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便是我死了,能对父王有所助益,也是值得吧!”这样想着,竟好似已见到他浑身浴血倒在符坚面前,符坚抚尸大恸,痛哭失悔……想着想着,不由自己双目渐温。 “平原公!” “什么!”符晖一惊,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问道:“什么事?” “天王遣使来了!” 这是他一直在等着,却又最害怕不过的一句话。他定了定神,方才道:“我就来。” 他迎出去,却见帐外一名符坚的贴身侍卫直挺挺地站在雪地里。见符晖出来,他双手捧刀,大声将符坚的话说了出来。 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符晖的亲兵部属听着全张大了嘴,眼睛都向着符晖聚去。符晖象是趔趄了一下,就势跪了下来。这时风已经住了,遍地琼光将他的身形面目映得幽蓝一片。他接过刀,却不起身,道:“有几句话,请代本公转禀天王!” “平原公请起,”待卫忙下身去搀他,道:“各位将军们都嘱咐了,说平原公快些前去谢罪,他们都会代为求情的。” “不,”符晖道手在刀鞘上抚着,仿若正抚着着一段支离破碎的心境,他静静地道:“我不会去了,代我转话吧!” “平原公,这不是赌气……” 符晖恍若未闻一般自顾自的说起话来,将侍卫的言语打断了。 “孩儿固然丧师败阵,可若不是父王当初百般宠护于慕容冲,他何以能作乱于今日?父王竟永远只记得降罪于孩儿,不肯自咎么?”这些话如此刺耳,四下的人全都变了颜色。符晖的亲卫连叫了他几声,他却毫不为之所动,站起身来,声音愈来愈尖锐急促:“当年父王爱他远胜于孩儿,今日他为父王之贼,孩儿为父王死战,这人世,真是何其不公也!” 符晖说到此处,不可自抑地哈哈大笑,将上前意图架住他的侍卫,一左一右的推倒在地上。然后拖着步子,向自已帐中走去。他走得极是用力,积雪中现出两道深沟,雪屑象白浪一般翻在了他的脚下。笑声在冷寂的夜色中传出老远老远,惊得寒雀“吱呀”乱飞。 众人一时都不能回过神来,心里回味道方才的话,个个震惊不已。过了一刻,那侍卫头一个想到不对处,叫起来:“不好!”然后带头往帐里冲去。帐帘一开,扑入他眼中的就是一片耀目的红光。他心神一乱时,脚下骤地打滑,溜出老远,他随手拉住一个架子,方才能站稳。低头看去,符晖的身躯就躺在延至足下的血泊上,那把刀深深地镶进了他的颈中,只露出极少极少的一弯刀脊,象是冬夜重云后微现的半抹小月。 他仆上去扶起符晖,连连叫他,想下手拨刀,可倒底还是不敢。符晖突然睁眼,嘴唇努力的张开,似乎有什么话急于对侍卫说什么。侍卫忙凑近去听,好象是一个“不”字,零碎地飘入他耳中。他一怔,贴近他的耳朵问道:“是不是不要将方才那些话说给天王听?” 符晖似乎想点头,却又摇头,最终紧闭上眼睛。一粒闪着冷光的泪缓缓滚落,淌在如月的刀身上,很快汇入了冒着热气的汨汨血中,再也不见。 侍卫带刀返符坚营,唤了他起来,奉刀说出原由。符坚看着案上那柄染血的刀,缓缓伸出手去握在了柄上,上面余温犹存。“没……出息的……”喝骂在哆嗦的唇间化作惨然半声,不知是哭是吼。那刀上血光刺得他眼中痉痛。他挥袖掩上,狠了心不看,问道:“他死前说了什么?” 侍卫迟疑了片刻,符晖最后说出的那个字他没能听得清楚,又看了一眼符坚此时憔悴的面容,终于道:“什么都没有!” “真的什么都没有?”符坚察觉了他的停顿,厉声追问道。 “真的什么都没有。”侍卫磕下头去,极力掩饰语气中的犹豫。 符坚一时无语,突如其来的沉默中,侍卫心中的不安愈来愈重起来。良久,符坚终于疲乏之极的叹了一声,道:“你们出去吧!” 这一声如此生涩,令听熟了他声音的侍卫好一会方才能反应过来,不安的躬身退下。 整整一夜中,火光将符坚放大了的身形投在皮帐上。值夜的侍卫们一直没有看到这影子移动过,以至于到后来,他们几乎要疑心帐中摆着的,不过是具石像。十六) 秦军既无力保护自已漫长的粮道,围困阿房之策自然也成画饼。当年迁入关西的鲜卑人口滋繁已达四十余万,来投者甚众,所以慕容冲虽然上次惨败,可不过数月便又回复过元气来。 这时正是二三月间,青黄不接,粮草成了秦燕双方都最为着紧之事。关中堡民屡屡向长安运粮,而燕军则千方百计加拦截。秦军出城相护,两军战于骊山,慕容冲先斩秦高原公符方,后击秦左将军苟池右将军俱石子。慕容永斩苟池,俱石子逃遁。燕军一时声势大涨,秦军不得不再度龟缩于长安的高城坚垒之下。如此一来,燕军就大可自如地择坞堡下手,予取予夺,鲜少顾忌,苦乐之状,与秦军相较,自是天壤之别了。 这日慕容冲慕容永领步骑近万,出掠始平。一路上和风熏面,丽日当空,满眼都是初抽新芽的翠叶,径畔偶见一二碧桃,三五艳卉,令人眼前骤亮。当真是春光荡迨,生机无限。方将正午,前面斥堠来报,说是过去五里有余,便有一座坞堡,足有二三千人的样子。慕容冲便下令道:“今日将这堡拿下,便可饱餐安眠,还不快走!”于是一众无不精神大振,快马加鞭赶了去,果然在日头略为偏西之时便见到一座坞堡矗立于高陵之下。那堡墙高十丈有余,全是四尺来长的青石条垒成,瞧上去还有隔壁、暗箭孔和堞墙,似乎很是坚固。这时堡里的人显然已经发觉燕军到来,墙头已经堆起了檑木滚石,堡丁张弓竖枪,神情紧张地注目着他们的到来。 燕军们并无畏惧,反而起了一阵欢喜。这坞堡守备既严密,那么所储自然丰厚。他们经年来干的就是这些事,早已纯熟。不用等将领吩咐,便各司所职起来。他们带了不少攻城器械,先想起来的自是投石机,可是四下搜寻一番,却没有什么大的石头,自然早已被堡民给收入堡中了。不过也无需着慌,另用以木牛车载人潜往堡下。 距堡有三十步时,上面檑石如雨落下,砸到木牛车上,皮破木飞,内面的人自然化作肉糜,可这情形燕兵们早已看得熟了,都无动于衷,依旧猛攻不止。到底还是有近半木牛车到了城下。车顶上有牛皮稻草掩护,任城头泼滚油还是箭石,都不能伤车里的人分毫。车中兵丁用短戟短枪掘土,积少成多,眼见那墙脚的石头下面,已渐见松软。堡内不得不分人到下面堵住洞口。堡头上人一见稀,燕兵便呼哨一声,以云梯强攻,不多时就有了三五十人上去,与堡丁们扭打成一团。堡丁固然有些蛮气力,又泯不畏死,可那里能与这些攻伐经年的兵丁们相较?于是顾得上来顾不得下,不上两刻钟,便已见溃散。 慕容冲轻笑一声,指着犹挂在山峦的那轮落日,对着身边的小六,道:“看,果然不用到夜里。”小六道:“皇上今晚就进去吗?”慕容冲瞧了一眼象群发狂的野兽般拥从打开的堡门一拥而入的兵丁,摇了摇头,道:“懒得闻那股味道,这边站着风吹得舒服。”就命令在外面扎营,将兵马分成四队,一队入堡,留三队守营,各得两个时辰轮转。办妥当了,他用了从堡里送来的酒食,便留慕容永在外头看着,自已睡去。 半夜不知什么时侯,突然心里“格楞”一响,猛地翻身醒过来。叫了好几声,都无人理会。他着恼,那帐帘一掀,酒气扑面而来,却是一名亲卫,面如猪肝,醉醺醺的。 慕容冲连喝问了几声,那兵丁都没法子答上话。他一巴掌将这家伙打到地上,自己冲出帐去,却见营寨里空荡荡,连醉带醒的只有不到四千人。督校们吞吞吐吐,可慕容冲自己心里,已经和明镜一般。自然是因为兵将们都怕去得迟了,只能得些残羹剩饭,因此不顾他轮替之令,尽跑了去。他因然早知自已手下这些人是放荡惯了的,可想着慕容永在外面看着,总该有个规矩,谁知还是如此。 慕容冲好生气恼,这时有名偏将来劝道:“皇上,这左近百里,都无秦军,左将军定是觉得无大碍,方才让兄弟们松活一二。皇上尽管睡去,若有什么异动,自有我等还在呢!”慕容冲明知他说的都是实话,平日里对这种事也都是马虎过去了,可不知为什么此时却总有些心悸。他道:“不成,你给我下去找慕容永,让他把人整顿好,带上来。”那偏将听了知道是个扫人兴致的差事,不由露出二三分难色。可让慕容冲狠狠的瞪着,也不得不撒腿就跑。 向山脚跑去之时,从堡墙破损中隐现的火光和女人哭叫己经让他心痒起来。“这群兔崽子,还有这么大的精神劲头,不知多快活,是该让给爷们了。”他直跑到堡墙边,也没遇上哨兵巡查,不由心里嘀咕,“左将军也回也是大意了些吧!”正想着,足下踢到了软绵绵的一团,他低头一看,却是具穿着燕兵服饰的尸首。他微有些吃惊,想着:“攻下堡城后,分明是将阵亡的弟兄们葬了的呀!” 如此一想,不由起了警醒之意,悄悄闪身躲于堡墙之后,向内面窥探。这缺口上正对着两排房舍,仿佛未破堡前是个盲巷,路上躺满了尸首,有堡民也有燕兵,却没有一个活物。火光在两边屋里子烧得正烈,热浪灼人。巷头前人影憧憧,叫骂吵闹拼杀声不绝于耳。嘈杂中突然传来一声喝问,“可是这几个人的凌辱于你!” 这喝声其实不大,却若阵风袭来,腥腻和焦糊的气息一扫而清。那风意凛冽,偏将当胸迎上,竟让他觉得有若刀割般一痛,忍不住缩了一下手脚。他十分畏怯,便在近巷口的地方寻到个断墙藏起来。巷口里挤着一二百燕兵,正彼此推攘践踏。掠过他们起伏不定的头颅,偏将看到了发声的那人。 那人骑马侧头往地上看,因此偏将只瞧得见半边面孔,大约是三四十岁的汉子,笔直的两道粗眉气韵如遒劲高耸的山脊,很是沉毅镇定。他身上并无盔甲,只一袭淡蓝色的战袍,身形亦非伟健,但在十多名骑者中却十分打眼。在这混沌的黑夜中,月色暖昧不明,火影明灭忽闪,煞芒吞吐于刀刃之上,可这些到了他的身侧,却象被吸净了,化作明朗之极的一团光华。偏将不由得望了一下天,几乎要以为日头还留了一角未落,正照在此处。 他手上的枪随着那声喝问,指向堵在巷口的一众燕兵,刃上一点寒光隔着二三十步扫过去,却让那些燕兵们被刺中了一般痛叫,往两侧躲闪。他们这一闪开,偏将就看到地上趴着个浑身赤裸的妇人,那妇人两腿上鲜血淋漓,她怀里一左一右抱着两个小儿,一个没了头颅,一个被斜着剖去了左肩之下,脏腑零落地淌了一地。她一径喃喃地道:“你们说了我听话就会饶过我儿的,你们说了的……” 蓝袍将的喝问好似过了许久才被她听在耳中。她迟钝地抬起头,两眼中全无神采。可随着全无兆头的嚎叫,她连滚带爬地向那些燕兵扑去,抱住一个退得迟些的,张口就咬,浑如一头咆哮的母兽。那燕兵吃痛,骂道:“贱婆娘!”拨出刀来就要向她劈下。 就在那刀似乎砍进了女人的肩头之时,偏将眼前骤然一花,有一点银丸弹向那燕兵,之后便是马尾的虚影在他眼前倏忽扫过。再见时,蓝袍将已策骑停驻在蔽他身形的那段残墙前面。偏将吓得蜷成一团,见诸燕兵张惶旁顾,似乎浑不明白这人是怎么从正面前跃到他们身后,而且还随手就杀了他们当中一人。蓝袍将厉声道:“这些贼子恶状昭著,尽数杀了!”“是!”原先跟在蓝袍将身后的十骑立即冲上前来。燕兵们不约而同的,不敢向着蓝袍将的方向逃走,而是呼叫一声,往那十骑杀去。 偏将心道:“虽说步骑有别,可燕兵足有一两百,这十骑只怕不能拦住他们。”此时蓝袍将又他这边退了两步,他不敢再探头去看。耳边听得兵刃相击呼喝打斗之声,可是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便静下来,连那妇人的哭泣也听得一清二楚。 偏将方在揣测不定,就听到有人过来向蓝袍将禀报:“回禀大人,贼子已尽除了!”他不由打了个寒战,心道:“这么快?以十骑对百人?” “好!”蓝袍将道:“来一个将这妇人送到营里大夫那里去,给她疗治一下,其余的守在这处缺口上,不能让他们们逃走了!” “是!”那些骑兵答应下来。偏将心道:“糟了,我得快点跑回去报信,这是哪里的人马?看衣甲又不似秦兵。”耳中听到蹄声得得,已经过来,他不得不冒险顺着房舍往堡墙那头跑。可方才跑出两步,就听到后面有人在喝叫:“停步,再不停就放箭了!” 他一惊,正想着我命休矣,却另有个熟悉的声音叫道:“你们是什么人!”“左将军!”偏将一下子喜出望外,转身去看,只见一骑飞驰而来,果然便是慕容永。他枪头狂颤,杀向那蓝袍将,四五百骑跟着他冲锋,声势甚壮。 偏将胆气骤生,也不怕了,站定了脚看他们交战。蓝袍将面对着慕容永的冲势,却不避不让,枪身仿佛极缓的地探了出去,有如老梅枯枝般生涩。慕容永狂飙的枪影被这一枪刺得支离破碎,他惊呼一声,提骑闪开,一连退出了十多步。慕容永的马匹狂嘶着上下奔窜,他面孔也随之剧烈摇晃。他面色苍白无比,浑然不似平日。偏将不由更为吃惊,心里不停的在嘀咕:“这人是谁?” 慕容永好不容易勒住了坐骑,就横起枪,虚拦住了身后的人马。他抬起头认真的再端祥了蓝袍将一会,迟疑了又迟疑,问道:““杨……将军,是你?” 蓝袍将沉默了一会,也用有些拿不准的声音问道:“你是……慕容永?” 听到他们的话,挥枪举弓杀气腾腾的两边人马都若有所觉地停下了。二人默然对视,火光从两张百感交集的面孔上扫过,他们都没有回答彼此的问题,却也不必回答。 良久,慕容永先移开了目光,咬唇笑了一下,道:“经年不见,仇池公英姿如昔,当真是可喜可贺。”臂上麻酥酥的感觉尚未消去,多年前阿城中教习的情形在他脑中清晰如昨。他心中畏惧复感慨,一时竟也只能找这种客套话来说。 “可你却变得极多,”杨定枪头指向地下的燕兵尸首,峻言问道:“这些,都是你的兵?” 慕容永并不去问他的话,而只是道:“请问仇池公远来是为何事?” “喔?”杨定沉静地回望着他,道:“我的来意是应该慕容冲来问的吧?他在那里?带我去见他。” 他语气温和而又自然,慕容永几乎要忍不住答下一个“是”字来。可这时他的身后,蹄声如鼓,已是动地而来,千余骑兵冲锋的杀意刺得他肌肤生烫。他十指用力的握紧了枪,终于甩了一下头,瞿然抬目,道:“仇池公,请让开!” 杨定肃然摇头,道:“我在此,本就是阻你们出堡,你们杀尽了这一堡数千生灵,该当抵罪!” 慕容永听着这句话,觉得无比荒唐,这一两年来,如此行动早是习以为常。此时突然听到抵罪这种话,一时竟险些忍不住要喷笑出来。虽未出声,可他脸上的神情却已落在了杨定眼中,杨定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更为深郁。 看了一眼杨定身前身后,慕容永双腿一夹,那马飞奔,双蹄高扬直向杨定扑去,他身在半空长喝一声,“你身边只有十骑,只怕拦不住我们吧?” 他一动,身后数百骑也齐动。而此时他们的来路上,千多仇池铁骑伏身冲锋,背甲上成片青辉已经触目惊心。慕容永深知自己若不能在一个照面击退杨定夺路而走,就将陷入混战之中,再也不能脱身。 他双眼剧睁,盯着杨定的一举一动。在杨定肘尖外扬的一刻,他仿佛窥见了杨定胸腹间气形裂开,于是奋力长击。这是借着马匹奔腾便出的至捷至简的一招,气势在枪杆上均匀无碍的灌注,枪尖一刹那变得灿明。气息爆响,隔了半尺,杨定胸前的战袍竟波动起来。 杨定似乎也不能直揽这一招锋芒,马匹向旁侧移开少许,等气劲临身之时,鞍上的枪杆跳起,击在慕容永枪刃侧旁。慕容永枪势被引得略偏,可还是向着杨定的肋下刺入。他的枪却毫无道理的临空一挥,一束黑芒突然在杆上凝结,化作一枚短羽。那短羽镶在他尖刃后不到三寸之处,象是一枚奇异的缨饰。杨定这方才挺刺慕容永,看似不快的招势却后发先至,教慕容永除了收枪格挡外再无它法。他面上露出些微笑意,仿佛在道:“旁人不知你这伎俩,可难道连我也会忘了么?” 这时燕骑与拦在前方的仇池兵已是硬撼上了。那十名仇池兵显然个个都是非凡勇者,十枝长矛联起来,化作坚不可摧的一道寨栅。燕军虽数十倍于之,可毕竟只是一道窄巷,正面相对者,亦不过十多人。仇池兵们虽然左支右绌,可却滴水不漏。慕容永一击不能得手,听到身后喊杀声大作,已是心头冰凉。 杨定提骑逼上,依旧是平心静气地道:“弃枪投降,带我去见慕容冲,可保你不死!” 慕容永不住声,咬牙再度向杨定冲去。突然巷中火焰骤暗,空中风声忽烈,象有无数冤魂野鬼同时啸呤而来,诡异的杀气充斥了每个人的心头。 “啊!”“啊!”“啊!” 惨叫声连二连三的在仇池兵中响起,倾刻前那十名仇池兵已有四名栽下地来,后背上都贯有三到四枝弩箭。杨定脸色大变,枪身狂舞,将那箭支一一挡开。他仿佛正同七八个敌人拼杀一般,臂肌高鼓,喝叫不停,只片刻功夫,竟然汗珠盈面。 弩箭在片刻后停去,数十匹马从那缺口涌入,杨定身边已经空无一人。那为首一骑瞬间便至,向他一气刺出十余枪。杨定方才急舞连挡弩箭,以人力抗机弩,侥是他勇武盖世,也一时脱力,竟不能硬挡,而只能虚晃一招。他意图用上粘劲将来袭者的力道卸去,可那人却熟极地振开,反刺,直指他要害之处。 这是拆演过数十数百次方才能有的敏锐反应,杨定叹息退开。重重晃动的枪影一去,愈来愈旺的火光中,那双孤独的黑眸子从他眼前飘忽而过。“慕容冲!”他喝叫道。但回答他的,却是反手疾刺的枪刃。两人再度交手,杨定也分不出精力来发声,只能在眼中满是焦灼的询问。慕容冲的目光却闪烁着逃开,他不发一言,紧抿的双唇有如一道鲜亮的伤口。在两人交手的刹那间,慕容永等人从慕容冲的身后逃遁而去。 杨定含怒再度出手,慕容冲的枪不能控御地被高高振飞,似要脱手飞去。可慕容冲倒底还是握住了,他见慕容永已逃出,便借这一推之力,返身奔出堡去。 方出堡墙,慕容冲乍喝,应声有人扔了十多支火把到地上,顿时烈焰腾腾,将衔尾追来的马匹惊吓得接连后退。慕容永这才发觉原来堡墙缺口上,堆满了柴草,当是慕容冲有备了。慕容永死里逃生,又在这火巷子里跑进跑出,早已是出了几身大汗,他惊魂甫定,忙问道:“皇上,你是怎么来的?” 慕容冲“哼”了一声,道:“半夜醒来,发觉营寨中竟只有三四千人。这些混帐东西全跑来快活了!朕让人来找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就点了还能动的二千骑来过来看看。那知快到堡前,撞上派来找你的家伙。这家伙吓得半死,说你正在和人打,怕是要输了。朕也没想到是他……好在随身带了弩弓来,若是差上半步,你这条小命就算扔在这里了。” 慕容永听了也是连叫好险,慕容冲看了一眼他身后,皱眉道:“只留下这几个了?”慕容永赧颜,道:“是臣领兵无方,他们一入堡,就再也约束不住。仇池兵来时,全无哨位出警,大多死得糊里糊涂,连兵刃都来不及摸到手。” 慕容冲又问:“杨定带了多少人来?”“不到三千吧?”“不到三千!”慕容冲发怒,道:“你也真够出息了,不到三千骑,便是出其不意,就能杀得你兵马尽没?”慕容永有些嗫嚅,可还是极不情愿地道:“他手下,无一不是精兵,我们的人,远远不及。” 慕容冲也心知肚明自已的兵将都是些什么货色,一时不能出声。想起在杨定军中的渡过的那两年时光,练兵布阵都承他亲炙,可如今当真领兵打战来,却差不多忘得干净。他固然也晓得杨定传授的,仍是用兵正道,可他们在关中一呆就是年余,长安固不能入,故乡又不可回,若再不由他们寻些乐子,只怕早已不成队伍。想到此处,亦只有叹息,加鞭逃走。 这一路上杨定在后紧追不舍,有几次差点被就追上。好在他们二人年来在此地打跑跑,地势烂熟,总算是惊险万分的避过,得与高盖汇合。杨定见他们兵力大盛,也不强攻,自入长安。 慕容冲回到阿房,方才松下一口气来,便召集臣下会议。再三叮嘱他们杨定此人果毅善战,此后不可轻易离城外出。起先燕兵们也拘束了几日,可让这些人困在城中无所事事,自然少不得酗酒闹事吵架打骂。慕容冲连日弹压,却是按下葫芦起了瓢,管不胜管。后来竟有敢搔扰后宫的,贝绫险些让人欺负了,幸好被慕容永遇上,他恼起来,一气杀了十多人。本来也没什么,不巧其中还有一个偏生是韩延的堂弟,弄得两边剑拔弩张,好一个风雨未来,自家先打破了水缸的架式。 军中渐有怨言,道什么“不过来了二三千人,又能怎样,他怕得要死,爷们偏生不怕。”遂私自偷偷出城烧杀劫掠。慕容冲得知,心中冷笑,想道:“让你们见识一下厉害也好。”于是任由他去。 奇怪的是接连有一个月多,杨定都没有什么动静,于是燕兵更为骄躁,渐渐就和从前没了两样。慕容冲心知必然有些缘故,便让慕容永与刁云加紧操练戒备,防着出事。果然不出几日,便接到段随遣人传知,说是他有一千多人突然消失,得亲自出城寻找。 段随上次立了大功,慕容冲扔下他逃走也有些理亏,因此提了他作虎贲将军,已是与慕容永相当,手下人马一万有余。慕容冲连忙着小六去止住他,小六片刻就哭丧着脸回来,说是已经走了。看着他那样,慕容冲心道多半不是去的迟了,而是段随不听旨意强行出城,只怕小六去还挨了些斥骂。慕容冲倒是不在意段随的死活,可是一万大军,其中至少有一半是骑军,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真是够肉痛的。 他于是召了慕容永与刁云来,道:“你们跟着段随出去,若是与杨定遇上了,能救得了多少是多少。”“是!”慕容永虽然答得爽快,眼角抽动中的那一丝苦笑慕容冲何尝看不出来?刁云低着头,不发一言。他拍拍二人的肩,道:“可为则为,总以保全自己为上。” 慕容永少有的正经行了一礼,道:“遵旨,那未将就去准备。”便往后抬步,见刁云尚站在那里,便拉了刁云一把。刁云却不动,谨默的身形,象是方峥嵘青岩,散发出固执的力量,他抬眼看着慕容冲,问道:“皇上真的要和杨将军作战吗?” 慕容冲转过身来,直视着刁云的眼睛,目光刹那间变得淡远,他道:“你若不愿,可以不去。” 听到这句话,刁云僵硬的站姿顿时软化,他躬了身道:“遵旨!”言罢转身便走,慕容永左右晃了晃脑袋,有些不知所谓地干笑两声,便也加步赶上。 不多日,二人传来消息,段随那一千人真是被杨定俘获。杨定时出时没,段随紧追不舍,却反倒吃了不少亏。杨定的厉害顿时传开,散在关中各处的燕军方才都有了些惊惧,不时有报说与他激战。慕容冲成日收到大摞这类军报,不由啼笑皆非。若是他们说得全真,杨定定然是妖魔鬼怪,可以一日化身为十了,而遨游千里了。他知道杨定部下全是精择的骑军,行若雷霆,驱避剽疾是必然的,可其余定然是些秦军民作的疑兵,使得燕军杯弓蛇形,草木皆兵。(汗,这个成语似乎刚刚才诞生,用来无妨吧?)可如此一来,纵然真正折损不多,于军心士气,也有极大妨碍。 从三月初七这日,慕容冲没有收到慕容永与刁云按惯例一日一递的军情,不由开始有些焦虑,于是一面着高盖韩延两人前去支援,一面多派斥堠探马巡弋。但是高韩两人离得都有些远,不是即刻能到的。他心上发急,好几次都要自己出城去,均被慕容桓给拦了,他道:“此时敌情我情都不明,皇上贸然出战,于事何益?” 三日后,他被从梦中叫醒,看到递在他手中的军报,不由心血上涌,头目炽痛,难以自抑地怒喝一声,将隔了一重院落的慕容瑶惊得哇哇大哭起来。 他挥退侍从,披衣出屋。春夜乍暖犹寒,竹梧乱影披拂,其声其形都如同万千精魄在窃笑嬉戏。林间不知那个静僻处,有春兰幽然吐馨,令月色也带着三分沉醉之意。隔着婆裟枝叶的银红窗纸上,灯火勾勒出女人恬美如水的面容侧影。在随着身影摇晃而渐渐消失的啼哭声中,他突然被一种极深的、不可与人言说的无奈击倒在地。 为什么呢?他想,你不想再见到的人,总是会回来,比如说段随,他丢掉了一万大军,但却毫发无伤。你所关切的人总是会遇上险难,比如说慕容永与刁云都受了重伤,生死未卜。而这个世上唯一曾用他真挚的光明,去照亮你那颗狼狈不堪的,连你自已都不愿去看的心的人,却必须成为你的敌人呢? 慕容冲怔了一会后终于打起精神,领着少许骑兵与一万步卒抵达阿房城最外围的防线。高盖救了慕容永刁云和段随他们,大约在天亮以前,就能到达此处。自从上次被符坚紧逼,险些逐入阿房城中后,他便亡羊补牢,在阿房城外围四十里以陷马坑、明垒暗堡和寨栅连成三道并不完全的防线。其间道路能任意变换,自已人通行无碍,而敌人尾随追来,却会四处碰壁。虽不若什么诸葛八阵图神妙万端,功用却也有少许相似。 慕容冲领了援兵来,就让他们各司其职,弓弩上箭,潜入各垒堡坑道中。特意挑出来的树木充作嘹望哨,各有兵丁踞高而望,口中含哨待吹。而他就在一众亲兵的护卫下,坐于地势略高掩在一方巨岩之后的暗堡中,观窥着高盖将要到来的方向。不多时兵丁们各就其位,所有的灯火尽数熄去。四下虫雀啾鸣之声清澈入耳,畔侧渭河波光静柔,极目而望的天边,一线深蓝正与墨般的夜色纠缠不清。 突然传来哭泣声,“我的儿!你打死了他!”声音非常刺耳。慕容冲皱眉看去,似乎有些人头在前方十多步的坑道中晃悠着,兵丁在一旁甩着鞭子抽打,“啪啪”声响起,那些人东倒西歪地滚在坑底。“怎么这时还在修垒工事?”他不由恚怒,于是传来管这一片的裨将喝问。 裨将道:“这些虏奴,不抽死全是不肯好好干活的。白日里让他们挖的地方,好多处不合规格,于是夜里才叫来返工,皇上来时,还没来得及让他们走,却惊扰了皇上……不若尽数杀掉罢。”慕容冲本来正要点头,却听到蹄声踏来,数骑骤入眼中,一时心悬起老高,便将此事放开。 当先的骑者身在半空手上挥出一道含着青烟的火光,顿时有短促的哨声在树木间传递。眼见数骑已经驰入寨栅,突然哨声四起,有人狂叫一声道:“是敌军!”顿时弓箭从暗堡中齐发,可敌军却在箭阵中毫发无损地通过,想来是人马俱包重甲。 “不好!”慕容冲怵然而惊,传令下去,“马上封起道路!”小六赶紧以哨声将命令传了出去,可未等兵丁们能抽起吊板,偷袭的敌人已经从密集的陷马坑里闯过,没有一分一刻的耽误。燕兵们从各处暗堡里准备着绊马绳和钩枪,可敌骑竟好象生了眼似的,放着坦道不走,避开有埋伏之处,径往慕容冲躲身之地而来。他手心起汗,马上想道:“不对,是有内……” 这念头还没来得及转完,眼前骤然能亮,铺天盖地的红光伴着灼人的热浪向着他压过来,那光明一时耀得他睁不开眼,浑似太阳早起了两个时辰。这光明来的太过离奇,慕容冲象是已经惯于夜色的生物,被亮光乍然一照,竟不觉身软神驰,心悸得要晕厥过去,手不自禁地就四下里乱挥。有人抓住了他,他好一会方才能听到那人惊慌失措地在叫,“皇上皇上!”却是小六。 “火!火!那来的大火!”耳边惊忙的叫嚷声乱成一片,慕容冲睁开眼,发觉自已己经被几个亲兵架着,往堡外跑去,堡口却已让火光封住。腾起半天的焰头中,有个瘸腿的老汉两手各举着三四枝火把狂颠地狂笑,他枯瘦的肋骨在只余条缕的衣衫下一根根突嶙可怖。“哈哈!”那老汉的身躯被一枝枝箭贯穿而过,可却打不断他的笑声。他的狂叫在燕兵们的吼斥声中还是听得分明:“我樊五,今天烧白虏于此,哈……” 那突入堡群中的不明敌骑个个都如同神兵利器般当者披靡,四下里欲上来扑火的燕兵全都被他们杀得七零八落。慕容冲看到一骑脱离了与燕兵的缠战,直驱而来。那浑身包在盔甲中的骑者目光如电,仿佛一眼就已经摧去拥挤的人群和熊熊烈焰,紧紧地攫住了他。 杨定在老汉如刺猬般的尸首前勒骑。“公爷!”他的部下跑过来拉他,叫道:“离火太近了!快闪开!”他胯下之马无所适从的扭动着颈项,刨动着浮尘,正显示出他这时的犹豫,火光将他的双眼映得炫明。慕容冲心里突然清凉起来,“原来是杨定。” 死于此人之手或许可以坦然吧,慕容冲不由合上眼。奇怪的是,不去看了,灼热也似消去许多。他方在想:“心静自然凉果然是有道理的。”就觉出小六的手将他的臂握得更紧,而整个人已雀跃起来。 “起风了!”堵在堡口上的百余人同时吼出这一声,然后是“菩萨保佑!”“感谢天爷!”一声声喜不自胜,感激零涕,发自肺腑。慕容冲不由好笑,上天保佑这些人,了不知是什么道理。他看着整束烧透的禾草在乘风而起,击中杨定。飓风般枪影从那散舞的火团中挣出,挑飞起漫天的火星,比焰火更华美灿烂。杨定一瞬间逃出了十丈有余,他的部属因为都着重甲,也经不起火势撩人,纷纷退逃。 慕容冲见时机大好,疾忙命道:“快发讯号!拦截住他们!”小六回过神来,吹出尖锐悠长的声音。在杨定退却的路上,已经有醒悟过来的兵丁将吊板移开,可却赶不及仇池兵骑若飞矢般跃过。杨定和部属当机立断地解甲扔下,减轻马匹负重,并填进坑中,让后来者可以顺遂通过。见他们已无甲,一团团的箭云嗜血马蝗般向他笼去。可在他们一群人马轻捷绝伦,左突右出,毫无定势,象是云雾流幻,浑无实体一般,箭支大都落空。 就这时,又有一束青烟升起,慕容冲看到一支人马赶来,不由大喜,心道:“肯定是高盖他们!”果然一一刻,将明的天色中己看得到高盖的旗号。只要能留住杨定片刻,便可前后夹击,一举拿下他的。燕兵依堡垒为战,本是有利,可杨定已熟识机关,却难以妨碍于他。燕兵依照演练好的法子来,反倒自缚了手脚。终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高盖军抵达前的一刻,逃出了最外围的的防线。他们杀进杀出,居然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慕容冲站在石垒上,止住了部下追击的意图。仇池军一脱于混战之外,马上骤拢到杨定驻马之处。他们的动作如刮丝解缕般恰到好处,绝无彼此推搡碰撞之态。每个人对自己的位置都烂熟于胸,只片刻就整队完毕。让人无法想象他们方才深险于敌军中,险些就全军覆没。 慕容冲看着他们在自已眼皮下面,玩术法般的变化,心道:“有如此铁军,真可羡慕!”他突然有些冲动地大声叫道:“杨将军请留步!” 杨定的身躯骤然掉转过来,似乎一直在等他的这一声。他不顾部下阻拦,向着慕容冲这边走来几步,昂然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你们今日的计划本是很周全的,若不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北风,或者现在阿房已破!”慕容冲提气道:“秦失天命,征兆不是一次两次。你是仇池杨氏族人,什么都不欠他符氏,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到如今还要替他符坚卖命?” 杨定默然一会,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他,道:“好吧,你看我手下带的,不过是二千五百骑。你围长安已近一年,我为何一直没有前来,你晓得原由吗?” 慕容冲道:“这正是我的疑惑之处。” 杨定再向前连走几步,慕容冲已经能清楚地看到他的面孔,在不时飘摇过的焰光下有种让人心动的暖意。“不论符秦有道无道,符坚于你私德有亏,却是确凿无二。我知秦国大势已去,心想既然非我力所能挽回,为何不索性成全了你的心愿?你应该有这样的的机会。”慕容冲听到这句话,怎么都止不住心上一颤。多年来,始终只有杨定一个人,最会为他着想。 “那,”他的声音亦不由得柔和许多,再说出话来已是有了些少年时倾诉抱怨的意味,“你为何要来呢?” “如果你要的,是长安,是符坚的性命,我自当袖手;若你有这雄心去要这个天下,我甚至可以效命于你麾下,”杨定面色一肃,挺枪对着他,喝道:“可你要是的这些吗?是吗?” 这一声断喝,声如惊霆当头劈下,将慕容冲的心头震得一片茫然。杨定手中的突然枪脱手向他掷来,如同晨起之时的一道熹光,刺破了漫空腾起的烟尘,将他的身形照得一时清明。小六惊呼一声冲上来,被慕容冲断然反掌拨开。他身子毫不摇晃,那枪挟啸声而来,不偏不倚地插定在慕容冲的面前,枪尾如簧,颤成如清波般的光幕,在慕容冲面上扇动。 杨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急峻如鼓,声声擂在他心上:“多年前我传你兵法时开宗明义说过,兵者大凶,当以凛然之心待之。可你的凛然之心呢?你不为天下苍生而战,可你至少也得为自己而战吧!但你现在的杀戮,对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又对谁有好处?你想过吗?” 慕容冲安静地听完他的话,嘴角慢慢绽起一个冰凉的笑意,道:“杨将军,你觉得除了我现在所作所为,还有什么对我有好处呢?” “怎么没有?”杨定胼指成戟,遥指东方,喝道:“回去吧,回关东去,现在还来得及!” 东方,他所指的地方,那里寰宇旷远,星明如灯,照着千里江山,还有旧日宫阙。 “回去做什么?”慕容冲眼神朦胧,有了一刹那的神驰,之后却又诮然一笑,道:“那里有慕容垂在,那里还有我的活路?” “可他已经老了!他的儿子才具未必及得上你!”杨定的目光柔和如水,象恳求一般道:“你且隐忍,总会有出头之日!” “隐忍?”慕容冲突然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泛泪花,身软乏力,扶在面前的石垒上。笑声蓦止,他用渺如烟尘似的声音道:“杨将军,你知道我曾经隐忍过……我为了能有一日复仇而隐忍过。如今,我真的能够报仇了,可是方才发觉,我情愿不要今日的复仇,情愿当初并不曾隐忍过。”他低下头猛地摇了摇头,紧抓着墙垒,胸膛与手臂都鼓起了起来,森然喝道:“不,再也不要隐忍!” 喝声让杨定竟忍不住后退一步,他还不想放弃,急切地道:“你的还年少,可天王已经时日不多了,便是你不杀他,也会有旁人代劳。何必拿你的性命来和他赌?值得吗?” “赌命么?”慕容冲的笑声骤止,敛容道:“慕容冲十五年前,就已经是阴阳界上的游魂,这条命,早不费心了!” 此言一出,小六在他身后怵然一跳。所有听到了的燕兵都惊异无比地看着他,没有听清的也被这诡异的气氛镇摄的不敢出声。 杨定听到这话后,面孔象是飘摇于劲风中的残焰,迅速暗淡下去。他苦笑着四下张望,半晌方才长叹一声,道:“原来……我当年劝你的那些话,你从没听入耳过!” “不,我听入耳了,而且听入心了!”慕容冲小心的从石垒上拔出那枝枪,抱在怀中。“杨将军,你的心意,慕容冲多年来都记得清楚。可许多事不是想忘就可以忘的。或者别人能够,可惜我却不能,”他轻笑,道:“你难道不觉得,上天是选了我,来给符坚送行的么?这世上,只有我是最能让他痛苦地走完余生之人吧?这不是天意,还是什么呢?” 这些话象是一道方才从不见阳光的溶洞中涌出的泉水,清冽而又带着阴冥兢寒的气息,在所有听到的人心头流过。此时烟尘更盛,将天地搅得浑浑沌沌,火光在清烟的尽头渲染起一抹妖艳的胭脂,被风推着,往慕容冲身上一波波抹过。他的身形也随之摇动起来,竟好似魂魄般有种迷离之意。那尘雾一时青黛,一时赤红,两种色泽在他面孔与身形上幻变不已,在他身上拼贴出一种绚烂至极而又死寂无声的静美。 杨定心上发颤,突然钻出一个念头来,“他确实已经不在人间。” 慕容冲将怀里的枪平端于手上,向杨定施了一礼,突然两臂用力,“咔!”那枪顿折。他松手,两截断枪象是一双被生生拗断的双翼,带着血淋淋的气息,颓然堕地。慕容冲霍地转过身去,消失于石垒之下。石垒差参不齐的突出于漠漠晕红之中,在杨定眼中,象是一只怪兽张开的巨吻中露出的利牙,慕容冲正欢天喜地跃入其中。(十七) 五月的阳光已然有了七成盛夏光景,将雍门城头的青砖晒得晃白,摸上去有些烫手。张整深深地吸了口城头的风,风里带来些清新的草木芳香,让他的精神一畅。可风略一停,甜腻腻的的味道却又由将他整个人给笼罩住了。张整小心翼翼地在城头上堆满了的滚木擂石和兵刃间寻找着落脚的地方,又问了好几个昏昏欲睡的兵丁,终于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一袭有着幻梦气息的羽衣,悬在堞墙上方,象着不时舒缩着双翼的玉蝶,颤颤危危,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飞走。张整叫了一声,王嘉回过脸来,向他挥动了一下拂尘,“过来看!”他正站在旗帜底下,旗帜翻飞,暗影移晃,他的面孔也明灭不定。 张整在一怔之后快步走到王嘉所站的地方,他不敢攀上去,只抱紧了旗杆,向城外远眺。那边是从前宽平的驰道,而今已是蓬蒿齐膝,乱草蔽眼。算来足有两个月无人能进入长安了。自从杨定在被掳三辅民的内应下攻阿城不遂后,燕兵去了惧意,更是猖狂。偏又逢上姚苌陷新平,断掉了长安最为重要的粮草来源,再无颗米入城。杨定等将虽依旧英勇,可兵丁们一日日的孱弱下去,也难以再战。可此时,那久无人迹的驰道上,飞尘如线,将日光遮得乍然一暗,已是渐渐逼来。张整已是惊呼出声:“叛军!” 在他叫出这一声的同时,显然也有不少城头守军发觉异样,于是校督们喝声四起,兵丁执着叉竿,钩枪,搭弓上箭,四下里满是焦躁的面孔晃动,顿时更热了三分。在一片忙碌中,王嘉却屹立不动,两眼出神的向着天上望去,突然玉帚向天上一扬,道:“是那边!” 张整这才发觉王嘉看的,并不是城外,反而是城的上空。那里有群鸦叠翔于赤色的云气之中。鸦雀们只在一个地方久久盘旋,看得略久,就有它们是静止的错觉,象是一大把撒上了喜柬的黑汁。 “这是甲兵入城之象,长安只怕不能终于此年了。”王嘉低沉的声音,在备战的喧闹中轻如浮尘。 “不,这些乌鸦从去年就开始在这里了……”张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驳道。王嘉伸手,在张整肩上一拉,张整猛然发觉自已经站在与王嘉齐肩的墙上,他向下一看,只觉得天旋地转,险险惊叫出来。直到发觉王嘉的手端如磬石般抓着他,方才能定下心细看他所指的方向。那一团红云有些奇怪,此时烈日当头,并非余晖满天之时,从哪里来的红云?他发觉那云分明是从城中蒸出的,起先看是一整团绯色,细瞧时,却有着如赤墨般的污迹,郁圆形,象是……狸皮斑! 张整顿时想到:“这是杂气,是屠城之气!”他脑子里顿时一片茫然。 “正是!”王嘉仿佛读出了他心里的想法,眼神倦怠寂落。 “王仙长!张待中!”守城的将领气喘吁吁地向他们跑来,恭敬地行下礼去,道:“白虏再有三刻钟就会到城下了,就请仙长和待中代为禀报天王吧!” 王嘉颌首,提了张整跳下城来。张整道:“好,我这就回宫去,将军请放心御敌,援军一时半刻就会上城来。”二人正欲走开,那守将突然跪下,向王嘉磕头。“王仙长,这次我们还能打赢,是吧?”他抬起头来,黑瘦成一团的脸上尽是希翼之色。王嘉凝视了他片刻,叹息一声,道:“天意必不负于人。”便不理会那还在疑惑的守将,下城而去。 二人下城骑了马匹,便沿着桂宫往西而去。经过华阳街口之时,那甜腥味更为浓郁,象是一整块沾乎乎的棉絮捂上了口鼻,让人呼不过气来。张整禁不住加快了鞭,王嘉五指伸直,半空里便张开了一道光幕罩住二人,那股气味,倾刻淡了很多。两人向着华阳街看去,都有些怔忡失神。 一只黄狗从空荡荡地街上跑出来,咧着满嘴闪亮的牙,浑身的皮毛金灿灿的。它显然是觉得那光幕十分怪异,因此冲着二人狂啸起来。二人不理会他,愈增其怒,张牙舞爪地狂冲上来,却在那光幕上撞得头脑发晕,摔跌下去。 它爬起身来,抖擞得毛尖乱颤,吠个不休。可两马已去得远。它悻悻甩着尾巴往回走去。 不多时,它熟练地找到一座台阶。那阶上石块早已零散,一簇簇茅草茂盛无比,以一种愤怒骄狂的气势占据了数亩的地面,让它钻起来也觉得吃力。它埋头往土里刨去,突然后脑上一凉,眼中发黑,便重重倒地。 陈辨从草堆里爬出来,就觉得头晕目眩,想是趴得太久了些。他上前拧起那只狗,手上一沉,方才还凶悍无比的畜牲,这时却已成为一团肥硕多油的肉。他伸袖子抹了把脸,笑起来,这一整日的功夫,终究没有白费。他四下里转了转眼,将狗塞进一只布袋里,用件破衣裳罩着,一步三摇地走开了。 回到家中,老远就听着婴儿啼哭声,还有小孩在叫:“奶奶奶奶,好饿好饿呀!”老板娘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道:“娃呀,再忍忍吧,没东西吃了!”“你这老虏婆,”有什么东西被砸烂在地上,年轻的女人尖叫起来,“你分明还留着有些粟米的,拿出来!” “你敢这么和我娘说话?”“怎么了?不成么?”老板娘叫道:“别吵了,留着点气力吧!” 可里面已经是摔碗打盘乱成一团。 陈辨在门外咳了两声,里面静下来,一个红着眼的年轻媳妇开了门,见是陈辨,也不说话,转了身就往里厢去。陈辨进来,嘻嘻笑着扶起满地打滚的小儿,笑道:“看陈爷带什么东西来了?”然后便解开袋子,黄狗的头摔在了地上。 小儿笑起来,青年汉子怒气顿消。抱着婴孩的老板娘情不自禁地揉起眼睛,连要钻进里厢去的媳妇也住脚转身看来,一家子全都舒了口气。老板娘忙道:“多亏陈兄弟了,来来,小三儿,赶紧洗剥了去。” “嗯!”青年汉子赶紧将狗背上身去,媳妇也来帮忙,叔嫂两个都跟没事儿一般往厨房去了。老板娘不放心地加上一句,“小心些,别让人家闻了味儿。”陈辨疾忙道:“让对面宋家嫂子也来吧!”老板娘听了似乎有点犹豫,陈辨忙加上一句,“她男人死了,怪可怜的,况且雨雨吃过她的奶……”“是是,煮好了就叫她过来!”老板娘不好意思地抹了把眼,打断他道。 “来了来了!” 一只褐黄色的土钵带着被火烧透了的红晕被重重放在了案上。环案而坐的十来双眼睛全都亮得发光,盖子揭开了,浓香伴着腾腾热气,将人们熏得一时不辨身在何处。十来只筷子全向那油汤中探去,“劈劈啪啪”打成一片,煞是热闹。 这时也没有什么长幼尊卑之分,抢着夺着,嫌筷子不便,不知是那个开头,索性扔在一旁,也不顾烫,径赤手捞了起来往嘴时塞去。虽然是痛得嗷嗷叫,可面上的神情却个个飘飘欲仙。不上一柱香的功夫,那钵里眼见要空了,陈辨方才顾得上看到宋嫂坐在边上,抱着怀里的有气没力哭的雨雨,一声不吭。他拍拍头,骂自己忘了,连忙抢下几块大盛在碗里捧给她,道:“嫂子快吃吧!”又将雨雨从她那里抱回来,自己拍着。 宋嫂极力克制,却还是没能忍住,一口就全都塞进嘴时去,噎得两眼发白,好一会方才能缓过来。她慢慢舔着唇,再往那钵里看。见钵不知何时已经被打破了,只余下一口残汤还能盛在半边破片上,被陈辨用小调羹舀了,喂给雨雨。雨雨含着调羹竟不敢放,呜呜地哭着。 直到这时,宋嫂方才能够想起一桩事来,问道:“陈兄弟,这肉,你是从那里来的?该不会是……”说到这里,面色已经一阵阵地白了下去。 “那能呢!”陈辨忙道:“旁人不知,连你也不信我么?我是情愿饿死也不会吃……嗯,那个人肉的。” “是么?”宋嫂看着陈辨的眼睛,好一会,似乎松了口气似的,极低声问道:“听说现在外头人肉又涨价了,是么?” “是!”朱家的一个儿子道:“说是一斤得两百铢钱呢!” 宋嫂子听了这话,抓紧了胸口上的衣襟问道:“可这肉,倒底是……”“是狗肉,陈兄弟今儿出去了一下午,晒得脸都脱了皮才抓来的,少再疑三疑四了。”老板娘连忙道。 宋家儿子也道:“是呀,是在华阳街,我去了几回都没抓到,还是陈叔……” “华阳街”三字一入耳,宋嫂子马上眼一花,滚下床去躬着腰,揉着胃开始呕,可呕了许久,也没能呕出什么来。屋里顿时安静,都有了些局促不安。陈辨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全怪我,是我不……” 宋嫂子伏在炕沿上就抽泣起来,边抽泣边道:“这和吃人肉有什么差别呀!” 听着她哭,陈辨也不由地有些反胃,上回仇池公杨定大捷,俘得鲜卑万口。符坚命依旧坑杀在新兴侯府旧地上。当时就有人去刨地割食。不过气侯转暖,很快就腐了,不能再吃。可是却有一群野狗,专吃腐食,养得又壮又肥,成为长安城中最为抢手的美食。 “我家男人去的那日,我去收尸,杜门里里外外,全是吃得半残的尸身,我连作了三个月的恶梦,梦见我男人在哀求说,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在长安城里活了半辈子,二十年前是记不得了,可近二十年的事,桩桩如今都在心里存着。往年吃的菜,磨的粮,一样不落都记得!”宋嫂嘴里喃喃地,不知是问天还是问人,“这世道是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就不早上几年要了我的命去呢?” 几句话顿时也让朱家忆起了曾经的温饱安逸,不过是两年前的事,却恍若隔世。老板娘还犹自克制,年轻的媳妇早已哭出声来。她这一哭,反倒让宋嫂难为情了,抹尽了脸,惨然一笑道:“是我不识好歹,这么难的日子,请我来吃肉,却还败你们的胃口。” 几个人正劝她,就听到门板被拍得山响,有人叫道:“青壮汉子都出来,白虏攻城了!青壮汉子都出来,上城头去!” 叫声又急促又暴噪,让屋里的人都是惊得浑身一缩。陈辨去开了门,门外站着面上满是血污的军汉,身后跟着愁眉苦脑的里正,不由叫出声来。 “叫什么叫?”军汉不耐烦地推开他,往屋里瞅了眼,厉声喝道:“你们家的男丁都快出来,连天王都亲身上了城头!”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戾气,杀戮的气息一下子涌进了这间屋中。 陈辨和坊里的青壮汉子,跟着里正一起,默不住声的随着军汉往城头跑去。深夜里街衢巷陌依然散发着那种甜腥腐烂的气息,无光的房舍仿佛是默立的坟龛,整个长安城有如一座巨大的墓场。跑在他身边的人们,连同他自己,全都不敢发出一声。 这种死寂沉闷突然被“咣”地一声响动给打破了,所有人都停下脚,遥遥见到黑乎乎的城上,似乎豁出了一个半圆形的角。火光聚到了那角上,象是铜红的残月挂在了墙头。 “快!”军汉脸色一变,撤腿狂奔起来。陈辨也卖力跑着,他方才有几口狗肉下肚,还存了点精神,可旁边的人已经是气喘吁吁晃荡起来。 好在已是不远,只盏茶的时辰便到了城脚下。方才能歇下脚,就让人抓着了。“快来抬石头!”不分由说的一句话,他肩上顿时象让人打了一拳,整个人往下挫了三寸,石头的一角已经是压上了他的肩。他还想再找找朱家的儿子们,却已是挨了一棍,被赶着往城头爬去。 他闷着头爬城,两侧不时有人冲上窜下,将他拨来挤去。肩上的石头愈来愈重,火光也愈来愈明,渐渐地他已经能够看到在他脚畔呻呤的伤兵和残破的尸首。而喊杀声哀叫声兵刃相击声肉体碰撞声,爆响在了他的耳中,象炒碗豆一般。 陈辨方还在自嘲地想,“连这都能想到吃上面去。”就听到震耳欲聋的一片欢呼,他被这声音一吓,已经背得有些颤危危的石头就从肩上滑落了。他茫然抬起头,发现紧贴着他人都在蹦跃,挥舞着兵器狂叫,没人来理会他,被压得老久老久后骤然抬腰,陈辨的脑子一时还没回过神来。过了一会,他方才看到有一个身着煌煌宝甲的人,用手中乌亮的铁矛将一名闯上城头来燕兵硬生生戳下去。随着那燕兵发出刺耳的叫声,守军们的欢呼声就更大了些。 那人浑身着甲,挺立在那城头的缺口处,背对着欢呼的人群,将胸膛面向前高城下无尽的虚空。呼叫一阵重过一阵,他方才转过身来,花白的眉头一掀,面上皱纹深耸,鲜血从他手中横握的矛头上顺淌下来,那矛身红得象刚从炉子里取出来,仿佛能将所有触上的事物都焚成灰烬。 “那是天王!”张整便是没有见过符坚的面,这时也该想起来了,而在他也有些忍不住在振臂一呼时,身后传来几股巨力将他推得险些歪到地上。几个将领与他擦肩而过,把符坚从城头缺口处拉开,而符坚显然极不情愿的大声斥喝着什么。 就在这时,猛然从城下传来一阵急鼓,城头上人无不抱头弯腰。陈辨跟着曲腿,眼前突然一黑,整个趴到了地上,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压在了他背上。他吓了一跳,手推过去,却是一个人,颈上插着支箭,大篷血水喷上了他的面孔。他竭尽全力方才将那人掀开,就有靴子踏上了他的手。他一惊欲叫,可却见到了一张面孔正从他眼前经过,不由张大了嘴。 那裹在明盔中的苍老而刚毅的面容,在四五双手的捧抬中摇晃不休,花白的胡须从半脱的盔甲下散出……这不正是方才还在杀敌的符坚吗? 这巨大的震惊让他忽略了将军们从他手上踏过靴子,只让他无比鲜明地记住了三枝露在符坚甲外的羽箭,和箭根处披泼的鲜血。 “不好了!”恐惧开始在人群中散发,“天王中箭受伤了!” 而城下鼓声急促,陈辨冒险抬头看去,十来具高大的楼车上,弩箭如离巢的马蜂,又是一窝窝地攒集而来。城头上有的秦兵有盾,纷纷执盾掩住身形,无盾兵丁们一片片倒下。就在城头被弩箭压制的这一刻,又有了一具云梯挂上缺口。随着弩箭稍息,一个燕兵已经探上头来。 “快上!”伏在地上的秦兵们一跃而起,这时手里都抓着盾,也来不及换叉竿了,就用盾生生朝那燕兵当胸击去。陈辨还呆站在那里,早已被人推了个趔趄,推他的是个小校,喝问道:“快上去杀敌!”“可,可我没有兵刃……”他一句话没完,已是被塞了半根木棍到手。 陈辨身不由已的往那边跑去,前面的人狂叫一声伏在了他脚下,他一时收脚不住踩在了那人肩背上。眼前骤然出现一道雪光,原是有一把长刀迎面砍来。他情不自禁地闭眼往后倒去,但是后面的人却把他往右边挤,白晃晃的光贴着他的面孔砍过去。陈辨不错思索的用半截棍敲在了与他不过半尺之遥的燕兵面上,那面孔顿时凹陷,一团红白相间的东西溅到了陈辨的颊上。燕兵倒下后,他抬起头,方才发觉只这一会功夫,城上已有了二三十名燕兵,他们环成一圈,护住身后的缺口,与秦兵激战。 秦军不顾生死地压上去,手里的兵刃胡乱地砸在了燕兵身上,血肉肢体乱飞。倒底是秦军人多,终于将他们的圈子愈压愈小。可就在此时,弩箭又开始射起来了。陈辨耳边响过“嗖嗖”的声音,象是飞梭在纬线上掠过,让他皮肉不自禁地一缩。突然他臂上象炸开了鞭炮似的剧痛,仿佛有什么灼热的东西硬生生插入了他的胳膊之中。就在他晕过去之前,他眼中掠过了一只吐着祥云的白雀,那漫空箭雨在祥云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是城头的秦兵还是城下的燕兵都在这一刻惊得呆住,王嘉招展的双袖仿佛长达百丈,只是不能为人眼所见。那无形的长袖抚过处,燕军楼车一一崩碎,象小儿的玩具般轻脆。古怪的碎片在半黛半赤的天空飞翔,车里弩手们的惨叫声非常的稀薄,听在耳中,觉得与眼前情形毫不相干。 王嘉跳回到城头上时,所有的秦军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他们在如疯如痴的欢呼声中王嘉轻悄无声地从城墙上滑落。他藏于城头高峻的阴影之下,脚步和身躯一起瑟瑟而抖,突然眼前乍明,他不自觉地抬手挡眼,发觉自已正站在了那个红月似的缺口之下。他踉跄退避,倚在了墙根上,五指伸缩不定。 就在这时,犹烈的激战声中传来一声妖异的尖叫,“杨定健兒应属我,宫殿台观应坐我,父子同出不共汝。”这叫声引来了一群群厉喝着寻找的兵丁。他们的手中的枪戟在草丛乱石间捅动,口里纷纷咕嘟道:“这是那里来的古怪声音,每天晚上都要嚷这么两嗓子?莫不是奸细?” 王嘉一贯神秘的面孔上,突然浮现出了一种奚落和动摇的神情。五指在反复计算后骤然凝定,蜷成了一团,他长长叹息一声,踽踽独行而去,拖在身后的影子显得十分虚弱。 王嘉回到未央宫时,守在门口的宦官马上迎了上来,神色里有掩不去的惊惶,行礼道:“天王受伤了!各位大人们请道长快去为天王祈福。” 王嘉点头,随他入宫。等到了金华殿中,发觉长安城中所有文武官员,差不多都齐聚到符坚床前。见他来,众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略颌首致意。御医跪在屏后道:“天王只是一时痛晕厥过去了,这伤势并无大碍,药一入喉,便会醒来的。” 仿佛是正应验着他的话,黄毡外符坚灰白的乱发突然晃动起来。在张整的叫声中,御医们趁上前去,探了探符坚的脉门,带着三分喜色道:“醒了醒了,天王大喜!”然后跪下去磕了个头,四下里凝窒的气息,也终于松开了一线。 旁边战战兢兢守了多时的宫女忙过来给符坚喂药,却听到瓷片破碎的脆响。符坚低沉暗哑的声音响起,“去……去找……王仙长来!” “道人在!”王嘉跨上前去。符坚略抬起了沉重的睑皮,两团混沌不明的翳云浮在他眼底深处,王嘉看到里面自己的身影,也显得有些阴森诡异。符坚有些欣悦地点了点头,向围坐着的诸臣扫了一圈,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各人参差不齐的道了声,纷纷跪起而走。杨定犹豫了一下,复向符坚禀道:“方才有报,说王仙长在城头上大显法力,毁去叛军数十架楼车,使得今夜之战转危为安,一时是无妨了,天王请安心养病!” 符坚阖上双目,略颌首,似乎对这个消息并不如何看重。杨定怔了一下,便也随众退出。 王嘉上前,手指在符坚额上抚过,有微明从他指尖泄出,煦然波动。片刻后,符坚的面孔舒展开,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睁眼笑道:“仙长向来只是观者,今日却如何大显神威呢?” 王嘉收手道:“这一次妄涉战事,已断去道人百年修行,从今后,再过七七四十九日,道人的法力就将尽丧,与凡人无异了!”他神情片羽不惊,好象只是在说一个不高明的笑话。 符坚一时愣住,问道:“道长相助,长安就能守住吗?”“能不能守住,天王自己心里最明白不过。内,人相食,外,无救兵。”王嘉淡然道:“人力不逮,罔论其它。” “那你何必行此无益之事?”符坚有些微的激动,象是企图抓住最后一丝光明的瞎子。 王嘉几步踱至窗前,撩开了紫绨金丝帘,子夜时分的长安静谧无比,连多日来呱噪不安的乱鸦也不再见。千瓯万阙,楼台人家,浸在深海一般的墨蓝中,有如一座沉睡千夜的荒都。帘上长及于地的流苏被风拂上王嘉的面孔,将他眼中的长安切得七零八碎。 “道人生于世上一百七十一岁,眼中见多了兴兴废废起起落落,自以为通明断彻可以无一物萦于心。孰知观星吸气之余,犹不能不回想起前数年于长安修行时,所见的华灯澄波、五色金迷、千缗万绢、沽酒贪欢。虽是繁华若梦,有因有果,于一朝化作枯骨满街,竟终究不能自持。这道心一动,便是再不可挽回,出手不出手,已是无关紧要。”王嘉极深极深的叹息。 符坚不由有些出神,想着什么样的灾难能让这位避世已久的修道之人禁不住动了尘心。良久,他摇头不再想,终于将想好的话问出了口。“仙长,从前朕求你的事,如今,似是到了给朕答复的时机吧?” 王嘉的声音如玉石般坚硬光润的声音道:“道人自得了天王所托,便专心筹划。前日得了一本《古符传贾录》,乃不世奇书,上载“帝出五将久长得”之句,似正应于天王之身。” “五将?莫不是五将山?”符坚半信半疑地道:“往那边去,真可以逃脱么?” “往那边走,天王绝不会沦入慕容冲之手!”王嘉回过身来,倦意满眼,向符坚稽首道:“道人所能作到的,仅止于此而己。” “多谢仙长了!”符坚试图勉强抬起上半身,可还是倒在了枕上,他无力地闭眼。就在王嘉欲要退下时,却又有飘忽不定的语声,从绛丝箔珠帐后传入他耳中。“朕其实做错了很多事,在公在私……道长为何要来助朕呢?” 王嘉默然深施一礼,道:“人无完人,孰能无过?可天王有真心为苍生求福,此一念之仁,便足以让道人钦敬,天王之志虽不能成,也必不至湮灭。一时生死胜负不过转眼成空,道人想,慕容垂姚苌慕容冲他们虽然得意于一时,可千秋之后,世人必然是因着天王的成败,方才提起他们……”他骤然止声,符坚鼾声悠长,原来已是熟睡过去。 帐帘被撩开,“卟卟”地摔上了顶去,慕容永气呼呼地跑了进来,一屁肌坐倒在了帐中唯一空着的席上。刁云跟在他后面,先向慕容冲行罢礼,方才起来,禀道:“楼车被毁后,士气己沮,今夜攻势只怕是难以为继,且请收兵吧!”他甲上略有血迹,虽说看来并没有受什么伤,却还是足见战况之激烈。 “都是那个妖道作崇,攻下城后,定要将他千刀万剐了去!”慕容永心痛那几乘楼车和上面的弩弓,连眉头已经拧成了一团。 慕容冲也有些烦躁,本来确认了长安已是山穷水尽,以为可以一攻而落的,孰知还是这般棘手。他霍地起身,战甲锵然作响,腾腾腾几步跨到帐门口,看着被火光和鲜血浇成酱色般的长安城头,不由将牙关咬得死紧。 慕容桓高盖与韩延也坐不住了,一起走到他身后。看着鏖战不休却分明已经疲惫不堪的攻守兵丁,慕容桓轻咳一声,道:“今夜怕是攻不下了,请皇上下令收兵吧!” 他将话说出了口,其它的人都松了口气,也齐声道:“请皇上收兵!” 慕容冲用沉默抗拒了一会,终于还是恨声道:“收兵吧!” 命令传了出去,锣声大作,燕兵们再无斗志地从城头爬下。秦兵精神大振,城头泛起久久不息的欢呼声。可呼声却也显得单薄,在长安城内外堆满的尸首间回绕过,掩不去那一丝苍凉余韵。 “皇上其实不必恼怒!”他们回身落座后,高盖道:“便是那道人果然有些妖术,也不过一人而已,我军明日起由数处同时猛攻,管教他顾得东顾不了西便是。至多一个月,长安城便稳是皇上掌中之物。” “确是如此,因此臣倒觉得,”韩延突然发了话,道:“如今,我军最该防的,反而是符坚弃城出逃了。” 这话一出,帐中人无不精神一凛,慕容永一拍大腿道:“正是,长安如今是必败情形,符坚若不逃走,除非一死,我想他总是不甘心自刎的。” “那,他会投往那里去呢?”刁云问道:“符丕弃邺投晋,难道他也想投晋?” “可刘牢之新败,防备吴王犹不及,决无余力顾及这里。谢安倒是进驻广陵,但以他的行迹看,不过是为了托词避开晋帝的猜忌,绝无真心救援之意,这千里迢迢,符坚如何能去?”高盖边想边道:“陇西是氐人聚居之地,我想他出萧关倒更可虑些。” “可新平一带,已经尽沦于姚苌之手,他闯得过去吗?”慕容永置疑道。 “只怕是今日,”韩延插言道:“符坚情愿死于姚苌之手,不愿为皇上马前之俘了。” 这话一出,众皆默然。慕容冲短促地笑了一声,象是热闹繁复的大乐奏完,最后琴弓在弦上轻轻一蹭,冷冷清清地作了个结语。 又是一日将尽,落日红得有些发乌,章城门下又积起了些尸首,苍蝇象一大块浊绿色的毯子密密实实地盖在了尸首之上。终于听到了鸣金声的燕兵们捂着鼻子慌不择路在尸群上跑过,淡褐色的翅膀将他们淹没了,嗡嗡声令他们除了屏息外,更有了捂耳的冲动。在他们身后,一阵稀稀疏疏地箭射进尸堆,却已没了力量插进去,只是蹭破了已经浮起来的那层油皮,溅得黄汁暴起,腐臭味顿时又浓烈了许多,这也是一场例行的送礼罢了。 段随有些没好气地收拢着散漫地踱回来的部下,清点了人数,发觉又折损了千余,不由气闷。眼下这攻城战打得,真是让人琢磨不透,每日就用这么五六千人攻上一攻,简直就跟玩儿的,可他偏偏不能不这么打下去。上次他败后,慕容冲大大地斥喝了他一回,再也不肯用他,他浑身弊得难受,找上韩延去帮自已求情,未了终于派下他这么个差事来,却实在让人干得难受。正在他预备着回营里,猛然听到“格兹”,刺耳之及的声音响起,象久已不用的剑拔出鞘来,磨去锈斑的尖呤般令人牙酸。 段随有些没来由的惊慌回首,却见城门砉然敞开,一彪人马里面长驱而出。当先一骑上打着“杨”字旗号,段随象让人在屁股上鞭了一记似的叫起来:“快逃!”如鼓的蹄声紧逼着他的叫声而来,高昂锐烈的杀声轻易勾起了他恶梦一般的回忆。他觉得盔甲顿时沉重起来,狠不能马上解开扔掉,一时慌不择路,便往西奔去,不多时已入了西郊苑。 西郊苑林薮泽连亘,苑中尽是数百年的参天古木和数千年淤积而成的泽塘。盛夏的日光虽烈,可也照不透这里的阴冷之气。三四千兵马一钻进去,就散得没了踪影。段随方才略松了口气,可身后马上就是一叠声的惨叫。他不敢回望,又猛向深处跑,突后一株大树后面伸出样事物拦在前头,他方要惊呼,却听得一声:“是我!” 段随好容易将叫声咽了回去,看到是慕容永执着杆枪闪身在树后,面孔上每根肌肉都拉得结实,肃杀的神情比林子里的阴气还要碜人三分。他跃到慕容永身后,问道:“怎么回事?”慕容永看了他那愣头愣脑的样子,不怎么耐烦地道:“你往后走,到皇上那边呆着就是了。”“皇上在这里?”段随脱口问道。慕容永却没有理他,专心地瞪圆了眼看着略显明亮的林子入口处。那里朦胧的夕晖之中,有更为明亮的一团光芒浮现出来,高低起伏的兜鍪上一团红缨,灼得他眼中生痛。 段随讨了个没趣,按慕容永指的方向跑去,边走边回顾,两边兵马都散在了林间深处,一对一的厮杀着,杨定的叫声隐约传来:“全都回来,防止埋伏!”声音经湿漉漉的叶子浸过,显得十分遥远。可段随却又不由得又加快了脚步。 再拨开一片饱满的墨绿色叶子,他眼前忽明,好一阵方才看能看清。这是一块林木稀疏的空地,象是在连绵的屋舍中开了一方开井似的。刁云率着大约三千骑在默然待命,慕容冲在阵后。见他来,慕容冲点了一下头,示意他也上马。 这时前面密林中有一道利刃似的光闪过,慕容冲的神色一竣,提枪在手,道:“后退!”全军于是缓缓后退,让出了亩许大小的一块地。全军方才站定,就听到杀声大作,两三名燕兵从林间飞纵而出。然后是慕容永的狂喝声,接着就见他低伏在马上窜出林来。手上的枪只余下半截,狼狈万分。慕容冲喝道:“上!” 三千骑跃蹄正对着逐慕容永出来的杨定。杨定抬头见慕容冲,便知中伏,却不退反进。刁云见状疾忙来拦杨定,两人方才交手一合,所有燕军就都向着二人拥来。两军在林子边缘上顷刻混成一团。这三千骑是燕军中的精锐,又先冲了一段路程,因此对上在林子里磕磕碰碰多时的仇池军,显得声势颇壮。 仇池军并不惊慌,虽然各自为战,却在招架三招两式后,不约而同的后退。等秦军止不住冲势撞入林中来时,他们就灵活自如的借着树林将眼前骤暗的秦兵挑下马来。杨定战了一会,见部下多已镇定地退入林中去,便也不再恋战,再反手挡开刁云一招,枪身骤然一抖,已是将刁云的头面尽数罩住。刁云侧身下鞍一避,他借此脱身,就欲返身杀去与部下汇合。 可突然他手中枪一顿,分明是刺入了人的身体之中,而同时身后锐风呼啸,只觉得颈项上恶寒顿生。他一惊回头,那枪风刮着他左侧颈项而过,他的头一通剧痛,恍惚间觉得兜鍪已脱身而去,所有的头发象被一只手攥住了,痛楚难当。他怒喝一声,双臂力量暴涨,枪飞旋突进。袭来的枪势骤止,一声压得极深的呼声钻入他耳中。 杨定竭尽全力提马,马匹高跃而过,他俯身下去,看着刁云皱缩成一团的面孔,在他的蹄下险险滚过。全无兆头的,黑脸少年憨厚的笑容突然从闰五月将熄的阳光下浮现于他眼中。如此危急之时,杨定却不由有了一丝伤感,他向刁云伸出枪去,道:“刁云,跟我走吧,若再执迷不悟,我情愿一枪杀了你!” 刁云捂着腰间狂涌而出鲜血,在齐胫的丰草间摇头,道:“杀了我吧,我不会走!”他右手紧紧握着枪,似乎还要再战下去。 “为什么?”杨定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道:“你小时侯是个最老实不过的孩子,我不该让你跟他的!” “可是你已经让我追随他了,现在这些人,是我的伙伴,我只能与他们同生共死!”刁云苦笑,在地上一滚而起,长枪竟向杨定的马腹扎去。 奔跃吼叫的骑兵向着杨定涌来,如林的枪戟封住他四面八方的去路,杨定无语以对,只能狂吼一声,枪枝一瞬间化成青粼粼地无数虚影,象是海面上突起一道水柱,挟着水珠千万,向拦着他退路的燕兵劈头盖脑地压去。那些燕兵纵然有些勇武,可在如此威势之下也身不由已的退开,眼睁睁地看着他脱围而去。 几名燕兵七手八脚地将刁云从地上扶起,刁云任他们扶着,觉得浑身脱力,伤固然不轻,可杨定方才未尝没有留情,否则决不会留下他的命来。他一时全不明白自已做了些什么,又或者该做些什么。面前一暗,他睁眼,见慕容冲从骑上看着自己,背着阳光,不大看得清他的神情。刁云欲推开扶自己的兵丁,让慕容冲给拦了。“又受伤了,到后面竭着去吧!”然后一拨马头,已是追杨定而走。 杨定一面跑一面将部下聚拢起来,此时林间杀声四起,人影幢幢,部将问道:“往那边走?”杨定略思忖,便断然道:“出林的路定然已经封死了,我们往西边闯,这么大一片西郊苑,他们绝不可能尽数围起。” “是,”部将发出尖哨声,喝道:“都往西来!” “小心些,防着有什么陷井……”杨定吼道,可话声未落,身下就是一沉,他大惊提马,一跃十丈。他跃得太高,人马近于直立,树叶象无数绿色的蒲扇,接连不断的扇在他的面上,令他呼吸为之一窒。等马匹去势一绝,终于落下来时。就在他长长地吁出口气,天旋地转的感觉还未逝去,突然身子又是一沉,这一沉正在马匹着力最大之时,便再也无应变的余地。浑身上下如有数百只手掌在抓着自已往下扯,“沼泽!”杨定只觉得如堕冰窖。 身边惊惶的呼叫一声声钻入耳中,杨定的身躯也一寸寸地往下陷落,他纵然全不用力,可也不能止住下落之势。突然一枝箭射,正落在他手畔,箭身还系着一根绳子。杨定不假思索的一把抓住那箭,下陷之势顿时便停住了。 他略缓过气来,往绳子来路看去。只见慕容永收弓,手里攥着绳子,长跪于地,向一旁的慕容冲疾声道:“皇上,我们日后欲在关中立足,不可与仇池杨氏为敌!” 慕容冲阴沉着脸,心里其实轻松了一下,可还是觉得慕容永这家伙着实太过放肆。反复斟酌了几下,却终于还是一言不发地拔开马头,绕过几根巨木,投入林中去了。 慕容永起身,笑意满面,喝道:“来来,都来帮忙!”手上已是将绳子挽起。杨定苦笑着,身不由己的被他拖上。足下方才踏上实地,慕容永便扑上来就着绳子往杨定身上缠了几圈。这时刁云赶了来,见状怒喝道:“慕容永!” 慕容永却不理会刁云,一面细心的给杨定上绑,一面悠然道:“杨将军,胜负乃军家常事。何况败在昔日学生手中,总比败给旁人好,是不是?” 杨定却没有什么羞愧神情,默然微笑,倒有些让慕容永看不透的意味。其余仇池兵见杨定被擒,也都失了斗志,弃械投降。 慕容永让人将他们看守起来,带着出了林,见慕容冲独自一人站在林外,小六正在和他说着些什么,慕容永听到些零星的词语,“是,从宣平门走了!半个时辰以前……” “什么?”慕容冲的一声厉喝打断了他,那声音极是可怖,好象什么山魃水鬼在这半冥的时分骤然发难,让他不由得抖了一下。他快马加鞭跑过去,问道:“出什么事了?” 慕容冲在马上侧曲着身子斜过脸来,已将暗透的天空中最后一缕纤长的霞云仿佛是根陈年的红丝绦绕在他的颈后,将他的面孔勒得青紫,象是在生死关头挣扎。 “他逃跑了!”慕容冲极平静地道。在慕容永方还思量着是那个“他”的时侯,猛然又是一声,如暴雷在他耳边炸响:“他逃走了!” “符坚跑了!”慕容永想到方才杨定面上的笑意,胸中象下了场大雪似的,一时通明而又冰凉。 这时林中的兵马已是由刁云领着,押杨定与仇池兵一起出来。所有人都发觉慕容冲身边气氛诡异,裹足不敢上前。慕容冲猛然提缰向他们冲来,接连撞开十多人,兵丁们挫不及防地闪避,顿时乱成一团。他的马蹄在杨定面前顿住,杨定被泥水糊得全黑的面孔上,一双温明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全无一丝闪避的意图。 “你出城引我们决战,让符坚能乘机逃走?”慕容冲喝问。杨定唇角微掀,笑意似怜爱,却又含着一点鲜见的傲岸,他缓缓点头道:“我本是没这么容易中伏的。” 在他的语声中,慕容冲手上的枪一寸寸提起,枪尖上映出一星红光,象是残烛蕊上最后的一颗火花。刁云一惊,想要跃起,肩头已经被一只手按实了,他回头一看,只见慕容永双唇紧抿,目光炯炯,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头。刁云狠狠地挣扎了一把,慕容永掌不住他,他就己扑到了杨定身上。 正这时 “啪!”地一声,慕容冲的枪已击了下去。刁云倒在地上,浑身象被雷电击中了似的痉成一团,他眼睛死死地盯在慕容冲面上,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声,依稀是“他是杨将军呀!”杨定挣开束着他的燕兵,跪到他的身边,叹道:“你真是何苦。” 慕容冲手上的枪杆已然弯曲,他的胸口急剧地起伏,隔着十丈远,都能听到清晰地喘息声。就在慕容永以为那枪会直刺下去时,枪却突然被扔在了地上。 “小六!”“在!”问答声让慕容永不自主地挺直了身躯。 “你与刁云一起,押杨定回阿城去,交与左仆射好生看管!慕容永,”慕容冲阴碜碜地眼神向他扫过来,“随我一同去追符坚!” “是!”慕容永应声而答,突然想起来又道:“要往那边追去?” “他虽出东门,却定然是往陇西去无疑,我们往西!” “那要不要等尚书令他们……” “不必了,”慕容冲语气里掩不住那份暴躁之意,喝道:“让人去报讯,我们先追过去再说!” 所有人立即按他的命令分头行事,他率兵奔出一箭之地后,杨定的叫声飘入耳中。“慕容冲!你真有这个必要去追他吗?” 慕容冲没有回答,眼中的光芒变得炽热,三千余燕骑迅速随着他消失在靓青色的天际。 三日后的夜里,“慕容冲!”一个女人叫声象鸥鹭飒沓而起,在静海般月色中激起水花四贱。数千人马不约而同地放缓了步伐,齐刷刷回视的面孔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慕容冲看到一骑飞驰斜掠,已是横在了前面的道上。他急拉缰绳,马匹嗷嗷叫着,发觉是一骑两乘,大蓬红影乱飞。等他眼中清明起来时,却发觉是刁云控马,扶坐着个女子在身后,却是个他绝没有想到过的人,贝绢。 慕容冲不由惊异地问道:“刁云,这是怎么回事?” 贝绢未等马匹站定,已经是从鞍上往下翻去。刁云伸手去拉她,却只抓到了一根丝带,紧接着却是骤然一轻,带子断开,贝绢整个滚在了马下。她却似全不觉痛,已是一跃而起,向着慕容冲奔去,在离他三丈余地处张开双臂站定。薄红纱袖迎风“呼”地展开,若有若无的一抹血色,溶在凄迷的月影之中。 “是我央刁云带我来找你的!慕容冲,”她剧烈地喘息着,对上他诧异的神情,竭尽全身的气力叫道:“回去吧,放过我的父王吧!” “你的父王?”慕容冲神色一变,盯着贝绢黑白分明,清澈如洗的双瞳,还有她身上从没穿过的赤纱,蓦然似乎想起了什么模糊的影子,一时却又难以辨得分明,或是他不愿去辨得分明。嗡嗡嘤嘤的猎奇猜疑之声,被慕容永一声断咳给压了下来。骤然静下来的荒野中,夏虫啾鸣之声,象一些清凉的冰粒,一点点融在了慕容冲的脑子里。 贝绢将扑到面上的散发往耳后掠去,一只金镶象牙的跳脱在她皓腕与略显得潮红的颊间发着幽幽的光。突然间,慕容冲的记忆破去了最后一重迷障,当年秦宫中那个娇蛮纵任的天之骄女,突然间与眼前这个有着年余共枕之缘的女子重叠在了一起。 “我是宝锦呀,凤皇!”贝绢扬起头,面上带着自嘲地笑意,方才奔跑的红晕渐渐淡去,面孔变得象美玉一般莹白和毫无生意。 “你,”慕容冲象从一个梦中醒来,尚还有些迷惘地问道:“你怎么会……” “是我向父王求情,父王才任命你作平阳太守的。因此得了你叛乱的消息,我觉得心里很难过。我想,我得当面狠狠地责骂一顿,”她的笑意中有些怜悯地意味,似乎正面对着一年以前的自已,“然后宁可你把我一刀杀了呢,我也算赎了自己的罪过了。” 慕容冲情不自禁地问道:“那后来你后来……” “我带着最要好的宫女一起出走,听说你在蒲坂,我们过不了潼关,就只好走同州。谁知无缘无故的就让人抓了去……居然有这么巧的事,竟就是你!我一见你就认出来了,”她看到慕容冲疑惑欲启的唇,马上解释道:“你生成这等模样……我小时侯明里暗里只要有机会都会盯着你看,怎么会认不出来?那天晚上你发病了,我看见你往死里折磨自已,我一下子就觉得,”她突然住了声,贝齿咬在唇珠上,晶晶地亮,象是一滴凝在红蕖上的露水,片刻后微启。“我没法子去斥骂你了!”她无奈地摇着头,将本就散乱的秀发晃得千结百系纠葛不休,仿佛在向天祈求一般喃喃道:“只要略想一想,就知道我本没有这个道理来责罪你的!” 慕容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这么多日子来这女子露出过如此多的蛛丝马迹,可都没能让他想到这上面来。他明明在想,我得快些去追符坚,不可再听她废话了,可不知怎的,身子却没有动弹。 宝锦垂下双臂,夜风中她的双肩单薄瑟瑟而抖,好象站在那里的,根本就是只纱裙中的一个幻影。她凄然一笑,道:“我没那么自不量力,以为我对你好些,就可以劝得你放弃复仇。我只是想,若你的恨意是深渊,我只是颗小石子儿,投进去能填起那么一点点,也是好的,也算尽了我的一份力了……可不是,你的恨意根本就没有底,无论是什么投进去,都不会有任何用处。我真是太不知轻重了!后来我怕了,我想逃走了,可是……我有了瑶儿,来不及了,回不了头了!生他的时辰,我以为自已会死掉,我就想告诉你,我想求求你,可是……根本就不来听我说……”她的声音变得极是迷惘,渐渐地竟无以为断。可这些零乱的词句如淡淡的雾气一样笼上了慕容冲心头,他心头突然滴血似地痛了一下。他看到刁云悄然无声的踱开,静静望月的侧影象是一只高高的假髻扎宝锦的头上。 这一刹那慕容冲有了丝倦意,突然只想扔下枪,卸掉甲,紧紧地拥住这个和幼小的自己一样天真大胆,充满了勇气,然后又在人间碰得伤痕累累的女子。可这时慕容永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皇上,我们得起程了!”这声音果决冷静,象是道明晃晃的光亮,一下子照散了方才笼在慕容冲与宝锦之间郁郁的轻雾。 “你回去!”慕容冲策骑上前两步,一把捞起她的手臂,逼视着她的双眼道:“就当没有告诉过我,从今后你依然是我儿子的母亲!” “不!”宝锦死命的挣开,她不知那里来那么大的劲,竟然一下子从慕容冲手中滑脱了。她踉跄了一下,竭尽全部的气力吼道:“你将他逼得还不够吗?你非得杀了他不可吗?他就算是有千万个对不住你,可他已经老了,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非得要了他的性命去吗?你要他的性命有什么用?你杀了他又怎样?你要去追他,好的,从我身上踩过去吧!” 就在她欲要再拦在慕容冲马前时,卷霰云的马蹄已经向她的身上踏下。她阖眼,只是将双臂张得更开。一片惊慌的叫声中,她觉得胸口上“嗖嗖”地一凉,象是一阵风掠过,等她再睁眼看时,慕容冲已经向着西面奔去。他边跑边道:“带着她一起来!” 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却还是清楚地听到了慕容永耳中。慕容永象是嫌麻烦地皱了下眉,朝刁云叫道:“喂,一事不烦二主了!”然后也就再不停留地地追慕容冲而去,在他身后,数千骑的奔腾迅速淹没了宝锦。 骑尘散尽后,刁云看到宝锦痴痴地站在那里,环抱着自已的双臂,象一只迷失了方向的朱鹗。 “我们走吧!”刁云向她伸出手去,道:“你总得看到一个结梢才好安心,是不是?”这时天光微熹,第一抹的暑日涂在他们身上,也带来了火辣辣的气息。 接连两天他们都在追逐中度过,一路上,他们不时的打探寻觅犹豫,只是在正午时寻块荫地略靠一靠,进些食水。虽然没能追上符坚,不过他从这条道上逃走的根据显然是越来越多了,每个人都有了些喜色。只慕容冲脸上凝固着执著的神情,象在他本就白皙的面孔上又抹了一层在烈日之下也化不掉的严霜。他一路上都没再和宝锦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再向她看上一眼,而宝锦也同样如此。这两人的疏离与沉默化作一种巨大的压力,使得所有的人,包括慕容永在内,都尽可能地不发出任何声息。 两日后的入夜时分,他们到达五将山。慕容永在一道溪水边直起腰来,兴奋无比地抹掉淋漓的水珠,拨刀指向落日的方向,吼道:“他们刚刚才过去,还不到半个时辰!”所有的人都蓦然抬头,胸腔里的心突然急剧地跳起来,象敲鼓似的,打破了多日来沉闷的气氛。 马蹄纷纷踏进水中,将绯绸般的溪水搅成亿兆颗残破的玛瑙珠。每颗珠上都闪烁出刀光,兴奋的眼神,以及紧张得没了表情的面孔。 一行人快马加鞭地穿行在山林之中,黛色的一抹山脊象是抹上了剧毒的刀尖,泛着蓝汪汪的光芒。突然那上面现出了一些模糊的黑影子,象是亡命于这刀上的魂魄,被拘在了刃上不能离去。慕容冲觉得筋肉和肌肉都抽搐了一下,不必要任何再度的证明,他就已经认定了,“追到他们了!” 除了俯在鞍上的宝锦,所有人都禁不住喜上眉梢,可这喜意此时还只能深深的压下来。他们马上快马加鞭,往那边山上追去。他们踏那边山脊时,狼籍万分的灌木显然指出了他们所追之人逃窜的方向。就在慕容冲要俯冲下去时,突然有无数的喊杀声借着山脚燥烈的风中送入他耳中。 那下面黑黝黝的林子时,一时不知有多火把亮起,将叶子照得碧绿晶亮。兵刃敲击的震鸣让卷霰云一如既往的激动起来,昂头刨腿极欲一战。可,看着林中被惊飞起的如云雀鸟,慕容冲与慕容永互对了个眼色,就知道他们估算得差不多。“少也有两万多人马!”“是姚苌?” 这个想法,象是一柄刀将慕容冲从头剖开,他死死地勒着卷霰云,勒得太过用力,直到它觉得有些委屈地呜呜叫唤起来。 慕容永冲到他身边,攥住他的胳膊,颤抖着道:“不……行!” 慕容冲一把甩开他,可却又被他攥住了。 “不,不成,我们只……只有五千骑!”慕容永从未这么害怕过,他怕得连舌头都在发抖,竟有了些放声一哭的冲动。他不是怕慕容冲现在会马上拔出剑来杀了他,他怕的是慕容冲此时眼中的神情。那双眸子里,从前一直有一丝天地昊寂的苍凉,这时却被闪电给击穿了,裂透了,象是所有星辰都在这一刻爆炸。慕容永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拦住慕容冲,他只觉得自己已经被慕容冲的绝望所吞噬了,甚至连一点渣子都剩不下来。 “让我去和我的父王死在一起,好么?”突然一个镇定而苍白的声音传来。 慕容永转过脸去,只见宝锦从刁云的马上下来,提着裙袂漫步到了他们这边。她数日在马上度过,走起路来都有些晃悠,轻飘飘地在萋萋芳草上浮来。她将面孔擦在卷霰云的项上,侧过来看着慕容冲,又道了一句,“求求你了,我就求你这一件事!求求你了,好不好?”她眼眸朦胧,一点晶然泌入了卷霰云浓密的毛中,让它也有了愁思般安静下来。 慕容冲将眼光从宝锦脸上移开,看着那战事炽烈的地方。他许久许久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几只碧萤在绕着他的面孔飞来飞去,将一些透明的丝线缠在了他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面孔上。所有人的心都被拧得死紧,一丝气息也透不出来。 “给她一匹马!”慕容冲突然开口,声音非常的死板,就好象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让她走!” 周围一片死寂,就连宝锦都被这句话给震愣了。 “还呆着干嘛!”他狠狠地迎空抖了记响鞭,暴喝道。鞭子抽到的地方,风都觉得痛似的,退避了一刻。 慕容永终于醒过来,本来再招个人过来让马的,却不知为什么连一念都不愿耽误,竟自己跳下鞍来,将缰绳交到了宝锦的手中。宝锦一言不发的翻身上马,这一刻的姿式居然是从未有过的流畅矫健。她双腿略夹,轻叱一声,喝道:“走!”可就在宝锦一动的几乎同时,卷霰云也同时动了,人马合如一体,象团影子似的,与宝锦伴行,竟让人无法去辨明这是人还是马的意愿。 两人两马撞到了一处,一时间,慕容永眼花缭乱,只仿佛见到一团妖治的火苗与乌烟欲生欲死地纠缠在一起。片刻后,两人静下来,慕容冲抓住了宝锦的一只纤长的纱袖,正疾冲时的马匹被生生牵得扭过头来,疯狂地咆哮。他一言不发,微微喘息地看着她。宝锦高高昂起下颌,面庞如月生出柔和的晕辉,焕发出照亮人心的的神采。她的牙齿深深地陷入唇中,双眼中突然闪过一抹恨意。 “不好!”慕容永方才起了这个念头,就见宝锦向慕容冲鞍上探去。仿佛是一声高亢入云,响彻天地的铮鸣,那把宝剑已是煌然出鞘。一条被裁断的烈阳正横在了慕容冲眼中,那眼中残留着的眷恋尚不及及转变成为惊愕。 光华一寸寸在慕容冲面孔上移动,仿佛是红日在他们二人之间,不可挽回的、静谧而无声的沉没。他听到了慕容永和刁云的厉喝,听到了所有部下们奔来的蹄音。他在闪避中看到那明澈的剑身上,宝锦盈着一汪水色、纷杂出千百般风景的双眸。 雪亮的光芒切开了他手中牵着的那断衣袖,他只觉得整人个人落入了冰川之中,一时竟可以从四面八方看到自已无措的面孔。手上突如其来一松,再看时,便只余下巴掌大的一小片红纱在风中颤抖,象是一颗被撕裂的心脏犹自不甘的跳动。 明芒从宝锦指尖落下,跌跃在了挣扎着的两马之间,光辉敛尽,顿时整个天地化作一团漠漠的昏暗。她不再回头,马匹长嘶一声,悠长而凄厉,带着她乘风般飞去。她的衣裳烈烈而舞,象是一只火红的脱了线的风筝,用生命换来了最后一程的仿佛自由的飞翔。只片刻间,就已投入了那凶险莫测的林中。 远远的风中传来她的清峻的咤喝声:“我乃大秦天王之女,我父王何在?” 林间有朦胧的影子和兵刃的寒光迎接了她,那轻逸锐烈的赤影,如山脊上最后一滴斜晖,只刹那间就被吞噬得无踪无影。 秦建元二十一年七月,秦王坚至五将山,为后秦王姚苌所获,囚于新平佛寺。姚苌屡迫符坚禅让及讨要国玺,均被符坚斥退。符坚不愿幼女宝锦受辱,杀之。姚苌缢坚于新平佛寺,随侍于符坚的宠妃张夫人、幼子中山公诜皆自杀。 宝、锦是指符坚的两个女儿,符宝符锦。不过我当初看的那个版本是没有顿号,我就当成一个人的名字了,真是汗死,主要是喜欢这个名字,所以后来没有改。以我写的年龄,宝锦绝不可能是符坚的幼女,大家包涵一二吧。(十八) “咚!”随着又一次沉重的撞击,黄铜大门发出断续的“格噔”声,终于痛苦地摇晃起来,仿佛亘古以来就已矗立的岩壁在慢慢崩裂。“城破了!城破了!”叫声从城头与城下一起响起,如同被生生抓落的羽毛,带着新鲜的创痛四下散飞。石块和檑木象阳光下的雨一般,顿时蔫了劲。 门在燕兵身后斜斜倒伏,似是守护着这座城的巨人筋疲力尽躺下后,伸展向内的双臂。无数靴底象一对对血色的翅膀般,从这无奈张开的双臂间翻飞而过,然后有些惊奇有些小心翼翼地,践踏在了长安城墙森冷的阴影之上。 陈辨看到朱家老三被打先闯入城的燕兵串在了长矛上,身子如出水的鱼般抖了一下,然后就直挺挺歪倒下来。他最后歪过来的面孔,将一个无神的眼白掷给了陈辨。陈辨觉出自己裤裆猛地温热,手上的刀铛然坠地。他什么都没想就撒腿向陌道上跑去,对督校嘶哑的叫嚷充耳不闻。 陈辨眼前蒙着白乎乎的轻翳,饿了三天后的脚步虚浮浮的,有种腾空飞翔般的感觉。雍门临近是西市,过了横桥街就是东市了,他熟练地在里坊间的私道里拐来拐去,火把与兵刃交击声渐渐被重重屋宇所屏蔽。 西市与桂宫之间,似乎还有少许秦军在抵抗,因此东市这边尚还安宁。街上有的屋舍门窗关得死严,似乎以为它们比长安的城墙更可信赖;有的却是大敞着,提包推车的百姓从里面冲出,在街上忽南忽北汇成流向不一的漩涡,将陈辨拨得东歪西倒。一个壮汉手里握着磨得雪亮的长刀,甩开妻母的纠缠,将手上的酒壶扔在地上,吼道:“他奶奶的,老子跟他白虏拼了!”那刀差一点就劈到了陈辨头上。 陈辨险险避开这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回家里去!全不去想城池己破,鲜卑兵的到来,亦不过是片刻间事。 道路商铺渐渐熟悉起来,山墙后面探出榆槐的枝桠,风拂过时发出沙沙的梦呓,灯光从轩窗中羞怯地跃出,在陈辨的身上轻轻舔过。陈辨身心骤然放松,十多天来满眼污血和尸首,耳中尽是死前的惨叫,烈阳下腐肉的气味闻得太久以后,已经浑然不觉……此时终于都如幻影般过去了。到了朱家时,他合身撞上了门板,拍叫道:“大姐大姐,开门呀!” 过了许久后,门打开了一道细缝,见是他,方才整个敞开。老板娘和媳妇一左一右拉住了,连声道:“怎么样了?”“听说太子逃了,是不是?”“他们几个呢?” 陈辨环顾了左右,两个女人的面皮都象是蒸过了头的菹菜,仿佛只要一拧就会整个缩成一团。他想起方才朱家三儿子死在自己面前的情形,竟象蒙头挨了一棒似的,说不出话来。 这时从后屋里骤然传来小儿的哭声,他借故脱身道:“是雨雨在哭么?我去瞧瞧。”就要往那边跑。婆媳两个却抓住了他,老板娘道:“没事,媳妇,还不快去看看。”“好的。”媳妇已是快步向厨屋跑去。 陈辨觉得她们神色有些不对,挣开老板娘,已是跑到了媳妇前头。撩开帘子,他一眼就见到灶上大锅里水冒着热气,朱家小孙子含着指头蹲在灶台下,旁边案板上,白生生的一团正在蠕动着的…… “雨雨!”陈辨魂飞魄散地扑上去抱着孩子,细细察看了一回,见孩子只是吓得哭,没受什么伤,方才定下神来。听着后面传来畏缩的脚步声,他蓦地转过身去道:“你们,怎么能这样!”他想发怒大喝,却发觉已没了力气,因此这句话也说得软绵绵的,倒象是哀求。 他话音未落,媳妇已是冲上来和他抢,叫道:“我儿子都要饿死了!”陈辨自然不让,两个人厮打了一会,陈辨的气力到底还是大过她,终于将她推在地上。她正倒在儿子旁边,就一把搂了儿子哭起来,唾着老板娘骂:“老虏婆,收着这白虏崽子,白糟蹋多少粮食!早吃了多好!”老板娘倚在门上手在胸口前一揉一揉,哀声道:“陈兄弟呀,你在我家住了二十年,早和亲人没分别,你就舍一回,让我孙子活下去吧!” “朱大姐,”陈辨苦涩地笑道:“这孩子你也养了有半年呀,怎么下得手去……” “半年又怎样了?人家家里亲生的儿子也吃了!”媳妇恶狠狠地盯着他道:“你上城头十多天,怎么还有力气,你吃的是什么?” “我……”陈辨往后一靠,不自禁地愈发抱紧了孩子,抚着他虽然消瘦却还细嫩的面庞,两片蜡似的嘴唇张合了好一会,方才挤出话来:“我只吃了小……”这时锅里水己全沸,咕噜声将他的后半句话给掩了过去,腾起的水雾也将他的眼睛糊得看不清楚。 婆媳两个惊住了,竟一会没说话。 陈辨在片刻后叹息一声道:“鲜卑兵已经入城了,这城里呆不得了,快走吧!”“什么?”老板娘这时又想起方才问的话,一把抓了他问道:“那他们呢?”“我……”陈辨避开她的眼睛,惨然道:“我看到三子死了,其它的几个,我也不知道……” “啊?”老板娘已是晕到了地上去,媳妇也吓得爬过来拉着他叫道:“那我男人呢?我男人呢?他没事吧?”陈辨无语地摇头。 媳妇这才慌了神,回头去抱着儿子,抽抽噎噎地掩了面。老板娘眶中淌出一滴浊泪,却似心血己尽,再流不出更多的来,转眼就干了。她扶着灶台支起身来,道:“这家里,就你一个男人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吧?” “怎么办?”陈辨听了这话心上也一片茫然,怀中的孩子又啼哭起来,方才让他强打起精神道:“白虏从西门攻进来的,我们往东边走,或者还逃得脱呢?” “那好!”老板娘将媳妇从地上拉起来,喝道:“还不抱着孩子快走!” 一时也来不及收拾什么东西,将最后余下的三只硬馕塞进腰里,婆媳两一人抱了一个孩子,陈辨提了根哨棒。才拉开门,就听到一声尖锐的叫喊从街上传来。那声音很熟,他们都听出来是宋嫂的,不由吓得一哆嗦。陈辨探头去看,只见宋嫂抱着儿子披头散发的在街上跑着,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扯破了一半,象裙袂似的拖在身后,露出瘦得根根清晰的骨头。几个燕兵跟在后面穷追不舍。 陈辨心里冰凉,想道:“已经来了!”他等那些几个鲜卑兵跑上将宋嫂扑倒在地上时,冲出去就是一棒打在其中一个的头上。可没能略为喘口气,臂上已是中了一枪。等他跳起来,又有枪刺入他腿上。他便站立不稳,栽倒在地。陈辨本是书生体魄,多日守城早已是筋疲力尽,这时剧痛连着失血,马上就眼前一黑人事不省。在失去知觉得,耳中传来朱家媳妇的惨嚎。 也不知晕了多久,“哇!”一声啼哭好象就在他耳边似的,他激灵了一下,终于睁开眼。却见宋嫂撞在道边的石板上,光洁的额头淋淋漓漓地,象雪笺上绽出怒放的红梅。一个燕兵骂道:“死了了得让老子受用一回!”然后就扯下裤子。脚前宋家儿子哭叫着显然是碍了他,被他一脚踏下。那孩子的脑子顿时跟西爪似的破了,瓤子撒了一地。 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抱在膝上长大的孩子化作一堆血肉,便是陈辨近日来已经在战场上厮混得麻木了,可还是又一阵若死的眩晕。 这时身后传来朱家屋里传来婆媳两人的呻呤哭叫,被狞笑声打得一断一续。他怵然一惊,想道:“没有孩子哭声,没有!”这念头象铬铁似的将他激得站起来,可腿上浑无气力,又砸在了地上。 他勉力抬起头,面前脱漆的门板无精打采地晃荡着,屋里的纠缠着的脚腿时隐时现。他手在地上刨着爬去,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可这三五步却如同天堑一般难以逾越。终于扳住了门槛,探头进去,他就看到一个鲜卑兵高高撅起的屁股。他好不容易积了些气力,狂嘶一声扑上去就卡住了那粗短的脖子。 那鲜卑兵受这一惊吓,狂跳起来,去瓣陈辨的手。可陈辨此时头脑里已是一片模糊,所有精神都在这两只手上,那鲜卑兵竟摆脱不得。耳边别的燕兵叫骂将近时,陈辨手中的人居然一软,萎然倒地。 他不防这着,整个人也摔在地上,跌了个七荤八素。等他眼前的金花散去,就见到老板娘手上血红一片,却是一把剪刀插在了身上燕兵尸身胸口。等他叫出声来去翻动她时,她勉强向他投来一个求恳的眼神,看了一眼边上,然后头一歪就己咽了气。 陈辨想叫她,可只却只能虚弱之极地喘着。他斜了一下眼,见到朱家孙儿,知道老板娘死前还惦记着什么,滚过去,手在他鼻上一抚,冰冷的气息象根钢针似从指尖一直刺到了他心里去。他不知是哭是笑地拉了下嘴角,却见朱家孙儿内面,躺着的是雨雨。陈辨用发抖的手触了一下雨雨,却不敢置信地震了一下。那小小躯体上竟还有一丝颤动,他顿时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竟能一把抱着他就跳出屋去。 “这小子还没死?”随着劈面而来的碜碜青芒,传来燕兵喝声。陈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无神的双眼愈来愈清晰的映在刀身之上,却再无闪挪的余地。他抱紧了孩子欲闭目受死,那燕兵却往后一昂,直挺挺地倒在了他身侧,半截箭翎从他背上露出。陈辨抬头一看,见到数百骑从前面街上冲杀过来,当头的将领箭似流星,燕兵惨叫四起。 “窦将军?”陈辨精神一振,叫出声来。窦冲听到,看了他几眼,终于认出,策马到他身边,道:“这不是陈先生么?” “是,”陈辨好不容易爬了起来,道:“自王丞相去后,这么多年没见过将军了,不想将军竟还认得。”他怀里的婴儿此时骤然清醒,哇哇大哭。窦冲看了一眼那孩子,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猛一抽搐,问道:“这是你的孩子么?”“是,”这危急时陈辨也没心思去对他说这娃儿的来历,疾抓了他马上辔头,叫道:“窦将军,现在城里怎么样了?” “秦军现在正在攻未央宫,宫中宿卫还在坚守。”窦冲拨开一枝放向他的冷箭,有些焦急地道:“这边来的都是些游兵散勇。方才我从横门过来,那边还没什么敌军。来人,将那匹空马拉来给陈先生……”他的部下应声牵了马来,交在陈辨手上。陈辨想要跳上去,可手里抱着孩子,一时不知如何办,窦冲随手就帮他将孩子抱起来。他感激地一笑,连爬带跳地总算上了马。他见窦冲抚着那婴孩的面孔,似有些失神,不由觉得奇怪,伸手道:“窦将军,多谢了!” “啊?”窦冲抬起眼,将孩子放回陈辨手上,微微叹了一声,道:“快走吧!再迟就谁也走不了。只盼佛祖保佑你父子平安。” 陈辨见他眼光真挚,也不由得感动,道:“窦将军,你呢?去未央宫么?” “不……”窦冲却显得有些茫然,摇了摇头,道:“我另有去处,你快走吧!” “将军!”有秦兵狂奔来,吼叫道:“不好了,前面有白虏来了,好象还是什么大将似的,我们快走!”“好,那你自己保重。”窦冲再无心与陈辨说话,已是策骑奔去。 “得!得!得!”蹄声在石板上敲响,象是个贪恋人间的幽灵孤单地蹦哒。慕容冲扫掠过这漆黑阴沉的陌巷,没有看到任何动弹的事物。木叶沙沙,将远处火光打得碎了,象是一团团蛋清糊在了那些凝固着种种神情的死人面上。 “这大约是此时整个长安最安静的地方了吧,慕容永在前面清理过的。”慕容冲这样想着。两侧黑洞洞的门仿佛是一些木然张大的嘴,开合不定的窗子“咣咣”作响,象是一叠声空远凄切的呼唤。这地方好似有些眼熟,慕容冲模模糊糊记得那边的酒铺、对面的阁楼,少年时的步履留下的足迹仿佛还在某处仓惶地跑动。 那只是意念中的跑动吧!他不能奔跑,他只能静静地站在那里。牛郎织女两星隔着银河,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象是一双全然洞穿了他的眼睛。 窗外街上的行来来往往,泛着油光的面孔上全都含着安然的饱满,似乎正是为了衬映着他的饱满。那袖起衫落,唇启眼盼间,一阵阵的飘来芜杂的气息。肉在锅里炖得稀烂,酒启封时的香正浓郁,晚间炊烟裹着从万千张嘴里呵出的温意,一波波地从昧明幻灭的光中潜来,裹在他身上,重浊而粘腻,似乎刷上千回万回也洗之不去。 娇儿慈母浅嗔薄斥、戏语谑言,一阵阵轰然而起的笑声,象火般腾地燃在了他的耳畔,直灼得他半边身躯如投洪炉。他的手在哆哆嗦嗦中寻找着一个倚仗,只觉得有一重厚厚的冰甲将他裹起来,那些气息和声音隔了遥远之极的距离;或是他早已化作虚空,再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触到他。他象是站在一艘扬扬得意高歌远进的的船上,足下却感到了起伏不定的躁动,嗅到了海风俳徊低呤的气息。他胃里腾滚着,直想蜷成一团,将一生所吃过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他是那么地不明白,为何这些人还能这样习以为常地说笑吃喝,以为这一切都是如此的正常。 眼前的景物象戏幕般换来换去,一时是繁丽富乐的市集,一时是骸横血溢的鬼街,一时是晨钟悠扬里方圆百里的明瓯,一时是擂鼓咚咚声中血汁模糊的铜门。他不知何处是真,何处是假,他身在的,是哪一个长安。竟觉心神也被扯裂开了,忽冷忽热地交错着辗转着,再也揉捏不起来。 “皇上!”他看到慕容永从前面的夜色里跑来,兴冲冲地笑着道:“尚书令已经攻入未央宫了,说是不敢轻进,想等皇上驾到再入呢?”慕容冲听到这话,似乎要想上一想,才能想明白意思,他轻轻地“喔”了一句,听到自己回答:“好,我们快些去。”他分明是想笑笑嘉许的,可连自已也觉得这话淡漠得全无兴意。 见他如此,慕容永有些错愕,怔了一下道:“臣方才擒了一个人,说是从前给王猛当过幕客的,臣身边缺个能打理文书的,就让臣留下他好么?”慕容冲听着这话,往他身后看去,那边马上有个抱着婴孩的男人。他并没有留心,也没有回答,一拨马头己是出了东市,踏上了华阳街。 华阳两侧是平平齐齐的里坊高墙,火色一丛丛地,杂着洪亮的大笑与孱弱的哭叫声越到街心来。象是果实累累不胜其荷的树木,不时击在疾驰而过的慕容冲头上。他觉得有一时时猝不及防的疼痛,却又嗅到熟过了的浆果绽破的气息,腐败的甜香象是烟花般,七彩缤纷散作满空。再往前去街上的燕兵就多了起来,黄扑扑的面孔泥浆似的在慕容冲马前分开,露出一地兵刃残躯,两侧火光在他眼角聚就霞色云锦堆叠的甬途,指向通往未央宫的驰道。高大巍峨的城楼,象是身躯庞大而温驯的野兽,躬下身,等待着他骑乘。 他愈奔愈快,他知道他奔过了新兴侯府,可是却没有停下来看。四周的景物象回忆象生死象梦幻一般在席天幕地的炽烈中逝去。许多人在向他微笑招手,可是却一个也看不清形貌。直到卷霰云长嘶抬蹄时,他才蓦然醒过神来。 “皇上!”他看到高盖昂起的面孔在他马头下熠熠生辉,“秦军已尽数清除了,请皇上随臣入宫。”他笑意被汗水洗得津亮,慕容冲看在眼里,憎厌之感怎么也无法抑制的涌上心头。正这时,闷热的风中传来一丝泌肤的凉意,他猛地一偏头,就有一束白羽从他肩头掠过,“哧!”地插入地下。 慕容冲向冷箭来路看去,宫墙上有个黑影被急急赶至的燕兵挑下地去。他哼了一声,也不去看高盖,道:“这就是你说的秦军已尽数清除了?”高盖面上的笑意僵住了,跪下道:“是臣失职,请皇上降罪。”“那你就在这里跪着领罪吧!”慕容冲无所谓地说了一句,提缰而去。一众人望着慕容冲的身影没入深黯宫门,又回头看了看瞿然抬目的高盖,一时全都呆住了。 慕容冲的面前,千门万阙洞开,方方正正的白玉石条向着无尽的黑暗中延去,仿佛是一直通入瀚海深处。朱漆的大门齐刷刷靠墙挺立,每道门的槛前都有着泼墨似的血。死去的秦军以趴在高高的槛上,靠在粉绘的壁上,倚在盘龙的柱上,挂在琢麟的栏上,仿若地府里小鬼的群象。 前面山般庞大的影子向他压来,两侧的檐角如同数道高高挑直的眉头,带着一种踞傲的神情俯视着他。断折的玉兽头滚在他的脚下,前面一整块的汉白玉阶,当中浮起龙凤祥云,象是一大块将融的浮冰,莹润透亮。沿着那玉阶昂望去,天下至尊的御床在斗帐绛纱中若隐若现。 后面有群人气喘吁吁地跑来,他似乎听到有人在问:“皇上要御临太极殿么?” 慕容冲了不知道自己摇头没有,便再带马,向着后面跑去。过了金华殿,过了明光殿,过了椒房殿,过了兰台殿……这又是一条曾过走过的路。千曲百折的回廊,那个金宇灿烂肜云漫空的元日冬晨,还在斗拱下飞绕而过的群鸦,呱呱的叫声清晰地印在他耳畔。 绝无迟疑的疾蹄最终驻立疏荒的宫阁前,片刻凝视后步履悄然越入其间。推开的门缝中坠落下积尘,轻袅地升腾着,象是长眠于这里的魂魄被惊醒了,慵懒轻舞,流水似的手指绕项拂过,冰凉柔软。他的到来搅动了这里仿佛永恒不变的光阴。他看到少年纤郁的身躯在屋里飘动,或是抱膝而坐,或是俯卧在榻上,或是懒散地趴在窗棂,却都毫无例外地回过头来,向他绽开一个个瑰丽阴谲的笑容。 为了避开那笑容,他愈走愈快,最后近于狂奔。脚步在朽败的梯上踏过,发出一连串衰弱之极的呻呤。他脚下时而沉没时而坚实,象踏在高低起伏的海涛之上,他听到身后有压抑的抱怨声和惊呼响起,还时不时夹着“格”的一声,某个地方又摧折了一回。 脚步踏在了滚动的珠子上面,伸出去撩开帘子的手僵在半空,那里只余下无所依归的几道麻丝。他有些怅然地收回手,走进了暖阁。暖阁里混沌沌的一片,家什的残骸堆了一地,根本分辨不出原来的形貌,和任意一个陌生的屋子没有什么不同。慕容冲拼命转动着眼眸,突然一亮,不知是那朵釉云移去,皎辉洒洒,将槐叶的影子洗得凉白,一叶叶描绘在窗前的地上。那影子里躺着什么东西,在万般黯然中,潋潋有彩。慕容冲走过去拾起,躺在他掌心的是一只缺口的跳脱。 慕容冲重重的将背脊靠上了墙,月光在他清凉无汗的面庞上流过,可却也畏惧于那脸上的虚绝,竟不敢停留地逃开了。他紧握着手,参差不齐的缺口带来的刺痛是他唯一的感觉。走过千千万万里路,原来也不过是回到了这里。突然间他觉得十五年的自己与十五年后的自己瞬间化为一体,紧紧地缩成一团,整个世界被挡在了在双臂之外。 “有个宦官说是原先这宫里的总管,说是知道清河公主坠楼的情形,皇上要问问么?”慕容永的话终于让他提精神站起,答道:“是!” 于是在一阵骚动后,有个佝偻灰淡的身影被推到了他的面前。一张痴木的脸抬起,似乎是费了吃奶的劲,方才能够格格笑起来。“奴婢见过凤哥儿了!”松松散散的一团皮肉在他脚下软倒,慕容冲才终于认了出来。 “宋牙?” “是奴婢!”从前伶俐清明的嗓子变得过于尖细,听上去有几分病态。 慕容冲有些不快的皱着眉,问道:“清河公主去的时侯,是你服待的吗?” “奴婢那时不在,”宋牙有些不安的跺着脚,道:“去年天王就己经遣散了宫里的人,奴婢便不在这里当差了。” “喔?”慕容冲看着他在暗影里如硕鼠般的眼睛,不由生了三分警觉,问道:“那你为何说……” “奴婢是不能见到了,可当留下一个宫人服待夫人,他却是亲眼见的。他与奴婢交好,因此便告知了奴婢。”宋牙从容道。 慕容冲不知不觉生出三分急躁来,问道:“那他现在那里?” “死了!”宋牙短促一笑,道:“三个月前饿死了。” “是么?那你说吧。”慕容冲有些失望地道。 “那天夜里雷雨交加,夫人在阁楼放声高唱。歌声与霹雳争胜,那宫人说他从没想过有人能唱来,后来他在阁楼下拾到了一只酒壶,因此想夫人那时应还喝了许多酒。夜里是左将军窦冲前来搜宫,夫人台上一跃而下。她跃下时就经过那个宫人的窗前,煌然的一团光,闪电似的正正打过。后来他从窗口里看去,发现窦将军伏在她的身上,大雨浇在他二人身上,象是两个人一起死去。窦将军足足有了半个时辰方才离开,没有带走她的尸身。那个宫人因此私下里将她的尸身烧了,留下骨灰……“ “在那里?”慕容冲急不可待的脱口而出,打断了他不温不火的讲述。 宋牙干瘪的嘴唇缩了一下,从怀里取出只小小的白色包裹来,放在地上将那折起的角一个个打开,道:“就在这里。” 慕容冲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宋牙的手在那渐渐呈现的灰烬中猛一揉捏,然后一道水华挣脱了灰蒙蒙的遮蔽跃出,象是尾急跃的银鳗向着慕容冲喉咙钻去。 慕容冲侧身后掠,那厉光迟缓,错过了他的咽喉,刺在了胸前的护心镜上,虚弱无力的滑落了。而此时慕容永己经仆上,轻易扭脱了宋牙的肩膀,小六的刀脱鞘而出,比上了他的头颅。 “你干什么?”慕容冲踏上一步,惊问道。 “我当初是迷了心窍!我早该给你们这对狐狸精下药,该乘你们睡觉时划破了你们的脸,该让王丞相把你们千刀万剐!你杀了我的侄儿,杀了我的侄儿!他救过你们,可你们却杀了他!”宋牙犹自不甘地在地上扭动,喉咙里发出凄厉地叫喝,尖细如鬼泣,与隐约而来哭声遥相呼应。梁上浮埃又被震落不少,扑籁籁落在了所有人的睫上。 “是么?”慕容冲突然没了再问下去的兴致。自围长安起,不,更早些说,是自邺都陷落起,有谁能记得清多少人死去了呢,又有谁能一一去过问呢?他分开众人向楼下走去,脚步一提一落地跌宕在四壁之间。 “皇上!该如何处置这人?”慕容永的语气里,有些上了当的怒气。 “烧了吧!连同这宫殿一起烧了吧!”慕容冲的声音在廊间回响,吹散了檐角密裹的蛛网。 冲天烈焰割破了暖昧不明的秦宫上空,本己朽败的宫阁象纷飞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灰团。慕容冲永远皓素的面孔象是一面晶镜将这情形映得分明,焰光抽搐在他如刀削般细致的五官上,似一场诸天神魔狂野的欢会。所有的前因,后果,恩怨,输赢,就在这一场欢会中涤尽。 “皇上今夜在那里就寝呢?”慕容永道:“尚书令本是安排下金华殿的,如何!” 慕容冲知道慕容永在提醒他,要对高盖抚慰一二,他却懒得去领会他的意思,道:“随便吧!”“皇上,可要召见尚书令询问搜察秦宫的情形么?”慕容永紧追上来问道。他紧逼不放的话象是一堆苍蝇嗡嗡营营,吵得慕容冲头晕。他发烦,拨剑来虚劈而下,火色的亮影截断了一切声音。他眼光扫在慕容永惊愕的面上,喝道:“住口!” 慕容永踉跄后退,瞬间煞白的脸沉入了夜色中,象是一张被风刮走的纸面具。 慕容冲漫步在秦宫之中,旁观着三千殿台,百丈楼阁中正上演着的热闹把戏。火光烟色的幕布上,可见到窗外拂坠的风华,墙间晃动的淑影。染血的玉带化缕的羽衣,咬破了檀唇污红的酥胸。倾翻的案台上琉璃镜触地时奏响清脆悦耳的乐声,妆盒倾出的蕴华撷彩叮零零滚入金砖缝中。甲士的刀光枪影无所顾忌的出没,整个未央宫都在忽闪不定的光中漂浮。 “皇上,到了!”恍惚的影子向他施礼,他无可无不可的随着走了进去。有人为他解履宽甲,引他坐到床上。灯火烂漫,映得四壁焕然。他面前的案上,内侍宫女捧着食案一一延入,布下酒食。突然“咣”地一声,似有什么器物摔在地上。 巴掌抽在皮肉上的声音响起,然后是一个女子尖声叫嚷:“我是天王的侍妾,死也不会受辱!”慕容冲略为之震,留心看去,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被几个亲兵扭在地上,她身边是一堆碎瓷,还有一泊黄澄澄的酒液。瓷片新破的断面白得刺痛了慕容冲的眼睛,他喝道:“拉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