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片刻,她又说: “有一天,当你自由了,你再来找我吧。” 那天之后,她搬走了,换过电话号码,也换过了一份工作,不让他找到她。 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一定是上次错误计算了安全期。 她终于怀了杜苍林的孩子,可惜,她和他分手了。她不打算告诉他,她不想破坏他现在的生活。 她一个人跑到温哥华,准备在这里悄悄的把孩子生下来。她在这里没有亲人和朋友。她幸福地期待着孩子降临,他是她和杜苍林相爱的最后的凭据。 然而,当肚子一天一天的隆起来,她的情绪波动也一天比一天厉害。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那个狭小的公寓里,她常常独自饮泣。她需要一个丈夫,她的丈夫却是别人的丈夫。她是不是太任性了? 临盆的那天,她一个人背着一大袋产后的用品走进医院。她阵痛了整整二十个小时,孩子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她最需要丈夫的时候,陪着她的,只有医生和护士。 孩子在她怀里呱呱地哭。起飞半小时了,他仍然拼尽气力的哭。机舱里面的人全都望着她,露出烦厌的目光。 坐在后面的女人抱怨说: “吵死人了!” “乖乖,不要哭,不要哭!”坐在她身边的姜言中帮忙哄孩子。 “太太,你要不要帮忙?”空中小姐上来问她。 跟她坐在同一行的老妇说: “孩子可能受不了气压转变,你试试喂他喝点水吧,他会安静下来的。” 她向空中小姐要了一杯暖白开水,用奶瓶喂他。孩子把奶瓶推开,水溅在她脸上。 坐在前面的一个中年女人转过头来教她: “你起身抱他走走吧。” 她不是不知道可以站起来走走,但她根本没有勇气站起来,她不想让杜苍林看到她。 杜苍林的太太正幸福地怀着他的孩子。为甚么这个女人可以名正言顺地为他生孩子,而她却不可以? 他不是说过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她的吗?她走了之后,他又和她上床了。 男人能够碰他已经不爱的女人。她只好这样相信。 孩子哭得头发全湿透,睑也涨红了,还是不肯罢休。他使劲地抓住她的头发不放手。他为甚么老是要跟她过不去?他知道她为他受了多少苦吗?他就不能让她好过点。 “求求你,不要再哭。”她里着他,眼泪涌了出来。她恨自己,她根本不会带孩子。 今天是她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天;比起那天一个人在医院里生孩子更糟糕。她曾经以为那已经是最糟糕的了。 “我不准你再哭!”她戳着他的鼻子说。 孩子哭得更厉害,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她抱着孩子站起来。他的哭声变小了。机舱里每一双眼睛都望着她。她一步一步的走向杜苍林。 杜苍林望着她,不知所措。 她把孩子放在他大腿上,说: “他是你的孩子,你来抱他!” 他太太吓得目瞪口呆,流露出惊愕的神情。 机舱里每一个人都静了下来。 杜苍林用手轻拍孩子的背,在他怀里,孩子果然不哭了。 她很久很久没见过杜苍林了。她还是死不悔改地爱着他。他在她记忆里永存,思念常驻。 这一刻,杜苍林抬起头来,心痛地望着她。那心痛的表情一瞬间又化为重逢的微笑。微笑中有苦涩,离别的那一天,他为她盖被子的那一幕,又再一次浮现在她脑海。她忽然谅解,他不想她怀孕,不是基于自私的理由,而是他知道,她承受不起那份痛苦。 她虚弱地用手支着椅子的靠背,用微笑来回答他的微笑。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她的爱。只是,她也知道,他可以陪她走的路,不会有太长,也不会有太远。他是个必须回家的男人。 他永远不可以和她一起待到明天。 第八章: 晚上九点钟,中环California健身院的一列落地玻璃前,每个人都流着汗,忙碌地做着各种器械运动。他们是这个城市的风景,这个城市的风景也点缀了他们。 莫君怡在跑步机上跑了四十分钟,头发和衣服全都湿透了。刚来这里的时候,她不敢站在窗前,怕街上的人看她。后来,她习惯了。是她看街上的人,不是街上的人看她。过路或停下来观看的人,不过是流动的风景。 准备去洗澡的时候,她看见了姜言中,他在踏单车。十个月前,他们在飞机上相遇,他就坐在她旁边,帮了不少忙。 “姜先生,你也在这里做运动的吗?” “喔,是的,我是第一天来的,没想到人这么多。” “因为寂寞的人很多呢!” “你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瘦了许多。” “我天天都来这里,减肥是女人的终身事业嘛。你为甚么来?你并不胖。” “我有个好朋友,年纪很轻,却在马拉松赛跑时心脏病发过身了。” “所以你也开始注重健康?” “也许我怕死吧!”姜言中说。 莫君怡想不到说些甚么,终于说: “我先走了。” 离开California,她走路到附近的Starbucks,买了一杯Caffemocha,坐下来看书。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一个男人在她身边说: “在看《星星还没有出来的夜晚》吗?” 莫君怡抬起头来,看见了姜言中,他手上拿着一杯expresso。 莫君怡挪开了自己的背包,说:“最近买的。” “这本书是给小孩子看的。”姜言中说。 “对小孩子来说,未免太深奥了。” “是的,小孩子才不会想,无限的尽头到底在哪里?更不会去想,人是否可以任意更换自己的皮囊。” “如果可以的话,你想换过—副皮囊吗?”莫君怡问。 “当然希望,我想换一副俊俏一点的。”姜言中笑着说。 “我也想换过一副,那就可以忘记过去的自己。”莫君怡呷了一口咖啡,说: “有时候,我会想,会不会有另一个我存在呢?” “你不喜欢现在的自己吗?” “不。只是,如果还有另—个自己,那—个我,或许会拥有更多感情和肉体的自由。” “我从没想过有另一个自己。” “这是女人常常胡思乱想的问题。另一个我,也许很洒脱、很快乐,甚至会跟自己所爱的男人去抢劫银行。” 姜言中笑了:“会吗?” “也许会的,因为是另一个我嘛!” 莫君怡望着姜言中,忽尔不明白自己为甚么跟他说了这许多话。也许,他的笑容太温暖了,而她也太寂寞了。 莫君怡放下手上的咖啡杯,拿起背包,说:“这里要关门了,你住在哪里?” “铜锣湾的加路连山道。” “真的吗?我也住在附近,我送你—程吧。” “那谢谢你了。” 车子是她两个月前买的,是一辆迷你四驱车。从前,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喜欢这种车,那时候,她梦想的车,是舒适的轿车。 “我喜欢这种车。”姜言中说。 “虽然说是四驱车,却不能翻山越岭。这种车子,是设计给城市人开的。他们只是要一个翻山越岭的梦想。”莫君怡说。 她拧开了收音机,问姜言中: “你喜欢看书的吗?” “我是做出版社的,韩纯忆的书都是我们出版的。” “真的吗?她的书陪我度过许多日子。”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喔,对不起。我叫莫君怡,我也只知道你姓姜。” “姜言中。” 收音机播放着夏心桔的节目,一个女孩子在电话里说: “你相信有永远的爱吗?” 夏心桔说:“我相信的。” “你拥有过吗?”女孩问。 “还没有。” “那你为甚么相信?” “相信的话,比较幸福。”夏心桔说。 “你相信吗?”莫君怡问姜言中。 “嗯?” “永远的爱——” 姜言中摇了摇头。 “为甚么不?” “不相信的话,比较幸福。” 车子到了,莫君怡微笑着说: “在California再见。” 他们再见的地方,却不是California,而是在街上。莫君怡在车里,姜言中在车外。她调低玻璃窗,惊讶地问:“你为甚么会在这里?” “我有朋友住在附近,你呢?这么晚了,你—个人躲在车上干甚么?” “你上来好吗?”莫君怡推开车门,姜言中爬到驾驶座旁边。 “你在等人吗?” 莫君怡苦涩地笑了笑:“也可以这样说。这样吧,你陪我等人,我送你回家。” “听起来很划算,好吧,反正我的好奇心很大。” 莫君怡忽然沉默了。姜言中看到一个男人从一幢商业大厦走出来,登上一辆计程车。 莫君怡发动引擎,跟踪那辆计程车。 “他不就是飞机上的那个人吗?”姜言中说。 “是的。他叫杜苍林。” 十个月前,他到温哥华公干,回来香港时,跟莫君怡同一班飞机。当时的她,手上抱着一个刚满月的婴儿。那个婴儿哭得很厉害,他问她要不要帮忙,她却只是微微抬起头来,问他:“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糟糕?” 那个孩子哭个不停,莫君怡突然抱着孩子走到后面一对夫妇跟前,把孩子放在那个男人的大腿上,说:“他是你的孩子,你来抱他!” 飞机降落香港之后,莫君怡从男人手上抱回那个孩子,那天之后,姜言中没有再见过她,直到他们在California重逢。 杜苍林坐的计程车在北角一幢公寓前面停下来,莫君怡远远的留在后面,看着他走进公寓。 “他住在这里的。”莫君怡说。 “你们还在一起的吗?” “怎么可能呢?他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我们已经分手了。” “既然已经分手了——” 莫君怡反过来问他:“难道我不可以看看他吗?” “你天天也来?” “只是想念他的时候才会来看看。” “这是为了甚么?” 莫君怡惨然地笑笑:“我想知道有没有永远的爱。” 姜言中并不明白,这样跟踪一个旧情人,为甚么就可以知道有没有永远的爱?然而,女人是从来不讲道理的。她们的道理,就是自己的感觉。像纪文惠、她竟然会去寻找阿绿以前的女朋友,这是多么难以理解? “你有没有对—个女人说过你永远爱她?”莫君怡问。 “有的。” “后来呢?” “后来——”姜言中腼觍地笑笑,“也许忘记了。” “你说的时候,是真心的吗?” “是的,后来,环境改变了。” “能够让环境改变的,便不是永远。” 莫君怡忽然指着车外说:“他太太回来了。” 一个女人从计程车上走下来,匆匆走进公寓里。那是姜言中在飞机上见过的那个女人,她就是王莉美。 过了一会儿,杜苍林和这个女人从公寓里走出来,他们手牵着手,很恩爱的,好像是去吃东西的样子。 “我们走吧。”莫君怡的车子在杜苍林身旁经过,他看不见地。 “我的车子换了,所以他不会留意。”莫君怡说。 “喔。” “一个人是不是可以同时爱很多人?”她问。 “是的。” “明白了。” 莫君怡拧开了收音机,刚好听到夏心桔在Chan》节目襄说: “无限的尽头,究竟在哪里?” 她望了望姜言中,无奈地笑了。 车子到了加路连山道,姜言中说: “下次需要我陪你去跟踪别人的话,尽管打电话给我好了。” “谢谢你了。”莫君怡说。 姜言中可以陪她去跟踪杜苍林;陪她去追寻过去的承诺的,却只有她自己。 后来的一个晚上,莫君怡一个人坐在车上,车子就停在杜苍林的公寓外面。她没有看见杜苍林,却看见他太太王莉美神神秘秘的从公寓里走出来,钻上一辆在街角等她的车子。开车的,是个男人。 车子驶到了浅水湾一条幽静的小路上,莫君恰悄悄地跟踪他们。车子停在树丛襄,王莉美和男人并没有下车。莫君怡从车上走下来,走到他们那辆车子旁边,她看到王莉美和那个男人在车厢里亲热。 王莉美看到了她,吓得目瞪口呆,连忙把身上的男人推开。莫君怡看了看她,走开了。 “不要走!”王莉美从后面追上来。 “你是第二次把我吓倒了,第一次,是在飞机上。”王莉美说。 “对不起,两次都不是有意的。”莫君怡说。 “你会告诉他吗?” “我为甚么要这样做?” “只要告诉他,他便属于你的。” 莫君怡凄然说:“他从来不属于我,他是你的丈夫。” 王莉美难堪地站着。 “回去吧,那个人在等你。”莫君怡说。然后,她问:“车上的那个男人,是你爱的吗?” “是的。”王莉美说。 “你爱你丈夫吗?” “我爱他。”王莉美流着泪说,“你会告诉他吗?” “我爱他,我不想他痛苦。” “谢谢你。” “你用不着多谢我,我是抢过你丈夫的女人呢!” “现在我们打成平乎了。”王莉美说。 “你相信有永远的爱吗?”她问。 “我不相信。”王莉美抹了抹脸上的泪,哽咽着说。 然后,她转过身去,回到那辆车上,留下—个颓唐的背影。 莫君怡爬上自己的车,离开了那条小路。原来,一个人的确是可以同时爱着两个人的。爱情是百孔干疮,我们在背叛所爱的同时,也被背叛。或许,我们背叛了所爱的人,只是因为没法背叛自己。 如果是一年前,她看到杜苍林的太太偷情,她会很高兴;然而,这天晚上,她只是觉得悲哀。王莉美是第二个告诉她世上没有永远的爱的人,第一个是姜言中。 后来有一天,她在杜苍林的公司外面等他,杜苍林钻上一辆计程车。可是,那并不是回家的路。她在后面跟着那辆计程车,愈走愈难过。那是去她以前住的地方的路。 计程车停在她以前住的公寓外面,杜苍林从车上走下来,莫君怡把车停在对面。 他为甚么来这里呢?他明明知道她很早之前已经搬走了。 杜苍林在公寓外面徘徊,昏黄的街灯下,只有他一个人,哀哀地追悼一段已成过去的感情。他曾经跟她说:“我永远不会放弃你!”,他说的时候,是真心的。 多少时间过去了,她很想走下车去拥抱他,然而,那又怎样呢?他同时也爱着另一个女人。 她开动车子,徐徐从他身边驶过,杜苍林忽尔回头望着她的车。他看到她吗?好像看见了,也好像看不见。她冲过红灯,不让他追上来。车子驶上了公路,她终于把车拐到避车处,失声地哭了。 一辆计程车在她的车子旁边停下来,一个男人从车上走下来,是姜言中。 “你没事吧?”姜言中拍拍她的车窗。 她调低车窗:“你为甚么会在这里?” “我正要回家,看到你的车子停在这里,以为你抛锚了。” “我没事。” “可以送我一程吗?” “当然可以。” 姜言中把计程车司机打发了,爬上莫君怡的四驱车。 “你刚才看到我的时候,好像有点失望。”姜言中说。 莫君怡笑了笑,没有回答。 “是不是又去了跟踪别人?”姜言中问。 “你怎么知道的?” “这么好玩的事情,为甚么不带我去?” “下次带你去吧!” “真的还有下次?” “也许没有了。我可以去你家吗?我不想—个人回去。” “你不介意我的家乱七八糟吗?” “没关系,我的家也乱七八糟。”莫君怡说。 她很想要一个男人的怀抱,她想过新的生活。 可是,当她躺在姜言中的床上,她心里想着的却是杜苍林在她旧居深情地徘徊的一幕。 “对不起,我好像不可以。”她说。 “我好像也不行。”姜言中尴尬地说。 “你也有挂念着的人吗?” “从温哥华回来的那天,我碰到我以前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