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含泪花,紧紧地搂抱着她。她闭上眼睛,嗅闻着长久渴望的气息。 他开始不刮胡子、不修头发,笃定的眼神变得迷惘。她以为她的爱会使他复元,可惜,她的存在只能让他无动于衷。 那天晚上,她约了他在街上见。她身上挂满了首饰:耳环、项链、手镯、戒指,还有脚镯。 她走到杜一维身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诧异地望着她。 她站在那里,娇羞地微笑着。 “你为什么穿成这样?”他生气地问。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嗫嚅着说: “不好看吗?” “谁叫你戴这么多首饰?”他的语气像盘问犯人似的。 “我……我……”她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你很难看!”他毫不留情地说。 她羞愧得眼晴也红了。 杜一维怒冲冲的走了。她跟在后头,问: “你要去哪里?” “你回去吧。”他说。 “你不是喜欢这种打扮的吗?”她哭喊着。 他走下一条长长的楼梯。她死命跟着他,身上的首饰互相碰撞,当啷当啷的响。 “她都不爱你了,为什么你还不肯忘记她?”她哭着说。 他在楼梯下面站定,回过头来,难过地说: “爱人是很卑微的。” “这个我知道。”她的眼泪滔滔地涌出来。 “你走吧。”他说。 她摸摸耳垂上的一只耳环,伤心地问: “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小丑?” 他摇了摇头:“你只需要成为你自己。” 她默默无语。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和你是负机率的。” 她站在楼梯上,望着他的背影没人灯火阑珊的路上。 从此以后,她不再戴任何的饰物。 今天来到这家首饰店,竟好像是时光的召唤。电许,她并不是想买首饰,只是想重寻昔日的自己。没想到的,是重遇了青涩岁月里曾经爱恋的人。 她啜饮着Bellini,问杜一维: “她知道你在等她吗?” “她走的时候,我没说过我会等她。” “你没说,她又怎会知道?” “有些事情,说得太清楚便没意思了。也许有一天,她也会像你今天这样,偶然在外面经过。” 李传芳恍然明白了:“所以你的餐厅开在她喜欢的首饰店对面?” “首饰店的主人刚才有没有说你是双鱼座的?”他问。 “你怎么知道的?” “每个走进店里的客人,她也会说人家是双鱼座的,从前也是这样。” “但我的确是双鱼座。” 杜一维笑了笑:“她每次也会有十二分之一的机会说对。” “她为什么不说别的星座?” “也许,她在长久地等待一个双鱼座的人出现吧,说不定是她的旧情人。” 然后,他告诉她:“这家餐厅以前是一家文具店,也卖昆虫的标本。” “是吗?我倒没留意。” “我小时很喜欢搜集标本。”杜一维说。 她想,现在问杜一维落日是怎样制造出来的,他会告诉她。然而,有些事情,说穿了便没意思。那天的落日,不如就当作是一种法术吧。她也不要知道是怎样变出来的。 离开餐厅的时候,李传芳突然记起三年前的那天,她在首饰店里买了一大堆首饰,开心地模仿着别人,以为这样会换到爱情。当她走过马路的时候,手上的背包掉在地上。她匆匆弯身拾起背包时,瞥见路边有一家文具店,橱,窗上放着斑斓的蝴蝶标本。 三年来,许多事情改变了,没有改变的是她今天在身上洒了NinaRicci的L’AirduTemps。她决定一辈子只用一种香水,将之变成一种专属于自己的商标。 在最后一抹夕阳的余辉里,她一个人走在路上。隔了一些年月,从前的泪水都成了青涩岁月里珍贵的回忆,就像她身上永恒的气息和灯泡里幻化的落日。第5章-------------------------------------------------------------------------------- 一个深夜,女孩在二十四小时漫画店里重遇男孩。 “你在看哪一本漫画?”女孩问。 男孩说:“《神的刻印》。” “画功很精采呢。” “嗯。你呢?你看的是哪一本?” 女孩扬扬手上的书,说:“是《夏子的酒》。” “好看吗?” “还没开始看呢。” “嗯。你常来的吗?”男孩问。 “这家店才开了几天,怎会常来呢?我是头一次来。你呢?” “我也是。”男孩说。 “我有看过你画的漫画,很好呢。”女孩说。 “主笔不是我,我只是个助理。” “也很难得啊。前些时候看报纸,你的漫画社给人放炸弹,是吗?” “嗯。”男孩点点买,“那枚炸弹就放在我旁边,幸好发现得早,否则,你现在遇到的,可能是一个鬼魂,假如我们还会相遇的话。” “你的眼袋好像更大了。” “是的,像泡眼金鱼。” 男孩腼腆地站着。终于,女孩说: “我走了。” “喔。”男孩落寞地点了点头。 临走的时候,女孩回头说: “如果你想找我的话,我的电话号码还是跟从前一样,是二五二八○三六四。”然后,她又重复一遍:“二五二八○三六四。” 徐云欣错愕地坐在床边,重逢的那天,并不是这样的。她家里的电话号码已经改了。四天前的一个晚上,徐云欣拧开收音机,无意中听到夏心桔的节目正在播放这个短剧。她听着听着,这个故事跟她的故事何其相似?起初,她以为只是巧合,可是,听了五天,两个故事的细节容或有点不同,结局也修改了,大纲却是一样的。 徐云欣拿起话筒,拨出剧中女孩所说的电话号码。铃声响了很久,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子。她听到那边的电话声此起彼落,接电话的女孩正忙着接其他电话,徐云欣把电话挂断了。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接电话的会是何祖康。 那一年,徐云欣参加一个漫画比赛,拿了第五名。颁奖礼在尖沙嘴PlanetHolly—Wood举行。拿到第一名的是钟永棋,第二名是何祖康,他们三个年纪差不多。锤永棋架着一副近 视眼镜,穿得很整齐。何祖康穿一条破烂的牛仔裤和一对肮脏的球鞋,神情有点落寞。他有一双很大的眼袋,苍白而带点孩子气。 颁奖礼之后有自助餐,她一个人在那里挑食物,钟永祺走到她身边跟她搭讪。 “你的画很漂亮。”钟永祺说。 “哪里是呢。根本不能跟你比。” “你有学过画画吗?” “小时候学过素描。你呢?” “我四岁开始跟老师学西洋画。” “很厉害耶!” “画漫画只是玩玩的。”钟永棋说。 跟钟永棋聊天的时候,徐云欣的眼睛却是盯着何祖康的。何祖康在她身边挑食物。他好奇怪,他只是挑人家用来伴碟的东西吃。譬如龙虾旁边的番茄和芒果、烤鸡旁边的青椒,还有烤鸭旁边那朵用红萝卜雕成的玫瑰花。 何祖康独个儿坐下来,吃那朵玫瑰花吃得滋滋有味。徐云欣忍不住偷偷笑了。 何祖康朝这边望过来,徐云欣装着很热情的跟钟永棋聊天,她是故意引他注意。 “不如我们交换电话,改天约出来见面。”钟永祺说。 “好的,我写给你。” 她把电话号码写在钟永祺的记事簿上。 徐云欣偷偷瞄了瞄何祖康,他还是满不在乎地啃他的玫瑰花。 不知什么时候,何祖康走过来了。 “我想要你的电话号码。”他的脸红通通。 “写在哪里?”她问。 他身上什么也没有,只得伸出一只手。 “写在这里?”徐云欣问。 何祖康点了点头。 徐云欣把电话号码写在他手心里。 “你喜欢打羽毛球吗?”旁边的钟永祺问徐云欣。 “喜欢。”徐云欣说。 “那我们改天去打羽毛球。”钟永棋说。 何祖康站在旁边,双手插着裤袋,眼睛望着自己双脚,有点寥落的样子。 “你最喜欢哪个漫画家?”徐云欣问钟永棋,其实,她是想问何祖康。 “池上辽一。”钟水祺说。 “安达充。”何祖康说。 “我也是喜欢安达充。”徐云欣说。 何祖康笑了笑,很得意的样子。 徐云欣离开PlanetIHollywood的时候,外面正下着大雷雨。 “我们一起坐车好吗?”钟永棋提议。 他们上了一辆巴士,徐云欣挤在下层。巴士离开车站的时候,她看到没带雨伞的何祖康站在街上,他也看到了她和钟永棋。她想,雨这么大,会不会洗去她写在他手心里的电话号码? 也许真的被雨洗去了。何祖康——直没有打电话给她。她和钟永祺出去过几次。钟永祺读书的成绩很好,画的画漂亮,同时也是学校的羽毛球代表队、银乐队和领袖生。 他永远是自信满满的样子,徐云欣有什么功课上的难题,都可以请教他。他总是那么热心的帮助朋友。他很健谈,跟他一起,有说不完的话题。 一天,钟永祺送了一张油画给她。 “是我四岁的时候画的第一张画。”钟永祺说。 画中是一片美丽的星空。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四岁小孩子画的。四岁那一年,她还在家里的墙壁上涂鸦。 “这么珍贵的东西,为什么要送给我?” 钟永棋腼腆地说:“因为珍贵,所以才送给你。” 徐云欣把那张油画放在床头。渐渐地,她有点喜欢钟永祺了。 一天晚上,她接到一通电话,是何祖康打来的。 “想约你去打羽毛球,去不去?”他的语气,听起来像下一道命令。 “去。”她好像也没法拒绝。 打羽毛球的那天,她才知道他的球技那么糟糕。他发球几乎都失手,接球也总是接不住。 离开体育馆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她问:“既然你不会打羽毛球,为什么约我打羽毛球?” 他窘困地说:“因为他也约你打羽毛球。” 那一刻,徐云欣心都软了。他们两个人,一直低着头走路,谁也没说话。来到一个围了木板的建筑地盘,何祖康从背包拿出一罐喷漆来。 他问徐云欣:“想不想画图画?” “给警察看到,会把我们抓上警察局的。”徐云欣说。 何祖康没有理会她,拿看喷漆在木板上涂鸦。 “不要!”徐云欣在旁边焦急地说。 何祖康笑笑从背包里掏出另一罐喷漆,塞在徐云欣手里,说:“我只是美化环境。” 何祖康在木板上喷出了一张抽象画,他望望徐云欣,说:“你不敢吗?” “谁说的?”徐云欣也学着何祖康用喷漆在木板上画画。 “为什么颁奖礼那天,你只吃伴碟的菜?”徐云欣问。 “我是吃素的。”何祖康说。 “为什么会吃素?”徐云欣感到诧异。 “因为家里是吃素的,所以我从小已吃素。” “怪不得你那么瘦。” 何祖康举起手臂说:“虽然吃素,我也是很强壮的。我们是鸡蛋牛奶素食者。” “即是可以吃鸡蛋和喝牛奶?” “所以,我最爱吃蛋糕。”他用喷漆在木板上喷了一个圆形的蛋糕。 当他们忘形地涂鸦的时候,徐云欣瞥见一个警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们身后。地连忙拍拍何祖康的肩膀。何祖康转过头来,吓了一跳。 那个男警却微笑说: “你们两个画得不错,说不定将来会成为画家。”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 “多么奇怪的一位警察。”徐云欣嘀咕。 “他可能是一位艺术家。”何祖康说。 “对不起,这张画还是还给你吧。”在公园里,徐云欣把钟永祺送的画还给他。 “为什么?”震颤的声音。 “你应该把它送给别的女孩子。” “为什么?” “我不适合你。” “为什么?”钟永祺强装着镇定。 “我和他一起比较开心。” “是何祖康吗?” 徐云欣点了点头,说:“我和他是同类。” “他只是要逞强。”钟永棋恨恨的说。 徐云欣替何祖康辩护:“他不是这种人。” 她知道何祖康不是这种人。会考落败的那天,他们在公园里相拥着痛哭。她知道,他们才是同类。何祖康进了漫画社当助理,徐云欣被家人迫着重读中五,那是一所位于清水湾的寄宿学校,只有在假期可以出去。她不肯去,宁愿到蛋糕店工作。在那里上班,她每天可以带蛋糕给何祖康吃。 可是,他最喜欢吃的是日本“文明堂”的蜂蜜蛋糕,那得要去铜锣湾的三越百货才买到。每次发了薪水,她会去买给他。 “将来你想做什么?”秋天的公园里,她依偎着他。 “成为漫画家。”他说。 “你的第一本漫画书,会送给我吗?人家的书都是这样的,第一页上面写着:献给某某某。” “嗯,好的,献给我亲爱的徐云欣。”何祖康说。 她倒在他怀里,有片刻幸福的神往。 她以为这个男孩子将要引渡她到永恒的幸福。后来,他却开始嫌弃她,总是在她身上找碴子。那天,外面下着大雷雨,她在他家里看漫画。他说:“我要赶稿,你回去吧。” “我在这里陪你好吗?”她可怜兮兮地说。 “你还是回家吧。” “我不会碍着你的。对了,我去买蜂蜜蛋糕回来一起吃好吗?” “随便你吧。” 她撑着伞出去买蛋糕。当她带着蛋糕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却不见了他。 等到午夜,何祖康叼着一根牙签回来。 “你去了哪里?”她问。 “有朋友找我出去吃饭。”他避开她的目光。 “是女孩子吧?”她恨恨的问。 他没有回答。 “最近常常有女孩子找你!” 他没有说话。 她把那个蜂蜜蛋糕狠狠地扔在地上,哭着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沉默。 “你和我一起,是为了逞强的吧?” 他蹲下来,想要松开脚上球鞋的鞋带。 “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又要跟别人抢!”她坐在地上,扯着他的鞋带不放。 他只好去松开另一只鞋的鞋带,可是,她又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扯着那只鞋的鞋带不放。 她双手扯着他的鞋带啜泣,他的鞋带被她扯着,被迫坐在地上陪她。 “你根本不爱我!”她呜咽。 “你会找到一个比我好的人。”他说。 “但我不会再买蜂蜜蛋糕给他吃。”她说。 多少年了,她没有再买过蜂蜜蛋糕给她身边的男孩子吃。 后来有一天早上,她在Starbucks里遇到钟永祺。他正在买外卖咖啡,她啜饮着一杯芒果味的Frappuccino。 她主动上前叫他。 “很久不见了。” 钟永祺有点儿诧异。 “你好吗?”她问。 “你呢?” “我在美专念书。” “是吗?我考上大学了。念建筑。”他的头微微向上抬了一下,好像是向她炫耀。然后,他问:“你男朋友呢?那个大眼袋——” “我们分手了。”她说。 他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说: “是吗?真可惜。” 她站在那里,很是难堪。是的,他有权侮辱她,谁叫她那么笨,在他和何祖康之间选择了何祖康? “我要走了。”钟永棋说,“我女朋友在外面等我。” 她看着钟永棋拿着两杯外卖咖啡走出去。一个短发、穿牛仔裤,手里拿着几本书的女孩子在外面等他。他们是大学同学吧?才不过几年光景,钟永棋过的是另一种生活。 当天晚上,她在家里接到一通电话,是钟永祺打来的。 “你的电话号码还是跟从前一样吗?我打的时候,还担心已经改了。”钟永棋说。 “不,没有改。你找我有什么事?” “可以出来见个面吗?” “我家附近有一家拉面店,我们在那里见面吧。” “今天很对不起,我不该用那种态度跟你说话。”吃面的时候,钟永祺说。 “你是不是仍然恨我?” “只是当天输了给他很不甘心。但是,我没权怪你。” “男人是不是都爱逞强的?” “男人是没有游戏的,只有比赛。” “你们不觉得这样很残忍吗?” 他抱歉地点点头.“可是,这是天性。” “喱,我明白了。” “希望你不要怪我。” “是有一点的啊。今天早上让你占了上风;我是准备出来把你痛骂一顿的。不过,既然你道歉,那便算了。你跟你女朋友是同学吗?” “不是同一所大学的。” “看起来很匹配的样子啊。” 他腼腆地笑笑。 望着钟永棋,她想,假如当天选择了他,她的际遇是否会不一样呢? 后来有一天,她放学的时候看到那天和钟永祺一起的女孩子跟一个男孩子手拖手散步,两个人很亲昵的,像一对情侣。那个男孩子不就是隔壁班的王日宇吗? 钟永祺的女朋友,是不止一个男朋友吧? 原来,钟永棋也不见得比她幸福。 可是,她并没有幸灾乐祸。让她再选择一次,她还是会选择何祖康。人做了一个决定之后,总是会怀疑另一个决定会不会更好。可是,谁又知道呢? 那天下课后,在美专的走廊上,同学们都在讨论她的故事;当然,他们并不知道那是她的故事。徐云欣听说,剧本是余宝正写的。那天晚上,最后一集播完之后,很多人打去女孩说的那个电话号码,那其实是漫画社的电话。 谁又会想到这个城市里有那么多寂寞的人? 她走到余宝正跟前,告诉她: “在漫画店里再见到他的时候,我的电话号码已经改了。” 余宝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徐云欣瞄了瞄站在余宝正旁边的王日宇,朝他笑了笑。王日宇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她根本不需要他明白。 那天在二十四小时漫画店里,徐云欣低下头,无意中发现何祖康脚上的球鞋是没有鞋带的,是用魔术贴那种。 “你不穿有鞋带的球鞋了吗?”她问。 他耸耸肩膀,说:“穿这种球鞋,不会给扯着鞋带。” 一阵沉默之后,她终于说: “我走了。” 她转身的时候,他忽然在后面喊: “你——” 她回过头来,等他说话。 “没什么了。”他腼腆地说。 她的电话号码是上星期才改的。四年来,她搬家三次了,一直留住旧的电话号码,刚刚改了,却跟四年没见的他重逢。 假如他今天晚上问她:“你的电话号码还是跟从前一样吗?”她会微笑把新的号码写在他的手心里。只是,他终究没有问。 他可有像戏里那样,期待她开口,甚至修改了原本的结局?在他犹豫的目光里,可会有过思念和悔疚?第6章-------------------------------------------------------------------------------- ChannelA节目里,正播放着爱情短剧的最后一回。 男孩腼腆地站着,终于,女孩说:“我走了。” “喔。”男孩的声音是那么落寞。 临走的时候,女孩忽然回头说: “如果你想找我的话,我的电话号码还是跟从前一样,是二五二八○三六四。”然后,她又重复一遍:“是二五二八○三六四。” 徐洁圆坐在计程车里,抱着自己两条胳膊。所有的重逢,都是这样美丽的吗?所有的离别,却总是教人唏嘘。这天晚上,她刚刚从谢师宴回来。几年来,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学生们与老师最后一次欢聚,明年,又有一批新的学生要离开。这些学生都跟她相处了好几年,像朋友一样,然而,无论多么投契的朋友,多么要好的师生,也要奔赴前程。起初的时候,大家偶尔还会相聚,后来,便各自有了新的生活,忘记了旧的。 车子停下,她走出车厢,进去公寓。 走出电梯的时候,她听到响亮的音乐,不是已经跟他说过很多遍,不要把音乐声调得太大的吗?他总是不听。 她把钥匙插进匙孔,门开了,眼前的一切却叫她哑然吃惊。符杰豪和一个女孩亲昵地坐在客厅那张宽沙发上听音乐,那个女孩子把一条腿搁在他的大腿上。他们看到她,慌乱地分开了。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符杰豪,他窘迫地问: “你为什么会来?” 她泪眼模糊,整个人在颤抖。那个女孩难堪地垂下头。 “对不起,打扰了你们。”徐洁圆恨恨的把门关上,逃离那座公寓。 “洁圆!”符杰豪追了出来,拉着她:“你听我解释。”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她悲伤地饮泣。 她认得那个女孩子。她是他店里的职员。早阵子,王亮怡告诉她,在街上碰到符杰豪跟一个女孩子态度很亲昵,她还一口咬定王亮怡看错子。 “你和她开始了多久?”她凄然问。 他无辜地望着她,仿佛他是无辜的。 “你说呀!” 他还是那样的望着她,而他明明不是无辜的。 她哭着说:“我为你牺牲了那么多,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他的脸一瞬间由无辜变成愤怒,回嘴说: “你就是这样!你一直也觉得在为我牺牲,你一直也觉得委屈!” “我不是!”她为自己辩护。 他冷冷地说:“你觉得我配不起你,你是这样想的!”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哭着说。 他还没有说过一句道歉,为甚么反而是她道歉呢? “算了吧!我根本配不起你。”他丢下她走 了。 今天晚上,学生们送给每位老师一盒Baci巧克力,小小的一个圆形盒子,包装很漂亮。他们说,每一颗巧克力里面也藏着一张签语纸,能够占卜命运。这种巧克力在外面很难找到,只可以在机场买得到,是其中一位女生托她在机场工作的哥哥买的。 她本来是打算一个人回家的,忽然很挂念符杰豪,很想和他分享这盒巧克力,所以来到他的公寓,准备给他一个惊喜。没想过她看到的,却是她的爱情遭到残忍的背叛。 昨天,他们才一起去看房子呢。 这是他们多年来的梦想。她大学毕业的那天,他说:“我将来要买一间房子给你。” 她说:“我们一起储钱。” “不,不要用你的钱。”他坚决地说。 她以为那个梦想快要实现了,却原来比从前更遥远。 她和符杰豪是中三的时候同班的,他人很聪明,就是比较爱玩,跟爱静的她很不一样。 后来,她考上大学,他考不上。他们身边的朋友都不看好这段感情。新生选科的那天,王亮怡就跟她说: “你和符杰豪以后要走的路也不一样了。” 那个时候,她坚定地相信这段感情能够经得起一切的考验。用学历去评价一对男女,未免太肤浅了。 他们那所中学附近有一家日本拉面店。读书的时候,她和符杰豪常常去。大学开学的前一天晚上,符杰豪和她在那家拉面店里,各自叫了一碗叉烧面。她把碗里的叉烧夹到他的碗里,只留一片给自己。 符杰豪一直低着头吃面。 “怎么啦?”她逗他。 “进了大学之后,你会认识很多男孩子的。”他幽幽地说。 她笑了:“你吃醋吗?” 他讷讷地不说话。 “你的工作也会让你遇到很多女孩子。”她说。 “我不会喜欢别的女孩子。”他的语气是那么肯定。 “我也不会爱上其他男孩子。”她用同样的许诺回报他的深情。 符杰豪进了一家时装连锁店当店员,虽然每天的工作时间很长,他晚上还是自修,准备再考大学。 大学里,不是没有男生追求她,可是都一一给她拒绝了。渐渐地,大家都知道她有一个很要好的男朋友,不会再来碰钉。 第二年的大学入学试,符杰豪落败了。 “我决定放弃。”他在那家拉面店里跟她说。 “为什么不再试一次?”她问。 “其实,不上大学也没关系。”他耸耸肩膀说,“很多名人也没上过大学,他们不也一样很成功吗?只要你不嫌弃便好了。” “你疯了吗?说这种话。” 他笑笑:“我说笑罢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下个月会升主管。” “真的吗?” “嗯。我好像是有史以来升职最快的一个,店长很赏识我。” “那么,你要努力啊。” “你也要努力读书。” “知道了。” “下学年开始,你不要再替人补习了。”他说。 “为什么?” “我帮你交学费好了。” “你的负担太重了,我补习并不辛苦。”她怜惜地说。 “不,这才是我的奋斗目标。”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说:“面凉了,快点吃吧。” 这种日子,若能够一直过下去,那该有多好? 她守住一个盟誓度过她的大学生活,他也守住一个盟誓等她毕业。 到她毕业的那天,他已经是两家店的店长了。 这一刻,她在举行毕业礼的礼堂外面等他。一辆日本跑车在她跟前停下,那刺眼的红色在烈日下使人目眩。符杰豪从车上走下来。 “这车子是谁的?”她问。 “我刚刚买的。虽然是二手车,但有八成新。”他兴奋地说,然后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衣袖揩去引擎罩上面的一点尘埃,回头去问她: “你喜欢吗?” “为什么是红色的?”她问。 “红色才抢眼!” 她的同学都围了上来看这辆新车,其中还包括王亮怡。符杰豪像个威风的主人,站在他的车子旁边,接受别人羡慕的目光。 “这车子是新的吗?”王亮怡问。 “对啊!刚刚出厂的。”符杰豪说。 毕业礼之后,她在车上问他:“刚才你为什么告诉王亮怡这车子是新的?” “王亮怡这种人,眼睛长在额头上,如果我说这车子是二手的,谁知道她会怎么说?” “她不是那种人。” “当天她不是说我们以后走的路不一样吗?” “那句说话,你一直记到现在吗?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 “她常常以为大学生高高在上,她能够考上大学,不过因为幸运罢了。” “你别这样说她。” “你为什么老是站在她那边?我才是你男朋友呢。” 她气得低着头不说话。良久的沉默过去之后,他伸手去摇她的膝头,逗她说: “今天是你大学毕业,你想去哪里庆祝?” “我什么地方也不去。”她撅着嘴巴说。 “你看你,都快要当老师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你的学生不欺负你才怪。” “他们要是欺负我,我便告诉你,由你帮我出头。”她说。 “这个当然了,除了我,谁可以欺负你?” 她噗哧一笑,说:“你赚钱很辛苦的,不要乱花钱了,这辆车子也不便宜。” “你说话的语气已经像老师了。”他朝她微笑。 她在一所男校教英文,王亮怡在杂志社当编辑,几年里换了几家杂志社,工作不算如意。 符杰豪现在已经是时装店的分区经理,他的工作愈来愈忙,应酬也愈来愈多。 那个星期天的下午,徐洁圆来到他的公寓,他还在床上睡觉。她溜进他的被窝里搔他的胳肢窝,说: “还不起床?” 他一边笑一边说:“昨天晚上打麻将打到三点钟,很累呢。” 她把鼻子凑到他头发上,嗅到一股难闻的 烟味,咕哝着:“又是跟那些分区经理一起吗?” “我摸了一铺双辣!”他兴奋地说。 她一头雾水:“什么是双辣?” “总之是赢!”他抱着她,说:“我要送一份礼物给你。” 她搂住他的脖子,说:“你就是我的礼物,我什么也不要。” “你毕业的那天,我不是说过要买房子给你的吗?”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银行户口的结单给她看,说:“我已经储够首期了,明天开始,我们去找房子。” 那一刻,她以为人生的幸福也不过如此。 可是,在梦想快要实现的时刻,她才惊觉眼前人已经改变了许多,仿佛是她不认识的。 从找房子那天开始,他们已经不知吵过多少遍了。她希望房子不要太贵,宁愿地方小一点,负担没那么沉重。然而,符杰豪却总想买半山区的房子,虽然他口里不说,她知道他想住到半山,因为他有些同行也住半山,而她和符杰豪的同学之中,虽然也有人买了房子,却还没一个买得起半山的房子。 后来有一天晚上,他们中学同学会聚餐,符杰豪喝了几杯红酒之后,开始高谈阔论: “我手下有好几个大学生,连英文都不行呢!香港教育制度不知怎么搞的,花了纳税人那么多钱,却为社会制造出一批三流人才。我老板只读过几年书,拍他马屁的,全是大学生。那些所谓大学毕业的女生,还不是要跟男人上床来向上爬?我在这一行看得太多了。” 王亮怡首先沉不住气,说:“不是所有大学生都是这样的。” 他指着王亮怡,问:“亮怡,你一个月赚多少钱?” 王亮怡板着脸,没有回答。 符杰豪说:“还不到一万五吧。” 王亮怡瞅了徐洁圆一眼,她知道是徐洁圆说的。徐洁圆难堪地低着头。 符杰豪继续说:“我店里的店员,只要勤力一点,每个月也不止赚这个数目呢!” “符杰豪,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样东西叫理想的。”王亮怡说。 符杰豪咯咯地笑了:“难道卖衣服的人就没有理想吗?我不是批评你,我只是觉得香港的教育制度太失败了。” 王亮怡白他一眼:“你别忘了你女朋友也是教师,你批评香港的教育制度,不就是批评她吗?” “所以我常常叫她不要教书,开补习社不是更好吗?没那么辛苦,钱又赚得多。” 符杰豪拖着徐洁圆的手离开酒店的时候,她一直低着头,眼里溢满泪水,她觉得太羞耻了。 “你为什么哭?你是不是不舒服?”他紧张地问。 “你为什么跟自己的同学说这种话?”她埋怨。 “我难道没权发表意见吗?” “你这样太伤害别人的自尊心了。” “这种聚会,根本就是暗地里大家互相比较。” “你用不着什么也跟人比较。”她望着他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自卑吗?” 她没说话。 他的自尊受伤了,大声说:“呵呵!我为什么要自卑,就因为我设你读那么多书吗?” “我不想跟你说!你蛮不讲理!”她甩开他的手。 他捉住她的手:“我们现在就说清楚!” “你弄痛我了!”她哭着挣扎。 “喔,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我喝得太多了。”他揽着她,像个孩子似的,在她耳边说:“我怕你离开我。” “我不会,我从来没有改变。”她流着泪摇头。 隔天,在意大利餐厅里,她问王亮怡: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不生气才怪。”王亮怡一边吃着肉酱意大利面一边说。 “这一顿饭,我请你,你喜欢吃多少都可以,算是赔罪好吗?” “只吃意大利面,你未免太各啬了吧?” “我在储钱嘛!” “储钱干什么?” “买房子需要钱。” “不是说他买的吗?” “他喜欢的房子都超出预算,我怕他不够钱。” “洁圆,我不是说他坏话,但是,我觉得你们真的很不一样了。你只是用过去的感情来维系这段关系。” “我们是初恋情人。”她说。 “那又怎样?” 。 “最艰难的日子,我们都熬过了。”她啜饮着一杯Bellini,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