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为你破例一次。」 夏心桔想了想,说:「可以等我想到之後再告诉你吗?只有一次机会,我不想浪费。」 「好的。」 她知道翟成勋没法把思念变走,也不能为她把光阴变回来。那样的话,她想不到有甚么是她想变的。 不久之後的一天晚上,她做完了节目,从电台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了翟成勋在电台外面那棵榆树下踱步,他似乎在等她。 「你为甚么会在这里?」她问。 他腼腆的说:「想告诉你,我明天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德国。」 「去工作吗?」 「是的,要去三个星期。」 夏心桔有点儿奇怪,翟成勋特地来这里等她,就是要告诉她这些吗?他不过离开三个星期罢了,又不是不会回来;而他们之间,也还没去到要互相道别的阶段。 她望着翟成勋,他今天晚上有点怪。他的笑容有点不自然,他那一双手也好像无处可以放。她太累了,不知道说些甚么,最後,只好说:「那么,回来再见。」 翟成勋脸上浮现片刻失望的神情,点了点头,说:「再见。」 走得远远之後,他突然回头说:「我答应过会为你变一样东西的。」 「我记得。」夏心桔微笑着说。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她爬到妹妹夏桑菊的床上。 「为甚么不回去自己的床呢?」夏桑菊问。 「不想一个人睡。为甚么近来没听见你跟梁正为出去?」 「他很久没有找我了。」 「他不是你的忠心追随者吗?」 「单思也是有限期的。也许他死心了,就像那天晚上在你节目里弹琴的女孩子所说的,他的爱已经给我挥霍得—乾二净,没有了。」 「真可惜——」 「哪一方面?」 「有一个人喜欢自己,总是好的。」 「谁不知道呢?但是,那个人根本不会永远俯伏在你跟前。你不爱他,他会走的。」 「这样也很公平呀!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个翟成勋吗?他今天晚上在电台外面等我,我以为是有甚么特别的事情,原来他只是来告诉我他明天要到外地公干。」 「就是这些?」 「是的,他有必要来向我告别吗?」 「那你怎么做?」 「就跟他说再见啦!」 「你真糟糕!」 「为甚么?」 「他是喜欢你,才会来向你道别的。」 「他又不是不回来。」 「也许他想你叫他不要走。」 「不可能的,我不会这样做。」 「人有时候也会做些不可能的事。他喜欢你,所以舍不得你。」 「那么,我是应该叫他留下来吗?」 「不是已经太迟了吗?」 夏心桔抱着枕头,回想今天晚上在电台外面的那一幕,有片刻幸福的神往。他的等待、他的腼腆、他的不舍,是她久违了的恋爱感觉。临走的时候,他忽尔回头,说:「我答应过会为你变一样东西的。」他是希望她要求把离别变走吧?她怎么没有想到他说话中的意思呢? 「好像很想谈恋爱的样子呢!」夏桑菊说。 夏心桔笑了:「谁不想呢?」 「是的,最初的恋爱总是好的,後来才会变坏。」 她多么宁愿把离别变走?那三个星期的日子,她几乎每一刻都在思念他,她已经成为了他油画中那个被思念所苦的女人。同时,一种甜美的快乐又在她心里浮荡,远在德国的那个人,也是在思念她吧? 三个星期过去了,四个星期也过去了,她许多次故意绕过那家精品店,也看不见翟成勋。 後来有一天晚上,她故意又去一遍。这一次,她看到翟成勋了。她兴高采烈的走进店里。 「你回来了!」她说。 「是的!」看见了她,他有点诧异。 在那沉默的片刻,夏心桔几乎可以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在等待着他说些甚么。可是,他站在那里,毫无准备似的。她想,也许是告别的那天,她令他太尴尬了,现在有所犹豫了。於是,她热情地说: 「我想到要变些甚么了。」 「你要变些甚么?」他问。 她觉得翟成勋好像有点不同了。他变得拘谨,笑容收敛了,说话也少了。 「我想变一只兔子。」她说,「小时候,我见过魔术师用一条丝巾变出一只可爱的兔子。」 「好的,改天我教你。」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长发的女孩子从店後面走出来。 「你就是夏小姐吗?」长发女人兴奋的问。 夏心桔掩不住诧异的神色。 「我们很喜欢听你的节目。」长发女人说。 「思思是阿比的姐姐。」翟成勋说。 「夏小姐,你喜欢甚么,我们给你打折。」她说话的时候,挨着翟成勋,好像一对已经一起很多年的情侣。 翟成勋是有女朋友的,他为甚么不早点说呢?可是,他也许没有必要告诉她吧? 他们只是见过几次面,他只是她的一个听众,他不过是一个两年来一直鼓励她的人。 「我去了美国读书四年,四年来,成勋每星期也有写信给我,他是个难得的男朋友。」思思说。 思思为甚么告诉她这些呢? 翟成勋油画里的所有思念,也是对思思的思念吧? 翟成勋避开了夏心桔的目光。眼前的这个人,跟那天晚上在电台外面说:「我说过要为你变一样东西。」的那个人,彷佛不是同一个人。他更不是那个第一次相遇便在她的头发裏变出一朵玫瑰的人。是她太多情了。 多少日子以後,夏心桔在节目里又播了一遍《Longer》,也许,她日夕思念的根本是另一个男人,她只是冀求能有一段新的爱情来拯救自己。因为爱的不是翟成勋,她不再感到尴尬了,只是有一种可笑的无奈。曾经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迎面而来的一只兔子是要奔向她怀中的;然而,当她张开双臂,那只兔子却从她身边溜走了。後面有另外一个人接住那只兔子,那人才是它的主人。而她自己呢?她并不是想要一只兔子,她想要的,是一个怀抱。第4章-------------------------------------------------------------------------------- 每一次经过陈澄域的家,秦念念也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他的那一扇窗子。 当她发现灯是亮着的,她不禁要问:为甚么他还没有死? 今天晚上,她刚刚参加完一个旧同学的婚礼。她一个人走在街上,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陈澄域的那幢公寓外面。她抬起头来,屋里的灯没有亮着,一轮皎洁的明月映照着他的窗子。如果月亮是有眼睛的,为甚么要垂顾这个负心的男人? 她想他死! 她从来没有这么恨一个人,那是一段她最看不起自己的岁月。 陈澄域脸上一颗斗大的汗珠掉落在她的乳房上,湿润而柔软,一直滑到她的脐眼。在那个地方,她能感觉到他在她身体里面。她紧紧的捉住他的胳膊,问他: 「你是爱我的吧?」 他微笑着点头,然後又合上眼睛,把自己推向了她。 「为甚么要合上眼睛?」她问。 「我在享受着。」他说。 「你不喜欢看着我吗?」 「只有合上眼睛,才可以去得更远。」他说。 秦念念也合上了眼睛。的确,当她把自己投进那片黑暗的世界,她才能够更幸福地迎向他在她肚里千百次的回荡。在那段时光里,她随着他飞向了无限,摔掉了手和脚。最後,他张开了眼睛,吮吸她的舌头。她哭了,眼睛湿润而模糊。 「别这样。」他替她抹去脸上的泪水。 这一刻,她想,即使是断了气,她也是愿意的。现在就死在他身边,那就可以忘记他还有另一个女人。 「你知道吗?」她说,「我曾经以为你很讨厌我的。你每天也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我有那么凶吗?」他笑了。 「我那时真的想杀了你!」她说。 刚进杂志社当记者的时候,陈澄域是她的上司。他对她特别的严格。她写的第一篇报道,他总共要她修改了十一次。到第十一次,他看完了那篇稿,冷冷的说: 「不行。」 就只有这两个字的评语吗?那篇稿是她通宵达旦写的,她以为这一次他会满意了,谁知道他还是不满意。他到底想她怎样? 「你该好好考虑一下自己是否适合这份工作。」他说。 她的眼泪涌出来了。她本来充满自信,却在他跟前一败涂地。他给她最多的工作和最刻薄的批评。他为甚么那样讨厌她呢?还没有入行之前,她已经听过他的名字了。没有人不认识他,他曾经是著名的记者,他写的报道是第一流的。当她知道可以和他一起工作,她多么雀跃?他却这样挫败她。 那阵子,她爱上了吃巧克力。据说,巧克力可以使人有幸福的感觉。每当她感到沮丧,便会跑去杂志社附近的百货店买巧克力。那儿有一个卖法国巧克力的柜台,她贪婪地指着玻璃柜裏的巧克力说:「我要这个、这个和这个!」当她吃下一颗巧克力,她真的有片刻幸福的感觉,忘记了自己多么的没用。 一次,她在那个柜台买巧克力的时候碰见陈澄域,她假装看不见他,一溜烟的跑掉了。 後来有一天,陈澄域看完了她写的一篇报道,罕有的说: 「还可以。」 「甚么是还可以?」她愤怒了,「难道你不可以对我仁慈一点吗?你为甚么这样吝啬?」 他望了望她,说:「难道你要我说这篇稿是无懈可击的吗?」 「那你最少应该多说几句话。」 「你到底想我怎样说,你不喜欢我称赞你,是想我骂你吗?」 「我曾经是很仰慕你的!」她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你为甚么要对我这样苛刻!」 陈澄域沉默了。 「我在问你!」她向他咆哮。 陈澄域终於说:「我要使你成材!」 「你这样对我是为了使我成材?」她冷笑。 他拿起她的稿子说:「你现在不是写得比以前好吗?」 「这是我自己的努力!」她说。 他说:「是的,你是可以做得到的。」 她望着他,忽然理解他对她的严格。要是没有他,她怎知道自己可以做到?她站在那里,既难堪而又内疚。他为甚么要使她成材呢?这些日子以来,他爱上了她吗? 她又爱上了他吗?她以为自己是痛恨他的,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包东西,放在她手里,说:「给你的。」 「甚么来的?」她抽咽着问。 「你每天也需要的。」他微笑着说。 她打开那个小包包看,原来是巧克力。 「你好像每天也在吃巧克力。」他说。 「因为这样才可以帮我度过每一天。」她笑了。 “这是我所知道的最好吃的巧克力,你试试看。」 「真的?」她把一片巧克力放在舌头上。 「怎么样?」 「很苦。」她说。 「喔,我应该买别的——」 她连忙说,「不,我喜欢苦的,这个真的够苦了!」 那苦涩的甜味漫过她的舌头,她吃到了爱情的味道。 後来,陈澄域常常买这种巧克力给她。她问他: “这种巧克力叫甚么名字?」 「Le1502。」他说, 「Le1502。」她呢喃。 可是,爱他是不容易的。他已经有一个八年的女朋友了。她抱着他湿漉漉的身体,他替她抹去睑上的眼泪,又说一遍: 「不要这样。」 「你甚么时候才会离开她?」她问。 「给我一点时间好吗?」他说。 「不是说对她已经没有感觉了吗?我真的不明白男人,既然不爱她,为甚么还要跟她一起?」 他无言。 「我不想再这样偷偷摸摸。」她说。 这天晚上,也是因为那个女人出差了,绝对不会忽然跑上来,陈澄域才让她在这里过夜。她毫无安全感地爱着这个男人。她凭甚么可以赢过一段八年的感情呢?就单凭他的承诺吗?作为一个第三者,当她的男人回到原来的那个女人身边,她立刻就变成一只被主人赶到外面的,可怜的小猫。 他一次又一次的答应会离开那个女人,他们为这件事情不知吵过多少遍,他始终没有离开。是的,她太傻了。当一个男人知道那个第三者是不会走的,那么,他也用不着离开自己的女朋友。 那年的圣诞节,他说要去日本旅行,是跟两个弟弟一起去。 「真的?」她不相信。 「不相信的话,你可以来机场送我。」 她没有去,她相信这个男人,她想相信他。他告诉她,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他女朋友做爱了,她也相信,那又何况是这些? 到了东京的第二天,陈澄域打了一通电话回来给她。 「吃了巧克力没有?」他问。 临走之前,他买了一包巧克力给她。 「我正在吃。」她说。 尝着苦涩而幸福的味道,秦念念合上眼睛,飞越了所有的距离,降落在她爱的那个男人的怀抱里,吻着他濡湿的身体。 「为甚么不说话?」陈澄域在电话的那一头问她。 她微笑着说:「我的眼睛合上了,这样才可以去得更远。」 在他们一起的日子里,她总是无数次的问他:「你爱我吗?」唯独这一次,她不用再问了。她知道他是爱她的。在她生命中,这段时光曾经多么美好?然而,人只要张开眼睛,现实的一切却是两样。 陈澄域旅行回来之後,一天,秦念念在他的钱包里发现一张冲晒店的发票。她悄悄拿着发票到冲晒店去。那个店员把晒好了的照片交给她。她急不及待打开来看看。 那一刻,她宁愿自己从来没看过。陈澄域哪里是跟两个弟弟一起去?他是和女朋友去的。照片里的女人幸福地依偎着他。他们怎么可能是很久已经没有做爱了? 她把那一叠照片扔在他面前。 「你为甚么要骗我?」她凄楚的问。 「我不想你不开心。」他说。 他是不会离开那个女人的吧?她搂着他,哭了起来,「我真的讨厌我自己!为甚么我不能够离开你!」 她在他眼睛的深处看到了无奈。怪他又有甚么用呢? 「你还有甚么事情瞒着我?」她问。 陈澄域摇了摇头。 「我求你不要再骗我。」她哀哭着说。 「我没有。」他坚定地说。 她多么的没用?她又留下来了,再一次的伤害自己。 一天,她偷看陈澄域的电子邮件,看到他女朋友写给他的这一封: 域: 结婚戒指已经拿回来了,我急不及待戴在手上。这几天来,我常常想着我们下个月的婚礼,我觉得自己很幸福。谢谢你。 薇 秦念念整个人在发抖。她怎么可以相信,她爱着的那个男人,她和他睡觉的那个男人,竟然能够这样对她?他从来没有打算和她长相厮守。他一直也在欺骗她,是她自己太天真、也太愚蠢了。 她没有揭穿他。这天下班之後,她甚至跑到百货店买了一双水晶酒杯。 「是送给朋友的结婚礼物,请你替我包起来。」她跟店员说。 她一定是疯了吧?哪个女人可以承受这种辜负呢? 那天晚上,她抱着结婚礼物来到陈澄域的家。他打开门迎接她,看到她怀中的礼物,问她: 「是甚么来的?」 「送给你的。」她把礼物放在他手里。 「为甚么要买礼物给我?」他微笑着问她。 她盯着他眼睛的深处,挤出了苦涩的微笑,说:「是结婚礼物。」 陈澄域回避了她的目光。 长久的沉默过去之後,他搂着她,想要吻她。 「你走开!」她向他咆哮,「你以後也不要再碰我!」 「你到底想我怎样?」 「你答应会离开她的!”哀伤的震颤。 「我做不到。」他难过地说。 「对我你却甚么也可以做,不怕我伤心!是不是?」她打断他。 「对不起——」他说。 她凄然问他:「你为甚么要向我道歉?你为甚么不去向她道歉?为甚么你要选择辜负我?」 「我根本没得选择!我不是想骗你,我是没办法开口。」 「你可以不结婚吗?」她哀求他。 「你会找到一个比我好的人。」他说。 她心裹悲伤如割:「但我不会再这么爱一个人了。」 她以为自己能够离开这个男人,可是,她还是舍不得。後来,在办公室见到陈澄域,她问他: 「今天晚上,我们可以见面吗?」 他冷漠的说:「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为甚么?」她害怕起来。 「我是为了你好。」他说。 「在你结婚之前,我们见最後—次,好吗?」她求他。 他决绝地摇头:「不要了。我这样做是为了你。」 「我不要你为我!你—向也没有为我想!」她冷笑。 「所以,从今天开始,我要为你想。」他说。 他一直也是在骗她的吧?如果不是,他怎能够这样决绝? 那天晚上,她跑上陈澄域的家。他还没有回来。她一向没有他家里的钥匙。她坐在门外痴痴地等他。她多么看不起她自己? 陈澄域回来了,手上拿着大包小包,是新婚的用品吧? 「我可以做第三者!」她哭着说。 「你做不到的!」他说,「念念,你不是这种人。」 「那你就不要结婚!」 「不行。」他说。 她揪着他的裤头,歇斯底里的骂他: 「你把我当做甚么人了!我後悔我没有张开眼睛看清楚你!」 陈澄域捉住她双手说: 「你疯了吗!」 她拉扯着他:「根本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你认为是这样便是这样吧!」陈澄域把她推开。 她狠狠的掴了他一巴掌,他震惊而愤怒的望着她。 这一巴掌,是了断吧? 后来,陈澄域结婚了。她失去了生活所有的斗志。没有人再给她买巧克力,巧克力也不能再给她幸福的感觉。她的稿简直写得一榻糊涂,再没有人要使她成材。 —天,陈澄域跟她说: 「公司会办一本新杂志,你过去那边上班好吗?」 「你这是甚么意思?」她问。 「那边比较适合你。」 「你是想把我调走吧?」她质问他。 「你自己也知道,你在这里根本没办法工作。」他说。 「那我自己辞职吧?」她说。 他沉默了。 「你知道我最後悔的是甚么吗?」她问。 然後,她说:「跟你上床是我一生最後悔的事。」 她没有再当记者了,她没有留在那个圈子。她进了电台工作。 今天晚上,她在婚礼上看到新人拿着一双漂亮的水晶杯。她不是也曾经送过这份结婚礼物给陈澄域吗?那个时候,她居然还想感动他。听说他升职了,他现在一定很幸福吧?他也许已经记不起她了。 这么卑鄙的人,为甚么还活着呢?上天有多么的不公平? 她离开了那个漆黑的窗口,回到电台。节目已经开始了。 节目尾声的时候,一个女孩子打电话进来,说要用钢琴弹一支歌。 「我们没有这个先例。」夏心桔说。 「我要弹的是DanFogelberg的《Longer》。」女孩在电话那一头已经弹起琴来。 她准备随时把电话挂断,然而,夏心桔并没有阻止那个女孩。 女孩的琴声穿过电话筒在空气里飘荡。还有人相信天长地久的爱情吗?她只知道,当一个女人感到幸福,也一定有另一个女人因为她的争福而痛苦。 弹琴的女孩说:「不要挥霍爱情,爱是会耗尽的。」 她没有挥霍爱情,她的爱是给别人挥霍了的。耗尽之後,只剩下恨。 节目结束了,秦念念把一个听众寄来的油画交给夏心桔,那是一个喜欢画思念的画家。不管是苦还是甜,思念着别人和被人思念着,也是好的吧?只是,她没有一个人要思念。 「要一起走吗?」夏心桔问她。 「我还有些东西要收拾。」她说。 夏心桔出去了。新闻报道的时候,秦念念听到这段消息: 凌晨十二点三十五分,西区海傍发生一宗严重车祸。《远望》杂志总编辑陈澄域驾驶一辐私家车失事冲下海。消防员及警员到场拯救。陈澄域送院之後证实死亡。 秦念念浑身在抖颤。那位新闻报道员从直播室走出来,她捉住他问: 「真的是陈澄域吗?」 「是的,身分已经证实了,你跟他是认识的吗?」 「他死了?」她喃喃。 她回忆起他的睑和他的眼睛。他曾经合上眼睛和她一起飞向无限,後来却背负了她。她不是很想他死的吗?突然之间,在一个月夜里,他死了,死於水里。她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她却肝肠寸断了。他的肉体也许将化作飞灰,也许长埋地下,自有另一个女人为他哀伤流泪。她为甚么要悲痛欲绝呢?她不是恨透了他的吗?他曾经那样欺骗她,辜负她,他甚至没有爱过她。 他真的从来没有爱过她吗?他曾经想她成材。当他在另一个女人身边时,他还是从遥远的地方打电话回来给她。他是为了她着想才会那么无情的。他怎会没有爱过她呢?他曾经温柔地为她抹去眼泪,还有那干百次爱的回荡。只是,他今生也不可能跟她长相厮守了。 他为甚么要死呢?他死了,她是空的。第5章-------------------------------------------------------------------------------- 张五薇在陈澄域的遗物裏发现了几本日记。这么多年来,她从不知道他有写日记的习惯;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从前,陈澄域总爱问她: 「玉薇,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最怀念跟我一起做的哪些事情?」 「太多了!」她老是这么回答。 那个时候,她怎会想到这些戏言都会成真?早知道这样,她绝对不会背叛他。她以为她已经补偿了;可是,当她看到他的日记,她才知道她永远无法补偿。直到她自己死的那—天,那个伤口仍然是难以弥合的。 她和陈澄域是在飞机上邂逅的。他从香港飞去伦敦采访,她是那班航机上的空中服务员。他们约好了在伦敦一起游玩。 波特贝露道是伦敦最著名的古董街。除了放眼不尽的古董店之外,还有许多卖水果的摊子、刚刚出炉的面包、阿拉伯人做的烧鸡和咖啡的香味。那个冬日的早上,波特贝露道挤满了游人,她把一大包无花果抱在怀里,一边走一边吃。她还是头一次吃 到新鲜的无花果,那种清甜的味道常常使她怀念伦敦。陈澄域买了一份烧鸡三明治,撕成两半,分了一半给她。 来到一个卖花的摊子前面,陈澄域拣了一束英国红玫瑰给她。 「听说,去到每一个城市,都应该买—束当地的花。」他说。 「为甚么?」 「打个招呼,也留个带不走的记念。」他微笑着说。 那个记念并不是带不走的,它留在回忆裏。多少年了,她和陈澄域有过许多难忘的往事;然而,波特贝露道的清晨,却在她的记忆里永存。若问她最怀念和他一起做的哪些事情,那么,大概就是这一天了。爱情刚刚萌芽的时候,一切总是单纯而美好的,到了後来,才有背叛和谎言。 她跟余志希是在飞机上相识的,然後,她跟这个刚刚相识的男人在西班牙的波塞隆拿把臂同游。当她接到陈澄域从香港打来的电话时,她正赤身露体的躺在余志希的床上。 「很挂念你。」陈澄域在遥远的故乡说。 「我也是。」她说。 挂上电话之後,她卷着床单跑到浴室里,坐在马桶上哀哀痛哭。她不是一直爱着他的吗?她从没想过自己能够背叛他;而且,在另一个男人的床上时,仍然那么镇定地回应他的思念。她不能原谅自己。每一段爱情都是有缺口的吧?那个缺口是由甚么造成的?也许是由时间造成,也许是由贪婪造成。总之,人後来背叛了自己所爱的人,也背叛了自己。 内疚并没有使她离开余志希,她常常和他在外地偷情。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完全因为欲念而爱恋着一个男人。她终於明白,那个缺口也是由遗忘造成的。 两个人一起的时间太久了,男人不会再赞美女人。然而,新相识的那一个,却会赞美她身上每一个地方,使她深深相信,她还是那么的年轻,她还能够吸引更多的男人。 和余志希在伦敦的那个晚上,他问: 「明天早上和你去逛波特贝露道好吗?」 「不要!」她斩钉截铁的说。 余志希不明白她为甚么会拒绝,只有她知道,那是她回忆里的诗情区域,她会尽一切努力去保持它的纯洁。那就正如她不会和余志希在香港上床。那个地方,是留给陈澄域的。这种坚持,也许是愚蠢的;可是,这样会使她好过一点。她没法跟两个男人上同一张床,那会使她太恨自己。 余志希用手指头揉着她的眼睛,问她: 「为甚么不肯在香港和我见面?」 有那么一刻,她很想奔向他。经年累月的爱是爱,短暂的爱也是爱;只是,经年累月的爱有更多的安全感。从一开始,她没打算过要离开陈澄域。 多少次了,当她回到陈澄域身边,她很想告诉他:「我有了另一个男人!」彷佛这种坦白能够减轻她的罪疚;然而,她始终没有勇气。 当地从伦敦回来的那个晚上,陈澄域紧紧地搂着她,问: 「有一天,当我不在了,你最怀念和我一起做的哪些事情?」 她微笑着说:「就是和你一起睡呀!」 他问:「你会离开我吗?」 「除非你离开我。」她久久地把他抱在怀里。 为甚么一个人可以怀着罪疚去背叛自己所爱的人呢?她到底是不明白的。 和余志希的关系,维持了九个月之後结束。在巴黎的那个早上,当她醒过来,余志希仍然在熟睡,睡得很甜。她身边的电话响起来,是陈澄域。 「有没有吵醒你?」他问。 「没有。」 「巴黎昨天有炸弹爆炸。」他说。 「我知道了,幸好没有死伤。」 「你一个人,要小心一点。」他叮嘱。 「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她说,「还有其他同事。」 「不管怎样,要小心呀!我等你回来。」他再一次叮嘱。 放下了电话筒,她转过身去,背着余志希。是分手的时候了,她再也受不住内疚的煎熬。那个早上,不是良知召唤了她,而是爱情。她还是爱着远方的他多一点。离别已经在她和陈澄域之间上演过不知多少次了,这一次的叮咛,却是撕心裂肺的。漫漫长途终有回归,是时候回家了。 她回到了陈澄域的身边。曾经有过的背叛,使她更清楚知道谁是一生厮守的人。 从今以後,她会专心一意的爱他。那九个月里所发生的一切,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这样也好,这样的话,他们的爱情才是完美的。 可是,一年之後,她发现陈澄域有了第三者。 一天,她在百货公司裏看见他买巧克力。她是从来不吃巧克力的,他买给谁呢,也许,他不过是用来送礼给朋友;可是,从他脸上的神情看来,却像是买给女孩子的。当他抱着巧克力时,他是微笑着的,是满怀情意的。 她走到那个柜台,问卖巧克力的女孩: 「刚才那位先生买的,是哪一种巧克力?」 「喔,是这一种。」女孩指着一盘正方形的、薄薄的巧克力,说: 「是Le1502。」 女孩问她:「小姐,你要不要试一试?这个巧克力很苦的,那位先生也常常来买。」 「是自己吃的吗?」她问。 “这个我倒不知道了。」女孩说。 她也买了一包相同的巧克力。 那天晚上,陈澄域见到那包巧克力的时候,很是诧异。他的神色出卖了他,他从来就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朋友送的。」她说,「你要吃吗?这个巧克力叫Le1052。” 他摇了摇头。 果然不是他自己吃的。 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呢?这是报应吧?她曾经背叛过他,现在,她得到报应了。当他爱上了别人,她才知道被背叛是多么的难受。这不是报应又是甚么?即使结束了那段九个月的关系,也不可以赎罪。 她飞去伦敦的那天早上,陈澄域来送机。离别的那一刻,她问: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游伦敦的时候,一起逛波特贝露道?」 他说:「怎会不记得?你吃了一大包无花果。那个时候,我心里想:“这个女人真能吃!” 她问:「你会不会离开我?」 他搂着她,说:「不会。」 到了伦敦,她一个人回到波特贝露道,买了一束英国红玫瑰。自从陈澄域在这里送过一束花给她之後,每次去到一个城市,她也会买一束当地的花;打个招呼,也留个带不走的记念。即使是与余志希一起的时候,这个习惯依然没有改变。回想起来,是这个买花的习惯把他们永远连在一起的吧? 在伦敦的那个早上,她打了一通电话给陈澄域,他好像在睡觉,说话的声音也特别小。 「有没有吵醒你?」她问。 「没有。」他说。 曾几何时,当她睡在余志希的身边,陈澄域不也是在遥远的地方问她同一个问题吗?这个时候,他身边是不是也有另一个女人? 如果是报应,可不可以到此为止?她受够折磨了,她知道自己有多么爱他了。 「你会不会离开我?」她凄然问他。 久久的沉默之後,他说:「为甚么这样问?」 「我害怕有一天会剩下我一个人。」 「不会的。」他说。 她拿着电话筒,所有的悲伤都涌上了心头。她很想问他: 「你身边是不是有另外—个女人?」 可是,她终究没有问。 她不敢问,怕会成为事实。万一他回答说:「是的,我爱上了别人。」那怎么办?装着不知道的话,也许还有转变的余地。她不是也曾经背叛过他吗?最後也回到他身边。当他倦了,他会回家的。 回到香港的那个下午,她走上了陈澄域的家,发觉他换过了一条床单。几天前才换过的床单,为甚么要再换一次呢?而且,他是从来不会自己换床单的。她像个疯妇似的,到处找那条床单,最後,她找到一张洗衣店的发票,床单是昨天拿去洗的。 床单是给另一个女人弄脏了的吧?陈澄域太可恶了!他怎能够跟两个女人上同一张床?这张床是他们神圣的诗情区域,他怎么可以那样践踏? 她很想揭穿他。可是,她跟自己说:要冷静一点,再冷静一点。一旦揭穿了他,也许就会失去他。一起这么多年了,她不能够想像没有他的日子,她不想把他送到另一个女人手上。她曾经背叛他,现在,他也背叛她一次,不是打成平手吗? 陈澄域回来的时候,她扑到他身上,手里拿着在波特贝露道上买的红玫瑰。他接住了她整个人。 「你干甚么?」他给她吓了—跳。 她说:「你不是说过,每次去到一个城市,该买一束当地的花,打个招呼,也留个带不走的记念吗?这是伦敦的玫瑰。」 「可是,那束花是不应该带回来的。」他说。 “这次是不一样的。」她说。 「为甚么?」 「因为是用来向你求婚的。」她望着他眼睛的深处,问:「你可以娶我吗?」 他呆在那里。 「不要离开我。」她说。 她在他眼裏看到了一种无法言表的爱,她放心了。她拉开了他的外套,他把她抱到床上。她扯开了那条床单,骑着他驰进了永恒的国度;那里,遗忘了背叛与谎言,只有原谅和原谅。 她知道他终於离开那个女人了。他现在是完全属於她的,再没有甚么事情可以把他们分开。 一天,她在书店里遇到余志希。 「很久不见了。」他说。 「嗯。」 沉默了一阵之後,她终於说: 「我结婚了。」 「恭喜你。」余志希说。 「要去喝杯咖啡吗?旁边有一家Starbucks。」他问。 「不了。」她说。 余志希尴尬的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她微笑着说:「我也没有。」 那个时候,为甚么会爱上余志希呢?那个爱情的缺口,已经永远修补了。 当她以为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的时候,报应又来了。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在家里,陈澄域说好了大概十二点钟回来。十一点十五分的时候,她打电话到办公室给他,他说差不多可以走了。 「有没有想念我?」她问。 陈澄域笑着说:「当然没有。」 「真的没有?」 「嗯。」 「哼,那么,你不要回来。」 「你不想见到我吗?」 「不想。」 「但我想见你。」他说。 她笑了:「但我不想见你。」 过了十二点钟,陈澄域还没有回来,他老是有做不完的工作。她拧开了收音机,她每晚也听夏心桔的节目。那天晚上,一个女孩子在节目襄用钢琴弹Dan Fogclbcrg的《Longer》 ,悠长动听。 两点钟了,陈澄域为甚么还没有回来呢?然後,她听到了电台新闻报告。陈澄域的车子失事冲下海里。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她双手抖颤。她背叛了自己所爱的人一次;可是,上帝竟然惩罚她两次。一次的背叛,还有一次的永别。太不公平了。 是不是因为她把从波特贝露道买的玫瑰带了回来?陈澄域说,那是个不该带走的记念。她带走了,记念变成诅咒。 她曾经想过她和陈澄域也许会分开;那是因为她爱上了别人,他也爱上了别人。 她只是没有想到是死亡把他们永远分开了。而她跟他说的最後一句话竟然是:我不想见你。她多么恨她自己? 现在,她读着他的日记,泪流满面。她在一本旧的日记里发现这一篇: 我爱她比我自己所以为的多太多了。明知道她爱上别人,我却一直装着不知道,甚至没有勇气去揭穿她的谎言。 当她在另—个城市里,她是睡在另—个男人的身旁吧? 很想放弃了,每次看到她的时候,却又只想原谅和忘记。 等着她觉悟,等着她回来我身边,天知道那些日子有多么难熬。 她曾经以为自己的谎言无懈可击;原来,只是他假装不知道。他後来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也是报复吧? 上帝有多么的残忍?它不是惩罚她两次;当她找到这本日记,便是第三次的惩罚,也是最重的—次。第6章-------------------------------------------------------------------------------- 午夜裏,关稚瑶光着身子,坐在钢琴前面,弹着DanFogclberg的《Longer》。 天长地久,本来便是一支哀歌。 她的钢琴是自学的。心情好的时候,弹得好一点,心情坏的时候,糟糕一些。忽然之间,她听到楼下传来长笛的声音,悲切如泣。是谁为她伴奏呢?不可能是郑逸之,他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她的手停留在琴键上,唤回了一些美好的记忆。所有的童年往事,都是美丽的。 无论长大之後有多么不如意,童年的日子,是人生裏最快活的回忆。 那个时候,她和郑逸之是小学六年级的同学。他是学校长笛班的,她看过他在台上表演。郑逸之脸上永远挂着羞怯的神情。他长得特别的高、特别的白,使他在一群男孩子之中显得分外出众。他们是同班的,可是他从来没有主动跟她聊天。她暗暗地喜欢了他,每天也刻意打扮得漂漂亮亮才上学。他却似乎一点也没有留意。 一天放学後,她悄悄跟踪他。那天下着微雨,郑逸之住在元朗,离学校很远,看着他走进屋子之後,她笨笨的站在外面,她还是头一次跟踪别人呢!那时并不觉得自己傻。喜欢了一个人,又不敢向他表白,那么,只好偷偷的走在他的影子後面,那样也是愉快的。 当她决定回家时,才发现身上的钱包不见了。她想起刚才在路上给一个中年女人撞了满怀,没想到那人是个扒手。 天黑了,雨愈下愈大。从元朗走路回家,根本是不可能的。她唯有硬着头皮敲了郑逸之家里的门。 走出来开门的是郑逸之,看到了她,他愣了一下。 「关雅瑶,你在这里干甚么;」 「你可以借钱给我坐车回家吗?」她说。 「你要多少?」 「从这里去香港,要多少钱?」 「大概十块钱吧。」 「那你借十块钱给我。」 「你等一下。」 他走进屋里,拿了十块钱给她。 「我会还给你的。」她说。 当她正要离去的时候,他在後面说: 「你等一下。」 他往屋露跑,不一会儿,他走出来了,手裏拿着一把雨伞,递了给她。 她尴尬得想哭,拿了他手上的雨伞,转身便跑。跟踪别人,最後竟然沦落到要向被自己跟踪的人借钱回家,有甚么比这更难堪呢? 小学毕业之後,她和郑逸之各散东西。那段轻轻的暗恋不过是年少日子里一段小插曲;直到他们长大之後重遇,插曲才变成了哀歌。 假使她爱恋着的一直也是他,那并不会是哀歌。可惜,在他们重逢之前,她已经爱上了另一个人,她已经差点儿忘记他了。小说或电影里,老是把童年邂逅的恋情写得天长地久,好像是此生注定的。现实里,人长大了,却是会变心的。 他们在一家书店里重遇的时候,郑逸之长得更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