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欠我—把雨伞和十块钱!」他笑着说。 他已经由一个羞涩的男孩变成一个可亲的故人。跟踪他回家的第二天,暑假便开始了,她—直没有机会把钱还给他。 「我请你吃饭好了。」她说。 「你只是欠我十块钱!」 「那是十几年前的十块钱呢!你现在有空吗?听说附近有家意大利餐厅很不错。」 「那我不客气了!」 两个人在餐厅裏坐下来之後。她问郑逸之:「你还有玩长笛吗?」 「没有了。长大之後,兴趣也改变了。」 「还以为你会成为长笛手呢!」 「我没有这种天分。」 「虽然没有天分,我也开始弹钢琴呢!」 「是第几级?」 「是自己对着琴谱乱弹的,并没有去上课。」 「你还是像从前一样任性。」 「我从前很任性吗?」 「小学时的你,好像不太理会别人的,自己喜欢怎样便怎样。」 「原来你一直也有留意我呵!还以为只有我留意你。」 「那天你为甚么会在我家外面出现?」 「放学之後,我跟踪你回家。」事隔这么多年,她也不怕坦白承认。 「你为甚么跟踪我?」 「那时我暗恋你。」 郑逸之笑了:「我有这么荣幸吗?」 「都是因为跟踪你,结果遇上扒手。你把雨伞借给我,是不是你也暗恋我呢?」 「也许是吧!你小时的样子很可爱。」 「那时候为甚么会暗恋别人呢?暗恋和单恋,都是自虐。」她感触地说。 「少年的暗恋,是最悠长的暗恋。」他说。 她已经忘了郑逸之,他却一直没有忘记她。因为童年的那段历史,他们成了亲密的朋友。他更爱上了地。 少年的暗恋,是悠长而轻盈的。成年之後的暗恋,却是漫长而苦涩的。她暗恋的,是余志希。第一眼见到余志希,她便爱上了他。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崇拜更为贴切一些。崇拜比爱更严重。爱一个人,是会要求回报的,是希望他也爱你的。崇拜—个人,却是无底的,能够为他永远付出和等待。少年的崇拜,也同时是崇高的。成年以後的崇拜,却是卑微的。 余志希并不是常常在香港。一个月里,他几乎有一半的时间不在香港。他不在的时候,她那半个月的日子也是空的。他从来没有承诺一些甚么。有时候,他们只是吃饭和上床的情人。她一向自命是个时代女性。男女之间,不过是一种关系,而不是感情。关系是潇洒的,感情却是负担。可是,她压根儿便不是这种女人,那只是她无可奈何的选择。 那天晚上,余志希从西班牙回来。她本来约了郑逸之看电影,接到余志希的电话之後,她立刻找个藉口推掉了郑逸之。 余志希对她,也是有感情的吧?那天,他用舌头舐她的脸和头发,把她舐得湿漉漉的,像—头小狗。她问他: “这一次,也是和那个空中小姐一起吗?」 他没有回答。 「为甚么她从来不在香港跟你见面,是因为她有男肌友吗?” 他用舌头舐她的嘴巴,不让她说话。 「我有甚么不好?」她哽咽着问他。 「你没有甚么不好。」他说。 「那为甚么我永远是後备?是不是她比我漂亮?」 他舐了舐她的耳朵,说:「你很好,你太完美了。” 「是吗?」她难过的问。 「嗯。」他舐她的脖子。 她脱下了胸罩,坐在他身上,用乳房抵着他的胸口,彷佛只有这样才能够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然而,无论她怎么努力,他和她,却是关山之遥。 她只是他永远的後备。完美,是一种罪过。有多完美,便有多痛苦。 她也有一个永远的後备。那个人也是近乎崇拜的,永远在等她。 最初的日子,她曾经坦白的告诉郑逸之: 「我是一个男人的後备。」 「他说我太完美了,所以不能爱我。你说呢?」她问。 「那他也不应该跟你上床。」他有点生气,是替她不值。 後来,她看得出他愈来愈妒忌,便也不再提起余志希。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一个气球,谁也不想戳破。一旦戳破了,便只剩下两个同病相怜的人。 可是,她比余志希更残忍。余志希还是会疼她的。她对郑逸之,却任性得很。既然知道这个男人永远守候;那么,她也不在乎他。甚么时候,只要余志希找她,她便会立刻撇下他。她的时间表,是为余志希而设的。 郑逸之生日的那天晚上,她在那家意大利餐厅预先订了一个生日蛋糕。两个人差不多吃完主菜的时候,她的手提电话响起,是余志希打来的,他想见她。 「我现在没有空。」她把电话挂上了。 「有朋友找你吗?」郑逸之问。 「没甚么。」她说。 可是,挂断电话之後,她又後悔了。她看着郑逸之,她喜欢他吗?她十一岁的时候是喜欢过他的,往事已经太遥远了。他坐在她面前,唾手可得;她牵挂的,却是电话那一头的男人。 她急急的把面前的鲈鱼吃掉,期望这顿晚饭快点结束,那么,她还赶得及去余志希那里。郑逸之在跟她说话,她的魂魄却已经飞走了。 服务生把一个点了洋烛的蛋糕拿上来。郑逸之没想到会有一个蛋糕。 「很漂亮!」他说。 「快点许个愿吧!」 「许个甚么愿呢?」他在犹豫。 她偷偷看了看手表,又催促他: 「还不许愿?洋烛都快烧光了。」 他平日很爽快,这天却偏偏婆婆妈妈的,把她急死。 「想到了!」他终於说。 「太好了!」 还没等他闭上眼睛许愿,她已经急不及待把蛋糕上的洋烛吹熄,烛光熄灭了,他怔怔地里着她,不知道是难堪还是难过,一双眼睛都红了。 「如果你有事,你先走吧!」郑逸之说。 「不,我只是以为你正要把洋烛吹熄。」她撒谎。 可是,谁都听得出那是个谎言。 他们默默无语地吃完那个蛋糕,然後他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回家之後,她匆匆的换了衣服出去,跑到余志希那里。她拍门拍了很久,没有人来应门。余志希跟郑逸之不一样,他是不会永远等她的。她不来,他也许还有第三,甚至第四个後备。 她一个人,荒凉地离开那个地方。她是多么差劲的一个人?她破坏了别人的快乐生日;那个男人,且是那样爱她的。 她来到郑逸之的家里拍门。他来开门。看见了她,他有点愕然,也有点难过。 她说:「你可以借钱给我坐车回家吗?」 十一岁那年,她不也是在他的家门外问他借钱回家吗? 他本来不想再见她了,看到了她,又怜惜了起来。 「你要多少钱?」他问。 「从这里到香港要多少钱?」 他笑了。她扑到他怀裏哽咽着说: 「对不起,我并不想这样。」 「没关系。」他安慰她。 「你为甚么对我那样好呢?很多人比我好呀!很快你便会发觉,我并不值得。我一点也不完美。」 郑逸之抱着她,俯吻着她的嘴唇。可是,她心裏惦念着的却是那个不爱她的男人。 「对不起,我不可以。」她哭着说。 她在他眼里觉出—种悲伤的绝望。 她从来不相信命运,可现在她有点相信了。她成为了别人的後备,又有另一个人成为她的後备。後备也有後备。余志希何尝不是那位空中小姐的後备? 第二天,她回到余志希那里。 「你昨天跟朋友一起吗?」他问。 她笑了笑:「你不是妒忌吧?」 他甚么也没说。她真是太一厢情愿了,他怎会护忌呢? 「明天可以陪我吗?」她问。 「我明天晚上要去伦敦。」 「喔,是吗?」 「如果我说,明天之後,我们不再见面了,你舍得吗?」 余志希一边脱下她身上的衣服,一边问: 「你不想再见我吗?」 「你可以寄人篱下,但我也许不可以了。」她咬着牙说。 他用力地吮吸她的奶子,好像是要她回心转意,却更像为自己寄人篱下而悲呜。 他们何尝不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她忽然原谅了他。 两天之後,她也去了伦敦,就跟余志希住在同一幢酒店里。上一次跟踪别人,是十一岁的时候,那种跟踪是快乐的。今天的跟踪,却是迷惘的。为甚么要来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她跟踪余志希和那个空中小姐去唐人街。前面的两个人,亲热地走着;後面的她,落寞地跟着。她看到那个女人在一个卖花的摊子前面停下来,买了一束红玫瑰。 周五晚上的唐人街,人头涌涌,她已经拼命地跟着他们,最後却失去了他们的踪影。她像个疯妇似地四处去找,最後又回到那个卖花的摊子前面。黑夜里,只有她空茫茫地无处可去。她跟踪的伎俩,也真的只是个後备的货色。 一转身,她看见余志希和那个女人坐在一家中国餐馆里面。她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看着餐厅里的那两个人。余志希说话的时候,常常温柔地轻抚那个女人的脸。他对她,却从来不会这样。他何曾爱过她呢? 他说没法爱她的理由是因为她太完美。这是她永不相信的谎言。 所有的完美,不过是相对的。她爱他,他不爱她,这便是相对。不被他爱的她,可怜地完美。被她所爱的他,骄傲地不完美。 她才不要完美。若能被他所爱,千疮百孔又何妨?可是,他却说她太完美。 看到那个不完美的他再一次抚摸女人的面颊,她终於舍得走了。在遥远的香港,还有一个男人永远守候着她。 她没有想到,连他也会走。 回去之後,她打了一通电话给郑逸之。 「陪我吃饭好吗?」她问。 电话那—头的他,却沉默了。 「你没时间吗?那算了!」她把电话挂断。她一向是这样对他的。 几天之後,她又找他。 「你不想见我吗?」她骄傲的问。 「好吧。」他说。 他们在那家意大利餐厅见面。她刻意打扮得漂漂亮亮,她害怕连他也失去。 郑逸之就坐在她跟前,可是,他的眼睛深处,再没有从前那份恭敬和渴望。离开餐厅之後,她故意跟他挨得很近,他却无动於衷。终於来到她的家了。她首先说: 「你要进来吗?」 「不要了,我明天还要上班。」他说。 刹那间,她方寸大乱,也顾不了尊严,就问他: 「你这是甚么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 「我已经离开余志希了。」她说。 他并没有高兴的神情。 她终於问:「你不爱我了吗?」 沉默了良久,最後,他说: 「那个时间已经过去了。」 「甚么时间?」她问。 他低下头,没有回答。她和他,顷刻间,也是关山之遥了。 午夜里,她光着身子坐在钢琴前面,拿起电话筒,接通了夏心桔的ChannelA。 「我想用钢琴弹一支歌。」她说。 「我们的节目没有这个先例。」夏心桔说。 「我要弹的是DanFogelberg的《Longer》。” 郑逸之会听到吗?他们在书店里重逢的那天,书店便是播看这首歌。他离去的日子愈长,她的思念和懊悔也愈长。他说那个时间已经过去了,说的其实是时限吧?当她首先把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吹熄,也同时是把他所有的期待熄灭。 十一岁那年的爱,已经永逝不回了。第7章-------------------------------------------------------------------------------- 夜已深了,罗曼丽抱着电话机躺在床上,不知道好不好打出这个电话。她和梁正为分开三年了。今天晚上,她撕心裂肺地想念着他,很想听听他的声音,很想知道他现在的生活。 分手三年後,突然打电话给旧情人,他会怎样想呢?他会不会已经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她该用甚么藉口找他? 三年了,那些甜美的回忆穿过多少岁月在她心中飘荡?她翻过身子去,把电话机压在肚子下面。她很想念他,却又害怕找他。她为甚么要害怕呢?三年前,是她提出分手的。既然是她要走,现在打一通电话给他,并不会难为情。然而,跟他说些甚么好呢? 她昨天跟程立桥分手了。她一点也不难过。程立桥是不错的,可是,拿他跟梁正为比较,他便有很多缺点。近来有好几次,当他深入她的身体,她也闭上眼睛不望他。她知道,她已经不爱他了。 但她不想告诉梁正为这些。她不想让他知道她有一丝的後悔。 她拧开收音机,刚好听到夏心桔主持的ChannelA。一个女人打电话到节目里问夏心桔: 「假如一个男人和你一起一年零十个月了,他还是不愿意公开承认你是他的女朋友,那代表甚么?」 夏心桔反问她:「你说这代表甚么?」 女人忧郁的笑了笑,回答说: 「他不爱我。」 是的,当你不爱一个人,你一点也不想承认他和你的关系。她跟程立桥一起十一个月了,她一开始就不想承认她和他的关系,她知道自己很快便会离开他。有些男人,你说不出他有甚么不好,可是,你就是没有办法爱上他。当时寂寞,他只是一个暂时的抱枕。 DanFogelberg的《Longer》在空气中飘荡,她拿起了话筒,拨出梁正为的电话号码。电话那一头,传来他的声音。 「你好吗?」她战战兢兢的问。 「是曼丽吗?」 他还记得她的声音。 「没甚么,只是问候一下你罢了。」她说。 「你好吗?」 他充满关怀的声音鼓舞了她。 「你甚么时候有空,我们或许可以吃一顿饭。」她说。 「哪一天都可以。」他说。 「那明天吧。」 挂上电话之後,她从床上跳到地上,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都翻了出来。明天该穿甚么衣服呢?该穿得性感一点还是不要太刻意呢?三年来,她胖了一点,现在已经来不及减肥了。她站在镜子前面端详自己,她比三年前老了一点,但也比三年前会打扮。 这些岁月的痕迹,梁正为不一定看得出来。 明天,她要以最美丽的状态跟他再见。她要在他心里唤回美好的回忆。 刚才他的声音那样温柔,也许,他同样怀念着她,只是他没勇气找她罢了。 第二天晚上,她穿了一条性感的大V领裙子赴约。梁正为看来成熟了一点,也变得好看了。 三年不见,他现在有了属於自己的房子,他的事业也很成功。而她自己,却没有多大进步。 她的工作不得意,感情生活更不消提了。 看到梁正为现在活得这么好,她有点不甘心。当天为甚么要放弃他呢?她太笨了。 「有女朋友吗?」她微笑着问他。 梁正为笑笑摇了摇头。 太好了,他跟她一样,还是一个人。 「三年也没谈恋爱,太难令人相信了。」她说。 「要爱上一个人,一点也不容易。」他说。 她点了点头:「是的。」 她最明白不过了。 三年前,她二十六岁,他二十九岁。他们同居了四年。她很想和他结婚。可是,每一次当她向他暗示,他总是拖拖拉拉,她终於认真的说: 「我想结婚。」 一次又一次,梁正为都推搪。 「你是不是不想和我结婚?」她质问他。 「我们都已经住在一起了,跟结婚有甚么分别?」他说。 「假如你爱我,你是会娶我的。你不够爱我。」 是的,他不够爱她,他还不愿意为她割舍自由。 梁正为解释说,他还有很多梦想。 她并不认为婚姻和梦想不可以并存,这不过是藉口。 一天,她跟梁正为说:「不结婚的话,我们分手吧。」 她马上就收拾了行李搬走。她满怀信心的以为,为了把她留在身边,梁正为会屈服。可惜,她错了,他并没有请求她回去。这一局,她赌输了。 既然她走了出来,又怎可以厚着脸皮回去呢? 三年来,她谈过几段恋爱,百转千回,她才知道自己最爱的是梁正为。他在她心中的回忆,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取代。从二十二岁到二十六岁这段美好的时光,她和他一起成长。她竟然为了一时之气而放弃了他。她一天比一天後悔。她那时候太自私了。假如她爱他,她不应该逼他结婚。 「我可以去参观你的房子吗?」她问。 「当然可以。」 梁正为把她带回家。罗曼丽以前送给他的一盏小灯,仍旧放在他床边。那是他二十七岁生日时,她买给他的。她很喜欢那盏灯。那个波浪形玻璃灯罩下面,是一个金属的圆形灯座,这个灯座便是开关,随便按在哪一处,灯便会亮。梁正为喜欢在跟她做爱的时候把灯亮着。温柔的光,映照在他和她的脸上,她爱张开眼睛望着他,这样她会觉得很幸福。 床边的小灯亮着,他还没有忘记她吧? 三年了,他们又再一次拥抱和接吻,他深入她的身体。她张开眼睛凝望着他,沉缅在他的温柔之中。 她希望他重新追求她。她不要再寻觅了。 那天午夜,她爬起床,说:「我回家了。」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她潇洒地离开。她想把这一次甜美的重众当作一次偶然。也许,梁正为比她更後悔当天太不珍惜。为了尊严,她不会主动。 第二天,梁正为约了她下班後在酒吧见面。他没有提起昨天晚上的事。她失望透了。也许,昨晚在他来说,也只是个偶然。旧梦重温,只是因为当时寂寞。 既然梁正为不再爱她,为甚么仍旧把她送的灯放在床边?也许,他不是不爱她,他只是害怕她又要他结婚。 「那时候我真是自私。」她说。 「嗯?」他不明白。 「关於结婚的事——」 「我也很自私。」他抱歉地说。 「我现在—点也不想结婚。」 「为甚么?」 她笑了:「我已经过了很想结婚的年纪。」 她并没有说谎。这些年来,她对婚姻已经失去了憧憬。那时她为甚么想结婚呢? 她要用婚姻来肯定他对她的爱。他愈是反抗,她愈要坚持,甚至不惜决裂。 「假如我们当时结了婚,不知道现在会变成怎样?」她说。 梁正为笑笑没有回答。 她望着他,那些美好的日子干百次重复在她心里回荡,她真蠢!那时为甚么要离开他呢?她不会再放手。 以後的每一天,她常常在夜里跟他通电话,向他诉说工作上的不如意。有一、两次,她刻意告诉他,有几个不错的男人对她有点意思。 有时候,她会在下班之後找梁正为一起吃饭。他总是乐意陪伴她。他仍然是关心她的。她重温着和他恋爱的日子。他们现在甚至比从前要好一些。他们可以坦率地交换意见。从前,当他的意见跟她不一样,当他不肯迁就她,她便会向他发脾气。 她自恃漂亮,以为他会永远俯伏在她跟前。原来是不会的。 今天晚上,他们去看电影。从电影院出来,她的手穿过梁正为的臂弯,头幸福地搁在他的肩膀上。 「去你家好吗?」她问。 「曼丽,我们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了。」他松开了手说。 「为甚么?你不是很爱我的吗?是我要离开你的。」她骄傲地说。 「我们已经分手了,不再是情侣。」他解释。 「那你为甚么还把我送给你的灯放在床边?」 「和你一起的日子,的确很美好。」 「那为甚么不可以再开始?」 「你会找到一个比我好的男人。」 她用双手掩着耳朵:「我不要听!你曾经答应过你会永远保护我的。」 「我仍然会这样做。」 她忽然问他:「你是不是在向我报复?」 梁正为不知道怎样说才会使她明白。他曾经深深地爱着她。当她提出要结婚时,他也曾经认真地想过为她割舍自由。当她离家出走,他却忽然如释重负。她说得对,他不想结婚,或许是他不够爱她吧。 三年了,他和她并没有一起成长。他偶然会想起她,希望她过得快乐。然而,他对她的爱已经随着岁月消逝。重聚的那天,他更清楚知道,爱她的感觉已经远远一去不回了。她突然再找他,他知道她的日子一定过得不太快乐。他觉得对不起她。假如当天他愿意和她结婚,现在也许会不一样。她是他爱过的女人,他很乐意照顾她,但他不想占她便宜或者耽误她的青春。何况,他心里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 电话的铃声响起,是那个女人找他。 「你明天晚上有空吗?我想去吃意大利菜。」 「意大利菜?好的。」他愉快地说。 「那么,明天见。」 「明天见。」 「是谁找你?」罗曼丽问。 「朋友罢了。」 「是女孩子吗?」 「是的。」 「你不是说没有女朋友的吗?」她心里充满妒忌。 「她的确不是我女朋友。」梁正为忧郁地笑了笑。 她明白了。刚才他讲电话的时候,神情是多么的温柔,电话那一头的女人,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女人。 回家的路上,她痛苦地主贝备自己。是她不要他的,她现在又凭甚么妒忌呢? 她听梁正为提起过有一家意大利餐厅的水准很不错,并说改天要带她去。他和那个女人想必是去那裏吃意大利菜了。她要看看她是甚么女人。 第二天晚上,她故意约了李思洛、林康悦和杨仪玉几个旧同学在那家意大利餐厅吃饭。打电话去预留桌子的时候,她已经打听过了。果然有一位梁先生预留了一张两个人的桌子。 她穿得漂漂亮亮的出现,假装意外地碰到梁正为。他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在那里吃饭,女人有一张漂亮的睑。如果这个女人长得不漂亮,她也许还好过一点。她长得漂亮反而让她痛苦。她故意走过去他们那张桌子打招呼。 梁正为尴尬地为她们介绍。 那个女人的名字很奇怪,叫夏桑菊。 「听起来像凉茶。」她说。 「是的。」夏桑菊说。 「我是梁正为以前的女朋友。」她搭着梁正为的肩膀说。 「能够跟旧情人做朋友,真是难得。」夏桑菊的声音充满了羡慕。 「是的,我也这样想。」她说。 她回到自己的桌子,偶然朝他们看看。他们看起来的确不像情人,可是,她讨厌看到梁正为痴情的眼神。他好像一厢情愿地爱着那个女人。 第二天,她约了梁正为下班後在酒吧见面。 「那天是不是吓了你一跳?」她问。 「也不是。」梁正为说。 「你是不是很喜欢她?」 梁正为深深叹了一口气:「她仍然爱着已经分了手的男朋友。」 「她不爱你?」她故意刺伤他。 沉默了片刻,他说: 「可不可以不要提她?」 「你不想再和我一起,就是为了一个不爱你的女人?」 「你不要再这样好吗?你不要再管我!」他有点不耐烦。 「是的,我无权再管你!」她的眼睛湿了。 「你到底明不明白的?」 她笑了:「你现在倒转过来拒绝我吗?你不要忘记,是我首先不要你的!」 「那你为甚么又要回来?」 她的眼泪几乎涌了出来。她没法回答这个问题,难道要她亲口承认後悔吗?这一点最後的尊严,她还是有的。 也许,她根本不应该再找他。假如永远不再见,她不会後悔得那么厉害。离开了一个男人,最好也不要再回头。 夏桑菊有甚么好呢,他宁愿爱着一个不爱他的人,也不愿意回到她身边。不过三年罢了。两个人一起的时候,他曾经说过会永远爱她,现在,他却爱着另一个女人。 男人的诺言,还是不要记住的好。记住了,会一辈子也不快乐。 後来有一天晚上,她在梁正为的公寓外面等他,然後跟踪他。她没有任何目的,她只想在他後面跟踪他。这是她和他告别的方式,她想把他的背影长留心上。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她发现梁正为跟踪着夏桑菊。他为甚么跟踪夏桑菊呢? 梁正为跟踪夏桑菊到了一幢公寓外面。夏桑菊走进去,他就站在公寓对面一个隐闭的地方守候。 为了不让他发现,她躲在另一个角落。 到了午夜,夏桑菊从公寓里走出来。她跟几个钟头前进去时的分别很大。几个钟头之前,她打扮得很艳丽。离开的时候,她的上衣穿反了,头发有点乱,口红也没有涂,脸色有点儿苍白,她一定是和男人上过床了,说不定就是那个已经分了手的男朋友。她踏着悲哀的步子走在最前头,梁正为跟在她身後,而她自己就跟在梁正为後面。 梁正为是要护送夏桑菊回家吗? 她从来不知道她所认识和爱过的梁正为是一个这么深情的男人。 梁正为一定不知道,当他跟踪自己所爱的女人时,也有一个爱他的女人跟踪他。 她笑了起来,他们三个人不是很可怜也太可悲吗? 重聚的那天晚上,床边的灯亮着,当她张开眼睛望着梁正为的时候,她发现他闭上了眼睛。他和她做爱时,心里是想着另一个女人的吧?早知道这样,她宁愿把灯关掉。 昏黄的街灯下,梁正为拖着长长的影子跟踪着夏桑菊,当夏桑菊回家了,他才悲伤地踏上归家的路。她默默地跟在他後面。 灯下的背影,愈来愈远了,告别的时刻,她把心里那盏为重众而亮起的灯也关掉。第8章-------------------------------------------------------------------------------- 夏桑菊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有点怪。有一种即冲的凉茶就叫「夏桑菊」。她有一个姐姐,名叫夏心桔,她比较喜欢姐姐的名字。她自己的名字,太像清热降火的凉茶了。然而,从某天开始,她发现「夏桑菊」这个名字原来是她的爱情命运。她是她爱的那个男人的一帖凉茶。 「我可以留在这里过夜吗?」夏桑菊轻声问睡在她身边的李一愚。 「不行,我今天晚上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李一愚转过身去看看床边的闹钟,说:「快两点钟了,你回去吧。」 「我知道了。」夏桑菊爬到床尾,拾起地上的衣服,坐在床边穿袜子。 “这么晚了,你不用送我回去了。」她一边说一边回头偷看李一愚,期望他会说:「我送你回去吧!」 「嗯。」李一愚趴在枕头上睡觉,头也没抬起过。 夏桑菊失望地站起来,拿起放在床边的皮包,看了看他,说:「我走了。」 在计程车的车厢里,她刚好听到姐姐主持的节目。 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打电话到节目里告诉夏心桔,她男朋友已经五个月没碰过她了。他是不是不再爱她?她在电话那一头哭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说: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怨妇。」 计程车上的女司机搭嘴说: 「五个月也不碰你,当然是不爱你了。」 「男人肯碰你,你也不能确定他到底爱不爱你。」夏桑菊说。 计程车在夜街上飞驰,小怨妇的抽泣声在车厢里回荡。一年前,她认识了李一 愚。他是她朋友的朋友。他们在酒吧里见过一次,他很健谈,说话很风趣。 後来有一天,她又在酒吧里碰到他,李一愚喝了点酒,主动走过来叫她: 「夏枯草!」 她更正他说:「不是夏枯草,是夏桑菊。」 他尴尬地笑了笑,说:「对不起。」 「没关系,反正夏桑菊和夏枯草都是凉茶。」 他们的故事,也是从凉茶开始。 他爱她爱得疯了。相恋的头两个月,他们在床上的时间比踏在地上的时间还要多。 那个时候,每次做爱之後,李一愚爱缠着她,要她在他家里过夜。 那天晚上,她指着床边的闹钟说: 「快两点钟了,我要回家了。」 李一愚转过身去,把闹钟收进抽屉里,不让她走。 「我希望明天早上张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人便是你。」他说。 她留下来了。 有一天晚上,她不得不回家,因为明天早上要上班,她没有带上班的衣服来,凌晨三点钟,李一愚睁着惺忪的睡眼送她回家。 一起六个月後,一切都改变了。 一天,李一愚告诉她,他对她已经没有那种感觉。 在这一天之前,他还跟她做爱。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小姐,到了。」计程车停下来,女司机提醒她下车。 夏桑菊付了车费,从车厢走下来。 她肚子很饿,跑到便利商店里买了一个牛肉杯面,就在店里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今天晚上去找李一愚的时候,她本来想叫他陪她吃饭,他说不想出去,她只好饿着肚子去找他,一直饿到现在。 午夜里一个暖的杯面,竟比旧情人的脸孔温暖。 分手之後,她一直没办法忘记他。归根究柢,是她不够努力;不够努力去忘记他。 一个孤单的晚上,她借着一点酒意打电话给他。 她问他:「我来找你好吗?」 也许李一愚当时寂寞吧,他没有拒绝。 她满怀高兴地飞奔到他家里,飞奔到他床上和他睡。 他并没有其他女人。 令她伤心的,正是因为他没有其他女人。他宁愿一个人,也不愿意继续跟她一起。 她以为只要可以令李一愚重新爱上她的身体,便可以令他重新爱上她。 然而,那天晚上,当她依偎在他的臂弯里,庆幸自己终於可以再回到他身边的时候,李一愚轻轻的抽出自己的手臂,对她说: 「很晚了,你回家吧。」 在他的生活里,她已经变成一个陌生人了。跟男人做爱之後要自己回家的女人,是最委屈,最没地位的了。 可是,她爱他。每一次,都是她主动到李一愚家里和他睡。然後,身上带着他残余的味道离开。那残余的他的味道,便是安慰奖。 她是一个小怨妇。 他和她睡,应该还是有点爱她的吧?她是这样想的。这样想的时候,她快乐多了。离开便利商店之前,她买了—罐汽水,—路上骨嘟骨嘟的喝起来。 回家之後,她坐在沙发上吃了一大杯冰淇淋。她好像是要用吃来折磨一下自己。 「你还没睡吗?」夏心桔回来了。 「我刚才在计程车上听到那小怨妇的故事。」夏桑菊说。 「是的,可怜的小怨妇。这么晚了,你还吃冰淇淋?不怕胖吗?」 「我刚刚从李一愚那里回来。」 「你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是的。」她无奈地说。 夏桑菊走进浴室裹洗澡,夏心桔站在洗脸盆前面刷牙。 「早阵子有一个女人来这里找她的旧情人。」夏心桔说。 「为甚么会来这里找?」 「那个人十五年前住在这里。」 「十五年?有人会找十五年前的旧情人的吗?那她找到没有?」夏桑菊一边在身上涂肥皂一边问。 「她找到了,而且,她的旧情人并没有忘记她。」夏心桔一边刷牙一边说。 在莲蓬头下面洗澡的夏桑菊,听不清楚夏心桔最後的一句说话,也没有追问下去。她并不关心那个女人能不能找到十五年前的旧情人。她希望她找不到。她讨厌所有美丽的爱情故事。她不再相信爱情。 「你还有跟梁正为约会吗?」夏心桔一边脱衣服一边问夏桑菊。 「非常寂寞,又找不到人陪我的时候,我会找他,而这些日子,一个星期总会有两天。」夏桑菊围着毛巾从浴缸走出来,站在洗脸盆前面刷牙。 夏心桔站在浴缸裏洗澡。她一边拉上浴帘一边问夏桑菊: 「他有机会吗?」 「我不爱他。我也想爱上他,他对我很好。」 「就是呀,女人都需要一些誓死效忠的追随者。」夏心桔一边擦背一边说。 「是的,但她会时刻提醒自己绝对不能对这些誓死效忠的追随者心软。」夏桑菊一边刷牙一边说。 「你说甚么?」浴缸裏的夏心桔听不清楚。 「没甚么。」夏桑菊用毛巾把脸抹乾净,然後在身上擦上香水。李一愚留在她身上的气味已经消失了,只能放在回忆里。 这天晚上,她很寂寞,所以,她跟她的誓死追随者梁正为去吃意大利菜。 「你今天很漂亮。」梁正为说。 「我真的漂亮吗?」 「嗯。」 「哪个地方最漂亮?不要说是我的内心,我会恨你一辈子的。」她笑笑说。 「你的眼睛和嘴巴也漂亮。」 「你觉得我的嘴巴很漂亮吗?」 「是的。」 「是不是男人一看见就想跟我接吻的一种嘴巴?」 「大概是的。」 「那么我的身材好吗?」 梁正为微笑着,反问她:「你想知道吗?」 「嗯。」 「不是十分好,但已经很好。」 「是不是很性感?」 「是的。」 她凝望着梁正为,凄然问他: 「是不是男人都只想和我上床,不想爱我?」 「别胡说了。」 「我是个可爱的女人吗真?」 「是的,你很可爱,」 「谢谢你。」她笑了起来。 誓死效忠的追随者就有这个好处。当一个女人需要自信心的时候,她可以在他那襄找到。当她失去尊严的时候,她也可以在他那里拿得到。 被一个男人亏待的时候,她需要另一个男人把她捧到天上,作为一种补偿。 「这个星期天,你有空吗?你说过想学滑水,我问朋友借了一艘船,我们可以出海。」梁正为问她。 「不行,这个星期天不行。」她说。 「没关系。」他失望地说。 这个星期天,她约了李一愚。他叫她晚上八点钟到他家。 她八点钟就来到,李一愚还没有回家。他家里的钥匙,她在分手的那一天就还给他了。她只好站在门外等他。 十一点钟,他还没有回来。她不敢打电话给他,怕他会叫她回家。 十一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李一愚回来了。看到她坐在门外,他有点愕然,他忘记约了她。 「你回来了。」她站起来乏力地用手撑着门说。 李一愚搂着她进屋里去。 缠绵的时候,她问他: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他脆在她胯下,温柔地替她拨开黏在嘴角上的发丝,说:「我想你幸福。」 「我的幸福就是跟你一起。」她抓住他的胳膊说。 他用舌头久久地给她快乐。 她早就知道,他还是爱她的。 凌晨两点钟,他说:「要我送你回家吗?」 「你不想我留在这里吗?」她几乎要呜咽。 「听话吧,你明天还要上班。」他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