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伯特,这么说很卑劣,就像科涅利亚小姐说的‘真的很卑劣,恰像个男人'。你知道的,我从来没爱过他,我只是以为自己爱上了他。你知道我宁可在我们的梦中小屋当你的妻子而不是在宫殿中当一位皇后。”吉尔伯特的回答不是用语言来表达的。不过恐怕他们两个此时都忘记了可怜的莱斯利正孤身一人穿过田野回到一个既不是宫殿也不是梦中小屋的地方。月亮正在他们身后忧郁、黑暗的海上升起,使得海洋也变了样子。月光没有到达海港,因此港口的这一边是躲在阴影中的,幽暗的小海湾和朦胧的灯光,影影绰绰,令人遐想。“今晚的各家的灯火多么明亮啊,穿透了黑暗!”安妮说:“它们串连起整个海港就像一条项链。而且山谷上头的那个灯光多么闪亮啊!哦,看啊,吉尔伯特,那是我们的家。我真高兴我们走的时候让它开着。我不喜欢回到一间黑乎乎的房子里。我们的家的灯火,吉尔伯特!看起来真可爱不是吗?”“那只是地球上万家灯火中的一个,安妮-女孩,但它是我们的,我们的,在一个‘顽皮的世界’里的我们的灯火。当一个人拥有了一个家和一个在其间的亲爱的,红头发的小妻子的时候,他对生活还有什么奢求呢?”“嗯,他可能还想要一件东西,”安妮快乐地低语道:“哦,吉尔伯特,我都等不及春天的到来了。” 四风港的圣诞节(上)起先安妮和吉尔伯特谈起过要回阿冯利过圣诞节,但最后他们还是决定留在四风港。“我想要在我们自己的家中渡过婚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安妮说因此结果是玛丽拉和雷切尔·林德太太和双胞胎得到四风港过圣诞节。玛丽拉长着一张似乎已经环游世界的女人的脸。实际上她从未到过离家六十里外的地方;而且她也从未在绿山墙以外的任何地方吃过一次圣诞晚餐。雷切尔太太带来了一个巨大的葡萄干布丁。没有什么能让雷切尔太太相信现在这些年轻的大学毕业生会做圣诞节葡萄干布丁;不过她还是给予了安妮的房子极高的评价。“安妮是个好主妇。”抵达的当晚在客房里她对玛丽拉说道:“我检查过她的面包盒和垃圾桶了。就是说,我总是据此判断一个主妇。垃圾桶里没有不应该丢弃的东西,面包盒里也没有不新鲜的东西。当然,她是你一手培养大的——但是,后来她去上大学了。我注意到她把我的烟草花纹被子铺在这儿的床上,而且她客厅的壁炉前铺着你的大编织毯子。这让我觉得就像在家里一样。”安妮在她自己的房子里的第一个圣诞节如她所愿地那样令人愉快。那天天气晴朗明媚;圣诞前夜下的第一场雪使得世界更加美丽;港口仍然通畅而且亮闪闪的。吉姆船长和科涅利亚小姐来吃晚餐。他们也邀请了莱斯利和狄克,但是莱斯利编了个借口回绝了,她说他们总是去她的叔父艾萨克·维西特家过圣诞节。“她宁可这么做。”科涅利亚小姐告诉安妮:“她无法忍受把狄克带到有陌生人地方。圣诞节对莱斯利一直是个煎熬,她和她父亲过去过得可开心了。”科涅利亚小姐和雷切尔太太彼此并不十分投契,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但是她们根本没机会正面遭遇,因为雷切尔太太在厨房帮安妮和玛丽拉准备晚餐,而吉尔伯特则去招呼吉姆船长和科涅利亚小姐——或者更贴切地说是他受他们款待,因为那两位老朋友和对手之间的对话是绝不会让人乏味的。“这儿好多年没办过圣诞晚宴了,布莱思夫人。”吉姆船长说:“罗素小姐总是去镇上和她的朋友一起过圣诞节。但是我参加了这所房子里的第一个圣诞晚宴——教师的新娘做的。那是六十年前的今天,布莱思夫人——那天和今天非常相似——雪下得恰恰好,正好让小山披上白色,而海湾还像六月一样蓝。那时我还只是个毛头小伙,以前从来没被邀请去参加晚宴,我紧张地都没吃饱。我还弄得桌子上到处都是东西。”“大部分男人都这样。”科涅利亚小姐说,手上一刻不停地缝着。科涅利亚小姐是不会空手干坐着的,即使是在圣诞节。婴儿的出生可不管什么节日不节日的,圣玛丽山谷村的一户贫困家庭即将迎来一个新的生命。科涅利亚小姐已经为那个家庭的小家伙们送去了一份丰盛的晚餐,因此她才能心安理得地享用她自己的圣诞大餐。“嗯,科涅利亚,你知道的,要赢得男人的心就要先赢得男人的胃。”船长吉姆解释道。“我相信你——如果男人确实有心的话。”科涅利亚小姐反驳道:“我想所以才有这么多女人要拼死拼活地做饭烧菜了——就像可怜的阿米莉娅·巴克斯特。她去年圣诞节早晨死的,她说这是她结婚后第一个不用准备二十大盘晚餐的圣诞节。 那一定是个令她高兴的变化。好了,如今她已经死了一年了,因此,你将很快会听说贺瑞斯·巴克斯特又在四处物色了。”“我听说他早已经开始物色了。”吉姆船长向吉尔伯特眨了眨眼睛,说道:“他最近有个星期天不是到你那儿去了,还穿着他葬礼上穿的黑西服,衣领熨得挺刮的?”“他没有。而且他也没必要来。要是很久以前他还嫩的时候我说不定还有点兴趣,我可不要什么二手货。说起贺瑞斯·巴克斯特,去年夏天他手头紧张的时候,他向上帝祈求帮助;后来当他妻子死后他拿到她的人寿保险时,他说他相信那就是上帝对他的祈祷的答复。这不恰像个男人吗?”“科涅利亚,你有证据他真的这么说了?”“我有卫理公会派牧师说的话为证——如果你管那叫证据的话。还有罗伯特·巴克斯特也跟我说过同样的事,不过我承认那不能算证据。人们认为罗伯特·巴克斯特常常不说实话。”“好了,好了,科涅利亚,我想他通常还是说实话的,他只是经常改主意,因此有时候听起来好像他没说实话。”“相信我,他好像经常这么做。总不能为了替一个男人辩解就相信另一个男人的话。我不喜欢罗伯特·巴克斯特。你知道他为什么改信卫理公会教吗?仅仅因为他和玛格丽特结婚后的那个星期天,当他们经过教堂侧廊时,碰巧长老教会的唱诗班正好唱到‘看啊,新郎来了’。因为那天他正好去得迟了,他坚持认为唱诗班是故意那么做来侮辱他,好像他有那么重要似的。不过这家的人总是认为自己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他兄弟伊利菲特总想像魔鬼就在他身边——但是我才不相信魔鬼会在他身上浪费那么多时间呢。”“我——不——知道。”吉姆船长深思地说:“伊利菲特·巴克斯特一个人独居太久了——他甚至连只猫或狗都没有。一个男人孤独的时候,如果他不和上帝在一起,那么他就很容易会和魔鬼在一起。我猜,他必须选择其中一边。如果魔鬼总在巴克斯特的身边那一定是因为他喜欢魔鬼在那里。”“恰像男人。”科涅利亚小姐说,然后因为要处理一个复杂的缝褶她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吉姆船长故意用一种漫不经心地口气把她激起:“上星期天早上我去了卫理公会教派的教堂。”“你最好已经回家读过圣经了。”科涅利亚小姐如斯回应。“好了,科涅利亚,只要你信仰坚定,我看不出去卫理公会教派的教堂会有什么害处。我已经当了七十六年的长老教会员了,而且我的宗教信仰最近也没有要起锚的意思。”“这么做树了个坏榜样。”科涅利亚小姐严厉地说。“此外,”吉姆船长继续使坏:“我想要听唱得好点的赞歌,卫理公会教堂的唱诗班不错。你也不能否认,科涅利亚,自从我们的唱诗班分裂后,我们教堂的歌实在是难听得要命。”“唱不好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尽力了,而且上帝可没觉得乌鸦和夜莺的声音有什么不同。”“好了,好了,科涅利亚,” 吉姆船长柔声说:“我对上帝听音乐的耳朵可是有好感多了。”四风港的圣诞节(下)“我们的唱诗班出什么事了?”吉尔伯特强忍着笑的空隙中,问了一句。“那要追溯到三年前建新教堂的时候。” 吉姆船长回答道:“为了新教堂建在什么位置上,我们吵得不可开交。其实两个位置相距不过两百码,但是在那场争斗中你会觉得有上千码远。我们分成三派——一派主张东边,一派主张南边,而另一派坚持原地。这场架从床上打到地上,从教堂吵到市场。所有三代以上的丑闻都被从墓穴里挖出来用作攻击对方的武器。三对姻缘被它拆散了。而且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开了多少次会啊!科涅利亚,你还记得老路德本站起来发言那次吗?他有力地表达了他的观点。”“直言不讳吧,船长。你指的是他气疯了,把他们从都到尾都骂了一通。他们也活该——一群没用的东西。但是你又能对一个男人组成的委员会期待什么呢?那个建设委员会开了二十七次会,在第二十七次会议结束的时候,对于教堂的位置他们没有取得任何进展。而且为了赶时间,他们已经把老教堂拆了,所以,我们才落得如此下场,没有教堂,除了个会堂连个做礼拜的地方都没有。”“卫理公会教徒让我们用他们的教堂了,科涅利亚。”“要不是我们这些女人出来掌控大局,”科涅利亚小姐不理睬吉姆船长,继续说:“圣玛丽山谷村的教堂可能到今天都建不起来。我们说我们只想要有个教堂,如果男人们打算吵到世界末日的话,我们可不想继续当卫理公会教徒的笑料。我们仅开了一次会议,选举了一个委员会,并且发起了募捐。而我们也筹得了足够的资金。如果有男人胆敢顶嘴,我们就告诉他们,他们已经试了两年徒劳无功,现在建教堂的事轮到我们做主了。相信我,我们让他们乖乖闭嘴。现在我们的教堂建好都六个月了。当然,当男人见我们作出决定了,他们停止了争吵乖乖去工作了,恰像男人,只要他们明白他们已经丧失领导权,就不得不去工作。哦,女人不能传道或是当长老,但是她们能够建起教堂并为教堂筹到钱。”“卫理公会教允许女人传道。”船长吉姆说。科涅利亚小姐瞪了他一眼。“我并不是说卫理公会教徒没有常识,船长。我只是说,我怀疑他们是否真有信仰。”“我想你一定支持女人参加选举,科涅利亚小姐。”吉尔伯特说。“相信我,我对选举一点儿也不感兴趣。”科涅利亚小姐轻蔑地说。“我知道那是要为男人擦屁股。当男人发现他们把世界搞得一团乱又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们才高兴地给我们选举权,然后把他们的麻烦扔到我们肩上。那就是他们的如意算盘。哦,多好啊,女人是有耐心的!”“那你觉得约伯怎么样?”吉姆船长又提了个建议。“约伯!要找一个有耐心的男人还真是稀罕,一旦真的发现这么个人的时候,还真是令人难忘。”科涅利亚小姐得意洋洋地反驳道:“无论如何,他的德行可不配他的名字。全港还没有哪个男人比老约伯·泰勒更没耐心的了。“嗯,你知道的,他有理由这么做,科涅利亚。甚至连你也无法为他的妻子辩护。我一直忘不了老威廉·麦克阿利斯特在她葬礼上说的话,‘虽然她是个基督徒,但她却有魔鬼的脾气。’”“我想她大概是很痛苦。”科涅利亚小姐不情愿地承认:“但是那也不能原谅约伯在她死后说的话。葬礼那天他和我父亲一起驾车从墓地回家。他一路都没说话,直到家门口, 然后他大声地叹了口气,说,‘你可能不相信,史蒂芬,但今天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那不恰像个男人吗?”“我想可怜的老约伯太太的确使他的日子不好过。”吉姆船长说。“嗯,这么做可不得体,不是吗?即使一个男人心里为他妻子的死高兴,他也不需要对外宣布吧。你可能注意到了,约伯·泰勒不久就再婚了。他的第二个妻子管得住他。相信我,他被她提着领子走路!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给第一任太太竖了块墓碑——而且她还在墓碑左边留了点位置给自己。她说要不然将来可没人会让约伯也给她竖墓碑的。”“说到泰勒,村子上的路易斯·泰勒太太好吗,医生?”吉姆船长问。“她正在慢慢地好转——但是她干得太辛苦了。”吉尔伯特回答。“她丈夫倒是也在努力工作——养得奖猪。”科涅利亚小姐说:“他以他的漂亮猪而闻名。他对他的猪的骄傲胜过对他的孩子的。不过因此,的确,他的猪可能是最好的猪,而他的孩子可就不怎么样了。他是怎么对他们的可怜的母亲的,生孩子和奶孩子的时候都被饿得半死。他把乳酪都给猪吃了,而他的孩子们只能吃点牛奶渣。“有时候,科涅利亚,我不得不同意你的看法,虽然这让我很难过。”船长吉姆说:“那确确实实是路易斯·泰勒的所作所为。每当我看见他那些可怜的、悲惨的孩子,被剥夺了孩子本该有的乐趣,都要让我难过好几天。”安妮招招手把吉尔伯特叫到厨房。她关上门给了他一顿作为妻子的训诫。“吉尔伯特,你和吉姆船长必须停止故意钓科涅利亚小姐的话。哦,我听到你说的话了——我可不允许你们这么做。”“安妮,科涅利亚小姐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你知道她非常享受。”“好吧,算了。你们两个也不用再怂恿她了。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还有,吉尔伯特,别让雷切尔太太切鹅。我知道她认为你肯定不会切鹅,所以她打算自己切。露一手给她看看。”“我应该办得到的。我已经A-B-C-D一步步练习一个月了。”吉尔伯特说:“只不过我切的时候,安妮,你不要和我说话,就像以前我们在学校里学几何的时候,每当老师把那些字母换了个位置,我就会状态比你差。”吉尔伯特把鹅切得非常漂亮,连雷切尔太太都十分认可,而且每个人尝了都觉得味道不错。安妮的第一个圣诞节晚餐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她以主妇的自豪感愉快地微笑着。晚宴十分愉快而且吃了很长时间。然后他们围坐在炉火红红的壁炉前听吉姆船长讲故事。直到红色的太阳低垂在四风港上,将伦巴底白杨蓝色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覆盖着白雪的小路上。“我必须回灯塔了。”最后他说道:“我只够时间在日落前赶回家了。谢谢你的美丽圣诞节,布莱思夫人。在他们回家前,哪天晚上有空就把戴维先生带到灯塔来玩。”“我想看看那些石头神像。”戴维意犹未尽地说。灯塔的新年前夕绿山墙的人们圣诞节后就回家了,玛丽拉许诺来年春天再来住一个月。新年到来之前雪下得更多了,港口都已经结冰,不过海湾仍然自由穿越白色的、被禁锢的田野。旧年的最后一天还是明亮、寒冷、令人眼花撩乱的冬日,以它的光辉威风凛凛地轰炸我们的感官,赢得我们的由衷赞赏而不是由衷的爱。天空是分明的蓝色;雪像钻石般闪耀;冻僵了的树不知羞地光着身子,带着点厚颜无耻的美;小山水晶一样的山顶直戳天际。甚至连影子都没有影子该有的样子,一例地锐利、僵硬、轮廓分明。似乎每件漂亮的东西更漂亮了十倍,但由于过于光辉灿烂而减少了它的吸引力;而那些丑陋的东西更丑了十倍。所有的东西不是漂亮的就是丑陋的,没有什么是模棱两可,或者阴暗晦涩,或者令人难以捉摸的蒙胧模糊。唯一一个坚持自己个性的东西就是冷杉——因为冷杉是属于神秘和幽暗的树,从来不屈服于浅薄的阳光的侵略。最后日子像一个迟暮的美人开始意识到自己正在慢慢变老。忧愁给她的美貌蒙上了阴影,使得她的容颜暗淡,但那种美却愈加强烈。锐利的棱角、亮闪闪的尖顶融化成迷人的温和曲线。白色的海港穿上了柔和的灰色和粉色;远处的山丘变成了紫水晶。“旧的一年正在风情万种地离开。”安妮说。她和莱斯利还有吉尔伯特正在去四风岬的路上,打算和吉姆船长一起在灯塔迎接新年。太阳已经下山,金星升起在西南的天空中,发出金色的光芒,与她的地球姐妹尽可能地亲近一些。安妮和吉尔伯特第一次看到了这颗明亮的星星投下的影子,那个模糊、神秘的影子,在有白雪掩映的时候是看不见的,只有当你移开视线才能看见,如果你直接盯着它看就会消失不见。“这真像影子的灵魂,不是吗?”安妮低声说:“当你向前看的时候,你很容易就能见到它浮现在你视野的一边,但是一旦你转过来看它——它就不见了。”“我曾听说,人一辈子只能见到一次金星的影子,而见到它的那一年,你将得到你生命中最棒的礼物。”莱斯利漠然地说。大概她认为即使是金星的影子也不可能带给她什么生命的礼物吧。安妮在柔和的光芒中会心地笑了,她十分清楚这神秘的影子会带给她什么。他们发现马歇尔·艾略特也在灯塔。开始安妮不大习惯这个长发长胡子的怪人闯入他们这个熟悉的小圈子。不过马歇尔·艾略特很快就证明了自己属于真正的约瑟家族的一员。他是一个机智、聪明、博学的人,说故事的本事和吉姆船长有得一比。当他同意留下来和他们一起迎新送旧的时候,他们都很高兴。吉姆船长的小侄孙乔也过来陪他叔公一起过新年,现在他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大副睡在他的脚边蜷成一个巨大的金球。“他是个多可爱的小男子汉啊。” 吉姆船长沾沾自喜地说:“我最喜欢看着一个熟睡的小孩子,布莱思夫人。那真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乔很喜欢到这里过夜,因为我让他跟我一起睡。在家里他得和家里另外两个兄弟一起睡,他不喜欢那样。‘为什么我不能和爸爸一起睡,吉姆叔公?’他说,‘圣经里每个人都和他们的父亲睡。’他问的那些问题,牧师都答不上来,我就更没办法了。‘吉姆叔公,如果我不是我那么我会是谁?’以及‘吉姆叔公,如果上帝死了会发生什么事?’今天晚上睡觉之前,他又把这两个问题丢给我。他的想像力航行之远,几乎无所不至,无所不包。他会编一些最稀奇古怪的故事——他的母亲有时为了让他闭嘴就把他关在壁橱里。但他坐下来就开始编另一个故事,等到她把他放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编好故事准备讲给她听了。今晚他过来的时候,也给我带来了一个。‘吉姆叔公,’他说,表情严肃得像块墓碑,‘今天我在村子里冒险了。’‘是吗,碰上什么事了?’我说,期待听到些令人吃惊的事,但是他说的还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我在街上碰见了一只狼,’他说,‘一只非常可怕的狼,长着血盆大口和长长的牙齿,吉姆叔公。’‘我可不知道村子里有狼。’我说。‘哦,他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乔说,‘而且他想把我吃掉,我就跟他打起来了,吉姆叔公。’‘那你怕不怕?’我问。‘不怕,因为我有一支大大的枪。’乔说,‘而且我把狼打死了,吉姆叔公——死翘翘了——然后他就上了天堂去咬上帝了。’他说。噢,我真的是大吃一惊,布莱思夫人。”漂流木炉火旁度过的几个小时充满了欢笑。吉姆船长讲故事,而马歇尔·艾略特用他那好听的男高音唱了一些古老的苏格兰歌谣;最后吉姆船长把他的褐色小提琴从墙上取下来并开始演奏。他的技术相当不错,不过全给大副破坏了,他从沙发上跳起来,好像被子弹打中了一样,发出一声抗议似的尖叫声,疯狂地跳上楼梯跑掉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培养那只猫学会欣赏音乐。”吉姆船长说:“他不愿意多待片刻好学着去喜欢它。我们村教堂里刚运来风琴的时候,风琴手刚一演奏,老艾德·理查德就从座位上弹起来,以惊人的速度沿着走廊仓皇逃出教堂。那让我立刻联想起每次我一拉小提琴,大副也是这个样子的。我差一点就要在教堂里大笑出来。”吉姆船长的琴声活泼欢快,非常有感染力,很快马歇尔·艾略特的脚就开始痒痒了。他年轻的时候可是个非常有名的善舞者。不一会儿他就开始迈出舞步,并向莱斯利伸出手来。她立刻予以了回应。他们在炉火红红的房间里和着旋律一圈一圈地旋转着,舞姿优雅,风度翩翩。莱斯利跳舞非常有感觉,好像狂野、甜蜜的音乐进入了她的身体,支配了她整个人。安妮入迷地看着她。她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她所有天生的丰富多彩和迷人的天性似乎都在此时红扑扑的脸颊、容光焕发的眼睛和优雅的动作里释放出来,表露无疑。甚至连马歇尔·艾略特那长胡子和长头发也无法破坏这幅美景,相反地,它似乎还增强了美感。马歇尔·艾略特看起来就像一位古老传说中的北欧海盗,正在与他金发碧眼的北国女儿翩翩起舞。“我这辈子见过不少人跳舞,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音乐终了,吉姆船长赞叹不已,琴弓从他疲劳的手中跌落。莱斯利笑着跌进她的椅子,气喘吁吁。“我爱跳舞 。”她对安妮说:“自从我十六岁以后就没有跳舞了——但是我爱它。音乐好像水银在我的血管里奔跑,让我忘记了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除了随着节奏愉快地起舞。我脚下的地板消失了,周围的墙壁消失了,头上的屋顶也消失了——我是在星空中漂浮。”吉姆船长把他的小提琴挂回墙上,在它旁边还有个大大的镜框,里面嵌着一些钞票。“你认识的人里可有其他人能够把钞票当图画挂在墙上吗?”他问道。“那里有二十张十元的钞票,但是还不值它们外面的玻璃。它们是爱德华王子岛老银行的钞票。当银行破产后我手里还有这些钱,我把它们安上像框挂起来,一方面是提醒自己不要再信赖银行,另一方面也是让自己尝尝当百万富翁的奢侈感觉。呼噜,大副,不要怕,你现在可以回来了。今晚的音乐和寻欢作乐已经结束了。我已经在那个海湾那边迎接过七十六个新年了,布莱思夫人。““你还会见到第一百个。”马歇尔·艾略特说。吉姆船长摇摇头。“不,我不想活那么久——至少,我认为我不想。当我们老了,死亡就变得亲切了。虽然我们并不是真的想死,马歇尔·丁尼生这么说恰是说出了事实。住在村子里的老###太太,她一生有许多坎坷,可怜的人,而且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她总是说,当她的日子到头的时候她会很高兴的,而且她也不想再在这个泪之谷多加逗留了。但是当她生病了的时候闹出多大的动静啊!镇上请的医生,训练有素的护士,多得足够杀死一只狗的药。我想,生活也许是一个泪之谷,但是有些人就是喜欢哭泣。”他们坐在炉火边静静地度过了旧年的最后一个小时。十二点钟声敲响前几分钟,吉姆船长起身打开了门。“我们得让新年进来。”他说。外面是一个晴朗的蓝色夜晚。一条闪闪发亮的月光的银色缎带环绕着海湾。在沙洲的里面,港口像是珍珠铺成的路。他们站在门前等候——吉姆船长以他的成熟的、丰富的经验,马歇尔·艾略特以他的精力充沛但是空虚的中年生活,吉尔伯特和安妮以他们珍贵的记忆和无限的希望,莱斯利以她的匮乏的岁月和没有希望的未来。壁炉上面小书架上的时钟敲了十二下。“欢迎,新年。”当最后一声钟声消逝,吉姆船长弯腰致敬:“我希望你们都有最美好的一年,朋友们。我想无论新年带给我们什么东西,那都会是伟大的船长为我们准备的最好的礼物——而且总有某种原因我们都将找到一个好的港湾。”四风港的冬天新年之后,冬天精力充沛地开始了。小屋四周到处是积雪,窗户也结了厚厚的霜。港口的冰冻得更硬更厚了,四风港人开始与往年一样在冰上穿行了。当地政府在边上立起了小木棍标示出安全的路径。雪撬清脆的铃铛声整日整夜都可以听到。月光照耀的夜晚,安妮在她的梦中小屋听到这些声音,觉得是仙境里报时的钟声。海湾结了冰,四风灯塔也就不再照明了。在航道关闭的几个月间,吉姆船长的差事是很清闲的。“除了取取暖,消遣消遣自己,春天到来之前大副和我都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的。以前的灯塔看守人总是在冬天的时候搬到村子里去住,但是我宁可留在岬上。去村子的话大副说不定会被毒死或被村里的狗咬死。说真的,我们的确是有点孤苦伶仃,既没有灯塔也没有海水做伴,不过如果我们的朋友能够时常过来看我们,我们将可以克服过去。”吉姆船长有一艘冰船,吉尔伯特、安妮和莱斯利经常和他乘着冰船航行在冰雪覆盖的港口上。有时安妮和莱斯利穿上长统雪靴,一起踩着重重的步子越过田野,或者在风暴之后横过海港,或是穿越村子外的森林。在她们的漫步和炉火边的聚会上,她们是志同道合的好搭档。每个人都能给对方带来一些有益的影响——每个人都觉得生活因为那些友谊的思想交流和默契而变得愈加丰富;每个人眺望着横亘在她们两家之间的白茫茫的田野时,都因着对方的友情而心情愉悦。但是,尽管如此,安妮觉得在莱斯利和她自己之间总是存在着无形的障碍——那种约束从来也没有完全消失。“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能使她更加亲近一些,”有天晚上安妮禁不住对吉姆船长吐露心声。“我这么喜欢她——这么崇拜她——我想带她进入我的心里并且自己也爬进她的心里去。但是我无法越过那障碍。”“你的一生太快乐了,布莱思夫人,”吉姆船长沉思道。“我想那就是为什么你和莱斯利的灵魂不能真正亲近的原因。你们之间的障碍正是她那些悲伤和坎坷的经历。那既不是她的错也不是你的错,但你和她都无法跨过它。”“没到绿山墙之前,我的童年并不快乐。”安妮说,清醒地凝视着窗户外面,月光照耀的雪地上,那静止不动的,忧伤的,没有叶子的树的影子。“可能是不快乐——但那只是一个得不到任何人的关心爱护的孩子的平常的不快乐,你的生活里并没有任何悲剧,布莱思夫人。而可怜的莱斯利经历了几乎所有的悲剧。她觉得,我猜,虽然也许她自己也不一定意识到,她经历的这么些巨变是你不能进入也无法理解的——因此她必须把你拒之门外——使你不能够,这么说吧,伤害她。你知道的,如果我们受到周围什么人的伤害,我们会避开或躲起来。这是人的本能,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灵魂上的。我想,在我们面前,莱斯利的灵魂一定觉得无所遮蔽,也难怪她要把它藏起来。”“如果真是那样,我不会介意的,吉姆船长。我能了解。但是有时候——并不经常,但是有那么一两次——我几乎要相信莱斯利不——不喜欢我。有时我非常震惊地看见她眼睛里流露出似乎是怨恨和讨厌的神情——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是我的确看见了。而且这深深地伤害了我,吉姆船长。我不习惯被人讨厌——而且我是这么努力想要赢得莱斯利的友谊。”“你已经嬴得它了,布莱思夫人。别再抱着莱斯利不喜欢你的愚蠢念头了。如果她不喜欢你她就不会和你来往了,她是把你当成密友的。我太了解莱斯利·摩尔了,我可以肯定这一点。”“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我来四风港那天,她正赶着鹅下山,那时她就是用一样的神情看着我,”安妮坚持己见。“我感觉到了,甚至在我被她的美震慑住的时候,我也感觉到了。她愤恨地看着我——她真是这么做的,吉姆船长。”“她一定是在怨恨别的什么事情,布莱思夫人,而你正好经过所以被波及了。莱斯利确实经常闷闷不乐的,可怜的女孩。我知道她受的那些苦,我不能怪她。医生和我多次聊起有关邪恶的起源问题,但是我们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搞清楚。生活中有许多的事物都让人无法理解,不是吗,布莱思夫人?有时事情进展得顺顺利利,就像你和医生一样。而有些事情又全乱了套。就像莱斯利,这么聪明、美丽,完全是当女王的料,而相反她却被关在黑暗的牢笼里,被剥夺了作为一个女人的全部价值,除了一辈子侍候狄克·摩尔外,什么希望都没有。不过,我提醒你,布莱思夫人,我敢说比起狄克没出事前的生活,她宁可要她现在的生活。请恕我这个笨嘴笨舌的老水手多管闲事。但你真的帮了莱斯利很多——自从你来了以后她完全变了个样。虽然你看不出来,我们这些老朋友都看出她的明显变化了。前几天科涅利亚小姐和我正谈起这件事,我们很少意见这么一致。因此你应该把她不喜欢你的念头远远地抛到大海里去。”安妮还是无法完全抛弃这个念头,因为有些时候她本能地感觉到,莱斯利对她怀着一种奇怪的、无法言喻的怨恨。有时候,这种隐秘的情绪破坏了她们之间的友好情谊,虽然时候可能暂时忘记,但安妮总是感觉到芒刺在背,而她随时都可能会被刺扎到。有一天她就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当她告诉莱斯利她的期盼,关于春天将会给她的梦中小屋带来一个新的生命的时候。莱斯利用一种漠然、苦涩、敌意的眼神看着她。“这么说你连那也要有了。”她用一种令人窒息的声音说道。然后没有再说一句话就转身离开了。安妮被深深地伤害了,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喜欢莱斯利了。但是过了些天,莱斯利再来拜访的时候,她又是那么愉快,那么友好,那么坦白,那么机智和可爱,于是安妮又被她迷住了,再次原谅了她。只是,她不再对莱斯利提起她甜蜜的希望,而莱斯利也没有再提及这件事。即将冬去春回的一天晚上,莱斯利过来小屋找安妮聊天,走的时候留了一个小白盒子在桌上。安妮发现后好奇地打开了看,里面是一件做工精致的白色小衣服——细致的刺绣,完美的褶皱,非常可爱。一针一线都是手工缝制的,而且领子和袖口上的绉边都是真正的瓦伦西花边。在衣服上面是一张小卡片——“献上莱斯利的爱”。“她做这个得花多少时间啊,”安妮心想。“而且材料又是这么贵。她对我真好。”可是安妮她致谢的时候,莱斯利又是一副无礼的样子。安妮再一次觉得被拒之千里。莱斯利的礼物并不是安妮唯一收到的。科涅利亚小姐暂时放下了为珍妮的不受欢迎的第八个小孩缝制的衣服,全心全意投入为安妮饱受期待的头生子缝制婴儿衣。菲力帕·布莱克和黛安娜·赖特也都送来了数量惊人的漂亮衣服。而雷切尔·林德太太则送来一些虽没有太多装饰却材料上好做工仔细的衣服。安妮自己也做了很多,一针一线地缝制婴儿衣,成了她这个冬天最幸福的时光。吉姆船长是拜访小屋最频繁,也是最受欢迎的客人。安妮一天比一天更喜欢这个单纯、朴实、真诚的老水手。他像海洋的微风一样爽朗,像远古的编年史一样有趣。她从来也听不厌他讲的故事,而且他的古雅评论和意见也十分讨她欢心。吉姆船长是罕有的那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有趣的人。他身上兼有人类的仁慈和蛇的智慧。当安妮向他求教保持快乐的秘诀时,他说:“我已经养成了乐天知命的习惯,哪怕是不好的事情我也能从中找到乐趣。只要想想坏事总有到头的一天我就很高兴。每当风湿病发作得厉害时,我就说‘老毛病,总有一天你会拿我没办法的,你痛得越厉害,那一天就来得更快。而我一定会撑到最后,总要比你多一口气。’”一天晚上,在炉火的映照下,安妮看到了吉姆船长的“人生录”。“我写这个是打算留给小乔的,”他说。“我不希望我的人生航程结束后,我那些经历的和见识过的东西就被忘得一干二净。而乔会记得它,他还会讲给他的孩子们听。”那是一本旧封皮的笔记本,上面记满了他的航行和冒险的记录。安妮觉得那对一个作家来说是一笔深埋的宝藏。每一个句子就是一个金块。但是笔记本身来说并没有文学价值,吉姆船长运用笔墨的能力显然不及他那杰出的说故事的本事,他只能用歪斜的字体大概地记下他那些著名的故事的大纲,而且拼写和文法错误百出。但是安妮觉得,如果有一个有一定天赋的作家,就可以在这些简单的记录中发掘一个勇敢又充满冒险的精彩生活,在没有任何修饰的字里行间看到一个男子汉是怎样临危不惧一往直前,它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故事的素材。吉姆船长的人生录里蕴涵着丰富的喜剧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剧,只等待着有人去唤醒。安妮把她的感想告诉吉尔伯特。“你为什么不试试自己做这件事呢,安妮?”安妮摇摇头。“不。我也希望我可以。但是这不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你知道我只擅长写一些充满幻想的、童话一般的、香草美人之类的文章。而能写吉姆船长的人生录的,应该是一个有活力的但又敏感的人,他必须是一个敏锐的心理学家,一个天生富有幽默感的人和一个天生的悲剧演员。要同时具备这些稀罕的天赋的人并不好找。如果保罗年纪再大一点,他应该可以胜任。不管怎么样,我要让他夏天到这里来会一会吉姆船长。”“到这里来吧,”安妮写信给保罗。“虽然你在这里找不到诺拉或金发淑女或双胞胎水手,但是你将会发现一位能告诉你奇妙故事的老水手。”然而保罗的回信遗憾地告诉她,他正要出国学习两年,今年无法过来了。“亲爱的老师,当我回国的时候,我将立即到四风港去。”他写道。“可是,吉姆船长日渐衰老。”安妮悲伤地说,“却没有人能写他的人生录。” 春回大地港口的冰在三月的阳光下渐渐消融。到了四月,海湾再次涌现蓝蓝的海水和被风卷起的白浪。而四风灯塔也再一次绽放光芒。“我真高兴再见到它。”灯塔再度发光的第一个晚上,安妮说道。“我整个冬天都非常想念它。西北的天空没了它似乎空落落的。”大地上到处是簇新的、金绿色的嫩叶。村子外的森林上头犹如罩着翡翠色的轻云。破晓时分,面海的山谷充满了如梦似幻的薄雾。活泼的海风卷着调皮的泡沫而来。海洋欢笑着,闪烁着,打扮得花枝招展,魅力四射,像一个美丽又婀娜多姿的女人。鲱鱼洄游唤醒了渔村的生活。扬起的白帆使得港口再次变得生气勃勃,船只又开始在海湾进进出出了。“在这么样一个春日里,”安妮说,“我完完全全可以体会灵魂复活的感觉。”“在春天我有时候觉得,如果我能够再回到年轻的时候,说不定我还能成为诗人呢。”吉姆船长说。“六十年前我从小学教师那儿听到的那些诗句会突然地在我脑海里蹦出来。而在别的季节里它们从来不会困扰我。现在我的感觉就像我要从岩石、田野或海水里把它们攫取出来并且要从我的嘴里喷涌而出。”吉姆船在那天午后过来,给安妮的花园带来了许多贝壳和一束他在沙丘漫步时发现的菖蒲。“沿岸这一带现在很难看得见菖蒲了。“他说。“我还是孩子的时候那里可多了。但是现在你只能偶尔发现一小片——而且你刻意去找的话永远找不到。你只能不经意地发现它——你正在沙丘上走着,一点也没想到菖蒲——突然空气中充满了香甜的味道——然后你就看到了脚下的草。我最喜欢菖蒲的气味了。它总是让我想起我的母亲。”“她喜欢它吗?”安妮问。“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见过菖蒲。我这么说只是因为我觉得它有一种母亲的芬芳——不是太年轻,你能理解的——某种老练的、有益的和可信赖的——恰像一个母亲。教师的新娘总是把它放在她的手帕里。你也可以把这小串放在你的手帕里,布莱思夫人。我不喜欢这些买来的香水,但是菖蒲的清香适合任何一位淑女。”安妮对于把这些圆蛤的贝壳一圈地铺在她的花圃边的主意并不是很热衷,作为一种装饰品它们并不是她的初衷。但是她决不愿意为任何事而伤害吉姆船长的感情,因此她就当自己并没有什么初衷,并且衷心地谢了谢他。可是当吉姆船长得意地用大大的乳白色贝壳围遍了花圃时,安妮惊奇地发现她很喜欢那个效果。如果这些贝壳是装饰在什么城镇的草坪上,甚至是在圣玛丽山谷村子里,它们都会看起来格格不入,但是在这里,在梦中小屋这老式的、面海的花园里,它们恰如其分。“它们看起来确实很棒。”她真诚地说。“教师的新娘总是用贝壳装饰她的花圃。”吉姆船长说。“她是种花的好手。她只用看看他们,摸摸它们,如此而已,它们就疯了一般地长。有些人就有这个本事——我猜你也有,布莱思夫人。”“哦,我不知道——但是我爱我的花园,也喜欢在里面工作。把时间消磨在花园里,每天看着绿绿的嫩芽冒出来,好像在亲手创造事物。现在我的花园就像一个信仰——打心底的期盼。不过那得花时间。”“每当想起在这些小小的皱巴巴的褐色种子里竟然蕴藏着美丽的彩虹就让我激动不已。”吉姆船长说。“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就觉得一点也不难相信我们的灵魂将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如果你没见过花开的奇迹,真不能相信在这比灰尘也大不了多少的种子里,竟然不仅有色彩和香味,还有生命,不是吗?”安妮在一天天地计算着她的日子就像数着念珠上的银珠子,现在她已经不能再去灯塔或是村子里作长时间的散步了。但是科涅利亚小姐和吉姆船长经常到小屋来。科涅利亚小姐为安妮和吉尔伯特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欢乐,每次她离开后他们都要为她的言论捧腹大笑。如果吉姆船长碰巧和她同时来访那谈话就更生动了。他们展开唇枪舌战,她攻击,他防守。安妮有一次责备船长不该故意引逗科涅利亚小姐。“哦,我确实喜欢逗她说话,布莱思夫人。”罪人吃吃地笑着,一点悔意也没有。“那是我生活中最好的娱乐。她那舌头能把石头也烫得起泡。而且我知道你和你那年轻的医生跟我一样喜欢听她讲话。”另一个晚上,吉姆船长给安妮带来了一些五月花。花园里充满了春天的夜晚海边那潮湿、芳香的空气。海洋的边缘上有一圈乳白色的雾,新月轻吻着它,欢乐的银星在峡谷上空闪耀。港口教堂的钟声像梦一般甜美。悦耳的报时声随着薄暮漂流而来,与海洋的呢喃互相唱和。吉姆船长的五月花为夜晚的迷人增添了最后的美景。“这个春天我还没见过五月花,我真的挺想念它们的。”安妮把脸埋在花里面说。“四风港是找不到五月花的,它们只长在圣玛丽山谷村后面偏僻的荒地里,今天我到那里去了一趟,为你找到了这些。我想这些大概是这个春天能见到的最后的五月花了,大部分都谢了。”“你多体贴啊,吉姆船长。谁也没你这么好——即使是吉尔伯特”——安妮冲他摇摇头——“他也忘了我在春天是多么想要五月花。”“嗯,我也还有另外一件事——我想拿鳟鱼给霍华德先生。他偶尔喜欢吃一些,那也是我能为他做的仅有的事了,过去他关照过我。整个下午我都待在他那儿陪他说话。他喜欢和我说话,虽然他受过很高的教育,而我只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老水手,因为他是那种需要有人说话的人,要不然就会觉得很悲惨,但是他这这里难得找到听众。因为村子里的人认为他是个无神论者,所以他们都很疏远他。其实他还不算是那么极端——像极少数人一样——他大概只能算是异教徒。异教徒是不好,但是他们却非常有趣。他们认为永远也找不到上帝,所以他们从来也不求神。但我猜他们大多数人不久后就会撞见神。我不认为听听霍华德先生的说法对我有什么害处。提醒你,我相信自己从小到大的信仰,那也省了许多困扰——而且在这一切的背后,我坚信上帝是善的。霍华德先生的问题是他有点太聪明了。他认为他得过和他的聪明相称的生活,即使是上天堂,他也要找到一条不同寻常的新路,而不是那些普通庸碌的常人走的老路。他有一天会到那里的,那时他将会笑话自己。”“霍华德先生从前是卫理公会教徒。”科涅利亚小姐说,她似乎认为从卫理公会教徒变为异教徒不算走得有多远。“知道吗,科涅利亚,”吉姆船长郑重其事地说:“我常想,如果我不是长老教会员,我将会是卫理公会教徒 。”“哦,好啊。”科涅利亚小姐说:“如果你不是长老教会员,那你不管是其他什么都没什么区别。说到异教徒,可提醒我了,医生——我把你借给我的书——《精神世界中的自然法则》带回来了——我读了不到三分之一。我可以读有道理的,也可以读胡说八道的,但是这本书两头都不靠边。”“确实有人认为这本书相当异端。” 吉尔伯特承认:“但是在借给你之前,我可是提醒过你了,科涅利亚小姐。”“哦,我并不是介意它的异端,我能忍受邪恶,但我不能忍受愚蠢。”科涅利亚小姐平静地说道,那意思也就是说关于《自然法则》的讨论就到此为止了。“说到书,《疯狂的爱》两个星期前终于结束了。” 吉姆船长沉思道:“到103章他们结婚的时候,书也就此打住了。因此我猜他们的麻烦也全部结束了。对于书里面来说这算个不错的结局,虽然在现实生活中并非如此。”“我从来不看小说,”科涅利亚小姐说。“你知道乔迪·罗素今天怎么样吗,吉姆船长?”“是的,我回家途中去看过他。他正尽量想把事情做好,但还是和平常一样麻烦不断,可怜的人。因为大部分事情都是他自寻烦恼,我想那并不好受。”“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 科涅利亚小姐说。“不,他不完全是个悲观主义者,科涅利亚。他只是从来没找到适合他的事情罢了。”“那不正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吗?”“不,不。一个悲观主义者是从不希望找到适合他的事情。乔迪还不至于完全放弃希望。”“你将会为魔鬼也找到优点的,吉姆·博伊德。”“嗯,你应该听过那个老妇人的故事,她说魔鬼是坚忍的。但是不,科涅利亚,我可不会说魔鬼的任何好话。”“那么你相信有魔鬼吗?”科涅利亚小姐严肃地问。“你明知我是一个多么好的长老教会员,怎么还能这么问呢?科涅利亚,没有魔鬼,长老教会员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那你信吗?”科涅利亚小姐追问。吉姆船长一下变得很严肃。“我相信有个牧师说过‘宇宙间存在强大的、有恶意的和聪明的邪恶力量’”他严肃地说:“我相信它的存在,科涅利亚。你可以称它为魔鬼,或者‘邪恶的原则’,或者撒旦都可以。它确确实实地存在,不管所有的无神论者和异教徒怎样争辩,就像他们不能否认上帝的存在一样。它确实存在,而且还在发挥着作用。但是,我得说,科涅利亚,我相信它最终要消亡。”“但愿如此。”科涅利亚小姐似乎并不抱太大的希望。“说到魔鬼,我可以肯定比利·布兹被魔鬼附身了。你听说比利最近的表现了吗?”“没有,他怎么啦?”“他把他妻子在夏洛特敦花了二十五元新买的褐色呢套装给烧了,因为他说她第一次穿它去教堂的时候,男人们都崇拜地盯着她看。那不正是男人才会做的吗?”“布兹夫人是很漂亮,褐色也非常衬她。”吉姆船长说。“难道那就能成为把妻子的新套装扔进厨房火炉里的好理由吗?比利·布兹是个爱吃醋的笨蛋,他让他的妻子活得很悲惨。为了那套衣服,她哭了好几个星期。哦,安妮,我真希望我能像你这样会写。这样我就可以把这附近的男人好好地口诛笔伐一通。”“布兹家的人都有些奇怪。”吉姆船长说:“比利本来看起来还比较正常,但他结婚后这种古怪的爱嫉妒毛病就冒出来了。他哥哥丹尼尔就更奇怪了。”“每隔几天就大发一通脾气,然后就躺在床上不起来。”科涅利亚小姐有滋有味地接过话头说:“他妻子只好一个人在谷仓里干活直到他的坏脾气过去。他死后人们还给她发了悼唁信,要是我,我就发贺信给她。他们的父亲,老亚伯拉罕·布兹,是个令人讨厌的酒鬼。他在他妻子的葬礼上也喝得醉醺醺的,打着嗝晃来晃去,嘟嘟囔囔‘我没喝——喝多少——我只是——有——有点——不舒服’当他晃到我旁边时,我用雨伞在他背上狠狠地戳了一下,这让他在棺材抬出门前清醒了一些。年轻的约翰尼·布兹本来是昨天要结婚的,但他没结成,因为他得了腮腺炎。那不正像个男人吗?”“可怜的家伙,他又有什么办法可以不得腮腺炎呢?”“如果我是凯特·史丹,我可不会可怜他。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办法可以不得腮腺炎,但是我可知道,婚礼的晚宴全都准备好了,等到他病好,这些食物早坏了。多浪费啊!他应该还是男孩的时候就要得过腮腺炎才是。”“好了,好了,科涅利亚,你不觉得你有点不近人情吗?”科涅利亚小姐不屑回答吉姆船长,转身和苏珊·贝克说话。苏珊是个面恶心善的老处女,住在圣玛丽山谷村,这几个星期一直在小屋帮安妮做家务。苏珊刚去探望村里一个病人才回来。“可怜的老曼蒂大妈今晚怎么样?”科涅利亚小姐问。苏珊叹了口气。“非常糟糕——非常糟糕,科涅利亚。我担心她很快就要上天堂了,可怜的人!”“哦,真的吗,没想到情况这么糟!” 科涅利亚小姐充满同情地大叫道。吉姆船长和吉尔伯特互相看了看。然后两个人突然起身出去了。“有时候,”吉姆船长在笑得抽筋的间歇中说:“不能笑也是一种罪恶。这两个了不起的女人!”破晓和薄暮在六月稍早的时候,沙丘上盛开着粉红色的野玫瑰,圣玛丽山谷村湮没在苹果花里,马丽拉带着她的黑马鬃皮箱到达小房子,她这只钉着黄铜钉子的皮箱已经在绿山墙的阁楼上沉睡了近半个世纪了。苏珊贝克经过了几个星期在小屋的工作,已经十分崇拜“年轻的医生太太”——她是这么称呼安妮的。因为她对安妮近乎盲目的感情,起先她对马丽拉的到来不禁有些嫉妒。但是发现马丽拉并没有试图过问厨房事务,并且也不干涉苏珊照顾年轻的医生太太,这个善良的女佣很快就接受了马丽拉,并且告诉她在村子里的密友,卡思伯特小姐是个得体大方的老妇人。一天晚上,当天空像一个盛满红色晚霞的透明澄澈的碗,知更鸟对着夜空的星星倾诉着欢乐的颂歌的时候,梦中小屋里引起了突然的骚动。电话立即打到村子去,大卫医生和一位戴着白帽的护士匆忙赶来了。马丽拉在铺着贝壳的花园里焦急地走来走去,喃喃祈祷。苏珊则坐在厨房里,用棉花塞住耳朵,用围裙包着头。莱斯利在小溪上流的柳树屋里一直望着梦中小屋,见到小屋彻夜灯火通明,她也一夜没合眼。六月的夜晚是短促的,但是对于等待和守望的人,却格外漫长。“啊,难道就没有结束的时候吗?”马丽拉心急如焚。但是当看见护士和大卫医生那严峻的神色,她没敢再多问。要是安妮——马丽拉无法再想下去。“不要告诉我,”苏珊激烈地说,回应马丽拉眼里的焦虑:“上帝会如此残酷要从我们身边带走我们深爱的人。”“他已经带走其他同样被深爱的人了。”马丽拉沙哑地说。但是破晓时分,当日出冲破雾霭,彩虹横跨在沙洲之上的时候,欢乐终于降临小屋。安妮安全了,身边还躺了一位娇嫩的小淑女,有着一双母亲一样的大眼睛。吉尔伯特,经过一夜折腾,面容憔悴地下楼来向马丽拉和苏珊报告消息。“感谢上帝。”马丽拉颤声说道。苏珊站起身将棉花从耳朵里拿出来。“该吃早餐了,”她精神抖擞地说:“我相信我们都需要饱餐一顿。告诉年轻的医生太太不要多操心——有苏珊呢。你告诉她只想着她的小宝贝就行了。”吉尔伯特离开的时候笑容有些勉强。安妮经过痛苦的洗礼,虽然脸色苍白,闪闪发亮的眼睛里却都是母性的光辉。不需要别人告诉她想着小宝贝,她根本不可能去想别的东西。一连几个小时她都在细细地品尝着自己的快乐,以致于她想天堂的天使是否也会羡慕她。“小乔伊斯,”马丽拉进来看小婴儿的时候安妮轻声说:“我们商量好的,如果是女孩,就叫她乔伊斯。我们有太多喜欢的名字,实在选不下,所以我们最后决定选乔伊斯——我们可以叫她乔伊——欢乐——它多么合适啊。哦,马丽拉,我一直认为我以前很快乐,现在我知道那只是一场快乐的梦。而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别说话,安妮——等你体力恢复些再说不迟。”马丽拉疼惜地说。“你知道让我不说话有多困难。”安妮笑着说。起先她太虚弱也太快乐了,而没注意到吉尔伯特和护士看起来都很严肃,马丽拉也很忧伤。然后,悄悄地,冷冷的,毫不留情地,如同海雾袭上陆地,恐惧悄然爬上她的心头。为什么吉尔伯特并不高兴?为什么他都不谈孩子的事?为什么他们只让她跟孩子一同待了幸福的一个小时就把孩子抱走了?难道——难道有什么问题?“吉尔伯特,”安妮小声地恳求:“孩子——孩子——都好吗?告诉我——告诉我。”吉尔伯特久久才回过身来,俯身看着安妮的眼睛。马丽拉在门外听着房里的动静,当听到一声凄厉的悲鸣,她再也忍不住了,逃也似地跑到厨房,苏珊正在那里哭得泣不成声。“哦,可怜的小羊羔——可怜的小羊羔!她怎么能承受得了呢?卡思伯特小姐,我真怕那会要了她的命。她是多么期盼这个小宝贝的来临啊,做了那么多的计划。真的没办法了吗,卡思伯特小姐?”“恐怕没办法了,苏珊。吉尔伯特说没希望了。孩子刚生下来他就知道了。”“但那是个多么可爱的小宝贝啊,”苏珊呜呜地哭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白嫩的孩子——婴儿不是红红的就是黄黄的。而且她眼睛也会睁开看了,好象有几个月大了。哦,可怜的年轻的医生太太!”破晓时出生的小生命在薄暮时离开了人世,留下无尽的哀伤。科涅利亚小姐从亲切但陌生的护士的手中接过了小婴儿,给她穿上莱斯利做的小衣服,这是莱斯利求她做的。然后她把它放在可怜的、心碎的、哭瞎了眼睛的小母亲身旁。“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她含泪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