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天宝今年几,顽钝如锤命如纸。 作官不了却来归,还是杜陵一男子。(韵一) 北风惨惨投温泉,忽忆先皇游幸年。 身骑厩马引天仗,直入华清列御前。 玉林瑶雪满寒山,上升玄阁游绛烟。 平明羽卫朝万国,车马合沓溢四鄽。 蒙恩每浴华池水,扈猎不蹂渭北田。 朝廷无事共欢燕,美人丝管从九天。(韵二) 一朝铸鼎降龙驭,小臣髯绝不得去。 今来萧瑟万井空,唯见苍山起烟雾。(韵三) 可怜蹭蹬失风波,仰天大叫无奈何。 弊裘羸马冻欲死,赖遇主人杯酒多。(韵四) 逢杨开府 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 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 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 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 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 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 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 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 非才果不容,出守抚茕嫠。 忽逢杨开府,论旧涕俱垂。 坐客何由识,惟有故人知。 在玄宗天宝年间,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的诗名鼎盛①。他们的诗流传于众口,许多青年诗人都效学他们的风格。这时,玄宗左右,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卫士,每当玄宗和贵妃出宫游乐的时候,他总是骑着御厩里的骏马,走在仪仗队的前列,气概非凡。这个青年卫士,不读书,不识字,只会横行乡里,做种种违法乱纪的事。倚仗他的官职和地位,使司隶校尉也对他无可奈何。就是这个青年卫士,经过安史之乱,大约一二十年以后,却成为继承王、孟、高、岑的一位大诗人,在文学史上成为一个突出的事例。这位诗人,便是韦应物。 韦应物的生平不甚可知,连他的字也不见于记载,编《唐诗纪事》的计有功从《宰相世系表》中查出了韦应物的家世,又从韦应物的诗题中考出了他的历任官职,凑合了一篇小传,大约已差不多了。他以为韦应物最后的官职是苏州刺史,罢任后,即寓居在苏州永定佛寺。但其生平年分,还无从知道。刘禹锡文集中有一篇《除苏州举韦中丞应物自代状》,作于大和六年。其时刘禹锡为诸道盐铁转运使,因为改官苏州刺史,上表推荐太仆少卿兼御史中丞韦应物接任他的江淮留后官职。宋人沈作喆根据这篇文章,以为韦应物在任苏州刺史后,还做过盐铁转运使,江淮留后。他写了一篇《韦应物传》,把这一官职也写了进去。但是他自己也有点怀疑。因为根据这个履历推算,韦应物的年龄非九十多岁不可。所以在这篇传记的末尾,也提出了这个疑问。但到元朝时,辛文房作《唐才子传》,在韦应物传中干脆肯定了韦应物在“出为苏州刺史”以后,还在“大和中,以太仆少卿兼御史中丞为诸道盐铁转运,江淮留后。罢居永定”。这篇传记,曾使许多人跟着错误。其实刘禹锡所推荐的韦应物是另外一个同名的人。诗人韦应物的官位是左司郎中,所以当时人称之为韦左司。这个时代略后的韦应物是御史中丞,所以刘禹锡的表文称之为韦中丞。白居易在谪官江州时,有信给他的好朋友元稹,竭力称赏韦应物的诗。说到韦应物在世时,人家还不很重视他的诗。可见白居易谪居江州时,韦应物已经逝世,而刘禹锡上表推荐韦中丞,还在此事十年以后。这就可以证明韦中丞不是诗人韦应物了。宋人叶梦得、胡元任、姚宽,清人钱大昕,近人余嘉锡,都有关于韦应物生平的讨论。可以参考。 从韦应物的诗里,可知他在天宝年间,年才十五六岁,充任“三卫”的卫士②,完全是个使气任侠、桀骜不驯的青年。安史乱后,他才读书,学做诗。永泰元年,任洛阳尉,作诗渐多,此时已三十多岁。任苏州刺史时,己六十多岁。从大历到贞元,是他作诗的全盛时期。现在我们可以读到的有《韦苏州集》十卷。 韦应物的诗,古诗、律诗以清淡闲适著名。古诗继承陶潜的风格。五言律诗继承王维、孟浩然的风格。歌行继承岑参、高适的风格。现在选讲他的两首古诗,一首七言,一首五言,题材内容相同,都是他的自叙。 第一首《温泉行》是他在安史之乱以后,极其潦倒的时候,到温泉附近一个朋友家去作客,感慨过去的盛况而写的诗。《温泉行》是一个新乐府题目,虽然可以列入乐府诗一类,但事实上已不是乐府,因为并不谱入曲调。它和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杜甫的“三吏”、“三别”等作品,一般都称为“歌行”。乐府诗的范畴小,歌行的范畴大。乐府诗都是歌行体,歌行并不都是乐府。 这首诗的体式是七言歌行,仍是四句一绝的结构,转韵三次。第一韵四句,大意说自从天宝年中开始担任官职以来。至今已好几年。自己知道性质顽钝得象锤子一样,命运薄得象纸一样,官没有做好,却回了老家,仍然是一个居住在杜陵的普通人。“出身”是一个政治名词。指一个人进入仕宦的最初资格。 韦应物最早的公职是卫士,他的出身就是三卫郎。以进士及笫的资格进入仕宦的,就是进士出身。“不了”,是不好的意思,这个“了”字是唐宋人俗语。我们现在也还说“这件事干不了”,就是做不好。姓韦和姓杜的,都住在长安城南的杜陵,是两个大家族,也是官僚世家,当时有一句谚语:“城南韦杜,去天尺五。”意思是说,城南韦、杜两家人都和皇帝很接近。“天”指皇帝。“尺五”,言其距离很近。三卫的卫士,大多从六品以下官的子弟中选拔充任,韦应物,也象杜甫一样,虽然穷困潦倒,门第还是清高的。“年几”即“几年”。“来归”即“归来”。 第二韵十二句,三绝。第一绝的大意是,在北风惨惨的天气,来到温泉,忽然想起了玄宗皇帝幸游温泉的那几年。当时我总是骑着御厩里挑选出来的骏马,率引着仪仗队,一直走进华清宫,侍立在皇帝跟前。第二绝说:当时是十月寒天,满山尽是冰枝雪地,一路走上山顶的朝玄阁,仿佛在红色的烟雾中游览。次日天明,我们都拥卫着皇帝,接受万国使臣的朝见。此时车马喧阗,挤满了四面的街市。卫士亦称羽林军,故用“羽卫”。第三绝说自己也蒙受到皇帝的思惠,常常在华清池中洗浴。在扈从皇帝出去狩猎的时候,绝不蹂躏渭北农民的田地。那时的朝廷,太平无事,君臣都兴高采烈地一同宴会,还有奏乐的美女也随从在九天之上。“九天”,指皇帝所在的高楼杰阁。这十二句描绘了天宝年间,玄宗和贵妃每年十月中游幸温泉的繁华情景。《旧唐书·玄宗本纪》记载着有关此诗的几件事。天宝四年,册太真妃杨氏为贵妃。是年十月丁酉,幸温泉宫,以后每年十月,都到温泉宫去住一个月。天宝六年,改温泉宫为华清宫。七年十二月,玄元皇帝见于华清宫之朝玄阁,乃改为降圣阁。韦应物这首诗,称华清宫、华清池,又称玄阁,可知他所回忆的是天宝六年或七年之事。韦应物对于他这一段历史,是念念不忘的。他另有一首诗《酬郑户曹骊山感怀》,也描写他扈从华清宫的情况。 以下转入第三韵,四句。大意说:玄宗皇帝一朝仙去,小臣们不得跟从,流落在人间。今天重到温泉,所见的惟有烟雾中的青山。从前的万家市井,都已空无所有,只剩一片萧条的景象。“铸鼎”二句,是用黄帝乘龙升天的典故。据说黄帝在荆山(在今河南阌乡)下铸鼎,鼎成,其地陷为湖。湖中出龙,黄帝乘龙仙去。群臣争攀龙髯,髯断,群臣堕地,不得随帝升天。事见《史记·封禅书》。后世文学中即以喻帝王之死。 第四韵一绝叙述自己的潦倒,以作结束。他说:可怜我现在蹭蹬失势,如蛟龙之失去风波,纵使仰天大叫,也毫无办法。穿的是弊裘,骑的是瘦马,差一点要冻死。幸而碰到一位好客的主人,以丰盛的酒肴款待我,才得免于饥寒。 第二首是五言古诗,二十四句,一韵到底。五言古诗,不太长的,一般都不转韵。这首诗是因为遇到了一位知道他少年时情况的老朋友,因而慨念当年的浪漫生活,写下了这首诗。这位老朋友姓杨,没有记下他的名字。开府是官名“开府仪同三司”的简称,等级是从一品。但只是文职散官的虚衔,並非真正做过从一品的职事官。如果这位姓杨的朋友,确实做过从一品的高官,就得称他的职衔,而不称此官衔了。 这首诗的结构篇法,仍是四句一绝。前面三绝总叙自己:年少时服事明皇,倚仗皇帝的恩私,成为一个无赖子弟。本人是里巷中横行不法的人,家里窝藏的都是些亡命之徒。早晨就捧着赌具和人家赌博,夜里还去和东邻的姑娘偷情。司隶校尉看见我,不敢逮捕,因为我天天在皇帝的白玉阶前站班。骊山上的风雪之夜,侍卫皇帝在长杨宫打猎的时候,我是一个字都不识,只会饮酒放浪的青年。我的顽钝和痴呆,什么也不懂得的。唐代诗人常用汉武帝来指玄宗,故称武皇帝。横字读去声,是蛮横不法的人。樗蒲是一种赌博。局是一块木板,例如棋盘也可以称为棋局。长杨宫是汉武帝狩猎的地方,这里是借用。司隶校尉相等于首都公安局长。 以下二绝说自从玄宗皇帝死后,失去了靠山,落魄得被人欺侮;再要改行读书,这件事已经太晚了,只好抓起笔来学做诗。做诗有了些成就,居然披两府所收留,也被南宫官所推许,选拔我去任文官。但是,毕竟我的才干不够,京朝中不能容留我,把我派出去去做安抚孤儿寡妇的地方官。“两府”大约是指吏部和兵部,“南宫”指中书舍人。韦应物作卫士时是武职,属于兵部。卫士应选的资格是六品以下官的子孙,年在十八岁以下,做卫士满十年,就可以简试。文理高超者送吏部,授以文职。中书舍人是掌管文武官员考绩的最高官员。韦应物由武职转为文职后,其历官是洛阳丞,京兆府功曹,鄠县令,栎阳令,比部员外郎,滁州刺史,江州刺史,苏州刺史。丞与功曹,都是辅佐官,不是长官。县令和刺史,才有抚育百姓的职责。此诗用“出守”二字,这个“守”字如果是一般用法,则可以假定此诗作于任鄠县或栎阳令时。如果是特定的用法,则应当说此诗作于任刺史时。因为唐代的州,相当于汉代的郡。郡的长官称太守,故汉人以出京去做太守为“出守”。唐人也沿用这个名词,以出去做刺史为“出守”。 最后一绝是结束语。大概是在一个宴会上遇到杨开府,彼此谈起旧事,不胜感慨。满座的客人都不会知道这些事,现在能知道的只有老朋友了。 这两首诗是韦应物的自传,他对自己少年时期的浪漫生活,非但並不后悔,反而不胜留恋,因此描写得非常生动,诗的风格很有李白的气息。但他在改任文官以后,性格却大有改变,据李肇《国史补》的记载,说他“为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他的许多五言律诗,都充分反映了他的生活和思想的恬退闲静。可见他的一生,后半和前半,判若两人。这也许是社会现实、生活经验和文学修养给他的影响。 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五日 ①这时,孟浩然已下世。 ②三卫是禁卫军。唐制以亲卫、勋卫、翊卫为三卫,各分左右卫。47.韦应物:五言古律三首 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 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 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淮上喜会梁州故人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 这三首韦应物的诗,写在一处,乍看时,很象都是五言律诗。如果读一遍,辨辨音节,就知道前二首是五言古诗,末一首才是五言律诗。不过这二首五言古诗,完全采取律诗的篇法句法,同样是四韵八句,不过用的是仄声韵。同样有两联对句,不过次序小有移动。同样把四联分为起承转合。因此,也有人以为这是仄韵的律诗。不过,再研究研究,如果说它们是律诗,尽管用了仄声韵,平仄还得粘缀,第一、三、五、七句,应该都以平声字收尾,上下句中间的平仄也该协调,而这两首诗都不具备这个条件,所以,归根结蒂,还是古诗。 第一首是作者从扬子津①乘船回洛阳时,给一位朋友告别。这位朋友姓元,排行老大,官职是校书郎,故称元大校书。按韦应物诗集中提到过不少姓元的,有元侍御、元仓曹、元六昆季、元伟、元锡、元常,还有弹琴的元老师、吹笛子的元昌。韦应物的哥哥住在广陵。韦家与元氏是姻亲,元家也住在广陵。韦应物有一首《滁州园池宴元氏亲属》,诗中有一句道:“竹亭列广筵,一展私姻礼。”可以从而揣测这些情况。还有一首“送元锡、杨凌”的诗,其一联云:“况别亲与爱,欢筵慊未足”,和此诗首句同。这位元校书,可能就是元锡。 第一联就点明和亲爱的朋友凄然分别,泛船在江天烟雾中。第二联接着说泛船者是归洛阳去的人,怀念的是广陵城的钟声树影。广陵就是扬州。第三联说今天彼此分别,不知将来还能在何处相遇。最后一联因离情别绪而引起感伤:人世间的事情也正象江上的船,跟着水淌去,永远飘浮无定。 第二首是因为怀念一个全椒山中的道士,因而寄一首诗去。全椒是滁州的一个属县,这首诗大约是韦应物做滁州刺史时作的。所以第一联说:今天我的郡斋里很冷,忽然想起住在山里的道士。如果作散文,接下去就该说明“冷”与“忽念”的关系,但韦应物作的是诗,这一关系留给读者自己去体会。第二联描写他想念的那个道士此时的生话情况。在山坳里砍了些木柴,捆束起来,挑回去煮饭。饭是什么呢?是白石子。古代曾有一个成了仙人的道士,住在山中煮白石子当饭米吃。后来就用这个典故,形容修道者的清寒生活。第三联说明自己想念之情。在这风雨之夜,很想带一瓢酒,老远的到你那里去慰问你。可是,第四联说,在寂寞的空山中,满地都是落叶,叫我到何处去寻觅你的踪迹呢? 第三首是在滁州时,遇见一个梁州的老朋友,喜而作诗。唐代的梁州,即今陕西南郑县,在汉水的上游。故第一联追忆自己在江汉一带作客时。认识了这位老友,每次相逢,总是喝醉了才回家。笫二联说:人的行迹象浮云之无定,自从分别以后,时光象流水一样,转眼十年。第三联说:如今在淮河上又遇到了,虽然我们俩欢笑之情,依然和十年前一样,可是两人的头发都已稀疏而花白了。第四联是假设的问答句法。是什么原因,你不回梁州去呢?哦,大概是因为淮上秋山,风景秀美,使你舍不得回家吧。 这三首诗,文字浅显,绝无费人思索的词句,思想过程,层次分明,极为自然。译成散文,也是一篇散文诗。它们代表了韦应物全部五言诗的风格。历代以来,文学批评家都把这种风格用一个“淡”字来慨括,或曰古淡,或曰雅淡,或曰闲淡。总之是表示文字和思想内容的质直素朴。文字不加雕琢,思想没有隐晦。 这一种风格的诗,创始者是陶渊明,梁代的锺嵘作《诗品》,品评汉魏以下许多诗人的作品,他对陶渊明的诗,评论道;“文体省静,殆无长语,写意真古,辞必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大意是说陶渊明的文体简净,没有多馀的话。一意求真、求古,文辞和兴趣都和婉惬当,我每次读他的诗,总会想到他的人格。一般人都叹赏他的素朴。 陶渊明身后,非但没有人继承他的诗风,反而盛行了极其浓艳庸俗的宫体诗,直要到初唐的陈子昂、张九龄才有意用陶渊明的风格,来肃清宫体诗的流毒。跟着就出现了王维、孟浩然、储光羲诸人,使当时的五言诗,趋向于清淡一派,成为盛唐诗的一个特征。 韦应物受王、孟的影响极大,他跟着走这条创作道路,但是后来居上。他是越过了王、孟而直接继承陶渊明的,我们应当注意,为什么锺嵘说:他每次读陶渊明的诗,总会想到他的人格。可见诗的风格,并不光是艺术表现手法的成果,还有作者的性格在内。王、孟等人,只学到了陶渊明的艺术表现手法,他们的性格却远没有陶渊明的冲和旷达。他们的五言诗,多数是具有陶诗的态度仪表,而缺乏陶诗的精神。韦应物诗所反映的是一个品德极为高尚的人格。他淡于名利,对世情看得很透彻,不积极,但也不消极。他的生活态度是任其自然。他的待人接物是和平诚恳。这些性格,都可以从他的诗中感觉到。他的文学风格,主要是产生于性格的流露,其次才是艺术手法的高妙。一个“身作里中横”的无赖少年,到中年以后,却一变而为淡泊高洁的诗人,韦应物一生的思想过程,可见是非常突出的。 也象陶渊明和杜甫一样,韦应物的诗,在当时却並不被重视。我们说韦应物的诗高于王、孟,但在当时,王、孟的名气还是高于韦应物。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曾提到过韦应物。他说:“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然后人贵之。”可知韦应物诗的评价,是在他死后才逐渐高起来的。 在选讲的三首诗中,第二首《寄全椒山中道士》是最著名的作品。宋元以来,许多人都赞赏这首诗。对于“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这两句,几乎公认为奇特之笔。洪迈说:“结尾两句,非复语言思索可到。”(《容斋随笔》)沈德潜说:“这两句是“化工笔,与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妙处不关语言意思。”(《唐诗别裁》)这两个评语的观点是相同的,都以为这两句出人意外,一般人想不到,但又觉得很自然,不象是苦心思索出来的。全诗八句,都是叙述自己,但其效果却都是描写这位山中道士的隐居修道生活。结尾两句更点明了这位道士隐居之深。 苏东坡极喜欢韦应物的诗,他有两首摹仿韦应物的诗。其一首是在惠州时,读了韦应物这首《寄全椒山中道士》,就用原韵和了一首。寄给罗浮山中的邓道士。现在把那首和诗抄录在这里: 一杯罗浮春,远饷采薇客。 遥知独酌罢,醉卧松下石。 幽人不可见,清啸闻月夕。 聊戏庵中人,空飞本无迹。 这首诗用很大的气力来摹拟韦应物诗格,但是得到的评论却不佳。洪迈说,东坡天才,出语惊世,他的和陶渊明诗,可以和陶渊明並驾齐驱,但是和韦应物这首诗,却是比不上。洪迈没有指出,为什么比不上。清人施补华的《岘傭说诗》作了解释:“寄全椒山中道士一作,东坡刻意学之,而终不似。盖东坡用力,韦公不用力;东坡尚意,韦公不尚意,微妙之诣也。”这个分析,可以认为是中肯的。所谓用力、不用力,尚意、不尚意,实在就是自然和不自然,东坡诗中用“遥知”、“醉卧”、“不可见”、“本无迹”这些词语,都是竭力用描写手法来表现邓道士。这种句法,韦应物却不屑用。即此一端,东坡已是失败了。 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日 ①扬子津在江苏仪征县东南,是江淮联运转输处,唐时设扬子县。48.钱起:湘灵鼓瑟 钱起,字仲文,吴兴(今浙江湖州)人。年轻时在家乡已有诗名。天宝九年,住在京口(今江苏镇江)旅馆中,一个月夜,听得有人在院子里吟诗,走来走去的吟着两句: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钱起就走出到院子里,一看,没有人。觉得很奇怪,但这两句诗却一直记住着。明年,到长安去参加礼部考试。试题是《湘灵鼓瑟》。钱起就用这两句诗为结尾。主试官李暐看了他的考卷,非常赞美这个结句,以为“必有神助”。于是录取了他,名次很高。从此钱起以进士成名,从校书郎开始,官至尚书考功郎中。他这首诗成为唐代三百年间省试诗中的著名作品: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徒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在唐代,各地品德、文学都好的士子,经过地方长官的访查考核,由县报名给州,由本州长官提名推荐到中央。这时这个士子就称为“乡贡进士”。乡贡进士还不是进士,止是由本乡贡献给朝廷,已取得参加进士考试的资格。 乡贡进士聚集在长安,参加礼部主持的考试。考上榜的,就成进士。一日之间,扬名全国。考不上榜的,永远是个乡贡进士。考上的称为及第,或曰登第。考不上的称为落第,或曰下第。乡贡进士每年有几百人到一二千人,进士及第的每年最多不过二三十人。礼部属于尚书省,故进士考试称为“省试”,又称为“礼部试”。每一届考试,都任命一位文学和品德都有威望的大官为主试官。这个官职是临时性的,称为“知贡举”。 省试的考试项目,主要是诗赋。一篇律赋,一首律诗。赋用八韵,诗限作五言六韵。题目或用古事,或用时事,或用三字四字成语,或用一句五言古诗。应试者可任意取题目中一字为韵,也有由试官指定题目中某一字为韵的。一般都用平声韵。天宝十年的省试诗题是“湘灵鼓瑟”。这是屈原《远游》篇中的句子:“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古代相传的神话:尧帝的两个女儿,一个名叫娥皇,一个名叫女英,都嫁给舜帝做妃子。舜帝南巡,死于苍梧(今梧州),二妃不久也悲伤而死于湘江之滨。她们死后成为湘水之神,故称为湘灵。灵就是神。湘灵常常在月夜弹琴鼓瑟,声调悲凄,感动旅客。屈原作《九歌》,也采用这个神话,有《湘君》、《湘夫人》各一首,就是湘灵。 省试诗不是诗人自己一时发兴,为抒情述志而作的。题目既由试官指定,题材就受了限制。作诗的目的是博得试官中意,榜上有名。一生的命运,全靠这一首诗。所以诗的思想内容,不能犯政治错误。因此,凡是省试诗,绝大多数都用赋体,而不用比兴。钱起这首诗也只是运用丰富的想象力,从一个听者的角度描写湘水女神的鼓瑟。 现在把全诗释译成散文:常常听说湘水之神善于弹奏云和瑟,而黄河之神只会跳舞①。楚地的人都不忍听她的哀音。这种悲苦的曲调使无情的金石都感到凄凉,清怨的声音一直传入太空。这种音乐也使苍梧山都感动得如怨如慕,使水边的白芷花也迸发出芳香。这种声音随着流水和悲风,传过湘江,吹过洞庭湖,直到曲终声寂。可是却看不见鼓瑟的人,所看见的止有湘水上的几座青山。 此诗第一联以叙述句起始。第二联接着说瑟调的悲哀,也是叙述句。第三、四联是正面的描写,四个句子都是形容声音的悲哀。第五联虽然仍是描写,但已经在转向结句。用一个“传”字,一个“过”字,透露出曲终的意味。尾联二句再点明题目:鼓瑟的是湘灵。全诗只是形容湘水女神鼓瑟的哀音,没有别的含义。所以说它纯用赋休,一点没有比兴作用。省试诗都是这样的作品。能做到对偶工稳,辞句切题,声调嘹亮,文字华美,就算是佳作了。钱起这首诗的结句,设想得很巧妙,描写湘灵,能引起读者的幻想:在青山绿水之间,仿佛见到一个刚放下云和瑟,悠然远去的神女形象。这一联使全诗生动得有馀味可寻。无怪主试官大为赞赏,以为有“神助”。可见它已远远超出一般省试诗的水平,因而成为名作。在传诵多年之后,爱好编造神话故事的小说家,从主试官的“神助”之说,得到了启发,就造出了镇江旅馆中的故事。 作诗得佳句,被称为有“神助”,这也是一个文学典故。刘宋诗人谢灵运有一个族弟谢惠连,诗才亦高。谢灵运每次遇到惠连,常常会获得佳句。有一次,他做诗觅句,恍忽看见了惠连,就得到“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一联名句。他说此句有神助,不是我自己做得出来的(见《诗品》)。 一九三五年,朱光潜忽然也欣赏钱起这两句诗,写了一篇《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把它们作为文艺作品中表现静穆境界的例子,用以阐发他的艺术哲学观点。鲁迅读了此文,不以为然,就在他的《题未定草》中提出了驳议。我们现在不想评论他们二人的论点,不过引用这一件事来说明钱起这两句诗,到现在还有影响。 钱起是中唐时期最著名的诗人。他和郎士元齐名,称为“钱郎”。高仲武编《中兴间气集》,卷上第一人就是钱起;卷下第一人就是郎士元,可见当时的口碑,以此二人为诗坛领袖。此外还有卢纶、吉中孚、韩翃、耿湋、司空曙、苗发、崔峒、夏侯审、李端等九人,和钱起合称大历十才子,因为他们都是活跃于大历年间的诗人。刘长卿、郎士元、韦应物不在十才子之列,可能是他们得名较早,或年齿较长。 高仲武称钱起的诗“体格新奇,理致清淡”。又说:“右丞没后,员外为雄。芟齐宋之浮游,削梁陈之靡嫚。迥然独立,莫之与群。”高仲武编定《中兴间气集》是在大历末年,其时钱起官为考功员外郎,故称之为员外。王维死后,钱起为诗坛雄长,这大约代表了当时的公论。从此也可知钱起是以清新的五言诗继承王维的传统。《湘灵鼓瑟》这首诗,虽然著名,却不为当时选家所重视。从《中兴间气集》到《才调集》这几部唐人选的诗集,都没有选入《湘灵鼓瑟》。这是由于六韵的省试诗不算正式的诗,所以各种选本里都不收省试诗。除此以外,这首诗尽管结句很好,前八句的描写却很不够变化。作者费力地堆砌了许多同义字:苦、凄、清、怨、悲,无非是要表达声音的悲哀,这种句法都是很单调的。在钱起的全部诗作中,这首诗不是代表作。但在唐代的省试诗中,它却是杰出的作品。 《全唐诗》收陈季、王邕、庄若讷、魏璀四人所作《湘灵鼓瑟》。他们与钱起同榜及第,诗也幸存着。相较之下,看来确实不如钱起的空灵。今抄录陈季一首: 神女泛瑶瑟,古祠严野亭。 楚云来泱漭,湘水助清泠。 妙指徵幽契,繁声入杳冥。 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 调苦荆人怨,时遥帝子灵。 遗音如可赏,试奏为君听。 这是四首中最好的一首,设想也和钱起相近。“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也可以算作佳句。但钱起以这一诗意用作结句,配上“曲终人不见”,便觉空灵有馀韵。陈季此诗的结句,却离开了上文,另立一意,勉强凑合一联作结。正如沈佺期的《奉和晦日昆明池应制》诗,被上官婉儿评为“词气已竭”,其缺点完全相同。 一九七八年十月三十一日 ①云和是产瑟的地名,冯夷是黄河之神。但屈原诗云:“令海若舞冯夷。”海若是北海之神,冯夷又似乎是舞名。此事从来没有人弄清楚。49.韩翃:七言绝句三首 韩翃,字君平,南阳人,天宝十三载(公元七二五年)进士。在淄青节度使侯希逸幕府中为从事,罢职后闲居十年。以后在永平军节度使李勉幕府中,郁郁不得意。但诗名日著,为大历十才子之一。德宗即位后,知制诰缺人,中书省提名两次,德宗都不批准。只好请旨,应该让谁做这个官。德宗批道:“与韩翃。”当时另有一个江淮刺史韩翃,中书省不知德宗的意思是要哪一个,便把两个韩翃的名单一起进呈。德宗便批道:“‘春城无处不飞花’韩翃。”于是就任命诗人韩翃为驾部郎中知制诰。以后又升任中书舍人。大历十才子中,官位以韩翃为最高,而他之所以能做到中书舍人,却由于他的诗获得皇帝的欣赏。 高仲武《中兴间气集》评韩翃的诗:“兴致繁富,一篇一咏,朝士珍之。”又说:“比兴深于刘长卿,筋节成于皇甫冉。”这是说韩翃的诗意较为深隐,风格较为矫健。韩翃诗今有五卷,总的看来,这个评语也还合适。具体地说,韩翃的五、七言律诗,中间二联,佳句很多,确在刘长卿之上。但现在我们只选讲他三首绝句。 寒食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此诗就是德宗皇帝欣赏之作,大约当时万口传诵,连皇帝也记住了。要了解这首诗,必须先了解古代的寒食节,而寒食节又与古人用火的生活情况有关。每年从冬至节后一百零四日,就开始寒食节。寒食节一共三日,过了寒食节,就是清明节。从寒食节第一天起,到清明节后三日,共七日,在唐朝是假期。这几天里,无论官民,都举行郊游宴会娱乐,故唐诗中提到寒食清明的很多。寒食节三日是禁火的日子,在这三日中不准用火,饮食物都是前几天准备好的熟食。因为这三日中吃的都是冷餐,故名寒食节。关中人又名为熟食节。因为禁止烟火,故又名禁烟节。 古代没有火柴,人民取火很不容易,最原始的方法是钻木取火。春天钻榆、柳,夏天钻枣、杏、桑、柘,秋天钻柞、【木酋】,冬天钻槐、檀。一直到唐宋,都是如此。用铁刀、艾绒,击石取火,方便得多,但这是宋元以后的事,恐怕是从西域传来的方法。因为取火不易,故人家每天都留有火种。留火种的方法是把烧红的水炭或炭结埋在草灰里,便可以随时用纸拈(江南人称纸煤头)点火。这个火种,继续不断地保持一年,到寒食节,便完全熄灭不用,因为人们认为这个火种已失去了热量,称之为旧火,或曰宿火。到清明节,再钻木取火,称为改火,这火就是新火。为什么寒食节要延长到三日?为什么不在第二日就取新火呢?这是为了便于检查人民是否遵守法令,连续三日不见炊烟,才可以知道这人家确是熄灭了旧火。这种风俗,由来已古,据说在商周时代,已有这祥的法令。周朝有一个官职,名曰司爟氏,是主持火禁的官,与主持水利的官同样重要。但传到后世,不知其来源,山西人就以为是纪念介之推的节日。 寒食清明,在唐朝是个大节日。清明日,宫中宴请百官,吃的还是冷餐。到傍晚,宴会散了,就取当日钻得的新火。燃点蜡烛,赐给贵戚近臣,这叫作“赐新火”。这个制度,到北宋时还沿用着。南宋以后,用燧石敲火,已很普遍,就淘汰了禁烟改火的风俗习惯。因而后世人都不很懂得了。 韩翃这首诗,应当从第二句讲起。在寒食节,东风把御苑中的杨柳吹得歪歪斜斜,使得城中到处都飞舞着杨花。为什么说这个“花”字是指“杨花”?理由是:(一)第二句有“柳”字,可知是杨柳的花,这两句才有关系。第二句是因,第一句是果。(二)唐诗中用“飞花”,多半是指杨花。或用“飞絮”,是指柳絮,柳絮即是杨花。如果指别种花朵,一般都用“落花”。如果一定要用“飞”字,下面都避免“花”字,而改用“飞英”之类的字。(三)贾岛有诗云:“晴风吹柳絮,新火起厨烟。”(残句,见《事文类聚》)陈与义诗云:“飞絮春犹冷,离家食更寒。”(《道中寒食》)胡仔诗云:“飞絮落花春向晚,疾风甚雨暮生寒。”(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四)可见唐宋诗人咏寒食清明的诗,经常提到满天飞舞的杨花。 还有一个问题:杨柳到处都有,为什么要专提“御柳”,难道城中飞舞的都是宫苑里的杨花吗?对这个疑问,可以有两个解释:(一)唐朝宫中杨柳最多,唐代诗人关于宫廷的诗,往往写到杨柳。贾至早朝诗云:“千条弱柳垂青琐。”岑参的和诗也说:“柳拂旌旗露未乾。”杜甫《晚出左掖》诗亦云:“退朝花底散,归院柳边迷。”都可以为证。(二)“用御柳”,就可以和第三句的“汉宫”互相照应,使这首诗的前半首和后半首有密切的关系。 第三句的“日暮”,是指寒食节第三日的傍晚。寒食节总在三月初。开元七年颁布的历日,以三月九日为寒食节。那么,清明应该是三月十一日。“汉宫”就是“唐宫”,当日下午,内侍们把用新火点燃的蜡烛分送给贵戚大臣,所以人民见到一路轻烟分散到“五侯”的家里。 “五侯”有三个出处,其一是西汉成帝河平二月六日,封王皇后的五个兄弟王谭等为列侯,当时称为“五侯”,权势极盛。其二是东汉桓帝时,大将军梁冀擅权,他的儿子和叔父等五人都封为列侯,当时称为“梁氏五侯”。其三是梁冀失败后,诛灭梁冀的宦官单超等五人都封为列侯,后世亦称为“五侯”。在诗歌中用“五侯”这个典故,一般都是指最煊赫的贵族,或者是皇亲国戚,或者是皇帝最宠爱的官员。唐汝询讲这首诗,以为是讽刺肃宗、代宗时得宠弄权的宦官。吴昌祺以为作者是用王氏五侯,代表贵戚。沈德潜以为无论指哪一个“五侯”,总之是指“贵近臣”。这三种讲法,沈德潜的讲法当然是较为灵活,无可非议。如果要在唐、吴两家的讲法中有所取舍,那就要考查韩翃这首诗作于什么年代。要是作于天宝年间,可以认为这是指杨贵妃一家人。贵妃的三个姊姊都封国夫人,两个堂兄国忠和銛都为大官,当时称为“五家”。要是作于大历年间,就可“认为是指擅权的宦官了。现在,我们既无法考定这首诗的写作年代,只得用沈德潜的解释。 唐汝询有一个评语:“时方禁烟,乃宫中传烛以分火,则先及五侯之家,为近君而多宠也。”(《唐诗解》)他以为寒食节还在禁烟,而宫中已传烛分火,可见这是五侯家享有的特权。他还引用元稹的诗句“特敕宫中许燃烛”为例证。吴昌祺则批道:“清明赐火,则寒食之暮,为时近矣。”(《删订唐诗解》)这是他对唐氏提出的异议,他以为在寒食节末一天的傍晚,已经可以钻取新火,所以这并不是什么特权。这里,就有了一个疑问,取新火是不是必须在清明日。在清明日前一天的傍晚,是不是已经允许钻取新火。这个问题,宋人葛立方早已在《韵语阳秋》中提出了:“按《辇下岁时记》云:长安每岁清明,内园官小儿于殿前钻火,先得上进者,赐绢三匹,金椀一口。”这是明说宫中也是在清明日由管理御花园的官员的孩子在殿前树上钻火的。 杜甫《清明》诗云:“朝来断火起新烟”,又云:“家人钻火用青枫。”可知杜甫家是在清明日早晨在枫树上钻取新火的。戴叔伦《清明日》诗云:“晓厨新变火,轻柳暗飞霜。”王建《寒食》诗云:“田舍清明日,家家出火迟。”韦庄《长安清明》诗云:“内官初赐清明火,上相闲分白打钱。”从这些唐人诗句来看,可知都是在清明日早晨才开始用新火。张籍有一首《寒食内宴》诗,记寒食日宫中宴会,其情况是上午入宫,中午宴会。饮食的时候,殿前有打马球的游戏。宴会之后,还有杂技表演,到傍晚才散出。诗中有一句云:“廊下御厨分冷食”,可知当时筵席上所供都是冷食。寒食赐宴是唐代宫中的老规矩,一般是每年都举行的,可以说是一年一度的冷餐会。 但是,赐火与用火,恐怕不同。用新火必须从清明日早晨开始,赐火则可以在前一日傍晚。韩愈有一首《寒食直归遇雨》诗,有句云:“惟时新赐火,向曙著朝衣。”这是记他在寒食日从宫中值班回家,被雨淋湿了衣服,幸而刚才得到赐火,可以把衣服烘干,在天明时仍可穿了去上朝。这个“曙”字,显然指清明日的黎明。由此可见,赐火是在清明日的前夕,即寒食节末一天的傍晚。 宋代沿用了唐代赐火的制度,据《迂叟诗话》说,能够获得赐火的只有“辅臣、戚里、帅臣,节察、三司使、知开封府、枢密直学士,中使”。这些高官贵族,除了新火之外,还有其他赏赐。唐代情况想必亦是如此。可知“轻烟散入五侯家”并不是五侯的特权。吴昌祺的批注,大概是正确的。 赠李翼 王孙别舍拥朱轮,不羡空名乐此身。 门外碧潭春洗马,楼前红烛夜迎人。 这首七绝是赠李翼的。这个李翼,不知何许人。作者称他为“王孙”,可知是皇族。“别舍”就是别墅。这位王孙不住在府第中,而住在别墅里,而这个别墅门前经常簇拥着许多达官贵人乘坐的车子。这第一句七个字已勾勒出李翼是一个纨袴公子了。第二句恭维他的奢侈淫佚的生活,说他是为了“不羡空名”,而使此身得到享乐。这样一说,显得他的追求享乐是很高尚的了。第三、四句描写这位贵族公子的奢侈生活。只允许用十四个字,要概括一位贵族公子的奢侈生活,并不容易,你看作者如何处理?他选择了两个特征;在这别舍的大门外,绿水潭中,驭夫都在洗刷马匹,可知他们的主人还在里面饮酒作乐,一时还不会回家。别舍里的楼前,还点着红烛迎接客人,可知虽在夜晚,还有宾客来参加宴饮。两句诗,说明了一个情况:朝朝取乐,夜夜追欢。 这一联是韩翊的名句,取材极好,对仗工整,能从侧面表现出富贵气象,与李翼的身份配合。北宋词人晏几道曾偷取这两句写入他的《浣溪沙》词:“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前红烛夜呼卢” 。但“系马”的意境就不如“洗马”的深了。 这首诗有一个缺点。第三、四句用平列的句法,都是赋。因此全诗只有起、承,而无转、合。它好像只是半首七律,还该有下文,然而作者却截住了,不说下去,显得诗意没有结束。所有的选本中都不选这首诗,恐怕是这个原故。 送客贬五溪 南过猨声一逐臣,回看秋草泪沾巾。 寒天暮雨空山里,几处蛮家是主人。 这首《送客贬五溪》倒是许多选本都收入的。客,不知何人,总不是他的亲戚朋友,故不必举出姓名及关系。只用一个“客”字。这是一种应酬作品,有人因贬官而到湘西去,作者因偶然的机会遇见了,就写一首诗赠行。作者和这个“客”既无交情,也无密切的关系,自然没有什么离情别绪可说,所以这首诗完全用描写的手法。 第一句的散文结构是:一个被放逐之臣,从猿啼声中一路南去。“逐臣”是主语,“过”是动词。“猿声”是宾语的精简,概括了李白的两句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李白过的是巴东三峡,这个“客”过的是湘西五溪。有人说,诗句不讲语法,这是错的。诗句也有一定的语法,不过它和散文不同,为了平仄、对仗或押韵的方便,它的语法结构可以有极大程度的变易,甚至往往连动词也省掉。读诗的人,仍然应该从语法观点去推求作者的造句艺术。 第二句“回看”二字是照应上句的“过”字,这个被降谪的官员,愈走愈远,深入五溪苗家所住的区域,就不免常常回头看看来路。来路上只是一片秋草,早已望不到家乡,于是不禁泪落沾巾。下面二句说,这一段旅程尽是在寒天、暮雨、不见人迹的空山中。夜晚了,总是在苗家歇宿。“蛮”是古代汉人对少数民族的称呼。当时少数民族所住的地区,都是荒野的山区,故有“蛮荒”之称。作者设想这个“客”深入蛮荒,以蛮家为逆旅主人,是最不幸的遭遇。湘西的秋雨是整天整夜连绵不绝的,为什么作者偏说是暮雨呢?这是为了与下句挂钩,引出此“客”在暮雨中向苗家借宿的诗意。吴山民评此诗曰:“一诗酸楚,为蛮、主二字挑出。”即以为此诗末句写出了贬官的酸楚之情。这是古代汉族人对少数民族的思想感情,今天我们读此诗,就不会和古人有同感了。住在兄弟民族的家里,有什么可酸楚的呢? 韩翃所作七言绝句不多,但大多是佳作,胡应麟最称赏韩翃的七绝,他在《诗薮》内篇中举出“青楼不闭葳蕤锁,绿水回通宛转桥”、“玉勒乍回初喷沫,金鞭欲下不成嘶”、“急管昼催平乐洒,春衣夜宿杜陵花”、“晓月暂飞千树里,秋河隔在数峰西”等五六联,以为是“全首高华明秀,而古意内含,非初非盛,直是梁陈妙语,行以唐调耳”。他又举出“柴门流水依然在,一路寒山万木中”、“寒天暮雨空山里,几处蛮家是主人”这二联,以为“自是钱、刘格,虽众所共称,非其至也”。这一段评论,反映出胡应麟所喜爱的是秾丽的句子。骨子里仍是梁陈宫体,风格却是唐诗。这种诗句之所以“非初非盛”,因为初唐则还没有唐调,盛唐则已排除宫体。而在中唐诗人,渐渐地又在唐调中纳入宫体诗的题材,成为一种秾艳的律诗。这个倾向,发展到晚唐的李商隐,温飞卿而达到了极度。至于“柴门流水”、“寒天暮雨”这样的句子,还是清淡一派,属于钱起、郎士元的家数,而且还不是其中最好的,所以胡应麟似乎不很喜欢。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50.韩翃:送中兄典邵州 官骑连西向楚云,朱轩出饯昼纷纷。 百城兼领安南国,双笔遥挥王左君。 一路诸侯争馆榖,洪池高会荆台曲。 玉颜送酒铜鞮歌,金管留人石头宿。 北雁初回江燕飞,南湖春暖著春衣。 湘君祠对空山掩,渔父焚香日暮归。 百事无留到官后,重门寂寂垂高柳。 零陵过赠石香溪,洞口人来饮醇酒。 登楼暮结邵阳情,万里沧波烟霭生。 他日新诗应见报,还如宣远在安城。 这里选的是韩翃的一首七言歌行。本来是应当连接写的,我现在把它每四句分为一段,段与段之间空出一行,这样,全诗被分为五段,每段是一首七言绝句。读者就容易看出全诗是用三首平韵绝句和二首仄韵绝句交织而成。每四句的音调,无论平韵或仄韵,都完全符合于七言绝句,而不是古诗。但这五段连起来,却是一首七言歌行,或说七言古诗(七古)。这种形式的七言歌行,其特征是以律诗的音调,用入古诗。在盛唐、中唐诗人的七言歌行中,此种作法比较多见,高适的《燕歌行》恐怕是其先例。 现在按照每四句一个段落的次序来讲,亦就是按照每一首绝句来讲。诗题是“送中兄典邵州”。“中兄”即仲兄,是作者的二哥。“邵州”,即今湖南省邵阳市。“典邵州”,即去邵州作刺史。做州郡的行政长官,用“典”字,汉代人称为“典郡”。去做县令、县长,该用“知”字,汉代人称为“知县事”。到了明、清二代,不用县令、县长,而改称“知县”,又不用“州、郡”,而改名为“府”,于是古代的郡守、刺史,都改称为“知府”了。 韩翃是河南南阳人,他的二哥从南阳到邵州去上任,大约先向西行,沿汉水南下,渡长江,经湖北而入湖南,过长沙而抵邵州。这是从诗中所叙地理方位推想出来的。 第一段四句是一首平韵七绝。叙述他的二哥带着从人骑马出发,向西行,入湖北境。每到一城,都有乘坐朱漆车轮的地方官员为也迎送。邵州是个大州郡,管领着一百多个城市,还兼管着安南国。这是夸大得不合事实了。邵州本来是邵阳县,唐贞观十年,升为州。天宝元年,改为邵阳郡。乾元元年,又改为邵州。从县而州,是由于户口增多。从郡改为州,这是唐代政区名称改来改去的结果,与户口增减无关。在唐代,邵州全境东西为四百七十里,南北为三百七十六里。一共只有两个县:一个是邵阳,一个是武岗。两县的民户,在开元年间,一共只有一万八千户(据《太平寰宇记》)。邵州既没有一百个领县,更统治不到安南国。大概韩翃的地理知识很贫乏,把他的二哥吹捧得不像一个刺史,而像一个藩王了。第四句不甚可解。《唐书·百官志》云:“汉制,丞郎见二丞,呼曰左君、右君。”丞与郎,都是七八品的小官,见到尚书左丞,就尊称为左君,见到尚书右丞,就称为右君。此句中所谓“王左君”,也许是指王维,“双笔遥挥”,是指他二哥能诗,不亚于王维。但王维的官职是尚书右丞,似乎应该称王右君才对。也许他的二哥擅长书法,故比之为王羲之,但王羲之的官职是右军将军,也不该用左君。我怀疑此句原文应是“右君”或“右军”,否则,这个“王左君”就待考了。 第二段四句是一首仄韵七绝。设想他二哥经过湖北时的旅途情况。一路上的诸侯(即地方官)都争着供应住宿和伙食。到了洪池,有盛大宴会;到了荆台,听到美妙的歌曲。洪池,今曰洪湖;荆台,即楚国的京都,即今江陵。到襄阳,有妓女给你唱《襄阳白铜鞮》(襄阳民歌),给你劝酒。在石城(今锺祥县),有人设宴张乐留你歇夜。这一绝中所提到的地方,都在今湖北省,但南北次序,並不符合地理现实。 第三段四句又是一首平韵七绝。设想他的二哥行到湖南境内的情况。南来过冬的北方大雁都回去了。江上有燕子飞了。这是春天。所以下句说南湖春暖,该换春衣了。湘君的祠庙,闭门对着空山。在傍晚,渔翁在庙里烧过香,都回家去了。湘君、渔父,都见于《楚辞》,是湖南的典故。 第四段又是仄韵七绝。设想他的二哥到邵阳后的情况。到官就职之后,公事随时办讫,一切都没有积压。官署中高柳垂荫,十分闲寂。第三句“过赠”二字不可解,恐有误字。零陵属永州,在邵阳之南三百多里。这里作者又弄错了地理方位,他的二哥到邵阳去上任,决不会过零陵的。大约他把邵阳误为祁阳了。石香溪,想必在零陵,也没有关系。第四句是说他二哥的治绩优良,使少数民族也对他有好感。在封建时代,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每年春节或腊日,州县官都要请少数民族的头人来喝酒。他们肯来,就表示拥护。州县官以此作为自己能“安抚蛮夷”的政绩。“洞”字或写作“峒”,指少数民族聚居的山谷,现在称为“坝子”。 第五段以一首平韵七绝作结束。傍晚在酒家楼上为你饯行,从此相去万里,水有苍波,山生烟霭,使我将时时怀念邵阳,好比和邵阳结了情分。不久以后,希望你有新作的诗篇寄来,正如古代诗人谢宣远在安城时常有诗寄给他的堂弟谢灵运一样,这是已把他的二哥比为谢瞻(字宣远),而自比为谢灵运。 这首诗,就内容而论,不是一首好诗。它只是一段一段堆砌着闲文,没有真挚的思想感情。但从形式上看,显然是作者有意在尝试这一种新体歌行。在作者的诗集中,还有《别汜水陈尉》、《寄雍邱窦明府》、《赠别华阴道士》等好几首七言歌行,也都是用平韵仄韵绝句交织而成。或者二平二仄,或者三平三仄,或者三平二仄,也有二仄一平的,篇幅长短不等。歌行长篇转韵,一般都是平仄交互的。平韵转仄韵,仄韵转平韵。以平声韵开始的,也以平声韵结束。以仄声韵开始的,最好亦以平声韵结尾。但作者有一首《送巴州杨使君》,以仄平仄三个绝句组合,这更是突出的形式尝试。 这种用许多绝句组成的七言歌行,向来没有人注意。高适的《燕歌行》,评讲者不少,但也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形式特征。因此,我选讲韩翃此诗,作为中唐诗人追求文学新形式的一个没有被发现的例子。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日51.卢纶:七言律诗二首 至德中途中书事寄李僴 乱离无处不伤情,况复看碑对古城。 路绕寒山人独去,月临秋水雁空惊。 颜衰重喜归乡国,身贱多惭问姓名。 今日主人还共醉,应怜世故一儒生。 晚次鄂州 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 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 三湘愁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 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 卢纶,字允言,河中郡蒲城(今山西永济)人。天宝末,避安史之乱,流寓鄱阳。大历初,举进士不及第。由于宰相元载一向器重他,取其诗进呈,并为他推荐,因得补阌乡尉,逐渐升迁为监察御史。因事托病辞职,回河中。其时浑瑊为河中帅,便请他为帅府判官。卢纶在朝中时,德宗皇帝也极欣赏他的诗,皇帝自己做了诗,常常令卢纶和作。纶既回河中,有一天,德宗忽然想起他,问卢纶在何处。既知其在河中帅府,便下诏召之入京。恰在此时,卢纶死了。从他的小传看来,卢纶虽然没有成进士,但他的诗为皇帝宰相所称赏,官运却也显赫。纶死后二十馀年,文宗皇帝也很爱读他的诗,问宰相李德裕:“卢纶有多少诗作?有没有儿子?”李德裕说;“卢纶有四个儿子,都成进士,在朝中任职。”文宗就派人到他家里去访求遗稿,得诗五百首。这一事,更可知卢纶的诗,在中唐时曾传诵长久,他虽然是大历十才子之一,他的诗名却更盛于大历以后。 卢纶的诗,《全唐诗》编为五卷,大约有五百首左右,似乎並没有遗佚。诗大多是送别怀人之作,和其他大历诗人一样。因为十才子都是朋友,互相唱酬,也互相标榜。诗的题材,很少接触到社会现实。现在选讲卢纶的七言律诗二首,可以作为中唐七律的典型。 第一首是在至德年间旅途中所作,寄给他的朋友李僴的。“书事”即“记事”,但这首诗的内容并不记什么具体的事,只是记述他在旅途中的情绪,所以这个“事”字不可死讲,唐宋人诗题中常用“书事”,几乎都和“书怀”相同。 现在我们用金圣叹的方法,把此诗分为前后解。前解四句是叙述在乱离中的飘泊生活,后解四句叙述乱平后回归家乡时的感慨。一开头就从正面说起,在乱离中,无论到哪里都是伤情的境地,何况天天在古城中看残碑断碣!下面用一联来概括这种凄凉孤独的生活:一个人在山路上曲曲折折地走去,月光照着秋水,使空中飞过的雁也饱受虚惊。上句是赋,下句是比,用雁来比喻自己。接着就转入后解。现在,虽然喜的是重返乡园,可已经是个垂老之人了。多年离开家乡,家乡的人都已不认识我,就有人来问我姓名,这一下,又感到惭愧了,因为我还是个微贱之人,没有名望,说出了名字,人家也从来没有听见过。今天幸而有东道主人款待我宴饮,想必是对我这个饱经世故的书生很有怜悯之情。从末联的诗意看来,大概作者在归家的途中,受到李僴的招待,在辞别李僴之后,又在路上寄此诗与李僴,有感恩之意。 第二首也是归乡时旅途所作。晚上,船停泊在鄂州(武昌),写了这首诗,抒写他的情绪。前解四句二联。第一联说云雾开朗的时候,可以远远望见汉阳城,既然望得见,应该是很近了,可是还需要一天的航程。武昌在长江南岸,汉阳在北岸,隔江相对,在古代的交通情况下,渡江还得费一天的时间。第二联以描写估客和舟人来反映自己的情绪:同船的商人们都安心地午睡,可知风平浪静,不用耽忧;夜间,船夫都在闲谈,可以感到潮水高涨,行船并不紧张。商人和船夫的闲适态度,和自己的归心如箭恰成对比。这种情绪,在“犹是”二字中充分表现了出来。因为到了汉阳,他就可以取陆路北上归家了。后解第一联就点明他此时此地的情绪:在三湘地区流浪了几年,已是两鬓秋霜,如今在船上独对明月,愈觉得万里外的归心急迫。然而,想到自己家乡的产业已被战争毁灭完了,即使回到故乡,也还是无家可归,更那堪江上还听到战鼓之声,似乎战争还没有结束。诗词里用“堪”字,往往就是“不堪”、“那堪”、“何堪”之意,正如“肯”字,往往就是“岂肯”、“不肯”或“肯否”之意。 在《唐诗鼓吹》中,廖文炳讲解此诗第一联云:“在鄂州云开而望汉阳,固甚远矣,但以路计之,孤帆前去,不过一日之程耳。”这样讲法,完全没有体会到“犹是”二字的含义。朱东岩讲此诗前解非常精辞,现在抄录在这里: 通篇只写急归神理耳。卢公归心甚切,望见汉阳,恨不疾飞立到,无奈计程尚须一日,故曰“远见”,又曰“一日程”也。三四承之,言明知再须一日,而心头眼底,不觉忽忽欲去,于是厌他估客昼眠,而知浪静。曰“浪静”,是无风可渡矣。喜他舟人夜语,而觉潮生。曰“潮生”,又似有水可行矣,总是彻夜不眠,急归情绪也。 但是他讲后解却有些迂曲,故不录取。 “舟人夜半觉潮生”句中的“潮”字,曾引起疑义。吴昌祺批道:“此处无潮,岂诗人不必有据耶?”吴昌祺是松江人,生长海边,只知道潮就是海潮,因而以为武汉没有潮,怀疑诗人没有根据。其实这个“潮”字是指江潮,长江中水位高涨,船家就说是涨潮了。 卢纶这两首诗,都用赋体,没有什么比兴,也没有什么突出的诗意,在中唐诗中,也只能算是平稳之作。“估客”、“舟人”一联,是他的名句,一向获得长江旅客的称赏,因为写出了行旅生话的经验。我们现在乘轮船走长江,读这一联时就无动于衷了。 一九七九年三月十四日52.戴叔伦:七言歌行二首 女耕田行 乳燕入巢笋成竹,谁家二女种新榖。 无人无牛不及犁,持刀斫地翻作泥。 自言“家贫母年老,长兄从军未娶嫂。 去年灾疫牛囤空,截绢买刀都市中。 头巾掩面畏人识,以刀代牛谁与同?” 姊妹相携心正苦,不见路人唯见土。 疏通畦垅防乱苗,整顿沟塍待时雨。 日正南冈下饷归,可怜朝雉扰惊飞。 东邻西舍花发尽,共惜馀芳泪满衣。 屯田词 春来耕田遍沙碛,老稚欣欣种禾麦。 麦苗渐长天苦晴,土干确确锄不得。 新禾未熟飞蝗至,青苗食尽馀枯茎。 捕蝗归来守空屋,囊无寸帛瓶无粟。 十月移屯来向城,官教去伐南山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