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他讨厌自己,而且,他也是为她好的。她爬起来,坐在床边穿袜子。 「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你明天还要上班,你睡吧。」她趴在他身上,抱了他一会。 回到家裹,她钻进夏心桔的被窝里。 「你干吗跑到我的床上来?」夏心桔问。 「今天晚上,我不想一个人睡。」她搂着夏心桔,告诉她:「他说,他想我幸福,你相信吗?」 夏心桔并没有回答她。她好像在跟自己说话。 她向着天花板微笑,她是相信的。她带着他的味道,努力地、甜蜜地睡着。蒙咙之中,她听到夏心桔转过身来,问她: 「他会不会是一时的良心发现?」 过了两天,她打电话给李一愚,问他:「我们今天晚上可以见面吗?」 「嗯。」电话那一头的他,语气很平淡。 「我们去吃意大利菜好吗?」 「不行,我约了朋友吃饭。」 「喔,好吧,那我十点半钟来你家,到时见。」 她满肚子的委屈。她讨厌每一次和他见面也只是上床。 她十一点三十分才来到他家里。她是故意迟到的。她用迟到来挽回一点点的自尊。她享受着他的爱抚,等待他真心的忏悔,可是,他甚么也没有说。 做爱之後,她爬起来去洗澡。她在浴室里,跟躺在牀上的李一愚说: 「今天晚上,我想留下来。」 「不行。」 「我不想一个人回家。」她坚持。 「那我送你回去。」 「我明天才走可以吗?」 「你回家吧。」 她气冲冲的从浴室里走出来,问他:「你为甚么—定要我走?」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李一愚爬起状,走进浴室,关起门小便。 她冲进浴室里,看着他小便。 「你进来干吗?」他连忙抽起裤子,好像觉得私隐被侵犯了。 「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小便。」她偏要站在那里看着他。 「够了够了,我们根本不可能像从前一样。」他走出浴室。 「那你为甚么还要和我睡?」她呜咽着问他。 「是你自己要来的。」 她一时答不上。是的,是她自己要来的,李一愚并没有邀请她来。 夏心桔说得对,那天晚上,他只是一时的良心发现,才会说出那种话。她是那么爱他,那么可怜,主动来满足他的性欲。他良心发现,但他早就已经不爱她了,不能容忍她任何的要求。 她,夏桑菊,名副其实是一帖凉茶,定期来为这个男人清热降火。 李一愚的公寓对面,有一幢小酒店。从他家里出来,她在酒店裹租了一个房间。 她说过今天晚上不想一个人回家,她是真心的。 她要了一个可以看到他家里的房间。她站在窗前,看到他家里的灯已经关掉。他一定睡得很甜吧?他心里没有牵挂任何人。 她打电话给梁正为,告诉他,她在酒店里。 她坐在窗前,梁正为蹲在她跟前,问她: 「有甚么事吗?」 「没有。」她微笑着说。 她痴痴地望着李一愚那扁漆黑的窗子。 「李一愚就住在对面,是吗?」梁正为问她。 「你怎会知道?」 「我跟踪过你好几次。」 她吓了一跳,骂他:「你竟然跟踪别人?你真是缺德!」 「他每次都让你三更半夜一个人回家。」 「关你甚么事!你为甚么跟踪我?」 「我也不知道为甚么。也许,我想陪你回家吧。」 梁正为颓然坐在地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这个坐在她跟前的男人,悲伤地说:「我真的希望我能够爱上你。」 「不,永远不要委屈你自己,」梁正为微笑着说。 那一刻,她不禁流下泪来,不过是咫尺之隔,竟是天国与地狱。对面的那个男人,让她受尽委屈;她跟前的这个男人,却是这么爱她,舍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多少个夜晚,他默默地走在她身後,陪她回家。 她抱着他的头,用来温暖她的心。 房间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夏心桔主持的晚间节目。 「今晚最後一支歌,是送给我妹妹的。几天前,她突然走到我的床上睡,说是不想一个人睡。她这个人,稀奇古怪的,我希望她知道自己在做甚么。我想她永远幸福。」 在姐姐送她情歌的时候,夏桑菊在椅子上睡着了。 当她醒来,梁正为坐在地上,拉着她的手。 「你回去吧。」她跟他说。 「不,我在这里陪你,我不放心。」 「我想一个人留在这里,求求你。」 「那好吧。」他无可奈何地答应。 「真的不用我陪你?」临走之前,梁正为再问她一次。 「求求你,你走吧。」她几乎是哀求他。 梁正为沮丧地离开那个房间。 看到梁正为的背影时,她忽然看到了自己。当你不爱一个人的时候,你的确不想他在你身边逗留片刻。你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请他走。即使很快就是明天,你也不想让他留到明天。 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站在莲蓬头下面,用水把自己从头到脚彻底地洗乾净。 直到李一愚残留在她身上的味道已经从去水槽流到大海里了,从她身上永远消逝了,她穿起浴袍,坐在窗前,一直等到日出。今天的天空很漂亮,是蔚蓝色的。她已经很久没有抬头看过天空了。她把双脚贴在冰凉的落地玻璃窗上。她现在感觉身体凉快多了。也许,当一个人愿意承认爱情已经消逝,她便会清醒过来。她名叫夏桑菊,并不是甚么凉茶。 将近八点钟的时候,她看到李一愚从公寓里出来,准备上班去。他忽然抬头向酒店这边望过来,他没有看到她,她面前的这一面玻璃窗,是反光的;只有她可以看到他。李一愚现在就在她脚下。他和她,应该是很近,很近的了;她却觉得,她和他,已经远了,很远了。第9章-------------------------------------------------------------------------------- 梁正为接到警察局打来的电话,通知他去保释他爸爸梁景湖。 「他到底犯了甚么事?」他问警员。 电话那一头,警员只是说:「你尽快来吧。」 在一所中学里当教师,还有一年便退休的爸爸,一向奉公守法,他会犯些甚么事呢?梁正为真的摸不着头脑。 梁正为匆匆来到警察局,跟当值的警员说: 「我是梁景湖的儿子,我是来保释他的。」 那名年轻的警员瞟了瞟他,木无表情的说:「你等一下吧。」 大概过了几分钟,另—名警员来到当值室。 「你就是梁景湖的儿子吗?」这名方形脸的警员问他。 「是的。」 警员上下打量了他—下,说: 「请跟我来。」 他们穿过阴暗的走廊,来到其中一个房间,方形脸警员对梁正为说: 「你爸爸就在里面。」 梁正为走进去,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他看到他那个矮矮胖胖的爸爸穿着一袭鲜红色的碎花图案裙子,腰间的赘肉把其中两颗钮扣迫开了。刮了脚毛的腿上,穿了一双肉色的丝袜,脚上穿着黑色高跟鞋。大腿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女装皮包。他戴着一个黑色的长假发,脸上很仔细的化了妆,双颊涂得很红,唇膏是令人恶心的茄酱红色。 这个真的是他爸爸吗? 「巡警发现他穿了女人的衣服在街上游荡。」警员说。 梁景湖看到了儿子,头垂得很低很低,甚么也没说。 从警察局出来,梁正为走在前头,梁景湖一拐一拐的走在後面。刚才给巡警抓到的时候,他本来想逃走,脚一软,跌了一跤,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 两父子站在警察局外面等车,梁正为没有望过他爸爸一眼。这是他一辈子感到最羞耻的一天。 梁景湖一向是个道貌岸然的慈父,他从来没见过今天晚上的爸爸。他爸爸到底是甚么时候有这个癖好的呢?他骗了家人多久?两年前死去的妈妈知道了这件事,一定很伤心。 梁正为愈想愈气,计程车停在他们面前,他一头栽进车厢里。梁景湖垂头丧气地跟着儿子上车。父子两人各自靠着一边的车门,梁正为愤怒的里着窗外,梁景湖垂头望着自己的膝盖。 从警察局回家的路并不远,但这段短短的路程在这一刻却变得无边漫长。车上的收音机正播放着夏心桔主持的ChannelA。一个姓纪的女人打电话到节目里,问夏心桔: 「你觉得思念是甜还是苦的?」 夏心桔说:「应该是甜的吧?因为有一个人可以让你思念。」 电话那一头的女人叹了一口气,忧郁地说: 「我认为是苦的。因为我思念的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是我男朋友,他死了。」 空气里寂然无声。假发的留海垂在梁景湖的眼睑上,弄得他的眼睛很痒,他用两只手指头去揉眼睛,手指头也湿了,不知道是泪还是汗。 「思念当然是苦的。」梁正为心里想。那个他思念的女人,正苦苦思念着另外一个男人。 回到家里,梁景湖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出来。从午夜到凌晨,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梁正为躺在自己的状上,房间裏有一张照片,是他大学毕业时跟爸爸,妈妈和妹妹在校园里拍的。比他矮小的爸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仁慈地微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爸爸就教他怎样做一个男人。爸爸教他砌模型,陪他踢足球。他从来没想过爸爸也有不做男人的时候。对他来说,今天看到的一切,好像都不是真的。是梦吧? 他拿起电话筒,拨出夏桑菊的电话号码。 「是我,你还没睡吗?」 「还没有。早阵子有个女人来我们家里找她十五年前的旧情人,那个男孩子以前是住在这里的。」 「那她找到了没有?」 「不知道呀!即使她找到那个人,那个人也不一定仍然爱着她。女人为甚么要去找十五年前的旧情人呢?」 「也许她现在很幸福吧。」 「幸福?」 「因为幸福,所以想看看自己以前的男人现在变成怎样。」 「那我希望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幸福,然後去找那个从前抛弃了我的男人。可是,如果他已经不爱我了,我的幸福对他又有甚么意义?算了吧。」夏桑菊苦涩地说。 梁正为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你有甚么事吗?」她问。 「喔,没甚么。」 太多事情,是他无法启齿的,譬如他爸爸今天扮成女人的事,譬如他对夏桑菊的思念。她为甚么只肯让那个李一愚占据着她心里的位置?今天晚上,他跟踪她去到李一愚家里。她刻意装扮得妖妖媚媚的从家里出来,登上计程车,去到李一愚那里。他们已经分手了,但她还是愚蠢得去找他上床。而他自己,也愚蠢地守候在公寓外面,等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睡。他知道李一愚不会让她留下,这么晚了,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今天晚上,若不是警察局找他去保释他爸爸,他会留在那里守候她。 「没有甚么特别事情的话,我想睡了。」夏桑菊说。 「好的。」他始终没有勇气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没资格爱上任何人,他是一个变态的男人生下来的。 第二天早上,当他醒来的时候,爸爸已经出去了,餐桌上,留下了他为儿子准备的早餐。梁景湖平常是不会这么早出门上班的,今天也许是刻意避开儿子。一年多前,为了方便上班,梁正为自己买了房子,从那以後,他只是偶然回来这里吃饭或过夜。现在,他一点也不想吃面前这份早餐,他只感到恶心。 在医院当护士的妹妹梁舒盈这个时候下班回来了。 「哥哥,你昨天没回去吗?爸爸呢?」她一边脱鞋子一边问。 「你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甚么事吗?」 「甚么事?」她坐下来,拿了半份三明治,一边吃一边说:「昨天晚上累死了,我们的病房来了很多病人。」 「爸爸昨天扮成女人在街上游荡,被巡警抓住了。我去警察局把他保释出来。」 梁舒盈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事情。 「你来!」梁正为拉着她进去爸爸的房间。 他打开衣柜寻找梁景湖昨天扮女人时所穿的衣服。 「你这样搜查爸爸的东西好像不太好吧?」梁舒盈站在一旁说。 「找到了!」他在抽屉裏找到了梁景湖昨天穿的那一条红色裙子,抽屉里还有一个假发、化妆品和丝袜。 「他昨天就是穿这条裙子出去的!」梁正为说。 梁舒盈拿起那条裙子看了看,说:“这条裙子是妈妈的。」 「爸爸为甚么会变成这样?」她苦恼地说。 「谁知道!」梁正为气愤地说。 「他会不会是跟人打赌?打赌他敢不敢穿女人的衣服外出。」 「他像会跟人打赌吗?」 「那会不会是因为爸爸还有一年便退休了,所以心情很沮丧,才会做出一些反常的事?自从妈妈死了,他很寂寞。」梁舒盈一边收拾衣柜一边说。 「你有跟他谈过吗?」她问。 「算了吧,我要去上班。」 上班的路上,梁正为猛然醒觉,这一年来,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夏桑菊那里,根本没有怎么关心爸爸。跟罗曼丽分手之後,他搬回家里住了一段时间,自己买了房子之後,又再搬出去。自从离家独居之後,两父子见面的次数少了,即使见到面,也没有谈心事。 妈妈死後,爸爸变得沉默了。爸爸和妈妈的感情很好。从前,爸爸每天也先送妈妈上班,然後自己才上班。妈妈有困闭恐惧症,很怕困在狭小的空间里。她害怕坐电梯,也害怕挤满人的车厢。无论到哪里,爸爸总是陪着她。 他有一对信守婚姻盟誓的父母,他自己却偏偏害怕结婚。三年前,罗曼丽就是因为他不肯结婚而和他分手的。或者,他也遗传了他妈妈的困闭恐惧症吧。他害怕的不是电梯和狭隘的车厢,而是两个人的婚姻。 分手三年之後,一天,他接到罗曼丽打来的电话。重聚的那天晚上,他不知怎地跟她上了床。虽然伏在她身上,吻的是她的唇,揉的是她的乳房,他心里想着的却是夏桑菊。他闭上眼睛,叫自己不要想着夏桑菊,愈是这样,心裹愈是偏偏想着她。 那天晚上的经验一点也不愉快,罗曼丽虽然看不出来,他自己却觉得难过。他不是曾经深深地爱着这个女人的吗?时光流逝,那份爱已经不回来了。她的身体,只是让他用来思念另一个女人。 下午,他接到梁舒盈打来的电话,「我有一位当心理医生的朋友,我跟她说好了,你明天下午带爸爸去见她好吗?爸爸也许需要帮助。」梁舒盈说。 「我?」梁正为压根儿就不想去,他没法面对这种事。 「我明天要当值,走不开。」 「不可以更改时间吗?」他想找藉口推搪。 「爸爸最疼你,你陪他去吧。事情没甚么大不了。」 「没甚么大不了?」他不明白梁舒盈为甚么可以这么轻松。 「只要还生存着,甚么也可以解决;死了的话,甚么也做不到。」多少年来,梁舒盈在医院里见惯了死亡和痛苦,和那一切相比,就不用太悲观了。 梁正为没法推搪,只好陪梁景湖去医院一趟。那位心理医生名叫周曼芊,个子高高的,有一双洞察别人心事的眼睛。整整四十五分钟,梁景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明显地采取不合作态度。周曼芊也拿他没办法,只好说: 「我们下星期再见吧。」 「不用了,我不是病人!」梁景湖站起来,激动地说。 「你可不可以合作一下?」梁正为忍不住高声说。 “我不是你心中的怪物!」梁景湖用震颤的嗓音说。他望了望儿子一眼,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那天之後,梁正为回家的次数更少了。 这天晚上,他又去跟踪夏桑菊。假如说他爸爸有易服癖,那么,他自己也许有跟踪癖。他好端端一个男人,有大好前途,有一个想和他复合的旧女朋友,他却偏偏去跟踪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自从爸爸那件事发生之後,他跟踪夏桑菊比以前频密了,或者,这是逃避内心痛苦的—种方法吧。 这天晚上,夏桑菊打扮得很漂亮,她八点钟就进去李一愚住的公寓;然而,到了十一点四十五分,李一愚才从外面回来。她一定等了很久。凌晨三点十分,像这几个月来的每一次一样,她一个人踏着悲哀的步子离开。她走在前面,他悄悄的跟在後面。街灯下,她的背影愈来愈长,愈来愈惆怅。她到底甚么时候才会醒觉呢?他自己又甚么时候才会醒觉? 後来有一天中午,梁舒盈来公司找他。 「有时间出去吃午饭吗?」她问。 梁舒盈带他去了一家他从未去过的咖啡室,那是在一家很大的时装店里面的。坐在咖啡室里,看出去的全是今季流行的女服。 「这里的衣服很漂亮,可惜太昂贵了。」梁舒盈说。 梁正为笑了笑:「你真会选地方,我现在看到女装都会害怕。」 「爸爸自己去见过周小姐。」 「周小姐?」他记不起是谁。 「那位心理医生。你知道爸爸为甚么会穿着女装出去吗?」 「为甚么?」 梁舒盈望了望梁正为,眼睛忽然红了。 「到底为甚么,」梁正为问。 “他太思念妈妈,才会穿着死去的妈妈的衣服和鞋子,背着妈妈以前最喜欢的皮包出去。他被巡警抓到的时候,是在妈妈以前工作的地方附近,那条路,他陪妈妈走了许多年了。你记不记得他以前每天也送妈妈上班?我们的爸爸并不是怪物,他只是个可怜的老男人。他一直也没办法忘记妈妈。穿了妈妈的衣服外出,就好像和妈妈一起出去,那便可以重温往日那些美好的岁月。」她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 梁正为听着听着,眼睛也是潮湿的。他怎么能够原谅自己对爸爸的无情呢?他有甚么资格看不起他爸爸?他根本无法体会一个男人对亡妻的深情。 这是一顿痛苦的午饭,他心里悲伤如割。他应该去向爸爸道歉,可是,他没脸去见爸爸。晚上,他坐在自己的家里,想起那天把爸爸从警察局保释出来的时候,在计程车上听到ChannelA,那个姓纪的女人说,思念是苦的,因为她思念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爸爸当时也听到吧? 思念的确是苦的,假如你思念的那个人永远不会爱上你。 午夜时分,他接到夏桑菊打来的电话,她告诉他,她在酒店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哭过。那家酒店就在李一愚住的公寓对面,她一定是从李一愚家里走出来的。 梁正为来到酒店房间,看到了夏桑菊。 「我真的希望我能够爱上你。」她伤心地说。 「不,永远不要勉强你自己。」他微笑着说。 她流下了眼泪,抱着他的头,在椅子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把他赶走。 思念是苦的,假如你思念的那个人永远不会觉悟。 离开酒店,已是凌晨五点多钟了。他回到爸爸的家里。他小心翼翼的掏出钥匙开门,怕吵醒爸爸。 梁景湖已经醒了,他从睡房探头出来,看见了儿子。 「你回来了?」梁景湖微笑着说。 “是的,你还没睡吗?」从警察局回来之後,他还是头一次这么温柔地跟爸爸说话。 「昨天睡得不太好。」 「等一会我们可以出去喝早茶,怎么样?」他提议。 「好的!」梁景湖脸上流露安慰的神情。 「你先睡一会吧,我去洗个澡。」梁景湖说。 梁景湖进去浴室之後,梁正为在梁景湖的状上躺了下来。这是爸爸和妈妈以前睡的床,他小时候也曾经跟爸爸妈妈睡在一块。妈妈已经不在了,但她是个幸福的女人,她有一个那么爱她的丈夫。这个男人对她的爱比她的生命长久。 梁正为翻过身去,趴在床上,回忆着那些和父母同睡的美好日子,忽然之间,他的心头变得温暖了,不再孤单了。 他没有再去跟踪夏桑菊。他是爱她的,但也是时候撤退了。思念是美丽的。他死去的妈妈,会思念着他爸爸。那个姓纪的女人的男朋友,也会思念着他在世上的妻子。然而,他所思念的女人,虽然是活生生的,却不曾思念他。从他离开酒店的那一刻开始,他对她的感觉已经远远一去不回了。 爸爸的裙子,把他释放了。第10章-------------------------------------------------------------------------------- 行人熙来攘往的马路上,悬挂着一个巨型的广告招牌。招牌上,写着一行字: 那年的梦想 湛蓝的夜空,椰树的影子与一轮银月构成了一幅让人神往的风景。这是南太平洋斐济群岛的旅游广告。 范玫因站在人行道上,仰着头,出神地里着广告招牌。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她发现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同样出神地看着这幅广告招牌。他也看到了她。多少年不见了?她没想到会在这里再碰到邱清智。 范玫因跟邱清智点了点头,两个人相视微笑。 「那年的梦想——」她喃喃。 「你的梦想是要成为作家。」邱清智说。 她笑了:「我记得你说你要成为飞机师,在天空飞翔,把这个世界的距离缩小。」 邱清智尴尬地笑了笑:「我没有成为飞机师,我只是个在控制塔上控制飞机升降的人。」 「我却把世界的距离缩小了。” 「嗯?」 「我在网站工作。」 「喔,是吗?」 「你到过斐济吗?」她问。 邱清智摇了摇头。 「斐济真的有这么漂亮吗?」她憧憬着。 「那时我们想过要去很多地方,却从来没有想过斐济。你老是想去欧洲。」 「有哪个女大学生没有梦想过背着背囊游欧洲呢?” 「结果我们真的去了欧洲。” 「而且在意大利的罗马吵架?分手。」 「你—个人跑回香港。」 「我们那天为甚么会吵架?」 「你也忘记了,我又怎会记得?反正那个时候,我们甚么也可以吵。」 范玫因笑了笑:「那时不知多么後悔跑了回来。我只游了半个欧洲,直到现在, 也还没有机会再游当年剩下的那—半。」 「你—个人跑掉了,我也好不了多少。」 「你结婚了吗?」 「没有。你呢?」 「那时我们一定也梦想过结婚。」 「我们有吗?」 「我们一定是梦想过结婚,所以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我们两个,都是没法令梦想成真的人。」自嘲的语调。 「喔,是的。」 她望了望邱清智。他们为甚么会在这样的苍穹下重逢呢?「那年的梦想」是对这段初恋的讽刺,还是一次召唤?不管多少年没见,他依旧是那么熟悉和温暖。他是她谈得最多梦想的一个人。 “前面有一家Starbucks,去喝杯咖啡好吗?」邱清智说。 「你知道我从来不喝咖啡的。」她撅起嘴巴。 邱清智没好气的望着她。 「我要喝野莓味的Frappuccino。」她说。 「就知道你一点也没改变,还是喜欢作弄人。」他说。 他们走进Starbucks,找到一个贴窗的座位。 「我们当年拍拖的时候,为甚么没有这种好地方呢?那时只有快餐店。」范玫因微笑着说。 「谁叫你早出生了几年。」 「我还没到三十岁呀!」 「我知道。」 「你记得我是哪一天生日的吗?」 「当然记得,你是——」 「不要说出来——」她制上他,「免得你记错了,我会失望。」 「我没记错。」 「你的记性一向不好。我倒记得你的生日,你是十月十五号。」 邱清智微笑不语。 「你在哪个网站工作?」他问。 「我们公司有好几个网页,你有没有上过—个叫missedperson.com的?」 「是寻人的吗?」 “嗯!只要把你想要寻找的人的资料放上去,其他网友便可以帮忙去寻找。” 「通常是找些甚么人呢?」 “甚么也有,譬如是失去音信的旧情人,出走的太太、不辞而别的男朋友,某天擦身而过的陌生人,还有旧同学、旧朋友。最近有一个很特别的,是一个弥留之际的魔术师想要寻找一个与他在三十多年前一场表演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女观众。他思念她三十多年了。」 「那么,他找到没有?」 “还没找到之前,他已经过身了。你有没有想念的人要寻找?” 邱清智耸耸肩膀。 「那样比较幸福。」范玫因说。 「你还有弹吉他吗?」她问。 「没有了。」 「你一定想不到,我有一阵子学过长笛呢!」 「为甚么会跑去学长笛?」 她呷了一口Frappuccino,说: 「改天再告诉你。」 「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她苦笑:「我看来不像一个被男人爱着的女人吗?」 「现在不像。」 「是的,我一个人。你也是吧?」 「给你看出来了!」 「今天是周末晚上呢!我和你,要不是人家的第三者,便是一个人。」 「你怎会寂寞呢?你一向也有很多追求者。」 「就是报应呀!」她说,「你记不记得当年你有个室友叫邵重侠的?」 「记得。我们不同系的。毕业後已经没联络了。你认识他吗?」 「我在旧同学的众会上碰到他。那天晚上你没有来。」 「我不爱怀旧。」 「包括旧情人?」 邱清智腼腆地笑了。 「你还记得我们给他撞破好事的那天多么狼狈吗?」 “这么难堪,怎会忘记呢?那天晚上,他说好了不会回来过夜的。” 「於是,我们在房间裏亲热。」范玫因接着说。 「谁知道他哭哭啼啼的跑回来。」 「他失恋了。」 「我只好把你藏在被窝里。」 「半夜里,你却睡着了!我怎么推也推不醒你。你怎么可能睡着的呢?” 「对不起!我当时想等他睡着,结果自己睡着了。」 「但是我们还没有做完呀!你怎可以睡着!」 「也许我太累了!做那回事的时候,男人付出的体力比女人大很多呢!而且——」 「而且甚么?」 「而且你比较懒惰,喜欢躺着,甚么也不做。」 「像我这么标致的女人,当然用不着爬高爬低那么主动啦!」她笑着笑着忽然有点难过。她不是爬上邵重侠的床上请求他抱她吗? 「你有没有喝过婴儿香槟?」她问。 「给婴儿喝的吗?」 「当然不是,只是分量特别少。」 「好喝吗?」 「难喝死了。」 「你常喝的吗?」 「睡不着的时候喝。都是你不好!」 「跟我有关的吗?」 「如果当年你没有跟我吵架,我们没有分手。也许,我们现在已经结婚了,我会是一个很幸福和无知的小妇人。」 邱清智有点不服气:「嫁给我又怎会变成无知呢?况且,是你首先跟我吵架的。」 「那也是你不对!你不记得自己说过甚么吗?」 「我说过甚么?」 「你说,只要我不喜欢,你便是错的。」 “这简直不是人说的说话!我有这么说过吗?」 「就是呀!我们第一次吵架的时候,你是这样说的。那时候,更不像人说的说话,你也会说。」 「好吧!我该为你一辈子的失眠负责。」 「这才是人说的说话。」范玫因得意洋洋的说,然後,她又说:「过两天是你的生日,我请你吃饭,赏面吗?我知道有一家意大利餐厅很不错。」 「只要你喜欢,我怎么敢不赏面?」 「有甚么生日愿望?」 邱清智望着窗外那个巨型的广告招牌,神往地说:「真想去斐济。」 「在那里,真的可以寻回梦想吗?」 范玫因用手支着头,里着邱清智。那年的梦想,已经是天涯之遥,就像香港跟斐济的距离,眼前人,却是咫尺之近,难道他才是她的梦想?千回百转,他们又重——了。 邱清智生日的那天,她预先订了一个蛋糕。吃完了主菜,她问他: 「你知道那个蛋糕是怎样的吗?」 「是一架飞机?你多半会讽刺一下我当年的梦想。」 「我才没那么差劲。」 服务生捧着一个生日蛋糕经过,是属於另外一桌的,那裹坐着一对男女。 「有人跟你同一天生日呢!」 「她不停的看手表呢。」邱清智说。 「我们的生日蛋糕来了。」范玫因说。 服务生把生日蛋糕放在桌子上。蛋糕上面,铺了一层湛蓝色的奶油,椰树的倒影是用黑巧克力做的,那一轮银月是白巧克力。 「那年的梦想?」邱清智说。 「你不是说想去斐济的吗?」 「谢谢你。」 「生日快乐。」烛影中,她俯身在邱清智的脸上深深吻了一下。她在他眸中看到那个年少的自己;有点醉,有点自怜。 「你知道我为甚么要学长笛吗?」她问。然後,她说:「是为了接近一个男人。」 「哪个男人这样幸福?」 「你也认识的。」 「是邵重侠吗?」 「你为甚么会想到是他?」她很诧异。 「上一次,你忽然提起他。」 「他家楼下有一家乐器行,我就在那里学长笛,故意找机会接近他。」 「然後呢?」 「他并没有爱上我。长笛的故事也完了。」她一边吃蛋糕一边说。 「无论你有多么好,总会有人不爱你。」邱清智无奈地说;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她。 「我也不知道为甚么会喜欢他,就像突然着了魔似的,没法清醒过来。爱情,有时候是一种迷信。」 「我们都是读洋书的人呀!为甚么会迷信呢?」 “迷信和学识一点也没关系。在你之後,我有一个男朋友。一天,我看见他买了一条烧肉,我以为是给我吃的,原来他准备去拜神。他是念生物化学的呢!」她说着说着大笑起来,「我是因为那条烧肉而跟他分手的。我不能忍受我爱的男人是个会去拜神的男人!可是,现在我倒觉得没有甚么大不了。我何尝不迷信?我甚至甘愿化成—条烧肉供奉我爱的那个人!只要他喜欢!」 “爱情并不迷信,而是我们迷信爱情。」邱清智说。 「破除迷信的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 「所以,最好不要再迷信。」 「知道了。」她用力地点头,说:「去喝咖啡好吗?去上次那一家Starbucks,我要喝野莓味的FraPpuccino。』 「又是野莓味?」 「是的,是wildberry,我迷恋所有wild的东西。因为现实中的自己并不wild,我曾经以为自己很wild的。」 「成长,便是接受一个不完美的自己和一个不理想的自己。」邱清智说。 「也接受这—个世界的不完美和不理想。」她说。 范玫因和邱清智肩并肩向前走,多少青涩的岁月倒退回来,她觉得自己改变了许多,邱清智却没有改变。她不知道这是否一厢情愿的想法。跟故友重逢,人总是认为自己改变良多,不再是从前的自己。有一点改变,也是成就。 「你喜欢自己的工作吗?」范玫因问。 「不会最喜欢,也不是不喜欢。有多少人会十分喜欢自己的工作呢?」 「我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工作的。」 「女人比较幸福。因为男人做了自己不太喜欢的工作,所以,他们的女人才可以做自己最喜欢的工作。」 她摇摇头,说:「性别歧视!」 Starbucks里挤满了人,他们买了两杯野莓味的Prappuccino站着喝。从这里望出去,那个斐济群岛的广告招牌,依旧耀目地悬挂在半空,点缀着这个没有梦想的都市。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故事。」范玫因说。 「在你之後,我谈过两次恋爱。」 「这么少?」 邱清智点了点头。 「到目前为止,哪一段最刻骨铭心?」她问。 「是否包括跟你的那一段?」 「当然不算在内!我认为我对你来说是刻骨铭心的,让我这样相信好了。」她笑着说。 「那么,除你之外,是上一个。」 「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她的声音很动听。」 「有没有夏心桔那么动听?我每天晚上也听她的节目。」 「差不多吧。」邱清智说。 「你和她为甚么会分手?」 「不记得了。」 「是你不想说吧?」 「不,真的是不太记得原因了。有些记忆是用来遗忘的。」 「我们通常是遗忘最痛苦的部分。那就是说,她令你很痛苦?” 邱清智没有说话。 她也不知道说些甚么好,就说: 「我们有没有可能去游当年剩下的那半个欧洲?或者是斐济也好。」 「说不定啊!」 「真希望明天便可以起程。」 十一点十五分,店里的服务生很有默契地站成一排,一起喊:「LastOrder!” 「是这家店的作风,差不多关门了。」邱清智说。 「是吗?吓了我一跳。」 「还要再喝一杯吗?」 「不用了。」范玫因放下手上的杯子。 在车厢里,她拧开了收音机,电台正播放着夏心桔的节目,一个女人在电话那一头,凄楚的问: 「你觉得思念是甜还是苦的?」 「应该是甜的吧?因为有一个人可以让你思念。」夏心桔说。 「我认为是苦的。」女人说。 车上的两个人,忽尔沉默了。重逢的那一刻,愉快的感觉洗去了别後的苍凉。然而,当一旦有人提起了思念这两个字。多少的欢愉也掩饰不了失落。毕竟,有好几年的日子,他们并不理解对方过的是甚么样的人生。这刻的沉默,说出了距离。那是他们无法弥补,也无意去弥补的距离。 车子停了下来,范玫因说: 「能够再见到你真好。」 「谢谢你的蛋糕。」邱清智说。 「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甚么问题?」 「你要坦白的!」 「我从来就不会说谎。」 「今天晚上,你有没有一刻想过和我上床?」 「有的。」 「现在是不是已经改变主意了?」 「嗯。」 「为甚么?」 「你就像我的亲人,跟你搞好像有点那个。」 「对了!我也有这种感觉!」范玫因笑了起来,说:「我宁愿你是我的亲人,亲人比较可以长存。」 「太好了!」邱清智松了一口气,双手放在头後面,说:「我们都想过搞而决定不搞……」 「嗯,这个决定不简单。」她接着说。 「难得的是,我们都认为不搞更好。」 「是的。」她微笑着说。 「十年後,如果我们再一次重逢,你猜会是甚么光景?」她问。 「十年後,我们都快四十岁了。」 「你会变成怎样呢?而我又会变成怎样呢?」 「我们还会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