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胆-6

幸村清秀的脸上笑容全无，鬼魅的危险气息弥散。　　“太子……”真田捂进胸口，血依然从指缝间汹涌，气胸引起的呼吸困难进一步将他的生命推向死亡警戒线。　　“把虎符交出来。”幸村的剑悠然出鞘。　　意料之中。　　“这种重要的东西，末将……”　　“我知道就在你身上。交出来。”　　剑锋逼近喉结，真田艰难喘著气，即使到了这一步他依然几分惊讶，该庆幸幸村没有直接杀掉他吗。既然早有把握他会随身携带虎符，那麽趁机杀了他，夺取虎符，并以杀害朝廷命官之死罪铲除迹部，一箭双雕，不是保全王位的完美之举麽。　　况且，以朝廷现在的局面，以幸村的性格和手段，这种事并不是做不出来。　　真田的手触到了虎符，重伤之下一个颤抖不稳，虎符坠落在地上。幸村分神的刹那却闻得耳旁风声，侧身避过，真田就见同样的飞刀呼啸而来，与耳边的墙壁碰撞得流火四散，叮光落地。　　而幸村，也没有完全避过。他的肩头已被划破，清晰化开了丝丝血红。　　险些忘了，这里仍埋伏有极其危险的未知因素。　　“幸村……有毒吗……”所说的，所想的，毫不掩饰，人果然都有心理防线接近於无的时候麽。幸村警觉地回头环视四周，一把架住俨然已经支持不住的真田闪进堂内：“先避开，你我完全暴露在外，太危险了。”　　退入忍足的药房，幸村拔出腰间匕首，狠狠剜下肩上的创口。药堂里有足够的药材，能够尽快处理伤口，也有能够解毒的药方。希望在太医和援兵过来之前，可以应付得了那未知的刺客；还有这毒，不会先要了性命……　　　（三十一）　　　　出城数十里後，迹部的马终於被砍了前蹄，身体落地的时候，他甚至可以听到胸口的内伤进一步撕裂的声音，意识挣扎在深渊的边际，止不住剧烈地呕吐，分秒如同漫长的几个世纪，都在那周身欲裂的毒性中煎熬。如果可以，真的想倒下去再也不起来了，免去折磨一了百了。　　尤其是，如果那腐尸已经是这个人；或者那个人已被投入死牢；或者有朝一日，他要亲手杀了他。　　可是，再怎样残忍的现实也不容逃避，骄傲的心不允许自己就这麽失败，不允许半途而废，不允许所剩无几的东西再被悉数剥夺。这一次，不可以再让他孤身一人陷入囹圄，如果连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就算将争得的几寸土地踩在脚下，又成就了几分功名。这条命，早在那一刻，就注定只为他而存在；而这一刻，更一定要为了他而活著。　　分明天旋地转眼前昏黑，能够直立已是奇迹，汹汹剑势来源於依然没死的躯体出於本能的挣扎；禁军精锐雪亮的剑点如雨下，他的双眼和刀锋泛著嗜血的微红，纵然剑法凌乱，王气逼人的强势始终。也许这就是所谓天生的王者风范，就算战死也要君临於此，何况此刻的他，持著活下去的信念，比任何时刻都要强烈。他有他的牵挂，就算只剩下一口气，也要坚持著，活下来。　　他说他是生命中的太阳，而今，他已经在黑暗里挣扎了太久。　　受尽煎熬的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始终学不会如何面对身边没有他的明天，他们日日相视，相望，分明看得到对方眼中心底的情绪，却不肯靠近彼此。　　明明只要能够看著他想著他就很满足，却连这点索求也成了奢侈。　　虫嗜般剧痛的身体时而涌出温热，暗红的血液沿著握紧长剑的手蜿蜒，杀红了眼的迹部已辨认不清哪里才是地平线，豔丽的色彩究竟是重伤剧毒下的幻觉，还是敌我双方的血花四溅，眼前禁军的数目翻了几番，继而人影模糊，仿佛幻化成风，血腥刺鼻，盘旋环绕凛冽锋利，却捕捉不到，杀伤不得。　　五感逐个丧失，眼前仿佛亮过刀锋，随之疾风被染上血色，身体同时失去重心，伴随著汹涌而出的湿热，想要抬起利剑予以还击，却讽刺地感觉不到哪里才是自己的手。肉体已经麻木失控，意识也在远去，他仿佛坠入无底黑暗的深渊，不停下坠，永无止境。　　可是怎麽可以就这麽死了，他还在……　　就在刹那之间，撼天动地的剑气横来，铺天盖地之势拨开乱剑丛林，禁军精锐无一不被推拒三米开外。迹部的身体落实在一个从未知空间突然出现的胸怀，温暖踏实，似曾相识。　　那般似曾相识的清瘦。　　　　仿佛暗夜的天空豁然开朗，脱缰野马般的意识被瞬间拉回。他竭力开眼，模糊视线里，果然寻不到雪亮剑刃，取而代之的正是那把残破剑鞘。艰难举起双眼，他看到了那张精致的脸，刀锋般的薄唇，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和强大。　　如果这是幻觉，那麽，就这样继续著，再也不要醒过来，未尝不是件好事。可是，他不是刚刚落入魔爪深陷於危难吗，朝廷会放过他？还是他敢於脱逃？幻觉成真的几率又有多少？那一瞬间，他看进了他的双眼，冷淡，不动如山，但是深埋的惊愕焦灼和痛心，那般深掩著不愿被人探知，只有他少王爷的洞察力和熟谙才能参透。　　原来，神明也会眷顾我们。　　但又何必偏偏挑选这样狼狈不堪的时候，自尊和骄傲迫得迹部几乎想要避开不愿直面，可是任凭由於激动而颤抖，身体却始终失控，只能瘫软著痉挛著，被他紧紧护著。　　“手冢护卫，属下奉命捉拿反贼，请勿插手，否则格杀勿论。尚方宝剑为证，先斩後奏。”禁军头目喝令。　　手冢移开落在濒死迹部身上的沈重眼光，将架在肩头的人进一步拥紧，义正词严：“倘若他有罪，我会亲自送他回刑部。但是现在，任何人休得再伤他分毫。”　　紧接著，兵马声纷拥，切原闯入阵间，无视禁军参拜，利刃直指手冢：“你居然真的会逃！你就是来救反贼的吗？我真是完全忘记了你反臣後代的本性。今天若不乖乖跟本将回去，你一辈子也休想翻身复名！”　　混乱模糊不清的视线里，迹部看不清手冢冰雕一般的面容无动於衷，却清晰触到坚定如铁的决心。　　“无论如何，今天谁都休想碰他。”　　　　混战一触即发。重重包围之间，名动天下的剑始终沈睡，强劲内力迫开领域之内的每一道剑身，他们的杀气靠近不得，他们的进攻入侵不得。剑鞘在众人面前划出如梦轻痕，分明没有纷繁眩目的花舞旋身，却堪比惊世的绝代风华，平静安然，清冷淡定，神秘间无形中震撼。　　天下皆知他武功了得，可是拖著半死的累赘竟仍可辗转应对数十个万里挑一的精锐。迹部的头无力地瘫在他的臂膀，整个世界充溢著他的心跳，他曾走火入魔，膻中有伤，经历了一夜暴敛，而肉体上的全部痛楚或许都远远不及心上的划痕，这一切几乎都是自己造就，而今他却支撑著这样支离破碎的身体和灵魂，放下了他不顾一切想要挽回的声名，出现在了自己身边。　　就算不去承认，在手冢出现的那一刹那，他的天空都豁然亮了。　　曾经肉体之间近得无隙，心都相隔甚远，以为再也不会走在一起了。　　分明知道，他会一直在心里，永不割舍。　　倘若得以突出重围，那些开不了口的，未曾说出的誓言，一定要让他听到，不错过。　　他们一定可以一同活下去的，没有人能够侵犯那神秘的领域，只要剑尚未出鞘，他就决不会输。他有自己的骄傲，强势不形於外而融於骨，圣洁而清高，仿佛不属於人间，又决非神明的冷漠无情，他有自己的坚持和信仰，必然不为命运动容的倨傲。这样的他才武得起那样强势淡然的剑路，才配得上名扬天下的颂歌。　　而这样他却背负著怎样的骂名和刁难经历一路苦难。　　如果可以，多想亲手撑起一个永不天黑的世界，那里，他与伤害无缘。　　可是，他却独自一个人熬了下来，而自己的几次危难，又都是他舍命相救，受尽牵连。　　究竟谁负了谁，谁欠了谁，是谁更心狠，是谁太无力。　　即便此刻，他拖著疲惫不堪的身体顶著罪名孤军奋战，自己却动弹不得，只能依靠在他扛了太多重担的肩膀，遍体鳞伤，疼痛至痉挛，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握紧了拳，努力控制嘶吼呐喊的冲动，眼前的一切却步步扭曲变形，清醒的最後一个瞬间，分明看得到他望著自己，凤眸间毫不掩饰近乎失措的惊慌。　　　　御医堂乱作一团。　　真田的伤势深重，好在仅仅是刺穿血肉，并没有伤动要害；而在太医眼中，幸村的状况才更加棘手。太子中的竟是名毒鹤顶红，皇宫上下只听说御医堂的忍足侑士曾成功解毒，此刻谁都没有把握能够保住太子性命。或许是因了幸村及时挖下创口的毒素，又或者依了身为太医所必需的丰富经验，毒效仿佛已经得到控制，幸村的痉挛和呕吐感总算减弱，口唇和指甲的青紫渐退。　　刑部调出更多兵马。军机处延续了孔雀胆鹤顶红连环案，现在连太子也中了毒，且钦犯迹部和手冢竟然同时抗旨拒捕，由於涉嫌勾结起义军，此案已经不再停留於命案层面，兴许会有涉及王位争夺的阴谋。朝廷已经率军前去封锁迹部王府，少王爷的大片势力蓄势待发，起义军又在此时一呼百应，眼看免不了一场王朝更替的激战，多少人即将战死沙场。　　而这些血污亡魂，不过是为著历史变迁铺了几块垫脚石。他们的爱恨喜乐并不比名垂青史的英雄廉价，每个逝去都会有属於他们自己的重要的人为之悲伤，可是刀剑无情，它们只懂得舔舐热血，不管他们有多少壮志未酬心愿未了，不管他们守著怎样的承诺承载怎样的深情。　　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无谓的牺牲终究不可避免。　　无论幸村还是真田，都见过尸横遍野的惨象，他们深知悲剧不会终结。　　真田於昏迷之间清醒的时候，胸口剧痛，脑海里仍抹不去尸骨的狰狞，眼前最先清晰的，是幸村依然青白的脸。　　“怎麽样？”两个人异口同声。　　突然同时诧异，他们究竟是怎样走到了互相对立的双方。　　　　（三十二）　　　　待到痛楚愈加清晰，意识模糊的迹部总算得知自己尚且有命。没有力气开眼，指尖微微的颤动便牵连了全身蚀骨的剧痛，他喘不过气来，胸口撕裂般的内伤如同刀绞，太痛苦，却说不出来，动弹不得，犹如被掠夺一空。　　鹤顶红麽，不愧为百毒的王者，每次都情不自禁要称赞，够狠毒。　　不过，真是愚蠢，就算再折磨，做不到顷刻即毙，就依然残留希望。　　肩头中毒的伤处有著难以名状的温暖流过，如同抚慰，叫人安心下来，迹部艰难开眼，不经意间，鲜豔的血色闯入眼帘。　　血……血不停地流下来……那种温暖的感觉，是血。　　迹部突然惊愕回头，他看到，竟然看到，手冢用自己的血给他洗伤口。　　豔丽的血，正从他的手腕汩汩倾泻。　　灵魂在嘶喊，疯狂地想要去阻止，艰难地想要付诸行动，手臂却只能抬起不可见的高度，一点，一点……　　看著他，看到他在看著自己，看到他混杂著英俊与秀丽的脸上毫无血色，他一定很累了，无论身体还是灵魂，都必定疲惫不堪了。不明出处的动力突然涌出，迹部握紧了他淌著血的手腕，摁紧了他的伤口，想要为他止血，温热的血沿著手臂流淌，竟如熔金般滚烫。　　他从暗惊的凤眸间看到了自己的映像。多想对自己冷嘲热讽一番，风华绝代玉树临风的少王爷也有如此不华丽的模样，面色铁青，虚弱的眼神犹如即将熄灭的微火，却仿佛极致地不甘，不甘於就这样目睹一幕幕的现实，却什麽也改变不了。　　明明……是要活著去解救他；明明是不要再让他受伤的……千言万语哽咽在喉间，胸口的伤处更加剧痛，喘不过气，不知是因了这伤势，还是愈重的心伤。　　而他，依然为著这样的自己，混乱了他清澈的双眼。　　不远处骚动声渐近，手冢错开眼神，压著迹部匍匐在地。　　“我们还没有突围。”压低了的声音，醇厚毫无杂质。　　　　这里是玉米地，一人多高的植株，纵然足以藏身，禁军火天火地的搜索之下依然危机四伏。他们既然在躲避，便是手冢已经挟著他成功突出了重围，可是却没能逃到绝对安全的地方。　　剧毒每耽搁一刻就多一分死亡的危险，他不得不抓住一切可以疗伤的机会，即使现在也是一样，被绊住了脚步。　　而迹部知道，自己能够得以有命，能够恢复意识，能够有力气开眼看他，定是因为他源源不断地将真气输给了自己。他的身体究竟能够支撑多久，前天为不二逼毒已经消耗了大半，之後也并没有得以修复，他就在这种几乎被榨干的状态下，一步一步，艰难地将自己从生死线往这一边拉。　　禁军的骚乱由远及近，继而由近及远，手冢绷紧的神经终於再次得以喘息，他不知道自己的精神是否会在下一次的威胁之间崩溃。　　突然被紧紧拥住，手冢错愕了瞬间，迹部的身体依然疼痛性痉挛，双臂却如此有力，紧贴的心口，被他失序的心跳震撼著。　　不经意间抬起手，回应一般，拥上他的肩膀，触到自己的血，湿热粘稠。　　听得到耳旁的轻呵。　　“我们……如果可以突围……”　　微乎，虚弱，却依然有著焰火的华光，他的声音，永远华丽蛊惑，就如魔笛般控制心智，无从抵御。　　那一刻，手冢甚至想要就这样拥著，让时间不要再向前走。　　风声太大，他紫绀的双唇微颤，是被吞没了声音，还是他愈加剧烈的痉挛，纵然想去分辨，终究还是移开了他，撕扯衣物扎紧伤口的时候，语调轻描淡写：“有我在，放心。”　　迹部听了，淡笑，很勉强，却不由自主。　　当然相信你，可是，後面的话……也罢，就留在突围以後，期待你，沈醉在本大爷久违的美言。　　我们如果可以突围，　　再大的困难，陪你一起面对。　　烈风呼啸，疾驰远走，丝毫不歉疚切断了湮没了卷走了矫情的承诺。　　风势之下，田间犹如浪涛翻滚。　　追兵仍在四下搜捕，而边际，禁军的後援浩浩荡荡。　　“好大一片田地。” 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辅国大将军仁王勒马，望著田间此起彼伏的风浪。　　“既然强调先斩後奏，格杀勿论，不择手段，那麽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吧。”枢密军师静静观察。　　“呵呵，很明显，无论如何都要干掉他们。”仁王戏谑一笑，“想到什麽大海捞针的好办法了吗。”　　“他们快还是风快？”　　　　　　突然之间，疾驰的风里传来警告。　　手冢嗅到了危险，立即停止运功疗伤，起身望去的瞬间震惊。　　浓烟滚滚，火焰瞬间蹿上一丈高。望著被烧红的半空，手冢攥紧了衣襟。　　至於这般赶尽杀绝？　　一定有兵将在田地边际把守，想要这样赶他们出来。可是以他们所在的位置，根本不可能出得来。以这时的风速，烧到眼前便是刹那的工夫；而他们的四面八方，依然是一望无际的田地。　　如果两个人一起，他现在的身体定跑不过风，葬身火海已成必然。　　仅仅一瞬，火光已经映上了他苍白的脸。迹部冷笑，朝廷倒是恩赐了好一个恢宏的涅磐，葬礼的场面尤其壮丽。　　如果这就是人类无能为力的宿命和归属，那麽自己的结局尚且不是最糟糕，起码在最後的时候，他肯放下全部过来。　　已经足够。　　“你走，替我活著。否则都会死。”　　手冢转过眼看他，冷冷清清，却隐约愤怒，仿佛被恶言中伤。　　“你明知道不可能。”他一字一字，坚决如铁。　　他在迹部的手心，画下一个圆，四周都是放射状的光芒。　　轻柔的触感，却犹如迹部心口的重重一击。　　太阳的戏言，原来他同样不曾忘记。　　仿佛回到原点，回到他们开始的地方，初夜的激情反复之间，一遍遍在他手心画下一个圆和四周的光芒，十指交错，地老天荒的手势握紧他们的太阳。　　曾以为那些美丽而遥远的过往，再也回不去了。　　艰难对准焦距，看清他的眼里，没有畏惧，没有迟疑，明朗而坚强。　　他冲向燃烧的边际，摘了火种，迅速反方向折回，点燃了身後下风方的一片植株。烈火轰然而跃，犹如升龙。　　那个瞬间，他们被火焰重重包围。　　漫天的流火纷飞，华丽而伤感，他被火光映照著，光彩耀人。　　汗水混著炭灰流淌，花了他白皙的脸。他本是天下最圣洁纯净的存在，可是他们却毫不怜惜地弄脏他，血污斑斑。　　即使如此，劫难也并没有将他的双眼染上憎恨，他的正直坚强，没有泯灭半分。　　没有丝毫泯灭的，还有他们之间的纠葛。他们纠缠在龙争虎斗之间，就算背道而驰，就算不可能在一起，可是他们都知道，他们早就给彼此烙著刻骨铭心的痕迹，他们从来都不曾分离。　　如果这是生命的最後一刻，那麽定要将这深情传递；一生的悲欢起落都因了他的存在而有意义，就算呼吸和心跳会随著生命而终止，爱他，依然要持续。　　迹部突然拥紧了他，深吻，疯狂地掠夺，就算他明明喘不过气抬不起臂膀，就算这样会耗尽他最後的气力，就算下一秒会死。　　恍然之间，他同时拥紧了自己，唇舌交缠，激烈地回应。　　这一次，不是幻觉。　　　　被烈焰隔绝的一方空间，纵然浓烟滚滚，却明媚地灼眼，宛若舞台亮起谢幕的灯火。他们近乎忘情地热吻，千般绝望万般缠绵，也许下一秒，他们会同时腾起今生最耀眼灼热的光芒，昙花一现地华丽绚烂，随後灰飞烟灭。　　世代王朝都是这样生生息息，刀剑穿梭，情思纠葛，却没有不终的曲不散的席；面对生死明灭，纵然能够看得轻云散风聚，他带来的热恋曾燃亮最灿烂的天空，难道历经劫难最後的下场，竟是化作燎原过後残破光秃废墟之间的一抔尘埃。　　如果到头来，晶莹剔透的美丽也不过是为了被残酷地肆虐，那麽当初何必编织矫情的戏幕。　　不容质问，火燎的炙热扑面，撕裂般的刺痛，炼狱就在眼前，身後的火势同时朝著下风方蔓延。气体呛了喉咙，嫋嫋烟熏之间空气缥缈变形，朦胧里，手冢挣脱了他，架起他，退到方才点燃的地方，随著风的推动，那里早已被烈火舔舐成灰烬，失去了可燃物，再也不会燃烧起来了。　　面前的火龙戛然止步，低头寂灭，宛如臣服。　　分秒的罅隙，阎罗都没有吓倒他；舞台，也仍未谢幕。　　涅磐，依然是古老的传言，殉情这样美丽的童话，符合迹部华丽的美学，却不符合手冢执著的信念。以为他终於会在临终一刻浪漫和辉煌，原来依然是身临绝境也不曾慌乱绝望的从容智慧。果然无论何时都不可用常人的思维去衡量他，这样的他，除了叫人义无反顾地去爱，还能怎样。　　迹部被他用衣物的碎布捂住了口鼻，却清晰听到，他被呛得剧烈咳嗽，急喘，呼吸困难。　　“坚持住，我们离开这里。”　　如是说，他小心护著迹部的伤处，咬牙起身。周围仍是火燎的灼热，漫天浓烟滚滚，追兵即使近在咫尺也寻不见。他握紧他的手，一步一步，迈入未知，危险，和希望。　　　　（三十三）　　　　田边，禁军追著火势巡逻，眼看庄稼一片大好收成却顷刻灰飞烟灭，不知有几人心中痛过一刹那。可惜一路上，火烧到的地方，并没有见到他们的目标从边际逃奔而出。　　最终，火势总算在农家和官兵的拼死相抵之下被控制，仁王将军率军踏入废墟，寻得遍野禁军精锐的焦尸，那些真田和切原的兵将几乎全都成了陪葬，焦黑狰狞的面孔无一不去刺激感官和灵魂。　　“一具一具找吗？”对著面前的惨象，仁王不由得皱起了眉。他们只不过是要缉拿两个要犯，却毁了多少无辜生命，怕是一具一具翻找尸首的不仅是他们，还有等待耕夫的织女和被征了男丁的老妇。　　可是即使做到这一步，都依然没有达到赶尽杀绝的目的，声名地位的攻守，流尽了世代的血。　　“他们一定是死了吗？”军师不动声色。　　“也许是向著大火冲了出来，朝反方向逃了。”仁王嘴角浮出一丝自嘲，那麽大的火势，又能有几人能活著冲得出来。　　但是，也并不是没有可能，谁知道奇迹会不会发生。　　“那就率军向反方向巡查，如果是冲了出来，那样的伤势跑不了多远。”　　　　　　手冢架著迹部走了很长时间。　　身後已经完全没有了追兵的动静，在城外游击周旋，禁军不可能是青门门主的对手。　　可是现在的他，因了缺氧和浓烟的侵蚀而头昏脑胀，喉咙早已被熏坏灼伤，火燎地疼，身下过度纵情的惩罚始终清晰地撕痛。身体的虚弱程度早已超越了应该卧床不起的限度，依然不得不咬牙苦撑。　　他把迹部仔细放下，跌坐在他的身旁，气喘吁吁，筋疲力尽，眼前浮现轻度的重影和幻觉。　　迹部早已再次陷入深度昏迷，他在急喘，疼痛性痉挛没有好转，口唇和指甲的青紫更甚。血干涸在他的脸上，撕裂了他的唇瓣。　　尽管在大火中仔细捂住了他的口鼻，浓烟的侵袭也不可能完全阻挡。一路上寻不到可利用的水源，手冢已经渴得要死，喉咙针扎一般刺痛，他清楚，迹部一样也需要水，他们同样几近熬干。　　毫不犹豫，他挽起袖管，向著手腕的伤口一掌劈下，汩汩的鲜血润湿了迹部的口唇。望著失去意识的迹部本能地汲取流体，高贵华美的脸上沾满血污，手冢皱著眉头，迹部是个注重仪表的完美主义者，定不允许这样狼狈。伸手想要为他擦净，却看到自己的手更加污浊不堪，鲜血，炭黑，不禁无力垂下。　　待到迹部的急喘平息，手冢再次扎紧创口。血沾得到处都是，他俯下身，仔细舔去迹部嘴边的血迹，小心翼翼。　　脑海中，挥不去前夜的纠缠反复，迹部忍住愤怒和绝望，倾尽温柔，没有做出任何粗暴残忍的举动。他贪恋那样的似水温情。他发誓要忘了曾有的幸福，他告诫一切都已经结束，他说他们不该属於彼此，可是当开眼醒来的刹那，迹部不在身边，赫然发现，自己的心也被带走了。　　启明时分恍惚的记忆里，迹部紧紧拥著他，力气很大，直教他被他的心跳震颤，寂寞的节奏，隐约了心碎的悲哀。朦胧之间，他听到，他在哭。　　从何时起，一代天骄的少王爷的脸上再也寻不到了快乐，是谁害的。手冢拥紧他，心如刀割。　　当得到迹部被出卖的消息时，他毫不犹豫地闯出了刑部，从皇宫一路追到城外。明知这一举会将他一路的艰辛粉碎，依然义无反顾。回想起那个二者必选其一的抉择降临的时候，他头也不回，讽刺到鲜明，直可刺伤双眼。　　斯水犹寒，冻结不了他们之间的牵绊。明知心里最重要的是哪一个，可是声名是世家的，当附加了责任的鞭笞，扛上了良心的谴责，他作茧自缚，无法解脱。只是，当众奚落他也好，给他难堪也好，说他出卖身体也好，说他为了声名什麽都做得到也好，他都可以忍受，他补偿不了他，就算身为悲剧的肇事者伤害的制造者所应得的惩罚。　　　　你怎麽对我，那是你的事；而我的心意，从未改变。　　情债我还不起，我会用命来还。　　　　真气已消耗无几，一旦力竭，便是生死边际。如果这就是欠他的，那麽都还给他，毫不保留。　　手冢扶正迹部的身体，怀著死的觉悟，摒除了全部杂念，将真气缓缓输给他。已经是第三次逼鹤顶红，他对要领了如指掌，方才一路本就不断为他疗伤，且这次中毒似乎比前一次轻，若是不出意外，绝对可以保住他的性命。　　而随著运功过程的深入，手冢愈加感到不适，胸口的憋闷分秒倍增，滚滚浓烟对他的侵蚀远远超出了料想的程度，此刻体内宛如火龙蜿蜒，肆虐灼烧吞噬，一寸一寸，撕咬蚕食他的身体。　　只是，比起心上的千疮百孔，这点痛楚，还是可以忍受的。　　　　　　逼毒的过程漫长而煎熬，呼吸困难的折磨毫不留情地剧增，咬紧了牙，优秀的克制力终於也无法控制痛苦神情的流露，他的手心贴在迹部的心口，微微颤抖，仿佛牵动了彼此的灵魂，牵引著他的心共振，迹部终於从重度昏迷之间挣脱，开眼的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他倍受折磨的神色，竟如利刃刺入双眼。　　思维呐喊了千万遍，直到声嘶力竭，几个音节终於艰难从他的口中吐出，断断续续连成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名字。　　“手冢……”　　大约天下不会再有如此能够使得手冢欣喜若狂的声音，此刻能够醒来就意味著生命危险降低了大半。他回过神来，不经意间流露些许惊喜，只是一瞬而已，他的表情早已失控，上下两排牙齿仍然因了疾喘而打架，泛著青紫的薄唇微颤。将一切看在眼里，迹部心中犹如刀绞，灵魂不停地嘶吼，想要阻止他，可是三番五次，只能看著他近在咫尺，却伸不出双手去保护，仿佛身体被封印。　　不由得分秒的耽搁，手冢咬牙，不去看迹部毫不掩饰的惊慌，重新回到运功的状态，宛如与世隔绝。纵然他的真气以可见的速度淡化了剧毒带来的痛苦，迹部却丝毫没有轻松下来，手冢愈加散乱剧烈的喘息，竟如乱针刺入心尖。他怎会不知手冢现在身体的情况，又怎会不知运功透支所带来的危险後果，这样的持久战，根本就是步步走向毁灭，尤其是他膻中的旧伤，根本就是最危险的潜伏因子。而事实上，膻中的隐隐痛楚早已多次提醒手冢，此刻早就达到了崩溃的边际。　　犹如匕首突然捅进心窝，剧烈的疼痛使得手冢控制不住呻吟出声，血从口中汹涌而出。那一刹那迹部仿佛粉碎了封印，双手撑住了他失衡的身体。　　“够了，停下！”他撑住他的双肩，想要咆哮，声音却依然微弱得几乎被风带走。　　　　突然一怔，他不可置信地低下眼神，手冢竟然点了他的穴道，封住了他全部的言行。只见他气喘吁吁，把他的手放下，将他的身体撑起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後狠狠抹去唇边的血。　　“坚持住。”他说。他晚锺一般低沈深厚的声音竟然喑哑如斯，颤抖，嘶哑，刺痛了迹部的耳膜。　　开不了口，说不出话，他凝望著他伸出双手，送出真气的刹那，迹部心中有著被沈重一击的错觉，就那麽看著他，神色愈加失控扭曲，不时地吐著血，却从未中断真气的输送。　　他知道那是怎样刀割一般剧烈的痛楚，早在为不二逼毒的时候，这伤就使得手冢一筹莫展；而今，他就是抵著那样剧痛的内伤在运功，一如将胸口迎上刀锋，然後置若罔闻地向前走。　　可是，他却只能眼睁睁看著，分秒都是煎熬，他在用另一种手段杀他，毒效越来越轻，心却越来越痛，痛到无法承受。泪水终於遏制不住地汹涌，与他呛出的血滴一起，随著疾风四散；水雾朦胧了的眼前，他汗如雨下，他剧烈地喘息，他咬紧牙，他的拳头攥紧，指尖发白。　　又是一袭猛烈的痛楚，手冢的身体跌落在迹部的怀里，湿热粘稠的血喷在他的身上。即使怎样不想让迹部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痛苦的一面，此刻却根本支持不住，不知这样的折磨何处才有尽头，自己又能撑多久，只是，趁著自己有一口气在，能为他做多少，就做到多少。　　他抓紧了迹部的肩头，撑起身体，不忍直视他流泪的眼和充溢的心酸，生怕因了留恋这种牵挂而贪生怕死。　　“别哭。”　　两个字，已经耗尽了他的气力，呼吸不能的折磨难以名状，胸口依然犹如深嵌著一把刀在搅动，双眼无法聚焦，面前英俊的脸看不清晰，意识处在崩溃边际，此刻，没有声名没有列祖列宗没有子孙後代没有护卫门主没有朝廷青门没有明日出巡没有莫须有罪名，脑海里只残留了要让他活下来的唯一的念头。　　　　（三十四）　　　　继续给他输送真气，血刹那就咳了出来，撑著他的肩，撑住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和灵魂，抬起头来，看到他泪流满面。手冢看到那双睥睨众生的双眼之中无法测知的痛心，看到了爱的真相。　　即使他们相隔甚远，他们的心，也是对方的。　　靠近他，就靠近了痛苦；而远离他，就远离了幸福。寻不到快乐的支点，在失衡的人间，暗流汹涌，险象环生，就算自身难保，始终把他凌驾於自己的性命，从未狠下心离开他，他从不曾孤助无援，因为定会有人抓住他的无力双臂。　　从未忘却太阳的誓言，决不将他一人留在黑暗之间。　　“支持住，相信我。”　　他把沾了血的手放在他的胸口，遏制不住地颤抖著，画下一个圆，和光芒。　　随後，他把手心重新贴於他的心窝，咬牙忍住胸口撕裂般的剧痛，挺住窒息的折磨，重新传输他殆尽了的真气。　　而迹部，绝望而痛苦地闭上眼去，不忍看，不愿看。手冢艰难的喘息犹如万道弩剑刺穿迹部的心，这样的痛楚，肉体上怎样的伤害都无法比拟。在这个时候封住他的言语和行动，把爱传递给他，却在他面前吐著血，步步消亡，太残忍。　　他们双方都不止一次面对咄咄逼人的现实无能为力，挽救不了爱，挽救不了快乐，挽救不了重要的人；就算做得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命运降临神佛当道，难道除了苟延残喘，就只有拼得灰飞烟灭了吗。　　讽刺的是，说是命运和现实的残酷和不可抗拒，倒不如去追溯始作俑者，那时才会发现，造就了这个局面的，正是他们自己。　　这样的悲剧，何时才能终结。　　　　夕阳西下，夜幕方才降临，青门基地边缘，放哨的人听到丛林动静，握紧武器摒住呼吸，却在来者现身的刹那，愣了，呆了，随後脸色大变，失声高呼。　　“门主！！！”　　迹部遍身血污，脸色发绀，怒目斥责：“慌什麽！快去叫医生！”　　被他横抱在怀里血迹斑斑的手冢，昏迷不醒，面色凄惨，干涸的血和烟尘花了他瘦削的脸，就如刚从坟墓里掘出一般。　　而那一声惊呼也几乎将该来的人都唤来了，先行冲来的几人在看到手冢的刹那脸色转白，随後撞开了迹部，将手冢揽了过来。　　不二随後现身，看得出他已经恢复得相当彻底。　　“怎麽会这样？”不二脸上从容柔和的笑容凭空消失，他把了手冢的脉，脸色骤变，“快，马上送到乾医生那里，片刻不得耽搁！”　　少当家越前赶来的时候，正看到众人护送著上任门主赶往基地核心。望著不成人样的手冢，越前的眼神静默了几分。　　迹部冲过来的时候被越前拦住，不禁急恼：“让开！”　　“马上解释清楚，否则休得再靠近门主一步。”　　“跟我唠叨什麽，还不马上去关心他。”　　“才不到两天，他怎麽变成了这样？”不二逼近，眼光凌厉愤怒。　　“别拦我，我会解释给你们听的。”迹部想要闯过去，不二出手，但是几次过招便可以试探得知，迹部一成功力也使不出，他的内伤非常严重，喉咙嘶哑，遍身剑伤和撕斗的痕迹，与手冢一样满面炭灰和血污，他们应是一同逃出来的，是因为自己越狱的事吗。　　不容多想，无需多磨，迹部几个回合就熬不住了，鹤顶红的毒和真田风林火山一掌的内伤被手冢治了八九不离十，虚弱的身体却依然经不起任何消耗，以现在的状态，动武是最不明智的做法。　　可是想守在他的身边，片刻都不再想要离开他。　　“让我见他。”迹部说，嚣张霸气的帝王声线一如命令，不容违抗；可是没有上扬，压制了很多，平添几分恳求。　　越前最终点了头。　　下属的头目喝道：“把他的手绑起来，带他去门主那里。”　　　　幸村穿过琼楼玉宇镏金画舫，回到了东宫正殿。一天下来耳边除了轰鸣只有嘈杂，实在想要求得几分清净，於是喝退了所有贴身侍卫，诺大的殿堂空旷死寂，龙蟠凤舞的青铜烛台上点点微光小心翼翼摇曳著整个东宫正殿的投影，幢幢烛影之间，幸村步步走向内殿。　　需要去考虑的事太多，他强行将脑海清空，保持一片空白，只求片刻彻底的歇息。然而，身後突然由远传来脚步声，於空殿之间来回震荡，歇息已是奢求。　　“孤家有旨，今日任何人不得踏入本殿，马上出去。”　　清冽平和的口吻，命令的气势浑然天成，只是并没有阻止身後的脚步，回声愈加清晰。幸村回转过身，看到真田。　　意料之中。幸村不形於色，语调平平：“殿前将军，莫非你手下的御林军都已成了摆设？”　　“非也，只是相比於太子的命令，御林军更习惯听令於末将而已。”　　“将军深得人心，孤家自叹不如，只是夜色渐深，将军是要孤家亲自把你送出殿门吗。”　　真田拔出长剑，直指幸村喉咙。　　“把虎符还给我，并将枢密院发兵的另一半虎符同时交出，末将尚可饶你性命。” 真田脸色阴沈，几分压抑的怒气弥散。利刃寒光之下，幸村并无惧色，他淡笑。　　“将军可知将兵器对准天子是何等罪名？”　　“想要留住性命就少说废话。”　　“对自己的剑如此有信心，可曾忘了你重伤在身？”　　“末将仅是皮肉伤，未伤及真气。太子的佩剑没有在身上，中了名毒鹤顶红，此刻发挥不出几成功力，绝无胜算。”　　幸村面无表情，寻不见丝毫怒色或是惧色，许久，突然含义不明地一笑：“未必。”　　真田暗惊，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剑。他看不出幸村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心理作战。胸口的伤口持续剧痛，仿佛时刻都会裂开，只是动用真气应无大碍，应是足够对付中过剧毒手无寸铁的人，即使对手是幸村。　　就算有一丝胜算也要夺下，早就为那目标下了决心，坚定不移。　　一式挺剑刺出，带转剑锋，斜削而去直逼幸村喉口。一道白光，剑与剑交剪，锐利的声响於殿堂中四处碰撞。　　　　尽管被兵刃的光亮晃了双眼，真田还是清晰看到，电光火石一瞬，一柄软剑由幸村从腰间抽出。薄如纸的剑身缠在腰上，难怪不曾被发觉。软剑如游蛇般蜿蜒，钝钢绕指，他的剑花婉转，招式缭眼，无懈可击，寒光掠过他秀美的脸，不甚於他的冷豔，他不动声色，深不见底，仿佛就在那天下之巅的高度，任何人不得触及。　　过招不过几个回合，两人双双罢手。真田久久不发动内力，压倒性的帝王气势迟迟没有彰显，幸村的剑也杀气全无，他们谁都没有动真格，彼此心知肚明，这般交战毫无意义。　　他们刚刚一同从强大未知的刺客手中安全脱险，刚刚一同问起对方的伤势，这麽快就兵戎相见，再讽刺，也无法轻易动起杀机。　　“不是要夺取兵权吗，此刻没有胆量下手？”　　“岂止兵权，你的王权我会全部夺下！”真田终於压抑不住怒火，“我决不许你坐上皇位，为了王权你什麽残暴的事做不出？你可知道今日多少禁军死於烈火，切原差点送命也没有救出几个人来，为了斩草除根连自己人的性命也毫不吝惜吗？”　　“那麽忍足呢，那腐尸怎麽解释？”幸村脸上终於浮现阴郁，“你有资格坐上皇位吗，你对那样的朋友也下得了毒手，还有谁能够免於你的荼毒？”　　沈默过後，真田冷笑：“原来我人品这麽差，不管怎样狡辩，任何人都不相信他逃走了，太子现在就可遣派御林军搜查将军府，也许还能搜得到辨认得了五官的人头。但是在这之前，我一定要拿到虎符！”　　烛影晃动，在幸村脸上投下若隐若现的阴影，他问：“你真的杀了他？”　　声音不同於往日举重若轻的悠然，被不安的因素占据，他在恐惧，他恐惧接下来会听到的任何答案，头一次，他恐惧了。　　默然片刻，真田毅然回答：“没错。这下你相信我了？”　　　　语气肯定，平静，可是依然判断不出事实，也许这才是最聪明的回答。幸村冷笑：“这个王位，值得你们每个人六亲不认，撕破脸地争夺吗？”　　“你不是也变了，为了保住这个王位，你和以前那个被誉为未来明君的你，已经不一样了。”　　如果不是你们咄咄逼人，我会走到这一步吗？　　这样的话，幸村是不会说出来的，即使已在心中呐喊万遍。　　“把虎符交出来！”真田的剑再次对准幸村喉口，剑锋充斥了凌人盛气，他动了怒，幸村丝毫不怀疑他会用尽全力。同时，幸村深知自己动用不得真气，那柄没有剑气的软剑不再撑得了几时。　　他抬起手来，攥於手中的，正是刚刚从真田那里逼得的虎符。　　“你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真田。骠骑大将军，你要这个东西是吗？带著它马上滚！”带著愤怒，幸村狠狠将手中的东西抛了出去。微微晃动的光线里寻不到划破阴霾的弧线，满眼只有一条延伸至殿堂入口的红地毯，华丽的颜色却给予残破的错觉。　　虎符落在地毯上连闷响都没有发出，勉强滑行了几尺距离，停滞。幢幢石柱於毯上投下的阴影仍旧依了烛光时而摇曳颤抖，生生不息。　　被虎符牵引著注意力，他们双双望著通往出口的方向，双双在刹那之间将目光聚焦在虎符划过的一道阴影。石柱的投影幢幢笔直，因此那一道异样的阴影愈加突兀。　　突然心中猛地一震，他们握紧了兵刃，手心冰凉。　　有人藏匿於石柱之後。　　“谁？”真田喝道。　　倚在石柱上的投影剥离了倚靠，更加清晰地呈现鲜明的人影。　　“听够了吧，出来！”幸村说。　　那一刻，他们听到了一个声音，慵懒，魅惑，犹如耳边低吟。　　“太子为什麽不相信将军所言，微臣是逃走了呢？”　　　　（三十五）　　　　曾是再熟悉不过的音色，仅仅阔别几日，已不敢确认，直到那个高大英挺的轮廓於黑暗里清晰於幢幢烛光之间，长长短短的乱发弥散著鬼魅的幽蓝，他们看清了那张英俊逼人的脸，或明或暗，一如既往的轻笑，邪中自有三分正，正中却有七分邪，微妙游离於优雅与危险之间。　　他们二人均是自入口踏进殿堂，不管他是先於二人埋伏，还是随後跟来，他们竟然毫不知晓，御林军居然毫无察觉，皇宫正处於高度警戒，空前绝後的戒备森严，他竟然能够在如此腹心之地现身，就凭八品官阶九流武功？倘若飞鸟都无从通过的层层叠叠关卡於他面前也能形同虚设，那麽丝毫没有理由不去联想一系列的悬案，那麽，眼前的人，该是何等令人惊悚地充满威胁。　　“又耍什麽花招？”真田紧握佩剑，“不二？或者又换了其他人？”　　“不，”幸村静静盯著数丈以外摇曳烛光里的脸，“也许他是真正的忍足侑士。”　　几道交错纵横的伤痕，嘴角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几天而已，重刑所致的伤痕又能恢复到怎样的程度，这样的伤痕平添魅力，诡异得不属於人间。　　“伪造这种程度的伤痕可并不难。”真田欲发足上前，忍足从容阻止：“将军请止步，倘若再靠近微臣一步，微臣立即告辞，与之相比，何不让微臣把话说完再走。”　　低吟回荡在空旷幽深的殿堂之间，竟如来自另一个未知空间一般若虚若实，忽远忽近，蛊惑人心。他能够向两个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面无惧色地做出威胁，倘若他的武功果真是九流，何来如此胸有成竹，含义不明的轻笑犹如浸透了魔力，彻底控制著两人的心智，是上前擒拿，是就地按兵，完全不由他们自己做主。　　不作任何防备，就如毫不怀疑两人不会追过来，一切都掌控在手心之间，忍足拉开领口，露得包裹了重重渗血绷带的胸膛：“将军可曾记得，当日把烙铁放在这里之後，将军说了些什麽？”　　“你……”真田惊愕，随後怒不可遏，“你昏迷是装的？”　　忍足笑过：“为了逃过少许皮肉苦而已，并没有想要打听到什麽的觉悟。”　　装的可真像……　　脑海里，牢狱一幕清晰再现，通红的刑具烫上胸口的刹那，焦糊味儿刺鼻而入，忍足嘶哑的喉咙宣泄不出急剧残忍的痛楚，汗水浸湿苍白毫无血色的脸，混杂了鲜血肆意流淌，铁镣悉索的挣动声响了几下，随著逐渐消逝的低喘，寂静下来。　　那时，真田动用了其它刑具，在那低垂著的俊俏轮廓上找不到丝毫动静；那一刻，真田确信他是真的昏过去了。　　难道身处那样的境地也能够伪装？真田握剑的手已经颤抖，幸村依旧不动声色：“接著说。”　　“将军说，对不起，就算遗臭万年也好，只要……”　　“住口！”真田抑制不住想要冲过去，幸村伸手拦住了他。　　忍足依然不动声色，那一刻，幸村想，倘若自己不拦住真田，忍足会如何应付；还是，他根本知道自己必定会拦住真田？对视墨蓝深瞳，看似不经意的目光，竟宛如能够剖入心底的利剑。　　烛光跳跃，火光诡魅流离，往日心不在焉的忍足，深不见底。　　“就算遗臭万年，只要有人威胁到太子的安危，我会一概毫不留情地铲除。”不在乎这样的话同时震惊了天下风头浪尖的两个人，忍足的嗓音平静如水，“当时，将军是这麽说的吧。现在，你可相信我是真正的忍足了吗？”　　幸村眼神错愕，心跳仿佛漏了一拍，魔幻的空间里，魔幻的声音，突然带走了他的灵魂；而在他身旁，真田感到血全涌上了脸，暴露无疑的感觉，愤怒而羞耻，就如被当众扒光衣服，他大喝御林军，潜伏於殿前的军队一拥而入。嘈杂的脚步声，兵刃出鞘声，忍足置若罔闻。　　“我曾以为，你们不过在争夺无谓虚名。”纷乱之间，惟有那波澜不惊的嗓音低沈而清晰，穿透重重空间直入中枢，“而现在，你们已经偏离初衷太远，是时候回去了。鹿死谁手的游戏，适可而止。”　　“皇宫命案是不是由你所为？”真田厉声喝道，一步迈近，第二步尚未落实，那道淡然而凌厉的目光最後於幢幢烛火间掠过，人影瞬息虚晃，迅疾宛如风电转瞬於人墙上空，教人完全捕捉不得那抹墨蓝的浮光掠影。御林军慌忙抬头追向入口，却只寻得幽深天际，殿堂之外风声四起树影交晃，没有人。　　就好像进入了异次元凭空消失，刹那间无影无踪。　　无限惊诧毫不遮掩，幸村紧追几步上前：“就是他。”　　绝对不会记错，他就是当天犹如旋风过境一般轻松辗转於迹部二人加击的刺客，如此出神入化的身手，危险而诡魅的风格，不会有第二个人做得到。　　况且，幸村认得这武功，这套皇家闭门武功，天下本就没有几人有幸触及。　　他究竟是什麽人……幸村心中的疑惑和不安急剧扩增，他深知能够於森严戒备间来去自如的人有多少斤两，也许忍足隐藏在慵懒假象之下的深度还不止如此，什麽来头，怎样的身手，完全未知。此刻敌暗我明，如果这场勾心斗角处心积虑的龙争虎斗自始至终也只不过是幕後人手掌间的游戏，翻身的几率又几何。　　可是，若真是一场阴谋，忍足又何必抛下那句隐晦的话；也多亏了那句话，拨云见日一般使得幸村心中的混沌豁然明了。　　是我们偏离了轨迹。　　而我们的原点在哪里。　　真田迅速而不紊乱地组织御林军严查和防御，东宫正殿充斥杂乱的脚步声。真田的眼神不经意扫过幸村，被他直视的眼神捕获。人影攒动，烛火於逐渐停歇的风里渐渐安宁，微光映照在幸村没有任何神色的脸上，恍然之间，真田看到了往日那个被誉为未来明君的幸村，清冽安然，浑然天成的高贵。　　是错觉吧，面前不是那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滥杀无辜的太子吗。真田例行公事开口：“忍足信口雌黄，涉嫌宫廷连环命案，末将定将他捉拿归案。”　　“可是你也确认他是真正的忍足了吧。”　　惊愕了片刻，真田错开眼神：“那种话你听得还少吗，朝廷的人还不全都唯你是从。”　　“那种时候也用得著跟我献媚吗。”　　“别自以为是了，人都是会变的，你也是我也是，你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幸村，我也不再是你认识的真田。很多人都是会变的。”　　“更多人不会变的。你也没有变。”　　轻描淡写的语气，极强的包容力，无形中震慑的王气，这本就是熟识的幸村，真田愕然望著他，曾经以为再也回不去了，此刻竟仿佛历劫重逢，心的防备突然松懈，深埋的话语不经意间脱口而出：“可是你变了，这个朝廷把你改变了，我要把原来的你带回来。”　　脱去了咄咄逼人的冷面，眼中褪去了肃杀和冷酷，他果然还是那个正直，稳重，内敛，坚定，统领千军万马的骠骑大将军，王朝的定风桩。　　不经意地想起，曾叹息太子一位犹如牢笼，曾叹息面前几多重身不由己；真田的答复是，我会帮你。　　周围的军队火天火地摆著阵势，两人於其间相向而立，喧嚣无法映入他们的感官，时间仿佛就此为之静止。沈默了许久，幸村叹了口气：“你我都没有变，只是都迷失了太久。”　　　　（三十六）　　　　迹部被带到寝房时乾还没有出来，守卫竖起兵刃禁止入内，迹部双手被缚，无力地站在门口，遍身刀伤经过方才的奔波被重新撕裂，火燎地疼，剧毒所致的呕吐感余力未散，呼吸困难，眼前昏黑，仿佛下一秒就会失去意识。　　他们只有一墙之隔，他看不到他。迹部咬咬牙，拒绝了先接受治疗的建议，他要撑到亲眼见到他无恙为止。　　短暂的等待漫长犹如几个公元的轮回，门开的刹那，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不算太糟，不会死。”乾说，脸色相当难看。　　迹部被推进去，仅仅不二等几个人被放了进来，情形不容乐观。透过稀薄纱帐，迹部望得见那个沈睡的人，若是平时，眼前就是刀山火海，他也会箭步冲到那人身边；可是如今，只是站著就很勉强，根本无法掀翻眼前任何一人，甚至挣不开押住他的守卫，心有余而力不足。　　“没有怎麽受伤，除了胸前一击，但由於火灾，窒息和强行运功，过度透支，内力衰竭，身体遭到了很严重的破坏，长期深度昏迷的可能性，三成；武功全失的可能性，六成；无法治愈的可能性，九成。”乾的声音很低，很沈很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迹部心中恍然有著难以名状的剧痛。　　九成，基本注定了终生。　　“还有，”乾以不多见的隐埋盛怒的眼神扫过迹部，“在最近的时间内，曾经受到很严重的，不止一次的侵犯。”　　　　这样一句话，刹那间席卷在场每个人的理智。乾允许进入的寥寥几人就包括了迹部，显然意在质问。迹部感到肩上守卫的手重了，他想要狠狠嘲笑自己，他在心里信誓旦旦地说，他比任何人都想保护他，可是他都给他带来了什麽。　　自始至终，只有伤害，只有伤害而已。　　麻木意识到被揪住前襟，眼前突现的盛怒冰蓝犹如一盆冰凉的水刺醒了他，不二的怒颜映入眼帘：“这就是他在皇宫的待遇吗？你怎麽解释？”　　迹部冷笑：“用得著解释吗，看不明白吗。”　　分明嚣张的声线如此嘶哑，深不可测的寂寞和悲凉已完全无法遮掩。　　“他在没有见到你之前什麽都好好的，却离开这里跟你去了朝廷，我明明那麽信任你能够治愈他，你为什麽撒手不管，眼看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却什麽也不管？既然如此当初为什麽要带走他！”　　冷冷看著不二少有的失控，迹部感觉得到杀机，此刻的不二，完全做得到杀掉他。　　“他留在你们这里就会好吗，你们又为他做得了什麽。”　　清晰看得到他失去理智的来由，他们都一样，他们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挽救不了。　　“可是你们都做了什麽？他为什麽会被玷污？谁干的？或者还包括你？”　　“放心，除了本大爷，没有人可以碰他。”　　瞬间，不二的盛怒僵硬在脸上，瞳孔剧烈收缩，冰蓝色彩中的神色刹那间支离破碎。　　他手上的力气松了，迹部简单挣开他，冷笑道：“是我一个人干的。”　　脸上挨了重重一拳，牙根都松动，依稀看得到喷出的血雾。根本看不清是谁打的，眼睛已经无法聚焦，如果不是医生竭力拦在他面前，怕是那群晃动的人影若是一拥而上，不仅是再挨上几拳的问题，他们定会将他千刀万剐。　　“如果门主膻中的伤势永远不能恢复，我们要把你碎尸万段！”怒喝之间一个愤慨的声音响过，不二插言：“那伤是我打的。”　　向来沙哑磁性的嗓音仿佛被抽去了灵魂，冰凉没有一丝温度，冻结了整个空间，刺痛的感觉犹如冰锋划伤心尖。　　就在这个片刻寂静的罅隙，他们听到，纱帐微乎的动静。迹部第一时间想要冲过去，被守卫重新狠狠押住。　　乾大步上前，几人几乎全都冲了过去，迹部竭力挣扎，却摆脱不掉，他们近在咫尺，却无法靠近。　　手冢没有醒，一阵剧烈的痉挛，呼吸困难，口中断断续续发出重复的音节，像是呻吟，又像是焦急的嘱咐。　　“他说什麽？”　　“……别……哭？”　　　　犹如突然被扼紧心脏，那个瞬间，世界一片空白，看不到眼前聒噪人群，耳边，只有他的声音，微弱，含糊，喑哑。　　眼前浮现那时的他，吐著血，瞳孔失去了焦距，艰难地喘息，苍白著脸，颤抖著双唇，对他说，　　别哭。　　你永远都，永远都不会先为自己著想。　　他红了眼眶。　　突然狠狠挣开守卫，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就算面前这些人会将他乱刀砍死也罢，他要到他身边。　　身体突然被强大力量揪住，狠狠推出了门外。艰难没有栽倒在地，重新冲过去，门却在面前重重关闭，最後所能看到的，只有门隙间，不二那双冰冷略带憎恨的眼睛。焦灼想要用破门而入，身体在撞上门扇的刹那，全身伤口撕裂虫噬般的剧痛使得他几近崩溃，拼了性命才没有吐出惨叫。　　身体瘫倒在了地上，下意识地蜷缩，那猛烈得几乎夺走性命的痛楚依然清晰，迹部咬紧了牙，在昏厥与清醒之间强行撑住意识，方才，他真的以为自己会就这麽痛死了。　　太痛苦，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不是因为肉体的伤势，而是心里。　　比起心中的剧痛，身上的这些痛楚，根本算不了什麽。　　屋子里面，乾不停地制止此起彼伏呼唤声，隐约有抽泣的声音。　　他一定也很痛苦吧，比现在的自己，谁更痛苦。　　几天时间，他的肉体和灵魂尽毁。　　自己一直都与他不远，但是，眼睁睁看著重重伤害，却为他什麽都做不了。　　几年前与他初遇，他纯粹，骄傲，光彩照人，风华正茂，不动如山地静坐在窗前，静待飞鸽传书。　　从何时起，印象里，他总是面无血色，苍白而憔悴，一双凤眼单纯不再，深邃得揪心。他的快乐，他的光彩，与那柄剑一同尘封。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们远离了幸福，再也回不去了。　　这一天，纵使面对决绝残忍的追兵，他的剑始终都没有出鞘，没有沾过一丝血腥，没有造成任何无辜的死伤。他包容整个人间，天下却容不得他。　　如果他武功尽失，如果他落下重疾，如果他由此被冠上反臣的罪名，倾覆他一直以来的心血和牺牲，他今後，该怎样面对现实。　　他们的邂逅，明明是最美丽的意外；却为何，二人各自孤独走上不同的路，却同时步步毁灭。　　谁毁了谁。　　迹部艰难把身体移在门扇，筋疲力尽倚靠著，极力想从纷繁的声响间滤出他的声音；只是，可以判断得出，他仍在深度昏迷，他尚有三分可能不再醒过来。　　此刻，即使将身体撞得粉碎，也想冲到他的身边，不再离开。　　多想让他也知道，自己怎样深爱著他，自己的爱，不输於他。　　可是，做不到，不可以做到。　　“你还不明白吗……你那样说，会使人更想哭。”迹部冷笑，发了狂地苦涩，却早已泪流满面。他的手冢国光，因了为他逼毒疗伤而内伤深重，而在他身边照顾他的，不是他迹部景吾。　　将头狠狠撞在脑後的门扇，痛楚压不过心痛；手指已在石板刻下深深血痕，疼痛比不上心间。　　　　风已经停了，不知不觉，明明曾经那般席卷和掠夺。仿佛云层也一并被带走，晴空万里，繁星在视野间独自精彩。只是，难道大地的万家灯火不比星空更加精彩而生动吗，希望明明只在人间，却仍有那麽多人甘愿向著天空祈祷。　　不忍看到空中纷繁的光亮，迹部闭上眼睛，他们分明拥有过那样的光彩，此时竟落魄得暗如死灰；分明是个强者，却又是脆弱如孩子般无助。曾经以为能够克服任何困难，曾经以为只要竭力就可以救赎，而最终的结果，不过是引火上身不过是造成更大的伤害，那丝丝缕缕的强悍，那强悍下点点滴滴的寂寞，织就一张无形的禁锢，在咄咄逼人的洪流之间握不住对方的手，微弱的力量什麽都无从改变，任其所为。　　至今，造成多少不可弥补的损失，抑或还有忍足，抑或还有整个王府的灭亡；可是，还没有放弃，绝不放弃，他的骄傲，他的尊严，绝不允许自己向任何阻挠低头，他要打破禁锢。　　以现在的力量尚且不能驾驭，那麽更要成为最强的那一个，他要君临，他要掌握日月乾坤，这样的他，才是迹部景吾，帝王之相帝王之术帝王之志帝王之风，与生俱来。　　此刻的他，眼神坚定而冰冷，带著些许残酷，一如草原的雄狮。　　　　（三十七）　　　　不二的眼光失散在纱帐附近，缓缓移动过去的时候，乾已经把涌过去的几人揽开。　　“不二，让他好好休息吧，他很累了。”　　“就让我陪他一会儿吧。”不二回答，眼睛却仿佛完全没有看到乾。　　眼前的手冢，被简单清洗了脸上的泥泞血污，历经劫难，还是那般洁净清冷没有瑕疵。陷入深度昏迷却仍没能彻底得到喘歇，蹙著眉，焦灼和痛苦浅浅地浮现著，看惯了他往日的神情就知道，此刻已经相当难受。他仍在幻梦里挣扎吗，他的生命从何时起，仅仅面对现实这一件事，就会将他耗得筋疲力尽。　　而自己，也真的，什麽都没有帮到他。不仅如此，以为那阻碍运功的一掌可以强行卸下他的重担，却不知竟成了致命的伤害。　　如果当年没有把他带到青门，如果他离开青门的时候自己坚持要留下他，就可以使得他的现在好过一点吗。不二眼中深埋的悲痛不可测知。他自始至终，或者永远，都无法触及这个人生命的深处，无法左右他命运的轨迹。他什麽都做不到。　　只有一个人做得到，可以拯救他；但是明明有人做得到，为什麽还是到了这样的地步。　　早该领悟到，以手冢的性格，如果真的遭到那种程度的侮辱，怎麽可能活得到这个时候。　　能够让手冢将身心，生命，全部毫不保留地交付，只有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