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怎么知道的?”杜依月愣住了。“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刚开始你拼命试着逃跑,却一直失败。到了后来,你连逃跑的想法都没有了。甚至之后有无数次机会摆在你眼前,你都没有想过再逃跑或者呼救。”萧白接着说道。杜依月想了想,问道:“罗七告诉你的?”“不需要罗七告诉我,我猜得到。”萧白认真地回道,然后又问:“你听过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杜依月摇了摇头,萧白把这个病症大概解释了一下。说完后萧白望着杜依月说道:“现在,你问自己一个问题:你是爱上了罗七,还是被罗七驯服了?”杜依月低着头,沉默不语。萧白叹了口气,“说说你和罗七之间的事吧,放心,你的家人正在赶来。只要你能明白过来,走出这个误区,你随时可以离开这儿。”杜依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讲述道:其实罗七挺值得同情的,以前在公司里的时候每个人都把他当傻瓜,当出气筒。他的画其实有很多可取之处,画功也很扎实,但是缺乏创意。公司里很多人说话也蛮过分的,他又像个沙包一样,一声不吭地任人打击。其实我知道他很重视别人的评价,有一次我随意地夸了夸他的画,他就像个孩子一样抓着脑袋傻笑了半天。我不能帮他什么,我还需要这份工作,所以我也不能为了他去和别人针锋相对。我只能时不时地鼓励他几句,安慰他几句,其实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罗七被辞退的那天其实我挺为他庆幸的,我希望他将来能换另一个更好的工作环境,少一些尖酸刻薄的同事。再后来就没他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不过是一个被辞退的同事而已,我也没管这么多。但就在他被辞退的三个月后,我加完班回家路上,突然背后有人用一张手帕捂住我的嘴。我嗅到一阵怪味之后就晕了过去,我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己被锁在那个地窖里。罗七像只小猫一样蹲在一个墙角,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目光呆滞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很复杂,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像是懊恼、无助、恐惧……我刚开口喊了他一声,他就转身逃了出去,把地窖的小门锁死。我走到门边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知道他就靠在门后。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拼命地将自己的脑袋往墙上磕,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面对我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他就是每天给我送吃的,看见我衣服脏了就给我买新衣服,甚至还帮我买了化妆品。他还在地窖里为我建了一个卫浴,有一次我趁机抓起一块砖头砸向他的脑袋。可能是我手劲太小,没把他砸晕,血从他脑袋上流了下来,他就这样一脸是血地回过头来呆呆地看着我。我被吓坏了,退了几步缩到角落里瑟瑟发抖。我不知道接下来他会怎么对我。他就这样呆呆地看了我几分钟,“对不起……”他说,然后又自己转身出去包扎。那一刻我眼泪就下来了,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是为我,还是为他。一个星期后,他第一次杀人,我不知道在地窖外发生了什么。但我能猜得到,我能听到搏斗的声音和另一个男人的惨叫声。过了几个小时后,我又听到了罗七痛苦的嚎叫声,他不断地咒骂着自己和那些歧视过他的人。他不断地问:“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要逼我走上这条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越发的沉默。每天除了给我送吃的,就是守在电视和收音机前,不断地换频道听关于这个案件的新闻报道。我知道他很害怕,除了买日用品,他几乎就没出过门。偶尔他会回市里的房子住几个小时,以掩人耳目。然后晚上就回到这儿来,半夜里我经常听到他从噩梦中惊醒的尖叫声。他每天都蹲在地窖门口呆呆地望着我,无论我说什么、问什么他都不答,就这么一直呆呆地望着我。直到有一次,我试探着说:“我想去院子里晒晒太阳。”没想到他同意了,打开地窖的门,和我去院子里晒了一下午的太阳。他还从屋里帮我搬了张木椅,给我坐。我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绑架我,所以才一直那么呆呆地望着我,他也回答不了我的问题。案发后两个月,他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因为警方一直没查到什么线索,他经常出门去探听消息,每次回来都是哼着小调。他似乎开始享受生活,不仅经常给我带一些路边的小吃,自己也开始学着烹饪,做完了就静静地坐着看我吃。我也似乎开始渐渐适应这种生活。罗七真的对我很好,我说的、没说的,他都尽力帮我做了。罗七的转变是很缓慢,却也是很迅速的,之后他脸上的笑越来越多了,就连人都变得自信了起来。他之前是提心吊胆地看新闻,现在他是很享受地看新闻。只要新闻上一有这案件的报道,他就聚精会神地看,嘴角带着一种很享受的笑意。我见过他这种笑,是我夸他画得好那时候的笑。我想他应该做完这一次就会罢手了,但半年过后,他渐渐变得焦躁了起来。每天就是不断地在换频道找新闻,我知道他想找有关那个案件的新闻。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想找,没了有关案件的报道,不是更好么?一天夜里他突然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我听到了他沉重的脚步声和手术台上那些器械的当啷响声。我知道他又杀人了,我在地窖门口朝他嘶吼:“罗七,求求你,别再杀人了!这不是你,这不是你……”他走到门后,良久,才终于回了一句:“这才是我,我要让他们永远记住我,记住我的作品!”那一瞬我就惊呆了,也明白了,原来他要的其实不是钱,而是关注。他想引起别人的重视,他已经被别人忽略得太久了……做完一切后,那尸体就一直放在那房间,他要等雨天才去抛尸。我也一直在地窖里待着,我不敢出去,我怕见到尸体。他也就经常这样坐在地窖门口呆呆地望着我。我说:“罗七,你收手吧,不要再杀人了。”他呆滞地看了我很久,突然说道:“你走吧……”然后他站了起来,身子靠在墙边,闪出一条过道。我呆住了,我知道他是真心想放我走。但我现在不能走,如果连我都离开了他,他会变成一个彻底的魔鬼。我看到他的身影已经被黑暗吞没,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罗七,唯一不变的是——他还爱着我。我说:“我不走,我会一直陪着你,但你不要再杀人了好吗?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去找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一起过日子。”他愣了愣,问:“可以吗?我是个魔鬼,我配不上你。”我说:“可以的,只要你别再杀人了,我愿意一直陪着你过完下半辈子。”他想了想,说:“最后一次吧,我再做最后一次就彻底收手,结束我的‘艺术生涯’。”然后就把地窖的门关上了,我看着那个铁门,脑中一片空白。第二具尸体抛尸后那一个星期里,他每天都在看新闻,听广播。津津有味地看着,很享受地看着。其实他不过是个孩子,希望能有人关心的孩子。有次他正看得起劲的时候,我走过去把电视关了,我说:“不要再看了,也别再杀人了。”他像个贪心的孩子一样笑着,竖起一根指头,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我:“最后一次,再做最后一次我就收手,好不好?就一次。”我没有回答他,我只是走回地窖里,呆呆地坐在床边。我不知道为什么罗七会变成这样,我只知道他已经被逼疯了,这世界已经将他逼疯了。再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其实地窖的门一直没锁,我随时可以离开的。但我还在等他回来,我希望那真的是最后一次,我甚至都已经计划好了将来我们要过的日子。计划好了生几个孩子,等他们长大后让他们自由发展,将来学什么都好,就是别再学艺术类的东西了……故事听完了,我们都沉默了。这个故事很简单,却也很令人费解。杜依月在这故事里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是受害人,还是拯救罗七灵魂的天使?她是被驯服了还是真的已经爱上了罗七?“你是罗七在黑暗中的最后一缕光,心中的最后一丝牵挂。没有你,罗七会杀更多的人。”良久,萧白终于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可……可我感觉我是真心爱上他的,难道爱也需要理由吗?”杜依月眼中涌出泪花。同样的,我也不知道她现在是在为谁流泪,是为罗七,还是为她自己。萧白递给她一张纸巾,“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但那是同情,不是爱。在被囚禁的过程中,你认同了他,依赖着他,最终以为自己爱上了他。”“你知道罗七为什么要绑架你吗?”萧白问。然后又自己答道:“因为他希望你能阻止他,他的善良在呼唤你的帮助。其实你已经不知不觉中做了很多,否则死的就不仅仅是三个人,而是更多。”“他说那是最后一次的……”杜依月啜泣着。萧白摇了摇头,“之前我也以为那是他最后一次,现在看来不是。那只是答应你的最后一次,并不是真正的最后一次。”杜依月愣住了,“为什么?”“在最后一案时,他故意留下了一堆线索,就是希望警方能抓住他。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最后一次,他已经停不下来了。也是因为你,他才希望自己被抓住,他不想你真的跟着他受苦,所以他只能毁灭自己。”萧白叹气说道。“这是他说的?”杜依月愣道。萧白又摇了摇头,“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事,这些东西都埋藏在他的潜意识中。他还能这么做,全都是因为你,在他的世界中只剩下你最后一个活人了。”萧白说完,大家又沉默了。人性确实很复杂,罗七绑架杜依月,竟是为了让她阻止自己杀更多的人。罗七一再留下线索,是为了让警方抓住他,从而能解救杜依月。这到底是个什么故事?我想了想,这应该是个和良知有关的故事。罗七杀了三个无辜的人,这三个人甚至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从这边上看,罗七是凶残、疯狂的。但从杜依月那边看,他又是迷茫、值得同情、尚未泯灭人性的。或许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换个角度再看,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罗七已经罪大恶极,但他还剩最后一丝相对而言的善。幸好还有杜依月帮他保留着这最后一丝善,否则死的就不仅仅是这三个人了。杜依月的家人赶来了,适时地打破了沉默。父母一把过去抱着她相拥而泣,萧白和我也退出病房,给他们留点空间。杜依月父母的思想工作其实很好做,萧白只要告诉他们:“杜依月爱上了连环杀人犯罗七。”她父母马上就同意让杜依月接受治疗了。其实父母很多时候都是对的,他们并不比你笨,他们的思想看起来古董老套,却也常常一语中的。因为他们攒了半辈子的现实经验,比金子还珍贵,所以有时候我们不妨听听父母的意见。就像我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吃饭,事后爸妈就和我说:“这女孩子太时髦,有点拜金,一进门就东张西望看家具和屋里的装修。不是个过生活的人,也不是个适合做妻子的料。”因为这话,当时我还和他们闹了一顿。没想到后来事情的发展,竟如我爸妈所说,唉……我和萧白在走廊上抽烟,脑中回想着罗七的这些事。“人性到底是什么样的?是善的还是恶的?”我问。“弗洛伊德和荀子都同意人性本恶,孔子却说人性本善,这个问题已经争论了上千年。其实没什么意义,谁赢谁输,人性还是本来的那个样子。”他说。“那你认为呢?你认为人性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又问。“在人刚降生时,用弗洛伊德的话说,那就是一个原我状态。即本我,野兽我,没有是非观,没有善恶别,只有野兽一般的欲望和本能。随着婴儿逐渐长大,所处的环境、际遇、文化、道德……这些有形和无形的东西教导着他,影响着他,最终铸造了他。”“野兽我,那不就是恶么?”他摇了摇头,“虎毒尚不食子,狼恶亦念母恩。其实人性本无善恶,我们都曾经是白纸一张。经历过的人和事在那张纸上勾勾画画,让我们自己去解读,去领悟。人性是教出来的,更是悟出来的。”“悟?”“嗯,悟。悟比教的作用大,教是别人的,悟才是自己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为教;出淤泥而不染,此为悟。大多数情况下教占的比重大,所以成长坎坷的孩子心智很容易出问题。但这不是绝对的,也有人在坎坷中悟出这世间的真谛,早早成熟,心存至善的例子。这就是教和悟的差别。”“那在美满家庭长大的孩子应该就没事了吧?”“那要看你如何定义美满这个词,过分溺爱孩子,只会让孩子变得任性、晚熟、幼稚,甚至长大后成为另一个罗七。什么东西都要适度,爱也一样。”“那爱呢?爱又是什么样的?”我又问。他看了看天空,此时的天空很蓝,没有丝毫多余的点缀。他叹息道:“我说过的,爱无法定义。但爱是一种本能和需求,贯穿着整个人类史。任何人都需要爱别人和被爱,无论是什么样的爱,亲情、友情、爱情……都是爱。爱是无形的,却有着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你老是将爱说得很重,其实我不这么觉得,那些在酒吧里一夜情的人不也天天爱?”他微微一笑,“那是爱吗?那只是放纵的欲望,被曲解的爱。他们要得越多就会越迷茫,越空虚。因为爱是给予,不是占有和征服。”“爱是给予……”我回味着这句话。他微微一笑,“就像偏执型钟情妄想的病人,她们就不懂这个最简单的道理。喜欢一个人,就要得到他,恨不得将他牢牢绑在身边片刻不离,甚至打着爱的幌子去伤害对方。她们认为这就是爱,其实这只是最自私的占有。”“心理学上这么说的?”我问。他嘴角挑出一个笑意,“我这么说的。”我瞄了他一眼,“那心理学上是怎么说的?”他意味深长地望着我,一脸贱笑地说道:“心理学上怎么说的不重要,你怎么想的才是关键。教是别人的,悟才是你自己的。”“你知道吗,每次你挂起你这脸贱笑的时候,我就直犯恶心。”我咬牙切齿地说。他的笑更贱了,可以用阳光灿烂来形容,“你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这样多好,不用把话憋在心底。”“那你呢,你有多少话憋在心底?我看你可比我闷骚多了。”我反讥道。他摇了摇头,“我不能把我的情绪带到工作中去,否则我早就崩溃了。”“那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干什么?除了对着女友的照片说话,总要有其他宣泄的途径吧?”我问。他苦笑一声,“我会去换一大把零钱,然后步行逛街,给每个遇见的乞丐一块钱。”我瞟了他一眼,“你还真有钱。”“因为给予是快乐的,因为看到他们,我就知道自己并不是世界上最痛苦最倒霉的一个。”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差不多了,你该去和雨默玩那个影子游戏了。”“这游戏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开始只是简单的游戏,现在连剧本都有了,接下来还有什么?”我无奈地问。他带着那一脸贱笑回道:“游戏什么时候到头,我说了不算,这个要等雨默自己去决定。”于是我只能继续去找雨默,继续这个不知道算是什么游戏的游戏。游戏在继续,生活也在继续。接下来的一周里,时间过得飞快。其实时间从来没有快,也没有慢过,这只是我们的错觉而已。因为这一周里没有什么值得记录在脑里的事,回忆起来都是大片的空白,所以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有时候我不禁会想,我们活在这世界上是为了什么呢?其实好像就是为了积攒一些回忆而已。比如我此时此刻就会想:昨天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好像没有,所以我觉得昨天过得飞快,心头会浮起一种虚度光阴的感觉。反正萧白还是没有给这影子游戏喊停的意思,真不知道这个疯子都在想些什么。不过我能看出雨默的一些微妙变化,刚开始她兴趣盎然,每次都早早等在治疗室。但现在她渐渐有点厌倦了,一般都是等我去喊她才去,她的病房也已经换到了二楼。今天下午我走进她病房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懒懒地翻看自己写的那些剧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你来了。”她说。“嗯,你怎么看起来有点闷闷不乐的?”我问。她支起双膝,捧着自己写的剧本,沉默了一会儿。“你说我写的这些东西是不是很可笑?”她问。“为什么这么说?”我问。“一个人从小到大和自己影子的故事,难道不可笑吗?”她问。“这是你自己的故事,不是吗?”我问。“以前我以为是,可等我现在写了这么多以后,不知道还是不是。以前我以为这很真实,写起来我才发现这很吃力。以前我以为我在写往事,现在我才发现我好像在编故事。”她终于不再和我换着问问题,回道。我沉默了,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唐平,你说这些故事是不是很荒诞?我写的时候,都不知道这故事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有时候我半夜醒过来的时候,我怀疑我还在梦中,我好像在做一个没有尽头的梦。”她说。“其实我们都在做梦,不是我们不能,而是我们不愿醒来。”我说。雨默迷茫地看着自己写的剧本,突然说道:“唐平,不如我们换个游戏吧。”“什么游戏?”我问。“你往东我往西,看谁先能找到自己。”她认真地说。我愣了愣,“这……这游戏难度可太大了。”“可这游戏很多人玩了一辈子……”她忧伤地说。我能读懂她的忧伤,但我听不懂她说的话。第九章 悟影子游戏还是在继续着,但雨默无精打采。按着剧本刚演到一半,她就坐到椅子上不动了,翻着她的剧本。她的眼神有点迷茫,似乎看不懂自己写的东西。我没有说话,我也坐回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现在就像两个等着放学的孩子,数秒。萧白还是在忙,他这段时间忙得连来督察我们的时间都没有。我看了一眼治疗室墙角剥落的墙灰,这是八十年代的古董建筑,就连各类医疗器械都难得有一件能跟得上时代的。我不知道这所精神病院还能维持多久才会彻底倒塌,我只知道有些人会一直留守到倒塌的最后一刻。我看着雨默,雨默看着剧本,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下午四点,时间到了,我将雨默送回了病房。她一直在想什么似的心不在焉,只是时不时看几眼手中的剧本,仿佛觉得那剧本很陌生。我想起了萧白说的那句话:“游戏什么时候到头,我说了不算,这个要等雨默自己去决定。”我决定去问问他,雨默似乎已经觉得这个游戏该到头了。我回到男病号楼的时候,一切如常,办公室里没看见萧白。我估计他可能在查房,但等了老半天他还没出现,我决定去找找他。我上了三楼,没见到他,然后就上了四楼。四楼是个养老的地方,这地方我一点都不想来。这里大部分都是呆滞的眼神,他们的视线大部分都对着门口,他们希望门口出现的是自己的亲人。开始几间是四人病房,到了后面全是八人病房。八个床位挤在一个房间里,差不多可以算是床挨床。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四人病房是有家属交医药费的,八人病房则是医院自己养着的。这医院里甚至连一间单人病房都没有,几个医生共用同一间办公室,确实是到了极限。在其中几间病房里,有几个病人在打牌。他们早就已经不再对亲人抱任何希望了,他们在这里安心养老,等死。我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萧白。迎面走来了一个端着洗脸盆的护士,估计是刚帮病人擦洗完身子。我拦住她,“萧医生去哪儿了?”她叹了口气,“萧医生被病人从背后偷袭,头部受伤,去缝针了。”“什么!伤哪儿了,重不重?”我一愣。“在顶骨正中那一块,不知道严重不,流了好多血……”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这……这什么时候的事啊?”“一个小时以前,就一楼116房那个郝达维打的。当时萧医生正背对着他和他的邻床谈话,他突然抬起小桌子向萧医生的脑袋砸去。还一连喊着:‘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我愣住了,郝达维,就是一直扮演秘密警察的那个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患者。之前我还觉得这家伙很有趣,谁知道一发起病来这么可怕。萧白不是蛮厉害的嘛,怎么会一下被他偷袭得手,我还以为没人能伤得了他呢。刚想到这儿的时候,楼下一阵嘈杂声传来。好像听到了瘦子的吼叫声,我赶紧转身跑下楼去。果然,瘦子和那七个病人群殴了郝达维,十多个男护和医生都架不住。瘦子被几个男护架着,挣扎着,口中还骂着:“你敢打萧医生!王八蛋!”“别打架!”“他敢打萧医生!打死他!”“不许打架!”“他是杀人凶手!你们都被他骗了!”“你再说一次!王八蛋!”……一楼整个都乱了,拦架的、看热闹的、趁乱瞎闹的……一个护士眼疾手快地将通往二楼的楼梯铁门锁死,防止事态扩散到全楼。再这么闹下去非出事不可,一楼都是刚入院的重症病人,受不了这样的刺激。特别是那几个被强制送入医院的,趁着这机会去砸大铁门。“别闹了瘦子!”我吼道,这声音连我自己都吓到了,我竟下意识地大吼了这么一句。大家的目光一下就汇集到了我身上,吼完我也愣住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可不是萧白,没处理过这样的事。瘦子看着我愣了愣,“唐平,他把萧医生的脑袋打破了!我们要打死他!”他指了指郝达维。“他是杀人凶手!你们都被他骗了!”郝达维不依不饶地回敬道。“……你!”瘦子一怒,又要冲上去。“瘦子!”我又吼了一声,“这是萧医生的工作,你这样不是帮他,是给他添乱,懂吗!”瘦子停下了攻势,我知道他听得懂,偏执型精神病人有大部分的认知能力。“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样?你这么一闹,到时候萧医生回来了还得帮你们收拾烂摊子。说不定到时候医院还要追究责任,把萧医生辞了!你这不是在害萧医生嘛!”我故意将后果说得更严重些。瘦子想了想,咬着牙瞪了郝达维一眼,指了指他,“以后你要是敢再动萧医生一根毫毛,我们打死你!王八蛋!”然后对着那其余的七个病人说道:“我们不给萧医生添乱,我们不打他了!”那七个病人也点了点头。我没想到我成功了,原来就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而已。精神病人也可以很理智,只要你说的话他能听得懂。我想了想,又指了指砸铁门的那几个病人,“你们要是真想帮萧医生,就和男护们把这几个砸门闹事的送去约束。”瘦子点了点头,反过来帮男护一起收拾残局,一场即将发生的大骚乱就这样戛然而止。以前我一直在想萧白是怎么做到的,现在我明白了。到了那个时候,站在那个位置,你自己就懂得该怎么做了。十几分钟后,一切都平息了下来。我建议王医生别约束瘦子他们,他答应了。我带着瘦子他们八个回到二楼的病房,让他们安心等萧医生回来。他们坐在自己的病床上,一言不发。我叹了口气,也转身准备离开。“唐平,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瘦子突然问道。我摇了摇头,“你没错,其实谁都没错,包括郝达维都没错。错的是这个故事,这个故事不应该把你们放在一起。”瘦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转身回了自己的病房,掏出烟盒。海洛因凑了过来,我走到门口看了一眼走廊,没护士在,护士都在一楼忙着收拾残局。也给了他一根,海洛因点上,“真行啊唐平,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刚刚都把我吓坏了,你几句话就摆平了。”我苦笑了一声,“刚刚我也吓坏了,还好瘦子肯听我的话。”海洛因回想了一下,说道:“对了,瘦子以前不是最恨萧医生的吗,怎么这次回来以后像变了个人似的?”“因为出去一趟以后,他懂得了很多事。”我感慨了一句,其实不光是瘦子,我也懂了很多。不知道萧白伤得重不重。以前我一直认为如果有一天这家伙出了什么事,我肯定会拍手称快的。没想到现在他真出事了,我也在为他担心。以前我觉得这家伙生命力极强,就像一只在什么环境下都能生存的蟑螂。据说把蟑螂的脑袋剪了,它还能活九天,最后还是饿死的。正想着的时候,僵尸走进来坐回自己的床上。这家伙刚刚也跑去看热闹了,看来真是恢复得不错,他以前可是雷打不动的角色。过一会儿胖子也回来了,一进门就来了一句:“唐平,厉害啊!”我笑了笑,胖子现在说话越来越简明扼要了。我怀疑萧白再给他治下去,以后会不会变成一字千金的主儿。算算时间,我入院两个月多了,三个月一疗程,我好像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怪了,萧白到底给了我们什么治疗呢?这家伙每天除了给我们几粒药片,带着他那一脸贱笑说废话,好像也没别的了。哦,对了,还有他那乱七八糟的“萧白疗法”。天晓得这家伙是从哪儿学来的蒙古医术,尽是些下三烂的玩意儿。有时候想想,这家伙还真适合这工作。因为他本身就是个疯子,也只有疯子才能在这种环境中嬉皮笑脸地工作。其实他藏得很深,他背后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以前我一直看不起小丑,画个笑脸,天天像个傻子一样逗别人笑。现在我觉得其实小丑是最值得尊敬的,因为他一直埋藏着自己的痛苦,挂着那张笑脸给别人带去欢乐。那张笑脸掩盖了一切,他的快乐都是别人的,面具后面的苦泪只有他自己品尝。瘦子以前最恨的就是萧白,其实郝达维就是以前的瘦子。瘦子之所以会变成今天的瘦子,是因为瘦子看到了脱下白大褂的萧医生。以前萧白揍痞三的时候说过,他穿上白大褂是医生,脱下白大褂就是萧白。其实他穿不穿白大褂都是萧医生,都是萧白。以前我总认为偶然都是巧合,来到这儿以后我才发现偶然不单单是巧合,更是命中注定。罗七、杜依月、雨默、陶耀、萧白、我……每一个人都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之间又各自有着微妙的联系。这个关系无论从哪儿排起都能成立,这个联系复杂得已经超越了三维结构。举个例子:萧白通过帮助马千里找到了罗七,接着又找到了杜依月,我们突然之间在这里相遇。罗七为什么会变成一个杀人狂,因为他和我有着同一个刻薄的上司——陶耀!雨默正是陶耀的妻子,雨默通过萧白在这里和我相识。从这看来,精神科医生萧白应该是站在蜘蛛网的中间,我们的命运通过他穿插在了一起。但换了我在蜘蛛网的中间也一样,这一切都和我有关系。甚至把已经死去的陶耀放在蜘蛛网的中间也可以,这一切都因他而起。如果你想完成这个关系结构图,我想你很快就会崩溃认输的,因为这些关系已经复杂得无法用任何图形来表达。这一切的关键就是这个已经死去的人——陶耀。他是我、罗七、杜依月的上司,也是雨默的丈夫。这个我之前一点都没提过对吗?甚至我还多次刻意隐瞒了这个关系,连这个名字都不敢提及。别怪我,因为我真的不能说,这是我的秘密。我已经计划好了,我会将这个秘密一直锁在心中,带到坟墓里去。所以当我第一眼看到雨默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什么是命中注定。雨默就是我的命中注定。雨默是我犯下的罪,可能也是我即将到来的罚。下午五点多的时候萧白回来了,我没急着找他。我知道他一听说楼里闹事了肯定又得忙半天,不过我还是想先去看看他,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我假装不经意地经过一楼,他正在安抚约束室里的病人。我朝里面张望了一下。他背对着我,后脑勺被剃成了地中海,一块大纱棉代替了他的头发。加上三条长长的白胶布,一眼望去像是在后脑勺上戴了个口罩,相当滑稽。他指了指约束床上的郝达维,带着那一脸贱笑,“你小子下手真狠,我要真是杀人犯,肯定第一个先杀了你!”郝达维在床上一脸恐惧地缩了缩身子。听到这句话我就知道他没事,他真的像蟑螂一样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什么时候他都能笑得那么贱,笑得那么令人恶心。我决定回房等他。果然,六点多的时候他才从瘦子的病房出来。他走到我的病房门口,给了我一个赞赏的微笑:“走!我请你吃饭!”我瞥了他一眼,转身从桌子里抽出我的饭盒。这家伙不是一般的抠,请你吃饭,肯定也是食堂的饭。他贱贱一笑,“你还真了解我!”我无语地摇了摇头,跟他去食堂打饭。我也没客气,鸡腿鸡翅啥贵打啥。他交饭票的时候看了一眼我的饭盒,点了点头:“不错不错,看得出你已经尽力了。”我给了他一个挑衅的微笑,“在这儿吃?”“跟我来。”他说。我们去了男病号楼的天台。“为什么来这儿?”我问。“我想看看日落。”他边说,边往嘴里塞了口饭。我看了一眼他后脑勺上的口罩,“缝了几针?”“八针,我让医生别局麻头皮,疼得很。”他咧了咧嘴。“你是不是学过格斗术一类的东西,怎么身手这么好?”我想了想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