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得很开心,对面的海燕也笑得很开心。海燕开始说得没错,这个结果确实只是差不多,不过是那种比预估的结果往更好方向偏了一些的差不多。海燕笑得如此轻松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就如同现在的我一样,他也从这个差不多的结果里看出了一件事。当初,我为了起和向归丸子那边提出的条件是三个:拿钱、送货、拿钱加送货。归丸子如果一样都不要,就证明他已经下了死决心要和我干。那我除了做好一切准备,买上一副棺材,要不送给他,要不留给自己之外,别无选择。如果他两样都要,证明他也愿意和我起和,但那只是迫不得已的起和,只是表面上的起和,他的心底一样防着我。所以,他要拿多点,在一个不是朋友的人身上拿多点,这符合流子的习惯。但是,现在他不要钱,只要送货,而且是独家的送货。这证明了一点,归丸子不但是个流子,也确实是个做大哥的流子,更是个生意人。细水长流、利字为先!他用生意人的方法和当大哥的胸怀表达了他的诚意。我喜欢这样的人,更喜欢这样的高姿态,因为这将代表我的计划会比预想中更好更顺利的进行。“呵呵,燕哥,多谢你哒。你有归丸子的电话没得?”我笑意吟吟地问道。“我没得,哪个留他的电话。你等哈,我帮你问。”海燕转身从包里拿出了手机。大概过了一分钟,我得到了归丸子的手机号码,一个很好记,很吉祥的号码。当天,送走海燕之后,我拨通了电话,和归丸子有了如下一段对话:“麻烦,问一哈,归大哥啊?”“哪位?”“我胡钦。”“哦,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胡老板啊。”“在忙吧,归大哥。”“没得事,没得事,和朋友讲哈白话。胡老板,有事啊?”“呵呵,归大哥,我也没得什么事。燕哥刚刚给我说了,感谢归大哥啊。前面的事真滴是不好意思,我胡钦初来乍到,也不晓得礼数,归大哥,大人大量,就莫见怪啊!”“莫这么讲、莫这么讲,不打不相识。燕哥是给我说了,天大的面子,我归丸子不敢不给啊。哈哈哈哈哈,胡老板,过去的事就算哒,不碍事,我也要不得。你莫放心里。”“那就好,那就好!归大哥,是这么滴。你说的那个事呢,我没得问题。只是你也晓得,我是个做生意的个体户。你要我去赶人呢,只怕对生意也不怎么好。廖老板万一不舒服找起我来,我也确实担不起。”“哦……”通话到现在,归丸子的口气都很客气,我上面的话出口之后,电话里第一次传来了他有些犹豫的语气。我知道他在考虑着什么,所以不待他开口,我用一种非常非常客套谦逊的口气继续说道:“归大哥,你看这么搞好不好,今后别个送货,我可以不让人进场,但是周边有人卖的话,这就你自己摆平。城北一带,归大哥的天,哪个不晓得?呵呵呵,体谅一哈,不是我不给面子,是真的,我也有难处,要不要得,归大哥?”“胡老板,你太客气哒!莫这么讲,千万莫这么讲。我归丸子为人,你可以出去问一哈,这么多年,那个不晓得,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胡老板,以前的事再也不提哒,我归丸子记你个情,今后有机会坐下来,一路喝杯酒,都是兄弟。”谁都知道,在周围卖货,这只是零售,主要做那些没有门路,又想尝鲜的小朋友们的生意。真正嗑药想嗨的客人们要不就是自己带了货入场,要不就是在场子里订好包厢之后,再叫认识的贩子送过来。我答应了归丸子独家送货入场,这个才是大头。零售的那些人,按归丸子和他老大子军的派头势力,想要清场,那就是简简单单一句话的事。所以,归丸子的语气再次变得异常客气了起来。最后,寒暄了几句之后,我挂掉了电话。麻雀已经开始吃沿途洒下的谷粒,下面,我再要做的事情就是无声无息,千万不要惊动它。直到它自己步入箩筐的那一刻。我和归丸子之间确实有了良好的开端。但是归丸子并不是一个初出茅庐,思想还极端简单的小混混,他是一个混了多年,颇有名气的大哥。更是一个做着和海燕当年一样事情的人。稳当的人。也许是出于职业的习惯;又或是出于大哥的身份;再或是出于对我无法消怀的那一份戒心。自从我允许他们独家送货,而且他们自己又还扫清了迪厅周围买丸子的场之后,他们的生意确实是蒸蒸日上,一片红火。但归丸子却从来就没有自己出马送过货,甚至都没有到我的场子里面玩过一次。他很聪明。只可惜,我有个叫做小二爷的兄弟,而这个兄弟比他更聪明。现在的局势,在最开始医院的那间病房里,定下全盘计划的那一刻,小二爷就早已经预料到了。所以,归丸子来不来送货一点都不重要,我们只要另一个人来就足够了。这个人是班长。一如当初所想,班长作为归丸子的亲表弟、手下的红人、买丸子的小头目,在经过起初阶段对我们的怀疑之后,他终归还是踏入了我们的场子,这个对他们的生意来说很重要的场子。大家知道,之前班长一伙之所以不得我们的允许,敢私自进来送货,这是因为简杰和小黑牵扯在内。而简杰、小黑牵扯在内的原因是因为一个经常来我们迪厅嗨的,叫做琪琪的女孩。为什么琪琪可以帮两方牵线呢?因为班长的母亲是我市棉纺厂的下岗工人,而琪琪的妈妈也是,她打小就与稍大两岁的班长是住在一个大院里的邻居。同时,她也是小黑的马子,至少是一段时间内的马子。虽然经过前面的那件事情,但是小黑和班长他们两,一个是在迪厅负责的看场人,一个是经常需要来迪厅送货的贩子。况且大哥之间已经和解,还有琪琪这么一层关系在。班长来得次数多了之后,从新建立起联系并不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只是班长不知道的是,小黑与他新关系的建立,不再是像上次那样背着我,而是我的直接授意。连简杰现在对于班长的避之不及,绝不来往也是我的意思。当初两个合伙人,一个热乎,一个冷淡,比两个人都热乎要让人可信的多。具体班长怎么和小黑再次建立起朋友关系的,我不太清楚。但是我知道一点,小黑是一个聪明人,很聪明的人。比如,某次,在琪琪的一伙朋友们开的嗨包里面。小黑免费送上了几个水果盘之后,与班长坐在一起喝了几杯酒。其中就谈到了当初被我发现的那件事。小黑是这么说的:“兄弟,我晓得你不舒服。你要怪我,也没得法。这件事不紧讲了,没得意思。我只告诉你一点:这个场子姓胡,不跟老子姓方。你我都是在别个底下讨碗饭吃的角色,没得法!”我不知道班长听了会怎么想,反正在当天小黑告诉我的时候,我很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因为,我觉得他这句话,说绝了。欲语还休,意味无穷。说谎之大成也!就是因为简杰的故作冷淡,小黑的愧疚难言,我的刻意低调,归丸子的眼光长远。当然也更因为这个场子给他们带来的滚滚红利。我们两帮人之间的关系真正开始融洽了。甚至,在某天,我和归丸子还一起很和谐地吃了一顿饭。时机终于开始到来。麻雀已经走入箩筐。做生意的人都会知道,每到月底总有那么一到两天的时间,有着一件特别的事要做。那就是你需要算一下这个月毛收入多少,净收入多少,支出好多,不该支出又是好多。这一天在我们那里有个叫法,叫做——盘底。我不知道别人盘底是个什么情况,我只晓得我非常讨厌盘底。不是因为盘底要用到我最不喜欢的数学,这个事有会计和小二爷去干。而是因为每到邻近盘底的那几天,我总要应付一些人。一些冠冕堂皇地喝你血的人。不过,零二年夏天的某月月底,我们迪厅盘底那天,我破天荒的喜欢了一次这些人。因为我们的行动定在了盘底那天,而只有这些人才能保证计划得以顺利进行。早上起床不久,我就给当初与我和廖光惠一起吃了顿饭的,隶属我们辖区派出所的那个指导员打了个电话,约他晚上一起吃饭、唱歌。挂了之后,又分别给在文化局和工商局的两个熟人打了电话,发出了同样的邀请。一切搞定,我早早来到迪厅,再次和小二爷、地儿商量了一切细节,确定无误。在等待中,时间终于走到了下午六点。我来到事先就已经定好了位置的位于我市的一家著名餐厅,和三位达官贵人一起,在友好亲切的气氛下进行了晚餐。席间,双方就迪厅的各种营生问题与各自喜好、收入问题深入交换了意见,并一致认为这次对话是应该的,是具有建设性的,大大触进了双方之间的理解。最后双方重申,建立官民相拥、和谐共进的长期健康稳定关系符合各自根本利益,保持和扩大相互之间的继续合作,对于各自间的升迁、发财有着重大意义和影响。为了表达我方诚意和迪厅所有工作人员的友好意愿,我向对方一一赠送了我方特产——芒粒。在这样友好的气氛之中,我们又一致认为余兴未尽,于是再一起去了我市最大最好的KTV 。我市最大最好的KTV是哪家?在哪里?“王朝”KTV。就在我们迪厅上面一层,廖光惠夜总会的另一个主打生意。开了最好的包厢,让相熟的公关经理叫来了最漂亮的小姐,点上了最流行的洋酒和饮料。伴随着三位中年男人如同牛吼一样,可以达到内功最高境界——以声杀人的优美歌声,友好气氛再次降临。十点多钟,一直放在包里的电话铃声终于响起,屏幕上显示出小二爷那一连串熟悉的号码。我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起来。一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尽量凑到嘴边,说道:“喂,怎么样了?”“来了!”小二爷的语气中也带着一丝紧张。“好。”小二爷那短短的两个字让我原本就剧烈跳动的心脏几乎跳出了胸腔。回答完他的话之后,我挂上电话,深深吐出一口气,端起桌上的杯子,倒了满满一杯轩尼诗,一口喝尽。醇香的酒液和着冰凉的冰块一起顺着喉管,直流而下,一股辛辣猛地冒了上来。紧紧抿上双唇,硬生生忍着不让那股辣味流出,在辣味转变成那种美妙口感的同时。也辣出了我身体里的狠劲。要死卵朝天!双手一撑膝盖,猛地站了起来。旁边正在忙着和坐台姑娘热切交流、探讨的工商局朋友一看我的样子,回过头来,笑嘻嘻问道:“怎么?小胡,有事啊?”“没事没事。陈哥,不聊天了,多得是时间聊。来,我们两兄弟难得喝回酒。当老弟的敬你!喝完一起唱首歌。”他毫不犹豫的放开女孩,站了起来,猛一碰杯,将我刚刚倒上去的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辣味再次出现于我的口腔。“小胡,来,老哥做个主,我们一路唱一首刀郎的《二零零二年的那场雪》,要不要得?来鼓掌!”掌声响起……辣味带给我的勇气顿时消失不见,我的心底无奈说道:操,土鳖!歌声在我的痛苦,陈哥的豪爽,以及再一次的掌声中结束。众人端着杯子人模狗样地凑了上来……连着几杯下肚之后,我伸出一只手,擦了擦顺着嘴角流下的丝缕酒渍,颇有些醉意盎然地大声说道:“哎呀,几位哥哥,你们莫神(神:土话,嚣张,得意的意思)。我今天舍命陪君子,去哈厕所就来,等我,等我回来,今天不搞倒起不作数!”“要得要得,去去去。”“快点来啊,等你。”拿起随身小包,转身走了出去。关上包厢大门的那一刹那,我的心再次跳了起来。我的面前有三条路。前面的一条左右包厢林立,远远看去,尽头处灯火辉煌,憧憧人影于光明之中迩来我往。右边的一条也和前面那条一样,两边都是装修各有风格的大小包厢。五米开外之处,一个箭头指向拐角,指头上方用中英文清晰标出——洗手间。衣着时髦,隐有醉意的男男女女或快步、或轻行地径自走过。微微立了两秒之后,猛一扭头,我大步走向了左边。那一条灯光灰暗、几无人迹、仅有三两间包厢稀稀落落簇拥着,既不通往出口,也不朝向厕所的穷巷绝路。拐了一个弯,七八米之外,一堵将前方挡得严严实实地白墙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没有丝毫犹豫,脚步更加快速走向白墙的同时,所有一切再次浮现于脑海。刚出道的时候,我和我的兄弟们一起跟着三哥。那是一段无忧无虑、无欲无求、兄友弟恭的美好岁月。而今,两个兄弟继续跟着三哥,一个兄弟远在内蒙、一个兄弟身陷囹圄,而另一个兄弟已是天人永隔。我则带着剩下的兄弟改换门庭,跟了廖哥。我们有了自己的生意,有了自己的车,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女人,有了自己的名气,也有了自己的渴求。每一个人都在随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一起经历着、沉沦着、也身不由己地改变着。岁月的穿梭之下,无论更美还是更丑,我们都无一例外变得面目全非,恍如隔世。在这条路上,唯一没有变过的只有一件事。不管跟着三哥也好,廖哥也罢,我都是他们手上的一杆枪,一杆可以左冲右突,开疆辟土的枪。在我的心底,唯一没有变过的也只有一件事。不管跟着三哥也好,廖哥也罢,我都在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午夜告诉我自己,总有一天,我会拥有自己的一切,我也会成为那个威风凛凛的握枪之人。这条路上,抱有这种想法的绝不单单只我一人,小兵儿如是、大小民如是、卫立康如是、常鹰如是、莫之亮如是、缺牙齿如是、刀疤成如是。班长、归丸子亦如是。这条路上,如果我不做踩着人上位的那一个,那我就一定是被人踩着上位那一个。非王即寇,再无他选。这就是枪之命!无论是为枪之本,还是为了胸中那一颗宛如烈焰滔天,日夜灸烤我的心,归丸子与班长两人都必须要倒在我的手下。在听到海燕告诉我归丸子意图与我和解之后,我知道机会开始出现;在知道班长再次与小黑打得火热之后,我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在包厢接到小二爷电话的那一刻,则让我明白过来:归丸子和班长完了。在他们突入我们场子送货的时候,在他们在技校门口砍我们的时候,今天一切已是注定。只可惜归丸子背后有着一个强大的靠山,要办他绝对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一个不小心,引起道上两个最大团伙的大规模冲突,这个后果绝对不是今时今日的胡钦所能扛得下来。有的时候,枪太锋利,伤到了主人,很容易也就会被主人所抛弃,这更不是今时今日的胡钦所能扛得下来。但是,如果说连一个小小的归丸子都办不了,那么不说在市内,就算是在廖光惠的手下,我也永无出头之日。所以,要办他,我不但要永绝后患,一次性办彻底,让所有人知晓我的手段,还更要保证自己可以全身而退,有命去享受那胜利后的果实。这就是我马上就要去做的事,去达成的目标。也是我心底不可对人言的真实出发点。短短几米的距离却给人感觉那么漫长,漫长到彷佛过了一辈子,我才终于走到了墙边。墙上有扇门,平日关死,不向顾客开放的消防门。而现在锁住那扇门的粗大铁链却已经消失不见,下午的时候,在我们的授意安排下,保安科长老陈早就用钥匙打了开来。门一打开,一股相对清凉,还参杂了离门后小巷不远处的正街上烧烤摊气味的空气扑鼻而来。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尽力克制着自己因为紧张而剧烈跳动不已的心脏;用力摆摆头,将脑海中的千头万绪暂且放了下来。“叮”一声金铁脆响,我的皮鞋踏在了消防楼梯上。刚走出通道,透过消防梯上大大小小的隔栏缝隙,我看到下面一层消防梯的那个小小平台中,影影绰绰站了三个人。正随着我脚步踏出的脆响抬头望来。这个楼梯正是不久前我们痛打班长和归丸子的地方。而现在站在那里,抬头望向我展开笑颜的却是武昇、袁伟,以及他们手下一个叫做包子的小弟。正如之前所说,办这件事我们不能明着来,所以,我们自己人不能动手,我要找别人。这个世界上什么人最危险最可怕?记得古龙在某本书里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的朋友。因为只有你的朋友才了解你,才能在你最不防备的时候,于你最软弱的地方插上致命的一刀。”那这个世界上什么人最可靠?亲人、兄弟。这种事,不是脑袋被门压扁到绝对脑残的话,谁也不会让自己的爸爸拎把刀去给自己砍人,所以只能找兄弟。我的兄弟不多,一共六个。险儿跑路,我、小二爷、地儿三个人自然不能出面。剩下的只有两人。两个在那间茶楼表明了要与我分道扬镳,至今依然忠心耿耿追随者三哥的人。武昇、袁伟。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奇妙。比如,有很多的夫妻,外人看来,一辈子的关系都相当紧张,打打闹闹,不休不尽。弄的大家都心力交瘁,疲不能言。可是他们却偏偏没有分开,在很多曾经甜言蜜语,举案齐眉的情人们纷纷劳燕分飞,各自天涯之后,他们却还是紧紧的靠在一起。当然,你可以说有很多客观的因素,外在的原因造成两人无法分开,例如孩子、财产之类。不过,不妨换个角度想想。如果真是毫无感情,如果真是隔膜太深,一个国家都可以分为两个政权,隔海相治。那又何况两个人呢?夫妻如是,兄弟也不例外。从小到大的那份情,生死相随的那份义。并不是简简单单一句各不相干的话就可以完全抹杀掉的,那些情分,那些过往,一如当初喝下的那碗血酒一样,永远地留在了彼此身上、心中。武昇、袁伟与我们之间,确实不如当初一样形影不离,但是我们每个人都知道一句话,一句流传了千古,被人说滥的话:兄弟有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办三哥,这两个人不会答应。但是办班长,他们根本就没有半点犹豫。快步走了下去,到了面前之后,武昇和袁伟分别递给我一样东西,我先接过武昇手上的,边往头上戴边问道:“上头了?(黑话:吸毒之后的恍惚状态)”“嗯,服务员开始进去看了,而今正是嗨的狠!”武昇和其他人一起随着我往头上套着东西,轻声回道。“小二爷那边呢?”“准备好哒,康杰一直在走廊上看着的,老陈他们也都在办公室等着了。我们出来,他们就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