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那个夕颜树下的孩子! 血一样的夕颜。 虽然没有到傍晚开花的时间,庭院里那棵木槿树上却到处都是绽放的血花。 那是飞溅的人的血和肉。 木槿树上吊着血肉模糊的两具尸体,上面到处都是乱刀的痕迹,腹腔和胸腔全部被剖开。 “小家伙,这是第一遍:那四个叛军士兵藏在哪里?”看着被吊在半空的小小的躯体,带领那一小队士兵的尉官冷笑着扬起手中的马刀。 上面一滴滴淌落的,全是这个孩子双亲的血。 “……不告诉你!”不会说谎的孩子睁大着秀丽的眼睛,带着哭腔恨恨地回答。 “唰!” 一刀毫不留情地砍在孩子的左肩上! 孩子嘶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体痛苦地抽搐着。 “小家伙,你娘挨了十七刀,你爹挨了二十一刀才断气——嘿嘿,我倒想看看你能挨多少?”马脸的尉官涩声笑着,反过手用刀背狠狠抽打着,问一遍、砍一刀。 “好,第二遍:那些叛军藏在哪里?” 因为剧烈的痛苦,孩子的小脸扭曲得厉害,大口大口地抽着气,半天才不成句地挣扎:“不……就不……告诉……就是不……” “小家伙,再不说,可是和你爹妈一样的下场哦!”刀锋一点点地顺着孩子幼嫩的皮肤割了下去,在女孩的哭号声中,由额头划至下颌。血登时覆住了小孩的半张脸。 “啧啧,你说有多可惜——本来是一个美人胚子呢!~快说,那几个人在哪里?不说的话,你的脸就会被划得乱七八糟哦!小妹妹。”马刀再一次缓缓举了起来,刀尖上的血珠泛着冷冷的腥光。 “……嘻嘻。”看着凶神恶煞般的尉官,血流披面的小孩子忽然有些诡异地笑了起来。 流着血的脸孔,天真无邪的笑容,然而盯着他的眼睛却是如同恶魔一般! “妈的,小鬼你再笑笑看?!”被看的心里有些发毛,滴着血的马刀再一次举起——“沧蓝哥哥……”小孩轻轻地笑着,用右边那只没有被血糊住的眼睛看着他的身后,仿佛是轻轻地对谁叮嘱,“沧蓝哥哥,要杀了这个人哦!” 呼号声零落地在身后响起,尉官大骇回头——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下了他十多个属下!居然就在片刻之间全部倒下了! 四个身影闪电般地掠进院子,在一片血雨中站到了敌人的尸体上! 然而居中的那个蓝衫少年的剑却还在鞘中——他就站在离自己不到一丈的地方,用黑到发蓝的眼睛冷冷地盯着自己,眼眸中仿佛有烈焰在燃烧——那仿佛是来自地狱的眼神! “小颜,看好了。”沧蓝的长剑平平举起,忽然闪电般地从剑鞘的两端反手抽出了双剑!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回天剑舞——说实话,那时候的她根本没看清楚沧蓝的出手,她只看见那回旋而出的六剑如来自炼狱的雷霆一般耀目,在剑光和蓝影中,她只看见有血色如烟火一般盛开…… 先是双手,而后是双脚,就从烟火中飞了出来。 双剑相交成十字,轻轻一划,左右颈动脉中的血如同喷泉一般地冒出。那个转眼间就瘦小了的尉官就如木桩一般地倒在了那棵木槿树下。 而且,在血流尽之前,这个没有四肢的人还不会死……… “嘻嘻………”树上吊着的孩子轻轻地、愉快地笑了起来,血迹下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彩,“嘻嘻……真好!” 剑光再次一闪,满身是血的孩子跌进了少年的怀中——“………小颜………小颜!”他的声音居然带了微微的哽咽,一任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蓝衫。 在另一边,玄武他们动手开始解下树上挂的那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那一对曾经容留、照顾他们的猎户夫妻!尸体流出体外的内脏粘住了他的衣服,死去人的双眼始终不曾闭上……… 然而不到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曾那样地关怀照顾着几个少年。 这三个经历过上百次战役的少年兵忽然间失声痛哭。 那个孩子却一直一直地微笑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她的笑容却是冷冷而空洞的——从此以后,她就一直只会这样地笑了…… 在收拾尸体残骸的时候,沧蓝轻轻抬手,遮住了孩子另一只看得见的眼睛:“不要看,小颜。”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漫天飞! “……” 陡然间,怀里的孩子忽然哼起了这首童谣,轻轻地、轻轻地,仿佛怕惊醒了什么……… 那也是“夕颜”最后一次唱这首童谣。 没人知道,那一天,正是她的十一岁生日。 作为“萧夕颜”的人生,也只是延续到她十一岁的生日为止——那一天,对于她和其他几个人来说,全部都是黑夜开始的一天,是地狱之门徐徐在眼前打开的一天……… 此后,就完全是在黑暗中奔走的人生了。 从满十八岁开始正式地成为组织的一员,不停地奔走于各处,按照老大的命令,把剑刺入一个个朝廷显贵要员的咽喉,在满地的鲜血中,她依然是笑着的,笑得冷漠而空洞。 还记得在烈火中燃烧的家园,还记得树上挂着的双亲的尸体,然而,8年来血与汗汇集成的河川是那样的深而广,站在河这一边的“朱雀”已经看不清楚那一边隔岸的过去岁月,看不清楚沧蓝、青龙、白虎和玄武几个人过去曾经微笑过的脸。 唯一记得的,只有那绽放着血花的夕颜树,一朵一朵,宛如萦绕的怨灵。 ……… “我叫夕颜!——喏,是和那株漂亮的树一样的名字!” “小颜将来长大了,一定会比花更漂亮哪!” …… 暮色中,一样的木槿树下,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脸上那长长的刀疤——那自额角起一直划到下颔的丑陋的伤痕。……什么都改变了——过去的血色淡漠了,眼前的黑暗浓重了,所有人的血冰冷下去了……… 然而,唯一从来不曾改变的,就是脸上的伤痕。 让她永远记住人生如水晶片片破碎的那一天! 。Act-5- 绯红色的花瓣,零落地掉在深蓝色的大氅上。 每掉一片,他的心居然就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曾经看着地狱都面不改色,但这一树的野木槿居然象针一样地一直刺到了内心最深处。 回忆居然一直追溯到了那样的日子——他还会微笑的日子…… “哥哥,摘花给我!” “沧蓝哥哥笑起来好好看………” “哥哥以后要经常笑给小颜看哦!——小颜会唱歌给你听的。” ……… “回总部去,一切就当做没有发生。”夕颜树下,蓝衣的男子再一次低声重复,漆黑的眸子里有微微的星光,“我也不会再派你去执行你不愿意执行的任务。” “绝不!”朱雀的声音如同碎冰一般在夜风中响起,她回头,站起身看着花树下的男子,一字一顿地重复,“死。也。不。” 她当然知道,叛离组织的人,唯一可走的道路,就是通向地狱的路! 然而,她却头也不回。 离开8年来朝夕相处的人,离开一直抚养她、保护她、教给她一切的人。在所有成员面前,对老大说出“我要离开惊蛰”六个字,看着所有人敬畏的老大,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在她掉头走开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所有人仿佛都听到了“啪”地一声轻响,似乎空气中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片片破碎了……… 沧蓝蓦然回头,目光闪电般地落在这个铁了心叛离的下属身上。 他当然知道,从说出“要离开”这三个字起,一切就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她的意志,从来都是不可改变和动摇的——从8年前开始,就是这样! 但是,为什么他竟可笑到要几次说出那么软弱的挽留的话。 “好,那么按规矩来——”他的声音也冷漠淡然地从嘴里吐出,长剑缓缓地从大氅中举起,剑柄上的金属闪着冷冷的光。“你已经打倒了其他三大杀手,如今,只要再打倒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嘻嘻。”忽然间,朱雀轻轻地笑了起来,伸手接住了一瓣半空中飘落的残花,她的眼睛里,闪耀着水一般清澈冰冷的光。 看着熟悉的回天剑舞的起手式,绯衣少女仿佛看见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掩嘴吃吃地笑了——“我的武功全部都是你教的,论身手、论经验,我怎么可能打倒你呢?这不是白费劲吗?” “不打倒我、从我尸体上踩过去,你就没办法离开这个地方。”沧蓝也是不惊轻尘地一字一字说着,双臂一震,大氅从肩头滑落——掉在落满血色残花的地面上。双手交互握着剑柄,深蓝色劲装的惊蛰缔造者如同渊停岳峙般地拦在她前方的路上。 “唉………真是伤脑筋。”朱雀叹息着摇头,也缓缓从袖中抽出了双剑——但是,她抽出剑后的第一个动作,却是反手用剑脊照了照自己的脸。 雪亮的剑身反射着林中淡淡的星光,在她的侧脸上浮动不定………也映着她脸上那深可见骨的伤疤。 沧蓝的瞳孔忽然略微收缩了一下。 在这一瞬间,两道剑光陡然在暗夜中亮起!如闪电划过长空,十字形相交的光芒如雷霆般剪向咽喉! “叮!”轻轻一声脆响。 花树下的蓝衣男子身形丝毫不动,但他手中的剑已经出鞘,双剑片刻不迟地左右架住了已到咽喉边的利刃。看着眼前的女孩,黑到发蓝的双瞳里隐约有痛彻心肺的表情。 “唉,说过了是白费劲嘛!我不和你打了。”仿佛是娇嗔般地,在以命相拼的时候,她竟毫不在乎地放下了剑,入鞘,然后就大大方方地回过身去走开。后背上所有的空门完全不设防地大开着。 “唰——!”忽然间,利刃划破了空气! 她一个踉跄,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向前冲出了三、四步,死去般地匍匐在地上。后背上、一剑从左肩斜劈到腰际! “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杀你。” 身后的声音冷淡地响起来,靴子踏过枯萎的花草,在她背后几步开外停了下来:“拿剑!站起来!” 由于巨痛,她嘶嘶地轻声吸着气,双臂用力撑着地面不让自己倒下去,血在绯红色的衣服上很快弥漫开来。 “就是不……不起来!就是、就是不……”她屈膝半跪在地上,咬着牙,居然还是有些赌气地顶撞。 滴着血的剑再一次毫不迟疑地举起。 “嘻嘻………你是不是想数数看,我能挨多少剑才断气?”忽然间,朱雀回过头,看着沧蓝微微地笑起来。 那样天真无邪、却是冷冷空洞的笑容! 这句话的杀伤力是巨大的。即使是惊蛰的创始人,也无法掩饰一刹间脸上痛苦的抽搐。 “爹爹,娘亲!你们看,沧蓝哥哥要杀我呢………”看着他背后那棵夕颜树,绯衣少女忽然仿佛是对树上的什么人轻声抱怨娇嗔,眉头因为疼痛而紧紧皱了起来。 遥远的回忆忽然间笼罩了他。 烈火。鲜血。尸体。屠杀。逃亡。 梦里的童谣。血一样的夕颜。 仿佛是受了催眠般,剑从他手上垂了下去。他顺着她的目光缓缓回过头去,看着身后那一树野木槿。 满树的鲜血。血肉模糊的尸体………树上吊着的孩子在鲜血中笑着,轻轻叮嘱他——“………要杀了这个人哦,沧蓝哥哥!” 肩头上蓦然有尖锐的刺痛! “嘻嘻………刺中你了。”耳边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如歌唱一般的笑声。漆黑的双眸中,映出了那把深深扎入他肩头的利剑,另一把正闪电般地划向他的咽喉。 “噗。”剑刃割入了肌肉。 银铃般的笑声嘎然而止。朱雀雪白的脸上有僵硬震惊的表情——沧蓝右手上的剑已经被扔到了地下,修长的手指流着血,然而却是纹丝不动地空手握住了那把划向喉头的剑。而他左手上的剑,已割破了她颈部的皮肤,就冷冷地停在了那里。 朱雀一直微笑的脸上终于有错愕僵硬的表情,笑容在嘴角冻结。 因为她看见了!看见有幽幽的火光从对面那个人眼眸深处燃起,如炼狱里燃烧的烈火!他的眼神变了! “喀嚓。”轻轻的脆响。沧蓝的手指渐渐收紧,她右手中的剑居然被一寸寸地捏得粉碎! 那还是在她满十五岁时候,几位哥哥送给她的礼物。 一个耳光用力地打在她脸上! “你怎么敢这样!” 流着血的手用力地扇在她脸上,痛彻心肺。他的血在她脸上纵横流淌,沿着那道疤痕缓缓流下。 “你怎么敢这样背叛我!!从你小时候起,我是怎样对待你!你现在又是怎么回报我的!” “为了那个狗官一家,你居然敢这样!” 她被打的踉跄后退,背心重重地靠在了那棵野木槿树上,撞得花瓣纷纷扬扬落下。看着8年来第一次用如此语气和自己说话的沧蓝,看着他眸中烈烈燃烧的火焰,她心里忽然有些畏缩了一下——誓不低头。本来在去意萌生的刹那,她就从来没想到自己还会动摇。因为他的震怒,才明白在那个人深不可测内心里,自己是有一些份量的。正因为他的震怒,她才感到了畏缩。 沧蓝哥哥………她在内心忽然轻轻叫了一声这个遥远的名字。 “那户人家到底给了你什么?你竟然这样的袒护他们、不顾一切地和我做对!到底给了你什么?!”沧蓝的声音都有些嘶哑,因为狂怒,漆黑的眼睛中有隐隐的蓝光,他左手滴着血的剑再一次扬起——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剑光如蝉翼一般展开,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大哥,住手!住手——!”耳边忽然有熟悉的急切的叫声,她的身体忽然被外力用力地带到了一边。在剑风呼啸而过后,她睁开眼睛,看见了匆匆赶来的青龙与白虎。 青龙的长枪已经被刚才那一剑截为两段,白虎毫不犹豫拦在了自己身前。 刚才在和自己交手时,为了名正言顺地放自己走,他们两个就或多或少地挂了彩,如今虽然是二对一地面对着沧蓝,却仍然显得有些狼狈。 “大哥,绝对不能杀朱雀!绝对不许!” 。Act-6- 听到那么强硬的话、居然从一向对自己敬畏服从的下属口中说出,沧蓝目中精光一闪,脸上有冷笑的表情。然而,看着面前两个人毫不退缩的眼神,看着地上仍然昏迷不醒的玄武,他眼里的火光渐渐熄了下去…… 如果真的要对朱雀格杀勿论的话,恐怕他们三个人会不顾一切地阻挡吧?即使是他们三个人联手无法阻止,但如果朱雀死在自己手上、从此以后整个惊蛰组织势必会土崩瓦解吧? 那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局面……甚至比她的叛离更加不愿意。 8年了……在这个孤女身上,每个人都投入了全部感情……也许,因为所有人都寂寞。 天知道他们几个杀手,是怎样带大这样一个小女孩的。看着她长大、学艺、自立、加入组织……曾以为大家一生都不会分离,将会在黑夜里一起走下去。 玄武甚至曾经说过:只有在看着小颜的笑容时,才能意识到自己的确还活着………难道,他不也是这样的吗? 然而,如今又若何? 亲眼看着长大的人背叛了自己,在她提出“我要走”的时候,那坚决的眼神、一如当年对拷问她的官兵回答“就是不说”——那是誓不低头的决定,毫无圆转的余地。 “十八岁以前,你如果要离开惊蛰,随时随地都可以………因为那个时候,你还不是组织的一员。” 终于地,低低的话从沧蓝的唇边吐出,飘散在深夜的森林中,他抬头,看着在夜色中开得正盛的木槿花,继续道:“十八岁那年,我让你回到林外去过普通人的生活,但是你自己选择了要留在组织里——既然,那个时候你没有走,如今你想离开,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朱雀带着血迹的脸上泛起淡淡的苦笑:“是的,我知道。” 十八岁那年她为什么不走,他知道吗? “如果沧蓝哥哥在这里,那么我也要在这里!” 哪怕前方是永远的黑暗,她也不会退缩半步!即使是炼狱、即使是与世隔绝,他在哪里,她也会在哪里! 在他摘给她那一朵夕颜的时候,她对自己说:“小颜长大了,一定要嫁给沧蓝哥哥………哪怕就一天也好呢!” 因为想跟得上他的步伐,因为想成为对他有帮助的人,因为想能和他并肩战斗,所以她才忍受着这样残酷的训练和刺鼻的血腥。 然而,一年以后,当决定离开他身边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有回。 世间,居然有一种比爱情、友情和亲情更加强大的力量,让她最终选择了离去! “……我本来想要你的命……”略微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夜风里,和着他微微扬起的发丝,浸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开始凝结——“但是,既然大家都反对,那么就这样处理吧……” 流着血的手缓缓抬起,摊开,掌心中还印着两道深可见骨的剑伤——“把你在这里得到的东西全部留下,然后永远不要回来!” “好!”直视着对方深不见底的眸子,她一咬牙,干脆地回答。 金银。令牌。暗器袋子。随身带的应急药物。总部的地图。他亲手写给她的武学小册子。还有很多女孩子才喜欢的零碎的小东西,是以前兄长们陆续送给她玩的。 在全部翻出了随身的东西后,想了想,她反手解下了头上的束发银环,长长的头发如水一样地流泻了下来。 最后,她甚至俯身脱下了脚上的绣鞋,光着脚站到了潮湿的草地上。 “这身衣服没办法现在留下——等我出去买一件替换的后,会立即送回给你……”她静静地说。 然而面前的人都没有回头看她——“……还有呢?” 还有什么吗?看着背过身去的高大人影,她忽然间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似地,蓦然抬头! “我知道了——都还给你!!” 在身边的青龙和白虎都没有明白过来之前,她闪电般地反手拔出了那把尚未破碎的长剑、倒转了剑柄! “嚓!”剑光闪过,鲜血飞溅——左手拇指的筋络被一剑挑断! 筋络一断,终生无法再用剑。 身边的两个人同时失声惊呼——是这个!老大要收回的,居然是他曾经倾囊传授的回天剑舞! 然而,朱雀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左手拇指筋络一断,马上用牙齿咬住了剑身,将右手向剑锋上凑了过去! “够了。”忽然间,她的右手被人从空中握住——沧蓝在电光火石之际回身,扣住了她的手腕,淡淡道:“谁说我要的是这个?” 此际,甚至连朱雀都有些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一手创立这个庞大杀人组织的人。 然而,他放开了手,缓缓摊开了另一只手。 手心里,是一个高不盈寸的小瓶,白瓷小瓶。上面用朱砂写着三个小楷:洗尘缘。 “啊?……”一刹间,一直镇静到不可思议的绯衣女子脸上终于起了无法控制的抽搐。看着那个小小的白瓷瓶,不由自主地连退了几步,背心一下子又靠上了夕颜树。 “大哥!”旁边两个人同时再次惊呼,“……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冷漠的声音回答,再次更近地把药递到朱雀的面前,“这个是基本要求,不是吗?她知道了太多组织里的秘密,怎么能够让她就这样离开!” 原来要她留下的是这个——是这8年来的所有回忆!……所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所有的欢乐、辛酸、痛苦和泪水…… 仿佛怕冷似地、她缩了一下身子,尽力把头向后仰靠在夕颜树上,远离那个恐怖的白瓷小瓶——不要……绝对不要!她绝对不要被洗脑!! 即使是离去,她也不愿意忘记所有的一切,忘记和他们在一起的所有时间……这是她记忆中最最珍贵的部分,无论如何、无论身在何方,她永远都不愿意忘记! “朱雀,既然你要脱离组织,这是最宽大的处理了………”黑发下的眼睛闪着冰一样的光芒,药瓶的塞子被轻轻打开,“——这样,对你、对我们都好……” “不!绝对不要!”她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嘶声大喊,想从那个人的控制范围下逃离。然而他用单手就制服了她,点了她的麻穴,让她无力地倚在那棵花树下。 “这是你没办法选择的事情……”沧蓝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丝罕见的笑意,伸手,捏开了她的下颌,“苟生离,不若相忘于江湖——要离开的人是你,不是吗?” 她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身边另外两位,然而,出乎意料地,青龙白虎居然都没有动,只是在一边看着她,目光哀戚而沉痛——“的确,还不如长相忘……就当8年前我们就没有遇见过。” “只可惜,玄武没办法醒来见你最后一面……” ----放手、放手啊! 绝对不可以、不可以忘!! 宁死都不要忘记! 然而,那冰凉的液体缓缓顺着她的咽喉流了下来,那瓶“洗尘缘”! 沧蓝的脸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她,带着言语无法描述的表情。等到他放开手时,药水已经完全被灌入了朱雀的胃里。 “咯、咯……”她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响声,尽了一切力气,却无法再把药吐出来! 双手捂着咽喉,泪水忽然从她眼中涌了出来。 8年了,她都是那样冰冷空洞地笑着的吧?泪水——似乎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了。 曾以为在看过那样的惨剧以后,无论什么样都无法再让她流出泪水。然而如今,在泪水不受控制地划落脸颊的时候,她才惊觉,世间居然还有能再次让她痛不欲生的事情! 到了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睁开眼睛的自己就永远无法记起眼前的人们了吗?所有的一切,就如雾一样永远散去不留任何痕迹吗? 所有的欢笑、泪水一一散去,只留下一片什么也没有的惨白! “我不想、不想忘记……不想忘记你们………青龙、白虎、玄武……还有,沧蓝……哥哥……”在陷入药力挥发的恍惚前,她只能喃喃地重复着这样的话,却毫无办法控制胃里热流的沸腾。 “要离开的人是你!”沧蓝平静地反驳,然而到了最后,连他自己的语气都开始按捺不住地颤抖——“到底那个狗官给了你什么!你不仅违抗我的命令不杀他,居然还这样坚决地离开!究竟是为了什么!” 微笑,淡淡的微笑忽然又出现在朱雀苍白的脸上! “刘大人……刘大人是个好官啊……一家人都很好!嘻嘻………”她渐渐开始恍惚的眼神里,忽然有清水一般美丽天真的波光——她有些奇怪地轻轻笑着,对着沧蓝说:“那两个小孩子,都笑着,叫‘姐姐,姐姐………抱抱’!而且、而且,他们院子里……有很高的一棵夕颜树呢!……好漂亮、好漂亮……真的不想让血溅上去啊……要、要不然,和当年那些坏人,有什么两样呢?” 笑的时候,她左脸上那条可怖的伤疤就跟着皱了起来,让笑容显得有些诡异。然而,她的整张脸,却微微泛出了奇异的柔光………仿佛是碧空的明月。 “就是因为那棵树,你就这样放过了那狗官吗?当年正是他、帮着朱元璋屠杀了义军多少兄弟!”沧蓝的声音仍然是冷漠的,但是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了悲怆的神色。 “沧蓝哥哥……你说,我们做的都是对的吗?知道外面百姓怎么说我们的吗?…他们、他们说我们是叛贼!上次,李尚书被我杀了后……来送葬的百姓一直排了十多里路……” “从去年杀了李尚书后,我就开始在想我们做的对不对……连方将军,都已经归顺朝廷了。但是、但是……我不想再杀人……无论如何,我不想再杀人!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哭、有人死……而且,老百姓说,不对的是我们……他们想过安定日子,而我们、我们在和他们作对呢,大家都说我们该死……” “别听他们胡说!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些道理!”也许感到浮躁,沧蓝的声音有些嘶哑,“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所做的事,只要无愧于心,不要在乎别人的说法!” 然而,悃意一波一波地袭来,她的眼帘开始渐渐有些下坠,声音也低了下去:“从小到大……你们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的兄长、是我的朋友……然而,即使这样……我也不想再杀人……” 沧蓝伸手,扶住了她,让渐渐昏睡的她靠着木槿树坐下。他的眼睛里有淡淡的悲伤,然而更多的却是释然:“原来是这样………如果你选的是和我们不一样的道路,那么,就自己好好的走吧。” 夜,已经深了。森林弥漫着浓重的雾气,静谧得出奇的夜里,只有血色的夕颜,在一片一片地凋零。 那是无法见到日光的花。 盛开于暮色,凋零于深夜……所有的美丽,都在夜色中默默化为泥土。 希望、希望她,不会是这样子的吧?无论如何,不想看见她的青春和他们一起湮灭在黑夜里。 “睡吧……明天醒来的话,什么事都没有了。”蓦然,一直不出声的青龙在旁边轻轻说了一句,带着淡淡的笑意,“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但是、但是我不想睡……”忽然,已渐渐委顿的朱雀挣扎着,拉住了沧蓝的手,微微喘息着,微弱、然而几乎是哭出来一般地说,“我要醒着……看着、看着你们……如果睡了……就再也、再也看不见了……” 然而,她脑海中的记忆,却在如潮水一般地退去,渐渐变成一片惨白。 在爱与恨都消失以前,她开口说出了深藏多年的心声——“还记得、记得那一天你摘给我的夕颜吗?……沧蓝哥哥……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长大了能嫁给沧蓝哥哥……那该有多好啊,哪怕就是一天也好呢…… “可是……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你不知道人会长大、会变的吗? “不要那么凶好不好?……我很怕你呢……但是,以后都不会了……都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