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乐生毕业之后,陪她去了欧洲一个月,他们在法国、意大利、西班牙和瑞士都待上了一段日子。 回来之后,他跟几个同学开设了一家顾问公司,专门替从事科技生产的公司做研究报告。他工作得很起劲。 爱他是幸福的,他们太熟悉对方了,早已经找到一种最舒服的模式相处。他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从来不肯陪他一起收看电视直播的棒球比赛。波士顿“红袜队”可是本市的骄傲呢。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罗贝利和韩格立上个月刚刚搬到纽约的曼克顿。他们的孩子也都两岁了。这个孩子是星期四出生的,果然也要离开自己出生的地方很远。 这一天,罗贝利打电话来,邀请她去纽约参加他们的派对。 从波士顿开车走高速公路到纽约,大约四小时。她和谢乐生也有好几次开车上百老汇看歌剧。她很想去探望罗贝利一家。 “维扬也会来,他刚刚要去加拿大公干。” 李维扬也会来,她忽然犹豫了。 两年以来,她把这段回忆藏在心底最深处,不轻易去碰它。他来了,那就等于要翻出这些记忆。 “你和男朋友一起来吧!”罗贝利说。 “我不知道能不能来。”她回答说。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两年了,波士顿的生活很简朴,她没有怎么修饰自己。现在看来好像老了一点。她应该去见他吗?她怎么能够带着谢乐生一起去见他呢?她不想让他们两个见面,这样太难堪了。 李维扬变成什么样子了?他会和女朋友一起来吗?他为什么忽然又飘进她的生命里? 还是不相见比较好吧? 19 有什么方法可以把另一个人忘记呢?只有用时间和距离。如果时间和距离也不能使一个人忘记另一个人。那么,他只得承认,那个人已经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了。 两年来,他并没有把她忘记。他不是一直以为爱情是很短暂的吗?他错了。分离之后的思念,说明了有些爱情是天长日久,不会变更的。 有一天,他偶然在街上碰到以前和他相过亲的林以盈。他们一起吃饭。她跟以前的男朋友还是纠缠不清。她问他: “你呢?你又怎样。” 他连纠缠的机会也没有。 林以盈是不错的。但他为什么不能爱上她呢? 他心里那个秘密的盒子,只有一条小虫可以爬进去,并且寄居在里面。虽然她走了,但是同时也把可以爬进盒里的那个匙孔永远封闭了。再没有任何女人能够爬进去。他也拒绝让其他女人住在里面。 他是后悔的。两年前,他为什么不去争取她呢?他常常认为自己不应该破坏她的幸福。他为什么不能许诺给她同样的幸福呢? 他害怕承诺,他害怕失败,他更害怕自己将来不够爱她,会被她埋怨和责备。 他太自私了。 所以,当罗贝利从纽约打电话来跟他提起派对的事,他立刻表示自己也可以出席。他撒了一个谎,说自己要到加拿大公干。在去加拿大之前,可以先在纽约待几天。 他撕心裂肺地怀念着的那条小虫,她现在好吗?他好想再看看她的面容,听听她的欢笑。只是见一面吧,不祈求一些什么。现在才去争取她,已经太迟了。 20 波士顿的天气突然反常,几天前刮起了一场几十年来没出现过的大风雪。 谢乐生还留在办公室里。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家。今天她本来是要去画画的,但她没有去。 两年了,她以为很多事情已经过去,原来从没有过去,她只是避开那个记忆罢了。一旦知道他要来,而且就在咫尺之遥,她心里同时也刮起了一场大风雪。他在她记忆里千百次的回荡。 她想见他。 她换上了衣服,然后打电话告诉谢乐生,她现在要去纽约。 “你疯了吗?机场已经封闭了,火车也停驶了。”他在电话那一头说。 “我可以自己开车去。” “太危险了!” “我很想去看看罗贝利的孩子!到了那边,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她不理他的劝告,离开家,跨上汽车的驾驶座,开车去见她最怀念的人。 她要见他。她要见他。 车子来到高速公路的起点。四辆警车拦在那里。一名警察上前敲她的车窗。她把窗子调低。警察问她: “小姐,你要去哪里?” “我去纽约。” “前面发生交通意外,这条路暂时要封闭。” “我有急事要去纽约!”她激动地说。 “小姐,即使没有封路,这种天气去纽约也太危险了。你回去吧!” “回去吧!”那名警察不停用手势命令她掉头离开。 她只好把车子掉转头,远远离开去纽约的路。 一路上,风雪很大,视野模糊,她几乎看不到路。这辆车子随时会被埋在风雪之中。 她终于回到家里了。她坐在驾驶座上,把头埋在方向盘里。 为什么不让她见他呢? 有人在外面敲窗子。她抬起头来,看到谢乐生幽幽地站在车外的风雪中。 天空上有一轮清冷的寒月,地上有两个冻僵的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问。 “我担心你。” 她难过得要扶着车门才可以爬出车厢。 “你是不是要去纽约,我开车送你去。”他望着她眼睛的深处说。 “不,不去了。”她跑进屋里。 那天晚上,他们睡在床上,谁也没说过一句话。屋子里,悄然无声。 21 在罗贝利位于第五大道的公寓里,正举行温馨的派对。除了他们一家之外,还有他们在曼克顿的朋友,也还有远道而来的李维扬。 “波士顿这几天刮了一场很厉害的大风雪,有点反常。”韩格立说。 “曼之本来就没有答应会来。”罗贝利说。 李维扬站在阳台上。那里很冷。曼克顿的夜是迷人的。从这里望出去,看到大都会博物馆和洛克菲勒中心的晚灯。只是,这些灿烂的美景却显得那样悲凉,让人痛苦。 天上有一轮清冷的寒月,映照着这个快要冻僵的男人。 和她一起的快乐时光,穿过多少岁月在他心中激荡。 月下的舞,重演如昨。 他豁达地笑了。不相见也许更好。她现在应该很幸福,她幸福得把他忘记了。 22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他们在厨房吃饭的时候。谢乐生跟她说: “我今天要去矽谷,那里有一家公司聘用我,明天就要上班。我已经托人在那里找了房子。” 他为什么现在才告诉她呢?他甚至没有邀请她同行。 “你喜欢的话,随时也可以过来。”他说。 她低下头,没有说话。 他望着她。他想离开吗?他一点也不想。但他不能忍受自己的爱被背叛和遗弃。两年前,当时她还在香港,他发觉她对他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他很害怕失去她。虽然只有六天时间,他还是回到她身边,让她知道,他是爱她的。她来了这里,他以为她永远属于他。可是,一个月前,她不顾一切的要去纽约,他知道那个人一定是在纽约。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他甚至不想知道。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不是她心里唯一的男人。 他不能忍受被自己所爱的人欺骗上这种爱是不圆满的。 临别的时候,他们沉默地拥抱。他吻了吻她的脸。 他走了,但她随时可以回去,只要她愿意把心里那个人忘掉。 23 她站在窗前,看着谢乐生离开。 他们一起九年了,许多感觉也无法隐藏。 她爱他吗? 谁能否认这种爱呢? 他对她太好了。 然而,相爱是不自由的,分开反而自由。 今晚的天色很好,一轮圆月像夜室里一盏繁华的吊灯,映照着这幢房子。房子里有一个自由的女人。 她开了音乐,抱着枕头跳起舞来。起初是慢的,然后愈来愈快。她的舞步有点凌乱。她的手在空中摆动,腿在空中飞扬。 窗外,一双白鸟翩然栖息在覆满雪花的枝极上,沐浴在繁华的灯下。 她的脸贴着枕头,在屋子里旋转。她时而摔出左手,时而摔出右手,提起一条腿,在地上乱转。她从情爱中解脱了出来。她的身体愈来愈轻。她飞起来了。爱是人生最好的相逢 我是二十四岁才开始写日记的。日记应该是在更年轻的时候写,用来记录青葱岁月的回忆。二十四岁是迟了一点。也许,我的人生是到了二十四岁才有值得写下来的东西。 我的小说也是从一本日记开始。 因为一本日记,于曼之遇上了李维扬。可惜,她已经有一个七年的男朋友了。 我们常常要在爱情之中作出痛苦的抉择。抉择之后,又会怀疑自己是否做对了。 从前,我以为一个人只能爱一个人。我渐渐相信,一个人可以爱两个人。 爱是超脱的,为什么不可以爱两个? 然而,遗憾的是,我们只能跟其中一个人终老。 到了最后,总是要作出抉择。 抉择的时候,爱,并不是唯一考虑的因素。那是多么无奈的事。 书中的人物,都掉进三角的漩涡里。他们对爱情的态度也截然不同。 罗贝利选择和情人一直偷情到齿摇发落。对她来说,三个人的爱情是最圆满的。 朱玛雅原谅了不辞而别的冯致行。他走了,她反而可以重生。 于曼之选择了谢乐生。她以为,他才是她的故土。 李维扬想用时间去忘掉于曼之,却没有办法把她忘掉。 谢乐生宁愿孤独一个人,也不接受三个人的爱情。 他们都是我创造出来的人物。我在不知不觉间爱上了他们,也和他们一起去爱和恨。 写这本小说的时候,我正在筹备一本属于自己的杂志。这段时间,我忙得天昏地暗,情绪的压力很大。写小说大概是天底下最孤独的事。我唯一的朋友,就是书中的人物。我不单和他们一起去爱和恨,也和他们一起成长。 写这个小说之初,我只有一个意念。我想写一段人生最好的相逢。 什么是人生最好的相逢? 漫漫人生,我们遇到了另外一个人。我们互相影响,一起成长。我们相爱,可是,我们不能够共同生活。我流泪、饮泣,然后我微笑。虽然不能终老,但我们曾经拥有最甜美的时光。他里面有我,我里面也有他。永远相思。 世上有这么美好的相逢吗? 这也许就是我喜欢写小说和看小说的原因。所有我们对尘世的失望,都在虚构的故事里得到抚慰,也看到了希望。所有的甜美的梦想,所有的盼望和憧憬,都在小说里得以圆满。 我的小说从来不是春梦。我不是个爱做白日梦的人。我喜欢实实在在的感情,我相信人会在恋爱中成长。 爱情原来不是两个人或者三个人的事。它也许是一个人的事。 爱情是自我提升和自我圆满。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崇高的爱情,现实却往往是另一回事。 我把我所有的憧憬、我的信念、我的情感和我所有的遗憾,都放在我的小说里。那个崇高的爱情,即使落空了,我们已经走过了高山和低谷,了解到人生的荒谬与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