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天我还在,她也不会听到不好的消息。” 韩纯忆很讶异,问叶永绿: “就是为了一句承诺?” “嗯。”叶永绿坚定地点头。 韩纯忆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男人。她有点羡慕纪文惠。如果有一个男人这样保护她,她也会感动,可是,她没有纪文惠那么幸福。无知的女人,毕竟是比较幸福的。 “韩小姐,我知道这个问题很笨,但我可以做些甚么赔罪呢?”叶永绿问。 “不用了。”韩纯忆说。 “不用?”叶永绿微微怔了一下。 “就当是我被你感动了吧。” “那真是谢谢你。” “你像是天使——” “天使?” “只报佳音。”韩纯忆微笑着说。 叶永绿傻傻的笑了一下。 第二天,姜言中约了叶永绿在Starbucks见面。 “你是怎样说服韩纯忆的?她竟然不再追究。”姜言中一边喝expresso一边问。 “我也没说过些甚么,其实她人很好。” “我知道。” “但你好像很怕她——” “哪有这回事?我是嫌她麻烦。” “她人很讲理啊!这件事你不要告诉文惠。” “我会了。” 叶永绿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转头跟姜言中说:“那边正在喝Frappuccino的女孩子,不是你以前女朋友的好朋友范玫因吗?” 姜言中望过去,看到范玫因正在跟一个男人喝咖啡。 “是的,是她。”姜言中说。然后,他站起来:“我们走吧!” “你不要过去打招呼吗?” “不用了。” 离开Starbucks,外面下着微雨,叶永绿上班去了,姜言中在附近找了一家小餐厅坐下来吃午饭。他有点后悔刚才走得太匆忙了,打个招呼又有甚么关系?他也想知道他爱过的那个人现在怎样了;然而,他就是没法面对从前的自己。 与这家小餐厅相隔一条街的另外一家意大利餐厅里,韩纯忆和纪文惠正在吃午饭。 “韩小姐,谢谢你请我吃午饭。”纪文惠说。她还是头一次跟韩纯忆吃饭。 “你有男朋友吗?”韩纯忆想听听她口中的叶永绿。 纪文惠幸福地点头,说:“我们一起六年了。他对我很好。” “真的?” “我们第一次上床的时候,他说,他会令我幸福,他一直也有这样做。男人在床上说的,不一定是谎言。我觉得自己很幸福。我不知道怎样说,总之,我觉得心里有一种满满的感觉。每天早上张开眼睛,也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纪文惠天真地说。 韩纯忆笑了一下,她面前这个女人,并不知道,世界之所以这么美好,是因为她有一个不让她听到坏消息的男朋友。 “既然他对你那么好,你们为甚么还不结婚?” “我想他更疼我。结了婚之后,我怕他会没有现在这么疼我,我是不是很贪婪?有时我也觉得自己很自私。” “也不是。”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叶永绿的感染,连她也想保护这个幸福的小女人。 “韩小姐,你有男朋友吗?” 韩纯忆微笑了一下。 “对不起,这是你的私事——” “没关系。我现在是一个人——” “你好像对爱情很没有信心。” “不,我现在仍然相信爱情。” “是不是你遇上了喜欢的人?” “他不是我的,但是,他让我相信爱情——他向我报了佳音。” 纪文惠离开之后,韩纯忆在那里坐了—会。雨停了,她走出餐厅。六年前,叶永绿是第一个找她签名的人。当地失望而孤单地坐在出版社的摊位时,叶永绿拿看书来,请她签名,说很喜欢看她的书。他是来向她报佳音的天使。六年后,他再一次向她报佳音,让她重新相信爱情。他和纪文惠,也是一起六年。世事为甚么总有微妙的巧合? “韩纯忆。”—个男人叫她。原来是姜言中。 “你为甚么会在这里?” “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我的办公室就在附近。” “噢,是的。我刚才跟纪文惠吃饭。” 姜言中吓了一跳,问:“你没对她做些甚么吧?” “我不是你想的那么凶吧?” “当然不是,叶永绿也说你人很好。” “你们很熟的吗?” “是旧同学。” “我没见过像他这样的男人。为了令女朋友幸福,努力地不让她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不完美。” “你觉得真、善、美这三样东西应该怎样排列?” 韩纯忆想也不想,便说:“当然是真,善、美。” “我觉得是美、善、真。” “为甚么?” “真实的东西,有时是很残忍的。” “你甘心活在一个充满谎言的世界里吗?”韩纯忆反问姜言中。 “我们本来就是活在—个充满谎言的世界里。” “好了,我不要再听你的道理。我的新书销量怎样?” “你要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韩纯忆想了一下,说:“好消息。” “销量非常好,已经登上了畅销书榜第一名,” “谢谢你。”韩纯忆叫停了一辆计程车,回头问姜言中:“那坏消息呢?” 姜言中摇头笑了一下。 “你笑甚么?” “你就是改不了这个缺点,你太喜欢寻找真相了,这样会不快乐的。” “到底是甚么坏消息?” “销量太好,书卖断了,来不及补货,要等一个星期之后才有新书交给书店。” “以后只告诉我好消息就行了。” “我会尽力的。”姜言中隔着车窗跟她说。 韩纯忆在计程车上微笑,从此以后,她也要听好消息。 回到办公室之后,纪文惠打了一通电话给叶永缘,告诉他她刚才和韩纯忆吃午饭。 “你们聊些甚么?” “就是聊聊男朋友的事。跟她吃饭很开心。” “那就好了。” “阿绿——” “甚么事?” “谢谢你,我觉得很快乐。” 纪文惠放下话筒,打开面前的小圆罐子,拿出一颗酸梅放进嘴里。这些酸梅是叶永绿买给她在办公室吃的。他知道她喜欢吃酸梅,总是知道她甚么时候差不多吃完,又给她买一罐新的。 这天黄昏的时候,韩纯忆觉得肚子有点饿,换了衣服出去买点吃的。经过公园时,她看到叶永绿一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捧着—大盒曲奇饼吃。 “你为甚么会坐在这里吃东西?” “是曲奇饼来的,你要试一块吗?” 韩纯忆吃了一块,说: “太甜了,好难吃。” “韩小姐,你真是坦白。这些曲奇饼是文惠亲手做的,她要我带回去请同事吃,可是,大家都不感兴趣。我不想她失望,所以要把盒里的曲奇饼吃光了才敢回家。” “你真是——”韩纯忆在叶永绿身边坐了下来,说:“其实你是在向她说谎。好吧,我来替你吃一些。” “谢谢你。” “上一次,你不是说过你愿意做任何事情向我赔罪的吗?” “嗯。”叶永绿点头。 “我想写你们的故事。” “我们的故事有写的价值吗?” “像你这种男人太稀有了。你不介意吧?”韩纯忆一边吃曲奇饼一边说。 “当然不介意。我们的结局会是怎样?”叶永绿好奇的问。 “我还在想。放心,我会给你们一个幸福的结局。” 叶永绿几经努力,终于把盒里的曲奇饼吃光。他捧着肚子站起来说: “糟糕,我明天可能跑不动了。” “你明天要赛跑吗?” “嗯,是校友会的慈善马拉松赛跑,我和姜言中都要参加。” “那么,预祝你们胜利。” “谢谢你——” “纪文惠会去打气吗?” “会的。” “那么你一定要赢,否则她会不幸福。”韩纯忆取笑他。 “我会加油的!我会是第—个冲过终点。” 比赛那天,叶永绿冲过终点时,忽然倒下了。 在急症室的长廊外,医生告诉姜言中,叶永绿的死因是心血管闭塞,平常可能没有病征。 姜言中不知道怎样告诉长廊另一端的纪文惠。她是从来没听过坏消息的。纪文惠远远望过来,姜言中低下头饮泣。 纪文惠贴在走廊尽头的玻璃门旁边,外面已经天黑了,她很害怕明天会来临。天亮了,她的梦就要醒了,她的幸福也完了。她的幸福,都是阿缘给她的。 后来有一天,她做了一盒曲奇饼拿去给韩纯忆。 “阿绿以前是不是找过你?”她问。 韩纯忆怔住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很多事情。我知道出版社的工作是他给我安排的。我知道我做的曲奇饼太甜,很难吃。我擅自在你的小说里加上自己的句子,令你很生气,阿绿一定是找过你道歉,不然的话,那天你也不会请我吃午饭——” “你甚么都知道?”韩纯忆很诧异。 “我并不是阿绿所想的那么天真——” “那为甚么——” “我装得那么天真,只是感激他为我所做的一切。”纪文惠抹去眼角的泪水,说:“多少年来,他为我筛掉所有不开心的事。从今以后,再没有这样的人了。” “我以前也有一个男朋友。”韩纯忆说。 “他也是替你筛掉所有坏消息?” “不。他喜欢把甚么也藏在心底。” “那你们为甚么会分手?” “我们吵架吵得很厉害。也许是我的问题吧。” “你有甚么问题?” “爱情小说写得太多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活在现实中还是梦想之中,我要的爱情,或许根本不存在。” “如果阿绿能够活着回来,我愿意和他分开。即使他不再爱我,也没关系。只要他活着。”纪文惠说。 “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韩纯忆说。 韩纯忆啃了一块曲奇饼,说:“这一次的味道刚刚好,不会太甜。” “谢谢你,韩小姐。可惜你太老实了,你说的谎言,没阿缘说的那么动听。” “是的,他才是天使。” “可是,天黑了,我的说谎天使要睡了。”纪文惠遥里着窗外的星星说。 第六章: “你觉得思念是甜还是苦的?” “应该是甜的吧?因为有一个人可以让你思念。” “我认为是苦的。因为我思念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是我男朋友,他死了。” “他不会想看到你现在这样的,他会想你活得快乐。” “是的,我的快乐常常是他最大的幸福。” “你最怀念他的甚么?”夏心桔问。 “他会为我筛掉所有坏消息,只把好的消息告诉我。他是我的天使,是来向我报佳音的。”纪文惠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她知道流泪是不应该的,阿绿不会想看到她这个样子。她用手指头抹去眼泪,又笑了起来。 “这支歌是送给你和你的天使的。”夏心桔说。 一支《平安夜》的钢琴曲温柔地从收音机里飘送出来。 纪文惠多久没听过这支歌了?她念的是教会学校,从前每一次唱《平安夜》,她也怀着圣洁和崇拜的心去唱。只有这一夜,她是怀着一颗哀伤的心去唱。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静享天赐安眠,静享天赐安眠——” 她从来没有细读歌里的每一个字,今夜,她一字一句的听进心坎里,这是《平安夜》吗?这支本来是颂赞圣婴降临,为世人赎罪的歌,今夜却变成一支安魂曲。 是的,天使总是要回到天上,阿绿给她的快乐,也是有期限的。期限到了,他就要离开。多么不舍,她也要接受这个安排。从此以后,过着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 阿绿走了之后,她没有去碰过他的东西。她不敢去摸他的衣服,不敢拿起他的书,她不想接受他离去的事实。可是,今夜,她心里忽尔有无限平安,她不再害怕了。除了她,还有谁更爱惜他留在世上的一切呢? 她把阿绿的衣服折叠起来放在箱子里。阿绿的衣服不多,都很朴素。她常常认为他应该穿得稍微讲究一点,如今他不在了,他的朴素,反而成为他的优点,让她怀念。 阿绿的书很多,她不是每一本都有看。今夜,她坐在地上,用手把书上的尘埃抹走。她无意中拿起一本书,是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他方》。书里面好像夹着一些东西,她把书打开,里面藏着一张照片,是阿绿和一个女孩子的合照。照片上没有日期,阿绿看来很年轻。那时候,她和阿缘应该还没有认识。那个女孩子笑得很甜,她身上穿着红色的护士学生制服。阿绿的手拖着她的手。这个女孩是谁呢?阿绿从来没有提起过这段往事。为甚么他从来不说呢?这张照片又为甚么放在书里,是巧合还是有某种意义? 第二天早上,纪文惠拿着照片回去出版社,问姜言中:“你认识照片中的女孩子吗?” 姜言中拿着照片看了看,说:“我不认识她。” 纪文惠失望的说:“你们是同学,我还以为你知道。” “大学时我去了美国念书。这个女孩子也许是他在那个时候认识的也说不定。” “那时候你们有没有通信?” “有的,阿绿常常写信给我,反而我很懒惰,很少回信。”姜言中不好意思的说。 “那么,阿缘有没有在信里提起这个女孩子?” 姜言中想了许久,抱歉的说:“这么久以前的事,我真的不记得了。” “那些信呢?你可不可以让我看看?” “离开美国之前,我扔掉了。” “甚么?你把阿绿写给你的信扔掉?” 姜言中尴尬的解释:“我这个人不喜欢收藏东西,我连以前女朋友写给我的情信也扔掉了。这样的人生比较简洁嘛!” 纪文惠失望地把照片放回皮包里,突然又想起甚么似的,说:“她当时穿着护士学生的制服,现在应该已经是护士了。我可以拿着照片每间医院去找。” “香港的医院这么多,护士又有这么多,这不是太渺茫了吗?你为甚么要找她?” “在阿绿的书里发现这张照片的那一刻,我有点生气。为甚么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呢?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他最爱的人,但是,他最爱的人会不会是照片中的女孩子呢?照片中的阿绿,看起来很幸福。可是,拿着这张照片多看几次之后,我又不生气了。我很想认识这个女孩子,我和她之间好像有某种连系。她知道阿绿已经不在吗?我想,我应该把这个消息送去给她。” “女人真的会做这种事吗?我是说,去找死去的男朋友的旧情人。” “这种做法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是我很想知道阿绿的一些过去。跟一个曾经和他—起的女孩子见面,对我来说,也许是—份慰藉。” 姜言中笑了笑:“假如有天我死了,我的女朋友也会去找我的旧情人吗?” “这个很难说啊!” “她们可能会坐在一起投诉我的缺点,然后愈说愈投契,后来更成为好朋友呢!” “这样不是很温馨吗?” 姜言中向往地笑了。那个场面不是很有趣吗?他死了之后,他的旧情人们坐在一起怀念他。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有一次,他上网时无意中发现一个“寻人网站”。 “你或许可以去“寻人网站”试试看。”他说。 “甚么是“寻人网站”?” “那是个专门帮人寻找失去联络的朋友和亲人的网站。你可以把想要寻找的人的资料、照片,甚至书信放上去。浏览这个网页的网友,说不定正是当事人或当事人的朋友。你去碰碰运气吧。” “真的会找到她吗?” “我不知道,但是,说不定她的朋友会看到。” “我会试试看的。” “寻人网站”的网址是.m。在网上寻人的人真多啊!这里有一个已经移民德国的女孩子寻找小学四年级的男同学,有—个香港女孩子寻找她在街头偶遇的画家。 纪文惠把阿绿和那个女孩子的照片,跟那本《生活在他方》一起放在网上。她用阿绿的名义刊登这段寻人启事,也留下了阿绿的电子邮箱,这样,那个女孩子说不定会愿意回覆。 每一天,纪文惠也会打开邮箱好几次看看有没有消息,可是,一直也没有回音。 已经是深秋了,她穿着阿绿留下的—件毛衣,每天晚上,坐在他那台电脑面前,等待佳音。 深秋时分,医院的病人特别多,尤其是外科病房,挤满了各种病症的人。其中一位老伯伯,名叫翟长冬,梁舒盈有空间的时候,最喜欢跟他聊天。翟长冬是个魔术师。他的肺癌复发,大概过不了今年冬天。他是个乐观的人,并没有自怨自怜,反而常常表演一些小魔术逗病房里的人笑。 一天午夜,翟长冬睡不着,梁舒盈走到他的床边。 “你为甚么还不睡觉?” “梁姑娘,你有想念的人吗?” “为甚么这样问?你是不是有—个?” 翟长冬微笑:“真的希望有机会再见到她。” “她是你旧情人吗?” “那是一九六八年的事。我在“荔园”表演魔术,其中一个项目是飞刀,那就是把一个女人绑在一块直立的木板上,然后,魔术师蒙上眼睛掷飞刀,每一把刀也不偏不倚的掷在她身边——” “我知道,我也在电视上看过!”梁舒盈兴奋的说。 “那天晚上的观众很多,我问台下有没有人自愿上台,一个女孩于立刻跑上台,她长得很漂亮。”翟长冬回忆着说,“换了任何人都会害怕,她却一点也不害怕。我的飞刀当然也没有掷中她。当我替她松开手上的绳子时,她狠狠的盯着我,说:“我恨你!你为甚么不掷中我?” “那后来呢?” “我没有再见过她。也许她当时很想寻死,却没有勇气自己动手,所以想找个人代替她下手吧。在我几十年的魔术师生涯里,这是我最难忘的一件事。我真的很希望再见她。” “她现在已经变成一个老婆婆了。” “但我会把她认出来。” “你为甚么想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