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两人都不再说话,气氛很快就沦为一片可怕的寂静。输液室的墙上挂着一只钟,秒针跳动的声音仿佛都能隐约听得见。单调枯燥的环境在无形中延长了每分每秒的正常进度。周子衡的视线在四周慢悠悠地晃了一圈又收回来,最后重新落到除他自己之外的唯一一个生命体上。他想,一定是因为三更半夜,又在这种地方,倘若不找点话题他会觉得更加无趣的。 他为自己的反常找到了适合又合理的理由,于是心里便很快地释然了。 舒昀通过眼角的余光扫到周子衡此刻的表情,不由一阵狐疑。她怀疑他是不是在打什么鬼主意,所以才会这样专注地看着她,而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心情十分舒畅。 可是她实在不想再和他说话,所以轻易不去冒险挑起新的话题。尽管心里奇怪得很,但她还是选择眼不见为净,干脆扭过头去装睡。谁知道因为确实有些困倦,胃部的疼痛得到缓解之后,她竟然真的迷迷糊糊睡着了。 最后还是周子衡拍醒她。睁开惺忪的眼睛,她听见他说:“回家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能有这样好的精神,在医院里耗了许久,回去的途中还能将车开得又快又稳,最后又揽着她进到屋里,把医生开的药统统放在床头。 一切准备妥当,她已经钻进被子里,躺得笔直,并且一副准备目送他离开的样子。 周子衡见状抬腕看了看手表:“你打算让我现在走?”与一侧嘴角微微扬起的弧线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他冷淡的声音,于是连带着让舒昀觉得他嘴边的笑容也变得莫名恐怖起来。 “不然呢?”她开始有点佩服自己,不怕死的精神简直在今晚发扬到了极致。 他冷冷地看她一眼,她不禁在被子里缩了一下。或许是出于自保的本能,身体并没有精神那样顽固,她最终还是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给高大的男人让出更多位置。 周子衡脱了衣服上床来,手臂很自然地伸向她的颈脖下面。她刚想做些举动以示排斥,结果却被牢牢按住,耳边继续响起不冷不热的警告声:“我很困,你最好别乱动打扰我。有话天亮再说!” 她愣了一下,身体便被完全圈住,再想挣扎也不容易了。 枕侧很快传来均匀沉稳的呼吸声。天色仍旧黑暗,舒昀睁大眼睛看着模糊的天花板,许久之后,她清醒地翻了个身,像是蓄谋已久一般,朝着对方结实有力的肩膀狠狠咬下一口。 “……干嘛?”周子衡仿佛被突然惊醒,声音还有点惺忪,黑暗中摸索到她的脸,隔了一会儿又低低地哄她:“别闹,乖。”他似乎真的困倦极了,说完便又没了声音。他熟睡的样子带着几分稚气,毫无攻击性,与白天完全不同,就连声音都异乎寻常的柔软。 舒昀不吭气,半晌之后才收回心神,抿了抿残留在嘴唇上的口水,像是连着几天以来终于解气了一般,心满意足地背过身睡过去。 天亮之后,周子衡起床穿衣服,看到镜中自己的肩膀,他指着上面的牙印问:“你昨天晚上发什么疯?” 他的皮肤敏感,那一圈浅色红印尚未完全消褪。 “没什么。”舒昀慵懒地蜷在被窝里,笑嘻嘻地:“突然想咬就咬一口喽。” 周子衡扬了扬眉,显然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只是从镜中看着她,“我明天要出差,估计年后才能回来。” “什么时候过年?”舒昀像是这时候才想起来,拿出手机翻看日历,语气微微苦恼:“下周啊……我居然忘了这事了,什么都还没准备呢。” “看来我们两个人的重点不同。” “你是重点是什么?”她好奇而又无辜地眨眨眼睛。 “算了。”已经穿戴整齐的男人一边拿起手表扣在手腕上,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去,就当是渡个假,你觉得怎么样?”下周才过年,估计将有十来天不能见面,想到这里,周子衡突然怀疑自己或许会感到寂寞。 可是显然有人并不领他的情,也不肯让他如意。 “我可走不开,最近工作安排得满满的。”偏偏回拒的时候看不出半点惋惜之情。 周子衡朝舒昀看去一眼,点点头,嘴唇微弯,似乎笑了一下才说:“那么,祝你工作愉快。” “为什么我感觉你的语气缺少诚意?” “有吗?” 这回轮到舒昀重重地点头。她趴在床上冲他勾了勾手指头,“过来。” “怎么?” 周子衡依言走过去,刚弯下腰,她便在他脸上啄了一下,露出小猫一般的笑容,“也祝你出差顺利。” “多谢。”周子衡道谢,在她听来却依旧毫无诚意。 大门被阖上,舒昀在床上翻滚了两圈才慢悠悠地起来洗漱。 她满意地想,这才是他们之间应有的模式,一切似乎终于又重新回到轨道上了。而那个什么小曼,应该就和周子衡的其他女伴一样,其实和她半点关系都没有,更加没必要为此纠结伤了和气。 至于渡假旅游嘛,她要是有空的话宁可选择跟旅行团一起去,好歹还更加热闹一些。 C市很快便迎来了整个隆冬里最寒冷的一天,经过一个晚上的时间,窗户上的雾气似乎已经凝成了冰花,路面潮湿,即使隔着靴底仍能感受到刺骨寒意。 陈敏之拖着旅行箱站在路边不停地跺脚,她万万没想到今天早上竟会这样倒霉,用了近一刻钟仍旧没能成功坐上出租车。现在的她后悔万分,为什么昨天要婉拒周子衡的提议,不让公司派车接她去机场? 眼看就要迟到了,远处终于有灯光隔着朦胧的雾气向这边忽闪而来,她像看到了救星,迅速抬起快要麻木的手。 结果计程车在她面前停下来,后座的人降下车窗,却结结实实让她吓了一跳。 那人冲她扬了扬下巴,声音中带着几分醒人的笑意:“这么巧?上车。” “你和大哥一起出差,为什么不让他来接你?”车子重新启动后,周子扬笑眯眯地问。 “周总说他还有别的事要办,我们分头走,到机场再汇合。” “哦,于是你就这样在路边等了多久?” “十来分钟。” “今天天气不好。如果不是我恰巧经过,或许你还会赶不上飞机呢。” 陈敏之在心里低叹一声,眼睛看住膝上的手指,平静地说:“我原本正打算给公司的司机打电话。” “非工作时间,你也一定要这么拘谨吗?” “……什么?”她有点诧异,这才不自觉地将目光停留在邻座男人的身上。 这是她上车之后第一次正眼看他,似乎有点不自在,眼神不禁微微闪动了一下。可是尽管如此,她却还是看清了他嘴角边的笑意。 这样寒冷的清晨,他身侧的车窗上蒙挂着一片朦胧的白色雾气。而他正看着她,神情中是毫不掩饰的轻快愉悦,衬得那张脸愈加俊美逼人。 她不懂他在高兴什么,愣了片刻便重新移开了目光。 无所适从,她想,为什么每次在他面前,她都只能显得这样无措? 结果,只听见周子扬问:“你在紧张吗?”他似乎很好奇,但声音里分明同样带着笑。 其实有的时候陈敏之会产生某种错觉,总觉得每一次见面,他都喜欢找点理由看看她窘迫的模样。但这似乎又说不过去,他与她根本从无深交,关系也并未好到那种地步。 她抿紧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耸耸肩膀,脸上浮起一个笑容反问道:“不会。有什么好紧张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没有骗过对方,只见周子扬挑了挑眉毛,露出一个看似还算满意的表情:“那就好,否则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和我待在一起。每次都是问一句答一句,可我明明并不是你的老板。”他停了停,看着她微笑:“那种感觉很不好。” “嗯,或许是你和周总长得太像的缘故。”陈敏之无言以对,只好胡乱扯了个借口,然后迅速转移话题:“送我去机场,不耽误你吗?” “反正也不是什么急事。我只是自己不能开车,又不想用家里的司机,所以提早了一点出门,随便转转。”他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摩挲着左腿膝盖。 陈敏之的目光跟过去,但很快便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来。直到顺利抵达机场,她婉拒了周子扬下车相送,而后者显然也不打算客套,隔着车窗冲她潇洒地挥了挥手,然后便嘱咐司机驶离送客车道。第二十六章举报色情反动信息举报刷分 周子扬的目的地其实距离机场并不远,同样是在市郊,甚至比起机场的位置更加僻静。 他在墓园门口下了车,没用多久时间便来到周小曼的墓前。白色大理石碑上有逝者的照片,十分年轻的面孔,笑容无比鲜活,眼睛清澈得仿佛会随时漾出水来。 他把准备好的花束摆在石阶前,与另一束稚菊并排放在一起,然后才兀自笑了一下,对着照片说:“每年大哥都比我来得早,也难怪你从小更爱粘着他。” 他在墓地逗留了一会儿才返回,那辆计程车还等在原地,司机师傅见他出来,好心地想要上前搭一把手。路面湿滑,又是在半山上,难免行走不便。周子扬笑着道了声谢,坐进车里说:“我们回市区里转一圈,怎么样?” “您包的车,您说了算。”司机师傅憨憨地笑着答应。 市区的马路街边已经扬溢着过年前的热闹气氛,繁华地段商业建筑林立,大大小小的商店卖场全都换上新的广告宣传牌吸引顾客。 车子被堵在半路,周子扬才想起来今天恰逢周末,街上全是采办年货的人。他也不急,悠闲地坐在后排,侧头向窗外望出去。 十字路口的红灯特别久,车又多,从东向西行驶的三条车道已经堵了老长一段。司机师傅有点不耐烦,扭开收音机,有几个台似乎收讯不好,从喇叭里传出啦啦杂杂的一阵噪音。 司机很有职业道德,扭头征询客人的意见:“您喜欢听什么节目?” 周子扬不答话。 他仿佛正在出神,眼睛盯着马路边上的某一点,静静地不说话,向来舒展的神情却少见地凝结起来。 那里有一个年轻女人,与他的车隔了不足十余米的距离,她刚刚结束了蹲在地上系鞋带的动作,此刻已经直起身体,正迎着他的目光走过来,只不过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正被人注视着。 天空灰蒙蒙的,完全不像上午十点多钟的光景,仿佛有雨雪将至。周子扬伸手再一次抹去玻璃上浮动的雾气,目光随着那个女人的脚步一点一点地移动。 其实他原本注意不到她。 街上行人如织,任何一张面孔都随时会被淹没在拥挤的人群里。他的视线只是随意扫过去,结果偏偏那么多人之中,就只有一个人戴着又黑又大的墨镜。 那个女人穿着宽松的运动套衫,但丝毫掩盖不了其匀称玲珑的身段。出于男性本能,他下意识地多注意了两眼。结果恰好在这个时候,她的鞋带松开了。 或许是天气环境不适合,又或许是她根本还不习惯戴墨镜,所以在她蹲下之前,似乎仅仅犹豫了一下便摘掉了鼻梁上碍事的物体。 原本百无聊赖的周子扬却突然愣住了。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和喧闹人群,当他第一眼看到那张脸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可是仅仅一眼过后,他便又清醒过来了。那个女人,其实与小曼并不太相像,可是两人眉宇间的某种神韵却又仿佛契合到了极点。与多数行人一样,她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然而周子扬盯着她,竟然感觉到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震惊得无以复加。 那个年轻女人的步子很快,与悠闲逛街的路人形成鲜明对比,似乎正要赶着去某个地方。眼看着她就要从视线里消失掉,周子扬立刻打开车门。司机师傅被突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转过身在后头连连叫道:“喂,你这样危险……” 其实周子扬也不清楚,就算追上了,自己又要做些什么。所以他最终也只是一手扶着车门,沉默地看着那道陌生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抱歉,我来晚了。”舒昀赶到目的地的时候有些气喘,坐进沙发里歇了口气后才解释说:“路上塞车,我只好半途中下车走过来。” “迟到了二十三分钟。”Nicole抬眼看了看墙上的钟,提醒她。 “工作之外,不用算得这么精确吧。”她眨眨眼睛,仔细端详了Nicole一会儿,点头说:“这套婚纱真漂亮,很衬你。” 正在替准新娘整理礼服的店员闻言抿着嘴笑:“大家的眼光都差不多呢,我也觉得这件比刚才那件更好。这件的设计更加突出颈部和肩膀的线条,显得顾小姐的锁骨非常性感。” 她口中的顾小姐正是Nicole。听到自己被赞美,或许是心情好的缘故,Nicole难得露出笑脸,对着镜子转了个身,却又皱起眉头征求舒昀的意见:“背部的开叉是不是太低了一点?” “不会。”舒昀接话道:“其实今天我才知道,你的身材原来这么好。” 结果话音刚落便被Nicole瞪了一眼,对方半是警告地交待她:“回到公司不许乱说。”俨然又是一副平常管教她的模样。 舒昀捧着一次性纸杯,忍着笑意,做出唯唯诺诺的表情连连点头。 试完婚纱正好一起吃午饭,舒昀有幸见到Nicole的真命天子。那位风度翩翩的男士看起来十分有教养,性子不急不徐,与Nicole的雷厉风行反差极大。可是二人的相处却又十分和谐,举手投足间尽显默契。 事后和莫莫通电话的时候,舒昀忍不住感叹:“我是头一次遇上这么般配的一对夫妻。” “羡慕了,那你也早点结婚。”莫莫兴致勃勃:“过两天郭林在家开PARTY,你来了正好,介绍几个单身有为的青年给你发展一下。” 结果到了那一天,舒昀果真精心打扮了一下,当她出现的时候,郭林明显呆了呆才让她进门。“你想勾引谁?”他问。 “你呗。” “真可惜,本人恐怕无福消受。” “听说今晚有帅哥,在哪儿?” “谁告诉你的……” 郭林的话还没说完,之前卧室虚掩着的门就打开了。那个修长清俊的男子从里面走出来,视线正对上舒昀的笑颜。 两人似乎都有些吃惊,最后还是裴成云先开口同她打招呼:“你来了。” 她才笑了一下:“是啊。” 她今天化了淡妆,因为是提前庆祝新年,所以特意选了条红色的吊带V领小礼服,盘在脑后的头发用白色绒质的发圈束着,配了同款的羽毛耳坠,出门之前她觉得自己今天的装束真是喜气洋洋。可是现在,她只感到有些局促,迎着裴成云的目光,身上这条原本不失性感的裙子一下子好像变成了一种刑具,胸前的肌肤明明有一块□在外,可也不知是不是暖气太盛的缘故,她却陡然热起来,那种血液上涌急窜的感觉,就连客厅都仿佛突然变得狭□人,让她无所适从。 她很少以这种性感的形象示人,更别提是在他的面前了。而且距离这样近,她似乎有点尴尬,又或者是不自在,抬起手臂整理了一下耳边的碎发,然后就问:“莫莫怎么还没来?” “来了,在厨房里洗水果呢。”郭林顺手从桌上拿了罐饮料递给她。 她接过来,铝质的外壳上还有冰凉的水汽,紧贴在手心里。她说:“我去看看。”然后转身快步走进厨房。 其实是她来早了,在厨房里和莫莫说了一会儿话之后,才听见外面陆陆续续不停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等到她们端着果盘走出去,客厅里已经多了六七个年轻男女。 郭林一一介绍,全是平时玩得不错的同事,莫莫笑了声,凑到郭林身边说:“你们公司美女真多呀。” “优秀男青年也不少,你趁今晚赶紧挑一个下手。”郭林同样压低声音怂恿,换来的却是莫莫不屑的白眼。 郭林的女同事们一下子就认出舒昀来,于是都好奇地站在她身边,兴致勃勃地打听一些圈内事。 只听见有人问:“徐佩佩跟那个谁谁谁是不是真的在交往?” 可惜舒昀一来入行时间尚短,二来自己并不热衷于八卦,就像这件事,她竟然还是直到今天才第一次听说。 最后看出她们的失望之情,她难免不好意思,同时又觉得好笑,不由得向大家保证:“以后我会关注一下,下次再告诉你们。” 郭林家虽然不大,但娱乐设备齐全,一群人喝酒吃东西,吵吵嚷嚷玩得不亦乐乎。最后舒昀有些熬不住,提前回家睡觉去。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郭林说,“找个人送你吧。” 在场倒有两位男士主动扮演护花使者,反而是舒昀不愿意,结果互相客气推让之间,另一个身影已经站到了门边,说:“我也要走,正好一起。”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才点头同意。 深夜寒风呼啸而过,隐约记得气象预报里说明后天会有降雪,舒昀仰头看了看天空,其实上面太黑,什么也看不见。她拢紧了大衣衣领,迎着风说:“其实你不必送我,这里离我家也不远。” 她的声音有些低,被风一吹竟显得断断续续。 她以为对方没听清,因为等了好半天,裴成云都没有回答。 最后一直走到车边,裴成云才停下来说:“我让你很不自在吗?” 她抿了一下嘴唇,他如此直接,她不知道该怎么作声。 裴成云停了停,他垂下眼眸,仿佛是在注视着她,又仿佛不是,只是脸上的神情有点怪,像在隐忍,又像是在犹豫。最后他才说:“舒昀,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凛冽的夜风仿佛锋锐刀片,在身侧一轮轮掠过,刺得皮肤生出剧烈的疼意。 她的嘴唇越发抿紧,只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向他。 “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完完整整说出来。其实我知道,从前是我不对,也许让你觉得……”他停了一下,眉头皱起来,仿佛连自己都不愿意说出口,“也许让你觉得,受到羞辱。”第二十七章 “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完完整整说出来。其实我知道,从前是我不对,也许让你觉得……”他停了一下,眉头皱起来,仿佛连自己都不愿意说出口,“也许让你觉得,受到羞辱。” 这个词像是一根刺,这么突然地朝舒昀扎过来,让她的心倏然颤抖了一下。手指还护在衣领处,其实已经渐渐冻得冰冷,但她仿佛没有在意,只是勉力笑笑:“你说什么呢?什么羞辱?” 他摇摇头,“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解释。” 这是怎样的一种冲动,就连裴成云自己也说不清。 他本该继续瞒着她的,不是么?就像许多年前一样。那个关于自己的秘密,自他懂事以来便不欲让人知晓,尤其是她。 所以当年出了国,却没有给她留下一言片语。曾经那么靠近的距离那么亲密的关系,是被他亲手扯散的。 他以为自己不会后悔。都是为了她着想,所以他一直告诉自己没什么可后悔的。然而那么多年过去,当他们意外重遇,当他再次看见她的时候,只是那一眼的瞬间,他就发现其实自己做错了。 他当年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在那样的年纪里,他给自己背上了过于沉重的思想枷锁,却忽视了她的情感。 那个曾经笑靥温暖明媚的女孩子,其实也拥有纤细敏感的心,其实她和众多同龄少女一样,会动情,所以也会受伤。 然而他似乎却忘记了这一点。 他用自以为无私伟大的理由,颠覆了她对他的全心信任和投入。 等他意识到这是一种伤害时,她已经变成客气疏离。单独相处的时候,她甚至连呼吸都是谨慎而小心的,笑容和言语更是少得可怜。 时光已经改变了一切。 所以他忍了很久,也挣扎了很久,他终于还是想要告诉她。 他只想让她知道,其实自己是有苦衷的。 冷酷,坏脾气,拒绝,甚至伤害,统统只是他用来掩饰秘密的手段。 他把她的感情放在珍而重之的位置上,也曾希望可以用心呵护。只不过他用错了方法,最后伤到了她。 直到今日,裴成云才知道什么叫做事与愿违。深沉料峭的夜色里,他低头看着她,而她的目光却特意游移开去,仿佛并不愿意与他触碰。 时间仿佛筑起一道墙,将曾经那梦幻般的亲昵甜蜜牢牢地挡在了外面。 心口传来一阵极为熟悉的窒痛感,他的呼吸抑制不住地轻颤了两秒,幸而她似乎并没发觉。等到好不容易才勉强稳定住自己的气息,他皱了皱眉头,终于低声说出实情:“舒昀,其实我……” 周围大楼里的灯光渐少,逐户逐户地熄暗下去,时间如沙漏般缓慢流逝。 接近凌晨,其实室外的气温已经逼近零度,寒意刺骨。可是这一刻,舒昀却似乎忘记了寒冷。等到裴成云的声音慢慢停歇下来,她也只是一动不动伫足在原地,她终于肯看他,而且是牢牢地盯住他,眼睛里闪过极度讶异的神色。等了很久,最后她才张启几乎麻木的嘴唇,语调微涩地重复道:“心脏病?” “嗯。”裴成云的表情又恢复成她所熟悉的那副淡漠,然而她并不知道,其实他的心里却仿佛突然松了一下。这么多年,一直紧绷着的某根弦,就因为对她的坦白反而意外地松开了。他这时才忽然觉得累,似乎疲倦至极。 他压抑住胸口窒痛的感觉,看着她,嘴角边露出一个自嘲的弧度:“一直不想告诉别人,尤其是你。可是我发现,相比起这个来,我们之间的隔阂更加令人难受。” “是么。”舒昀神情怔忡,显然一时之间还没能回过神来,她说:“为什么要刻意隐瞒?这种病,如果不是特别严重的话……” 裴成云打断她:“很严重。” 所以当初那样离开,是为了她好。这样的话不需要说出口,他相信她会懂。 舒昀的嘴唇维持着微微开启的姿势,却突然说不下去了。 会有多严重? 她不由得想起了珊珊,那个从小就被心肺疾病纠缠着的小姑娘,那样的生活辛苦而难熬,无论对自己还是对旁人,都是一种折磨。 那么,裴成云呢? 这么多年,他也是这样过来的吗?甚至现在仍在继续。 不知道为什么,舒昀突然就回忆前些日子的那个极端诡异的梦境,梦里的他面如死灰,一双手变成森森白骨,阴冷恐怖。 像是被那段可怕的预感般的记忆再一次吓到,她不禁瑟缩了一下,却只见裴成云满不在乎地笑道:“别怕,我不会现在就死在你面前的。” 他看透了她的心思,他在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她的心里却不由咯噔一声,脸色微微有些不好了:“别乱说。” 他果然没再继续,只是缓缓收了笑意,再度认真地凝视她,语气也是同样的认真:“那么,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原谅我当年做过的事?我不要求别的,只要我们重新像过去一样就可以了。” 他指的是像过去一样的友谊,而非那段无疾而终的暧昧。舒昀自然是懂的,只是她现在着实有点混乱。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时隔几年之后再一次给她带来了一个冲击。 原来一切事出有因,他怀揣着自己的理由,从她的身边抽离。 他想留给她更加广阔自由的世界。 他把自己的病隐瞒得那么好,曾经相交数年,她居然从来没有觉察出任何问题。 她还能说什么呢? 舒昀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只能咬着嘴唇,眉头微锁,嘴边呼出小团小团的白气:“先上车吧,怪冷的。” 他送她回家。一路上虽然沉默,但相较前两次,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起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到了家门口,临下车的时候舒昀才回过身来,声音低低的:“时间不早了,你也快点回去休息吧。”她迟疑了一下,才又补上一句:“太疲劳了不好。” 裴成云看了看他,沉默地点头。 她也不再多言,推开门下去。 纤细玲珑的背影被路灯蒙上一层细弱的光晕,大衣边缘露出的红色裙摆犹如一团温暖的火焰,随着她的步伐轻轻跳动摇摆,隔着沉郁浓重的夜色,仿佛一直映到裴成云的眼睛深处。 这个夜晚好像突然温暖起来…… 他就这样沉默地目送着她越走越远,一贯清冷的眸色也似乎染上了几分暖意。最后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他靠在椅背上闭目休息了片刻,这才发动车子离开。 后来莫莫知道了,不由感叹一声:“他这样算不算忍辱负重?亏他当时小小年纪,怎么能那样大义凛然!” 舒昀没什么心思跟她开玩笑。 过了一会儿,莫莫又摆正神色,正经地问:“那么以后呢,你和他还有可能吗?” 舒昀还是不说话。 其实自从知道裴成云有病之后,仿佛一夜之间,她对他的怨恨就少了许多。她甚至开始奇怪,为什么当年自己完全没有发现他的秘密,而那个时候,她分明和他那么近,她还自以为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他。 她终于明白那一年的机场里,他的道歉隐含了怎样的艰涩和无奈。只可惜,硬生生晚了这么多年。晚了这么多年才真相大白。 而这些年里,她的生活已经完全变了。 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居然经常能够与裴成云碰上。 年关将近,同学聚会增多,有时候又是结伴一起回母校探访老师,所以总有各种各样的机会见面。 舒昀的态度稍微改变了一些,不再像过去那样冷冰冰。从母校出来之后,有同学提议去聚餐,裴成云正好走在她旁边,她便主动问了句:“你去吗?” 他看看时间,说:“晚上还要加班,就不去了。你呢?” “我也还有别的事。” 回去正好有一段是顺路,裴成云今天没有开车来,天气冷得出奇,每一口呼吸都在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 他看她冷得缩起脖子,紧抿嘴唇的样子十分可爱,不由笑道:“在国外那几年,我常怀念中国的冬天。相比起来,这里暖和多了。” 她想了想,问:“那边的生活还好么?” “可以习惯,但终究不是我喜欢的。” “所以就回归祖国的怀抱了?” “嗯,这里毕竟有熟悉的朋友。”他看了她一眼,才继续说:“其实从坐上飞机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有点后悔了。” 她笑了笑:“但是你也说了,那边的医疗更先进。当年不也正是冲着这个去的么?”见他一时没作声,她又问:“你的身体,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虽然他亲口说过很严重,但是在她看来,表面上似乎并没有太大问题。 然而裴成云却好像不愿意过多的讨论这个,他沉默了一下,只是模棱两可地回答她:“不用担心。” 其实她确实有点担心,哪怕是出于朋友的立场。更何况,珊珊的生活她看了几年,也参与了几年,难免对这种疾病心生畏惧。 马路对面便是目的地,舒昀有点走神,穿过斑马线的时候几乎没注意到交通灯的变换。她一脚踏出去,脑子里还在想着那晚裴成云的话,结果冷不防听见近处传来急促的汽车喇叭声。 她吓了一跳,抬头的同时已经被人从旁边拉住。 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刻,车子带着快速涌动的气流从她身前擦过…… 她不禁惊出一身冷汗,然后才发现自己被人牢牢拢在怀里。隔着厚厚的衣料,那人的体温和气息传递到她的身上,她呆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还没从方才的惊险中抽离,只是拿一双手揪住他腰侧的衣角,手指紧了松……松了又紧。 她没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对方似乎也停顿了许久,这才放开她,随即便皱着眉训斥: “这种时候居然走神,你不要命了?” 其实她的身上仿佛有种香甜温暖的味道,像是某种亚热带水果,在这样的天寒地冻里显得那么诱人,令他几乎舍不得放手。他暗自平复了一下自己胸中紊乱的气息,低头只见她脸色苍白,显然也是惊魂未定,于是便又低声安慰:“没事了。” 这一回,他的声音好像彻底惊醒了她。舒昀的身体僵了僵,随即偏过头,有些尴尬地退开来。 她说:“谢谢。” 她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做些什么,在某个瞬间,好像灵魂出了窍,唯一触动她的只有那抹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 其实两人从来不曾贴得这样近,哪怕是在青春年少最暧昧的时候。而她方才被他抱着,刹那间涌上来的竟然是一种近乎奇妙的亲密感和幸福感。 那是她曾经无比接近却又最终擦肩而过的感觉,是她曾经最渴望收获的感觉,所以她克制不住,如同贪恋一般,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忘了抽离。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 他的身体,他的怀抱,还有他胸膛的气息,原来是这样的。 舒昀的尴尬和无措统统落入裴成云的眼里,其实她现在的样子竟与当年的青涩很有几分相似。裴成云心中微动,语气不禁柔软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与欣喜:“跟我客气什么,下次过马路注意力要集中。” 她牵动嘴角,露出似是而非的笑意,却仍旧别开目光,只是一径盯住数字跳动的红绿灯。 最后他们一同过了马路。临分手时,裴成云问:“今年在哪里过年?” “B市吧。”舒昀想了一下,又解释:“那边有亲戚,我和他们一起过。” “你哥哥呢?我记得他也在本市工作。” 这是他们第一次谈及这个话题,舒昀不由得怔了一下,眼神默默地黯淡下来:“……他去世好几年了。” 裴成云吃了一惊,很快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回给他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个时候你还在国外,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虽然她的表情轻松,但他还是看出她的难受。这实在不是一个好话题,所以尽管裴成云心里有着太多的惊讶和疑问,却还是选择闭口不言,只是交待她:“你出发之前告诉我一声。” “好。”她答应下来,冲他摆手,目送他离开。 可是坏心情却从此一直跟着舒昀,就连晚饭都没好好吃,结果偏偏半夜周子衡打电话来。她好不容易才睡着,此时被铃声吵醒着实恼火,只听见电话那头声色喧嚣,周子衡的声音夹杂在隐隐的说笑声中,问她:“睡了?” 她没好气,随便应了一声。 他又语气暧昧地半开玩笑:“最近一个人睡觉,有没有想我?”第二十八章 自从他出差之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通电话。 这段时间各忙各的,既然无法见面,那么确实也没有联系的必要。她并没有将他完全抛在脑后,事实上偶尔也会想起他,但通常却只容许他的影子在自己的脑袋里停留那样短暂的几秒钟,然后便果断地挥开。 当然,这件事是不可能告诉他的。她只是冷哼一声说:“我还以为你失踪了,要么就是遇上意外被人绑架了。” 结果他却笑得更开心:“其实你可以主动找我。” “我很忙,没空。而且现在要睡觉了,请问你到底有何贵干?” “一定要有事才能打电话?”他突然换上一副正经语气:“刚才看见一个人和你长得很像。” “什么人?”她问。 他似乎有点为难,犹豫着告诉她:“陪酒的。” 她躺在床上愣了愣,然后才反应过来,不禁咬牙骂他:“你故意的是吧。懒得和你讲,一边去!” 他笑了两声,似乎今晚兴致颇高:“真的,不骗你。” “那你继续玩去吧,我要睡了。”说完她真的挂了电话。 包厢的门打开,有人探出身来,看见周子衡站在外面,便立刻过来拉他:“周总,快快,里面的人可都还等着您呢。” “我今晚喝多了,再这样喝下去,估计明天会上不了飞机。”虽然是这样讲,周子衡到底还是一边笑一边收起手机,跟着走回房间。 这次出差的行程有变动,因为事情解决得出奇顺利,所以明天就能返回C市,比原计划提前了好几天。这才是他打电话给舒昀的真正目的。 包厢里歌声笑声吵成一片,他坐下去之后,那个与舒昀长相有六七分相似的女孩正在陪另一位客人喝酒。他只略微朝那边看了一眼,旁边已有人端着酒杯过来,几句场面话之后,他看着对方,含笑将杯里的酒饮掉。 第二天早上,舒昀头痛着醒过来,拜半夜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所赐,害得她整晚都没有再睡好。先是梦见哥哥舒天,再然后又是周子衡。其实她已经回忆不起这两个人谁在梦里出现的时间更长了,早晨出门之前,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想着要不要拨个电话过去,可是很快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然而让舒昀没想到的是,从这天开始一直到过完年,她都没法再联系上周子衡。 他的手机始终处于畅通状态,却又无人接听。就连大年三十晚上的拜年电话,他都没有接。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舒昀待在刘阿姨家里专心陪着珊珊玩,偶尔想起周子衡来,却根本没办法找到他。开始她并没有太在意,可是这样诡异的状况一连持续了许多天,终于让她隐约有些担心。后来连珊珊都看出来了,拽着她衣角,奶声奶气地问:“姑姑,你怎么了?” 刘阿姨正在包饺子,也笑着看她:“小昀你有心事?今天一个上午已经发呆好几次了。” 她连忙否认。 刘阿姨问:“是不是恋爱了?如果有男朋友了,改天带到家里来,让我和你刘叔也看看。” “哪有。”舒昀跟着笑:“我现在工作忙,都没时间想这些。” “你的年纪也差不多了,也该找一个了。想当初你嫂子跟你哥结婚的时候,也才24岁。”提起早逝的女儿和女婿,老太太难免又伤心了一下,停下包饺子的动作,看着珊珊叹气:“唉……时间过得真快,珊珊转眼也都六岁了。” 怕老太太勾起往事,舒昀连忙打断她:“阿姨,别再想那些过去的事了。现在只要你们身体健康,珊珊能够平安长大,其他的都不重要,不是吗?”她笑着站到桌边,帮忙擀面皮:“等我找到合适的结婚人选,第一时间带回来给你们鉴定,好不好?” 刘阿姨被逗得重新笑起来:“瞧你这丫头,还鉴什么定啊。最多我们只是帮你参考参考,这种人生大事最终还得你自己拿主意。” 她也笑,乖巧地答应:“知道了。” 在B市逗留到初四,初五一早舒昀才乘车返回。春运期间,即使城际班车每隔半个小时便发出一班,但每趟的车票仍旧很快销售一空。 路程并不算太远,只是市区内交通拥堵。回到C市已经接近中午,舒昀刚出车站,便感到包里手机在强烈震动。她避到人流量较少的地方,掏出手机看也没看便接起来。 对方那里倒是似乎极其安静,低低的嗓音传过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脏突然狂跳了两下,然后才仿佛找回自己的声音,刻意冷淡地问:“有事?” 她打了那么多个电话,直到今天才有回音。本来都没觉得怎样,可是现在联系上了,却反倒怒不可遏起来。 周子衡停了停才问:“你在哪里?” “又在生什么气?” 他装得这样若无其事,她怒极反笑:“周先生你是不是终于闲下来了,才有空给我回电话?” 可是那边沉默了两秒,他似乎并不知情:“你找过我?”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的声音低沉平静,又仿佛充斥着倦意,与平日大相径庭。隔了一会儿,才告诉她:“年前遇上交通意外,我刚刚才出院。” 舒昀赶到别墅的时候,给她开门的是位年轻女士。 对方介绍说自己是周子衡的助理,姓陈。她让舒昀进了屋,又指指楼上:“周总在房间,我明天再来。”言简意赅,丝毫没有打探的意思。 舒昀点点头,可是在上楼之前又不免提前确认:“他在电话里面没有说清楚。请问,他现在没什么事了吧?” 陈敏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表情有些复杂:“暂时没有大碍,但是需要有人照顾。”她用眼神告诉她,这个职责从此刻起就由她来接替了。 陈敏之走后,整栋屋子安静得有些诡异。舒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推开二楼卧房的门。 只见周子衡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 她不确定,所以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等到靠近床边,才发现他果真闭着眼睛。她快速地打量了一下,并没有在他身上看到明显的伤处,只是一条手臂垂在床沿,手机还被他捏在手里。这样的睡姿应该很别扭,因为他的眉心都微微皱起来。她下意识地弯下身子,想要将手机抽出来,结果才一碰到他,他便醒了。 周子衡的眼睛睁开来,眉头却锁得更紧。 她仅仅怔了一下,便隐约觉得不对劲了。 他的目光投往她的方向,似乎失了焦距,而那双深邃如寒星的眼睛,此刻却一反常态,仿佛被铺天盖地的乌云遮蔽,透不进丝毫光亮。 他望向她,可是明显并没有看着她。 舒昀就这样呆滞在了原地。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只觉得心口莫名一凉,喉咙却变得焦躁干渴,犹如硬生生吞了一把火炭,火焰正炽烤着她的嗓子和五脏六腑。 她听见他问:“……是谁?” 如此熟悉的声音,却带着她从未见过的迟疑和警觉。 她下意识地轻咳一声,才犹豫着开口:“你的眼睛怎么了?” 辨认出是她,周子衡的表情明显地松了松。他自己靠着床头坐起来,神情倒显得比舒昀更加淡定。“暂时看不见东西。”他说,又朝着她的方向伸出手:“过来。” 穿着睡衣,他的样子似乎比离开之前清瘦了些。她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也被剃得很短,看起来有些不习惯,但是一点儿也不难看,反倒更衬得五官有一种近乎犀利的英俊。 她还是有点怔忡,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这副情形。他在之前的电话里什么都没说,刚才陈助理也没有明讲,所以她根本反应不过来,脑子里嗡嗡的,只记得那个可怕的关键词。他的眼睛出了问题。 他看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迟疑了片刻,她终于握住他的手。。 她的声音很小心,动作也同样轻缓,和平时的样子大不相同。这倒让周子衡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你怕什么?” “什么?”她呆呆地跟着重复。。 他解释说:“去机场的时候出了个车祸,医生说有瘀血压住视神经,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视力。”手上微微用力将她拉近自己,他顺着摸到她的脸,又半开玩笑地惋惜道:“你平时经常不肯给我好脸色看,以至于现在我记得最清楚的竟然是你生气的样子。”第二十九章 不知道还有多人会像他这样,暂时失明了居然还能开得出玩笑来。舒昀抿着嘴唇,看了他好半晌才说:“好吧,以前算我错了。” 要是换作平时,她是绝对不会认错的。所以就连周子衡都愣了愣,眉峰很快地微微一扬:“你在可怜我?”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头在想些什么。只是面对这样的他,她实在没办法也没心思再像平时那样争辩或抗争。 “这是同情心作祟还是母性泛滥的表现?”周子衡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停了一会儿才又忽然半笑道:“不过这样也不错,难得你会这么温顺乖巧。” 他放开她的手,开始下达第一个要求:“我有点饿,能不能去弄点吃的来?” 舒昀根本没多想便点头答应:“那我下楼去看看。” 可是事实证明,这仅仅只是一个开端罢了。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周子衡充分利用她的心理弱点,吩咐她做这做那,使唤起来居然十分顺手。 “你出事后还一个人住在这里,你家人怎么会放心?”她问。 周子衡一边喝茶一边回答她:“我告诉他们我雇了个称职的保姆,而且物美价廉。” 她强忍住把茶杯夺过来泼向他的冲动,又说:“可我也有忙的时候,如果不能每天都来,到时你一个人怎么办?” “不是还有助理吗?” 助理有什么用?舒昀在心里暗自怀疑他的话。这几天每回她过来,都没有再看到那位陈小姐的身影。事实上,她估计周子衡心理阴暗,只想奴役她一个人而已,所以压根不肯召唤其他人。 但她到底难免担心他,尤其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极不方便,就连起身走两步路都只能靠缓慢的摸索。 起初她也没有在意,因为从来都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尤其是他这种情况的。直到某天晚上他在浴室里滑倒,腰侧恰好撞到洗脸台上,乌青了一大块。 她当时吓了一跳,因为他连脸色都发白了,趴在床上半天动弹不得。从那以后,她不敢再让他一个人去洗澡,甚至只要她在家里,就一定要紧紧跟在他身边。 而他仿佛也突然开始依赖她。 哪怕仍旧是往日那副慵懒随意的神态,嘴巴上也一如既往地随时占着她的便宜,可他在生活上却完全依赖于她的照顾。 他嫌她的厨艺糟糕,但还是会皱着眉头将东西吃完。 坐在沙发里听新闻的时候一定要抓着她的手。 虽然将她比作保姆,但倘若她去超市去得久了,他甚至还会大发雷霆。 舒昀觉得,他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孩子,很难伺候,却又无法狠得下心来不去管他。 照顾他,好像是她的责任。好像她本就该这么做的,责无旁贷。这个时候,她似乎已经忘记了一直提醒自己牢记的二人之间的关系。 那种本应当只单纯涉及身体的关系。 婚后的Nicole脾气稍微有了一点改变,虽然还不至于温柔和蔼,但显然比以前通人情了。舒昀这段时间公司家里两头跑,她并没有过多的干涉过问,反倒是在舒昀反映出困难后,她在平时的日程安排上做了细微但有效的调整,替舒昀挤出更多的空闲时间。为此舒昀十分感激,Nicole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我现在对你宽容,只是希望日后得以更多更好的回报。” “我会努力的。”这是舒昀第一次这样主动积极的表态。 由于下午没有安排工作,舒昀中午就外面买了些食物带回去,每天用自己的厨艺虐待周子衡的胃,其实她也觉得过意不去。 结果没想到,那位陈助理今天居然也在,抱了一大堆文件放在阳台的圆桌上,正逐份念给周子衡听。 正午的阳光温暖和煦,周子衡闭目靠坐在软榻里。他只穿着家常便服,然而气质优雅高贵,英俊沉静的侧面仿佛被镀着柔和的金边。 倘若他不开口,一定像极了童话书里的王子。但是偏偏他的声音那样的稳定有力,总是在适当的地方打断陈助理,然后说出自己的结论和决策。 他的语气就像他的决定一样,快速、果断,不容置疑和更改。 舒昀在卧室门口停住脚步,面对这样的场景,她突然有点恍惚。其实手里还拎着外卖,原本是打算与周子衡一起吃午饭的,可是现在她却忽然在想,自己在做什么? 在周子衡失明的这段时间里,她和他俨然成了一对正规情侣,在不知不觉间,他们竟然开始过上了普通同居情侣都在过着的生活。 因为他依赖并需要她,于是她暂时忘记了他是周子衡。她只是将他当作一个普通的男人,照顾着他的生活起居。 堆得像小山一般高的文件夹、陈助理干练的套装和背影,还有那个男人精准明晰的话语,好像一下子让舒昀有点清醒过来了。 她站在门口一时没了动静,可是偏偏这个时候周子衡突然转过头来。他本来听得认真,此时却朝着门口的方向叫了声:“舒昀?” 陈敏之应声回过头,这才发现舒昀的存在。她有点惊讶于周子衡的敏锐,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站起身提出离开。 周子衡点点头:“剩下的文件下午再处理。” 陈敏之走到舒昀面前,打了个招呼,又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交给舒昀:“这里有周总明天复诊的医生电话。” 舒昀接了过来,只听见周子衡在阳台那边淡笑道:“你不提,我倒还忘了。” “明天我陪你去。”舒昀说。 第二天周子衡在医生的诊室里呆了许久,出来之后便脸色阴沉。 其实舒昀当时也在旁边,按照医生的说法,他恢复的情况并不如预期中那样理想。血块太大所以短期之内难以散开,用来辅助的药物也收效甚微。 回到家之后她提议:“你要不要考虑搬去和你家人同住?”。 其实她只是出于好意,觉得自己并不能很好的照顾到他,哪怕就连最基本的饮食都无法达到他的要求。 可是话音刚落,便听见周子衡“哼”了一声,仿佛是冷笑,神情比在医院时更加冷峻:“你要是忙,大可以不必天天过来这里。”说完便径自从沙发里起身,摸索着上楼去了。 这一次的别扭一直闹到晚上都没有平复。 吃晚饭的时候,舒昀端着东西上楼,结果发现卧室门被反锁起来。她敲了半天也没人回应,最后只能找来备用钥匙开门。 玻璃窗大开,周子衡就站在窗边,冷风掀动白色纱帘像波浪般不住翻滚,而他挺直的身体却始终一动不动。 她走了两步又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就这样从后面默默看着他的背影。 过去她总觉得他无所不能,无论是戏谑的或是冷酷的,在他的身上都有一种能够随时常控全局的气质。 她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冷肃而清孤,此时周身散发的气息竟让她感到那样的陌生。 其实他瘦了许多,纹丝不动仿佛一尊俊美的雕塑。她站在那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压下想要过去抱一抱他的冲动。 风在房门与窗户之间横穿对流,呼啸而过。似乎沉默了许久,她才终于开口说:“吃饭了。” 他没回答,就当她不存在一样。 她又说:“其实我只是觉得自己照顾不好你。你看,我厨艺那么糟糕。如果你不愿意搬,那我们至少请一个煮饭的阿姨吧。” 其实进门之前,她并没有想过要这样向他解释自己的初衷。所以说完之后,她便重新沉默了下来。 周子衡扶着窗台转过身。 他看不见她,空洞的目光落在她身侧的某个虚无的点上。她以为他要说话,可是最终他也只是微抿着薄唇皱了皱眉而已。 这天夜里,舒昀一直没能入睡。她怕吵着周子衡,所以维持着侧躺的姿势,不敢轻易翻身。自从失明之后,周子衡的其他感官就变得尤为灵敏,常常一点响动便会让他醒过来。 舒昀在黑暗里紧闭着眼睛,脑子里却清醒得一塌糊涂。 熟悉的男性气息就在身后,他喜欢从后面抱着她睡觉,仿佛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哪怕白天有些不愉快,上床的时候各睡各的,但是到了半夜还是很自然地贴上来,也分不清到底是谁主动,只是第二天醒来才发现彼此身体紧靠,曲线密合。 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气场缠绕在二人之间。 也似乎,在身体和思维最无防备的时候,她和他正变得越来越融洽。 对于这样的情形,舒昀隐约感觉到了危险,可是偏偏在这种时候又没办法辙离。 其实她不是没有动过离开的念头,但这样的念头每次又都十分迅速地被打消了。 她想,如果换作从前,哪怕是十天半个月之前,自己也不会这样犹豫不决。可是今天傍晚,看着周子衡立在窗边的背影,她竟然觉得难受。 她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感觉,仿佛心口某处被倏忽揪紧,像是心悸,又带着前所未有的软弱与担忧。 她从未这样牵挂过谁,他是第一个第三十章 此刻三更半夜,他在她身后,呼吸匀停。她的腰身被环绕住,手臂压在身侧有些发麻,最后实在忍不住移了移。结果她刚动,他便醒了。又或许根本就没睡,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十分清醒:“要去哪里?”。 “呃……没有。”她吓了一跳连忙轻声回答,然后又翻过身。 微弱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他的脸上,挺直的鼻梁内侧被画下浓重的阴影。 其实经纪公司里不乏帅哥型男,但舒昀还是不得不承认,他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即使如今视力受了影响,但还是不妨碍他外表的美感。有好几次,她见他在家中摸索着走路或者吃东西,却依旧风度翩翩举止优雅。 有一回她忍不住好奇地问:“你从小接受怎样高端的教育?”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直到得到她的夸奖之后,他才慢悠悠地说:“除了学校不一样之外,我的教育经历应该与你没什么不同。”然后又神色真诚地提议:“你也可以试着闭上眼睛,或许就会发现,其实避免狼狈也不是难事。” 结果她真傻,居然听信了他。闭着眼睛很快便打翻了桌上的一只骨碟,而他听着她手忙脚乱的声音,竟笑得十分开怀。 “我吵醒你了?”隔了一会儿,舒昀低声问。 果然,他也没睡。 她下意识地又动了动几乎麻木的胳膊,目光继续停留在周子衡的脸上:“要不我去给你热杯牛奶喝吧,有助睡眠的。” “我不喝。”不出意料的,只见周子衡皱了皱眉。 她知道,他向来不碰这种饮品,有时早餐被硬逼着喝下去,眉头皱得就像现在一样。每当这个时候,舒昀觉得他就是个小孩子,只有小孩子才会露出这样喜恶分明的表情。 她忍不住笑了笑:“如果你再不睡,信不信我捏着你的鼻子灌下去?” 结果话音一落,她的手便被他牢牢握住,仿佛真怕她有所行动似的,他轻易地制住她,然后也淡笑:“换一种方式或许我会考虑同意。” 她还没反应过来:“哪种方式?” 他的嘴唇碰到她的脸颊,然后很快找到她的唇瓣,语调平静而自然:“这种。” 她一愣,不由得哧笑出声。 从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她就发现,这个男人就是有这种本事,可以将任何挑逗性的话语说得就像谈论天气一样流畅。 她向他靠近了一些,唇角在他的下巴上流连,低喃得几近耳语:“喂你?让我想想……”动作语气如此暧昧,即便此时看不见她的表情,周子衡也照样能够感受到她的暗示。 他微微睁着眼睛,因为靠得太近,他能闻到她颈脖处散发出来的淡淡香气,不像是沐浴液的味道,似乎是奶香,却并不甜腻,反倒让他十分喜欢。 “舒昀……”他低声叫着她的名字,而她的手指已经灵活地窜进了他的领口。 其实自从出事以来,他们虽然住在一起,但很少会有过份亲密的举动。 可是今夜不一样。 她难得这样主动。 幽静香甜的气息不断侵袭着周子衡的神经,他在黑暗中开始摸索她的额头、脸颊、颈脖和锁骨。 一路往下……手掌所过之处曲线玲珑、细腻柔滑,却又犹如燃起炽热火焰,很快便令他不能自已。 他坐起来,凭着感觉去脱她的衣服。 舒昀这时才从短暂的情迷中清醒过来。她有些后悔了,因为她今天偏偏穿了件带纽扣的睡衣,对于周子衡来讲,解起来十分麻烦。她抿着嘴唇在床上安静地等待了片刻,最后还是捉住了那双一直胡乱摸索的手,趁着周子衡耐心耗尽之前主动引导他将扣子一一解掉。 “麻烦。”他果然抱怨。 她若无其事地笑:“下次我会注意的。” 他没再答她,只是俯下身去亲吻她的胸口。 他的唇仿佛带着无限魔力,让她瞬间便轻轻颤栗起来。 其实他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一点点急切的粗暴,可是却让她感到莫名的兴奋和喜悦,似乎正有轻微的快感从手心脚心里蔓延出来,延着皮肤下的血管与神经,迅速奔流涌动到身体的每一个最深的角落,燃起愈演愈烈的渴望。 她不自觉地闭上眼睛,抱住他的肩膀。 “舒昀。”他再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却只能低而含糊地应一声。 片刻之后他从她的胸前离开。依照以往的习惯,她知道他接着就会上来吻她的脖子和嘴唇,所以她下意识地微微仰起头,喘着气等待着爱抚与流连。 可是两秒之后,他的头顶重重撞上了她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