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如今,我已经翻过了小镇的那座山,发现真的如他所言,山的后面也还是山。不过我不死心,我还在想着继续翻过下面的山。只是,恍惚之间,我才蓦然发现,原来不知何时开始,那个人早就已经不再陪在我的身边。甚至,我们都已经很久没有联系,留给彼此的只是一份回忆与不同生活。再见三哥,又值黄昏。他给我打了电话,约我吃饭,地点在我们市郊区一家靠经营渔场而闻名的农家乐。当他从车上下来,背对斜阳,望着我笑。那一刻,远远看去还是那么意气风发,神采俊朗。夕阳的光线花了我的眼,刹那间,一切都显得无比熟悉,恍如当年。我也笑着迎了上去。走近之后,才发觉,原来岁月的刀痕也开始缓缓刻在了三哥的脸上。他的眸子一如当年,炯炯有神,威凌四射,当中却布满了细如蛛网的红丝;笑起来之后的法令纹与鱼尾虽然轻淡却也能见;满头乌发依然浓密乌黑,不见了是青春的光泽。“小钦,好久没有看到你了,还好吧?”伸出去的右手被三哥紧紧握住,干燥、温暖的感觉传来,同时耳边也听到了他熟悉亲切的声音。“还好,还好,三哥。你也还好沙,今天就你一个人,明哥不来啊?”“呵呵,他还有事。今天,就我们两兄弟好生聚一下。没有喊别个了。”“兄弟”,听到这个词从三哥嘴里吐出的瞬间,我感到胸腔里有个什么东西好像突然跳跃了一下。这是一个在我心中没有忘记过的词,经历了那么多,我好像还是固守着它的存在。只是,既然经历了那么多,固守住的除了一份回忆,又还能有什么别的东西呢。我弄不清。我和三哥吃饭的位置预定在渔场的中心,老板别出心裁地在一汪湖水中央修建了一个六角小亭。石桌石凳,夕阳微波,平静安详,颇有古意。饭菜还没有上桌之前,我们一人拿着根钓竿,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钓着鱼。和三哥虽然不再是从前,但也还是不比像面对老鼠那般需要步步留神。所以,望着面前不远处的浮标,我首先开口说道:“三哥,你今天找我,是什么事?”“哦,上次就准备要和你吃饭的,结果铁明联系你,你说要到省里去几天。真的,听说你受伤哒,好些没有,没得什么大事沙?”三哥转过头来看着我,询问的眼神中充满了关切。“没得事,没得事。打流的,不是别个出事,就是个人出事,命在就要得哒。哈哈。”“那就好,你到省里的事,我也听了一些。不容易啊!你外婆昨天还和我说起你,她也蛮挂念你的。小钦,你也玩了这么些年哒,该懂的你都懂,万事小心!”难以自制的感动涌了上来,我说了句“晓得”之后,就低下了头。“我上次找你,就想和你谈的。你应该也晓得黄皮回来哒沙。”“哦,听到说了,我也一直在留意呢。三哥,你是不是有什么消息啊?”“小钦,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办他和向志伟的时候,我说过的话?”那天的所有一切,我几乎都牢记在心,不敢有须臾忘怀。但是在三哥的突然询问之下,一时之间,我也体会不到三哥所指的是哪一句话。正当我迷惑不已,准备开口询问的时候,三哥已经自己说了出来:“我给他说,今后九镇,不许他们两个人再回来!”我明白了三哥的意思。黄皮回来了,而且没有给包括三哥在内的任何人打一声招呼就回来了。诚然,为他父亲送终是个很好的理由。但是,这是打流!什么是打流?打流就是如果你被人办了,别人要你不许再回来。那么就算父亲死了也不能回来!因为,回来的后果只有一个——你死我活。这,就是打流。“三哥,你的意思是……”“嗯,我要办他。”我扭过头看向了三哥,发现三哥也一直盯着我,眼睛里面闪闪发着光,几乎是从闭紧的牙缝中硬生生的又憋出了两个字来:“办死。”我又一次见到了三哥特有的那种凶狠表情:双眼圆睁,两边脸颊的咬合肌高高凸起,紧紧抿着的双唇上血色尽褪,现出一片透着青的白来。我知道,三哥是铁了心。对于黄皮,在我内心深处,和三哥的看法是绝对一致的。这个人就是我们两个肉里的针,眼中的刺。一天不拔出,一天都让人不得安宁。其实就算三哥不办,我迟早也会做个了解。但,不是现在,因为还远远不到办掉黄皮的最好时机。经常听到一句话:稳定求发展。这句话是对的,无论是对国家,还是对个人。现在的我,刚刚靠着办掉归丸子,和省城之行,在市内打下了名声。有着太多的事情,太多的麻烦在前方等待我去处理。走好了,就是名动四方;走不好,则要死无葬身。在目前这样的局势下,陷于一段陈年旧怨,与一个非常危险,棘手的人为敌,并不是明智的选择。我怕黄皮!我怕他带给我的任何混乱。而老鼠为我提供了可以心无旁骛的机会。可惜,看样子心意已决的三哥却笔直地挡在了我的面前。这让我感到相当为难。就算这件事我们兄弟不插手,只要出了一点篓子,也很难抽身其外。毕竟,当年那个结下血仇的元宵,我们也是直接当事人之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望着三哥,脑中在极速转动着,仔仔细细地考虑了片刻之后,才尽量小心地开口说:“三哥,黄皮这次回来,我收到消息说。他还蛮老实的,不像是要报仇的样子。再说,他和向志伟两个人,现在也都是残废,只怕没得什么必……”还没有等我说完,三哥的浮标好像动了一下,他猛地一抬手,打断了我的说话。我的目光随着他手上的动作一起看向了水面,耳边传来了一句淡淡的说话声:“小钦,你晓不晓得,石碣,这个地方?”石碣,位于广东省东莞市的一个小镇。我从来都没有去过,但是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地方,自从九七年出道之后,我就已经熟如故土。无数次,都曾从别人的口中亲耳听到过这两个字,以及这两个字背后那些悲欢离合的恩怨情仇。无论是砍了卫立康之后的大小民;还是被大小民砍过之后的卫立康;又或是血拼街头的险儿;再或是当年伏击李杰不成,千里逃亡的老鼠;更或是惹下大仇家的保长、犯了血案的明哥。都曾经到过那里,说过那里,描述过那里。在九镇所有流子的心中,它除了是一个普通行政地区的名称之外。还有着另外一层特殊的含义。它,代表了餐风露宿,尝尽辛酸,深入江湖,尽历沧桑;它,是检验一个九镇流子是否具有资历和背景的试金石;它,也是一个属于九镇流子独有的避风湾。因为,它是是九镇流子拿着鲜血和生命在外面打下的第一片天!这样一个地方,我怎会不晓得。看着三哥,点了点头,我说:“啊,当然晓得。”然后,不再说话,静静等待三哥的下文。谁知道,他却收回了看向我的目光,分毫不动地坐在那里,目光投向前方那颗被微波带动,轻轻摇摆的浮标。很久很久,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如同一座英俊而没有生命的雕像。在我有些忍不住的时候,三哥的嘴巴张开了:“那你自然也就晓得悟空啦!”孙悟空,只要是中国人都知道的名字。他身披锁子黄金甲,头戴紫金凤翎冠,脚踏藕丝步云履,手舞如意金箍棒。带着无尽自由、冲天豪气迎向九天十地那些高高在上,尸位素餐的诸位神佛。千种枷锁、万般樊笼、森严等级、世间不公,一棍扫来,落叶秋风,飘摇欲坠。在神佛们的战栗与惊惧中,仰天长啸:“神如欺我,我自成魔!天若压我,我要齐天!从今往后,千世万年,老孙名曰————齐天大圣!!!”盖世的气概,盖世的英雄!世间叫李世民的不是只有唐太宗,叫浪翻云的也不是只有“覆雨剑”。但却很少有人的名字或者外号会叫悟空。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没人配得上的名字带来的不会是荣耀与光芒,而是鄙视和嘲笑。可是,九镇的历史上,却真真实实有个人的外号就叫做悟空。这个人不是英雄,他是枭雄。我不知道当他刚得到这个外号的时候,有没有人笑过他,鄙视过他。但是,现在一定没有人会这样做。多年前,当他带着几个同样从内地小镇出来闯荡的同乡兄弟,一起砍下了石碣那片天之后。我想就没有人会笑他了。因为,没有人敢。三哥确实是九镇多年来当之无愧的大哥,老鼠或许明面上不及三哥,也绝对有着属于自己稳稳当当的一席之地。那么,我很难用一个具体的概念来形容悟空的地位。我只晓得,就算到了今天,二零零九年的今天。流子辈出的九镇上,也只有两个传奇和一个神话。第一个传奇,属于三哥、老鼠、黄皮、罗佬、何勇、北条、老五……。第二个传奇,属于六个被称为“九镇六帅”的年轻人。而那个神话,只属于两个字,和这两个字代表的一个人。悟空。传奇让人羡慕,神话让人敬畏。我不蠢,当听到三哥突然提起悟空的那一刻,我就马上反应了过来。向来能言善辩的我突然之间彷佛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努力地张大嘴巴,想要说点什么,却只感到满嘴又苦又干。憋了半天,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传来:“三哥,你是说悟空和黄皮……”说到这里,后面的话我怎么也说不下去了,我只希望三哥会对我一笑,然后告诉我,不是这个意思,是……可惜,我看到的却不是三哥的笑容。他依然没有看着我,只是面对我的左边脸颊上,咬合肌在不断凸起,凹下,凸起,凹下。“悟空和安优是穿开裆裤一条街上长大、一起坐过牢的铁聚。”我的脑袋“轰”的一声炸了开来。悟空和早已被枪毙的,九镇第一代大哥安优是一条街上出来的,安优则是看着黄皮长大的邻居。悟空和安优是共过患难生死兄弟,而安优却是黄皮如兄如父的大哥。那么悟空和黄皮呢?我带着最后一丝希翼望向了眼前这个男人。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一如当年,惶恐无助的我能够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找到那份安全、可靠的感觉。三哥的话,却完全打破了我的这份幻想。他突然收回了一直看着浮标的目光,转向我,用一种非常奇怪,好像还带点嘲弄的表情说:“不然,小钦,你以为黄皮一个残废怎么会这么几年就在东莞那边搞得风生水起,还敢光明正大的回来呢?”一切的事情都随着三哥这句话变得简单。老鼠,三天前,我与他正谈笑甚欢,他告诉了我,与黄皮结盟的内幕,却连提都没有给我提过黄皮和悟空的事情。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态度的表明。曾经,在黄皮回来之前。我们去厦门办罗佬的时候,从东莞赶过来的险儿给我说过一次,黄皮现在混得不错,和当地一位九镇出身的大哥走得较近。但是,我们所能知道的也就是这么多,甚至江湖上从来都没有过关于这件事的任何传闻。当年,三哥告诉我黄皮杀丫头的故事时,我就体会到了黄皮那种让人心底发寒的隐忍性格。可惜,我却还是没有想到他的隐忍会如此之深。只图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人不会这样,因为这样的日子太累,也太苦。这样的隐忍,只能是以待时机。血洗恩仇!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所有这一切背后所蕴藏的巨大危机。老鼠和黄皮联手,我不帮三哥,三哥很难赢,但是也不见得就一定会输,四六之数而已。现在,却凭白多出了一个悟空。这样的三个人,就算我和兄弟们插手在内,与三哥并肩抗敌。面对我们的也只能是灭顶之灾,不会有丝毫胜算。我想,全市范围,有资格救三哥,有能力救三哥的也只有两个人。廖光惠,皮春秋。他们会帮吗?不会!那我呢?正在这时,酒菜已经上齐。我和三哥放下鱼竿,在极度压抑的情绪中吃了起来。估计三哥已经看出了我的担忧,吃了没有多久,他主动端起杯子,和我干了一杯之后,说:“小钦,你也莫想太多,我就是告诉你这个信,心里好有个准备。悟空也不见得就一定会直接插手,我义色不是说办就办的小麻皮。”我点了点头,终究还是忍不住满腹心思,说:“三哥,那你准备怎么办?”“事情到了这一步,大家心里都明白,迟早要搞,先下手为强。”“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过段时间吧,我而今要先把手上一笔生意忙完。”三哥好像不愿意给我透露出太多的细节,只是点到为止的说了两句之后,就不再多说。我也不好继续追问,两人默默地继续吃了起来。当时,我的脑海中正在进行着剧烈地思想斗争。就在几乎拿定注意,准备把老鼠见过我,并且意图明显地安抚了我的事情告诉三哥之时。三哥突然给我说:“小钦,以前的事,莫怪三哥。”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我做梦都不会想到三哥会说出今天这般的话来。一时间,百种情绪,涌上心头。“哎,你而今这些年应该也明白哒,什么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小钦,莫怪我。”“嗯……”我飞快地点点头,将脑袋埋了下去,同样飞快地往嘴里大口扒拉着饭,从被塞满的嘴中发出了一个含糊不清地回答。“小钦,刚给你说,我而今在搞比生意。停车场的事,你晓得不?”停车场!这三个字突然让我莫名地警觉了起来。看着三哥,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没有任何思索,掩埋起与老鼠见面的真相,说出了一句自己都想不到的谎言来:“听樊主任说过,在搞承包是吧?三哥,你要搞啊?那是个好生意啊。你有没得希望啊?”“是啊。是个好生意。希望还是有,关系也都搞得差不多了,应该没得大问题哒。对了,小钦,你有没有兴趣。如果有的话,我们两兄弟一起搞。”三哥用一种很平静的眼神看着我说道。那一刻,我却突如其来觉得他熟悉面孔之下彷佛出现了另外一张脸,是那样地陌生,好像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眼前的这个人。“小钦,如果你搞,我和你四六分,算是我换你买码的那笔债。”一股无法自制的愤怒、失望与厌恶之情从我心底狂涌而出。那天,我最终还是拒绝了三哥。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起老鼠和黄皮结盟,正在和他争夺停车场生意的事情。我明白,其实他没有错。出来打流的人,归根结底为的就是一个利,谁都没有例外。所以,打动流子最好的方法就是利。可惜,明白归明白,我却还是不能接受。毕竟,他曾是我的三哥。接下来的饭两人都吃得索然无味,心事重重。甚至连偶尔的交谈都变得心不在焉。离别之前,三哥送我到车门前,他拉着我的手,再一次语重心长地给我说:“小钦,考虑哈,停车场的事,只要你搞,我这边随时都等你来。”被侮辱的感觉又一次从心底涌起。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打开车门。终于忍不住心底的狂潮,我有些嘲弄地扭过头对着三哥说:“三哥,老鼠和我吃过饭。”三哥的表情最开始好像有些许惊讶,瞬间之后,他彷佛明白了过来。脸色突然变得惨白看着我,眼神复杂倒让人心惊胆颤。我关上车门,猛一加油,车子扬长而去。开了很久,从后视镜看过去,渐渐远离,越变越小的三哥还是那样失魂落魄般站在路边,恍如雕像,纹丝不动。在周围同样喝酒吃饭的人群映衬下,显得那么寂寥,那么孤单……突然之间,悲伤就无法自制地充斥在了安静的车厢。我和三哥两人,我们都太骄傲自负,也太相似。骄傲自负到纵然彼此有着割不断的浓情,万般渴望对方的依靠。也没有谁愿意有半分低下头,去开口说出一句恳求的话来。摇了摇头,我收回了看着后视镜的目光,将车内CD机打开,张信哲的歌声袅袅飘起:“过去很熟悉,现在不懂你。想看你眼睛,你却给我背影。如果问原因,可能更承受不起,如就这样离去,我又很难平静。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不对?眼看就要让满心遗憾为爱受罪。你的心回不去了,对不对?不能去怪谁,顶多只能掉眼泪……。”两个太骄傲的人可以相知,却无法相守。我和三哥再也回不去了。当天晚上,我将三哥与我吃饭告诉我的内幕,以及他想要和我联手的意思都告诉了小二爷。他听了之后,一脸紧张地看着我说:“胡钦,你怎么说的?你答应了没有?”“没有。”“哦,那还差不多。我告诉你,千万莫要答应。而今这个事我们绝对不要插手!义色这是要摆你上台,当枪用。妈的个逼,胡钦,你要记得,你而今是大哥。手底下这么多吃饭的人,你要是感情用事,哪个都讨不到个好。我们和三哥搞了那么一场,不管你再怎么搞,我们都不可能还像之前哒。明白沙?”小二爷说的句句都对,但是却让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想安安静静呆着的我感到无比的痛恨与厌恶起来。一句话不说,我猛地抬起了头,看向小二爷。小二爷明显被我的表情吓到了,身子一下挺直,呆呆看着我。慢慢,我看见他的身体又缓缓朝着后面靠背软了下去,眼神由最开始的惊讶变成了紧张,继而是慌乱,躲闪……嘴巴张了几张,却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好像突然就清醒了过来。我是怎么了?小二爷又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让他的眼中出现这样的眼神,而他又怎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向我。低下头,我嘴里缓缓说出了一句:“二爷,我晓得。我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对不住哒。”半响之后,我听到小二爷走了过来,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打开门,走了出去。第二天,小二爷自己去了一趟九镇,他见了老鼠。那天开始,我们抽身事外,完全中立。十多天之后,白露已过,秋天降临。意料中的危机也以一个意料不到,雷霆万钧的悲剧为开端,爆发了出来。接下来的那几天是如何度过,我不太记得了,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而已。在我脑海中,唯一留下的印象,只有满心的内疚、无奈与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