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住的地方。4.M44星团浣熊街这幢五层楼高的褐绿色公寓跟牵牛星街的公寓之间隔着一片海,遥遥相对。她把小妖停在楼下,搭电梯上楼。电梯缓缓升上顶楼,她从包包里掏出钥匙。公寓是一层两户的,她走出电梯,打开左边的一扇木门。木门上挂一个用树枝,干花,松子和铃铛编成的圣诞花环,已经积了些尘。她带上门,进屋里去。灯亮了。柔和的光线映出了家具的大致轮廓。这儿的家具和摆设几乎跟牵牛星街那边一样,灯是一样的毛玻璃灯罩落地灯,沙发是一样的深蓝色沙发,就连地板也是一样的地板。没有乌鸦的阳台对着大海,荡来海浪的声音。这里是她白小绿长大的地方。门边乱七八糟地散满了她的鞋子,她手撑着挨墙的一个五斗柜,用脚找到拖鞋。屋里乱乱的,她把包包和身上的雨衣脱下来甩到沙发去。她晃着拖鞋踱到厨房。厨房洗手槽里堆满了未洗的碗盘,火炉上搁着今天早上未吃完的炒蛋。她望着那盘炒蛋皱了皱眉,看来已经不能吃了。最后,她决定把蛋倒掉。她转过身去,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青绿色的梅子酒,在一个矮玻璃杯里放满冰块,把酒倒满。她拿着酒杯晃出客厅,在唱盘上摆了一张贝多芬,继续听她的《命运交响曲》。梦幻的月光浮在寂寥的空中。 她压着一条大腿坐在那张蓝色的布沙发里,静静地喝着冰凉的酒。有时她想,在月夜里死去的人,会不会是活着的日子错过了许多月色?她有一张地图,是从天空上鸟瞰这座城市的。地图上,有她住的这幢浣熊街公寓,也有牵牛星街二号那幢公寓。一天,她无意中发现,要是把这张地图看成一张观星图,那么,这里和浣熊街的房子,加上周围的建筑物,桥梁,公路,海岸线和小岛,以点和线连起来,竟然刚好就是巨蟹座,蛇夫座和狮子座的形状。这座城市就像三个星座倒影在地球上。天空上的蟹腹是由四颗小暗星组成的。这块星团有个编号:M44 星团。这里跟牵牛星街的公寓所处的位置,丝毫不差,正好就是其中对望着的两颗小暗星。古代中国人认为 M44星团是人死后要去的地方,象征着死亡。古希腊人却相信 M44 星团是人将要诞生之际,灵魂投胎的出口处。没有死,就没有生。千古以来,M44 星团是开始,也是结束,是起点,也是终点,是诀别,也是重来。她坐着的这个地方跟牵牛星街的那间公寓是 M44 星团的其中两颗星子。这个发现始终让她心荡神驰。这难道是偶然的吗?她的思绪又回到那个夜晚,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夜晚。那个跟她在火车上对坐着,和她有宿世缘份的女孩晶亮的眼眸看进她的眼睛里。她对她说:「凡所际会,很少是偶然的。」那时,她并不是她。那时,她还不能理解她说的每一句话和她做的事。她啜了一口梅子酒,冰块溶了,酒也暖了。她像个幻影那样坐在黎明前的迷蒙光线里,黑亮湿润的眼睛直视一片空无,往事历历如绘。她曾经是苏子仪,那个童年回忆中只有饥饿、寒冷和孤苦的小扒手。5.十二星宿宫与命盘图她睡了一会就被雨声吵醒。雨啪嗒啪嗒的打在阳台的玻璃门上。她发现自己昨晚缩在沙发上睡着了,嘴唇上还留着梅子酒的味道。她起来,伸了个大懒腰,穿上袜子,用脚踢开沙发前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清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接着她在沙发底下拿出一根绳子,握着绳子两端的把手,在地板上开始跳绳。她不时换换花式,心里默默数着,一下不多,一下不少,跳完三百下就停。她脸上淌满汗水,弯下腰,手撑着两个膝盖,大口喘气喘了好一会儿。随后她去淋浴。淋完浴,她穿上昨天那袭绿色雨衣,带了一把伞出门。她走到楼下,奔向湿淋淋的小妖。她开着小妖,穿过刚刚睡醒的街道,停在一家面包店外面。她走进店里,买了咖啡和牛角包,回到车上,静静地坐在那儿,吃着面包听雷。吃完面包,她重新发动引擎。她又回到依兰夫人那儿。尸体已经移走了。屋子里的空气始终带着依兰依兰的味道。她心里默默希望,死人的味道已经消散了些,否则山鲁今天又会嫌弃她。她不自觉地咬着小指,小心挪移着脚步,重新审视这个房间。老大说:「没有头绪的时候,回去那儿!回到案发现场,踩在凶手的地盘上!」他的话,她没有不听的。可他也说过,有些案件也许永远都破不了。当警察的头一年,她遇过一个和男朋友在旅馆自杀殉情的苏子仪。她奔到现场时,两个人已经断了气,手牵着手躺在旅馆的床上。那个苏子仪三十七岁,男的也有四十岁。她压根儿没想到一个人到了这把年纪还会殉情。他们都老得可以生出罗蜜欧和朱丽叶了,她心里着实有些被他们感动。依兰夫人是她当警察以来遇到的第二个苏子仪。她在房间的一个抽屉里找到一个档案夹,里面有一迭依兰夫人为客人排出的一个个命盘。她好奇地翻看那些命盘图。依兰夫人用铅笔在每张白纸上画了一个裸体的男人或女人,神情都有些诡异。十二星宿宫落在每个人身体的哪个部位,因他们出生的日子和时分而有所不同。你出生的那一刻,只要一颗行星和另一颗行星的轨道刚刚改变,也许只是挪了一小步,转换了一个角度,那么,你的命运就跟上一刻或下一刻出生完全不一样。每个人的一生似乎都写在这些命盘图里了。可是,星星都知道吗?她咬着小指陷入沉思。这些命盘图里会不会有一张是属于凶手的?他昨天夜晚是假装来占星的,还是他以前来过?假使他是头一次来,依兰夫人会跟他说什么?「你想知道些什么?」她是这么说的吗?不,她也许会先问对方的出生日期和时分。除非早有准备,否则,这一点是很难说谎的。又或者,这个谎言已经说了很多遍。就好像大克昨天突然问她,她是什么星座的,她很顺口就回答他说,她是蝎子。她早就已经变成天蝎座了。她也活得像一个天蝎座。她的生日是十一月十一日,一个新月的夜晚。这些年来,不管是谁问到她,她都能够毫不结巴地应答。她已经由衷地爱上这一天,偶尔会忘记自己本来是谁。她挤上小妖,把那些命盘图带回去办公室。雨一直没停,她初来乍到的那一天,也是下着这样的滂沱大雨。那天,死了一个女孩。6.第六感少女三年前的那天,天空下着大雷雨。她身上穿着橘色的雨衣,手边拖着一个小小的粉红色尼龙行李箱,一大早就来到特别罪案组的办公室。办公室空空的。她四处张望,一个人也没见到。她脱掉湿淋淋的雨衣,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行李箱搁在脚边。她低下头看了看,她脚上那双平底鞋都可以拧出水来了。她缩了缩脚趾,仍旧端正地坐着,眼睛探索着这片新地方。终于,一个穿运动鞋的办公室小弟走进来。她连忙站起身,冲他笑笑:「我是新来的,今天来报到。请问你有没有看到其它人?」那个长着一对蝙蝠耳朵的小弟好奇地看了看她,回答说:「他们出去办案了。」「那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吗?」「这个我不清楚。该回来的时候,他们通常都会回来。」她心里咕哝:「这算哪门子答案?」她只好坐回椅子上继续等待。这样又过了两小时。她索性把湿答答的鞋子脱掉。她的脚趾头都给雨水泡得皱皮。屁股坐得僵僵的,她站起身,光着一双脚到处瞄瞄。这里的办公桌几乎都是乱乱的,只有一张比较干净。那张桌子底下摆着一双黑色亮皮半跟鞋,鞋头别着一朵红色的玫瑰花,看上去很美。她一只脚丫伸进去,比在那双鞋子旁边看了看。一比之下,她的脚丫显得好大,整整多出了一排脚趾。她噘着嘴把脚缩回来,看看自己的脚。她的脚就是大。然后,她踮着脚尖晃到走廊。走廊另一端的一个房间关上了门,静悄悄的。她脸贴到落地玻璃门上往里看。里面黑漆漆的,她什么也看不见。她缓缓转过身来,挨在门边,嘴唇微颤,带着些许苍凉的深黑眼睛映出一种幸福的神情。多少年了?百转千回,等待终宵,她好像在人生边上走了一圈,终于又再见到他。她回到那个空空的办公室,蹲下去,从行李箱里挖出一本雷蒙˙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脚搁到行李上,坐下来开始看书。「她靠在我肩膀上哭。她并不是爱上我。我和她都清楚得很,她不是为我哭,只是一个女人到了刚好想流一两滴眼泪的时候。」她读着读着嘴边不禁泛起一抹微笑。窗外的雨终于停歇,漫长的一天已然过去。她肚子饿得贴了背,不时咕噜咕噜地响。她却不敢去吃饭,害怕她只要一离开这里去吃饭,他就回来。她不想错过他。这时,她听到走廊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他们回来了。她连忙把书塞回去箱子里,套上鞋子站起身,用手指爬梳头发。几个探员陆续走进来,没人说话,空气中笼罩着一股沉重的气氛。她只好退到一边,像个幽灵般站着。她看向外面,一个穿深灰色夹克的高大身影,越过寂静的走廊,走向那个房间。昏蒙灯光下,她看到他头发全湿了,疲惫不堪。她心中一阵震颤,眼睛不能离开他。这时,她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声音。「你就是那个第六感少女?」7. 特别罪案组她回过神来,看到大克。他方脸瘦长,脑袋和身上的衬衫全湿,一双眼睛微红,严肃地看着她。她仰头看他:「呃......我是白小绿,今天来特别罪案组 A 组报到。」他好像没把她的话听进去,继续问道:「你的第六感是不是很灵?」她皱了皱一双眼睛。这个问题她被人问过很多次了。她回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现在已经失去那种能力。」她看到他脸上乍露失望的神情。她等着他说下去。她在这里一整天了,除了那个大耳朵小弟之外,就没见过任何人。她很想有个人跟她句话,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告诉她,她应该做些什么。大克却没有再说话,无声地从她身边走开。她看了一眼办公室里另外两张生脸孔,两个男探员,一个年轻,看上去跟大克差不多,一个年纪比他们大,看上去有四十多五十岁。年轻的那个,一张娃娃脸,个头比大克小,脑袋却不合比例地大。「好大的一颗头啊!」她心里嘀咕。老的那个,脸上爬满皱纹,活像一个脱水的橘子,却穿得比大克和大头都要年轻。他身上一袭娇嫩的粉红色衬衫和一条绿色的低腰棉裤,脚踩一双最新款的荧光球鞋,那头乌黑的短发是染的。他那身讲究的衣服已经弄皱了,衬衫湿了一大片。他的穿著让她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已经不能再给她痛苦了。她瞄了瞄这三个男人。他们神情沮丧,彼此没交谈。今天肯定发生了大事情。可她是个新丁,没有人会主动告诉她。她只好坐回去她一直坐着的那把椅子里,无处安放的眼睛盯着窗外迷蒙的黑夜发呆。幸好,一只鸽子把她从这个窘境中解救出来。这只濡湿的灰绿色鸽子不知从那里飞来,停在外面的窗台,小小的脑袋好奇地贴到玻璃上,好像在看她。她回看牠。牠彷佛知道她在看牠。牠拍拍翅膀,在窄窄的窗台上来回踱步,似是表演给她看。她咬着弯弯的小指朝那只鸽子咧嘴笑了。她想起她过的所有日子里,总是遇到各种各样的鸟。其中一些,她甚至不知道名字。这只鸽子好像认得她,头抵住窗玻璃盯着她看。她伸出一根手指头去轻轻叩窗。鸟有所应答,爪子在玻璃窗上抓了一把。她看得出神,身后突然有个声音说:「你还不走?」鸽子展翅飞走。她回过头来,看到是大克跟她说话。她站起身。这时她发现,大头和脱水橘子已经不见了。「今天不会有什么事情,你明天再来吧。」她看了看手边的行李,本来想问他知不知道哪个位子是她的,她想把箱子留下。话说到嘴边,她的肠子隔着肚皮响起一串咕噜咕噜,吵着想要吃饭的声音,就连离她几步之遥的大克都听得见。她脸尴尬地红了,手按在肚子上。他说:「明天见。」「明天见。」随后,大克走了。她穿回雨衣,拖着箱子离开。她穿过无人的走廊。来到那个房间外面时,她看到了灯。房间的百叶帘落下。她的眼睛隔着百叶帘的缝隙偷偷看进去,一个暗影孤零零地罩在一盏昏黄的灯下,映出了轮廓,可她看不到那张脸。她经过了,又回看了一眼。他还没走。小妖在对街等她。她把行李放上车,坐上小妖。她的鞋子还没全干,她索性脱掉鞋开车。开到下一个街口。她看到前面拐角处亮着灯。她把小妖开过去。灯亮的地方是一家叫「花间醉」的日式居酒屋,门口放着一块写上菜单的黑板。这一带看来就只有这里还没打烊。她想起自己饿了。她把车停在外面,下车走进去。居酒屋的位子几乎都坐满了不睡觉的人。她嗅到了食物温暖的香味,肚子更饿了。她挤过桌子与桌子之间狭窄的走道,找了个位子坐下来,点了一个豆腐牛肉锅,一碗饭和一杯名叫「花间醉」的梅子酒。女服务生把食物端来,她捧起热腾腾的白饭,把牛肉和豆腐夹到碗里,三两下就把菜和饭扒光,酒也喝掉。随后她又点了另一杯「花间醉」。她脱掉鞋子,盘起两条腿,舒服地坐在椅子上,缓缓喝着酒。她的肚子终于安静了。她拿出那本还没看完的《漫长的告别》,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继续看下去。她很快追到结局了。她读了几页,那张书签从书里掉下。她一条腿放下来踩着她脱掉的一只鞋子,弯身想要捡起桌子底下的书签。一只多毛的大手早一步把书签检了起来还给她。8.直视内心「呃,谢谢你。」她说着抬起头,看向那只多毛大手的主人。她的脸亮了起来。「是你啊。」这时她才发现,大克原来一直坐在她旁边的一个位子,一个人喝着酒。她进来的时候太饿了,眼里只有能吃的东西,只看到这张可以坐很多客人的长桌刚好空出一个座位,根本没看到他。她不知道大克在这里坐了多久。他也许坐得够久了,肯定看到她刚才狼吞虎咽的样子。她悄悄把一双脚伸进桌子底下找回她脱掉的鞋子,心里嘀咕:「这个人真是的,刚刚为什么不打个招呼!却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偷看我。」「你的第六感为什么会消失?」大克直直地问她。她心里咕哝:「这头多毛瘦猩猩为什么老是追问第六感的事?很烦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