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唷,你这个自身难保的蠢女人。"眼睛红了。 仗义每多屠狗辈。我没有再提要搬出去住,才一晚而已。 整夜担心有臭虫,把我的注意力转移不少。 近天亮时也就不甘心的睡着了,觉得冷,将外套紧紧缠在身上,滑稽兼狼狈。 我并没有做梦,中午高尔基把我推醒,他做了三文治当午餐。真料不到他的环境那么差,我非常的内疚。 "五点半的飞机,"他说,"别误点。" "高尔基,"我说:"要不要到香港来混?白皮肤占便宜,真的,苏丝黄时代虽然一去不返,但你仍然随时可以找到一大把崇洋的妞儿,来吧。" 他摇摇头。"我喜欢欧洲。" 我留下地址电话,"随时找我。" "谢谢你,宝琳。"他说:"我送你去机场。" 我洗了脸跟他说:"我到附近啤酒馆去看电视。" "我陪你去。"他叹口气,"你真死心不息。" 我很苍白的笑。 他看着我,"女人真奇怪,我在利维拉初见到你的时候,十分惊艳,自觉每见过这么靓的东方美人,可是此刻觉得你整个人落了形,不过如此。" "好啦好啦,别打落水狗啦。"我推他一把。 我俩在啤酒馆,在电视机前霸了一个位子,七彩电视萤幕上的占姆士神色自若,我很震惊。 高尔基坐在我一旁冷笑:"你以为他会让几亿观众看到他心事重重?人家是超级明星,演技一流。" 我称是。比起他以后数十年的荣华富贵,我这一段插曲,算得是什么呢?我呆呆的伏在柜台上。 "心碎了吧,牺牲了也是白牺牲。"高尔基冷笑说。 "不是的,"我说:"他有他的难处。" "嘿!"高尔基自鼻子哼出来。 我不去理睬他。 电视上新娘子出现了,打扮得直情如神话中的仙子公主,一层层的白纱蕾丝,钻石皇冠,把一张脸衬得粉妆玉琢,真是人要衣妆,佛要金装。 高尔基又冷笑,"新娘连这身衣裳一起上磅,足足一公吨重。块头那么大,还配件那么噜嗦的裙子。" 我说:"我认为她很美,而且你看,她脸上没有一丝跋扈的神情,这个媳妇是选对了。" "人家是敢怒不敢言,宝琳,我看你是怒也不敢怒。" 我说:"你挑拨什么呢,要我去放炸弹吗?" "走吧,你该上飞机了。"高尔基说。 我叹口气。 他陪我到飞机场,我与他道别。 "你要当心自己,小女人。"他说。 "得了。"我说。 "在飞机上好好睡一觉,"他把杂志塞到我手中。"醒了看这些,一下子就到家了——有人接你吗?" "你口气听上去象个保姆。"我笑说。 "再见,宝琳。" "再见。"我与他拥抱道别。 在飞机上,我用杂志遮着脸,努力忘记过去,安排将来的岁月——去找一份工作,结交男朋友,参加舞会,再忙我那种毫无意义的生活—— 老史不知是否还在等我,或许,我俩还可以订婚呢。 飞机上的噪音给我一种镇静的感觉,我已纳入正轨,一切趋于正常,过去三个月来发生的事……是不实在的。多谢香港这个钢筋水泥的社会,训练我成才,我不会活在空中楼阁里。 侍应生莺声呖呖的问:"小姐,喝杯什么?茶或咖啡?牛奶果汁?" 我拉下脸上的杂志,刚巧身边的乘客探头过来,我一看那张脸,好不熟悉,定一定神,马上尖叫起来,"你,是你!" 是奥哈拉。 我徒然拔高了声线,吓得附近的客人都跳起来,有半数的人以为是劫机,空中小姐连忙说:"小姐,你没事吧?"奥哈拉也指着我的脸呆住了。 "没事?"我气说:"这个人是麻风病人,我要求调位子。"冤家路窄,世界是越来越细小了。 奥哈拉连忙说:"没事没事,绝对没事。" 空中小姐以为我俩是情侣吵架,笑一笑,便走开了。 "奥哈拉,你为什么不跳飞机自杀?"我咬牙切齿的骂。 他也气了,"你要我死?你为什么不亡?我不过是比拟稍早升职,而你,你害得我被动辞职,理该你先死。" 我瞪着他,他说的也是事实,是,咱们两败俱伤,谁也不讨好。 我说:"是你先与我斗,是不是?" "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这根本是一个淘汰性的社会,你考不了第一,不能恨别人名列前茅,马宝琳,你不能够愿赌服输,就不该出来做事——为什么不回家抱宝宝去?" "哼,"我冷笑,"你应该知道我与你势均力敌,这里面有人做了手脚。" "你说得对了,"奥哈拉也冷笑,"你是个聪明人,告诉你,公司开了近十次的会,到最后是南施说你脾气浮躁,还需要磨炼,她推荐了我。" 我听了如五雷轰顶,抓住奥哈拉的领带,"你说什么?"我的心都凉了。 "放开我,我说是南施出卖了你。"奥哈拉挣扎。 "什么?"我呢喃,"她?我最好的朋友?她应知道我是一个最好胜的人,这种打击会使我痛不欲生,她太明白我是多么想得到那个职位,她为什么要害我?" 奥哈拉冷笑,"问你自己,你比她年轻貌美又比她多张文凭,终有一日你要爬过她头。" 奥哈拉冷笑,"到时南施屈居你之下,以你这样的脾气,她日子怎么过?不如趁你羽翼未成的时候除掉你!好朋友?什么叫朋友?利字当头的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以为咱们来到这世界是参加儿童乐园?马宝琳,你还在做梦呢你,"他蔑然,"人人都说你精明能干,我看你简直不是那块料,一点防人之心也无,与仇人称兄道弟。" 我簌簌的发抖,大姐,出卖我的竟是大姐,这个打击非同小可,我受不了,这比占姆士在与我哭别后满面笑容地跑去跟别人结婚还可怕,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我们到底要把功夫练到第几层才不致受到伤害?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姐,你终于冷静下来了。"奥哈拉松一口气。 害我,大姐害我,我双足如浸在冰窖中。 "宝琳,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奥哈拉居然劝我,"不招人忌者为庸才。" "不……" "她出卖了你,你受不了,是不是?"奥哈拉问。 我胸中犹如塞了一块铅,连大姐都这样,世上没有值得信任的人了。 我忽然觉得寂寞。 "回到香港,依你的脾气,是不是立刻要找南施摊牌?"奥哈拉问:"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那样做。有什么好处?做朋友,是论功过的,相识的日子中,如果加起来,功多于过,这个朋友还是可以维持下去,坦白说,没有南施的扶持,你也爬不到这么高。" 我呆呆的听着。 "如果你真的生她的气,那么表面汤愈加要客气,越不要露出来,不要给她机会防范你,吃明亏,宝琳,你明白吗?" 我哽咽,"这么虚伪!" "这年头,谁不是带着一箱子的面具走天涯?" 奥哈拉感喟,"按什么钮说什么话,宝琳,我也很厌倦,但我是男人,不得不捱下去,你又是为了什么,回到厨房去,厨具可不会刻薄你。" 我没想到奥哈拉会对我说出这等肺腑之言,先莫论真情或是假意,便马上感动了,我往往感动得太快,对方一点点好处,我就觉得,立刻要报知遇之恩,其实南施这几年来对我更加不薄,句句话都忠言动耳,但她何尝不是笑里藏刀? 占姆士还说过要与我出走去做寓公哩,骗人的是他,骗自己的是我。 人都是说谎的。我更骗了史提芬在屋里等了三个月,如今回去,还得骗他娶我。 我糊涂了,我挺适合这个世界呀,虽有吃亏的时候,但得到的也不算少,一半凭天赋及努力,另一半是机缘巧合,比起一般女子,我成就可算出色——还有什么好怨的呢,我闭上眼睛。一个混得如鱼得水的人,不应噜嗦。 我不响了。 奥哈拉在一旁看报纸,悉悉的响。我们曾经同事若干年,有深厚的感情,开头也曾并肩作战。 我问他:"你到欧洲度假?" "是,回港有一份新工作在等我。"他说。 "恭喜。"我说。 "很奇怪,在香港住久了,这个狭小暴热挤逼的城市竟成了我的故乡,回到真正的家乡,反而不惯,我想我是要在香港终老了。" "你的粤语是越来越进步了。" "你呢?" "我?我与你相反,我回香港,如果有可能的话,想在婚后移民外国,过一种宁静安乐的生活。" "什么?你退隐了?"他不置信说。 "是。"我点点头。 "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他问。 "史提芬?他是一个好人。"我莞尔。 "好人?" "我知道,现在光做好人也不够了,但是你要是想想好人是多么少,也会为我庆幸,外头的男人,此刻都非常牛鬼蛇神。" 奥哈拉微笑,"你有点返璞归真。" "不,在这场角逐中,我输了,跑不动了。" "宝琳,我们都喜欢你,真的,你是一个顶坦白可爱的女孩子……" 我睡着了,没问题,明天的忧虑,明天去当就够了。 下飞机,一阵热气喷上来,我与奥哈拉说"后会有期"。 找到公众电话,拨到家中去,响了三下,居然有人接听。我问:"是老史吗?"可爱的老史,总算遇上了。 "谁?"他愕然。 "马宝琳。" "你?"他大吃一惊,仿佛听到一个死人的声音般,"你回来了?" "到机场来接一接我好不好?"我疲倦的说。 "你回来了?"他还是没能会过意来。 "老史,你不是想告诉我,你已决定与我最好的朋友私奔了吧?我受不了这种刺激。" "宝琳,我一直在等你,真的——"可靠的老史。 "快来九龙城启德机场接我吧。"我放下话筒。 够了,只要老实可靠就够了,我还有一双手,为自己找生活尚不成问题。 老史到得比我想象中的快,十五分钟内赶到,一头一脑的汗。 他责备我,"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一边替我提箱子。 他开着一辆小车子,我问:"谁的车子?" "大姐南施借我用的。"他说。 "哦。"我将头靠在椅垫上。 "你太任性了,宝琳。" 老史说:"我傻等了数十天,学校都快开学了,我会丢了差使,到时如何养活你?" "你还打算娶我?"我奇问。 "我是非卿不娶的。" "真的,老史,真的?" "宝琳,我几时骗过你?几时叫你落泪过?" 真的,他说得对,这样已经足够条件做一个好丈夫。 "我们结婚吧。" "早就该这么说了。" 这两个月来,与老史作伴的,就是那副会说话的电脑棋子游戏机。 他说:"我看新闻周刊,他们又发明一副更棒的,对方有一只小型机械手,自动会得钳起棋子……" "我会得送给你做结婚礼物。"我说。 他雀跃。 我足足睡了一整天,廿四个小时,醒来时候发觉小公寓被老史这只猪住得一团糟,呵,质本洁来并不能还洁去。 我拼了老命收拾,老史在一旁冷言冷语,"不是说要卖了房子到英国跟我住吗?还白花力气作甚呢?" 我不去理他,婚前要睁大双眼,婚后要眼开眼闭。 我没想到大姐会来看我们。我并没有发作,神色自若的招呼她。奥哈拉说得对,做人要含蓄点,得过且过,不必斤斤计较,水清无鱼,人清无徒,谁又不跟谁一辈子,一些事放在心中算了。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想起来不是不伤心的,我的面具挂得这么好,紧贴在面孔上,天衣无缝,我甚至没有太勉强自己去做作,就可以与大姐欢欢喜喜的谈话,与以前一模一样。 大姐很含蓄,她并没有提起我的事,也不问。 只除了她出卖过我一次,她就是我最好的朋友,真可惜,但是我想我们都得保护自己。 过没多久,我就与老史走了。 大姐问我:"有什么打算?"看样子她仍然关心我。 "长胖,生孩子,"我微笑,"到一个有纪律的社会去,过着很平凡的生活。" "会惯吗?" "做人不过见一日过一日罢了。"我说:"会习惯的,我有女人的遗传天性支持我。" "过去的事,不要想太多。"他小心翼翼说。 "这是什么?"她问我:"什么时候改用袋表了?" "袋表好用,"我说:"啪达啪达地,象一颗心。" "你呢?"我问:"不打算离开?" "不,明年我可能又有升职的机会。"她说。 "好得很。"我叹口气。 老史在那边喊:"飞机快要开了,干脆替南施也买张飞机票,一起走吧。" 我歉意地向南施陪个笑,一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样子。 她向我摆摆手,"回来时记得找我。" 找她?永不,我是不会回来的。 "老史,"我大声叫,"等我一等。"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