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随着又一次沉重的撞击,黄铜大门发出断续的格噔声,终于痛苦地摇晃起来,仿佛亘古以来就已矗立的岩壁在慢慢崩裂。城破了!城破了!叫声从城头与城下一起响起,如同被生生抓落的羽毛,带着新鲜的创痛四下散飞。石块和檑木象阳光下的雨一般,顿时蔫了劲。门在燕兵身后斜斜倒伏,似是守护着这座城的巨人筋疲力尽躺下后,伸展向内的双臂。无数靴底象一对对血色的翅膀般,从这无奈张开的双臂间翻飞而过,然后有些惊奇有些小心翼翼地,践踏在了长安城墙森冷的阴影之上。陈辨看到朱家老三被打先闯入城的燕兵串在了长矛上,身子如出水的鱼般抖了一下,然后就直挺挺歪倒下来。他最后歪过来的面孔,将一个无神的眼白掷给了陈辨。陈辨觉出自己裤裆猛地温热,手上的刀铛然坠地。他什么都没想就撒腿向陌道上跑去,对督校嘶哑的叫嚷充耳不闻。陈辨眼前蒙着白乎乎的轻翳,饿了三天后的脚步虚浮浮的,有种腾空飞翔般的感觉。雍门临近是西市,过了横桥街就是东市了,他熟练地在里坊间的私道里拐来拐去,火把与兵刃交击声渐渐被重重屋宇所屏蔽。西市与桂宫之间,似乎还有少许秦军在抵抗,因此东市这边尚还安宁。街上有的屋舍门窗关得死严,似乎以为它们比长安的城墙更可信赖;有的却是大敞着,提包推车的百姓从里面冲出,在街上忽南忽北汇成流向不一的漩涡,将陈辨拨得东歪西倒。一个壮汉手里握着磨得雪亮的长刀,甩开妻母的纠缠,将手上的酒壶扔在地上,吼道:他***,老子跟他白虏拼了!那刀差一点就劈到了陈辨头上。陈辨险险避开这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回家里去!全不去想城池己破,鲜卑兵的到来,亦不过是片刻间事。道路商铺渐渐熟悉起来,山墙后面探出榆槐的枝桠,风拂过时发出沙沙的梦呓,灯光从轩窗中羞怯地跃出,在陈辨的身上轻轻舔过。陈辨身心骤然放松,十多天来满眼污血和尸首,耳中尽是死前的惨叫,烈阳下腐肉的气味闻得太久以后,已经浑然不觉此时终于都如幻影般过去了。到了朱家时,他合身撞上了门板,拍叫道:大姐大姐,开门呀!过了许久后,门打开了一道细缝,见是他,方才整个敞开。老板娘和媳妇一左一右拉住了,连声道:怎么样了?听说太子逃了,是不是?他们几个呢?陈辨环顾了左右,两个女人的面皮都象是蒸过了头的菹菜,仿佛只要一拧就会整个缩成一团。他想起方才朱家三儿子死在自己面前的情形,竟象蒙头挨了一棒似的,说不出话来。这时从后屋里骤然传来小儿的哭声,他借故脱身道:是雨雨在哭么?我去瞧瞧。就要往那边跑。婆媳两个却抓住了他,老板娘道:没事,媳妇,还不快去看看。好的。媳妇已是快步向厨屋跑去。陈辨觉得她们神色有些不对,挣开老板娘,已是跑到了媳妇前头。撩开帘子,他一眼就见到灶上大锅里水冒着热气,朱家小孙子含着指头蹲在灶台下,旁边案板上,白生生的一团正在蠕动着的雨雨!陈辨魂飞魄散地扑上去抱着孩子,细细察看了一回,见孩子只是吓得哭,没受什么伤,方才定下神来。听着后面传来畏缩的脚步声,他蓦地转过身去道:你们,怎么能这样!他想发怒大喝,却发觉已没了力气,因此这句话也说得软绵绵的,倒象是哀求。他话音未落,媳妇已是冲上来和他抢,叫道:我儿子都要饿死了!陈辨自然不让,两个人厮打了一会,陈辨的气力到底还是大过她,终于将她推在地上。她正倒在儿子旁边,就一把搂了儿子哭起来,唾着老板娘骂:老虏婆,收着这白虏崽子,白糟蹋多少粮食!早吃了多好!老板娘倚在门上手在胸口前一揉一揉,哀声道:陈兄弟呀,你在我家住了二十年,早和亲人没分别,你就舍一回,让我孙子活下去吧!朱大姐,陈辨苦涩地笑道:这孩子你也养了有半年呀,怎么下得手去半年又怎样了?人家家里亲生的儿子也吃了!媳妇恶狠狠地盯着他道:你上城头十多天,怎么还有力气,你吃的是什么?我陈辨往后一靠,不自禁地愈发抱紧了孩子,抚着他虽然消瘦却还细嫩的面庞,两片蜡似的嘴唇张合了好一会,方才挤出话来:我只吃了小这时锅里水己全沸,咕噜声将他的后半句话给掩了过去,腾起的水雾也将他的眼睛糊得看不清楚。婆媳两个惊住了,竟一会没说话。陈辨在片刻后叹息一声道:鲜卑兵已经入城了,这城里呆不得了,快走吧!什么?老板娘这时又想起方才问的话,一把抓了他问道:那他们呢?我陈辨避开她的眼睛,惨然道:我看到三子死了,其它的几个,我也不知道啊?老板娘已是晕到了地上去,媳妇也吓得爬过来拉着他叫道:那我男人呢?我男人呢?他没事吧?陈辨无语地摇头。媳妇这才慌了神,回头去抱着儿子,抽抽噎噎地掩了面。老板娘眶中淌出一滴浊泪,却似心血己尽,再流不出更多的来,转眼就干了。她扶着灶台支起身来,道:这家里,就你一个男人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吧?怎么办?陈辨听了这话心上也一片茫然,怀中的孩子又啼哭起来,方才让他强打起精神道:白虏从西门攻进来的,我们往东边走,或者还逃得脱呢?那好!老板娘将媳妇从地上拉起来,喝道:还不抱着孩子快走!一时也来不及收拾什么东西,将最后余下的三只硬馕塞进腰里,婆媳两一人抱了一个孩子,陈辨提了根哨棒。才拉开门,就听到一声尖锐的叫喊从街上传来。那声音很熟,他们都听出来是宋嫂的,不由吓得一哆嗦。陈辨探头去看,只见宋嫂抱着儿子披头散发的在街上跑着,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扯破了一半,象裙袂似的拖在身后,露出瘦得根根清晰的骨头。几个燕兵跟在后面穷追不舍。陈辨心里冰凉,想道:已经来了!他等那些几个鲜卑兵跑上将宋嫂扑倒在地上时,冲出去就是一棒打在其中一个的头上。可没能略为喘口气,臂上已是中了一枪。等他跳起来,又有枪刺入他腿上。他便站立不稳,栽倒在地。陈辨本是书生体魄,多日守城早已是筋疲力尽,这时剧痛连着失血,马上就眼前一黑人事不省。在失去知觉得,耳中传来朱家媳妇的惨嚎。也不知晕了多久,哇!一声啼哭好象就在他耳边似的,他激灵了一下,终于睁开眼。却见宋嫂撞在道边的石板上,光洁的额头淋淋漓漓地,象雪笺上绽出怒放的红梅。一个燕兵骂道:死了了得让老子受用一回!然后就扯下裤子。脚前宋家儿子哭叫着显然是碍了他,被他一脚踏下。那孩子的脑子顿时跟西爪似的破了,瓤子撒了一地。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抱在膝上长大的孩子化作一堆血肉,便是陈辨近日来已经在战场上厮混得麻木了,可还是又一阵若死的眩晕。这时身后传来朱家屋里传来婆媳两人的呻呤哭叫,被狞笑声打得一断一续。他怵然一惊,想道:没有孩子哭声,没有!这念头象铬铁似的将他激得站起来,可腿上浑无气力,又砸在了地上。他勉力抬起头,面前脱漆的门板无精打采地晃荡着,屋里的纠缠着的脚腿时隐时现。他手在地上刨着爬去,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可这三五步却如同天堑一般难以逾越。终于扳住了门槛,探头进去,他就看到一个鲜卑兵高高撅起的屁股。他好不容易积了些气力,狂嘶一声扑上去就卡住了那粗短的脖子。那鲜卑兵受这一惊吓,狂跳起来,去瓣陈辨的手。可陈辨此时头脑里已是一片模糊,所有精神都在这两只手上,那鲜卑兵竟摆脱不得。耳边别的燕兵叫骂将近时,陈辨手中的人居然一软,萎然倒地。他不防这着,整个人也摔在地上,跌了个七荤八素。等他眼前的金花散去,就见到老板娘手上血红一片,却是一把剪刀插在了身上燕兵尸身胸口。等他叫出声来去翻动她时,她勉强向他投来一个求恳的眼神,看了一眼边上,然后头一歪就己咽了气。陈辨想叫她,可只却只能虚弱之极地喘着。他斜了一下眼,见到朱家孙儿,知道老板娘死前还惦记着什么,滚过去,手在他鼻上一抚,冰冷的气息象根钢针似从指尖一直刺到了他心里去。他不知是哭是笑地拉了下嘴角,却见朱家孙儿内面,躺着的是雨雨。陈辨用发抖的手触了一下雨雨,却不敢置信地震了一下。那小小躯体上竟还有一丝颤动,他顿时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竟能一把抱着他就跳出屋去。这小子还没死?随着劈面而来的碜碜青芒,传来燕兵喝声。陈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无神的双眼愈来愈清晰的映在刀身之上,却再无闪挪的余地。他抱紧了孩子欲闭目受死,那燕兵却往后一昂,直挺挺地倒在了他身侧,半截箭翎从他背上露出。陈辨抬头一看,见到数百骑从前面街上冲杀过来,当头的将领箭似流星,燕兵惨叫四起。窦将军?陈辨精神一振,叫出声来。窦冲听到,看了他几眼,终于认出,策马到他身边,道:这不是陈先生么?是,陈辨好不容易爬了起来,道:自王丞相去后,这么多年没见过将军了,不想将军竟还认得。他怀里的婴儿此时骤然清醒,哇哇大哭。窦冲看了一眼那孩子,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猛一抽搐,问道:这是你的孩子么?是,这危急时陈辨也没心思去对他说这娃儿的来历,疾抓了他马上辔头,叫道:窦将军,现在城里怎么样了?秦军现在正在攻未央宫,宫中宿卫还在坚守。窦冲拨开一枝放向他的冷箭,有些焦急地道:这边来的都是些游兵散勇。方才我从横门过来,那边还没什么敌军。来人,将那匹空马拉来给陈先生他的部下应声牵了马来,交在陈辨手上。陈辨想要跳上去,可手里抱着孩子,一时不知如何办,窦冲随手就帮他将孩子抱起来。他感激地一笑,连爬带跳地总算上了马。他见窦冲抚着那婴孩的面孔,似有些失神,不由觉得奇怪,伸手道:窦将军,多谢了!啊?窦冲抬起眼,将孩子放回陈辨手上,微微叹了一声,道:快走吧!再迟就谁也走不了。只盼佛祖保佑你父子平安。陈辨见他眼光真挚,也不由得感动,道:窦将军,你呢?去未央宫么?不窦冲却显得有些茫然,摇了摇头,道:我另有去处,你快走吧!将军!有秦兵狂奔来,吼叫道:不好了,前面有白虏来了,好象还是什么大将似的,我们快走!好,那你自己保重。窦冲再无心与陈辨说话,已是策骑奔去。得!得!得!蹄声在石板上敲响,象是个贪恋人间的幽灵孤单地蹦哒。慕容冲扫掠过这漆黑阴沉的陌巷,没有看到任何动弹的事物。木叶沙沙,将远处火光打得碎了,象是一团团蛋清糊在了那些凝固着种种神情的死人面上。这大约是此时整个长安最安静的地方了吧,慕容永在前面清理过的。慕容冲这样想着。两侧黑洞洞的门仿佛是一些木然张大的嘴,开合不定的窗子咣咣作响,象是一叠声空远凄切的呼唤。这地方好似有些眼熟,慕容冲模模糊糊记得那边的酒铺、对面的阁楼,少年时的步履留下的足迹仿佛还在某处仓惶地跑动。那只是意念中的跑动吧!他不能奔跑,他只能静静地站在那里。牛郎织女两星隔着银河,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象是一双全然洞穿了他的眼睛。窗外街上的行来来往往,泛着油光的面孔上全都含着安然的饱满,似乎正是为了衬映着他的饱满。那袖起衫落,唇启眼盼间,一阵阵的飘来芜杂的气息。肉在锅里炖得稀烂,酒启封时的香正浓郁,晚间炊烟裹着从万千张嘴里呵出的温意,一波波地从昧明幻灭的光中潜来,裹在他身上,重浊而粘腻,似乎刷上千回万回也洗之不去。娇儿慈母浅嗔薄斥、戏语谑言,一阵阵轰然而起的笑声,象火般腾地燃在了他的耳畔,直灼得他半边身躯如投洪炉。他的手在哆哆嗦嗦中寻找着一个倚仗,只觉得有一重厚厚的冰甲将他裹起来,那些气息和声音隔了遥远之极的距离;或是他早已化作虚空,再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触到他。他象是站在一艘扬扬得意高歌远进的的船上,足下却感到了起伏不定的躁动,嗅到了海风俳徊低呤的气息。他胃里腾滚着,直想蜷成一团,将一生所吃过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他是那么地不明白,为何这些人还能这样习以为常地说笑吃喝,以为这一切都是如此的正常。眼前的景物象戏幕般换来换去,一时是繁丽富乐的市集,一时是骸横血溢的鬼街,一时是晨钟悠扬里方圆百里的明瓯,一时是擂鼓咚咚声中血汁模糊的铜门。他不知何处是真,何处是假,他身在的,是哪一个长安。竟觉心神也被扯裂开了,忽冷忽热地交错着辗转着,再也揉捏不起来。皇上!他看到慕容永从前面的夜色里跑来,兴冲冲地笑着道:尚书令已经攻入未央宫了,说是不敢轻进,想等皇上驾到再入呢?慕容冲听到这话,似乎要想上一想,才能想明白意思,他轻轻地喔了一句,听到自己回答:好,我们快些去。他分明是想笑笑嘉许的,可连自已也觉得这话淡漠得全无兴意。见他如此,慕容永有些错愕,怔了一下道:臣方才擒了一个人,说是从前给王猛当过幕客的,臣身边缺个能打理文书的,就让臣留下他好么?慕容冲听着这话,往他身后看去,那边马上有个抱着婴孩的男人。他并没有留心,也没有回答,一拨马头己是出了东市,踏上了华阳街。华阳两侧是平平齐齐的里坊高墙,火色一丛丛地,杂着洪亮的大笑与孱弱的哭叫声越到街心来。象是果实累累不胜其荷的树木,不时击在疾驰而过的慕容冲头上。他觉得有一时时猝不及防的疼痛,却又嗅到熟过了的浆果绽破的气息,腐败的甜香象是烟花般,七彩缤纷散作满空。再往前去街上的燕兵就多了起来,黄扑扑的面孔泥浆似的在慕容冲马前分开,露出一地兵刃残躯,两侧火光在他眼角聚就霞色云锦堆叠的甬途,指向通往未央宫的驰道。高大巍峨的城楼,象是身躯庞大而温驯的野兽,躬下身,等待着他骑乘。他愈奔愈快,他知道他奔过了新兴侯府,可是却没有停下来看。四周的景物象回忆象生死象梦幻一般在席天幕地的炽烈中逝去。许多人在向他微笑招手,可是却一个也看不清形貌。直到卷霰云长嘶抬蹄时,他才蓦然醒过神来。皇上!他看到高盖昂起的面孔在他马头下熠熠生辉,秦军已尽数清除了,请皇上随臣入宫。他笑意被汗水洗得津亮,慕容冲看在眼里,憎厌之感怎么也无法抑制的涌上心头。正这时,闷热的风中传来一丝泌肤的凉意,他猛地一偏头,就有一束白羽从他肩头掠过,哧!地插入地下。慕容冲向冷箭来路看去,宫墙上有个黑影被急急赶至的燕兵挑下地去。他哼了一声,也不去看高盖,道:这就是你说的秦军已尽数清除了?高盖面上的笑意僵住了,跪下道:是臣失职,请皇上降罪。那你就在这里跪着领罪吧!慕容冲无所谓地说了一句,提缰而去。一众人望着慕容冲的身影没入深黯宫门,又回头看了看瞿然抬目的高盖,一时全都呆住了。慕容冲的面前,千门万阙洞开,方方正正的白玉石条向着无尽的黑暗中延去,仿佛是一直通入瀚海深处。朱漆的大门齐刷刷靠墙挺立,每道门的槛前都有着泼墨似的血。死去的秦军以趴在高高的槛上,靠在粉绘的壁上,倚在盘龙的柱上,挂在琢麟的栏上,仿若地府里小鬼的群象。前面山般庞大的影子向他压来,两侧的檐角如同数道高高挑直的眉头,带着一种踞傲的神情俯视着他。断折的玉兽头滚在他的脚下,前面一整块的汉白玉阶,当中浮起龙凤祥云,象是一大块将融的浮冰,莹润透亮。沿着那玉阶昂望去,天下至尊的御床在斗帐绛纱中若隐若现。后面有群人气喘吁吁地跑来,他似乎听到有人在问:皇上要御临太极殿么?慕容冲了不知道自己摇头没有,便再带马,向着后面跑去。过了金华殿,过了明光殿,过了椒房殿,过了兰台殿这又是一条曾过走过的路。千曲百折的回廊,那个金宇灿烂肜云漫空的元日冬晨,还在斗拱下飞绕而过的群鸦,呱呱的叫声清晰地印在他耳畔。绝无迟疑的疾蹄最终驻立疏荒的宫阁前,片刻凝视后步履悄然越入其间。推开的门缝中坠落下积尘,轻袅地升腾着,象是长眠于这里的魂魄被惊醒了,慵懒轻舞,流水似的手指绕项拂过,冰凉柔软。他的到来搅动了这里仿佛永恒不变的光阴。他看到少年纤郁的身躯在屋里飘动,或是抱膝而坐,或是俯卧在榻上,或是懒散地趴在窗棂,却都毫无例外地回过头来,向他绽开一个个瑰丽阴谲的笑容。为了避开那笑容,他愈走愈快,最后近于狂奔。脚步在朽败的梯上踏过,发出一连串衰弱之极的呻呤。他脚下时而沉没时而坚实,象踏在高低起伏的海涛之上,他听到身后有压抑的抱怨声和惊呼响起,还时不时夹着格的一声,某个地方又摧折了一回。脚步踏在了滚动的珠子上面,伸出去撩开帘子的手僵在半空,那里只余下无所依归的几道麻丝。他有些怅然地收回手,走进了暖阁。暖阁里混沌沌的一片,家什的残骸堆了一地,根本分辨不出原来的形貌,和任意一个陌生的屋子没有什么不同。慕容冲拼命转动着眼眸,突然一亮,不知是那朵釉云移去,皎辉洒洒,将槐叶的影子洗得凉白,一叶叶描绘在窗前的地上。那影子里躺着什么东西,在万般黯然中,潋潋有彩。慕容冲走过去拾起,躺在他掌心的是一只缺口的跳脱。慕容冲重重的将背脊靠上了墙,月光在他清凉无汗的面庞上流过,可却也畏惧于那脸上的虚绝,竟不敢停留地逃开了。他紧握着手,参差不齐的缺口带来的刺痛是他唯一的感觉。走过千千万万里路,原来也不过是回到了这里。突然间他觉得十五年的自己与十五年后的自己瞬间化为一体,紧紧地缩成一团,整个世界被挡在了在双臂之外。有个宦官说是原先这宫里的总管,说是知道清河公主坠楼的情形,皇上要问问么?慕容永的话终于让他提精神站起,答道:是!于是在一阵骚动后,有个佝偻灰淡的身影被推到了他的面前。一张痴木的脸抬起,似乎是费了吃奶的劲,方才能够格格笑起来。奴婢见过凤哥儿了!松松散散的一团皮肉在他脚下软倒,慕容冲才终于认了出来。宋牙?是奴婢!从前伶俐清明的嗓子变得过于尖细,听上去有几分病态。慕容冲有些不快的皱着眉,问道:清河公主去的时侯,是你服待的吗?奴婢那时不在,宋牙有些不安的跺着脚,道:去年天王就己经遣散了宫里的人,奴婢便不在这里当差了。喔?慕容冲看着他在暗影里如硕鼠般的眼睛,不由生了三分警觉,问道:那你为何说奴婢是不能见到了,可当留下一个宫人服待夫人,他却是亲眼见的。他与奴婢交好,因此便告知了奴婢。宋牙从容道。慕容冲不知不觉生出三分急躁来,问道:那他现在那里?死了!宋牙短促一笑,道:三个月前饿死了。是么?那你说吧。慕容冲有些失望地道。那天夜里雷雨交加,夫人在阁楼放声高唱。歌声与霹雳争胜,那宫人说他从没想过有人能唱来,后来他在阁楼下拾到了一只酒壶,因此想夫人那时应还喝了许多酒。夜里是左将军窦冲前来搜宫,夫人台上一跃而下。她跃下时就经过那个宫人的窗前,煌然的一团光,闪电似的正正打过。后来他从窗口里看去,发现窦将军伏在她的身上,大雨浇在他二人身上,象是两个人一起死去。窦将军足足有了半个时辰方才离开,没有带走她的尸身。那个宫人因此私下里将她的尸身烧了,留下骨灰在那里?慕容冲急不可待的脱口而出,打断了他不温不火的讲述。宋牙干瘪的嘴唇缩了一下,从怀里取出只小小的白色包裹来,放在地上将那折起的角一个个打开,道:就在这里。慕容冲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宋牙的手在那渐渐呈现的灰烬中猛一揉捏,然后一道水华挣脱了灰蒙蒙的遮蔽跃出,象是尾急跃的银鳗向着慕容冲喉咙钻去。慕容冲侧身后掠,那厉光迟缓,错过了他的咽喉,刺在了胸前的护心镜上,虚弱无力的滑落了。而此时慕容永己经仆上,轻易扭脱了宋牙的肩膀,小六的刀脱鞘而出,比上了他的头颅。你干什么?慕容冲踏上一步,惊问道。我当初是迷了心窍!我早该给你们这对狐狸精下药,该乘你们睡觉时划破了你们的脸,该让王丞相把你们千刀万剐!你杀了我的侄儿,杀了我的侄儿!他救过你们,可你们却杀了他!宋牙犹自不甘地在地上扭动,喉咙里发出凄厉地叫喝,尖细如鬼泣,与隐约而来哭声遥相呼应。梁上浮埃又被震落不少,扑籁籁落在了所有人的睫上。是么?慕容冲突然没了再问下去的兴致。自围长安起,不,更早些说,是自邺都陷落起,有谁能记得清多少人死去了呢,又有谁能一一去过问呢?他分开众人向楼下走去,脚步一提一落地跌宕在四壁之间。皇上!该如何处置这人?慕容永的语气里,有些上了当的怒气。烧了吧!连同这宫殿一起烧了吧!慕容冲的声音在廊间回响,吹散了檐角密裹的蛛网。冲天烈焰割破了暖昧不明的秦宫上空,本己朽败的宫阁象纷飞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灰团。慕容冲永远皓素的面孔象是一面晶镜将这情形映得分明,焰光抽搐在他如刀削般细致的五官上,似一场诸天神魔狂野的欢会。所有的前因,后果,恩怨,输赢,就在这一场欢会中涤尽。皇上今夜在那里就寝呢?慕容永道:尚书令本是安排下金华殿的,如何!慕容冲知道慕容永在提醒他,要对高盖抚慰一二,他却懒得去领会他的意思,道:随便吧!皇上,可要召见尚书令询问搜察秦宫的情形么?慕容永紧追上来问道。他紧逼不放的话象是一堆苍蝇嗡嗡营营,吵得慕容冲头晕。他发烦,拨剑来虚劈而下,火色的亮影截断了一切声音。他眼光扫在慕容永惊愕的面上,喝道:住口!慕容永踉跄后退,瞬间煞白的脸沉入了夜色中,象是一张被风刮走的纸面具。慕容冲漫步在秦宫之中,旁观着三千殿台,百丈楼阁中正上演着的热闹把戏。火光烟色的幕布上,可见到窗外拂坠的风华,墙间晃动的淑影。染血的玉带化缕的羽衣,咬破了檀唇污红的酥胸。倾翻的案台上琉璃镜触地时奏响清脆悦耳的乐声,妆盒倾出的蕴华撷彩叮零零滚入金砖缝中。甲士的刀光枪影无所顾忌的出没,整个未央宫都在忽闪不定的光中漂浮。皇上,到了!恍惚的影子向他施礼,他无可无不可的随着走了进去。有人为他解履宽甲,引他坐到床上。灯火烂漫,映得四壁焕然。他面前的案上,内侍宫女捧着食案一一延入,布下酒食。突然咣地一声,似有什么器物摔在地上。巴掌抽在皮肉上的声音响起,然后是一个女子尖声叫嚷:我是天王的侍妾,死也不会受辱!慕容冲略为之震,留心看去,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被几个亲兵扭在地上,她身边是一堆碎瓷,还有一泊黄澄澄的酒液。瓷片新破的断面白得刺痛了慕容冲的眼睛,他喝道:拉她过来!女子被送到了慕容冲眼前,慕容冲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颌。那是张浓艳怒绽的面孔,还有双睁得浑圆黑白分明的双眼,里面有着凛然的锐意,让慕容冲觉得似曾熟悉。女子在他的掌心扭动,企图避开,可慕容冲五指略一用力,就将她攥到了眼前。看着她在恐惧中挣扎的神情,他不自由主地呓语道:你是谁?却不等她回答,已是俯身咬啮下去。四下里的人都避开了,女子在猩红的毡上转辗扭曲,皎白的肢体裹着丝丝缕缕的彩帛,随着绝望无力的喊叫泛起一道道潮红,让人难以抗拒地想狠狠蹂躏一回。慕容冲一时觉得她是宝锦,一时觉得她是慕容苓瑶,一时觉她是许多年前的自己。他心中有无限的怜爱与无限的恨意交织,口中连连柔声呼唤,可是却绝不容情的将她摧折到了极处。女子痛楚的眼泪在他舌尖上滚过,那凉意浸得他心肺兢然。突然他唇齿间一片温热,有如水倾刻鼎沸,觉得连胃里都被烫伤了。身下的女子猛然僵直,慕容冲慢慢抬起身来,看着她渐渐失神却不肯合上的眼,探掌为她拂闭。多么幸运的女子,慕容冲想:解脱得这样痛快。他下榻拾起衣袍穿上,从床沿淋漓而下的血丝玷染在了袍角金边上。他却不觉,踱至窗前,唤了人进来道:拖走吧!女子曼秀的乌发在他脚下蜿蜒而过,象醮饱了朱砂的银毫,意犹未尽的将一笔拖得老长老长。皇上,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看过去,只见小六在灯光之外行礼道:方才抓到了两个人,一个是符贼的亲信张整,一个是那妖道,大人们想请皇上亲自处置。喔?慕容冲想:他们是想试试我是不是疯了么?不由哈哈一笑,返身在榻上坐定,端觚在手,自斟自饮,喝道:传他们进来!两人一前一后被踉跄推入,慕容冲随手将酒往他们面上泼去,欣赏着酒液在两张脸上流动的样子,带着三分醉意问张整道:符坚死了,你如何没死呢?张整甩了甩头,有酒滴随着他发丝的晃动,在他面庞周围荡起浅黄色的光芒。他缓缓道:我等着看到你死,方好去报我主!是么?慕容冲很认真的点头,道:你这想法不错,可惜朕却不是慷慨的人,只好让你失望了!他掷觚在地,猛然暴喝:拖下去,杀了!亲兵们上来,不理会张整我自己会走,放开我的叫喊将他推推搡搡地拽出殿去。一枝长矛从他背后没入,他带着那长矛在晦蓝的殿口跳起,象是一尾被高高叉起来的大鱼。伴着那濒死的跃动,传出他的吼叫。天王,臣不忠,未能死谏,臣无颜声未尽,便己跌伏于阶上。慕容冲将眼光收了回来,再问王嘉,道:你不是神通广大吗?怎么会被入凡夫俗子之手呢?王嘉无奈的笑意在被火光蚀去大半的星空中闪动,道:道人因为妄用法力,已遭天谴,现与凡夫无异。慕容冲再自饮一杯,漫不经心的问道:是么?真是何苦!你也想死吗?不,我要活。王嘉的声音淡静绵长,没有一丝情绪。怎么,想活下来杀了朕么?慕容冲懒洋洋地道。不,他向前走了两步,俯向慕容冲,眼眸流转出彻明的光,决然无疑地道:我知道你的命运,我活下来,是为了救你!卟哧!一口酒顿时呛住,慕容冲笑得喘不过气来,指着王嘉的手指发软,三番五次后方能说成话。朕的命运还有人不知道吗?哈哈!你想救什么哈哈!他在王嘉无语的凝视中狂笑发话,道:来人!放了他!什么?听到的人都不知所措地呆在殿口,小六上前一步道:可这妖道伤了好些兄弟方才抓到的慕容冲边笑边连连摆手,道:无妨无妨,这人居然以为他能救朕!这人己经疯了,不足为患,放了他!皇上!小六冲到了灯火之中,骇然叫道。放了他!慕容冲收声厉喝,神情狞然不容推托,你要造反吗?小六噤声,使了个眼色给亲兵们,亲兵们押着王嘉,随他退避而下。等一离慕容冲视线,小六便悄声对亲兵们道:别放了他!将他押起来!可皇上亲兵们迟疑着,小六打断了他,道:我去找左将军和尚书令!高盖与慕容冲得了消息勿勿赶来殿上,遥遥就听到慕容冲的时而暴起,时而没去的笑声。他们推开亲卫们闯入,喝道:皇上!谁让你们进来的?慕容冲冷而倦的声音响起,伴着女子的喘息呻呤。他们抬头看去,慕容冲从一堆锦绣中钻出,摇了摇头,将散乱的发掠到脑后,露出两道清瘦纤秀的肩骨,神色半梦半醒。高盖突然心悸,侧开眼低下头去。慕容永大声道:请皇上收回乱命,那妖道自当杀掉。就是为这个?慕容冲哧地一笑,无所谓地道:杀就杀吧!还有!高盖鼓足了勇气道:如今长安虽下,可秦余孽窦冲等尚在左右游击,更有姚苌虎视在侧,皇上宜奋发砺志,不可玩嬉荒怠!一时无声,高盖有些不安看向他,却见慕容冲似乎在专注想着些什么。他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恶作剧似的笑容,神色柔和地看着他,道:很好。姚苌这厮乃朕的大患,不如卿代朕除之?这句话的尾音有着如瑟拨般的泌肤痛意,让高盖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慕容永抗声道:皇上,如今我军军心涣散,定非姚苌之敌,怎可轻起衅端高盖却躬身道:是,臣遵旨。他牵了慕容永的手臂,拖他退下。四个月后的秋夜,高盖与慕容永一起站在新平城郊,大雨磅礴而下,亿兆亮晃晃的冰丝将他们的身与心一起打得透凉。看着无边无际涌来的军队,两人都听到了各自抽冷气的声音。高盖侧过脸来,沉重的盔甲将他的脸罩得如涂漆。你快走!我来挡一阵。他低沉的话音在贴耳的豪雨中要极费力方能听到。那你怎么办?慕容永大口喘着气问道。臂上的伤进了水,铁甲蹭在上面,抽抽地痛。高盖难以察觉地笑了一下,用自嘲地语气道:你以为我会战死么?不,打不过了,我自会投降。你投降?慕容永的手一把握紧了矛,他本已涣散了的眼光瞬时聚敛,锋薄的杀气剖开了两人间的雨点,落在了高盖双目之间。高盖看着他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盯着在姚苌军冲锋下岌岌可危的防线,喟叹一声道:我己经做了能为他做的一切,他不需要我了。不,他其实不需要任何人了!慕容永顿时气沮,他浑身松了劲,垂首看着地下滚滚的泥浆。高盖也不催他,昂起颈项,让汹涌如瀑的雨水结结实实的砸在了他的面上。雨声嘈杂,象是天人的哭泣吵闹大笑,一起毫无遮挡的灌入他耳中。慕容永心乱如麻,反复思忖后心知再已无回圜余地,咬牙道:好,不过你还得答我,放了杨定!行,我马上就让人将他交给你。高盖绝无犹豫地道:你求我带他出来,无非就是存着这想法罢了,我岂有不知。慕容永一面感慨高盖果然心思缜密,一摇头道:不了,我与他见面,反生尴尬,你放了他就好。也行。高盖唤了个亲兵来,让他马上去办。他二人等着亲兵复命,一时相对无言。慕容永隔着水幕盯着高盖深刻的侧面许久,突然有了个难以抑制的冲动,脱口道:我想问你一句话!高盖浑身一凛,决然打断他,喝道:别问!他有些躁乱地转过头去,对上了慕容永过分醒觉炽亮的眼睛。他极力控御着自己,又将视线投入到了铁风血水沸涌之处,用渐渐冷透的声音道:别问了,你走吧!再不走的话我会将你一起送给姚苌了。慕容永看着他策骑没入茫茫雨幕之中,眼前渐渐昏昧一片。危机迫来,他终于向着身后的亲兵道:我们快走!喊杀声渐渐被他甩脱,慌不择路的奔走中慕容永不知不觉迷失了方向。上下左右前后尽是哗哗的雨,永无休止般隔去世间的一切。天地中充斥着的寒意一齐透心入肺,慕容永突然紧紧地抱着马头嘶声嚎叫起来。雨是如此的大,他平生头一次这般放肆意痛哭,却连身后半马之地的亲随也不会听到。这是多么孤独的绝望呀!多少年来,他一直追随着那人,为他的意愿而战,活得单纯快活。可就在此时,他环顾泼墨似的雨,头一次想:从今后,我得为自己打算了!这想法有如一把利刃,他觉得身躯深处被狠狠地割下一刀。慕容永没有径归长安,而是先回到了空荡荡的阿房城。他冲进去将睡得天昏地暗的刁云摇醒,喝道: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跟我走!刁云懵懵懂懂地盯着他,一时似还认不出来,含糊地问道:干什么?干什么?慕容永猛猛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道:都他妈过去半年的事了,还这副德性呢?走吧,跟我上长安去!上长安?刁云揉着自己的额角,皱眉道:皇上不是让我呆在家里思过么?思屁的过!慕容永手上强行用力,将他生生拖下榻去,喝道:走!喂?刁云挣扎着叫道:我走了,阿房归谁守?贝绫带着小皇子还在这里呢!自然是一齐带走了,前几个月长安乱得不行,又缺粮,如今差不多安稳了,也该全搬过去了。慕容永一面说一面将蒙尘的盔甲长枪扔到了刁云身上。你自然是指望着和贝绫亲热起来方便!刁云一面抱怨着一面穿甲上身。可安稳么他穿戴整齐,手中握紧了枪,声音却一下子凝重了起来:要是安稳的话,你来找我作什么?他回过头来,目光深沉地盯着慕容永。慕容永默然,不作任何解释地道:走吧!他们点清了阿房里的兵马时,接贝绫的小车也出来了。慕容永拨开帘子,贝绫抱着慕容瑶,向他微微行礼。慕容瑶已经开始呀呀学语,小小的面庞象是白糖浇出来似的,荡漾起甜丝丝的滋味,让人恨不能伸出舌尖去触碰一下。贝绫比起从前来,愈发静了,眼睛象两朵黑色的莲花在氲氤的湖雾间沉睡,漫出湿润的青气。慕容永犹记得追符坚不果后回到阿城的那个夜晚,她在他臂弯间小猫似的瑟瑟发抖,零碎地说起宝锦的桩桩琐事。然后翻来覆去地问:你说她走得安心吗?慕容永无从置答,只能一次次让她惨痛地尖叫。次日醒来时,枕边乱发中的她就变成了眼前的模样。慕容永松手,帘子的阴影落下,将贝绫埋入了暗处。他大步踏去翻身上马,对眼神一直随在他身上的刁云道:出发!愈来愈大的嘈杂声将慕容冲吵醒了,他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竟什么都想不起来。皇上醒醒!小六的声音在他耳边急促地扇动着,冰凉的气息贴上他干裂的唇,一杯久违的清水倾入口中。窗子似被拉开了,三分寒息的风在他的面上卷过,卷去了不知多少日子以来积下的酒意。慕容冲终于睁开眼,扑面而来的,是金流苏拂掠的墨蓝天宇,上面有一颗一颗纤细的冰晶闪动不停。他身边的女人们慵懒地转动着娇躯,发出低低的抱怨,脂息香粉在被褥的抖动间浓郁起来。慕容冲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上一次看到天空是什么时侯的事了。他在小六的扶持下勉强站起,揉着散乱的发,有些怔忡地问道:怎么外面没有下雪么?他看到小六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浑圆,结结巴巴地道:可现在已是二月了!雪化了!是么?他也有些发怔,此时外面的吵闹更响亮了,似是隔着几重殿宇,可还是清晰可闻。皇上!皇上!皇上!我们要回家去,回家去!他蹙眉问道:外面是怎么回事?小六道:皇上忘了?前几日下令说要永留长安,分发器物与弟兄们筑室开耕,可大家不情愿,这时来向皇上求恳了!喔?慕容冲发力去想,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是韩延提议的,说是关中宫室城池善备,何必非回关东,不若就让部下安心落户为好。他当时喝得有了四五分醉意,便随口答应了。只想了这一会,他就觉得头又痛了起来,象有把银锉子在枕后蹭动一般。他的眼睛转过一圈,如获至宝的抓到了一只酒壶,晃了晃,犹有大半,忙倾入口中。他这才舒坦了些,便有气力叫道:将这些人赶走!声音里与其说是极其震怒,不如说是极其不耐烦。皇上!小六却不出殿,反倒亢声进言道:当初皇上召臣下们起兵时,是答应我们回到故乡的。若是终归要落户关中,我们为什么要打战,为什么要死去那么多的兄弟?他强忍,可却还是忍不下哽咽之声。混帐!酒壶砸在案几个,慕容冲昂起头,眼中有着虚妄的怒火,道:要造反吗?小六抹着眼泪跪在地上,道:其实回不回去,倒也不是那么要紧。可我看不得皇上现在的样子,只盼着皇上能干什么,振作起来突然有马嘶清厉,一时压倒了所有的喧哗,小六侧耳略听,突然不知是惊是喜地叫道:皇上,你听,连卷霰云也在进谏呢!慕容冲怔住,留心去听,果然十分的熟悉,好象就卷霰云战意炽烈的呼唤。他昂起头,让星光从眼中滤过,突然又冷诮地笑起来:朕要做什么,还由不得你来教训吧?他蓦然喝道:你滚!朕再不要见到你了!小六愕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似还想说些什么。慕容冲的斥声又向他蒙头蒙脑地盖过去:还不快滚!小六踉踉跄跄地跑起来,在槛上绊了一跤,却又爬起飞奔而去。慕容冲收声看着小六的背影,半熄的灯火透过了帘隙将蜜色化在他面孔上,他半张的眼中似乎看不到瞳仁,只有一抹朦胧的光影飘忽不定,完全无法捉摸。一节玉臂从水红的缎子中探出,围在他的腰上,温热中饱含着邀约的气息。外面的喧哗声少了许多,似乎有人在那边大声地喝斥。卷霰云好象让人捕住了,万般愤怒的咆哮也渐弱不闻。慕容冲惬意地倒回榻上,女子发出连串格格的脆笑,已是整具身躯都缠了上来。突然间铮铮铮三声,象是有人在敲击着镶在天幕上的星子,那么遥远高寒的声音,却又好似深深地锲入脑子里面。慕容冲顿时醒得分明,虽然是极不情愿,依旧不自由主的爬了起来,将犹自不肯放开的女子抖回床上去,然后几步跨到了窗前。拂开乱披到脸上的流苏,他看到对面楼阁上一团忽聚忽散的素辉,当中裹着个道人,却正是王嘉,象是站在满月之中。他十指在凭空缓拨,有如玉兰花瓣舒卷敛放,然后就有如筝如磬的乐声传来,每个调子都仿佛在他身上扎下一针,让他禁不住的微微颤动。凤凰凤凰,王嘉的嗓子澹然,如天河倒泻般淹没了他,一个又一个浪头,重重击在他的胸口上,眼前尽是闪闪烁烁的群星,四溢的星光晃花了他的双目。何不高飞还故乡,何故在此取灭亡?慕容冲随手抓住案上的铜壶,昂头尽灌入口,酒水在他面颊上淋漓而下。他抹了一把嘴,便全力掷出。一道黄澄澄的虚影划着弧圈掠去,象是流星厉彗。王嘉静静地站在那里,并不闪躲,可黄影却倒底歪了,只砸在了道人身侧的柱上。咣咣咣咣咣如起戏时的锣声般热热闹闹响了好一阵,方才铛地一声,落下地去。只余下粉柱上一个怪诞的污迹,象是个恶毒嘲笑着世人的小丑面具般悬在了道人肩旁。诶!王嘉长叹一声,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你真的不肯听劝么?滚!慕容冲恶狠狠地吼道,就连已经回暖的夜空也被他这么一声给冻住了。罢了罢了!王嘉摇头,周身的皓光摇得有如星散,化作两道羽翼振举,飘飘然掠过了一重殿宇。四下里都有人发觉了,一时奔走号叫声四起。贝绫躲闪在一丛矮灌后,看着急骤的步伐接连从身前掠过,不由再往怀里看了看,慕容瑶睡得正香,小脸如同悄然开放的昙花般静谧。她多少安了些心,等待着那些火把吵嚷声渐渐远去,方才钻了出来,向着金华殿而去。胸中积累了多少日子的勇气象火焰般燃在了贝绫脚下,托着她飞腾般奔跑。似乎仿然纠在她身侧的危险却让她心跳得更快,就要窜出来一般狂跳。我非得去见他不可!她虽然只是呆在后宫里抚养孩子,可却不会不听到一些散淡言语。她知道鲜卑人都不愿流落关中,不满的情绪已如干柴将化烈火,而怀携火种待发的人实在太多。她知道慕容垂在关东已是根深蒂固,慕容冲不愿前去仰人鼻息。这是个死结吧!可贝绫觉得她可以解开这个死结!她深深地吸着清冽的空气,金华殿前百级的石阶仿佛也可以一跃而过。那面前的殿门后就是这孩子的父亲!贝绫再看了一眼臂间的孩子,便是一个路人也会忍不住爱怜的吧!她不相信,一个当父亲的,会对面对着如此可爱的孩子而无动于衷。她反复念叨着自已揣摩了无数次的话:回去吧回去吧,就算是慕容垂终会杀了你,慕容垂自命君子,他不会干出屠杀亲族幼儿的事的!可是皇子若落在乱军之中,可就难说了。你就算死,可死后也得有面目去见公主,是不是?似乎有火光满殿飘摇,很多女人的娇呤绕梁而来。象是有什么鬼怪守在那里似的,一股恶寒让她畏惧,可她却咬破了唇,不管不顾地踏进了殿门。这是她用心血养大的孩子,这是她的公主的孩子!不,她决不会容许慕容冲害死他的,她决不会允许嗬这是什么叫声?象呻呤又象满足,象讥笑又象痛苦,象解脱又象是沉沦。她这时才发觉,这殿中人太多了,太吵了。象是一辈子未听过的的嘈杂扑面而来。贝绫几乎是被神意点化,才能在那千钧一发的时机闪入湘绿色的屏风之后。有人在狂叫往那里跑!这是谁的声音?贝绫是听过的,就在她想到是韩延!时,屏风上无数个交错的头影间划过一道如戟的血色。突然,所有的人影与叫声都凝住,一个圆乎乎的东西滚到了贝绫足下。贝绫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整个人慢慢地蹲了下来。她看错了吗?翠莹莹的一团光晕中,慕容冲秀雅的面孔噙笑而卧,鲜血拖在他颈下,却奇异地没有沾上他的面庞。他象是淹没在美酒中永桓地沉醉,又象是被永恒地封印于整块的翡翠玉中。他舒展开的眉头,象雪绒花一般,带着暖暖的、清新的气息拥住了贝绫。贝绫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已怀里的那张小脸,顿时被千万根电鞭抽中了,挛缩成一团焦炭。她觉得自已狂乱的嘶喊已经震破了这座宫殿,屏风,眼前所见如同一口墨绿的深潭,被天外飞来的巨石砸中,飞溅成千滴万片,在整个寰宇之间以比风还要快千倍的速度急旋起来。再之后的日子贝绫回想起来总结成一团乱麻,无数的人来人往,刀光剑影编成了一面诡丽琐细的锦毡。她在此后的一生中,用了几千个日子趴在上面无论细细的辨认,也无法认出是些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就连慕容永自称数十日不离她身侧的劝慰也全不能记忆。她唯一永不能忘的,是某个夜晚,有人从她怀里夺走了那小小的的生命,然后又在一另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将他化作了御床之下的一团支离的血肉。她看到刁云提着长枪,面上全无神情地凝望着这一刻。她扑上去,却被慕容永拦在了眼前,是那时她倾尽全力地咬着慕容永,永不停顿地尖叫道:他是你的冲哥的儿子,是我的公主的儿子!你怎么能杀他,你怎么能杀他,你怎么能杀他!慕容永的颈项里面,两排贝齿深深地锲了进去。他与刁云的目光撞在一起,然后又被一束灼烈的阳光切开了。长子的慕容永后宫里有一位疯夫人,用了五六年的时间,终于艰难的弄清楚了慕容冲死后的混乱不堪的西燕形势。韩延杀了慕容冲,虽然有心自立,可他倒底不是鲜卑贵族,因此拥立了段氏族人的段随,改无昌平。慕容氏宗族虽然一时大意,容他得手,可倒底势力远大于他,慕容桓与慕容永杀了段随,立宜都王子顗为燕王,改元建明,帅鲜卑男女四十馀万口去长安东返。慕容恒的弟护军将军慕容韬,诱走顗,企图拥君自重。慕容恒气怒,与武卫将军刁云帅众攻韬。慕容韬败,慕容恒立慕容冲之子瑶为帝,改元建平,为慕容冲上谥号为威皇帝。可这时,慕容永声势渐大,为众心所向。他虽早有自立之心,却深知自己是慕容氏旁枝,只要有一个慕容氏近枝亲族在,他的地位,就将不稳。因此,他必得杀了慕容瑶。后来又立慕容泓子忠为帝,改元建武。慕容永自称太尉,守尚书令,封河东公。终于勉强的安定下西燕这个怪诞的政权。他在东返途中听到慕容垂已称尊号,不敢再前进。不多时他倒底还是授意部属杀了慕容忠,拥他即位,并都长子。自然,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而在此时,在贝绫绝望地将牙齿锲进慕容永脖项时,离他们十里地处,陈辨正抱着那个雪琢似的娃娃手足无措。他耳边回响慕容永托小六传给他的话:对不起了陈先生,我本是一心想借重于你的。可一时实在找不到别的孩子了他几番举起欲摔,终于还是颓然地坐倒在地。许久许久后,那娃娃在他的掌心苏醒了,两颗春夜般的眼眸在转悠一圈未能觅到熟悉的身影时湿润了起来。一滴晶莹透亮的泪星辰似的坠落在了陈辨的指上,摔得粉碎。陈辨混浊的泪水也终于忍不住压眶而出,扑籁籁落在孩子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