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章所言,盖为鲁发。时三家强,公室弱,人皆附三家,见孔子事君尽礼,疑其为谄也。凡读《论语》章旨不明,可参以诸章之编次。此处上下章皆言鲁事,故知此章亦为鲁发。 :先生说:“事君能尽礼的,世人反说他是谄。 (十九)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定公:鲁君,名宋。定,其谥。哀公之父。 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君于臣称使,臣对君称事。定公此问,显抱君臣不平等观念。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礼虽有上下之分,然双方各有节限,同须遵守,君能以礼待臣, 臣亦自能尽忠遇君。或曰,此言双方贵于各尽其己。君不患臣之不忠,患我礼之不至。臣不患君之无礼,患我忠之不尽。此义亦儒家所常言,然孔子对君之问,则主要在所以为君者,故采第一说。 本章见社会人群相处,贵能先尽诸己,自能感召对方。 定公问:“君使唤臣,臣奉事君,该如何呢?”孔子对道:“君能以礼使臣,臣自会尽忠奉君了。” (二0)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关睢:《诗经·国风》之首篇。此诗咏一君子,思得淑女为配。当其求而未得,至于辗转反侧,寤寐思之,此必有一段哀思。及其求之既得,而钟鼓乐之,琴瑟友之,此是一番快乐之情。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诗发于人心之情感,而哀乐为之主。淫,过量义。伤,损害义。乐易逾量,转成苦恼。哀易抑郁,则成伤损。然其过不在哀乐之本身。哀乐者,人心之正,乐天爱人之与悲天悯人,皆人心之最高境界,亦相通而合一。无哀乐,是无人心。无人心,何来有人道?故人当知哀乐之有正,惟当戒其淫伤。 此章孔子举关雎之诗以指点人心哀乐之正,读者当就关雎率本诗实例,善为体会。又贵能就己心哀乐,深切体之。常人每误认哀乐为相反之两事,故喜有乐,惧有哀。孔子乃平举合言之,如成一事。此中尤具深义,学者更当体玩。孔子言仁常兼言知,言礼常兼言乐,言诗又常兼言礼,两端并举,使人容易体悟到一种新境界。亦可谓理智与情感合一,道德与艺术合一,人生与文学合一。此章哀乐并举,亦可使人体悟到一种性情之正,有超乎哀与乐之上者。凡《论语》中所开示之人生境界,学者能逐一细玩,又能会通台一以返验诸我心,庶乎所学日进,有欲罢不能之感。 或解此章专指乐声言,不就诗辞言。然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则诗之言与词,仍其本。专指乐声,使人无所寻索,今不取。 先生说:“关雎那一章诗,有欢乐,但不流于放荡。有悲哀,但不陷于伤损。 (二一)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宰我:名予,孔子早年弟子。 社:古人建国必立社,所以祀其地神,犹今俗有土地神。立社必树其地所宜之木为社主。亦有不为社主,而即祀其树以为神之所凭依者。今此俗犹存。 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三代所树社术及所为社主各不同。夏居河东,其野宜松。殷居毫,其野宜柏。周居酆镐,其野宜粟。此皆苍老坚久之材,故树以为社。然特指三代之都言,不谓天下皆以此三树为社。 曰:使民战栗:曰字承上文。宰我既告哀公三代社树不同,又云周人所以用栗,乃欲使民战栗。战栗,恐惧貌。栗,今作傈。或说此乃宰我欲劝哀公用严政,故率意牵搭为讽。或说古者杀人常在社,时三家专政,哀公意欲讨之,故借题问社,此乃隐语示意,宰我所答,隐表赞成。或说哀公四年毫社灾,哀公之问,或在此年。时孔于犹在陈,故下文曰“子闻之”。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事已成,不再说之。遂,行义。事已行,不复谏。事既往,不追咎。此三语实一义。或说乃孔子责宰我告君以使民战栗。一说乃孔子讽劝哀公。盖孔子既闻哀公与宰我此番之隐谋,而心知哀公无能,不欲其轻举。三家擅政,由来已久,不可急切纠正。后哀公终为三家逼逐,宰我亦以助齐君谋攻田氏见杀。今采后解,虽乏确据,而宛符当时之情事。 哀公问宰我关于社的事。宰我答道:“夏后氏用松为社,殷人用柏,周人用栗。宰我又说:‘用粟是要使民战栗,对政府有畏惧。’”先生听到了,说:“事已成,不须再说了。事既行,也不须再谏了。已往之事,也不必再追咎了。” (二二)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管仲之器小哉:管仲,齐桓公相,名夷吾。桓公尊之曰仲父。器,言器量,或言器度。器之容量有大小,心之容量亦有大小。识深则量大,识浅则量小,故人之胸襟度量在其识。古人连称器识,亦称识量,又称识度。管仲器小,由其识浅,观下文可知。 管仲俭乎:俭,悭吝义。或人闻孔子评管仲器小,疑其悭吝。今人亦讥悭吝昔曰小器。 管氏有三归:一说:古谓女嫁曰归。古礼诸侯娶三姓女,管仲亦娶三姓女。一说:归,通馈。古礼天子四荐,诸侯三荐,桓公许管仲家祭用三牲之献。一说:三归,台名,为藏货财之所。一说:三归谓三处采邑。一说:三归指市租言。今按:第一、第二说,是其僭不知礼。第三、第四、第五说,是其富,皆非不俭。或曰:三归谓其有三处府第可归,连下文官事不摄,最为可从。 官事不摄:摄,犹兼义。管仲有府第三处,囡事设官,各不兼摄。则其钟鼓帷帐之不移,而具可知。其美女之充下陈者,亦或三处如一可知。此见管仲之奢侈不俭,亦即其器小易盈,乃一种自满心理之表现。 然则管仲知礼乎:或人闻孔子言,管仲既非悭吝,或是知礼,故再问。 树塞门:古人屏亦称树。塞,蔽义。古礼,天子诸侯于门外立屏以别内外,而管仲亦如之,此见管仲之骄僭不逊,亦其器小易盈之证。 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好,谓好会。古礼两君相宴,主人酌酒进宾,宾在筵前受爵,饮毕,置处爵于坫上,此谓反爵。坫,以土筑之,可以放器物,为两君之好有反坫,则可移而彻之。后世改以木制,饰以朱漆,略如今之矮脚几。宾既反爵于坫,乃于西阶上拜谢,主人于东阶上答拜,然后宾再于坫取爵,洗之,酌酒献主人,此谓之酢。丰人受爵饮,复放坫上,乃于东阶上拜,宾于西阶答拜,然后主人再取爵,先自饮,再酌宾,此谓之酬。此反爵之坫,仅天子与诸侯得有之。若君宴臣,仅置爵于两竹筐之内,此两竹筐置堂下,不置堂上。今管仲乃大夫,而堂上亦有反爵之坫,安得谓知礼?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孔子盛称其功业,但又讥其器小,盖指管仲即以功业自满。若以管仲比之周公,高下显见矣。然孔子固非轻视功业。读者以此章与宪问篇孔子评管仲章参读可见。 先生说:“管仲的器量真小呀!”或人说“管仲生活得很俭吗?”先生道:“管仲有三处家,各处各项职事,都设有专人,不兼撮,哪好算俭?”或人说:“那么管子知礼吗?”先生说:“国君在大门外有屏,管仲家大门外也有屏。国君宴会,堂上有安放酒杯的土几,管仲宴窖也自那样的土几。若说管仲知礼,谁不知礼呵?” (二三)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语鲁太师乐:语,告也。太师,乐官名。 始作,翕如也:古者乐始作,先奏金,鼓钟。翕,合义。翕如,谓钟声既起,闻者皆翕然振奋,是为乐之始。 从之,纯如也:从,亦可读为纵。钟声既作,八音齐奏,乐声自此放开。纯,和谐义。其时器声人声,堂上堂下,互相应和,纯一不杂,故说纯如也。 皦如也:皦,清楚明白义。其时人声器声,在一片纯和中,高下清浊,金革士匏,各种音节,均可分辨明析,故说皦如也。 绎如也:绎,连续义,相生义。是时一片乐声,前起后继,络绎而前,相生不绝,故说绎如也。 以成:一套的乐声,在如此过程中完成。 或说:乐之开始为金奏,继之以升歌,歌者升堂唱诗,其时所重在人声,不杂以器声,其声单纯,故曰纯如也。升歌之后,继以笙入,奏笙有声无辞,而笙音清别,故曰皦如也。于是乃有间歌.歌声与笙奏间代而作,寻续不绝,故曰绎如也。有此四奏,然后合乐,众人齐唱,所谓洋洋乎盈耳也。如是始为乐成。古者升歌三终,笙奏三终,间歌三终,合乐三终,为一备也。两说未知孰为本章之正解,今姑采前说。 先生告诉鲁国的太师官说:“乐的演奏之全部进程是可知了。一开始,是这样地兴奋而振作,跟着是这样地纯而和谐,又是这样地清楚而明亮,又是这样地连绵而流走,乐便这样地完成了。” (二四)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仪封人请见:仪、卫邑。封人,举封疆之官。扎子过其地,故请见。 至于斯:斯,指仪邑。 从者见之:之,指仪封人。从着,孔子弟子随行者,见仪封人于孔子。 二三子何患于丧乎:二三子,仪封人呼孔子弟子而语之。丧,失位义。孔子为鲁司寇,去之卫,又去卫适陈,仪封人告孔子弟子,不必以孔子之先位为忧。 天将以夫子为木铎:铎,大铃。金口木舌,故称木铎。古者天子发布政教,先振木铎以警众。今天下无道,天意似欲以夫子为木铎,使其宣扬大道于天下,故使不安于位,出外周游。 卫国仪邑的封疆官,请见于孔子,他说:“一向有贤人君子过此,我没有不见的。”孔子的弟子们领他去见孔子。他出后,对孔子的弟子们说:“诸位,何必忧虑你们先生的失位呢?天下无道久了,天意将把你们夫子当做木铎(来传道于天下呀!)。” (二五)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韶:又作磬,作招,舜代乐名。 尽美:指其声容之表于外者。如乐之音调,舞之阵容之类。 尽善:指其声容之蕴于内者。乃指乐舞中所涵蕴之意义言。 武:周武王乐名。古说:帝王治国功成,必作乐以歌舞当时之盛况。舜以文德受尧之禅,武王以兵力革商之命。故孔子渭舜乐尽美又尽善,武乐虽尽美,未尽善。盖以兵力得天下,终非理想之最善者。 先生说:“韶乐十分的美了,又是十分的善。武乐十分的美了,但还未十分的善。” (二六)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居上不宽:在上位,主于爱人,故以宽为本。 为礼不敬:为.犹行。行礼以敬为本。 临丧不哀:临丧,如临祭临事之临,犹言居丧。 何以观之:谓苟无其本,则无可以观其所行之得失。故居上不宽,则其教令施为不足观。为礼不敬,则其威仪进退之节不足观。临丧不哀,则其擗踊哭泣之数不足观。或说:本章三句连下,皆指在上位者,临丧当解作吊丧,兹不取。 先生说:“居上位,不能宽以待下,遇行礼时不能敬,临遭丧事,没有哀戚,我再把什么来看察他呢?” 〇里仁篇第四 (一)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里仁为美:一说:里,邑也。谓居于仁为美。又一说:里,即居义。居仁为美,犹孟子云:“仁,人之安宅也。”今依后说。 择不处仁:处仁,即居仁里仁义。人贵能择仁道而处,非谓择仁者之里而处。 焉得知:孔子每仁知兼言。下文云知者利仁,若不择仁道而处,便不得为知。 孔子论学论政,皆重礼乐,仁则为礼乐之本。孔子言礼乐本于周公,其言仁,则好古敏求而自得之。礼必随时而变,仁则古今通道,故《论语》编者以里仁次八佾之后。凡《论语》论仁诸章,学者所当深玩。 先生说:“人能居于仁道,这是最美的了。若择身所处而不择于仁,哪算是知呢?” (二)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约:穷困义。 安仁:谓安居仁道中。 利仁:知仁之可安,即知仁之为利。此处利字,乃欲有之之义。人之所以为人,主要在心不在境。外境有约有乐,然使己心不能择仁而处,则约与乐皆不可安。久约则为非,长乐必骄溢矣。仁者,处己处群,人生一切可久可大之道之所本。仁乃一种心境,亦人心所同有,人心所同欲。桃杏之核亦称仁,桃杏皆从此核生长,一切人事可久可人者,皆从此心生长,故此心亦称仁。若失去此心,将如失去生命之根核。浅言之,亦如失去其可长居久安之家。放无论外境之约与乐,苟其心不仁,终不可以久安。安仁者,此心自安于仁,如腰之忘带,足之忘履,自然安适也。利仁者,心知仁之为利,思欲有之。 本章承上章,申述里仁为美之意。言若浅而意则深。学者当时时体玩,心知有此,而于实际人生中躬修实体之,乃可知其意味之深长。 先生说:“不仁的人,将不能久处在困约中,亦不能久处在逸乐中。只有仁人,自能安于仁道。智人,便知仁道于他有利,而想欲有之了。” (三)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此章,语更浅而意更深。好人恶人,人孰不能?但不仁之人,心多私欲,因多谋求顾虑,遂使心之所好,不能真好。心之所恶.亦不能真恶。人心陷此弱点,故使恶人亦得攘臂自在于人群中,而得人欣羡,为人趋奉。善人转受冷落疏远,隐藏埋没。人群种种苦痛罪恶,胥由此起。究其根源,则由人之先自包藏有不仁之心始。若人人能安仁利仁,使仁道明行于人群间,则善人尽得人好,而善道光昌,恶人尽得人恶,而恶行匿迹。人人能真有其好恶,而此人群亦成为一正义快乐之人群。主要关键,在人心之能有其好恶,则人心所好自然得势,人心所恶自不能留存。此理甚切近,人人皆可反躬自问,我之于人,果能有真好真恶否?我心所好恶之表现在外者,果能一如我心内在之所真好真恶否?此事一经反省,各可自悟,而人道之安乐光昌,必由此始。此章陈义极亲切,又极宏远。极平易,又极深邃。人人能了解此义,人人能好恶人,则人道自臻光明,风俗自臻纯美。此即仁者必有勇之之说。 人心为私欲所障蔽,所缠缚,于是好恶失其正,有好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者,此又不能好之一征。惟仁者其心明通,乃始能好人恶人,此又仁者必有知之说。知勇之本皆在仁,不仁则无知无勇,恶能好恶?并好恶而不能,此真人道之至可悲矣。 本章当与上章连看。不仁之人,处困境,不能安。处乐境,亦不能安。心所喜,不能好。心所厌,不能恶。循至其心乃不觉有好恶。其所好恶,皆不能得其正。人生种种苦痛根源,已全在此两章说出。能明得此两章之涵义,其人即是一智人,一勇者。然此两章陈义虽深.却近在我心,各人皆可以此反省,以此观察他人,自将无住而不见此两章陈义之深切著明。 先生说:“只有仁者,能真心地喜好人,也能真心地厌恶人。” (四)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志,犹云存心。志于仁,即存心在仁。此章恶字有两解。一读如好恶之恶,此紧承上章言。上章谓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然仁者必有爱心,故仁者之恶人,其心仍出于爱。恶其人,仍欲其人之能自新以反于善,是仍仁道。故仁者恶不仁,其心仍本于爱人之仁,非真有所恶于其人。若真有恶人之心,又何能好人乎?故上章能好人能恶人,乃指示人类性情之正。此章无恶也,乃指示人心大公之爱。必兼看此两章,乃能明白上章涵义深处。 又一说:此章恶字读如善恶之恶。大义仍如前释。盖仁者爱人,存心于爱,可以有过,不成恶。今姑从前说。 先生说:“只要存心在仁了,他对人,便没有真所厌恶的了。” (五)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得之不处也:处,安住义。得之二字或连上读,则疑若有以不道得之之嫌。连下读,则偶而得之之意自显。 得之不去也:去,违离义。富贵贫贱,有非求而得之者。著在己无应得此富贵之道,虽富贵,君子将不安处。若在己无应得此贫贱之道,虽贫贱,君子将不求去。君子所处惟仁,所去惟不仁,若求得富贵,去贫贱,斯将为不仁之人矣。 去仁恶乎成名:常人富贵则处,贫贱则去。君子仁则处,不仁则去。君子之名成于此。若离于仁,恶乎成君子之名? 无终食之间违仁:终食之间,谓一顿饭时。违,离去义。无终食之间违仁,是无时无刻违仁。 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两是字指仁。造次,匆促急遽之时。颠沛,颠仆困顿之时。于此之际而不违仁,故知君子无时无刻违仁。 《论语》最重言仁。然仁者人心,得自天赋,自然有之。故人非求仁之难,择仁安仁而不去之为难。慕富贵,厌贫贱。处常境而疏忽,遭变故而摇移。人之不仁,非由于难得之,乃由于轻去之。惟君子能处一切境而不去仁,在一切时而无不安于仁,故谓之君子。此章仍是里仁为美之意。而去仁之说,学者尤当深玩。 或说:君子去仁以下二十七字当自为一章,今仍连上节作一章说之。 先生说.“富与贵,人人所欲,但若不以当得富贵之道而富贵了,君子将不安处此富贵。贫与贱,人人所恶,但若不以当得贫贱之道而贫贱了,君子将不违去此贫贱。君子若违去了仁,又哪得名为君子呀!君子没有一顿饭的时间违去仁。匆促急遽之时仍是仁,颠仆困顿之时同样仍是仁。” (六)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好仁者无以尚之:好仁者喜爱于仁道。尚,加义。无以尚之有两解。一说:其心好仁,更无可以加在仁道之上之事物存其心中。又一说:其心好仁,为德之最上,更无他行可以加之。今从前解。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其心诚能恶不仁,其人亦即是仁人,因其能不使不仁之事物行为加乎其身。好恶只是一心,其心好仁,自将恶不仁。其心恶不仁.自见其好仁。孔子言,未见此等好仁恶不仁之人。或分好仁恶不仁作两等人说之,谓如颜子明道是好仁,孟子伊川是恶不仁。恶不仁者,露些圭角芒刃,易得人嫌。二者间亦稍有优劣。今按:《论语》多从正面言好,少从反面言恶。然好恶终是一事,不必细分。 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仁者,人心。然必择而安之,久而不去,始可成德,故仁亦有待于用力。惟所需于用力者不难,因其用力之处即在己心,即在己心之好恶,故不患力不足。然孔子亦仅谓人人可以用力于仁,并不谓用了一天力,便得为仁人。只说用一天力即见一天功,人自不肯日常用力,故知非力不足。又既是心所不好,白不肯用力为之。虽一日之短暂,人自不愿为其所不好而用力。故因说未见有好仁恶不仁者,而说及未见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者。 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盖,疑辞。此两旬有两解。一说:谓或有肯用力而力不足者。孔子不欲轻言仁道易能,故又婉言之,仍是深叹于人之未肯用力。此处“未之见”乃紧承上句“未见力不足者”来。另一说:谓或有肯一日用力于仁者,惜己末之见,此“有”字紧承上文“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语来。两解均可通。然谓未见有肯一日用力于仁者,辞气似过峻,今从前解。盖孔子深勉人之能用力于仁。 此章孔子深叹世人不知所以为仁之方。为仁之方,主要在己心之好恶。己心真能好仁恶不仁,则当其好恶之一顷,而此心已达于仁矣,焉有力不足之患?常人虽知重仁道,而多自诿为力不足,此乃误为仁道在外.不知即在己心之好恶。 先生说:“我没有见到喜好于仁和憎恶于不仁的人。若果喜好于仁了,他自会觉得世上更没有事物能胜过于仁的了。若能憎恶于不仁,那人也就是仁人了,因他将不让那些不仁的事物加在他身上。真有人肯化一天之力来用在仁上吗?我没见过力有不足的。或许世上真有苦力不足的人,但我终是未见啊。” (七)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 各于其觉:党,类义。人之有过。各有党类,如君子过于厚,小人过于薄。君子过于爱,小人过于忍。过厚过爱非恶,皆不好学之过。现过斯知仁:功者人所贪,过者人所避,故于人之过,尤易见真情。如子路丧姊,期而不除,孔子非之。子路曰:“年幸寡兄弟,不忍除之。”昔人以此为观过知仁之例。或引此章作观过斯知人,亦通。 本章“人之过也”,唐以前本“人”或作“民”,旧解因谓本章为莅民着言。如耕夫不能书,非其过,故观过当恕,即此观过之人有仁心矣。此实曲解,今不从。 又接:《论语》言仁,或指心,或指德。本章观过知仁,谓观于其人之过,可以知其心之有仁,非谓成德之仁。 先生说:“人的过失,各分党类。只观其人之过失处,便知其人心中仁的分数了。’ (八)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道,人生之大道。人生必有死,死又不可预知。正因时时可死,故必急求闻道。否则生而为人,不知为人之道,岂不枉了此生?若使朝闻道,夕死即不为枉活。因道亘古今,千万世而常然,一日之道,即千万世之道。故若由道而生,则一日之生,亦犹夫千万世之生矣。本章警策人当汲汲以求道。石经“可矣”作“可也”,也字似不如矣字之警策。 先生说:“人若在朝上得闻道,即便夕间死,也得了。” (九)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士在孔子时,乃由平民社会升入贵族阶层一过渡的身份。来学于孔子之门者多未仕,故孔子屡言士,子贡子张亦问士,皆讨论此士之身份在当时社会立身处世之道。孔子在中国历史上,为以平民身份在社会传教之第一人。但孔子之教,在使学者由明道而行道,不在使学者求仕而得仕。若学者由此得仕,亦将藉仕以行道,非为谋个人生活之安富尊荣而求仕。故来学于孔子之门者,孔子必先教其志于道,即是以道存心。苟如此,而其人仍以一己之恶衣恶食为耻,孔子曰:“是亦未足与议矣。”盖道关系天下后世之公,衣食则属一人之私,其人不能忘情于一己衣食之美恶,岂能为天下后世作大公之计而努力以赴之?此等人,心不干净,留有许多龌龊渣滓。纵有志,亦是虚志。道不虚行,故未足与议。有志之士,于此章极当深玩,勿以其言浅而忽之。 先生说:“一个士,既有志于道了,还觉得自己恶衣恶食为可耻,那便不足与议了。” (十o)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无适也:适字有两解。一专主义,读丁历反。如云吾谁适从。又说:适通敌,无适,即无所敌反义。 无莫也:莫字亦有两解。一、不肯义,与专主对。既无专主,亦无不肯,犹云无可无不可。一、通慕,爱慕义,与敌反义对。既无敌反,亦无亲慕,犹云无所厚薄。 义之与比:比字亦可有两解。一从也,一亲也。 本章君子之于天下,天下二字,可指人言,亦可指事言。若从适奠比三字之第一解,则指事为允。若从适奠比三字之第二解,则指人为允。两解俱可通,义蕴亦相近。然就义之与比一语,则以指事说之为宜。孟子称禹、稷、颜回同道。今日仕则过门不入,明日隐则箪瓢陋巷,无可无不可,即义之与比。 本篇重言仁。前两章言道,即仁之道。此章又特言义,仁偏在宅心,义偏在应务。仁似近内,义似近外。此后孟子常以仁义连说,实深得孔子仁礼兼言仁知兼言之微旨。 先生说:“君子对于天下事,没有一定专主的,也没有一定反对的,只求合于义便从。” (一一)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怀德。怀土:怀,思念义。德,指德性。土,谓乡土。小人因生此乡土,故不忍离去。君子能成此德性,亦不忍违弃。 怀刑,怀惠:刑,刑法。惠,恩惠。君子常念及刑法,故谨于自守。小人常念及恩惠,故勇于求乞。 本章言君子小人品格有不同,其常所思念怀虑亦不同。或说:此章君子小人指位言。若在上位之君于能用德治,则其民安土重迁而不去。若在上者用法治,则在下者怀思他邦之恩泽而轻离。此解亦可通。然就文理,似有增字作解之嫌,今从前解。 先生说:“君子常怀念于德性,小人常怀念于乡土。君子常怀念到刑法,小人常怀念到恩惠。” (一二)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放于利而行:放字有两解。一、放纵义。谓放纵自己在谋利上。一、依仿义。谓行事皆依照利害计算。今从后解。 多怨:此怨字亦可有两解。一、人之怨已,旧解都主此。惟《论语》教人,多从自己一面说。若专在利害上计算,我心对外将不免多所怨。孔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若行事能依仁道,则不论利害得失,己心皆可无怨。此怨字,当指已心对外言。放于利而行多怨,正与求仁得仁则无怨,其义对待相发。 《论语》有专指人事之某一面言,而可通之全体者。亦有通指人事全体言,而可用以专指者。旧说亦谓此章乃专对在上位者言。谓在上者专以谋利行事,则多招民众之怨。义亦可通。但孔子当时所说,纵是专指,而义既可通于人事之其他方面者,读者仍当就其可通之全量而求之,以见其涵义之弘大而无碍,此亦读《论语》者所当知。 先生说:“一切依照着利的目的来行事,自己心上便易多生怨恨。” (一三)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礼必兼双方,又必外敬而内和。知敬能和,斯必有让。故让者礼之质。为国必有上下之分,但能以礼治,则上下各有敬,各能和,因亦能相让。何有,犹言有何难。 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不能以礼让为国,则上下不敬不和,其极必出于相争。礼岂果为上下相争之工具?如礼何者,犹言把礼怎办?言其纵有礼,其用亦终不得当。自秦以下,多以尊君卑臣为礼,此章如礼何之叹,弥见深切。尊君卑臣,又岂礼让为国之义。 本章言礼治义。孔子常以仁礼兼言,此章独举让字。在上者若误认礼为下尊上,即不免有争心,不知礼有互让义,故特举为说。所举愈切实,所诫愈显明。 先生说:“若能以礼让来治国,那还有什么困难呢?若不能以礼让来治国,那又把礼怎办呢?” (一四)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位,职位。古人议事有朝会。有官守者,遇朝会则各立于其位。己无才德,将何以立于其位?有知己之才德者,将可援之入仕。患无位,则患莫己知。 求为可知,即先求所以立于其位之才德。 此章言君子求其在我。不避位,亦不汲汲于求位。若徒以恬澹自高,亦非孔门求仁行道经世之实学。 先生说:“不要愁得不到职位,该愁自己拿什么来立在这位上。不要愁没人知道我,该求我有什么可为人知道的。” (一五)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参乎:叁,曾子名。呼其名,欲有所告。 吾道一以贯之:贯,串义,亦通义。如以绳穿物。孔子言道虽若所指繁多,实可会通,归于一贯。 唯:应辞。直应曰唯,不再问。曾子自谓已明孔子意。 门人问曰:门人,孔子之门人。时同侍孔子,闻其言,不明所指,俟孔子出,问于曾子。或说:子出,当是孔子往曾子处,曾子答而孔子出户去。门人,曾子弟子。今按:《论语》,孔子弟子皆称门人,非孔子之弟子则异其辞。孔门高第,曾子年最少,孔子存时,曾子未必有弟子。盖曾子与诸弟子同侍于孔子,孔子有事离坐暂出。 何谓也:也,通邪。疑同辞。 忠恕而已矣:尽己之心以待人谓之忠,推己之心以及人谓之恕。人心有相同,己心所欲所恶,与他人之心之所欲所恶,无大悬殊。故尽己心以待人,不以己所恶者施于人。忠恕之道即仁道,其道宴一本之于我心,而可贯通之于万人之心,乃至万世以下人之心者。而言忠恕,则较言仁更使人易晓。因仁者至高之德,而忠恕则是学者当下之工夫,人人可以尽力。 解《论语》,异说尽多。尤著者,则为汉宋之两壁垒。而此章尤见双方之歧见。孔子告曾子以一贯之说,曾子是一性格敦笃人,自以其平日尽心谨慎所经验者体认之,当面一唯,不再发问。<中庸》曰:“忠恕违道不远。”孔子亦自言之,曰:“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曾子以忠恕阐释师道之一贯,可谓虽不中不远矣。若由孔子自言之,或当别有说。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读者只当认此章乃曾子之阐述其师旨,如此则已。曾子固是孔门一大弟子,但在孔门属后辈。孔子殁时,曾子年仅二十有九,正值孔子三十而立之阶段。孔子又曰:“参也鲁”,是曾子姿性较钝,不似后代禅宗所谓顿悟之一派。只看吾日三省吾身章,可见曾子平日为学,极尽心,极谨慎,极笃实。至其临死之际,尚犹战战兢兢,告其门弟子,谓“我知免夫”。此其平日尽心谨慎之态度可见。此章正是其平日尽心谨慎之所心得。宋儒因受掸宗秘密传心故事之影响,以之解释此章,认为曾子一“唯”,正是他当时直得孔子心传。此决非本章之正解。但清儒力反宋儒,解贯字为行事义。一以贯之,曲说成一以行之,其用意只要力避一心字。不知忠恕固属行事,亦确指心地。必欲避去一心字,则全部《论语》多成不可解。门户之见,乃学问之大戒。本书只就《论语》原文平心解释,后儒种种歧见,不务多引,偶拈此章为例。读者如欲由此博稽群籍,则自非本书用意所欲限。 又按: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此后孟子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正可以见学脉。然谓一部《论语》,只讲孝弟忠恕,终有未是。此等处,学者其细参之。 先生说:“参啊!我平日所讲的道,都可把一个头绪来贯串着。”曾子应道:“唯。”先生出去了,在座同学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呀?”曾子说:“先生之道,只忠恕二字便完了。” (一六)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喻,晓义。君子于事必辨其是非,小人于事必计其利害。用心不同,故其所晓了亦异。 或说:此章君子小人以位言。董仲舒有言,“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乃此章之确解。今按:董氏之说,亦谓在上位者当喻于仁义,在下位者常喻于财利耳。非谓在下位者必当喻于财利,在上位者必自喻于仁义也。然则在下位而喻于义者非君子乎?在上位而喻于利者非小人乎?本章自有通义,而又何必拘守董氏之言以为解。 又按:宋儒陆象山于白鹿洞讲此章,曰:“人之所喻,由于所习,所习由于所志。”于此章喻字外特拈出习字志字,可谓探本之见。读者当以此章与君子上达小人下达章舍参。 先生说:“君子所了解的在义,小人所了解的在利。” (一七)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齐,平等义。思齐,思与之平,愿己亦有此贤。内自省,内心自反省,惧己亦有此不贤。此章见与人相处,无论其人贤不贤,于己皆有益。若见贤而忌惮之,见不贤而讥轻之,则惟害己德而已。又此章所指,不仅于同时人为然,读书见古人之贤,亦求与之齐。见其不贤,亦以自省。则触发更广,长进更易。 又按:此章当与三人行必有我师章合参。 先生说:“遇见贤人,当思与之齐等,遇见不贤之人,当自反省莫要自己亦和他般。” (一八)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几谏:几,微义。谏,规劝义。父母有过,为子女者惟当微言讽劝,所谓下气怡色柔声以谏。又说:几者,初见端倪义。父母子女日常相处,父母有过,当从其端倪初露,便设法谏劝。然就文义言,此当云以几谏,不当云几谏。今从前解。 见志不从,又敬不违:所谓几谏,仅微见己志而已,不务竭言。若父母不从,仍当起敬起孝,不违逆。待父母心气悦怿,再相机进谏。旧解,谓见父母之志不从,则只不从二字已足,且当云意不从,不当云志不从。故知见志,指子女自表己志。为子女者仅自表己志,即是不明争是非,亦即几谏之义。若如上述又一解,父母之过,初露端倪,尚未发为行为,故云见父母有不从之志,然连下文“又敬不违,劳而无怨”两语,终不如上解之贴切。今不从。 不违亦可有两解:一是不违其父母,二是不违其原初几谏之意。既恐唐突以触父母之怒,又务欲置父母于无过之地,此见孝子之深爱。然敬是敬父母,则不违当以不违父母为是。 劳而不怨:劳,忧义。子女见父母有过,当忧不当怨。或说劳,劳苦义。谏不从,当反复再谏,虽劳而不怨。然此反复再谏,仍当是几谏,则乃操心之劳,仍是优义。 此章见父子家人相处,情义当兼尽。为子女者,尤不当自处于义,而伤对父母之情。若对父母无情,则先自陷于大不义,故必一本于至情以冀父母之终归于义。如此,操心甚劳,然求至情大义兼尽,则亦惟有如此。苟明乎此,自无可怨矣。 先生说:“子女奉事父母。若父母有过当微婉而谏,把自己志意表见了,若父母不听从,还当照常恭敬,不要违逆,且看机会再劝谏,虽如此般操心忧劳,也不对父母生怨恨。” (一九)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远游,指游学、游宦。远方从师,或向远方谋职,皆须长时期从事。顾念父母之孝养,故不汲汲也。方,位所义。方位定,才知方向。如已告往甲地,不更他适。上句已言不远游,下句亦指远游可知。有须远游,则必有一定的地方。而近游之须有方位,亦可推知。既有方位,父母有事,召之必知处。此章亦言孝道。古时交通不便,音讯难达。若父母急切有故,召之不得,将遗父母终天之恨。孝子顾虑及此,故不远游。今虽天涯若比邻,然远辨者亦必音讯常通,使家人思念常知其处。则古今人情,亦不相远。读者于此等处,当体谅古人之心情,并比较今昔社会之不同。不当居今笑古,徒自陷于轻薄。 先生说:“父母在时,不作远行。若不得已有远行,也该有定的方位。” (二0)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此章重出,已见学而篇。当是弟子各记孔子之言,而详略不同。盖学而篇一章乃言观人之法,此章言孝子之行,而此章前后皆论事父母之道,故复出。 (二一)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知,犹识也。常记在心之义。喜者,喜其寿。惧者,惧其来日之无多。喜惧一时并集,不分先后。或说:父母之年,子女无时不当知。或父母年尚强,然强健之时不可多得。或喜其寿考,而衰危已将至。此说亦有理。但读书不当一意向深处求,不如上一说,得孝子爱曰之大常。 此章描写孝子心情,甚当玩昧。惟其忧乐之情深,故喜惧之心笃。 以上四章皆言孝。孝心即仁心。不孝何能仁?当知能对别人有同情,能关切,此乃人类心情之最可宝贵者。孔子特就孝道指点人心之仁。人当推广孝心以达于仁,若以自私之心对父母,处家庭,初视若亦无违孝道,然心不仁,亦将不孝。此心是一,即仁便是孝,即孝便是仁,非谓仁孝可有先后之分别。 先生说:“父母的年岁,不可不常记在心呀!叫你一想到,又是欢喜,又是忧惧。” (二二)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言之不出,不轻出也。躬,指躬行。逮,及也。躬行不及,徒自轻言,事属可耻。本章诫学者当讷于言而敏于行。举古人,所以警今人也。或以言指著述,然用出字,当指言语为是,今不从。 :先生说:“古人不肯轻易出言,因怕自己行为追不上,那是件可耻的事呀!” (二三)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 约,检束义。收敛,不放纵。着实,不浮泛。凡谨言慎行皆是约。处财用为俭约。从事学问事业为守约。鲜,少也。人能以约自守,则所失自少矣。 先生说:“由检约而差失的很少了。” (二四)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讷,迟钝义。敏,勤捷义。敏讷虽若天资,亦由习。轻言矫之以讷,行缓励之以敏,此亦变化气质,君子成德之方。 先生说:“一个君子,常想说话迟钝些,而做事敏捷些。” (二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邻,亲近义。德字有两说。一指修德言。人不能独修成德,必求师友夹辅。一指有德言。有德之人纵处衰乱之世,亦不孤立,必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邻,如孔子之有七十二弟子。今采下一说。 先生说:“有德之人,决不会孤立,必然有来亲近他的人。” (二六)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 此数字有两读:一读色角反。逼促义,又烦琐义。一读世主反,数说义。事君交友,见有过,劝谏逼促,或过于烦琐,必受辱,或见疏。或求亲昵于君友,以逼促烦琐求之,亦必受辱,或见疏。若依教说义,于君友前数说已劳己长,或数说君友之短及其不是,亦将受辱觅疏。今采前一读。本章以君友连言,见五伦中此两伦为相近。古称此两伦以人合。夫妇、父子、兄弟三伦属于家庭,古称以天合。夫妇本以人合。故孔于常言孝弟,专就父子、兄弟两伦纯以天合者,珍重其相互间之亲情,建其道以为人群相处之本。然兄弟亦有时如朋友,《论语》中颇多兄弟朋友连言,则五伦中惟父子一伦,乃纯以天合,故孔门特重言孝。其他四伦,君臣、朋友、夫妇、兄弟,亦可谓都属社会关系。惟父子一伦,则与生俱来,本于自然,又兼有世代之绵延,天人之际,意义最深。而世界各大宗教,皆不言孝,不重历史绵延。如是则社舍无深度,而人生短暂,失其意义。故各宗教莫不带有出世之心情。尊天抑人,事所宜然。 率篇二十六章多言仁,其中数章特言孝,最后子游此一章,专言君臣、朋友,亦仁道中之一节,故编者特以附本篇之末。读者试通玩此二十六章,而求其相互问之关系,与其关系之各不同,庶于孔门所言仁道,有更深之了解。 子游说:“事君太逼促,太琐屑,便会受辱了。交友太逼促,太琐屑,便会见疏了。” 〇公治长篇第五 (一)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戳。”以其兄之子妻之。 公冶长:孔子弟子。公冶氏,长名。其人在《论语》惟此一见。 缧绁:缧,黑色大索。绁,牵系义。古狱中用黑索系罪人。公冶长曾因事入狱,实非其罪。 以其子妻之:古男女皆称子。孔子以己之女嫁公冶长。 南容:亦孔子弟子,名縚。 不废:废,弃义。国家有道,必见用,不废弃。 免于刑戳:刑,刑罚。戮,诛戳。国家无道,南容谨于言行,亦可免于刑戳。 以其兄之子妻之:孔子有兄孟皮,早卒,孔子以孟皮之女嫁南容。 本篇皆论古今人物贤否得失,《论语》编者以继前四章之后。孔门之教,重于所以为人,知人物之贤否,行事之得失,即所学之实证。孔子千古大圣,而其择婿条件,极为平易。学圣人亦当在平易近人处。编者以本章为本篇之首,亦有深义,学者其细阐之。 先生说公冶长:“可嫁他一女儿吧。他虽曾下过牢狱,但不是他的罪过呀。”遂把自己女儿嫁了他。又说南容。”国家有道,他是不会废的。国家无道,他也可免于刑戮。”把自己的侄女嫁了他。 (二)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子贱:孔子弟子,即宓不齐。宓又作虚,读如伏。 若人:犹云此人,指子贱。 斯焉取斯:斯,此也。上斯字指子贱。下斯字指其品德。取,取法义,亦获取义。言鲁若无君子,斯人何所取以成斯德。 孔子之于人,每不称其质美,而深称其好学,如颜渊。此章言君子成德,有赖于尊贤取友之益,亦称子贱之善学。 先生说:“子贱这人呀,真是个君子人了!但若鲁国没有许多的君子,他从哪里取得这样的品德呢?” (三)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赐也何如:赐,子贯名。与师言,自称名,敬也。子贡闻孔子历评诸弟子,问己如何。 女器也:女即汝,指子贡。言汝乃有用之成材。 何器也:也,通作邪,疑问辞。子贡又问,是何等器? 瑚琏:瑚琏乃宗庙中盛黍稷之器,竹制,以玉饰之,言其既贵重,又华美,如后世言廊庙之材。 读书有当会通说之者,有当仅就本文,不必牵引他说者。如此章,孔子告子贡“汝器也”,便不当牵引君子不器章为说。 子贡问道:“赐怎样呀?”先生说:“你是一件有用之器。”子贡说:“何种器呀?”先生说:你像是放在宗庙中盛黍稷的瑚琏。” (四)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雍:孔子弟子,冉氏,字仲弓。 佞:古佞字有多才义,又巧义。此处以口才之美为佞,孔子称雍也简,殆是其人简默,不擅口谈,故或人谓其不佞。 御人以口给:给,供给义。口给者,应对敏捷,口中随时有供给。御,如今云对付。 屡憎于人:屡,数也。憎,厌恶义。口给易起人厌。 不知其仁,焉用佞:仁德不易企,故孔子谓虽不知仲弓之果仁否,然亦无所用于佞。 此章或人之问,可见时风之尚佞。而孔子称雍也简,又回也如愚,参也鲁,此三人皆孔门高第弟子,皆不佞。知孔门所重,在德不在佞。 有人说“雍呀!他是仁人,可惜短于口才。”先生说:“哪里定要口才呀!专用口快来对付人,只易讨人厌。我不知雍是否得称为仁,但哪里定要口才呀!。 (五)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漆雕开:孔子弟子,漆雕,氏。 吾斯之未能信:吾,漆雕开自称。或说:弟子在师前自称名,漆雕开名啟,古写作启,后人误书为吾。斯,此也,紧承上仕字来。出仕将以行道,漆雕开不愿遽出仕,言对此事未能自信,愿学问修养益求自进,不欲遣从政。是其志大不欲小试。 子说:说字借作悦。孔子并不以不仕为高,然亦不愿其弟子热中利禄,汲汲求仕进,故闻漆雕开之谦退而喜悦, 先生欲使漆雕开出仕,漆雕开说:“我对此事还不能有自信呀。”先生听了很喜悦。 (六)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秉桴浮于海:编竹术,浮行于水面,大者臼筏,小者曰桴。今俗称排。孔子伤道不行,言敢乘桴浮海。 从我者其由与:海上风波险恶,岂可乘桴长游,孔子之言,盖深叹吾道之不行,即所谓欲济无舟楫也。子路勇决,故谓其能从己,此亦假托之微辞耳。 子路闻之喜:子路闻孔子称赏及己而喜。 由,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孔子转其辞锋,谓由之好勇,过于我矣,其奈无所取材以为桴何?材,谓为桴之竹木。此乃孔子更深一层之慨叹。既无心于逃世,而其无所凭借以行道之感,则曲折而更显矣。或曰:材与裁同。子路以孔子之言为实然,孔子美其勇于义,而讥其不能裁度于事理。惟乘桴浮海,本为托辞,何忽正言以讥子路?就本文理趣言,当从前解为胜。 此章辞旨深隐,寄慨甚遥。戏笑婉转,极文章之妙趣。两干五百年前圣门师弟子之心胸音貌,如在人耳目前,至情至文,在《论语》中别成一格调,读者当视作一首散文诗玩味之。 或说:子罕篇有于欲居九夷章,此章浮海,亦指渡海去九夷。孔子自叹不能行道于中国,犹当行之于蛮夷,故此章之浮海,决非高蹈出尘,绝俗辞世之意。然此章记者则仅言浮海,不言居夷,亦见其修辞之精妙。读者当取此章与居夷章参读,既知因文考事,明其实际,亦当就文论文,玩其神旨。如此读书,乃有深悟。若专以居夷释此章之浮海,转成呆板。义理、考据、辞章,得其一,丧其二,不得谓能读书。 先生说:“在这世间,吾道是不能行的了。我想乘木筏,飘浮到海外去,算只子路一人会和我同行吧!”子路听了大喜。先生说“由呀!你真好勇过我,可惜我们没处去弄到这些木材啊啊!” (七)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不知也:仁道至大,仁德至高,孔子不以轻许人,故说不知。犹上章雍也不知其仁之义。 又问:盂武伯又问,然则子路为何等人。 治其赋:古者征兵员及修武备皆称赋。治赋,即治军也。 千室之邑:千室之邑,于时为大邑,惟卿大夫家始有之。 百秉之家:其时诸侯有车千乘,卿大夫家则百乘。 为之宰:宰指家宰邑宰言。 赤也何如:公西华名赤,亦孔子早年弟子。 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古人平居则缓带,低在腰,遇有礼事,则束带在胸口,高而紧。宾者大客,如国君上卿。客者小宾,国君上卿以下。两字分用有别,合用则通。公西华有外交才,可使束带在朝,与宾客相应对。 孔子平日讲学极重仁,仁乃人生之全德,孔子特举以为学同修养之最高标准,而又使学者各就才性所近,各务专长,惟同向此全德为归趋。人求全德,亦不可无专长。子路、冉有、公西华,虽未具此全德,然已各有专长。此章不仅见孔门之多贤,亦见孔子教育精神之伟大。 孟武伯问:“于路可说是一个仁人吗?”先生说:“我不知。”孟武伯再问。(那么他究是怎样的人呀?)先生说:“由呀!一个具备千乘兵车的大国,可使他去治其军事,若问他的仁德,我就不知了。”(孟武伯又问)“冉有怎样呢?”先生说“求呀!一个千户的大邑,具备兵车百乘的大家,可使他去做一总管。若问他仁德,我就不知了。”(孟武伯又问)“公西华怎样呢?”先生说:“赤呀!国有宾客,可使他束起带,立在朝上应对一切,若问他仁德,我就不知了。” (八)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女与回也孰愈:女即汝。盎,胜义。谓汝与回孰胜。 闻一以知十:十者数之全。颜渊闻其一节,能推其全体。 闻一以知二:二者一之对。子贡闻此,能推以至彼。 弗如也:颜渊由一得全,子贡由此及彼,颜渊盖能直入事理之内,浑然见其大通。子贡则从事理之对立上比较,所知仍在外,故孔子亦谓其弗如也。 吾与女弗如也:此与字有两解。一谓我与汝均不如。一谓我赞许汝能自谓弗如。此当从前解。孔子既深喜颜渊之贤,又喜子贡能自知弗如,故曰:“我与汝俱不如”,盖亦以慰子贡。或曰:孔子无常师,好古敏求,集其大成,可谓艰矣。颜渊得之孔子,不俟旁求。又其天姿高,过此以往,殆不可测。孔子自言不如,乃要其将来。此弥见圣人之谦意。 此章不但见孔门之多贤,亦见孔子之胸襟,与其当时心情之欢悦。两千五百年前一大教育家之气象,与夫其师弟子间一片融和快乐之精神,尽在目前矣。 又按:世视子贡贤于仲尼,而子贡自谓不如颜渊。孔子亦自谓不如颜渊。然在颜子自视,或将谓不如子贡。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此圣贤之德,所以日进而不已。学者其深体之。 先生对子贡说:“你和颜回哪一个强些?”子贡对道:“赐呀!哪敢望回呢?回呀!听得一件,知道十件。赐呀!听了一件,只知两件。”先生说:“你诚然不如他,连我也一样不如他。” (九)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宰予:宰我名。《论语》记诸弟子,倒不直书名,此处当作宰我始合。或曰:宰我得罪于孔子,故书名以贬之,然如此则是记者之辞,未必孔子当时有此意。按:本章似尚有可疑,说在下。 昼寝:此二字有数说。一谓当昼而眠,孔子责其志气昏惰。一谓寝者寝室,入夜始居,宰我昼居寝,故责之。一谓昼(書)当作画(置),宰我画其寝室,加以藻绘。一谓画是划义,寝是息义。宰我自划时间精力,贪图休息。今按:依第二解,当作昼居寝,不得云昼寝。依第四解,增字太多。第三解只责其不画便是,何来有“于予与何诛”之语。仍当从第一解。日昼,非晏起。日寝,亦非假寐。《韩诗外传》卫灵公昼寝而定,志气益衰。宋玉《高堂赋》楚王昼寝于高堂之台。知昼寝在古人不作佳事看。 朽木不可雕:朽木,腐烂之木,不能再加以雕刻。 粪土之墙不可杇:粪土,犹秽土也。杇,饰墙之泥刀。秽土之墙不可复饰。 于予与何诛:诛,责也。谓对宰我不必再责,犹言宰我不可再教诲。 子曰:或说此子曰二字当误复。或说此下语更端,故又以子曰起之。 于予与改是:是字,指上文听其言而信其行,孔子谓因于宰我而改变此态度。 按:宰我预于孔门之四科,与子贡齐称,亦孔门高第弟子。此章孔子责之已甚,甚为可疑。或因宰我负大志,居常好大言,而志大行疏,孔子故作严辞以戒。他日,宰我仕于齐,助齐君,排田氏,终为田氏所杀。然此非宰我之过。窃疑《齐论》除多问王知道两篇外,其二十篇中章句,亦颇多于《鲁论》,自张禹始合而一之。或此章仅见于《齐论》,或《齐论》此章语句不同于《鲁论》,而张禹依而采之,而宰我在田齐诸儒口碑中,则正如魏之何晏,唐之王叔文,则此章云云,或非当时实录。姑识所疑,然亦无可参定矣。 宰我白日睡眠,先生说:“烂木不能再雕刻,肮脏的土墙不能再粉饰,我对宰予,还能有何责备吁!”先生又说:“以前我对人,听了他说话,便信他的行为了。现在我对人,听了他说话,再得看他的行为。这一态度,我是因对宰予而改变的。” (一0)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刚者:刚,刚断刚烈义。人之德性,以刚为难能而可贵,故孔子叹其未见。 申枨:亦孔子弟子。 枨也欲,焉得刚:人多嗜欲,则屈意徇物,不得果烈。 此章见孔子极重刚德。刚德之人,能伸乎事物之上,而无所屈挠。富贵贫贱,威武患难,乃及利害毁誉之变,皆不足以摄其气,动其心。凡儒家所重之道义,皆赖有刚德以达成之。若其人而多欲,则世情系恋,心存求乞,刚大之气馁矣。但此章仅言多欲不得为刚,非谓无欲即是刚。如道家庄老皆主无欲而尚柔道,亦非刚德。 试译:先生说:“我没见过刚的人。”有人说:“申枨不是吗?“先生说:“枨呀。他多欲,哪得刚?” (一一)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加诸我:加,陵义。谓以非义加人。 非尔所及:及,犹能义。此句有两解:一谓不加非义于人,此固能及。不欲人加非义于我,则不能及。重在承上一句。一谓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此恕之事,子贡当能之。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此仁之事,孔子谓非子贡所及。所以辨于仁恕者,勿是禁止之辞,无则自然不待用力。重在承下一句。然孔子又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子贡欲无以非礼不义加人,即此一念亦是仁,所谓其心日月至焉,岂可谓非尔所及乎?今从第一解。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语气偏重在下一句。今日我不敢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语气上下平等,划为两事。孔门之教,重在尽其在我,故曰此非尔所及。 今按:孔子教人,主反求诸己,主尽其在我,本章所以教子贡者,学者能细阐之,则心日广,德日进矣。 子贡说:“我不要别人把这些加在我身上,吾亦不要把这些来加在别人身上。”先生说:“赐呀!这非你(能力)所及呀!” (一二)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文章:指诗书礼乐,孔子常举以教人。 性与天道:孔子言性,《论语》惟一见。天道犹云天行,孔子有时称之曰命,孔子屡言知天知命,然不深言天与命之相系相合。子贡之叹,乃叹其精义之不可得闻。 本章“不可得而闻也”下,或本有已矣两字,是子贡之深叹其不可闻。孔子之教,本于人心以达人道,然学者常教由心以及性,由人以及天,而孔子终不深言及此。故其门人怀有隐之疑,子贡发不可得闻之叹。及孔子殁,墨翟、庄周昌言天,孟轲、苟卿昌言性,乃开此下思想界之争辩,历百世而终不可合。可知圣人之深远。后之儒者,又每好以孟子说《论语》。孟子之书,诚为有功圣学,然学者仍当潜心《论语》,确乎有得,然后治孟子之书,乃可以无病。此义亦不可不知。 子贡说:“先生讲诗书礼乐,是可以听到的。先生讲性与天道,是难得听到的了。” (一三)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 子路曾问:“闻斯行诸?”盖子路乃能尊所闻而勇于行。前有所闻,未及行,恐复有闻,行之不给。此见子路之有闻而必行,非真恐复有闻。 《论语》记孔子弟子行事,惟此一章。盖子路之勇于行,门人相推莫及,故特记之。曰惟恐者,乃代述子路之用心,亦见孔门之善于形容人之贤德矣。 子路听到一项道理,若未能即行,便像怕再听到别一项。 (一四)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孔文子:卫大夫,名圉。文,其谥。《佐传》载其人私德有秽,子贡疑其何以得谥为文,故问。 敏而好学:敏,疾速义。孔子好古敏以求之是也。 不耻下问: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皆称下问,不专指位与年之高下。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则其进于善也不难矣。 是以谓之文:孔子谓如此便可谥为文,见孔子不没人善,与人为善,而略所不逮,此亦道大德宏之一端。 子贡问道“孔文子何以得谥为文呀?”先生说:“他做事勤敏,又好学,不以问及下于他的人为耻,这就得谥为文了。” (一五)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子产:春秋时郑大夫公孙侨。 恭、敬、惠、义:恭,谦逊义。敬,谨恪义。惠,爱利人。义,使民以法度。 子产在春秋时,事功著见,人尽知之。而孔子特表出其有君子之道四,所举已尽修已治人敦伦笃行之大节,则孔子所称美于子产者至矣。或谓列举其美,见其犹有所未至。人非圣人,则孰能尽美而尽善。 先生说:“子产有君子之道四项,他操行极谦恭。对上位的人有敬礼。养护民众有恩惠。使唤民众有法度。” (一六)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晏平仲:春秋齐大夫,名婴。 交:交友。 敬之:此之字有两解:一,人敬晏子。故一本作久而人敬之,谓是善交之验。然人敬晏子,当因晏子之贤,不当谓因晏子之善交。一、指晏子敬人。交友久则敬意衰,晏子于人,虽久而敬爱如新。此孔子称道晏子之德。孔门论人,常重其德之内蕴,尤过于其功效之外见。如前子产章可见。今从第二解。 先生说:“晏平仲善于与人相交,他和人处久了,仍能对那人敬意不衰。” (一七)子曰:“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棁,何如其知也?” 臧文仲:春秋鲁大夫臧孙辰。文,其谥。 居蔡:蔡,大龟名。古人以龟卜问吉凶。相传南方蔡地出善龟,因名龟为蔡。居,藏义。文仲宝藏一大龟。 山节藻棁:节,屋中柱头之斗拱。刻山于节,故曰山节。棁,梁上短柱。藻,水草名。画藻于棁,故曰藻棁。山节藻棁,古者天于以饰庙。 何如其知也:时人皆称臧文仲为知,孔子因其谄龟邀福,故曰文仲之知究何如。 先生说:“臧文仲藏一大龟,在那龟室中柱头斗拱上刻有山水,梁的短柱上画了藻草,装饰得像天子奉祖宗的庙般,他的智慧究怎样呀?” (一八)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令尹子文:令尹,楚官名,乃卜卿执政者。予文、斗氏、名谷于菟。 三仕为令尹:三当令尹之官。《庄子》、《荀丁》、《吕氏春秋》诸书,皆以其人为孙叔敖,恐是传闻之讹。 忠矣:子文为令尹,三去职,人不见其喜、愠,是其不以私人得失萦心。并以旧政告新尹,宜可谓之忠。 未知,焉得仁:此未知有两解。一说,知读为智。子文举子玉为令尹,使楚败于晋,未得为智。然未得为智,不当曰未智。且《论语》未言子文举子玉事,不当逆揣为说。一说,子文之可知者仅其忠,其他未能详知,不得遽许以仁。然下文焉得仁,犹如云焉得俭,焉得刚,乃决绝辞。既曰未知,不当决然又断其为不仁。盖孔子即就子张之所同,论其事,则若可谓之忠矣。仁为全德,亦即完人之称,而子文之不得为全德完人,则断然也。然则孔子之所谓未知,亦婉辞。 崔子弑齐君:齐大夫崔杼弑其君庄公。 陈文子:齐大夫,名须无。 有马十乘:当时贵族以四马驾一车。十乘,有马明十匹,盖下大夫之禄,故无力讨贼也。 弃而违之:违,离去义。弃其禄位而去。 犹吾大夫崔子:此处崔子,《鲁论》作高子。或说,齐大夫高厚,乃有力讨贼者,萁人昏暗无识,崔杼先杀之,乃弑齐君。陈文予欲他国执政大臣为齐讨贼而失望,乃谓他国执政大臣亦一如高厚。若谓尽如崔子,乃谓其虽未弑君作乱,但亦如崔子之不逊。本章上文未提及高子,突于陈文子口中说出,殊欠交代,疑仍作崔子为是。 清矣:陈文子弃其禄位如敝屣,洒然一身,三去乱邦,心无窒碍,宜若可称为清。 未知,焉得仁:此处未知,仍如上有二解:一说,文子所至言犹吾大夫崔子,其人似少涵养,或可因言道祸,故是不智。此说之不当,亦如前辨。另一说,仅知其清,来知其仁,辨亦如前。盖就三去之事言,若可谓之清,而其人之为成德完人与否,则未知也。盖忠之与清,有就一节论之者,有就成德言之者。细味本章辞气,孔子仅以忠清之一节许此两人。若果忠清成德如比干、伯夷,则孔子亦即许之为仁矣。盖比干之为忠,伯夷之为清,此皆千回百折,毕生以之,乃其人之成德,而岂一节之谓乎? 子张问道:“令尹子文三次当令尹,不见他有喜色。三次罢免,不见他有愠色。他自己当令尹时的旧政,必然告诉接替他的新人,如何呀?”先生说:“可算是忠了。”子张说:“好算仁人了吧!”先生说:“那只是这一事堪称为忠而已,若问其人那我不知呀!但哪得为仁人呢?”子张又问道:“崔杼弑齐君,陈文子当时有马四十匹,都抛弃了,离开齐国,到别国去。他说:这里的大臣,也像我们的大夫崔子般。’于是又离去,又到别一国。他又说‘这里的大臣,还是像我们的大夫崔子般。’于是又离去了。这如何呀!”先生说:“可算是清了。”子张说:好算仁人吧?”先生说:“那只这一事堪称为清而已,若问其人,那我不知呀!但哪得为仁人呢?” (一九)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季文子:鲁大夫季孙行父。文,其谥。 三思而后行:此乃时人称诵季文子之语。 再斯可矣:此语有两解。一说:言季文子恶能三思,苟能再思,斯可。一说:讥其每事不必三思,再思即已可,乃言季文子之多思为无足贵。今按:季文子之为人,于祸福利害,计较过细,故其生平行事,美恶不相掩。若如前解,孟子曰:“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乃指义理言。季文子之赡顾周详,并不得谓之思。若如后解,孔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事有贵于刚决,多思转多私,无足称。今就《左传》所载季文子行事与其为人,及以本章之文理辞气参之,当从后解为是。 人家称道季文子,说他临事总要三次思考然后行。先生听了说:“思考两次也就够了。” (二0)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宁武子:卫大夫宁俞。武,其谥。 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有道无道,指治乱安危言。或说:宁子仕于卫成公,成公在位三十余年,其先国尚安定,宁武子辅政有建自,是其智。后卫受晋迫,宁武子不避艰险,立朝不去,人见为愚。然当危乱,能强立不回,是不可及。或说:此乃宁武子之忠,谓之愚者,乃其韬晦沉冥,不自曝其贤知,存身以求济大事。此必别有事迹,惟《左传》不多载。今按:以忠为愚,乃愤时之言。沉晦仅求免身,乃老庄之道。孔子之称宁武子,当以后说为是。 今按:上章论季文子,时人皆称其智。本章论宁武子,时人或谓之愚。而孔子对此两人,特另加品骘,其意大可玩昧。 又按:本篇皆论古今人物贤否得失,此两章及前论臧文仲、令尹子文、陈文子,后论伯夷、叔齐及微生高。时人谓其如此,孔子定其不然。微显阐幽,是非分明。此乃大学问所在,学者当游心玩索。 先生说:“宁武子在国家安定时,显得是一智者。到国家危乱时,像是一愚人。其表现智慧时尚可及,其表现愚昧时,便不可及了。” (二一)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子在陈:《史记》:“鲁使使召冉求,求将行,孔子曰:‘鲁人召求,将大用之。’是日,孔子有归与之叹。” 吾党之小子:党,乡党。吾党之小子,指门人在鲁者。《孟子·万章》问曰:“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是也。孔子周流在外,其志本欲行道,今见道终不行,故欲归而一意于教育后进。鲁之召冉求,将大用之,然冉求未足当大用,故孔子亟欲归而与其门人弟子益加讲明之功,庶他日终有能大用于世者,否则亦以传道于后。 狂简:或说:狂,志大。简,疏略。有大志,而才学尚疏。一说:简,大义。狂简,谓进取有大志。孟子:“万章问,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是狂简即谓有志进取。不忘其初者,孔子周游在外,所如不合,而在鲁之门人,初志不衰。时从孔子在外者,皆高第弟子,则孔子此语,亦不专指在鲁之门人,特欲归而益求教育讲明之功耳。 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斐,文貌。章,文章。如乐章,五声变成文,亦称章。此乃喻辞,谓如布帛,已织成章而未裁剪,则仍无确切之用。不知,或说门人不知自裁,或说孔子不知所以裁之。此语紧承上文,当从前解。或说:斐然成章,谓作篇籍。古无私家著述,孔子作《春秋》,定诗书,亦在归鲁以后。此说不可从。 先生在陈,叹道“归去吧!归去吧!吾故乡这批青年人,抱着进取大志,像布匹般,已织得文采斐然,还不知怎样裁剪呀!” (二二)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孤竹,国名。 旧恶:一说:人恶能改,即不念其旧。一说:此恶字即怨字,旧恶即夙怨。 怨是用希:希,少义。旧说怨,指别人怨二子,则旧恶应如第二解。惟《论语》又云伯夷叔齐:“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则此处亦当解作二子自不怨。希,如老子听之不闻曰希,谓未见二子有怨之迹。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又称其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盖二子恶恶严,武王伐纣,二子犹非之,则二子之于世,殆少可其意者。然二子能不念旧恶,所谓朝有过夕改则与之,夕有过朝改则与之。其心清明无滞碍,故虽少所可,而亦无所怨。如孔子不怨天不尤人,乃二子己心自不怨。 今按:子贡明曰:“伯夷叔齐怨乎?”司马迁又曰:“由此观之,怨邪非邪?”人皆疑二子之怨,孔子独明其不怨,此亦徽显阐幽之意。圣人之知人,即圣人之所以明道。 先生说:“伯夷叔齐能不记念外面一切已往的恶事,所以他们心上亦少有怨。” (二三)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 微生高:鲁人,名高。或谓即尾生高,乃与女子期桥下,水至小去,抱柱而死者。 或乞醯焉:醯,即醋。乞,讨义。人来乞醯,确则与之,无则辞之。今微生不直告以无,又转乞诸邻而与之,此似曲意徇物。微生索有直名,孔子从此微小处断其非为直人。若微生果是尾生,彼又素有守信不渝之名,乃终以与一女子约而自殉其身,其信如此,其直可知。微生殆委曲世故,以博取人之称誉者。孔子最不喜此类人,所谓乡愿难与入德。此章亦观人于微,品德之高下,行为之是非,固不论于事之大小。 先生说:“那人说微生高直呀?有人向他讨些醋,他不直说没有,向邻人讨来转给他。” (二四)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足恭:此二字有曲解:一说,足,过义。以为末足,添而足之,实已过分。说,巧言,以言语悦人。令色,以颜包容貌悦人,足恭,从两足行动上悦人。《小戴礼·表记》篇有云:“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大戴礼》亦以足恭口圣相对为文。今从后说。 左丘明:鲁人,名明。或说即《左传》作者。惟《左传》称左氏,此乃左邱氏,疑非一人。 匿怨而友其人:匿,藏义。藏怨于心,诈亲于外。 先生说:“说好话,装出好面孔,搬动两脚,扮成一副恭敬的好样子,求取悦于人,左丘明认为可耻,我亦认为是可耻。心怨其人,藏匿不外露,仍与之为友,左丘明认为可耻,我亦认为是可耻。” (二五)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侍:指立侍言。若坐而侍,必别以明文著之。 盍:何不也。 衣轻裘:此处误多一轻字,当作车马衣裘。 共敝之而无憾:憾,恨义。或于共字断句,下“敞之而无憾”五字为句。然曰“愿与朋友共”,又曰“敝之而无憾”,敝之似专指朋友,虽曰无憾,其意若有憾矣。不如作共敝之为句,语意较显。车马衣裘,常所服用,物虽微,易较彼我,于路心体廓然,较之与朋友通财,更进一层。 无伐善。无施劳:伐,夸张义。已有善,心不自夸。劳谓有功,施亦张大义。易曰“劳而不伐”是也。善存诸己,劳施于人,此其别。一说:劳谓劳苦事,非已所欲,故亦不欲施于人。无伐善以修已,无施劳以安人。颜子之志,不仅于成己,又求能及物。若在上位,则愿无施劳于民。秦皇、隋炀,皆施劳以求祸民者。今按:浴沂章三子言志以出言,此章言志以处言。今从上一说。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此三之字,一说指人,老者我养之以安,朋友我交之以信,少者我怀之以恩也。另说,三之字指己,即孔于自指。己必孝敬,故老者安之。己必无欺,故朋友信之。己必有慈惠,故少者怀之。《论语》多言尽己工夫,少言在外之效验,则似第一说为是。然就如第一说,老者养之以安,此必老者安于我之养,而后可以谓之安。朋友交之以信,此必朋友信于我之交,而后可以谓之信。少者怀之以恩,亦必少者怀于我之恩,而后可以谓之怀。是从第一说,仍必进入第二说。盖工夫即在效验上,有此工夫,同时即有此效验。人我皆人于化境,不仅在我心中有人我一体之仁,即在人心中,亦更与我无隔阂。同此仁道,同此化境,圣人仁德之化,至是而可无憾。然此老者朋友与少者,亦指孔子亲所接对者言,非分此三类以该尽天下之人。如桓魍欲杀孔子,桓魋本不在朋友之列,何能交之以信?天地犹有憾,圣人之工夫与其效验,亦必有限。 今按:此章见孔门师弟子之所志所愿,亦即孔门之所日常讲求而学。子路、颜渊皆已有意于孔子之所谓仁。然子路徒有与人共之之意,而未见及物之功。颜渊有之,而未见物得其所之妙。孔子则内外一体,直如天地之化工,然其实则只是一仁境,只是人心之相感通,固亦无他奇可言。读者最当于此等处体会,是即所谓志孔颜之志,学孔颜之学。 又按:孔门之学,言即其所行,行即其所言,未尝以空言为学。读者细阐此等章可见。 颜渊子路侍立在旁,先生说:“你们何不各言己志?”子路说“我愿自己的车马衣裘,和朋友们共同使用,直到破坏,我心亦没有少微憾恨。”颜渊说,“我愿己有善,己心不有夸张。对人有劳,己心不感有施予。”子路说:“我们也想听先生的志愿呀!”先生说:“我愿对老者,能使他安。对朋友,能使他信。对少年,能使他于我有怀念。” (二六)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 己矣乎:犹俗云完了吧。下文孔子谓未见此等人,恐其终不得见而叹之。 见其过而内自讼:讼,咎责义。己过不易见,能自见己过,又多自诿自解,少能自责。 今按:颤渊不迁怒,不贰过,孔子许其好学。然则孔子之所想见,即颜渊之所愿学。孔门之学,断当在此等处求之。或说,此章殆似颜子已死,孔子叹好学之难遇。未知然否。 试译:先生说:“完了吧!吾没有见一个能自己看到自己过失而又能在,心上责备他自己的人呀!” (二七)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十室,小邑。忠信,人之天质,与生俱有。丘,孔子自称名。本章言美质易得,须学而成。所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学可以至圣人,不学不免为乡人。后人尊崇孔子,亦仅可谓圣学难企,不当谓圣人生知,非由学得。 按:本篇历论古今人物,孔子圣人,人伦之至,而自谓所异于人者惟在学。 编者取本章为本篇之殿,其意深长矣。学者其细阐焉。 又按:后之学孔子者,有孟轲、荀卿,最为大儒显学。孟子道性善,似偏重于发挥本章上一语。荀子劝学,似偏重于发挥本章下一语。各有偏,斯不免于各有失。本章浑括,乃益见其闳深。 先生说:“十家的小邑、其中必有像我般姿质忠信的人,但不能像我般好学呀!” 〇雍也篇第六 (一)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筒。”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子曰:“雍之言然。” 南面:人君听政之位。言冉雍之才德,可使任诸侯也。 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桑伯子,鲁人,疑即《庄子》书中之子桑户,与琴张为友者。仲弓之问,问伯子亦可使南面否,非泛问其为人。仲弓问以下,或别为一章,今不从。 可也,简:简,不烦义。子桑伯子能简,故曰可,亦指可使南面。可者,仅可而未尽之义。 居敬而行简:上不烦则民不扰,如汉初除秦苛法,与民休息,遂至平安,故治道贵简。然须居心敬,始有一段精神贯摄。 居简而行筒:其行简,其心亦简,则有苛且率略之弊,如庄子之言治道即是。 本篇自十四章以前,亦多讨论人物贤否得失,与上篇相同。十五章以下,多泛论人生。 先生说:“雍呀!可使他南面当一国君之位。”仲弓问道:“子桑伯子如何呢?”先生说:“可呀!他能简。”仲弓说:“若居心敬而行事简,由那样的人来临居民上,岂不好吗!若居心简而行事简,下就太简了吗?”先生说:“雍说得对。” (二)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迁怒:如怒于甲,迁及乙。怒在食,迁及衣。 贰过:贰,复义。偶犯有过,后不复犯,是不贰过。一说《易传》称颜子有过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是只在念虑间有过,心即觉 察,立加止绝,不复见之行事:今按:此似深一层末之,就本章言,怒与过皆已见在外,应从前解为允。 又说:不贰过,非谓今日有过,后不更犯。明日又有过,后复不犯。当知见一不善,一番改时,即猛进一番,此类之过即永绝。故不迁怒如镜悬水止,不贰过如冰消冻释,养心至此,始见工夫,此说不贰过,亦似深一层说之,而较前第一二解为胜。读《论语》,于通解本文后,仍贵能博参众说,多方体究,斯能智慧日进,道义日开矣。 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亡同无,两句意相重复,盖深惜颜子之死,又叹好学之难得,又一说,本当作今也则未闻好学者也,误多一亡字。 本章孔子称颜渊为好学,而特举不迁怒不贰过二事。可见孔门之学,主要在何以修心,何以为人,此为学的。读者当取此章与颜渊子路各言尔志章对参。志之所在,即学之所在。若不得孔门之所志与所学,而仅在言辞问求解,则乌足贵矣! 鲁哀公问孔子道:“你的学生们,哪个是好学的呀?”孔子对道:“有颜回是好学的,他有怒能不迁向别处,有过失能不再犯。可惜短寿死了,目下则没有听到好学的了。” (三)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子华:公西赤字,孔子早年弟子。 使于齐:孔子使之也。 冉子:《论语》有子、曾子、闵子皆称子,此外冉求亦称子,此冉子当是冉求。或疑为冉伯牛,今不从。或说:此章乃冉求门人所记,故称冉子。然此章连记两事,因记冉子之与粟,而并记原思之辞禄,以形见冉子之失,不应是冉求门人所记。《论语》何以独于此四人称子,未能得确解,但当存疑。 为其母请粟:冉求以子华有母为辞,代为之请也。粟米对文,粟有壳,米无壳。若单用粟字,则粟即为米。 釜:六斗四升为一釜。古量约合今量之半,三斗二升,仅一人终月之食。盖孔子以子华家甚富,特因冉求之请而少与之。 请益:冉求更为之请增。 庚:二斗四升为一庾。谓于一釜外再增一庾,非以庾易釜。或说:一庾十六斗,然孔子本不欲多与,不应骤加十六斗,今不从。 五秉:十六斛为一秉,五秉合八十斛。一斛十斗。 周急不继富:急,穷迫义。周,补其不足。继,续其有余。子华之去,乘肥马,衣轻裘。虽有母在家,固不待别有给养。故冉求虽再请,孔子终不多与。乃冉求以私意多与之,故孔子直告之如此。 原思:孔子弟子原宪,字思。 为之宰:为孔子家宰.当在孔子为鲁司空司寇时。或本以此下为另一章。 与之粟九百:家宰有常禄,原思家贫,孔子与之粟九百。当是九百斛。古制大夫家宰,用上士为之,原思所得,盖略当一上七之禄。以斛合石,一石百二十斤,二斛约重一石又半。汉制田一亩收粟一石又半,百亩收百五十石,舍二百斛。上士当得四百亩之粟,即八百斛,又加圭田五十亩,共一百斛,则为九百斛。略当其时四百五十亩耕田之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