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在上床前都花了好长的时间去画字母。萝碧觉得这七个字母可能会非常重要,甚至比奶油还重要——好像就在这瞬间,他们都变得富有许多。然后大家吹熄蜡烛睡了,萝碧一闭上眼睛,眼皮下的一切都变成绿色,还有复杂的金色花纹。第二十五章为了不弄脏下摆,约许撩起衣服,在腰间绑了个结,这真是他穿过的最难受的衣服,就连从小穿的可怕黄色粗布“精灵装”既重又冷,也还比这云似的白纱要舒服得多。可是他还是尽力避免把衣服弄脏或撕破,躺到一扇琥珀还很完整的窗台上之前,还用喜鹊毛做成的羽毛掸子把那里先掸干净。早上醒来时,约许非常焦虑,因为做了一夜的噩梦,梦中见到村子起火,听到黑暗中传来得不到回应的呼救声。约许走到外面去找龙,说明决心要尽快去找莎琴娜和蒙瑟,然后在他们的帮助下,冷静沉着地找个妻子。他承认自己还太年轻,不过依照精灵的习俗,很早就会开始寻找未来的妻子,哪怕得等到很多年之后才结婚。而且精灵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他们认为爱情太重要了,不能不献上一辈子。通常在精灵的历史上,家里会有一样父母从小玩的玩具,未来再传给他们生的孩子玩。约许家的就是那个蓝约许不太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他问龙身上这件衣服是不是适合穿着去找老婆,龙很平静地向他保证,一个女人要是会爱上穿这种衣服的男人,那她绝对是最有耐心、思想最开通、最难得的宝贝。然后,龙就垂下眼睛,继续专心把烤好的鸟肉从骨头上撕下来。“你在做什么?”约许问。“吃早餐。”龙开心地回答,展示一个用整棵小松树做成的烤肉架,上面放着十来只烤好的喜鹊、猫头鹰和松鸡,“我给你未来的婚礼帮了大忙,房子的清扫工作我做掉了一半呢,你找到的另一半在这里会住得舒服多了。我把里面的鸟全部清理掉了,你只要清洗地板就行了,我已经减轻你一半的工作了。”约许觉得恐怖又难过地看着龙,他竟吃掉了喜鹊!还有猫头鹰——那些漂亮的、拙拙的,看起来很凶的小猫头鹰。那些可爱的喜鹊的确很聒噪,更不用说那些可观的排泄量。说实话,他们的确让人难以忍受,可是,也不能就这样把他们当成豆子般狼吞虎咽地吃掉啊。“你怎么能这样做?”约许用他最大的声音质问。“撒点迷迭香啊,”龙一本正经地回答,“门后面就有一篮子呢。”龙打了个呵欠,然后用一根松鸡的腿骨当牙签开始剔牙。“那,现在,”龙说,“我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我们?”约许困惑地问。“对啊,我们。”龙确认。约许没想过这一点,和龙一起到人类的世界去?怎么去呢?“让人看到你不大好吧。”约许结结巴巴地说,“你很漂亮,我甚至可以进一步说你很壮丽,可是,我得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混到人群里,知道我是个精灵已经够把他们吓坏了,怎么还能再加上一条龙呢?”他不想冒犯那条龙,所以露出一个开心的笑脸,“你现在已经会飞了,你可以去..你以前怎么说的?对了,你可以去探索宇宙、改善世界。”“自己一个人去探索宇宙、改善世界才不好玩。”艾尔伯洛反对,“我们小心一点就行了,我们晚上再飞,白天我会躲在洞里或森林的空地上。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不会被发现的,要是被发现了,我们就飞到天上的云里。通到图书馆的两条路都已经坍塌了,记得吗?我们看着它们坍塌的,还有,你看,我是龙,相信我,有我在,真的不会有多少人能割了你的喉咙、吊死你,或用别的方法伤害你。”最后决定一起动身去大利加城,约许想起他曾在那里发现的奇怪预言,心想那里应该是个开始行动的好地方。那则预言就是他的命运,刻在石头上,指示他的方向,他既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只有一个遥远的记忆——他的外婆叫他离开,永远不要再回去。可是数百年前就有一个人知道他,那个人在遥远的星座轨迹间追寻未来的时候,梦到了小精灵,在大理石上刻下预言,说他是最后的..应该不会是最后的精灵,因为他会有个妻子,这点他似乎还记得。他现在拼命想弄清楚那则预言,前面那几行他很确定:大水覆盖大地太阳消失黑暗与寒冰降临最后的龙与最后的精灵打破循环过去与未来相遇新夏的太阳闪耀天空可是接下去,他就不那么有把握了,好像是写着他会娶一个名字有晨光的妻子,那个女子有预知能力..她的父母..精灵..他们..还有那本谈龙的怪书里提过人类和精灵所生的孩子,就是写下公主在生下来就被换走等故事的那些作家。也许精灵和人类真的可以结婚,显然很久以前就发生过了,而他们生的孩子创作了龙孵蛋时最爱听的故事;也许成为最后的精灵并不表示要永远孤独;也许,约许面前是充满美丽花朵的康庄大道,而非黑暗的羊肠小径。他的道路,约许很清楚,就写在大利加城的石墙上。该走哪条路,他们商量了好一会儿。艾尔伯洛的父亲或祖先都到过大利加城,因为龙能够谈论那些当年建筑城墙的工人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绰号、祖宗三代、何时出生,可他就是不知道大利加城到底在哪里。约许有张地图,可是地图又太简略,唯一能确定的是大利加城在南方。他们决定沿着河往上游飞,应该迟早能够到达那个城市。河水在月光下闪亮,成为一条即使在夜晚也相当清楚的路,只要碰到像房子的长方形灯光,他们就飞到树梢上。黑暗有好多种——暗暗的天,天空下面更黑的树林,还有再黑一点的大地。那条水汪汪缎带似的河,默默地发出珍珠色的光。要是艾尔伯洛飞得够高,就不必沿着弯弯曲曲的河水,可以直接切过去,旅程就缩短了。他们在天亮前到了大利加城,城市的墙上竖满了尖头的木桩,像只巨大的豪猪,阴沉地耸立着,将黑影投射到河水上,晨光使河水亮得发出金光。那座城里,高塔、城堡和射箭孔,都比小精灵记忆中多得多。艾尔伯洛轻轻滑翔到栗子林中长满青草和苜蓿的一片空地上。预言写在南边的墙上,正好与大门和吊桥所在位置相反,他们的计划很简单,龙蹲在阴影里,在清晨的微光中难以分辨,约许则溜进城去,藏身人群当中,躲开吊桥前面、吊桥上面、吊桥后面的卫兵,等他到了法院的南墙,就会看到那则预言。约许一副开心的样子走向吊桥,那件很复杂的白袍有块薄纱盖在脸上,像个帽兜,遮住了他的尖耳朵和不寻常的银白色头发。约许的心跳得很快,见到这么多人类产生的压力使他非常不安。更重要的是害怕受到攻击、又渴望找出自己的宿命,还有思念蒙瑟和莎琴娜。就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约许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每个人都停下手边正在做的事,嘴巴张开话说了一半,桥过了一半腿就停了,两个卖苹果和包心菜的街头小贩也住口不再叫卖,转过身来盯着他看,可是并没有听到有人惊叫“精灵”。所有的人突然爆笑起来,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由一个长了一对大招风耳的男孩领头,突然跑出来,开始嘲笑约许。所有的人一起同时说话,所以约许一句也听不清楚。可是他倒没有听到“精灵”这两个字,那他们为什么要找他麻烦呢?几颗石头丢了过来,但都没打中。约许留意每块石头的抛物线,一一躲开。起先还有点害怕,后来觉得不难应付,于是渐渐觉得有趣起来。终于有个守城的士兵觉得受不了了,用沙哑的声音向众人吼了几句,就没人再丢石头了,大家甚至安静了下来。士兵长得又高又瘦,留了一大把灰色的胡子,他转身叫约许跟着他进城,以免再受到攻击。大利加城在约许眼中非常巨大,他像当年小时候进城时一样吃惊,城里盖满了大房子,有古老的柱子和交叉的大拱门将天空分割成很奇特的几何图形。很多拱门破了,拱顶也坍塌了,还有股可怕的臭味,大丛的茉莉花掉落在残破的墙上,花香和恶臭混在一起。约许不知道为什么秋天都快过完了,花还会开。他认出那个城市的鹅卵石路,那些浅粉色的房子和尖屋顶,所有的窗板都漆成深红深绿相间的斜纹,关上的时候就形成菱形的花纹。不过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剥落了,窗口也不再种着天竺葵,像他小时候看到的那样。他们经过一个喷水池,里面有只立着的大熊木刻,熊头却不见了,水池也成了只剩一点点发臭的水的小水洼。对面有个高墙,用方石和木块交错砌成,上面长了小小的蕨类植物和小小的粉红花朵,那原是法官兼行政长官的住处,就和审讯犯人的法院连在一起。看来约许想要询问人类家人的消息倒是来对了地方。官府高踞在城市上方,基座是不对称的多边形,确切的形状看不太出来,有一部分比较高,使得整个建筑看来不太平衡,很像临时拼凑成的。这里不像他记得的大利加城,街上没有鸡,只有一只,突然由一扇破门走了出来。那只非常老的鸡费力地迈开爪子向约许走来。他马上认出正是十三年前救活的那只鸡,死而复生使得那只鸡没有被人宰来吃。而鸡与精灵之间的关联让鸡感受到约许的到来。约许俯身把鸡抱起,彼此看了最后一眼,鸡终于甘心死去。约许感受到鸡的心里充满了平静,心跳停止。他抬起头,注意到一群人围着他,不是只有他知道这只鸡的故事,也不是只有他认出了这只鸡。“精灵”两个字开始响起,又有人开始丢石头,这次严重多了,不可能躲得了所有的石头。约许不知道该往哪里跑,所有能逃的路都给堵住了——只剩那堵墙。他想象自己是只蚱蜢,就已经站上墙头,裹在身上的衣服好像云朵。墙的另一边是个花园,种着大树,还有好多喷水池,以及一个里面游着天鹅的池塘,巨大的紫藤靠墙种着,长着瘤节的树干让约许很容易爬下去,盛开的花朵宛如置身天堂。但那是个奇怪得近乎过分的天堂,约许再次觉得很纳闷,冬天即将来临,怎么还能开这么多的花?他对紫藤一无所知,但连紫藤的花香也让他觉得好闻得太过分了。在不远的地方,一个也穿着白衣的女孩正在荡秋千,唱着一首男孩女孩恋爱的老歌。约许藏身紫藤的阴影下,悄悄往那边移动。女孩高而苗条,非常美丽,皮肤很白,有一对绿眼睛,白衣上有金色的花纹,金发编成很多辫子,在她高高的硬领子后面纵横交错,用一个金环圈着。除了这一切,约许觉得这女孩长这么大了似乎不该再把时间花在荡秋千和自得其乐的歌唱上。最后,这个迷人的场景被打破了。秋千上的女孩身旁,有个黑头发的小女孩,在金发女孩唱完之后,鼓起勇气问了一个问题,一下子似乎天下大乱了。约许勉强听到一段对话,主题是轮流荡秋千,或者该说,那是一段独白,主题是“不可能轮流荡秋千”,显然那是金发女孩永久独占、不可分享的权利。“..你知道,因为我呢,是法官兼行政长官的女儿,你怎么能..你这个叫人难以启齿的..平凡而渺小的..”黑发女孩绝望地哭了起来。“你又胖、又丑、又笨,而且你很平凡,非常平凡,我爸爸,你知道,我爸爸可是那个伟大的..”真是个教人受不了、神气巴拉、专门欺负人的家伙,约许很想去帮黑发小女孩的忙,可是他已经惹了够多的麻烦,实在不是再增加问题的时候。这是法官兼行政长官的女儿吗?不能在花园里被逮到的理由又多了一个,墙那边仍然在叫着“精灵、有精灵”,约许估算了一下,如果他刚刚爬的北墙对着大街,那另外一边的南墙想必对着河。来不及了,花园门开了,几十个士兵冲了过来,金发女孩害怕地尖叫着,跑向花园尽头一栋爬满玫瑰花的木头房子。玫瑰花也盛开着,约许心想,不知道另外那个小女孩现在是不是能荡一次秋千?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到达花园另一头。约许爬回墙上想要移动,可是脚绊在紫藤枝丫上,于是跌回原先的大马路。士兵都已经散开了,正在花园里,可是街上衣衫褴褛的孩童却比先前要多,丢来的石头多如雨水,打中的概率也愈来愈高。约许的额头开始流血,白衣也染了血,他想象自己是只翱翔的老鹰,应该就能轻易甩开那些追打的人,可是被那件蓬松的衣服绊了一下,害得他重重地往下跌。他勉强爬起来,朝城市的高处逃去。那里的小房子一栋叠着一栋,像巨大的白蚁窝,上面长满灌木和东倒西歪的葡萄藤,少少几串干干的葡萄挂在上面。那些房子都是用泥土和树皮盖成的,街上满是烂泥,肮脏的水洼和交叉的溪流,形成纵横交错的污水网络,映照出白云和蓝天。在烂泥的街上,弃儿和流浪狗滚在一起,争抢垃圾和苹果核,没人停下来嘲笑或追赶约许,他跑过窄得只容一人的小巷,爬上复杂不平的阶梯,他碰到驼背的老妇人,跛脚的年轻男子,还有牵着小男孩的女人,没人拦他,事实上他们还都贴靠在墙上,免得挡了他的路,却绊倒追上来的士兵。他想这大概是这一带居民同仇敌忾的表现。他们显然赞同任何与法官大人的正义有不同看法的人。约许终于摆脱了追兵,逃到可以俯视河流的平地,在那里他可以看见艾尔伯洛,龙也看到他了。整个世界变绿了,得意的叫声变成恐怖的哀号。小艾尔伯洛来救他了,一声怒吼,一道火舌穿过天空,那块空地大得可以让艾尔伯洛毫无困难地降落。约许爬到龙背上,一起飞过那群被吓坏了的人群,一直飞到南门。约许认出了那道门廊和阶梯,龙把约许放下去,再回到空中慢慢盘旋,让约许有时间慢慢看那则预言。可是,那则预言不见了,整个被挖掉了!凿痕像还没有愈合的伤疤一样,清晰地留在石头上。有一名弓箭手突然从恐慌中回过神,射出一支箭,艾尔伯洛中箭,血从胸口流了下来。约许终于知道为什么龙会灭绝了,他们的胸腹,也就是在飞行时袒露给世人的那一部分,是完全没有防护的!艾尔伯洛立刻拔高飞行。他们飞向黑山,越过丘陵和第一次飞行时经过的葡萄园和果园,因为没有太阳照耀,约许看到很多小小的身影在绿地中奔跑,在靠近篱笆的地方,有两个小小的人影却没有动弹,似乎想尽力仔细地看着他们。接着转了个身,龙带着约许扑进黑山后,图书馆出现了,放眼望去就是大海了。第二十六章艾尔伯洛的伤并不严重,伤口不深,约许只花了一点点时间就治好了。龙才飞到大利加城上空时,箭就已经拔掉了,血也止了,等他们回到图书馆,伤口已经结痂,不久,疤痕也消失了。艾尔伯洛精神倒是很好,快乐得像只小鸟,在积雪的山顶上滑雪,追着黄色的松鸡,再抓来用松枝和迷迭香烤着吃。约许躺在山洞里的地上,全身气力尽失,觉得好像生病了,一直抖个不停。拔箭和医治艾尔伯洛的伤口用掉的体力,似乎使他精疲力竭,胸口也真的十分疼痛,好像是他自己中了箭一样,更糟糕的是极端的失望,因为没能找到蒙瑟和莎琴娜,也不知他俩是生是死。到了晚上,约许还是感到不舒服。他从那一摊冷水池里爬出来,又喝了点水,衣服上沾满了烂泥,额头上流下来一些血,有艾尔伯洛的血,更多的是各种鸟类排在地上的粪便;只剩脖子附近一小块蕾丝还保持着洁白。第二天,约许终于好多了,他们飞回阿士垂德,重新开始寻人。他们在日落时动身,免得被人看见。夜色并不清朗,但也没有太多云,他们飞过落叶松林,那些松树在渐暗的天光中像雕像般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他们又飞过了栗子林,黄叶像小雨般慢慢落下,在微弱的星光中闪亮。龙的翅膀懒懒地挥动,慢慢降低了高度,开始绕着大圈子盘旋在阿士垂德的平原上。小小的月亮照着弯弯的河流,村子里灰黑色的废墟在天空与溪水的反射光中显得特别荒凉。一朵云遮没了月亮,整个世界都暗了。龙降落下去,他们彼此讨论着该怎么办,却一点头绪也没有。云散了,月光又再照射下来,约许低头看去,在他脚边有什么东西半藏在草堆闪了一下。他弯腰捡了起来,那是一块被月光照亮的小白石头,他用手在草丛里摸索,在离第一颗小石头大约一尺的地方,又找到第二颗小石头,然后是第三颗,接下来又有一颗,从上面看不到,但若是趴在地上,小石子在月光下会发亮。约许拿给龙看。“看,他们为我们留下了一行石头。”他得意地说。“我们?他们根本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我们俩呢!”“呃,也许不是为我们留的,可是他们的确留下了一行石头。”约许固执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