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胆-9

那一日，手冢的剑气扫荡了箭矢，月光重新泻入窗口，真田也得以看清窗口另一侧的状况。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忍足和幸村的对峙，生死之判就在眼前，真田和不二皆愕然停手。“说出你的条件。”幸村谨慎地放下剑，“倘若不想死，你已经自由了。”迅速意识到转机，不二紧接著喝道：“忍足，让手冢活著！如果你敢放下暗器，我会竭力杀掉你！”手冢有伤在身，受到刺激即会发作昏厥，突围希望渺茫。而此刻必定是难得的，且或许唯一的机会去救他。很多机会转瞬即逝，成败往往决定於是否能够将其捕捉。不二生命中两次捕获玄机，第一次将手冢带到青门，第二次将手冢交给迹部，精准而果敢，因此他无疑是聪明的，且至今聪慧依然。忍足无奈地笑：“看来为了活命，也要请太子放过手冢。想要手冢活著，不能没有迹部，因此……”“荒谬，要手冢活著何需迹部。”不二驳斥。“没有迹部手冢怎会决心离开朝廷？难道还有别人做得到？”忍足反唇相讥。不二怔住。纵然捕获玄机却依然无法拯救他，无数次，他挣开他们的援手，倔强而孤独地坠下深崖，他们可以为了夺回他而翻转天地，却扭转不了他心中的乾坤。他执著於自己的坚持，拒绝被别人看到软弱的一面，仿佛不再有人能够闯进他冻结的心，却不知咒语终有解除的一天，沈睡的利剑，封印的绝技，一夕苏醒。而他竟掉转乾坤突围而去，毅然脱离了他一贯遵循的轨迹。他们谁都没能动摇他的决心，但是迹部可以，只有这个人可以。“所以……太子，我只是想活下去。”忍足的指尖已经麻木，找不到触觉，仅凭全身的力量赌在那一钮玄关。“你和手冢都可以活著，迹部不能。”幸村语气坚决。“那麽没有商量，我数三下，或是太子答应放人，或是我人头落地，否则……”他握紧暗器，对准幸村的心口。“一……”幸村依然盯著忍足，脸色不变，手上的剑握紧了三分。他心里清楚，即使剑再快，逃过毒针的几率依然寥寥。但是依然有可能。忍足已是汗如雨下，想必痛苦异常，定会有精神的松懈和契机。他的思绪如同沸铁。“二……”忍足咬紧了牙，暗器在模糊的视野中颤抖。幸村手中二度加力，不二随即握紧了刀。阴阳判，即将注定每个人的命运。“幸村！”真田脸色苍白，竭力呼喊，“答应他，不要孤注一掷，你要活下去！”他活过了迹部几近致命的一剑，他活过了名毒鹤顶红，并一度逃离孔雀胆的鬼门关，他们同样逃过了自相残杀，他们曾经偏离初衷甚远，那麽什麽才是初衷？这个朝廷把你改变了，我要把你带回来。你我都没有变，只是都迷失了太久……被真田唤起，幸村眼中的杀机消失了，他看了看窗外冲天的火光，终於叹了口气：“去吧。”真田随即飞身跃下阁楼，眼看忍足脸上愈发明显的苍白不胜，不二近前握住暗器，持紧机关对准幸村，忍足终於得以松手，随即瘫倒在地，疲惫不堪。“太子，这不过是场买卖，你绝对不会亏本。”字字有如剪开胸膛，他的笑容愈加勉强，“将军说这不是他的兵，所以你太子之位也不保了，加在你身上的罪名不会比我更少。放了我为你顶罪，放了迹部景吾分散你兄弟的精力，也好减少你的负担。”幸村嗤笑：“你以为放走叛臣对我利大於弊吗？”“事到如今还有第二条路吗？”忍足自嘲地笑，“先竭力活著吧。”王府残兵已被戮杀得寥寥，将军放箭的号令挥下，但是弓箭手并没有动手，真田将军手持尚方宝剑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仁王将军冷冷一笑，下马行礼：“末将不是第一个告诉将军尚方宝剑不能乱用的吧。”真田正色：“本将奉太子令活捉叛臣，马军使率禁军前来，可有虎符为证？”“将军实在有耐心，始终按兵不动，本将先斩後奏，不过是怕将军错失良机。既然太子有令，末将不敢不从，犯人自可以交给太子领功，警告将军附近貌似有王府转移家眷所用的密道，可别让到嘴的鸭子飞了。”真田蹙紧眉头迎上他藏刀的话语：“真是有劳你了。将军，又或者，军师？”跨上马背，仁王朝著纷飞的战火片刻凝望：“他在前面帮我带兵。”言罢，策马疾驰而去。真田目送仁王远离，终於松了口气。马军使明知有阴谋，却并不硬碰不该触及的东西，见好就收，也顺手牵了他的把柄，如此心机，日後定会是个危险的存在。他看了一眼地上相拥的二人，抬手封住他们止血的穴道。手冢今日得以苏醒已是奇迹，形势危急易动气血，再度昏迷仍属寻常；迹部先後两箭皆不能顷刻夺命，只是二人失血过多，恐怕撑不了太多时辰。幸村看著二人惨白的脸色，思绪万千。他们是今日的落败者，谁知日後自己是否会步他们的後尘呢。身为皇子，注定一生逃不开名利缠身，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又有几人幸福，至高的权贵不过是芸芸众生所追寻的找不到真正快乐的童话。因此，此事焉知非福，终日痛恨这个注定的身份和地位引得多少人趋之若鹜，逼得他身不由己六亲不认，夺去了他身旁的一切真心，一旦太子之位动摇，同时粉碎的，还有沈重的枷锁。同时，真田也无须为了打破这重禁锢而与朝廷为敌了。顷刻间真田已经驾马归来，带来的马匹膘肥体高神骏异常，引得瘫坐在一旁的忍足不由得微笑，只因疼痛剧烈，无法脱口称赞。“多久可以落脚？”不二问向忍足。王府对他来说完全陌生，且二人伤势经不起周转；相反，忍足对王府和京城则是相当熟悉，也是唯一一线生存的希望。“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可够？”幸村质疑，即使有密道，满城禁军并不是可以轻易突破的。忍足笑道：“他们活不过半个时辰，倘若我不能突围，太子即可遣兵搜寻尸首。”“那就交给你，听天由命。你们的生死不再由我做主。”搀扶著咬紧牙关的忍足艰难上马，真田沈默片刻，开口：“多谢你这些年医治老将军。”忍足笑得艰辛：“还有什麽要谢的，一起说了吧。”“谢谢你指点迷津。”微微点头以示回应，忍足将手冢的剑背於身後，转向依然持著暗器对准幸村的不二：“没问题吗？”“还不快走。”不二喝道。最後环视一眼血染的王府，忍足攥紧衣衫，忍住钻心的痛楚，扶了马上昏迷的二人，大力催马，顷刻远离了混浊的尘嚣。凝望远去的背影，冥冥间，幸村念出不曾开口的话语：“保重，皇兄。”此刻的幸村，清冽安然，极强的包容力，浑然的高贵，这才是被誉为明君的皇子，才是真田眼中真正的幸村，他回来了。如果你我一众皆是无情之人，就不会於战前到此相会，忍足和手冢不会来此送死，你和迹部也不会因此丢了最宝贵的时机，还有王座。我们谁都有数不尽的机会让故事提前结束，并私吞天下最炙手可热的东西。然而我们都是傻瓜。我们每个人追逐声名，却谁都不将求於它。有很多事，即使明知会付出一生的代价，依然有人义无反顾。叹过红尘，真田转向不二，只见他眯起眼睛眺望著快马疾驰的方向，几分惆怅。这一别，再见已不知时日，谁知那些过往是否皆成云烟。“人已经放走了，可否传令起义军撤兵？”真田问道。不二撤回注意力：“别忘了草民还挟持著太子呢。青门埋伏於王府的传令军想必已死於屠杀，半个时辰之後，我自会将撤兵之令火速传於起义军。”幸村沈思片刻：“那麽这半个时辰里，孤家可否请教如何伪装尸首？”翌日，幸村带著迹部手冢二人的棺木回到朝廷。皇族和众臣皆领悟得到迹部没有死，幸村也无意对他们隐瞒。假尸体骗的不是朝廷，而是叛军和百姓。此刻正值朝中整顿，天子更替，天下反尘皆瞄准这个罅隙对王位虎视眈眈，朝廷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安宁。目睹二人脱逃的弓弩手被悉数秘密处死，并入战死者名列。此乃所谓废太子其因之一，隐瞒真相。只是，蒙骗了叛军便不能大张旗鼓地通缉，朝廷做好打算，派遣专人长年追杀迹部景吾。爱後余生（下）京城风沙四起，月隐星暗，灯火浑浊，黯淡了纸醉金迷的辉煌，轰轰作响的尖锐喧嚣笼罩於上空，铿锵的马蹄声践踏得大地震颤，太平盛世如同一场惊醒的美梦。迹部醒来之时头痛欲裂，唤不起回忆，四处一片漆黑，一度使得他错觉堕入地狱，惟有胸口的伤如同撕裂身体，他动弹不得，就像坠落崖底，陷入未知的恐惧，清醒地任由生死天命。他在身旁摸索，抬手触到温热。是一个人。他触到他的脸颊，温凉细致，唇如雕刻，昏死前留在指端的触觉刹那间被唤醒。是手冢，他还活著！迹部陷入难以名状的狂喜，地狱与天堂的对比，悬殊直可灼伤双眼。他连伤口也忘却，迫不及待翻过身去，随即痛得昏厥。再度醒来时屋内已掌灯，迹部看得清手冢与他席地躺在地窖，屋子的另一角，忍足仍在昏迷中。他急切想要知道发生了什麽，却无奈只有三个聋哑大夫沿扶梯出入，沟通困难。这种状况在忍足烧退度过鬼门关之後大大好转，他与大夫互相比划交流，随後传达给迹部。当得知他们竟然在御街第三条巷的药铺下之时迹部惊得险些跳起来，皇宫就在咫尺，头顶时而传来的嘈杂声必然是四下搜查的禁军，他们每日都与追兵一墙之隔。然而忍足胸有成竹，最危险的地方总是最安全的，何况禁军全无耐心跟聋哑人沟通。他们皆昏迷了大半月，举国传言迹部景吾已死，至此处境，隐没疗伤乃上上之计，即使有意东山再起，争夺天下也绝非朝夕，况且以现在的身体又干得了什麽。忍足以催筋断骨的伤势剧烈活动，叠加一路颠簸，使得他数日以来只能平躺在地不得动弹。“你不会乘机扭断我的脖子吧。”忍足看著尝试来回行走的迹部，笑得纯良。迹部皱起眉头，并不是没有冲动将这场害惨手冢的悬案元凶碎尸万段，可是正如他所言，他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他们本身才是凶手。“你将各处龙争虎斗用一味毒药串在一起，不是仅仅为了好玩吧？”迹部来到他身边，“给我个合适的理由，我饶你不死。”“我才刚刚庆幸自己不是第二个死於酷刑的御医，若是死於你手才叫我永不瞑目。”看得到迹部眼中杀意全无，他的笑容更深，“我只想看到风头浪尖也有人能够逃离那种诱惑的引力，哪怕一次也好。”这一次，纵然每个人都被卷入漩涡，越陷越深，初衷却甚为遥远。“我的父母当年深陷其中，而你们逃脱了。”其实，我们的愿望与世代王朝相比不过沧海一粟，但是我们为了它，几乎翻转了整个天下。迹部心中刺痛，昏睡中的手冢依然如同凌迟心头的尖刀，他侧过脸去：“看在你救了他的份上我暂且放过你，听候他的发落。”忍足表现得如释重负，将他交给手冢发落堪比上上签。手冢的箭伤不重，然则伤在旧疾，怕是会留下病根。相比之下深重的内伤则充满危险，据三位大夫诊断，长期昏迷的可能性上升至五成。然则忍足一口咬定手冢一定会苏醒。“那时他奇迹般迅速醒来并挥出天下无双的一剑，是因为记挂著你，也证明只要意志足够坚强他就一定会醒。这一次，万念俱灰也好，尘埃落定也好，他绷紧的精神得以松懈，想要醒来总会需要时间的。”迹部凝望沈睡的手冢，瞳中泛起忧愁，一句我只会害他受伤而已，引得忍足淡然地笑。我们谁都无心刻意伤害，我们通常执著於尽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却往往忽视了别人不一样的内心世界，和其间巨大的鸿沟。只是，我们不曾却步，也从不後悔。迹部的伤以惊人的速度恢复著，不日已行动无碍，他已经学会了怎样帮手冢换药喂药，也学会了如何与聋哑人沟通，几经磨合，终得以日落之後偶入庭院换气。夜色凉如水，他望著一弯新月，清冷淡然的月色撒在身上，就像指尖存留的质感。他闭上双眼，对著天空祈祷。我们都知道希望只存在於人间，却甘愿向著天空祈祷，因为人都是脆弱的，有太多的理由让我们恐惧：死亡，失去，我们手足无措地无奈沧海桑田，用最宝贵的回忆构建的堡垒，也无法抵御风中的未知，恐惧使得我们不得不寻找一个可以去信仰的地方，在未来的面前除了去相信，我们不再剩下什麽；然而人都是坚强的，纵然眼前能够让我们恐惧的未知依然很多，我们知道希望总会在某个地方，即使从来不知祈祷能否得到回应，我们都不曾放弃。我愿永世堕入地狱，如果能够换回短暂的天堂。冷风吹落了一地秋色，带来山冻不流溪的冬季，寒天催日短。灰白的苍穹之下，迹部将背影留给模糊斜阳，张扬著若有若无的落寞和坚持。每一天，他凝望手冢纯净而安宁的脸，期盼下一个轻吻将他唤醒。忍足已经可以起身了，有时会帮迹部给手冢上药，疏通气血，更多时候大胆地爬到上面抓药调制药酒，时常风雪归人，惹得迹部一边怒目，一边挡住寒气生怕手冢著凉。被喝斥老实呆在地窖，忍足笑嘻嘻地说，倘若哪天手冢醒来了，你忍受得了我跟你们一起分享喜悦吗？那一晚，地面上传来重雪折枝的声响，迹部为手冢的箭伤换药，拆开肩头的衣布，无意触发了一丝颤抖，他捧著药呆了片刻，随即看到羽睫颤动。风尘中浮浮沈沈的梦终有一天得以成真，开眼的刹那，他的世界豁然，宛如太阳腾空升起，光明和温暖的力量几乎顷刻将他熔化，以至於隐藏在黑暗太久的心太过荒芜，不知该如何去直面一眼的绚烂。他想要挑起最华丽的笑意，嘴角却不由自主搐动。手冢的神情依然淡定不带一丝尘世的喧嚣，当迹部溃不成军的笑颜映入眼瞳，他露出了微笑。“迹部，别哭。”心跳错愕，时空凝结，须臾刹那，已然天荒地老。傻瓜，你让我如何做得到……仿佛想要藏起毕生最难堪的笑脸，迹部一把拥住了他，任凭碰疼了伤口，任凭不争气地泪流满面。那时，忍足正站在一片圣洁的苍茫天地间，饶有兴趣地感慨谁将平地万堆雪，剪刻作此连天花。天地如同冰窟，两个人赤裸靠在一起取暖，纵然只是微温，却足以教人永不畏寒冷。他什麽都没有过问，身处何方，发生过什麽，他们是死是活。上苍让我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你，没有千军万马，没有王朝更替，没有风云变幻。我只要一刻的安宁，抛开纷纷扰扰，心无杂念。轻抚迹部消瘦的脸，他的指尖拢过的金色发丝零乱而耀眼。沿著他的肩膀，迹部紧贴他细致的肌理，轻吻著他的伤处。“我也曾在这里留下过伤口。那时我爱上了你。你呢？”扶过迹部厚重的绷带，他的声线愈是低沈，仿佛能够穿透胸膛，直撼心底。“夺剑的时候。”迹部回应微笑，就像回应一个天真孩童：“想不到你这麽轻薄就爱上别人。”“我轻薄的爱不是你能够以残忍杀死的。”心头触动，所谓的误会和隔阂瞬间粉碎，做尽了傻事，却终有人能懂他。想要对视琥珀般的眼瞳，手冢却将他拥紧，不愿放手。再也不会丢下他一个人，再也不把他丢在无尽的黑夜之间。迹部伏在他身旁，温柔的低语舔过耳廓：“最残忍的，始终都是你。”华丽的声线依然隐约著忧伤，然而，不再绝望。轻柔的呵气带来全身的悸动，湿热的血气喷溅在肩膀，迹部惊觉起身，慌忙想要去喊大夫，却被紧紧握住了手。手冢轻笑著，加重牵引他的力量：“没关系。”这样的内伤经不起太大的情绪动荡，太幸福，所以经受不起。为了这样的幸福，你我宁愿堕入地狱，不经意的喋血又有何惧。至少，请不要在这个时候离开我，让这一刻持续下去不向前走。十指交错，皮肤擦响，恍然间，他们被带回从前，朝阳燃亮了一线天堑，虹结窗框。不消时日，迹部的军队全部溃散，起义军再度被镇压，幸村也不再是太子，遣兵之权落入仁王将军之手，朝廷与他们微乎的情谊也消失了。如忍足所料，除了应得的斥责，手冢自然不准备拿他怎样；相反，他诚惶诚恐地接到了手冢分量十足的三拜谢恩。甚至，他乐哉地接受了手冢为他上药的请求，然後冲著迹部眨眼炫耀。给他上药是件大工程，胸口溃烂的烙印引起的高热曾险些要了他的性命，虽然很多伤口都会被时间抹去痕迹，但仍有不少注定留下终生的伤疤。这大概也是为什麽迹部始终不再向他动怒的原因罢。忍足的伤褪去大半的时候，仔细检查了迹部和手冢的伤势。那一天庭院枝头闹起无尽的盎然春意，尽争奢华。他对迹部说：“你有手冢的真气护体，伤势些许时日方可痊愈。只是手冢频频於重创中动用内力，已伤及筋脉气血，不得运功。”不得运功，无异於武功尽失。“结论是什麽？可治不可治？”“好坏消息各一则。好消息自然是可治，肉体的伤势可痊愈，想要治疗气血的损伤，务必疏理气机，使气清而平，平而和，和而畅达；勿逆其於气，勿扰思悲怒损於气，待其行於筋而贯於络，则通体灵动……”“别给本大爷背医书。”“好好……”忍足笑得牙痒，“也就是说将来的时日里，手冢不可动武，且悲愁易唤起旧疾，需要有人嘘寒问暖，贴心保护他。”更明朗些，他需要一个人，守护他的身体和灵魂，给他安全快乐的爱後余生，以此疗伤。眼看迹部持续沈默，忍足望天：“大少爷可想过合适人选？”遥望一眼枝间隐约的皇宫剪影，曾经只缺一步，他便登上万人之巅。“我已经不是大少爷了。”忍足於石桌倒酒，如同当年身处御医堂，只是不再摆著汝官瓷和九酝春。“这麽没有信心可不像你。手冢从来都没有迟疑过，你又有什麽好犹豫的。”听了这话，迹部忽地从石桌上爬起：“笑话，本大爷何时缺过自信。他因我而伤，我自会保护他直到痊愈，哪怕一生一世。”只是我给不了他一个衣食无忧的太平天地，我有案在身，追兵穷穷，即使寻到世外桃源，我也必定不甘就此隐匿一生。他与我同行，注定一生暗潮汹涌荆棘满地。即使如此，沿途浮云若是塌下来，我也势必为他撑住伤害。摸著下巴，忍足挑起眉毛：“如是说，坏消息也算是好消息，他的内伤可能终生无法痊愈，当然只是可能……”迹部脑门蹦起青筋，这哪里有好消息的成分。“这样，你们就可以一生一世在一起了。”如是说，他颔首微笑。其实也知道，即使没有那伤势，他们也不再会分开了。“可是，”不等迹部反唇相损，他话题一转，“你们怎麽赔偿我啊，炮烙和内伤是小，如今我的脸花得像棋盘，朝廷的通缉令还在，今後我大概要易容混日子了。”迹部愕然望著忍足脸上纵横的伤疤。他同样是个疯狂的家夥，纵然以举重若轻的姿态游戏人间，却三番五次赌上性命和岁月容颜，只为看一夕乾坤倒转。“……你脸上有伤很性感。”迹部愣了许久终於酝酿出一句答复，忍足笑容僵硬，分不清自己是该沾沾自喜还是掩面泪奔。迹部依然眉头蹙紧，他始终欠他太多。“你开价吧，本大爷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忍足终於满意地笑：“你和手冢都太好骗，我一己私愿，又不是为了你们。不过既然你和他都分别答应了，这账我就记下了。来日方长嘛。”懒得计较他骗取回报，迹部随口问道：“来日有何打算？”“不知道啊。”忍足漫不经心。翌日清晨，迹部不再寻得到忍足。黄历书，戊辰时，冲狗煞南，时冲庚戍，天赦，长生，驿马，宜出行。当晚，迹部於後院灌酒，据说那是忍足仿制苏合香的半成品，味道奇差，堪与河村酒家的酒水媲美。手冢站在他身旁，回想起数年以来唯一的援手和那一脸不恭和温柔，蓦然离去竟如指尖的风，叫人心底猛然抽空，纵然牵挂，只能将祝福埋藏心底。“实在惭愧，想不到他儿时也有过相似经历，心中却能平如镜水。”迹部放下酒杯，摇头：“倘若他看得开就不会回朝廷了。你和他一样，不过是找不到打开心结的机关罢了。”也正是心中有情有义，他才能够创造奇迹，才将你我一众推离自古难以逃脱的引力。迹部将盛满的清酒连杯抛向天际，听得一声瓷碎瓦散。干了此杯，来日再叙。他拿起解开封印的宝剑，青光闪耀，冷峻而纯粹的万煆精钢映著他蔚蓝双眼。手冢的零式以无剑胜有剑，并非仅以无形无常之剑大胜凡铁。凡人以无胜有，不过是无形无象；而他的无剑，胜负并非为己而求，而是著眼於天下苍生，排山倒海之剑气并非来自他一人，而是一切生灵的力量，天人合一，才是真正的无与有的完美结合，这样的剑最为厉害也最为仁慈。而这样的人，才无愧真正的一代宗师。然而，那一刻剑峰指向喉咙，他听到了挥剑者心中的哭泣。如今，此剑不再有剑匣。“当真只为我出过剑室？”“当然。”望著迹部欲言又止的样子，手冢愣了愣，想起了自己与不二的交锋。“上回镇压起义军，剑曾出一尺。”手冢的话根本没有入耳，迹部微皱著眉头，心不在焉：“倘若只为我而出鞘，今後请允许这柄剑为我保护你。江湖险恶，杀戮岂是你我所能避免的。”却听得手冢的嗓音低沈而坚决：“并非杀戮，剑本就是为保护而存在。”我始终不愿为杀戮而出剑，直到那一刻才知晓，剑即是守护。此剑因你而出室，为保护苍生，保护你。即使出了鞘，即使沐浴了腥风血雨，它依然是柄仁慈的剑。也正是你，解开了剑和灵魂的封印。待到细雨垂纤草，他们离开了药铺，挥别了一城的烟雨楼台。迹部身著布衣也遮掩不了高贵，只是浅浅的胡渣平添沧桑。朝廷私遣的杀手始终没有放过他，危机四伏，他们不得不跋山涉水，寻找容身之处。树绿荫浓时，手冢惊觉运功不再结气於膻中，以三成功力持剑易如反掌。正所谓精诚所至，迹部无疑是个称职的疗养师。他眉飞色舞喜言，今後舞剑可以不必分心去搀扶你了。只是他仍旧不许手冢下马。终日的逃亡，他一人牵著马缰，走过酒垆博塞；他们并辔而骑，踏过长河落日。他们不再有足够的银两畅饮九韵春。他们依然能够於落满霜叶的枫林吟诗舞剑。他们互相亲吻著对方的伤痕，一遍遍画下手心里的太阳。他们握紧烈火般的温度，肆无忌惮地互相索取。当太阳烫暖了皮肤，手冢问迹部是否还会去夺天下。被豔阳刺得眯起眼睛的迹部反问，你不问我究竟是为什麽而夺天下？“你说因为想要。”“那是我心中第二想要的东西。”迹部微笑著，撩拨手冢额前的发丝，“如果得知终有一日我还会东山再起，你会杀了我吗？”风吹得遍山幽草瑟瑟作响，绿波红尘般起起落落。危险的话题被触及，昔日他流著血泪拔出利剑指向自己的喉咙，那些无谓的死伤让他不惜耗尽青春去填补心中的愧疚，他的胸怀在於苍生，却不知将自身置於何处。然而手冢的神情平静如水，许久不动声色。“如果你还对当年引起的战乱有愧，去年你阻止了我，你已经不欠什麽了。”指尖摩挲他秀丽的下颌，迹部轻触他的薄唇，“罢了，就让它随风去吧，即使你无法从过走出来，将来的每一天，我也一直都在。”手冢回应著他，指尖梳理著他金黄的乱发，露出他高傲的额头，冥冥之间，他做出回答。“如果那时的朝廷需要改革，我会协助你。”那个时候，迹部有冲动仰天大笑。手冢国光，永远都懂得怎样让他最不华丽地丢盔弃甲。合著微咸，他们紧紧相拥，热吻至日落。这个世界就算再模糊，只要身边有你，我们的爱就能燃亮整个天空，永不天黑。转眼昔日纷争已在数年开外，王爷幸村对农桑武备官制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一并控制了骄盛的夷狄寇盗，终将朝廷解救於千丈飞瀑边缘。即使失去了王位，他在人们的心中永远都是明君。迹部像其他走江湖的剑客一样，习惯了粗茶淡饭，风餐露宿，也习惯了随时应付朝廷的杀手，凌乱发丝时而遮住眉眼，却始终遮不住凌人的王气，一如手冢清新冷峻的气息，无论走到哪里，永是光彩照人。许多东西都在变，许多人不再善良，许多承诺不再刻骨铭心，但是更多都还坚贞地保持著他们的原样。途经瓦肆，曲乐悠扬，不经意间唤起那个穿越红尘的傍晚，耳际的低语犹如永恒的召唤，牵引著浮光掠影般的过往，金戈铁马半壁江山，悲欢离合浮浮沈沈，转眼间雕栏玉砌已在千里之外，淡漠了一城明黄的繁华。他万乘之尊的地位，须臾只剩烟嫋。也知道，在他心中始终有著一个帝王的梦想，不仅出於不甘，更是一个王者对力量和征服的饥渴。是自己唤起了他的野心和血性，而他却甘愿舍弃最宝贵的几年青春，放下壮志豪情王图霸业，隐姓埋名浪迹天涯。而今，他们依然不得不离开这个小镇，寻找下一个未知的落脚之地。“委屈你了。”迹部一敛笑意，手冢的心中总是有太多责任。“谈何委屈，你有什麽对不住我的吗？”错开迹部挑衅的眼光，手冢回望瓦肆，满堂看客仍旧投入於说书先生的演绎里，他们神往传说，却不知传说的主角无家可回。“天下之大，你我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风尘中，迹部回身，温柔的笑意像轻吻：“与其徒然感伤，不如为我写一首歌，一首只为我们而唱的歌。”风华绝代，技冠群雄，你有太多的理由叫人迷醉，那一切却都不及你的坚强善良叫人心碎。这样的你只为我出剑，纵然写尽心中的感动，也纸短情长。至少此刻，我们的位置，就在彼此的身旁。手冢凝望著他，淡然地笑，他的笑容依然明媚而纯粹，历雪更清经霜更豔，一如铮铮的深情，不曾更改。“你我同写，我写上阙。”“如此急於沈醉在本大爷华丽的美技，嗯？”他握紧了马缰，他俯下了半身，他们於熙来攘往的市井接吻。感动永远那般熟谙，就如耳语间的颂歌，伴随著马蹄的碎响和残香，一路乘风流传。未问恩仇路，归去是何年，危崖飞雪初下，片片催容颜。偏忆江湖论剑，漫说英雄儿女，一世已结缘。曲里听从前，堪笑亦堪怜。情如戏，心如寄，梦如烟。琴箫忽地惊起，声声断心弦。红尘覆雨千番，青山绝域万里，剑气动云天。人海几漂泊，谈笑又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