去了。他不知道,我浑身都象浸在了冰水里。 那天,正是我来的日子。/* 55 */ 蚯蚓(1) 作者:雷立刚 1 这是一个相当阴郁的城市,一个月中的大部分日子,天空总是阴沉沉的,仿佛戴着一层灰色的面纱。92年起,我到这个城市念大学,直到96年毕业,我都始终觉得,这座城市就像一个戴着面纱的人,我猜测着面纱背后会有的沧桑或娇嫩的容颜,但当我把手触过去,却又感到面纱后面空空荡荡,这种空空荡荡,其实比手指被面纱后面的什么戳一下更令我惊惶,我感到,在我无法触摸到的面纱的后面,一定潜藏着什么,却什么也无法感触到,对,就是那样的感觉…… 大学毕业时,还算幸运,我分到了市区的一个解决户口的单位。单位薪水一般,而且还无住房,但有什么办法呢?这些年,能找到一个有省会城市户口的正式工作,已经不容易了。 为了省钱,我只好在郊区租了一间农民房子。那幢房子掩映在一棵很大的树下,满墙的爬山虎,肆意蔓延,将它进一步掩藏得严严实实。这是很老的平房,外墙上的老砖因为岁月的侵蚀而十分古旧,似乎整栋房子,都在摇摇欲坠中幽幽地喘息。而那些爬山虎,就象一块块砖头在喘息时伸出的舌头,阴冷而潮湿,带着青苔的味道。 房东是一位老婆婆,姓刘,对我很和善,只是不爱说话。 确切地说,这儿属于城市与郊区的交接地带。西面不远处,便是连绵不断的高楼大厦,意味着这座城市的浮华。东面则是无边无际的平原,放眼望去,村庄的周围全是菜地。城郊的农民大多以种菜为生,这年头,菜比粮食贵得多。 一天傍晚,我下班回来,突然看到许多农民围在菜地边上,指指点点着什么。我好奇地凑过去看,原来是有人在挖地时,莫名其妙地挖出来一些脱落的头骨,牙齿之类的东西,白森森的,夹杂着一条条的蚯蚓和一些乱发。那些蚯蚓本来仿佛在沉睡,此刻,遇到空气和阳光,顿时微微地蠕动起来,那景象说不出的恶心。我心里一惊,正要转身离去,迎头撞上房东刘婆婆。 只见刘婆婆左手拎着菜刀,右手提着一只断颈的大花公鸡。鸡血正成串地往下流,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我冷不丁吓了一跳,说:“您这……是干什么?”刘婆婆半眯着眼睛,神态似乎稍微有点尴尬,口齿不清地说:“听老辈子的人说,挖地时挖出这些东西,很邪乎的……要避邪咧,得用鸡血泼……”我听着,忽然感到头皮微微一凉,对这位先前一直感觉很慈祥的老人,乃至对周围刚刚熟悉起来的一切,竟然又感到陌生起来,连忙走了开去。 2 夜晚,冷风轻飘飘地从菜地那边卷过来,然后晃晃荡荡地吹过村庄。凄清的月光下,天上的乌云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乌云缓缓飘移,地上的阴影也便跟着缓缓挪动,无声地趟过平原。平原里的村庄显得如此瘦小,在天地之间,如同一个巨大布景下的小玩具,由于农村电压不稳,整个村庄灯火微弱。我所租住的那间平房里,灯光尤其昏暗。飞蛾在顶灯的光环里扑腾旋转,它们的影子落在地上,暗斑忽隐忽现,配合着墙上壁钟的滴答声,仿佛是世界尽头的光影与声音。 说实话,住在这样的老房子里,我多少觉得有点害怕,好象闻得到死亡的气息。特别是今天,黄昏时看到的那些尸骨和蚯蚓,不断在我眼前晃动,它们那无法言喻的气息,仿佛已经飘进了屋里……这时,一串轻微而零散的脚步声,夹杂着苍老的咳嗽,由远而近。“哐,哐,哐”,敲门声响起。这声音由清脆到沉闷,自门上一直延伸到我屋里每一个角落。我犹豫了一下子,还是决定开门。 “吱嘎”声中,门开了。刘婆婆蓬着头发,眼神飘忽不定地望着我…… “今天你看见我泼鸡血,可能觉得婆婆有点好笑……其实,婆婆不是神经过敏,只是有件事情,婆婆确实怕了……”刘婆婆稍微犹豫了一下,说,“你也知道,我收你的房租,的确是很便宜的,因为,这房子,原本是我那死去的儿子住的……”夜色沉沉中,刘婆婆讲起一些往事来…… 刘婆婆命苦,很早的时候,他丈夫就突然抛妻别子,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虽说她丈夫是个酒鬼,过一两天就要大醉一次,每当醉的时候,就要打刘婆婆母子俩,让她苦不堪言。但家里真没了成年男人,剩下她一个女人,日子的确也不好过。好不容易,把独子拉扯大了。看着儿子成了亲,随后又抱上了孙女,似乎要过上好光景了。可是,他的儿子却老是做起怪梦来。梦中,一片黑暗里,总有一个模糊的背影,微微地,微微地,向他靠过来,说,“咱爷俩背靠背,咱爷俩背靠背……”就这么过了两三个月,他的儿子,就瘦下去了,最后瘦得皮包着骨头,眼窝象两口深井……就这么,瘦死了。 “儿子才死,他老婆,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连女儿也不要,就跟别人跑了……又只剩下我一个老婆子,拖着个小孙女,哎,难啊……”刘婆婆正感叹着,门突然“嘎——”地响了一声,仿佛有什么就在门外。我感觉自己的心蓦地一跳,差点跳出口腔。好不容易,稳住神,我赶紧说:“刘婆婆,时候不早了,您还是回房歇着吧,下次聊,下次聊……”/* 56 */ 蚯蚓(2) 3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每天夜晚,我也开始做起那个怪梦来了。在梦中,一片黑暗里,也总是有一个模糊的背影,微微地,微微地,向我靠过来,含混地说着,“咱哥俩背靠背,咱哥俩背靠背……” 一个深夜,我再度进入了同样的这个梦境,那个背影,不断地向我靠近,看不到它的脸,看不到它的正面,只有那比夜色还黑的背影,无声而诡秘地靠过来,我感觉一股凉气自床垫下面直袭而入,令我猛然惊醒。 没有月光,四周一片漆黑。只是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狼嚎般的犬吠。院里更是一片死寂。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它为何会跳得如此激烈?仿佛要崩裂我的胸膛……我摁住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冷汗,顺着冰凉的背,蚯蚓一般无声地爬下来,凉溲溲的。这时候,“呜,呜……”隐隐约约地传来一个少女的哭声,这哭声似乎就在我的屋里……我打开灯,披上衣服,循声找去——那哭声,分明来自屋角的柜子里! 这是一个旧式的衣柜,一早就摆在这间屋内,因为过于宽大,简直就无法搬出去。而我反正没有自己的衣柜,于是就把它里面收拾了一下,凑合着用来作了我的衣橱。这个柜子,怕是有一百年了吧,原本大红的油漆,早已斑驳,柜门上的铜环,也已经掉了,剩下两个灰黑色的圆圆的洞,象是骷髅的眼窝。 “谁?谁在里面?”我大着胆子问。 哭声嘎然而止。 “谁?快出来!”我的声音在发颤,有些色厉内奸。站在柜门前,感觉柜子里面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盯着我。犹豫着,我把手进“骷髅的眼窝”……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用力一拉,“啊——”我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柜子里,除了我那简单的几件衣服之外,还挂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蚯蚓那种颜色的女式棉袄,在轻轻地摇晃…… 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四周没有一点人的气息,我奔出门,跑到隔壁刘婆婆的房门口,使劲地擂着门。“刘婆婆,刘婆婆……”敲了好久,门终于开了,一阵阴冷的风,从她黑洞洞的屋里,飘到我的脸上,刘婆婆从门缝里探出她那白发遮掩着的头。 “我那屋里有点不对劲,柜子里……居然有人哭,还多了件从来没有见过的棉袄……”我说。 “不会吧?”老人突然笑了起来,“小伙子,肯定是你听错了。要不,我跟你去瞧瞧。”她说着便向我的屋走去。 我才离开一小会儿,屋里却变得一片漆黑。我刚才明明是开了灯的呀。“谁把灯关了?”,黑暗里,我能听到我的声音回荡着,却没有一丝回应。我摸索到床边,拉开灯。才发现,我刚刚打开的衣柜的门,竟也关上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大步上前,拉开柜门,然而,那件刚才还在晃荡的棉袄,却不见了……“衣服呢?衣服呢?”我徨然四顾,莫非那真的只是我的错觉?莫非刚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莫非在这间古旧诡异的老屋里,真实和幻觉之间的界限已经模糊不清?刹那间,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4 “可不,是你看花眼了吧!我的孙女倒有那么一件蚯蚓颜色的棉袄,不过……”刘婆婆说着,也走到了衣柜边。 “您的孙女?” “是啊,我的孙女……”一提起她的孙女,刘婆婆的话就多了起来。我坐在一旁,心想,反正也睡不着了,而且,在这样的夜晚,身边有个人,胆子总要大一些,既然刘婆婆一提起她的孙女便忍不住絮絮叨叨,我也乐得房里多一个人好壮胆。于是这次我便没有打断刘婆婆的话,听她讲她孙女的故事…… 刘婆婆的孙女叫小黛,本来是个活泼的女孩,话多得不得了,给老人带来了不少欢笑。可是,去年的某一天起,她却开始不太爱说话了。有时,就算不得不说几句,也总是声音怪怪的。 “小黛,你到底怎么了?”有一天。刘婆婆忍不住问。 “没事儿,不要港我(管我)”小黛说,象婴儿学语似的,咬字不稳。就仿佛她的舌头突然短了一截。 刘婆婆开始也没怎么在意。但是没多久,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小黛说话,越来越口齿不清,以至于后来,几乎没人听得懂小黛说的话了。同学们都开始嘲笑她,而她,也就无论如何不愿再去学校了。 与此同时,刘婆婆家的后院,莫名其妙地,蚯蚓一下子多起来,爬的到处都是,弄得她们家里,全是蚯蚓的痕迹,无论怎么清洗,都没有用…… 又过了一段日子,小黛几乎整天不出屋门了,躲在被子里,什么人也不见。刘婆婆只好请来医生,可小黛一看见医生,就全身发起抖来,惊恐地大叫:“仇(走)开……波要各来(不要过来)……”小黛的声音,完全变了,大长着嘴,而她嘴里,竟伸出一条极大的蚯蚓来——小黛的舌头,变成一条大蚯蚓了!她痛苦地说:“蚯(救)蚯(救)我……蚯(救)蚓(命)啊……”,那哭叫声,说不出的凄厉,刘婆婆吓得目瞪口呆。这时候,还是医生先清醒过来,他拿起剪刀,冲过去,大声说:“没别的办法了,忍着点,剪掉它!”/* 57 */ 蚯蚓(3) “喀嚓……”剪刀脆响一声,那条大蚯蚓断在地上,痛苦地扭曲着,鲜血溅了一地。小黛惨叫着,昏了过去。然而,她的嘴里,马上又长出一条新的蚯蚓,速度快得惊人。“蚯(救)蚓(命)……蚯(救)蚓(命)啊……”,小黛又喊了起来,那条越来越大的蚯蚓,邪恶地扭动着。 蓦地,医生突然想起:“蚯蚓最怕盐了,我们弄一大盆盐水,把小黛泡在里面,不怕那些蚯蚓不死……” 刘婆婆赶忙泡好了一洗澡盆的盐水,把小黛慢慢抱进去,浸在了盐水里。 一分钟,二分钟,小黛还在声嘶力竭地叫着…… 五分钟……,声音终于小了起来…… 十分钟…… 小黛不再叫了,那条大蚯蚓,渐渐缩了回去。 “是不是太久了?”刘婆婆忍不住问。 医生也不敢确定,他试探着走过去,用力想把小黛抱出来。可是,一把抱去,却是空的,竟然只有衣服而已。 “怎么回事?”刘婆婆发疯似的去抱小黛的头,但是,小黛的头也象一个气球一样,是空的了,头发一扯就掉了下来,从头皮下的毛孔里,钻出一条一条的蚯蚓…… 5 刘婆婆讲完孙女小黛的事,终于可以听到鸡叫的声音了。从窗口往外望去,月亮不知何时从乌云背后悄悄露出窃笑着的脸,正向天边滑去,橙黄橙黄的,悬浮着,象是一个裹着尸衣的老太婆。而月光,象水银一样无声无息地倾泻在平原上,使远处的菜地银光闪闪。月光还在城市与天际交接的地方,做出戏剧舞台背景一样的光亮效果,让高楼、水塔以及其它一些建筑,仿佛燃烧着的幽蓝火焰,又象是皮影戏中的剪贴一样,轻飘飘地晃动…… 自此以后,我更加仔细地观察这平凡的村庄,而观察得越仔细,我越发觉我根本就不了解村庄,村庄似乎有一种历史悠久的诡异。甚至在我印象中向来喧闹的鸡鸭猫狗之类的家畜,其实也是悄无声息,鬼鬼祟祟的。我惊讶地发现,每只鸡走路其实都探头探脑的,而我们素来以为很忠厚梗直的狗们,其实也很明哲保身。至于那些本来就胆小怕事的猫们,则更是小心翼翼了,它们总是试探着迈动着四肢,柔软无声,好象生怕踩着了一条蚯蚓…… 在这平原里的村庄,每到清晨,总有浓白的大雾,象成群接队的白衣无常,无声地出现,挤满所有的角落,遮住人们的视线。而一到夜间,整个村庄乃至整个平原,总是静悄悄的,像是被催眠了一般,沉浸在熟睡当中,只有冰冷的空气,从菜地那边一直游荡过来,在我们四周徘徊…… 而我,每天晚上,一躺到床上,总是感觉头昏眼花,似乎身处梦与非梦之间。那时候,总有那个逐渐熟悉却又似乎永远陌生的声音,悠悠地响起:“咱哥俩背靠背吧,咱哥俩背靠背吧……”那个声音,阴冷而潮湿,却又蜿蜒绵长,象是蚯蚓——对,那声音,象极了一条弯曲扭动着的细长的蚯蚓。 渐渐地,我的屋里也开始出现蚯蚓了。它们总是从不知哪个鬼地方,冷不丁钻出来。钻到我防不胜防的地方。我打开书,书页里有扁扁的蚯蚓的干尸,象是书签。我穿衣服,衣领上不时会有蚯蚓在蠕动。有一天,我的茶杯里居然也爬进去一条蚯蚓,差点就被我喝进了肚里。我想,那个小黛,肯定就是不小心把蚯蚓喝进肚子里,结果才会……想到这些,我不禁毛骨耸然,赶紧拿来一把铁铲,想把蚯蚓铲出去。我在房里的地上仔细地找着蚯蚓,突然发现,似乎在我的床下,有一条细细的裂缝,那些蚯蚓,好象正是从那裂缝里面钻出来的。 我挪开床,用力顺着裂缝铲起土来。夜色已深,四周又象被催眠了一般,沉浸在熟睡当中了。只听得见我铲土的声音,在沉闷地作响。我铲了不到半米,就感觉铲到了一个蚯蚓窝,一大堆蚯蚓,一下子就四散开来。在散开的蚯蚓下面,分明有一具尸体,背朝着天,趴在那里……我猛然想起,我仰天而睡时,不正和床下这背朝天空的尸体背对着背么?我悚然一惊,梦中那阴如蚯蚓的声音再度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记忆里——“咱哥俩背靠背吧,咱哥俩背靠背吧……”我突然明白,蚯蚓,不正是“救命”的偕音么?原来,每一条蚯蚓都带来了呼唤救命的信息啊,它们爬到我的书里,爬到我的身边,告诉我在不为人知的某些角落,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救援,而我们却浑然不觉…… 那一刻,我有了一种缇糊灌顶的感觉,然而同时,我感到脑后似乎有轻微的声音,一定有什么东西,就在我的背后……我扭过脸,看到刘婆婆正拿着一把菜刀,怪怪地笑着,站在我后面,正要向我的颈子砍下来。我吓得心都要炸开了,头发根根竖立起来,我侧过身避开菜刀,奋力举起了铁铲。/* 58 */ 蚯蚓(4) …… 我扔掉铁铲,夺门而逃,跌跌撞撞地向着夜色中反射着银色光亮的平原冲去。我感觉自己的精神仿佛要垮掉了,夜空中,所有的星星开始象炼钢炉里的火花一般,四处乱溅,金黄的月亮,则象抽羊癫疯似的,狂乱地扭动起来,越扭越细,越扭越细,越扭越象一条蚯蚓,在阴冷的半空中蠕动…… 6 没过几天,我便被逮捕了。他们说我杀了人,杀了刘婆婆和她的家人。我懒得辩驳,因为我知道辩驳是没有用的,就象那些蚯蚓,那么辛辛苦苦地从地下爬出来,向每个人暗示着“救命”,可有谁理会呢?人总是只关心自己,没人会关心蚯蚓。 我知道我没有杀刘婆婆的家人,至于刘婆婆的死,其实也是在她危及我的生命的情况下,我一时失手造成的,应当算是正当防卫。但我相信没有人会听我解释,我年轻力壮,刘婆婆那么老,又那么慈祥,谁会相信她曾想用菜刀杀死我?所以我欣然承认了每一项指控,然后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我知道,等我死了埋在地下,过不了多久,便会也有蚯蚓爬出来,为我喊冤,因为我也是屈死的亡魂。但我同时知道,肯定同样也不会有人注意我身上爬出来的那些蚯蚓。我发现,古往今来,喊救命,其实都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当我的案子快结案时,很偶然地,原来负责我这宗“恶性杀人案”公诉工作的那个检察官突然病死了。于是临时换了一个年轻的检察官。这个年轻人正处在想干点惊人之举的年纪,他对我过于爽快的认罪态度产生了兴趣,并进行了相对认真的分析。其实,稍微推断一下,就不难确定,刘婆婆的家人不可能是我杀的。只要作个法医鉴定,仅仅从死亡的时间看,才到她们家租房子住的我,也不可能是凶手。不过,刘婆婆的死,仍然只能是与我有关。“你为什么要杀刘婆婆?”年轻的检察官一再问我,他对我的杀人动机百思不得其解。 “不为什么”,我都被他问烦了,诚恳地请求,“早点判我死刑吧”。 他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这时候,我忽然发现一条蚯蚓,正从看守所讯问室的墙角爬了出来。“这地下有死人!有冤死的人!”我大声喊了起来,“有蚯蚓,有蚯蚓,它们在喊救命呢!” 这下子,检察官看我的眼神更加不象在看一个杀人犯了,他悄声和身旁的人嘀咕了几句,然后决定送我去做司法精神病鉴定。说实话,我宁肯死,也不想失去自由地被限制在那充满福尔马林气味的精神病医院,但我却毫无办法,在他们眼里,病人是没有权利决定自己命运的,而我很显然地被他们先入为主地当成了精神病人。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预感到人们从此将要把我当作一个精神病人,关在那里了。所以我特别珍惜一路上的风景。我将脸紧紧地贴在车窗上,贪婪地看着路边的行人,树木和建筑,看得从未有过的仔细。正因为看得仔细,我第一次察觉,原来在我们繁华的都市里,居然到处都有蚯蚓。在银行高耸入云的大楼底下的街角里,在宾馆富丽堂皇的大堂外面的草坪上,在熙熙攘攘的商场背后冷清的垃圾箱旁,到处都有一条条的蚯蚓,在无声地喊着:救命!当然,毫无疑问,没有谁注意它们……我心里一阵绞痛,原来这美丽的城市下面,竟处处有着不甘心的死者,而我们就踏在这些冤魂上,快快乐乐地生存。我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地喊起来:“蚯蚓,蚯蚓,地下有死人,他们在喊救命……”我看见路上的人先是奇怪地看了看我,然后指指点点地说,疯子,疯子…… 若干天后,我坐在医院的园子里晒太阳。我知道,很多人都说我运气很好,保全了性命。但我自己并不这么认为,我的病友们也不这么认为。我们这些所谓的精神病人偶尔也看看报纸,看看那个正常人的世界里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一天,我看到《都市快报》一则关于我的最新消息: [本报讯]据本报特派记者追踪报道,前段时期本市发生的刘姓老妇人被租房客谋杀案终于告一段落。该房客现以经过法医鉴定,确系精神病患者。但房中地下三具尸体,根据死亡时间推断,应与该房客无关。据初步验证,该三具尸体,可能为房主刘姓老妇人多年前失踪的丈夫,儿子和前年失踪的孙女。有关人士怀疑,刘姓老妇人可能因臆想症而成为中国首例老年女性杀人狂燥症患者。 我冷笑一声,将报纸撕成几片。这其实很正常,很多健康人都撕过报纸,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不远处的那个护士,惊恐地看了看我,便小跑着找医生去了,我知道,他们会说,我的病情又加剧了。/* 59 */ 六根手指(1) 他们懒懒地追随着旅人, 而船是在苦涩的深渊上滑行。 ——波德莱尔《信天翁》 1 张嫱对王溯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曾经,就在咱们学校,就在第三教学楼三楼的那间大阶梯教室,每个星期六夜晚,准会有一个瘦高的男生,雷打不动地坐在第三排的座位上,专心看书…… 这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夜色凄迷。王溯和张嫱看完电影,跨进校园古旧的后校门。雨季里长长的林荫道散发着霉味,散发着霉味的林荫道载着他们走向路尽头的学生宿舍。 惨白的路灯光钻过树叶间的细缝,象蛆虫一样稀稀拉拉地掉下来,有气无力地在他俩身上蠕动。“就快十一点了”,张嫱瞟了一下手表说。随即,她挽起王溯的胳膊,开始讲一个故事。 2 ……每个周末之夜,那个男生,既不去跳舞,也不看电影,更别说唱什么卡拉OK——他总是独个儿静静地躲在阶梯教室看书——原来,他是个农村生,家里太穷,实在没钱去玩。也许,他还失恋过,对灯红酒绿,有一种本能的逃避…… “农村生”——听到这个词儿,王溯的脸冷不丁抽搐了一下。他始终忘不了读大二那年,班上那个男生,斜睨着他,冷冷地说,“你们这些农村生,洗脚上田才几天,就真的不得了啦?” 事实上,那次的确是王溯不对在先:他偷偷从小贩手里,搞进一大箱假原声磁带,到校内卖。本指望发笔小财,谁知现在的大学生,个个比老鼠还精,卖了半个多月,也只销出十多盒,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一下子赔进去两百多元,简直够他省吃俭用过一个多月了。王溯是特困生,实在有点难以承受这个不得不承受的打击,心里憋着股无名火。恰在这时,班上那个买了他两盒磁带的男生,又来找他退货,三言两语,他俩吵了起来。 王溯记得那短短的一句话,仿佛一把飞刀,斜刺里插入他的心窝,成为潜伏于他生命之中防不胜防的隐痛。在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斗志,好像被扎破的车胎,迅速瘪了下去。他蓦然惊觉,对于他们这些出身农家的孩子,城市那热情洋溢的笑脸,其实是那么虚伪,总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将他们冷漠地隔离在城市的边缘,不容分说而又无可奈何。 时至今日,四年的大学生活,终于使王溯明白了那些城里同学看不惯他的原由——人,其实从来就不是一种宽容的动物:富人需要通过对穷人的鄙视或怜悯,来展示他们的优越,因此即便乐善好施,心底里也并不希望穷人真正变富;权贵需要通过对平民的傲视或同情,来显示他们的特殊,因此即便高唱民主,却并不见得真希望人人平等;而城里人,尤其是城里的普通人,他们在别处受了许多气,迫切需要通过对乡下人的排斥,来维系心中那脆弱的平衡。因此,在他们潜意识里,农村出身的人闯进“他们的”城市,至少一开始必须老实木呐、胆小怕事,否则就叫忘本,否则就不能让他们满意,而当年的王溯却总那么不知好歹——该谨小慎微可他偏偏胆大妄为,该安分守己可他偏偏爱自作主张,总之,该象个农村生可他偏偏不那么象! 3 ……星期六晚上,坚持学习的人从来就不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每周末都到阶梯教室上晚自习的,除了那个瘦高的男生,还多了一个漂亮的女生。她总爱穿一身雪白的衣裳,总要在十点钟才独个儿走进教室。虽然,阶梯教室十一点就要熄灯,但没有谁怀疑她只是来作作样子,因为那一个小时她学得总是那么认真,因为她美得是那么一尘不染,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般一尘不染…… 是啊,这时候,女主角也该出场了——现在哪个关于大学的故事里少得了男男女女之间的悲悲喜喜呢?如今的大学里,恋人们就象城市里的垃圾一样茂盛于每一个角落。“不过,这也正常,”王溯记得张嫱曾这么说,“你想想,现在的大学生,差不多都是酒囊饭袋,既无心学习,又无力做事,一个个还自我感觉良好,那么多的青春期热量无从释放,能不唱唱歌,跳跳舞吗?再不济的也得饱餐几顿电影或者镭射。然后,爱情那玩意儿,就再自然不过地应运而生了——自然得就象茅坑里注定要生蛆一样!” 如此奇谈怪论,居然出自张嫱这样一个家教严明的将门虎女之口,实在让王溯有点不可思议。他清楚地记得,当时张嫱还指手划脚地说,现在对爱情最感冒的,除了大学生,就是大学周围那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歌舞厅录像室台球馆的小老板们——他们总是最衷心地祝愿校园里再多一亿对情侣,好让他们百尺竿头的事业更进一步。“除了他们以及那些长满青春豆的大学生之外,还有谁会想着爱情在乎爱情呢?除非是傻子,偶尔也可能是弱智。”张嫱老是把这句话作为她的总结陈词。/* 60 */ 六根手指(2) 每次,王溯总是努力沉默着不加评说,免得她笑他太土,但他心里其实一直想问,既然你如此看不起爱情,为什么还要跟我谈恋爱呢?当然,王溯始终没敢问出口。 4 ……日子久了,阶梯教室里的那个男生和那个女生,渐渐注意到了对方。虽然,离开了那间教室,他们就从未打过照面,但至少,在教室里,他俩逐渐熟悉起来。开始,那个美丽的女孩儿总是时不时向那男生请教一些习题,后来,她甚至主动和他坐到了一起——当然,她仍然是羞怯的,仍然总要在十点钟才匆匆赶来…… 哦,他们果然开始相恋了。可是,他们会怎么样呢?也会重蹈许许多多的大学生的爱情轨迹——就象王溯曾经的那样——因误解而相爱,又因了解而分开吗? 磁带生意搞砸后好一阵子,王溯象冬眠的虫子一样无声无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农村小子终于识相了!”也许不少城市学生都松了一口气。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王溯居然并没有就此偃旗息鼓,几个月后,他竟然大张旗鼓地谈起了恋爱!当然,其实只有王溯自己清楚心中那深深的无奈——“我实在是什么都干不了啦,那么,就谈谈恋爱吧。”王溯无限落寞地想。 初恋毕竟是难以忘怀的。王溯记得他也正是通过讨教习题的方式,拉开了对全班第一丑女韦小唯的进攻——那时他天真地想,正因为她丑,所以她或许很温柔,或许不会在意他的贫穷和泥土气息,或许会真心与他相爱。当然,更重要的是,她家在城市。 对于韦小唯而言,王溯无疑不是理想的对象。但是,当时,她实在已经寂寞得太久,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里,似乎埋藏着数以万计的石油和天然气,再不开采,随时可能自行燃烧。而恰在此时,王溯发动了一轮又一轮顽强的进攻。这极大地满足了韦小唯的虚荣心——毕竟,在女人的天性里,总蛰伏着被男子苦苦追求的欲望——于是,她屈尊就任了王溯的第一任女友。 可是,当王溯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成功地追上第一丑女时,他却失望地发现,她非但不温柔,而且并不爱他。王溯幡然醒悟: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位英武的猎手,在追捕一只惊惶的狡兔,而实际上,韦小唯才是这场爱情角逐的真正主宰,早在猎捕游戏开始之际,便轻易而不露痕迹地驯服了他——利用的是世人心中那若隐若现的城乡地位差异,以及由此衍生而出的潜伏于他内心的自卑——王溯陡然明白,他之所以象刺猬一样浑身是刺,仅仅因为他其实象刺猬一样软弱无力。 而韦小唯,以一个小市民女儿特有的世故和精明,迅速地捕捉了王溯思想的变化,然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果断提出了分手。她逢人便说她早已受不了他那土兮兮的乡下口音,还有他那同样土兮兮的名字——王树根。 王溯当然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怎么说,总也不能让那个农村生先把我甩了!”王溯知道韦小唯是这么想的。其实,不管他取的是什么样的名字,她都会离去。不过,虽然如此,他还是决定要把名字改一改。他选择了“溯”字。“溯,逆流而上之意。”王溯一边翻着字典,一边痴痴地想象着未来,那时,他还有青春的激情还喜欢梦想,还相信人定胜天的神话。 5 ……随着交往的加深,那个瘦高的男生,简直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尽管,女孩坦白地告诉过他,她是一个将军的女儿,这肯定是一场无望的爱情。但他依然感到了与日俱增的甜蜜。在每一个夜晚,那位美丽的女孩,都会从空寂的阶梯教室走入他的梦境;而在每一个白天,他总是度日如年地企盼着太阳早点下山,周末早日到来…… 他的反常表现,引起了同寝室男孩们的好奇,经不住室友们的一再追问,一个星期五的夜里,他不得不将自己的奇遇和盘托出。这段艳遇自然引得男孩们垂涎三尺,可是,其中一个交游颇广的男孩却冷不丁说:“哎呀,那女孩头发是不是特别长?” “是呀。” “那她是不是总穿一身白衣服?” “这……,你怎么知道?” “哦——”,那个男孩说话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她是不是一个将军的女儿?” “天哪,怎么你连这个也知道,莫非你和她曾经……?” 王树根——这的确是个土得掉渣的名字。透过这个倒霉的名字,王溯几乎可以看到自己所有不幸的根源:谁叫他萌生在一个大字不识的农妇腹中呢?谁要他父母年事已高,而弟妹却有一大群,家里入不敷出呢?谁要他空有大志却没有关系更没有后台呢?但是,这一切他都无可改变,他能更改的只有他那土兮兮的名字。于是,几乎是怀着满腔的仇恨,他把“王树根”改成了响当当得“王溯”,哦,这真解气!/* 61 */ 六根手指(3) 然而,一个人,在静夜里,他偶而会泪流满面地哭醒。“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呀,连父母起的名字都保不住!”王溯痛苦地感到,他仿佛陷入了一个无际的泥沼,他拼命挣扎,却反而陷得更深。又黑又臭的淤泥,沉默而冷酷地禁锢住他,令他更加无力自拔——因为名字太土,所以改名字;因为恋爱失败,所以嫌名字太土;因为因为作生意赔本,所以想借恋爱消愁;因为想当干部却没有同学选他当,所以想作生意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因为学习成绩差,为了让别人看得起他,所以想当个干部…… 王树根的成绩能好得了吗?虽然他是他们那个偏远小县高考的前几名,可到了这所名牌大学里,竟是全年级倒数前十名。如果不是国家的地区照顾政策,他一辈子也别想进这样的一流大学。 但是,进来了,又怎么样呢?分数太低,总让别人看不大起。他也试图赶上去,可他的外语比别人差得太多——这能怪他吗?他以前连录音机都没碰过——无论他怎么赶,他的口语和听力始终是别人逗乐的笑柄…… 那么,此路不通,咱另辟蹊径——他决心当一名好干部,用无私的奉献来换取同学们的尊重。哦,他的要求是那么低,他决不是想图谋什么,而仅仅是希望别人不再看不起自己。然而,怎么可能选王树根呢?几乎所有的同学,包括其它农村生,都哈哈大笑起来:他又苯,又不善交际,成绩又差,又没钱…… 6 张嫱继续讲着那个故事: “我和她曾经——哎,你想到哪儿去了!”那个男孩连忙辩解,“放心,我一向只是成人之美。” “只不过,我听说,几年前,好象有个头发特别长的漂亮姑娘,在第三教学楼三楼的那间大阶梯教室里上吊死了,还是个什么将军的女儿呢。” “那以后,那间大教室,据说就经常闹鬼,都快成远近闻名的鬼屋了——当然,咱们都是大学生,不该信这些,可是,这世上,有些东西,确实由不得你不信——已经有好几届学生,相传都看到过那女鬼,有人还被吓出了病。” “只有你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虫子,怕是还没有听说过吧,不过,难道你没有发现,到那间阶梯教室上自习的人,总是特别少吗?” “那人肯定是在嫉妒!唉,哪儿都有这样的人——永远见不得别人开心。”听着张嫱的故事,王溯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想,“人这东西还真不能闲着,闲了便会没事找事,动歪心思。象我这样,成天心里憋得没半丝缝隙,哪里还有空闲去算计别人呀……” 王溯的心里能不憋得慌吗?前些天,他才收到一封家信,里头说,二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可家里实在没钱交那高校教育改革的硕果——每年四千多的学费——这对于城市家庭来说,或许还可以承受,但对于偏远山村的农家,实在是不堪重负。结果,名牌大学自然没敢去,还耽误了时间,连三流学校也错过了……还有,哎,王溯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些年来,家里为了供他和二弟念书,算是弹尽粮绝了,三妹、四妹都只读了两年小学……哦,三妹的孩子不知生下来没有……还有四妹,小小年纪,不过在老家那穷地方,也该找婆家了吧…… 7 “你在发什么呆呀!”看到王溯似乎在走神,张嫱不高兴了,“你不听算了!” “我听,我听。”王溯赶忙低着声赔罪,“我在听哩,我正在猜,那人是在嫉妒哩……” “嘿!”张嫱高兴了,“我就知道你准要想歪——瞧你这木瓜脑袋!不过,故事中那个农村生,倒是和你想得一样。” 张嫱接着讲了下去: 那个农村生,开始也以为室友是在嫉妒,或者,就是在开玩笑,想吓一吓他。“就这也吓得了我?”山里的鬼故事,比这可要吓人得多,何况,他是不信鬼的。嘟哝了两句,男生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上午,男生仍然没怎么在意;但是,到了中午,没来由地,他却感到隐隐的不安;等到了下午,他的心里,竟莫名地一阵阵发起虚来。终于,他再也坐不住了,急急地找到高年级的一个老乡,颤着声音问明了情况。 原来,几年前,还真有那么一个女生,在那阴恻恻的阶梯教室里,上吊死了。“不过,你也别怕,不见得就是她”,老乡说,“见过尸体的人都讲,她有个少见的特点:有一只手——也不知道是左手还是右手——竟长了六根手指!” 啊,六根手指!王溯莫名地心头一惊:想不到竟是个如此诡异的故事。 他忍不住看看身旁的女孩,而她,也正偏过头来,怪怪地,象是在笑,又象是…… “唉,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孩,连讲的故事也这么怪”,王溯想,“不过,如果她不与众不同,又怎么会爱上我呢?”/* 62 */ 六根手指(4) 王溯忘不了自己和张嫱是怎样走到了一起。那时,已经快毕业了,他正为分配的事焦头烂额。看着有的同学因为有个好爹好娘,或者卖身求荣般找了个干爹干妈,再或者干脆明明白白地傍个款儿……居然都有了不错的工作,而他,却只能任用人单位推来挡去——“双向选择”嘛,开后门再不必躲躲闪闪,而拒绝象他这样一个既无背景、又无关系的人,自然有了更多的合法理由。结果,都快“选择”完了,他还是了无着落。 那段日子,王溯陡然感到,自己内心那根生命之弦,终于绷到了极限。四年来,一次次屡战屡败的挣扎,似乎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心力。他越来越感到自己象一个多余的人——早已离开了乡村,却怎么也不能真正进入城市;早已失去了家园,却怎么也无法完全融入前面的世界……他甚至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潮湿而阴冷…… 好在,上天也不是完全不公平的。它在夺去你一样东西时,有时也会心血来潮、发发慈悲,还给你另一样东西。也就在那段倒霉的日子里,张嫱的爱情姗姗来迟——“可以问你一道习题吗?”,恰好也是在第三教学楼的那间阶梯教室里,长发飘飘的张嫱笑吟吟地走到王溯桌前。王溯抬起头,哦,多么可爱得一个女孩儿,又大方,又美丽,又……比起那个满脸雀斑的韦小唯,不知要好一千倍、一万倍哩…… 8 ……那个周末之夜,男生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去了阶梯教室。那个夜晚一直阴雨绵绵,教室里上自习的人出奇的少,不到九点五十,就只剩下那男生一个人了。 时间突然过得特别的慢,十分钟竟象十个世纪那样漫长。终于,校园的钟声响了十下,学校舞厅的舞曲随之嘎然而止,四周陡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这时,阶梯教室的门“咔”地响了一下,那个一身素白的少女,一步步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 张嫱讲到这里,校园的钟声沉重地响了十一下,十一点钟了。校外隐约传来的舞曲也似乎随之嘎然而止,幽静的林荫道陡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俩的脚步,在“啪嗒、啪嗒”地呻吟。 王溯下意识地看了看身旁的张嫱,他到这时才注意到,原来她这晚一直穿着素白的一身,此刻,在惨白的路灯光下,显得生疏而阴冷;他也是到这时才注意到,她的脖子,那么细,那么长,象冰一样泛着凉意,而她那长长的头发,在夜风中无声地飘动,似乎正和那阴森的树荫绞在一起,要将这幽长的林荫道,缠绕得更加幽长。 9 ……这时,那个女生已经紧挨着男生坐下。 男生感到仿佛有一缕寒气,从她身上隐隐地透过来。他大着胆子向她的手瞄去,可是,她的左手握着,右手插在兜里,都看不到。 正在这时,男生冷不丁看到,女孩素白的衣领上,有几抹血红的印迹。他悚然一惊,心象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了一下,冷汗顺着脑门淌了下来。 “哦,我下午不小心溅了点红墨水”,女孩好象知道他的心思,淡淡地笑了笑,抬起左手理了理衣领。呵,这是多么美丽的一只手呀,细嫩,白皙,不多不少的五根手指,光洁而圆润。 男生长长地吁了口气,悬起的心落下了大半。唉,还是大学生呢,疑神疑鬼的,书都白读了!正当他暗暗责怪着自己时,突然,一股凉意,穿透他的衣裳,直袭而入——她的右手,不知不觉中,已经搭到了他的肩上! 这时,离宿舍楼终于只剩一小段路了。“就要到了”, 王溯吁了口气,他有点奇怪,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这么紧张。恰在此时,他冷不丁发现张嫱的衣领处,也有几抹血红的印迹。 “哦,下午不小心溅了点红墨水”,张嫱作个鬼脸,笑了笑,“看电影时你没发现?” 说话间,这一小段路的路灯,突然熄了——经常会遇到这样的路灯:质量不好,或者因为用得久了,一会儿亮,一会儿熄,过会儿又亮,再会儿又熄——平时,王溯倒觉得挺有趣的,然而此刻,他却感觉陡然陷入了死一般的黑暗。前方宿舍大楼的灯火通明,更衬出林荫道的阴深,王溯突如其来地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外国恐怖片中的场景:千百个吸血僵尸,从漆黑的树冠里,伸出它们鸭子一样又细又长的脖子,无声地笑着…… 10 ……就在这时,那男生急中生智,说:“我昨天正好学会了看手相,给你看看吧。” 女孩伸出左手。 “哦,男左女右”,男生说,“得看右手才灵。” “是吗?”女孩似笑非笑地看了男生一眼,然后缓缓伸出右手。 这时,窗外的雨已经越下越大,一扇又一扇未关好的玻璃窗,在一阵阵吹来的冷风中,不时发出冰冷的碰撞声,象是深夜里怪异的呻吟。在一道急促的闪电过后,男声凄厉地惨叫一声——他看到了——六根手指!/* 63 */ 六根手指(5) 张嫱的左手挽着王溯,缓缓伸出了右手。这时,一阵风吹过,浓密的树冠发出令人发怵的声响。在昏暗中,王溯看到张嫱摊开的右手,居然长着六根手指!他惊叫一声,着实吓了一大跳。 “哈哈哈……”张嫱的笑声象开闸的洪水直泄而出,“我还以为农村长大的男孩子,胆子会大一些,没想到,你比他们还胆小!”她一边笑着,一边拆下右手上绑着的那截橡皮手指。 “他们——” “是啊,他们”,张嫱好容易才止住笑,“你是‘他们’中的第七个”。 “原来,……原来,你和我谈恋爱,只是为了……” “不可以吗?我不早就告诉过你,只有傻瓜才相信爱情”张嫱又笑了,“好了,本小姐还得再找人作实验,没工夫陪你,咱们到此结束,Bye-Bye!” 就在张嫱背转身去之际,她突然听到一阵古怪至极的脆响,重新扭过头来,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一截胚芽般的东西,正从王溯左手的拇指根部破皮而出,见风就长般迅速变大,转眼间,竟然长成了一根手指! 等惊呆了的张嫱回过神来,她“呀”地尖叫一声,不要命地朝宿舍大楼跑去。她听到王溯凄厉的叫喊从夜风中传来:“啊,六根手指,六根手指——我长了根多余的手指,我是个多余的人……” 11 第二天早上,人们吃惊地看到,一个瘦高的男生,吊死在林荫道的一棵大树上。没有谁知道他为什么要自寻短见,也没有谁真正在意这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的死去,他们看了看热闹,便又各奔东西。只是,偶尔,可以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看见了吗?那人可真怪——他有只手,竟然长了六根手指。”/* 64 */ 森林之妖:死谷 (1) 作者:李异 解放战争后期,有一支国民党的残军,逃进了大山后就再也没出来过,人们都以为,他们只是为了躲避解放军的进攻才不敢出来。后来在剿匪斗争中,解放军把这个区域翻了个遍,结果发现,那支残军全部死在了这个山谷的密林中,他们在死前好像经过了一场激战。但奇怪的是,许多军人都是自杀而死的,从他们骸骨的姿式和颅面余存的表情看,像在躲避一种极可怕的东西…… 1 1969年,我在湖北神农架插队。当时全国上下都在轰轰烈烈开展“农业学大寨”的运动,烧山造田,开沟筑渠,那份干劲和激情现在想起来仍使我振奋不已。 我和同乡小梁、小玫被安排在宣传队工作,所谓宣传队,其实只是负责写写诸如“广阔天地炼红心”、“抓革命,促生产”、“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之类的大标语,或者开着一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破拖拉机,从这个村子到那个村子用大喇叭一路喊过去,大部分时间却闲得很无聊,于是起哄似地跟着村民们烧了不少山,这件恐怖的事就发生在那一年冬天。 当时宣传队共有六个人,四男两女,除了队长张国庆刚刚过了而立之年外,其余的都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所以聚在一起是嘻嘻哈哈很青春的一群,加上那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革命豪气,便仿佛真像老人家说的那样,这个世界归根到底是我们的了。 11月13日上午,我们突然接到任务,要去大山深处的红星公社作专题宣传。得知消息后,大伙儿都很兴奋,到农村这么久,从未真正到过深山,很想去见识一下,听说还可以吃到很多野味,可以解解口涝,因此队长一吆喝,所有的人都齐唰唰背着挎包站在他面前了。 生产队里的民兵组长阿雄扛着三支步枪走过来,他是我们这次活动的向导,很典型的山里青年,却长得跟葛存壮似的,我们队里的铁姑娘程玲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搂着小玫一个劲地窃笑。 “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到红星村得走一天一夜的山路,喂!笑什么?没说别人,就你们俩,现在笑,待会儿可能就要哭了。山里面有的是饿狼、野猪,蟒蛇……还有很多可怕的东西,啊呜!吃了你们!”阿雄朝她们扮了个凶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