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泽,你认错人了。”夏承司淡淡一笑,“刚开始我看见她的时候,也觉得很像你那个养妹妹,但不是的。她叫裴诗,比我们年纪都大,结过婚,很小的时候就去美国了。” “裴诗……你姓裴?”柯泽愕然。 , “是啊。” “怎么可能有这么像的人……”柯泽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夏娜,“娜娜,你看看她,她是不是长得和我妹一样?” 夏娜脸色发白,声音有些发抖,也不知是生气还是紧张:“这么多年,我根本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她又看了一眼裴诗,“柯诗天天浓妆艳抹的,谁知道她真的长什么样啊。” 夏承司拍拍柯泽的肩:“冷静一点,我们先进去。有事里面说。” 他带着一步三回头的柯泽进入演奏厅。 裴诗看着柯泽摇摇摆摆的背影,眼神漠然。 古话说得好,破镜重圆。 事实上,与其为修复缺憾的镜子再次刺伤自己,不如就这样让它碎了。 她紧跟着夏承司的脚步往前走。在经过夏娜身边时,她抬头看了一眼一直盯着自己不放的夏娜,微笑道:“夏小姐,订婚的时候打算演奏《骑士颂》吗?” 夏娜的红唇微微张开,却像被人卡住喉咙一样说不出话。 “我一直很喜欢夏小姐的《骑士颂》。”裴诗不等她回答,自顾自地说道。“不过,曲名我却不大喜欢。这首歌这么悲壮黑暗,你觉得适合其实和颂歌这样光明的主题吗?” 夏娜盯着眼前熟悉的面孔,脸色越来越难看。 “如果这首曲子是我写的,我会给它取名叫……”裴诗美丽的眉角微微扬起,眼底的情绪难以分辨,嘴角却有一丝淡淡的笑意,“《魔鬼的泣音》。” Part。5第五乐章 柯娜演奏大厅。 这个上千平方米的梯田式厅堂,是目前亚洲规模最大的纯自然声演奏大厅。大厅里放置着该市唯一一架价值千万元的管风琴,由建筑师和德国乐器设计师为音乐厅量身打造。 大厅还没完全装修完毕,但巨大的升降式舞台上已摆放着定音鼓、打击乐器,他们将奥地利原产的金色钢琴九尺琴包围起来,衬着深红的坐席和先进的灯光设备,仿佛随时在迎接着世界顶级的乐团前来演奏。 夏娜抢在裴诗前走进来,顺着地毯一步步走下阶梯,摊开手臂深呼吸,故作轻松地说道: “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在这里演奏了。” “那也得等你未婚夫的身体好了才可以。”夏承司看了看坐在最后一排撑着额头的柯泽。 柯泽似乎精神很不好,不时看向慢条斯理进来的裴诗。 “当然,亲爱的,你要赶快好起来。”夏娜回到柯泽身边,神情温柔地抚摸着 , , 柯泽的背脊,然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提着小提琴的韩悦悦:“你是我哥介绍来的那个新人韩悦悦,对不对?” 韩悦悦提着琴盒的手不由紧了一些: “是的。” “拉一段给我听听。” 韩悦悦点点头,从琴盒里拿出小提琴,同时看了一眼裴诗,张了张嘴,暗示自己要接《卡门》了。但裴诗轻轻摇了摇头,用口型说“圣母颂”。 虽然不能理解,但韩悦悦还是站起来拉了《圣母颂》。 很显然的,她有些紧张,表情严肃。她架住琴,看了一眼夏娜和夏承司,拿着弓自己默默打了几个节拍,才开始拉动琴弓。 这是自始至终都柔软优雅的小提琴名曲,尽管缓慢,但风格圣洁严谨,有着渗透呼吸般的浓厚感情,是闭上眼仿佛都能看见满眼飞舞花瓣、沐浴在春日溪流中的曲子。 还好这首曲子由G弦低音开端,所以最初双手都抬得很高。她陶醉地轻合双眼,瞬间由一只小菜鸟化作了骄傲的天鹅贵族。开始演奏后没多久,她便完全融入音乐,身子因为流水般的曲子微微俯仰。 裴诗想:刚才夏娜受惊不浅,还是不要拿太激昂的音乐刺激她。 果然,这首温柔的曲子让夏娜放松了不秒。无论如何,她是很爱音乐也很感性的人,所以很快就随着那一个个连贯动听的音节晃动起来。 到高章的时候,韩悦悦相当投入地屏住呼吸,挺起胸膛,修长的手指在弦上犹如舞蹈般跳跃,那侧身的动作、扬头时漂亮的颈项弧线和晃动的金色耳环……就好像是一只即将展翅高飞的白天鹅。 柯泽慢慢地放下手,看向她。 连夏承司都抱着胳膊点了点头。 裴诗满意地笑了。 她果然没选错人。 再是平凡的人,只要用标准的姿势拉着小提琴,都会变得优雅夺目起来。更不要说是韩悦悦这样本来就有着漂亮外形的女子。 相对于那些穿着低胸红裙的浓妆模特明星,这样一个美人音乐家很显然更容易得到男人的肯定。 一曲终了,同行的所有人都一起热烈鼓起掌来。 “真不错,少董,这么厉害直接用就好啦。”经理一直掌声不断,眼睛发光地看着韩悦悦。 “光我哥那关过了可不够。”不等夏承司回答,夏娜抢先道,“要过了我这关才可以。” 韩悦悦看向夏娜的眼神,让她瞬间变成了柔弱的小兔子:“夏小姐,你觉得如何呢?” 夏娜其实非常不喜欢柯泽看任何女人,哪怕是带着厌恶的情绪也不可以。可是这韩悦悦确实是有功底的,打扮风格和演奏风格都有她自己的影子,很对她的味。她尤其喜欢韩悦悦演奏时那种柔美的模样,这和柯诗那个女人是完全不同的—— 那个女人只要一演奏,就一定会露出那种自信到自满的微笑,偶尔睁开眼,也只会用一种近乎魅惑的眼神看着琴弦,就像在勾引恋人一样。每次柯泽一看到她露出那样的表情,就会看得如痴如醉。可她不拉琴时却从来不对他那样暧昧,相反,只会对他冷漠、讽刺、挑剔。 让他看到了又不让他得到,这根本就是欲擒故纵,真是太可恶了! 一想到她,眼前的韩悦悦简直顺眼多了。 夏娜不多看一眼裴诗,只是很大度地朝韩悦悦笑笑:“我决定用你了。” “真的?真的吗?”韩悦悦激动地握紧琴弓,朝裴诗喜悦地说,“诗诗,夏小姐说要用我了!!” 裴诗只是平静地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夏娜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就忽然变得不自然起来,“……你们认识?” “是啊,我是诗诗推荐给少董的。” 夏娜像忽然被人抽了一耳光似的,脸色立刻暗了下来:“哥,韩悦悦是你秘书推荐的?” 夏承司淡淡地说:“是的。” “那这个人,我不能用。” “为什么?”韩悦悦立刻惊讶道,“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夏娜沉默地看了韩悦悦许久,又看了看一旁不动声色的裴诗,一字一句道:“一个商务秘书推荐的业余爱好者,怎么可以在音乐厅开业第一天演奏?” 韩悦悦急道:“我不是业余爱好者,我拿过小提琴比赛的奖项。” “拿过奖,就觉得够资格在这里演奏了吗?”夏娜指了指身后辉煌的大堂,“你参加过什么音乐会演出?加入过什么合奏团?发行过什么专辑?” 韩悦悦一时语塞。 忽然,裴诗的声音不冷不热地飘过来: “可是,说要捧新人表演,不也是夏小姐的主意吗?” 夏娜愣住,回头看着裴诗。 从头到尾,她根本就没走动一步,只是默默地站在夏承司后方,标准秘书的位置。但她那种悄然静望他们的架势,却完全不像一个只会打杂的秘书,反倒像是在观摩舞台木偶剧的幕后策划人。 灯光金子一般镀在她的黑发上,照亮了她半边秀丽的面容: “夏小姐,出尔反尔不好哦。我为了请韩小姐,为了她这场演出,可是花了不少工夫。而且,她不仅会演奏,还会创作。”说“创作”的时候,她特别加重了语气。 这一语双关的话让夏娜的心猛抽了一下。她抿了抿唇,提高音量说:“好,既然你认为她具有专业表演能力,那么,我可要再考考她。” “请便。”裴诗摊摊手。 夏娜看向韩悦悦: “我拉一段曲子,你重奏,要完全我和拉的一样,错了一个音我就不会再用你。” 韩悦悦担忧地看向裴诗,裴诗朝她安心地点点头。她把手中的小提琴递给夏娜。 夏娜紧缩着眉头。 究竟要拉什么曲子,才能摆脱韩悦悦?她根本不知道韩悦悦的功底,但她知道,韩悦悦肯定早已把《骑士颂》背得滚瓜烂熟了。 如果…… 夏娜咬了咬牙,快速拉动琴弓,连续用颤音和快速的旋律,演奏了一段长长的《骑士颂》改编版变调曲。 ——如果韩悦悦背过这首曲谱,她趋于惯性演奏,就不可能不犯错。 果然,韩悦悦接过小提琴的动作显得十分犹豫。 夏娜也有些紧张地看着她,但心中更恨的是角落里的那个人。 明明已经被惩罚过一次了,居然还不知道悔改不知廉耻地像蟑螂一样爬回来——她休想再夺走自己的任何东西! 韩悦悦架住小提琴,轻吐了几口气,居然照着夏娜的旋律重复拉奏起来。但没过多久,到高潮转折点,她习惯性想要演奏原版的《骑士颂》,却忽然看见了裴诗皱眉头用嘴形说着:“B。” 韩悦悦动作停了一下,按下B以后把接下来几个间全部降半音,居然毫无差错地演奏完全曲。 “我没拉错吧?”她收了弓,擦了擦汗。 夏娜咬了咬唇。 这个女人是回来报复的,她早有准备。 “蹭还是有迟疑,说明你还不够熟练。当然,我也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她看了一眼柯泽,又看向裴诗,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你能拿下一月的全国音乐大赛小提琴冠军,我就用你。” 在场的人都不由一阵哑然。 全国音乐大赛,这种一半靠实力一半靠运气的万人比赛本来就是很难得奖,更何况只给一次机会,这实在有些太为难人了。 大家都看向裴诗。 几乎是没有经过思考的,裴诗微微一笑,“没问题。” 夏娜不由呆住。 原本她这么说,是认定了裴诗会拒绝,借以拖延时间想另外的法子阻止。谁知她居然这样轻松地就答应了。 当然,惊讶的也不只是她一个,连夏承司都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神情。 “这个要求其实并不过分。作为韩悦悦的经纪人兼朋友,我觉得如果是在她拿下音乐大赛第一名以后再首次登台演出,会比以新人身份演奏更有优势。不过,既然在那之前柯娜音乐厅也不会开业,我想在这里租用一个工作室,就当时给柯氏新人的福利。不知夏小姐意下如何?” 夏娜再一次语塞了。 她根本不知道裴诗在想什么。在音乐厅租用工作室,岂不是一举一动都在她监控下了吗?裴诗不可能没想到这一点,但还是提出这种要求…… 这时,坐在后方的柯泽忽然说道: , “这个提议可行。” 他理了理衬衫领口,缓缓道:“韩悦悦确实不错,就当是栽培柯氏的新人。” 直到他们从演奏厅出来,快要离开音乐厅大门时,夏娜才总算反应过来了裴诗语言陷阱——她说了那么多话,其实最终目的就是把话题带到“柯氏新人”这上面。在这之前,她只是推荐韩悦悦来表演,根本没有任何人同意过要让韩悦悦进入柯氏音乐。这样一来,韩悦悦反而理所当然变成了柯氏的小提琴手,甚至连柯泽也上当了。 夏娜冷冷地看了一眼裴诗。 韩悦悦正在打开琴盒,裴诗拿着小提琴正在耐心地等待。她依然是一副卓然有余的模样,就算不说话,打扮平常,也有一种让人不得不去留意的魔力。 不,这女人折腾不出什么大事的。韩悦悦不过是个新人,演奏没有特色,完全和柯诗不能比。而柯诗…… 夏娜再一次看向她轻握着小提琴指板的左手。夏娜抓紧手中的名牌手袋,双手换住柯泽的手臂,柔声说:“泽,你腿还没好,要小心点。” 一旁的发主管一脸羡慕地看着他们:“大小姐和柯先生不仅郎才女貌,感情还这么好,真是太令人羡慕了。” 夏娜笑了笑,将头靠在柯泽的肩上:“我们以前在英国时的感觉就很好。他妹妹不知道因为什么奇怪的理由离家出走消失了,那段时间泽还很伤心。不过我努力开导他,每天带他去散心,很快他就从悲伤中走出来了。当时我们还请了个英国管家打理那边的家,打算以后生了孩子就让他顺便当孩子的英语老师,顺便跟他学学地道的伦敦腔。” “哇,真的好厉害。” 韩悦悦几乎是和主管异口同声这样说着。韩悦悦还一脸花痴地看向裴诗:“英国管家,伦敦腔,我对上流社会的英语最没抵抗力了!” 裴诗低头把小提琴和琴弓装入盒子:“伦敦腔是伦敦工作阶级使用的口音,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一般都不会说这种英文,夏小姐的口味果然超乎常人。” “啊,可是电影里不是有台词说‘楼里站一个英国管家,一口地道的英国伦敦腔’吗?” “那是编剧没实地考察。” “……诗诗你怎么知道这些?” “看报纸看来的。” “原来是这样。”韩悦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一脸神往地看向夏娜,“厦娜比我年纪大,但皮肤怎么会这么好,就跟SD娃娃似的……我就是老化妆,眼角都有细纹了,呜呜,我要去打肉毒素去细纹。” 裴诗把盒子盖好,递给韩悦悦说: “人类的脸上有脸上有四十多块肌肉,大部分都不能有意识地控制。Bolox会令肌肉瘫痪,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如此一来,你不仅能得到SD娃娃的脸,还能得到SD娃娃的僵尸表情。” 韩悦悦呆滞了一下,抓着裴诗胳膊使劲摇晃:“诗诗你这没同情心的女人,嘴怎么这么毒!” 已至夏末秋初,秋老虎把车道烤得遍地如焚。 北风席卷而过,掀起一股火烧般的热浪,将绿色的草坪晒成了一个个细细的卷儿,夏承司和彦玲在嘴边等待司机把车开来。他不喜欢暖色调的季节,修长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但眼睛不时瞥了一下远处正在被韩悦悦抓着胳膊乱摇的裴诗。 彦玲看了看夏承司,低声说:“刚才韩悦悦拉小提琴的时候,裴诗给了不少提示,看样子她说她自己不懂音乐,是谦虚了。” 夏承司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她没说她不懂音乐,只说不懂乐器。” “她的性格挺冷酷的,确实不适合玩乐器。” 过了许久,夏承司才迟迟回了一句:“撒谎的。” “啊?撒谎?” 再次问,夏承司就没再回答了,只是看着停车场的方向。彦玲很好奇,但也不敢再多问下去,只是看着裴诗,想从她那里看出点什么名堂。 这时车来了,裴诗和韩悦悦也加快脚步跟了过来。 保镖为夏承司拉开车门,夏承司没回头直接坐进去,并命令司机把空调开到最大。车开了以后,话痨韩悦悦想说点什么,但车里一片死寂让她缺乏打破沉默的勇气。 没多久,夏承司背对着后座,声音低沉:“裴秘书。” “怎么了?”裴诗努力镇定地答道。 夏承司侧过头,长长的睫毛下眼神冷淡而沉静:“其实爱因斯坦也拉了一辈子小提琴,但知道的人却没有几个,你知道为什么吗?” 裴诗有些莫名,但想了想还是说:“因为他是科学家。” “他写了狭义相对论,提出了能量一质量方程公式,一生很有作为。”夏承司看向她,“但是,这个方程式也很讽刺地让人类研发出了核武器,所以人们记住了他。” 裴诗的心忽然提了起来。 那个细节,是不是真的被夏承司看见了…… 刚才他们一行人出来得太快,韩悦悦到门外才找到时间装小提琴。在韩悦悦打开琴盒的时候,她帮忙拿了一下小提琴。之前在演奏厅里她碰到过弓,拿弓的时候她也特别注意没用专业的姿势,可是到这一刻大家都在忙自己民的事,她却放松了警惕,下意识地就把小提琴往右手胳膊和右腰之间夹了一下。 这个动作是小提琴手们拿琴就位时的标准姿势,懂点音乐的人都知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关键在于,她刚夹住便发现夏承司正在看自己,居然条件反射做贼心虚一样,把琴放了下来。 一想到这里,她就又悔又恼,想一头撞死在车窗上,但还是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倒觉得这和核武器没什么关系。很简单,他在科学上推翻了牛顿的信仰,但小提琴却没能超过帕格尼尼,所以没人知道他拉小提琴。” 半晌,夏承司才背对着她随口答道: “是吗?” 裴诗屏住呼吸。 夏承司这算是在试探她,暗示她如果她做得太过火,会引发灾难吗? 可是,虽然他妹妹是音乐界的,但他本人却未必会对音乐有这么多了解。他肯定也不能确定她的真实身份,不然不会一开始就让她进他的公司。 毕竟以前在英国时,他是属于那种天天打工勤奋学习的好孩子,和柯泽那群纸醉金迷的公子哥儿大小姐根本不是一个圈子的人。尽管跟她是一个学校,但从来没有正常说过几句话。 印象中,只有这么一次…… …… 七年前。 英国伦敦。 深秋潮湿的阴天,国殇纪念日前后,郊外沾满雨露的巨型海报上写着大学“Please remember those who don't retum”。市内街上的英国人都穿着黑色正装,胸前别着黑蕊红瓣的虞美人小花,追悼那些在世界大战中死去的英联邦亡灵。 四区的住宅区里,柯诗却在悼念地面的一堆纸。 夏娜摇摇晃晃地跪在床边,手中的红酒泼出来,溅在那叠纸上: “你看看你哥,今天晚上他要去Mayfair的Party里私会那个贱女人,我打电话跟他妈等着,你猜他妈说什么?” 柯诗看着那一叠无辜的论文和上面柯泽的名字,叹了一口气。 这份论文可把她折磨够了,字数多不说,还要求把小组讨论里的内容写进去。柯泽根本没去上过课,她去找他要了他外国同学的电话号码,说了半天才让对方想起谁是柯泽,告诉他们柯泽得了癌症正在住院,才说动他们给出活动讨论的文档。奋战了一天一夜,她总算写完了几千字打印装订好,夏娜居然冲进房里就来了这么一手。 柯诗把论文拾起来揉成团丢掉,又对着电脑重新打印了一份新的。 夏娜已经很醉了,说话也含糊不清:“你看,我把他家几十万的好酒都……都快喝完了,他却一点也不心疼,他还送那女人爱马仕……(嗝),我跟他妈说他送那女人爱马仕啊,你猜他妈说什么,说叫我忍哪……” 柯诗对这件事已经不想再给予什么评价。 柯泽和朋友到夜店泡妞同时看中一个美女,美女首选是高富帅的柯泽,但知道柯泽有女朋友夏娜,就开始玩手段在两个男生之间挑拨,想要让柯泽嫉妒。柯泽重哥们儿情义,把美女让给了兄弟,并说:“这女人真能闹腾,你玩完她就服了吧。”朋友听后毫不客气地和美女打得火热。一周之后,柯泽得知二人居然开始恋爱了,顿时气得不行,回来跟夏娜说了这事,还问夏娜“你觉得他是不是不够哥们儿义气”。 夏娜一向知道柯泽在外面拈花惹草,也都选择不闻不问,但他亲口告诉自己还是第一次,又哭又闹了好几天。柯泽最后受不了道歉收了心。无奈夏娜自尊心强,不屈不挠地到处跟人说,最后甚至告诉了定期来访的柯诗。柯诗听后也没太生气,就淡淡地去问了柯泽一句:“你出去泡妞就算了,觉得告诉自己女朋友合适吗?” 柯泽一脸无所谓:“我早就跟夏娜说了我不爱她,是我妈非要我们在一起。” 柯诗冷淡地说:“等什么时候你能反抗你妈了再说吧。” 那之后,柯诗就一直在家里帮柯泽写论文。直到这次回来,夏娜已经醉得不成人样子。她靠在床沿,晶亮的眼中满是眼泪: “你说,他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爱我……有时候我觉得他把你看得比我重要多了,那天你去说了他以后,他跟我发了好大的脾气,质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然后摔门就走,到现在一直都没回过家……” 帮柯泽交了论文后,柯诗去了Mayfair,想询问柯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伦敦乃至世界上租金最贵的地段,大部分产业开发于十七世纪中叶到十八世纪中叶,聚集了大量的豪华商店和奢侈商店。 一场雨过后,路上挤满了闪闪发亮的名车。 左边是喧嚣繁华的购物街,右边是红砖白墙的欧式住房。乳白的窗台上种植着大红色的花,门前吊着绿色的植物篮子。怀旧的英国绅士身穿黑风衣,头戴大礼帽,拿着雨伞穿过靡丽的街道。眼前的一切,在阴雨天色彩浓郁得仿佛一幅经典的油画。 然而与这一切格格不入的是:一家大型俱乐部前面站了一群年轻的亚洲留学生。他们衣着华贵,手叼香烟,目中无人地用外语侃侃而谈。 这群人就是柯泽的雷达,有他们的地方往往就有柯泽。 柯诗走过去,原本想问问柯泽在哪里,却听见一个女孩子大笑起来:“刚才那个Bartender居然真的是夏承司?他怎么会在这里打工,今天可是周末啊。” 另一个女孩连忙点头:“所说他打了不止这一份工,我一个姐姐在Barclays高层工作,说去年暑假夏承司到他们那里应聘过,老板很喜欢他们但还是把他拒绝了。你知道银行都不收暑期工的,所以之后他就找龙哥他们介绍到这里了。” “他好像真的很缺钱,还帮苹果当过推销员,我上次跟我朋友在Bend Streel那边看到过他。你说,是他爸不管他了,还是他家不行了啊。” “应该是他家不行了,你没听说吗,他哥接班以后盛夏股市情形一直很糟糕。其实他如果不是平时那么傲慢,现在也不会混得这么惨。平时叫他出来玩他基本都拒绝,在学校也只跟外国人和那帮死读书的人待在一起,Frank他们看他不爽很久,现在已经进去逗他玩了。” , “那我们也不能错过好戏,赶紧进去看看。” 柯诗没有插嘴的机会,那帮女孩就先溜进俱乐部了。 夜店这种地方向来聚集了视觉系动物,只要打扮得够惹眼,没人会留意你真正长什么样。柯诗穿的是黑色衣裤,在这个聚会里实在很普通。只是不少人都认出了她是柯泽的妹妹,一路上总是会遇到主动向她频频示好的人,其中不乏红靴金发的叛逆帅哥,以及穿着豹纹却涂了粉底的花样美男。 在这样一群花枝招展的人里,吧台前穿着简单白衬衫的夏承司竟格外显眼。 他面无表情地调酒递酒,熟练地在三色B52上点火,偶尔回答身边英国同事的话,完全无视酒吧前一群满脸调侃的富家子弟。 在其他人没注意的时候,那个叫Frank的高壮男生带头过来,把手里的龙舌兰倒入了夏承司刚调好的B52里,然后接过来喝了一口,呸了一声:“我靠,这是什么东西,你会不会调酒啊?” 听见他的吼声,旁边的调酒师也转过头来,然后Frank扯着嗓门用口音很重的英文说道:“It tastes a shit!” 夏承司毫不畏惧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忙自己的事。 几个英国人接过那杯酒,喝了一口,用犹豫的眼神看了一下夏承司。夏承司接过那杯酒倒掉,便重新调酒去了。谁知他又调好一杯,Frank故伎重演。又吵又闹。 到这里,连英国人也看出了Frank是在故意为难夏承司,叫夏承司过去和他们把私人恩怨解决了。 夏承司走出来,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接近透明:“说吧,有什么事。” “哈哈,好一个能屈能伸的贫穷贵公子。要不是你把樱桃勾引跑了,老子都会有些欣赏你了。”Frank一脸痞笑地看着他,“怎么,家里的钱败光了?现在居然跑到这种地方来打杂,接下来是不是要去当鸭子了?” 旁边一个瘦高的男生推了Frank一把:“哪有,鸭子也要有征服女人的能力才可以啊。他啊,恐怕只能拍同性变三级片吧。” Frank一愣,立刻跟其他人一起狂笑起来,倒是跟着过来看好戏的女孩子们,表情就有些尴尬了——她们嘴上说他不好,但要说没有偷偷仰慕过他,那也绝对是假话。 结果,夏承司只是扯着一边嘴角冷笑了一下,转身就走。 Frank被无视,恼羞成怒,捉着夏承司的仪器就想把了拽回来,但他没拖动夏承司。夏承司反倒转过对来冷冷地看着他。 “放手。” ——说出这句话的人,并不是夏承司。而是Frank那只精壮的手上,又叠了一只纤长的手。 所有人回过头。 迷乱的灯光一道道照在眼前女生的脸上。她留着齐耳的黑色短发,发尾微微往内卷,轻扫在白皙瘦削的脸颊上。与嫣红嘴唇格格不入的,是漆黑冷漠的眼眸。 对他们这群人来说,这个女生并不陌生,但是,如此近距离地对话却是第一次。 要说柯家重视她,他们却让她和她弟弟住在伦敦六区外;要说柯家不重视她,她不过是养女连姓也跟着改了,而且读的也是最好的大学;更让人费解的是,柯泽根本不让任何的提她的名字,和她相处的时候却百依百顺……一直不能理解她和柯家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所以Frank的态度也放软了一些,试探道: “呀,原来是柯诗小姐,怎么没和你哥哥一起?” 柯诗根本不买账,只是用食指点了点Frank的手,一字一句道: “我说,叫你放开他,你这火腿原料。” 旁边的人都倒抽一口气。 Frank的绿豆眼立刻瞪成了常人的大小,拽着夏承司的手也有些发抖。几乎所有人都在担心他可能下一秒就会动手打人了,但柯诗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不仅没有丝毫畏惧,还提高音量道: “你听不到我的话吗?放开他,然后滚蛋。” 奇迹发生了。 Frank提起一口气,居然真的放手,带着他的朋友滚蛋了。 他刚一走掉,吧台前的英国人和女孩们居然都激动地鼓起掌来,不过夜店里太吵,掌声很快就被音乐淹没了。 夏承司看着他们离去,居然毫无谢意,回过头对柯诗淡淡一笑:“秋天连马蜂都不蜇人,柯小姐却还是名不虚传,把人咬得满头包。” “看你可怜而已,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柯诗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拯救夏承司之后多年,裴诗总会有些怀念少年时的热血。 直到那家俱乐部连带对面的赌场变成盛夏的集团产业时,她才知道当时的正文感简直就是搞笑——夏承司在俱乐部里当酒保,在苹果专卖店打工,其实只是为了将来的收购作实地考察。 如果因为当时一时冲动让他彻底记住了她,并在多年后的今日认出了她的身份,那她可能做梦都会被自己气醒。 不过,只要他不戳穿她,她决不会多说一个字。 第六乐章 九月结束后,酷暑也悄然离去。 初秋的天一片澄澈,便是一片沉静的海洋。千千万万的摩天大厦巍然矗立在苍穹下,反射着夏末秋初的阳光,白光在空中震颤,一如海面浅浅的波纹。而这些严峻姿态的高楼,便成了海底璀璨的巨大水晶宫。 盛夏集团的透明大楼里,西装革履的白领在来回走动,复印打印、端送咖啡、对着电脑长时间地操作。顶层的会议写里,夏承司刚才结束了关于音乐厅表演安排的第一次会议。裴诗拿着演示幻灯片的打印件,用不高不低的声音总结他的发言: “……比利时弗拉芒皇家爱乐最后一天的压台表演,持续时间大约四十分钟,最后再由夏娜小姐上台送上贺词。各位都看到幻灯片上的安排了吗?如果都听到夏先生的发言,感到这次安排的重要性,那么给各位一点最后的时候确认数据上的问题。” 说完这一堆话以后,在场的人又提出一些问题,经过讨论后就散会了。裴诗送总监和经理出去后,彦玲临行前皱眉低声对夏承司说:“裴诗怎么每次开会都要重复好多次看到了、听到了、感觉了这样的话,难道说一遍不够,看过数据不够,大家还自己不能理解吗?” “她是在强调而已。” 裴诗这个秘书确实有点能耐,不仅对管理有一手,对常人的辨识能力也很强。 她知道人分四种:视觉类、动觉类、听觉类、逻辑类。建筑师、画家大多数是视觉类,音乐家、接线员等等多数是听觉类,换运工、保镖等待大部分是动觉类,而会计师、律师大部分是逻辑类。这四种人的说话方式完全不一样,例如去一座乡村小镇回来谈感想,他们的侧重点也不同。视觉类会倾向于描述看到了什么风景,听觉类会倾向于听见了镇里的鸟叫和吆喝声,动觉类会倾向于倾诉那里的气候多么宜人,睡的床的质量有多糟糕……如果一直对一个视觉类的人说“人听懂我这么说……”很可能对方京一直不能理解。 夏承司站起身来,喝了一口咖啡,从容道:“裴秘书,我懂你的强调是在照顾不同的人,但如果开会还需要像教小孩子那样一遍遍重复,那盛夏也就可以改装成幼儿园了。” “我以为,解释并补充上司交代的任务是我存在的意义之一。逻辑与艺术往往是不搭边的,你不能要求艺术家们也去理解你的逻辑。” “裴秘方,我说了,不要用幼儿园女老师的思维模式来处理公司的规划。” 裴诗忽然有些火了,忍了很久还是说出了压抑很久的话:“女人的思维未必就不好。女人虽然没有男人理性有逻辑,但男人不擅长沟通和情感交流,也是不争的事实。各有利弊,没必要如此偏见。” 夏承司放下咖啡,四十五度角斜视下方的裴诗:“男人不擅长沟通交流,那为什么著名的外交官都是男人?” “那是因为这个社会被男权思想主导太多年,彻底改变需要时间。男女有别,彼此擅长的领域不一样。打个比方说:音乐会观后感中,太过理性的人反而是最无法阐述音乐会现场演出的人。” 听着裴诗如此认真的解释,夏承司忽然微微笑了:“看样子裴秘书对意气用事和不严谨的人很有好感。” 这个男人真是无药可救! 本来不想和上司耍嘴皮子,尤其是和这种固执成化石的人争吵,其实完全没意义。但是她退了一小步,还是没忍住又重新靠近一些,仰头冷峻地看着夏承司:“达尔文曾经作过研究,人类的感情表达方式并没有得到进化,这和我们祖先还在树上跳来跳去吃香蕉的时候毫无区别。所以,没有感觉不代表比其他人高等,只能说明这样的人擅长逻辑思维。”她顿了顿,漆黑的眼睛盯着他,“并且,很可能是因为曾经受到过感情伤害,把自己的感情封锁在了理性这堵墙后面。” 夏承司浅棕色的瞳孔微微紧缩。 这几乎是她见过的最明亮的眼睛,因洒入落地窗的阳光而微微反光,他或许有一双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眼神中融合了少年的干净与男人的深沉。只可惜他的瞳色较浅,往往会被那欧美名模般高挺的鼻梁夺走注目。 此时闪现在裴诗脑中的,居然是某两个女生对着他的照片同时尖叫的一幕: “这男人,这男人,根本就是男人中的潘金莲!真是让人有犯罪欲啊!哦不,不是犯罪欲,是被犯罪欲!” “我就说嘛,看到这样一个人,第一反应不是赶紧躺好吗?” “看着他,你就会觉得他对你做什么都没有关系啊,什么都可以啊!” …… 伴随着那段让人吐血的对白回忆,裴诗看见夏承司把手撑在自己身侧的桌子上。他俯身低下头,微微张开性感的双唇: “裴诗。” 裴诗脸上没有任何反应,但心底悄悄抽了一下。 他用那双近乎透明的美丽眼睛看着她,声音犹如缓慢低沉的小提琴G弦音: “你八点档看太多了。” …… , 两周后。 天气骤然降温,掉光落叶的树上有细小的枯枝,犹如无数张开细爪的鸟,又像被放大的蒲公英,在秋夜中与湿雾团团相抱。 雨像细细的丝绒,随着微凉的秋风一阵阵下着,留下了满街水洼。路上的行人打着雨伞沿着一家家商店走过,商店透出明媚的灯光,却无法温暖黑夜的寂寞。 艾希亚大酒店顶楼,裴诗和韩悦悦坐在墙角靠窗的位置。 裴诗穿着深黑斜纹软呢套装,但还是抱着肚子一直发抖。 而韩悦悦,还是秉着牺牲自己取悦他人的精神,身穿薄纱袖的雪白连衣裙,脚踩细跟高跟鞋,腰间的皮带上带有巨大的山茶花图腾,撑着下巴看着眼前的裴诗,一阵阵叹息: “夏承司不就说了那么一个八点档,你犯得着为他一时抽风弄成这样吗?” 裴诗抱着肚子,虽然还是一成不变的棺材脸,但脸色明显比平时难看很多:“说了不是因为他。” “我说诗诗,你很多时候都太较真了,本来女人在社会上就是弱势群体,就是要男人保护的,夏承司轻视女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何苦因为他一句话拼成这样?再这样折腾下去,恐怕就不只是痛经了,小心过劳死啊。” 裴诗仍在死撑:“我例假本来就没有准过,也没有哪次不痛过。” “哎,我帮你再叫杯热水。” 韩悦悦刚想伸手,裴诗拦住她:“等等,听完这一曲。” “好,好,你这恋弟情结。” 韩悦悦随着裴诗的目光,转身看向高级餐厅的一角。 VIP会员区台阶上的围栏内铺着意大利米兰地毯,上面旋转着一架纯黑的钢琴,钢琴一尘不染,上面反射着雪白餐桌和金色烛光的倒影。 一个男生戴着黑框眼镜,低垂着头,身上穿着成熟的黑色西装,侧脸却依然白净秀气。尽管四周有着数不尽的香槟玫瑰,美人倩影,身后的窗外弥漫着不夜城物质的奢华,但他仿佛什么都看不到。那双映满灯光的眼中,只有钢琴的黑白键盘,并随着一首《天空之城》音乐奏起,满溢着一击即碎的天真与感性。 裴诗以手指关节托着下巴,专注地凝望着那个男生,明明因为音乐的空灵忧伤而不由皱起了眉,嘴角却不由露出了骄傲的微笑。 其实开始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同意他在这里打工的。虽然时薪很高,但艾希亚大酒店是盛夏旗下的酒店,她总觉得这种金钱味浓厚的地方会玷污宝贝弟弟。她反复叮嘱,说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家里专心练琴就好。可是裴曲说什么都不愿意再让姐姐养着自己,坚持来这里应聘。 不出意外地,他的琴技秒杀了所有的应聘者。 为了防止遇到夏娜柯泽被认出,他专门戴了了黑框眼镜。这个眼镜成功地挡住了他的相貌,却挡不住他的眼神。 在音符停顿的时候,裴曲展开眉轻轻吸了一口气,那样单纯好奇的喜悦神色,让人想起了第一次拿到挚友赠送的贺卡的小孩子。 然后,他继续轻柔地弹奏。 裴诗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担忧太多。只要给裴曲一架钢琴,哪怕三天三夜不让他吃饭,他也只会演奏结束站起来的时候晕过去。见他这么开心她也放心了,而且盯着弟弟看得入神。 直到有一个人影慢慢靠近,并且在她的身边坐下。 再一回过头,吓得差点犯心脏病。 ——坐在身侧的人,竟是自己的上司! “裴秘书,真巧,在这里都能看见你。”夏承司侧头看着刀子,黄水晶耳钉在烛光中闪闪发亮,“还有韩小姐。” “夏少,少董,晚上好啊。”韩悦悦立刻改成了标准的女军坐姿。 裴诗看着夏承司,一动不动,如同一只大半夜被汽车灯照中的鹿,在期待眼前的生物是视力弱化的肉食系动物。 夏承司淡淡笑了一下:“晚上好,来这里吃饭吗?” “不是的,我们是来这里看裴诗的弟……” 韩悦悦话没说完,裴诗已经在桌下狠狠踢了她一脚,谁知这一踢却不小心踢到了夏承司。夏承司转眼看向裴诗,很有涵养地问道:“怎么?” 裴诗掏出手机翻了一下,打了几行字,放到韩悦悦面前:“悦悦,你妈说你手机打不通,叫你赶紧回去。” 韩悦悦当下领悟,看了看手机,上面写着“赶快走,不要提我弟,Boss我来打发”。她拎着白绒链子包站起来,有些恋恋不舍又似懂非懂地走了。 打发走韩悦悦之后,裴诗正想回头说她也要走了,未料到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杯冰橙汁。 她不解地看向夏承司。 “请你的。”夏承司扬了扬下巴,“最近干得还凑合,以后要保持。” 裴诗看着眼前那杯冒着冷气漂了冰块的橙汁,嘴角不由抽了一下,把橙汁推向夏承司:“谢谢,不过夏先生还是自己喝吧。” 夏承司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怎么,对我还有怨?” “不是。” 想说自己感冒了,但想起夏承司说过,他最不喜欢体质虚弱的人。淆,以她对夏承司的了解,如果自己说出真正的原因,大概明天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小小肚痛算什么。 紧急时刻,不惹怒夏承司才是重点。 握着那杯橙汁,玻璃杯冰凉的温度立刻传到手心。光是端着杯子就已经觉得肚子更痛了。她身子缩得更小了一些,闭着眼打算把这砒霜一般的东西喝下去。 但杯子刚送到嘴边,忽然温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指。那杯橙汁被夏承司夺了过去,他仰头一口气喝掉大半杯,然后用纸巾擦擦嘴:“我渴了,这杯先喝了。重新给你叫一杯饮料吧。” 裴诗有些愕然:“哦,好。” 夏承司转身叫服务生:“来一杯拿铁咖啡。” “请问夏先生是要热的还是冷的?” “热的。”夏承司顿了顿,看了一眼裴诗,态度有些生硬,“你要热的还是冷的?” 裴诗眨了眨眼:“热的好了。” “好的,请二位稍等。”服务生很有礼貌地离开。 之后,气氛就有些僵了。 夏承司把手中的橙汁喝完,摇了摇杯子里的冰块:“我还有事,先走了。明天准时来上班。” 然后,他扔下裴诗回到了原本的位置——那里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源莎,一个是穿着卡尔·拉格斐独家设计的茶色套裙的女人。她看上去只有三十岁的年龄,光看夏承司和她坐在一起的样子,会让人以假乱真地认为这是姐弟恋。但裴诗对他们便宜都很了解,知道这是夏承司那个不爱抛头露面的贵妇母亲。 夏太太按住夏承司的手: “承司,都快结婚的人了怎么还喝这么多酒?对你的肝不好。” “我看你回来了心情好,多喝一点没事。”夏承司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而且,你看那边喝成那样了都没关系。” “柯泽的身体很好,跟你不一样……”夏太太刚想伸手拦酒杯,抬头却看见夏承司指着的两个人。 柯泽嘴唇发紫,勾着背,一只胳膊搭在夏娜的肩膀上,一只手颤抖地扶着门把,被夏娜从洗手间搀着走出来。他垂着头,刘海挡住了眼睛,下巴和衣裳下摆上都有清洁过的水渍,似乎刚才呕吐过。他似乎连路都走不动了,却一直在喃喃自语。 夏娜板着脸,吃力地拖着他: “柯泽,你发什么神经?” 柯泽只是搂着她的肚子,紧锁着眉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些话。他说得越多,夏娜脸色越难看,但回头看见自己的哥哥和母亲都在,只有咬了咬牙,和他一起离开餐厅,进了电梯。 这些年来,夏娜相当注意自己的公众形象,所以情绪一直保持在怡然的状态。 裴诗现在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看见夏娜发怒,似乎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 那一年,是作为柯诗的自己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拿着父亲亲手做的一把白色小提琴和自己写的小提琴曲,她参加了卡因国际小提琴大赛,过头折将,从六千多个参赛者里脱颖而出,击败了同样是第一次参加这次大赛的夏娜,以接近满分的成绩获得了英国赛区的第一名。 随后,荣耀与光环简直像无止境的海浪,一波波涌入她的生命。 她在比赛中的录影,被人传到网上,不出几周就变成了Youtube上点击率最高的视频,而且好评几乎达到百分之百,留言的网友说得最多的,就是“She's very galented”。 拥有五十多年历史的英国肯特交响乐团邀请她入团,成为下次演出的独奏小提琴手。原本柯氏音乐计划为肯特交响乐团在亚洲的演出提供赞助,前提是让夏娜加入他们。但听过她的表演后,交响乐团负责人说既然柯诗是柯家的养女,他们想要换夏娜为柯诗。 英美合作的电影《毕加索》的导演看过这个视频后,亲自发邮件给她,说自己比较愿意采用新人,问她是否有意为这部电影编曲。这对很多人来说简直就是天降的福音,但她并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因为当时的她心高气傲,对商业化的东西不屑一顾。但既然被人赏识,以她的个性不做到最好誓不罢休,于是她一个人背着旅行包走遍了英格兰,处处寻找灵感,想要写出一首与这部黑暗哥特式电影相符合的曲了……而直到回来以后她才听说,这个导演原本是想请夏娜的。 当时的心境她记得很清楚。 从小到大,她的人生一地伴随着不断的失去。 没有母亲的她,被全天下最美好的父爱包围着。但到最后,父亲自杀了。 知道柯家会收养他们姐弟后,亲戚朋友们全部消失不铜陵,养父很喜欢她,但因为惧怕养母,也吸敢在养母不在的时候偷偷跟他们说话。 , 从小学起,她在学校里就很难交到朋友。她是柯家的养女,并没有得到柯家的荣誉和别人的奉承,却得到了他们家子弟的寂寞。好不容易在中学时交到一两个朋友,随后又因为出国而失去了联系。 似乎,唯一会真心照顾她的人,只有柯泽。 柯泽不管在外面有多么任性,对她一直都很温柔,在出国前更是品学兼优精通音乐的全才。他无论读哪所学校,都一定会变成风云人物。 她心中知道自己和柯泽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在内心深处,她总是想:如果她的人生能写成一本书,哪怕没有爱情,她也希望这本书的男主角是哥哥。 可是,生活很多时候比小说还崎岖波折,只不过与小说不同的是,那个你认为是男主角的人,未必是陪你走到最后的人。 等她跟随着他的脚步到了英国,却发现他不仅变成了另一个人,还和夏家的千金恋爱了。 到那时候,她才如此清楚地意识到:不论你如何耗尽全力,用尽真心想要留住一个人,他到最后总是会走的。 真正不会背叛她,真正会永远陪着她的东西,只有音乐。 所以,夺走夏娜的小提琴冠军、电影编曲、乐园演出机会,她不是看不到夏娜眼中的不甘和愤怒,但并不愧疚。 直到那个冬夜的来临。 …… 深冬的伦敦街头。 圣诞即将到来,海洋性气候的英伦三岛不常下雪,但英国人总有各种点缀节日的方法:在牛津街上方的两个建筑间挂满巨大圣诞紫灯,重重叠叠延伸到街道的尽头;奢侈品店里装满泡沫雪花,并让鼓风机将这些雪花大肆吹起来,洋洋洒洒落满昂贵的商品;装点了雪花的冷饮店外,店员小心翼翼地锁上了精致易碎的玻璃门,背着小包没入来来往往的人群…… 柯诗刚才结束了圣诞前最后一次小提琴表演。她背着小提琴盒,将脖子缩入高领中,一只手拎着Tesco超市袋子,一只手插入长长风衣的口袋里,往通向地铁站的小路走。 寒风卷下了落叶,在深长寂静的街巷里翻卷。 原本想回去为裴曲做意大利面,但觉得有些委屈他了,所以临时又去超市买了点食材。她正盘算着要怎么搭配晚餐,走着走着,渐渐听见身后传来了轻且密集的脚步声。 她稍微停了一下脚步,想了想觉得自己担心太多了。 伦敦鱼龙混杂,犯罪率很高,但在牛津街这种市中心有保安的地方,按理说就算是小巷子里也不会有人敢打劫。何况,她身上只有一张交通卡和一把小提琴,没人会对这样一个穷艺术家感兴趣的。 而且,小巷的尽头有两个黑人警卫在站岗。 冷风寒冽,月光被两边的建筑挡住。 她渐渐走向街边的高脚路灯,看见息脚下忽然多出了几条影子。直到这时,她才警觉地回过头。 但为时已晚,突然出现的一群亚洲脸孔的高大男人将她围了起来。 那两个黑人警卫并没有离开。 只是,他们竟然在此刻很不适时地转过身去,回答一个路人的问题。同时,一个人捂住她的嘴,她的呼救声还没漏出来,整个人就被拖到了另一个更小更黑的巷子里去。 直到这一刻,那两个警卫才悠闲地转过身,全然没发现这里少了一个人。 嘴被黑布缠住,整个人伦敦像已披上了黑色的外衣,房屋和街巷也被染上了深灰色。肮脏的小巷里灰尘飞扬,因为免费发送而被人践踏撕破的《The London Paper》碎片哗啦啦地翻卷。 小提琴盒被摔在地上,白色的小提琴滚落到墙角,琴弦发出琤琤的回音。 右手被人高高拽起来,柯诗想反抗,整张脸连带短发都被按入了路面的水洼里。然后,她听见其中一个男人低声说:“Left,left,not right !” 这个口音听着很耳熟,但她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而伴随左手被抬起,她已没时间去思考,只是本能地意识到了一件事——裴曲遭受的重创,原来并不是意外,而是早就蓄谋安排过的!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恐怕比被人强暴还要令她无法接受—— 手臂被近绷直,金属器具直接敲在了她左手关节上! 墙角的报纸被风吹得无路可退,很快溅上了黏稠的鲜血。 无法发出的声音吞入了身体,连她的胸腔都快要击碎。 巷头的车灯来来回回,车门砰然关上的声音回荡在小巷。那群人做事很有效率,弄断她的手以后,立刻就在她后脑勺上又敲了一下。 这群人逃走的刹那间,她看见巷口有人狂奔而来…… 接着,世界就沦为一片黑暗。 …… 再次醒来的时候,柯诗的手已经裹上了石膏,还开刀动过手术。医生说她康复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不是奇迹发生,以后左手使力会有很大障碍。 她不敢相信,她弄丢了父亲的遗物——那把白色的小提琴,还失去了按琴弦的左手。 她擅自冲出去,回到家里拿出另一把小提琴。但是,但是……那时的手多么脆弱,她连按弦的力气都没有,更不要说举起来。 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 简直比死亡还可怕。 柯曲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人。 “姐?” 听见弟弟清澈的声音,她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一次次跳动,仿佛已经脱离了她的身体,变成了另一个不属于她的东西。 她抬头,看见他站在门前。 面她依然穿着病号服跪在地上,眼神空洞。 “小曲,小曲,姐姐怎么办……”她的瞳孔无限放大,变成了一片死黑色,“姐姐的左手废了。” 柯曲震惊出神了很久 忽然,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抱住她红着脸哭了出来:“姐,我们走吧,不要告诉哥。你那么喜欢他,他还是跟那女人跑了,我们回国好吗?我真的好讨厌英国,自从来到这里,一切都变了……” 她用右手颤颤巍巍地抱住弟弟的脖子,低低地说道: “好。” 那时的她还是那么傻。 十天后,她和弟弟都已经在希斯罗机场候机了,她还是借着去洗手间的机会,拨通了柯泽的电话。 “喂,小诗?”柯泽似乎正在一个聚会上,周围很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