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江培生,法律系和英文系的女孩子常常找机会亲近他。「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江培生跟我说。「我们将来会结婚吗?」我问他。他点头。「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吗?」「当然会有。」「由你来接生?」「对。」「不,女人生孩子的样子很难看,我不要让你看到。」「不,女人生孩子那一刻是很美丽的。」江培生说。第一次上解剖课之后,我的胃很不舒服,病了一星期,江培生一直照顾我,把笔记念给我听。我想,他是我要嫁的人,嫁给他真好。三年级的下学期,我们把那条女尸的心脏割下来,研究心脏血管的分布。在解剖课之后,江培生跟我说:「或许……或许我们分开一下吧。」那一刻,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为什么?」我问他。「压力太大了。」他说。「压力?我从来没有给你压力,什么压力?」他低着头没有回答我。「你是不是爱上了别人?」我问他。他断言否认。「那到底是为什么?」「分开是不是一定需要原因的?」这是他给我的答案。我的心脏就好象刚刚被人从身体上割下来。我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我以为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可是,江培生是认真的,大家都知道我们分开了。我无法集中精神上课,我根本无法上课,我整天躲在宿舍里。「你不能这样子的。」陈青儿跟我说。「到底为什么?」我问她。「仲伟也问过他,他好象真的没有别的女孩子,也许你们真的合不来吧。」我没想到我的初恋会无缘无故地惨败。江培生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我没有参加年考。江培生终于来找我了。「你不想毕业吗?」他问我。「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问他。「你不要这样,我不想害你。」他说。「我只想你永远后悔。」我跟江培生说。我放弃自己来使他后悔,书念不成了,因为成绩太差。主任要我留级,我索性跟他吵架,他要我退学。我父母又伤心又气愤,他们希望女儿当医生的美梦彻底完了。我待在家里好几个月,什么也不做,成为家里最讨厌的人,连弟妹也讨厌我。我不想再看他们的脸色,我找到一份教师的工作,是教小学。一个本来可以当医生的人跑去当小学教师,我父母气得说不出话来。我只是要让江培生内疚。过了一年,在亲戚介绍之下,我嫁给一个我不爱的男人。他比我大十年,叫郭本文,是做电子生意的。他长得不难看,人也很老实。婚礼很马虎,我父母总是以为我精神出了问题,否则不会在医科三年级辍学,一定是神经病。他们脱离公共屋村的梦想也因为我而破碎了,可想而知他们有多恨我。嫁了给郭本文之后,生活并没有多大变化,我仍旧当我的小学教师,他埋头打理他的电子生意。他是那种找了一个老婆,便专心去发展自己事业的男人。郭本文很想要小孩子。「我还没有准备做妈妈。」我说。一九八四年,我们那一届的医科生应该毕业,而且还在医院里实习。三年之后,就可以考到一个专科执照。又过了几年,我爸爸患上胆石,要进政府医院割胆石,我去探望他的时候,在医院碰到陈青儿,她已经是医生了。「美玉,很久没有见面了。」她一边写医生记录一边跟我说。「你做哪一科?」我问她。「儿科。」「罗仲伟呢?」「内科,那是他的志愿。我们结婚了。」「恭喜你。」「江培生也结婚了,是今年的事。」「是吗?」这样又过了三年,郭本文的生意非常成功,我们从沙田搬到山顶。郭本文在干德道买了一栋楼给我父母,而且负担了我弟妹到加拿大留学的费用。我父母不再埋怨我了,还以我为荣,说女孩子最重要还是嫁得好。郭本文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也越来越想要小孩子,我们时常为生孩子的问题吵架。这一天,我陪妈妈到中环看病,在电梯入口处发现「江培生医生」的名牌,他已是私家执业的妇产科医生。他的理想达到了。第二天上午,我打电话到江培生的医务所登记。我在下午出现。我的名字那么普通,江培生不一定想到是我。「林美玉。」护士叫我的名字。我走进诊症室,江培生正低着头写报告。十三年了,我再次见到江培生。我很失望,我希望他会秃头,眼角会有鱼尾纹,会变得很老,可是他没有,他比十三年前成熟稳重。江培生看到我,表情很愕然。「是你?很多人叫林美玉,我没有想到就是你。」江培生说。「我昨天陪我妈妈看医生,偶然发现了你在这里开业。」我跟他说。「是的,我离开医院两年了。」江培生似乎不太自在。「这里不错。」我说,「听说你结婚了。」「是的。」「有孩子了没有?」「还没有。」「你好吗?」江培生问我。他看到我这一身的打扮,应该知道我过得很好,至少在物质上我是过得很好的。「我结婚了,我先生是做生意的。」我说。「你身体哪里不舒服?」「我的乳房近来经常疼痛。」我说。他尴尬地望着我。「我从来没有做过妇科检查,都三十几岁了,我想也应该做一个彻底的检查。」他无可奈何地答应了:「我替你检查,你躺在床上,我请护士进来。」我躺在床上,脱去胸围和内裤。江培生和护士一起进来。江培生戴上手套为我检查。「你哪个地方痛?」他问我。「这里。」我指着左边乳房。他在我的左乳上温柔地按了几下,然后又按了右乳几下。就是这种感觉,他也曾经这样温柔地按我的乳房,抚摸它,并且贪婪地吮吸。在我们一起的三年里,几乎每隔三天,他是这样吮吸我的乳房。我望着江培生,他回避我的目光。「你的乳房很正常,我摸不到有硬块。」江培生说。「是吗?我想做一个子宫颈检查。」我说。江培生再一次尴尬地望了我一眼。他拿出一只鸭咀钳把我的***撑开,用一支棒挖出一些细胞放在抹片上。他也曾这样进入我的***,第一次,如同撕裂,他曾恋着这个地方;然后他掉头走了。「你可以穿回衣服了。」江培生说。我穿好衣服出去。「什么时候有检验结果?」我问他。「大概一星期吧,我请护士通知你,你还没有生孩子吗?」我摇头。晚上,我回到家里,郭本文买了一只手表给我,价值十多万元。「喜欢吗?」他为我戴在手上。「本文,我们要一个孩子好吗?」我问他。「真的?你为什么突然愿意生孩子。」他有点意外。「我已经三十六岁了,很想有自己的孩子。」我说。郭本文欢喜得拥抱着我。检验结果,证实我很健康。「你为什么还不要孩子?」我问江培生。他好象有难言之隐。「你不是很喜欢小孩子的吗?」「我太太是不育的。」我没想到妇科医生竟娶了一位不育的太太。我在江培生面前冷笑。一个月后,我的月经到期还没有来,我拿小便样本到江培生的诊所化验。「恭喜你,你怀孕了。」江培生说。「你可以替我接生吗?我只信任你。」江培生不可能拒绝我,香港还没有医生可以拒绝病人。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先是每两个月检查一次,然后是每一个月检查一次。郭本文总是尽量抽时间陪我去检验。「这是我丈夫郭本文,江培生是我以前读医的同学。」我介绍他们双方认识。「啊!原来你们是同学!念医科可是很吃力呢,美玉就是吃不消,所以放弃了。」这是我告诉郭本文的版本。「我怎比得上江培生,他是班里最出色的。」我说。江培生浑身不自然。「请你好好照顾我太太。」郭本文跟他说。肚子已经五个月了,超音波扫描显示是个男孩子,郭本文高兴得不得了。在预产期前,我的阵痛开始了,孩子要早产。「我送你去医院。」郭本文说。「等一会儿。」我强忍着痛苦,先去洗一个澡,在镜前涂上粉底、仔细地画眉、扫上胭脂和口红。「你去生孩子还要化妆?」郭本文急如锅上蚂蚁。郭本文送我到医院,护士把我送到产房。二十分钟后,江培生来到。「你怎么样?痛得很吗?」他问我。「很痛!」我用力握着他的手。「不要紧张,深呼吸。」「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问他。江培生吓了一跳。「到底为什么?」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你到现在还恨我?」他颓然说。「我要用一生来恨你。」我尖叫。「何必呢?你现在不是很幸福吗?」「我的伤口是永远不会复原的。告诉我,到底为什么!」「那时我们还年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怎样,只是觉得爱得很疲倦,就想分手。」江培生说,「你的事,已经令我很内疚。」「可是你看来很好呀!」我急喘着气说。「你不要再说话了。」江培生握着我的手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等到现在才生这个孩子吗?你说过,你要亲手替我接生的,我就是等这一天。你说女人生孩子那一刻是最美丽的,我现在漂亮吗?」我痛苦地呻吟。「漂亮。」江培生难过地说。「可惜,孩子不是你的,而你竟然不能拥有孩子。」我惨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江培生问我。「你毁了我一生。」我凄厉地尖叫。「不行,孩子要出生了。」江培生叫护士来。「用力!用力!」护士们在我床边吩咐我。这孩子要折磨死我了。我等了十三年,就等这一天让江培生履行承诺,亲手为我接生,我是一个残酷的母亲,我爱为我接生的那个医生多于我的孩子。我们在一九八零年解剖的那一条女尸是为爱情而死的,我终于知道她的死因了。是谁拿走了那一双雪靴 正文 卖爱情的小贩章节字数:5270 更新时间:07-09-11 15:03每天入夜后,尖沙咀弥敦道骤变成一条比日间更繁华,更绮丽的大道。落魄的画家替人画人像素描。尼泊尔人贩卖他们手造的工艺品,本地小贩卖冒牌T恤、冒牌手表、毛衣、饰物等。这里是另一个俗艳的世界。我时常在这里碰到一个卖胸针的小贩,他卖的胸针是用荧光胶管造成的,每一个都象婴儿手掌那么大,清一色是心型。小情人买下心型胸针送给身旁的另一半,直至灯火阑珊,那些胶管内的荧光液体会逐渐变得黯淡,是最短暂的盟约。我时常想,世上会不会有一个专门贩卖爱情的小贩,在他的档摊前,什么爱情都有,任由顾客挑选,我们不用再寻寻觅觅。我跟徐亮明约会的头一天,我们在弥敦道走了一遍,他买了一个心型的荧光胸针给我。「现在送给你好象是早了一点,但我希望你会接受。」他说。「我喜欢啊!」我把胸针别在胸前。我跟徐亮明早在约会前几个月便认识,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一天晚上,我接到我朋友的电话,叫我去唱卡拉OK,那间卡拉OK正是在弥敦道上。徐亮明原来是我朋友的中学同学,他们曾经很要好,后来失去了联络,就在那天早上在街上重逢,所以要庆祝一下。我的朋友叫冯彬,是个风流多情的男人,经常恋爱,但徐亮明看来很老实,不象他。离开卡拉OK之后,徐亮明负责送我们回家,我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他问我要电话号码时,我紧张得差点忘记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两个星期之后,他约我吃饭。我们在弥敦道一间酒店的扒房吃饭,然后,他在街上买了一个心型的胸针给我。这已经是六年前的事,卖胸针的小贩依然每天晚上在弥敦道出现,亮明送给我的胸针已经不再发光,我依然保存着。亮明比我年长五年,他是我的守护神。说来好笑,我是一家政府医院的护士,照顾别人是我的职责,我自己却需要别人的照顾。家里的电话录音机坏了差不多一个月,我也懒得拿去修理,亮明知道了,会替我拿去修理,然后很认真地教训我:「坏了的东西要拿去修理。」我发脾气摔烂了家里的闹钟,他却立即买一个新的给我,在这种时刻,他偏纵容我。有一天,我无端地伤感,摇电话给他,我在电话里哽咽,他着急地问我:「发生什么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是不是工作上有什么不开心?」「不是,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我哭着说。他啼笑皆非:「你现在不是听到我的声音了吗?为什么还要哭?」「听到你的声音,很感动,所以就忍不住哭嘛!」我向他撒娇。往后,他常常拿这件事来取笑我,打电话给我时,经常对我说:「我想听听你的声音,呜呜。」如果说亮明有什么不好,是他的占有欲太强了,他希望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他。幸而亮明的工作经常要出门,他不在香港的时候,我可以得到一些私人空间。我想,爱一个人,也该接受他的缺点吧。如果有一天,他不需要我把所有时间都交给他,或许我会不习惯呢。今天,女内科病房来了一个新病人,这个女孩子只有二十三岁,身高五尺十一寸,体重只有八十二磅,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她患的是厌食症。由原来一百二十多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已经半年没有来月经了。我替她注射盐水,女孩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怔怔的望着天花板。我想,如果世上有爱情小贩就好了,女孩可以再买过一段爱情。一滴眼泪从女孩的眼角流出来,不知为什么,比她情况更坏的病人我都见过,偏偏是她,令我很不安。下班后,回到家里,我接到高致云的电话,我有些意外,他移民到美国已经十年了,为什么会突然打电话找我?「阿岚,你好吗?」他的声音很爽朗。「还不错。」我说。「我刚从三藩市回来香港,可以出来见面吗?」我和高致云相约在酒店顶楼的餐厅见面,那天刚好是我休假。我没想到高致云会回来。在十年前,他曾经追求我,但我拒绝了他。我记得那天晚上,他向我表白,说很喜欢我。我说:「我们没有可能的。」后来,他缠得我很厉害,我不肯再跟他见面,他打电话给我,我在电话里冷冷地告诉他:「我对你根本没有那种感觉,我永远不会喜欢你的,你不要勉强我好不好?还有很多女孩子很好,你去找她们吧!」此后,他没有再找我。几个月之后,他跟家人移民到美国,寄了一封信给我,内容大意是很挂念我之类,但我没有回信。那时我才十八岁,不懂得照顾别人的感受,所以说了很多伤害他的说话,如果在今天,我一定不会说我永远不会喜欢他。去到餐厅,我差点认不出高致云来,他变了很多,从前的他是胖胖的,脸上长满暗疮,现在仿如脱胎换骨,脸上的暗疮没有了,身材高大标准,十分英俊。「阿岚,你好吗?」他热情地招呼我。我真的不敢相信,他变得那样有魅力。「你改变了很多。」我说。「我离开香港时才不过十七岁。」他说。我记得他比我年轻一岁。「你现在做什么工作?」他问我。「护士。」我说。「你以前的梦想也是做护士!」「对呀!你呢?」「和你的工作很相近,我是医生。」「医生?」我没想到他会当上医生。「我的志愿本来不是当医生的——」「那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你会当护士,所以我要当上医生,这样在精神上好象跟你很接近,是不是很傻?」我惊讶得不懂得怎样回答他。他把名片给我,他现在是三藩市一间政府医院的内科顾问医生。「读医学院的日子苦不堪言,但想起你,我就可以熬过去。」他说。「你有女朋友吗?」我问他,我不想他再提起以前的事。「十年来总共跟两个女孩子谈过恋爱,都是用来替代你的,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