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楼下的酒吧去喝杯酒,你可以回家去了。" B三说:"小姐,我奉命保护你。" "你走开,我不要你在身边罗罗嗦嗦的。"我生气。 "是,小姐。" 我打开门,走到街上,钻进一间叫"可巴克巴拿"的酒吧,挑了一张高座位坐下。 "魔鬼鱼混合酒。"我说。其实我顶不爱喝混合酒,味道永远象廉价香水。但是今天我出奇的闷纳,喝了一种又一种,下意识我是企图喝醉的。 当一杯"红粉佳人"跟着"蚱蜢"之后,再来一个"夏威夷风情",我就开始觉得人生除死无大碍了。 奇是奇怪明天太阳还是照样会爬起来,一点也不受我狼狈的心情影响。可是在我的小世界里,我一样把自己的喜怒哀乐视为最伟大的事情。 我有点酩酊,朝酒保傻笑。 "嗨。"有人跟我打招呼。 我转头。 是那个太阳报的记者,又碰见他了,真是天晓得。 "你好。"他说着一屁股坐在我的旁边。 他被我打伤的下巴贴着纱布橡皮胶,样子很滑稽。 "喝闷酒吗?我来陪你如何?"他搭讪。 "你还死心不息?"我诧异的问:"我不会跟你说任何话,你放心,我没有喝醉。" "你已经醉了,马小姐。" "你的律师信呢?"我问:"我在等。" "明早便送到你手中。"他说:"祝你好运。" 我叹口气,"我一生与幸运之神没碰过面呢。" "如果你给我独家消息,我们可以握手言欢,重归旧好。" 我斜眼看他,夷然说:"真好笑,我干吗要跟你这种人握手,快快走开。" 他颓然,"你们都看不起我。" "你象一只苍蝇。"我说:"谁会爱上一只苍蝇?" "你至少可以尝试一下。" "苍蝇?没可能。"我摇摇头。 看样子他也有点酒意盎然,他说:"看,没有人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很沮丧。 我哈哈大笑起来,差点没自酒吧的高凳上摔下。 他气道:"你这个幸运的小女人,你不知民间疾苦。" "我不知疾苦?我的疾苦难道还告诉你不成?" 我说:"嘿,给人刮了耳光,我还得装笑脸安慰那个人,问他的手痛不痛,大叫打得好打得妙呢。为了生活,我什么委曲没受过?除了没卖过身,眼泪往肚里吞的次数多得很呢。" "说来听听。"太阳报记者说。 "我干吗要说给你听?我的苦恼,只有耶稣知道——"我唱将起来,"耶稣爱我万不错,因有圣经告诉我,主耶稣爱我,主耶稣爱我,圣经上告诉我……" "你喝醉了,马小姐。"是B三的声音。 "B三,我叫你走开,你怎么不走?"我很恼怒。 "马小姐,我护你回去。"B三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走。 我被他挟持着回旅馆。 我飘飘然只觉得浑身没半丝力气,一下子就沉睡过去。我没有那么好福气睡到天亮,我辈阵阵头痛袭醒,眼睛肿得睁不开来,呻吟着滚下床来,抓住床背站好,外头会客室有灯光,我看到B三坐在那里喝牛奶吃麦维他饼干,一边看电视。 这人真懂得享受,我哼哼唧唧的跑出去,坐在他身边,令他吓了一跳。 "什么片子?" "雪山盟。"他不好意思,"老片子了。" "海明威的'凯利曼渣罗之雪'?"我问。 "是的,小姐。"他有点意外,"你看过这套电影?" "我独自饿了,有什么吃的?"我问。 "我替你下去买热狗可好,小姐?"他说。 "谢谢你,我实在走不动。"我把头搁沙发背上。 电视声浪很低,我两眼半开半闭的看起电视来。我得回家了,一定要回家,我不能如此崩溃在异乡。 有人推门进来。 "可是你,B三?"我问。 "你跟B三做起朋友来了,啧啧啧。" 我抬头,是爱德华,英俊的爱德华。 "爱德华。"我的救星。 "嘘。"他挤挤眼,一只手指放在嘴唇边。 "你怎么来了?" "我是爱的仆人,"他念起十四行诗来,"受灵魂的差遣,忠于我的主人……" "占姆士他——" 爱德华把热狗及牛奶递给我,面色就转得肃穆了,"宝琳,占姆士后天结婚。" "我知道。"我咬一口热狗,面包象蜡一样的味道。 "你看上去很凄惨。"爱德华说道。 "两个人当中选一个,"我说:"而我永远是落选的那一个。" "虽败犹荣,对手太强。"爱德华安慰我。 我马上努嘴,"才怪!你为什么不说形势比人强,没奈何?"我想到奥哈拉,他比我强?滑天下之大稽,我想认输,只怕他随时良心发现,不给我这么委曲——他比我强?天晓得。 "你别气坏了自己,占姆士有他的苦衷。"爱德华说。 我的头更痛了,胸口闷得象是随时要炸开来,巴不得可以杀人出口怨气。 "宝琳,"爱德华说:"我陪你去参观婚礼如何?" "是前三排的位子吗?我一向坐惯包厢的。"我说。 爱德华凝视我,"宝琳,你的心已碎,何必还强颜欢笑?" 我掩住胸口,"如果心已碎,我又不是比干,如何还活着张嘴说话呢?" "我陪你走一趟,"爱德华说。 "你这小子,你懂什么?"我说:"婚礼有什么好看?" "你不想看看她真人?"爱德华问:"看戏看全套呀,见过玛丽皇后,也应见见未来的比亚翠斯皇后。" 我拍一拍手,"说到我心里去,我确是不应该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我订了飞机,我保证你没坐过七座位的私人喷射机,来,试一试,什么都有第一次。" "你真可爱,"我说:"爱德华,谁做你的女朋友,真是好福气。" 他眨眨眼,"可不见得,她们都埋怨我不够专一。"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说。 天蒙蒙亮了。鱼肚白的天空,淡淡的月亮犹挂在一角,象个影子,是爱情的灵魂。 "婚礼完毕,你就该回家了。"爱德华劝我。 "是的。" "我喜欢你,宝琳,你对占姆士是真心的,不比梵妮莎对菲腊。"爱德华说。 "你这孩子懂些什么,"我叹口气,"梵妮莎对菲腊才好呢,你不明白。" "你看你,又教训我,我好不容易溜出来见你,你总不见情。"他笑。 "你倒是自由。"我的意思他自然明白。 "比起占姆士,那当然,"爱德华说:"他做人一生跟着行程表:什么时候出生,什么时候结婚,跟谁生孩子,吃些什么,穿那种衣服……他生活很苦恼。" 我岔开话题:"即使是你们的名字,也很受严格挑选,来来去去是占姆士查理士亨利。" 爱德华大笑,"不然叫什么?罗拔王子、艾维斯王子?名字也有格局呀,女孩子当然是玛丽,维多利亚、伊丽莎白,你几时听过有云蒂皇后、吉蒂皇后?告诉你,母亲不喜欢比亚翠斯这个名字呢,大嫂将来还有得麻烦。" 我喃喃说:"真厉害,必也正名乎。" "你满意啦?她做人也不好过呢。"爱德华说。 我的眼睛刺痛得睁不开来,爱德华带着我与保镖B三上飞机。 那机舱小小,非常舒服,我用药水敷了棉花,覆在眼上休息。 爱德华在一边看图书,他在读一本有关中国名胜古迹的书,他问我:"秦始皇帝为什么要造那么大的坟墓与那么多的陶俑?" 我说:"爱德华,关于中国与关于人性,我不会知道得比你更多。" "他是一个怪人。"他合上书本下个结论。 "谁?" "秦始皇帝。" "天。"我呻吟,"我不会关心不相干的人,你为什么不关心一下身边的事呢。" "宝琳,我能否问你一件事?"我趋向前来。 "什么事,说吧,别问得太深刻。"我取下眼上的棉花。 "占姆士有没有送过你一只袋表,跟这一只一个式样的?"他自裤带取出他的表。 我看一看,"有,我很喜欢这只表,怎么,你们几兄弟人各一只呀?" "你说的不错,这是祖父在我们廿一岁的时候送我们的生日礼物,小弟还没有收到呢。"爱德华说。 "你有廿一了吗?"我微笑。 "宝琳,说真的,这件礼物,我们应保留到死的那天,而占姆士却给了你——" "你想代他讨还是不是?"我一骨碌坐起来,"真噜嗦,从没见过这么小家子气的王子,"我取过手提袋,掏出整只织锦袋交给他,"拿回去。" "宝琳,你不明白——" 我瞪大了眼,喝道:"我明白得很,你闭嘴!" 他震惊。 我骂:"你们家,男人全部婆婆妈妈,女人则牡鸡司晨,我受够了。"我闭上眼睛。 我默默数阿拉伯字母,平静下来。呵一辈子对着他们的又不是我,我何必担心,我应当庆幸我只是个观光客。 我紧闭着嘴唇,又一次做了阿Q。 爱德华说:"我知道你生气了,但我情愿看你生气,好过看我母亲生气,我怕她怕得要死。" 我睁开双眼,我说:"你真可爱得要死。" "请你原宥我们,宝琳,对一只鸟儿解释飞翔是困难的事。"说来说去,他要取回金表。 "这么伶俐的口才。"我诧异。 "不错。"他眯眯笑,"我占这个便宜。" 飞机经过三小时的旅程就到达了,一样又服务员招呼茶水,真是皇帝般的享受,不必苦候行李,经过海关的长龙,我们直接在机场上车。 爱德华还替我挽着行李下飞机哩。 他说:"B三会得替你安排住所,明天你可以自由活动,不必跟旅行团行动,我会再跟你联络。" 我问:"菲腊与梵妮莎会来吗?" "没请他们观礼,如有兴趣,他们可以跟市民站在一起。" "太过分了。" "宝琳,我母亲是那种一辈子记仇的人。" "我呢?"我忽然明白了,"我是怎么可以来的?" "如果没有母后的懿旨,我敢来见你?"爱德华笑。 "她为什么邀请我?"我问:"向我示威?" 爱德华还是笑。窝脸红了,多么荒谬,她居然要向我示威。 "她尊重你的原因,跟我喜欢你的道理一样,你是这么天真,居然忘了你是占姆士的救命恩人。" "就因为如此?"我问。 "足够了。"他说:"宝琳,我们明天见。" "我非常寂寞。"我说:"得闲出来陪陪我。" "我看看能否出来。"爱德华说:"但别等我。" "去你的,等你?"我伸长了脖子,骂他。 他笑着走了。 第八章 他把我安排在酒店顶楼最好的套房中, B三在门外,不知是保护我抑或是监视我。 我斜倚在床上看电视卡通,有人敲门,我顺口说:"进来。"我以为是B三。 "马小姐。" 我抬头,"你!"我跳起来,"B三,B三!"我大叫。是那个太阳报记者,穿着侍役的制服,他又混进来了。 "你是怎么跟踪而来的?"我尖声说:"你简直象一只冤魂。" "嘘——"他趋向前来。 "B三呢?你把他怎么了?"我退后一步。 "马小姐,你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他哀求,"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你帮帮忙,行行好,我上有八十岁老娘,下有三岁孩儿,你总得听我说完这几句话。" 我这个人一向吃软不吃硬,听他说得实在可怜,叹了一口气,摊开双手,我说:"我跟你说过一千次,我不能帮你。" 他几乎要哭,"宝琳,"他说:"太阳报已给我下了最后哀的美敦书,如果我再没有成绩拿出来,他们要开除我。" 我说:"那么是你不够运。" "马小姐,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他仿佛要跪下来,"你行行好。" "你想我怎么做呢?后天我也得回家了,你不会跟着我去香港吧?" "我们还有 两天时间,马宝琳,你听着——" "我才不要听你的话,"我说:"你这人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你可以见一见比亚翠斯。" "什么?"我几乎怀疑我没听清楚。 "我可以代你约她出来,据我所知,她也非常想见到你。"他的眼睛发光。 "我们为什么要受你利用?"我反问。 他得意地说:"因为你们两个人都有好奇心,就少个中间人。" "你凭什么找到她?人家是女勋爵,又快做太子妃了。"我不相信他。 "小姐,无论如何,她也是个女人,是不是?" "人家很聪明的,"我夷然道:"才不会受你骗。" "你要赌一记?"他问我。 我端详他,他这个人,虽是无赖,但却尽忠职守。"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高尔基。"他说。 "你还会不会寄律师信给我?"我问。 "不寄了,我们握手言欢,马小姐,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啼笑皆非,"谁是你的老朋友?你这个人,油腔滑调,简直是个混江湖客,告诉你,你这种态度,只能敷衍得一时,终久被人拆穿了,就不值一文。" 高尔基坐下来,眼珠象是褪了色。"我能做什么呢?我父母是白俄,在中国哈尔滨住过一个时期。然后在上海坐船到欧洲,带着七个孩子混,我又不爱读书,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我觉得非常惭愧,但是我体内已充满败坏的细胞,不懂挣扎向上。"他的头越垂越低,他继续在我身上使软功。 "呵高尔基,你真是……"我非常同情他。 "进太阳报已一年了,"他用手托着头,"若不是拍得一张蒙纳可公主与新欢罗萨利尼的泳装照,早就卷了铺盖了。"他就快要把我说服了。 "可怜的高尔基,你父亲何以为生?"我问。 "父母是酒徒,我母亲还是女大公呢,贵族,哼,谁不是贵族?时代变迁,带着名衔逃难,又特别痛苦。" 高尔基说:"母亲患肺病,在家也穿着以前的纱边跳舞衣,旧了破了臭了之后,仍然挂身上,看着不知多么难过。" 我明白,我也听说过有这种人。 "我的前半生就是这么过的。宝琳,如果你与比亚翠斯见面时,肯让我在一旁,我真的感激不尽,我就开始新生命,给我这个机会好不好?" "不可能,你这一写出去,我对不起他们一家。"我说。 "可是他抛弃了你呀。"高尔基挑拨。 "抛弃有很多定义,我不认为如此。"我微笑。 "阿Q精神。"他蔑视我。 "你怎么查到的?"我不怒反笑道:"我是阿Q指定的未来掌门人。" "你想不想见比亚翠斯?"他又言归正传。 我点点头,"想到极。" "我给你引见。" "如果她会上你的当,我也不怕上你当。"我豁出去了。 他翘起大拇指,"有肝胆的好女子。" 我问:"什么时候?" "我现在马上去安排,"他兴奋的说:"这将是我事业上的转折点。" 我根本不在乎,我不相信他办得到。 他走了之后,B三来敲我房门,我责备他:"你走到什么地方去开小差的?" 他答:"我……我去买足球奖券。"有愧于心的样子。 "疏忽职守,开除你,"我骂:"你以为你会中奖?" 他听得什么似的,呆站着,"我……我才离开十分钟。" "十分钟可以轰炸一个城市至灰烬,你知道吗?" 我叹口气,"出去吧。" 我不得一刻宁静,电话铃一下子又响起来。 "宝琳?" "是。"我问:"是爱德华?" "宝琳,你不会相信,比亚翠斯来过,她请我陪着她来见你——怎么一回事,你约见她?" 我"霍"地坐直了身子,看样子高尔基真有点办法。 "是,我约见她。" "有这种必要吗?"爱德华很为难。 "如果她愿意的话,为什么不呢?"我说。 "也好,万一母亲责怪起来,我可以说是她逼我的。" "滑头小子。"不用看见也知道他在那里吐舌头装鬼脸。 我说:"约在什么地方?" "你不是说在多萨路公园门口的长凳附近吗?"爱德华问。 "好,半小时后在那里等。"我挂上电话。 我正换衣服,电话铃又响。是太阳报的那二流子高尔基。 "你真有一两度的。"我说:"但届时全个公园都是保镖,你当心一点。" "你放心,我有我的伎俩。"他说。 "好,祝你一夜成名,高尔基。"我是由衷的。 高尔基太兴奋了,"谢谢你,宝琳。" "是你自己的本事,何必谢我?再见。" "再见。"他挂上了电话。 我披上外套下楼, B三随在我身后,我们走路到公园,我找到近门口的一张长凳坐下,B三站在我身后,他的神情警惕,象只虚有其表的猎犬,我不禁觉得好笑。 我看看手表,时间到了,他们是出名准时的。 公园中有雾,很重很湿,十来廿尺外就看不清楚。 远处恐怕尚有一个池塘,因为我听见蛙鸣,整个地方象亚嘉姬斯蒂悬疑小说中的布景。 在这当儿, 幸亏有B三在身边陪着,否则也够恐怖的,万一自雾中冉冉升出一只身缠绷带的吸血僵尸…… 我有点寒意,问B三,"几点钟了?" B三忽然立正,他说:"小姐,他们来了。" 我抬起头,果然,一行四人,两个恐怕也是保镖,左右散开,爱德华领着一个高大俊美的女郎向我走过来,为了礼貌,我站起来。 爱德华向我点点头。 我第一次看清楚我的情敌,她年纪非常的轻,相貌象摆在橱窗中的金发洋娃娃,体格却象美式足球手,直情与爱德华一般高大,肩膀打横量没有两尺也有一尺半,但她不失为是娇美的一个女孩子,脸上有一股很清纯的气质,高贵得一点不碍人,相信我在今日不会听到那著名的咕咕笑声,因为她沉着面孔。 当我在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端详我。 闻名不如见面,我感喟,往日大学中比她美的女同学也有的是,但这个小女孩,将来却要成为一位皇后,待做了皇后,过几年也俨然一位皇后模样,不容小觑,我相信给我同样的机会与训练,我会比她做得更好,但谁会相信呢。 爱德华说:"让我们都坐下来。" 比亚翠斯女勋爵并没有意思坐下来。 他是邻国的公主,我的匕首是我与占姆士之间的秘闻,倘若把这一切都出卖给高尔基,我或许可以得回占姆士,但是我做不出来。 我动动嘴唇,"你好。"我说。 "你好。"她也说。 爱德华说:"你们两个都非常好,现在大家可以坐下来了吧?"这个小子。 我坐下,她也坐下,当中隔着爱德华,B三退得远远。 爱德华说:"不是都有话要说吗?哑了?"他推推我俩。 他对他未来大嫂,也有一种亲昵,我觉得好笑,爱德华对我们俩个,真能做到一视同仁,男人都是这样。 为免使她尴尬,我终于开腔:"后天,就结婚了。" 比亚翠斯没有抬头,她的大眼睛向我斜视,有种温婉无助的神态。 她就是因为这样才被选中的吧。我胸中剩余的一点点母爱也被激发了,说她无辜,也并不算过分,两个并不相爱的人被安排在一起,必须在以后的岁月里养儿育女,简直如实验中为繁殖而被养育着的白鼠。 我轻轻说:"在你们美好的生活环境中,很快可以培育出爱情,你们的将来是光明灿烂的。" "谢谢你。"她说。 双手握在一起,手指非常粗壮,她的一双脚也大得出奇,并且她俱知道这些缺点,故此很少让肩膀平伸出来,她要尽量使自己的体积看上去比占姆士小一点。 我看到她左手无名指上带着那只订婚戒指,忽然之间我变得非常同情她了。她还没有成长呢,连性别都不明显,给她换上水手装,她看上去就象个小男孩。 我听到她说:"爱德华跟我说,你是出奇的美丽,我不相信,可是现在见到你,我想我明白为什么占姆士数次跟皇后剧烈争吵。" "占姆士还是你的,他永远是你的。"我说。 "是的,本质上他是我的,"她仍然用那种平静的声音说:"坐在握对面,在沙发上就睡着了——睡王子。"她温和而体贴的说,她爱他。 我诧异于她的幽默感,笑了。 "他并不想与我结婚,"她嘘出一口气,"坦白说:我现在也有点怀疑,我是否一定要嫁给他。但怀疑归怀疑,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那岂不是好,很多时候,因为没有选择的缘故,人们往往走对了路。"我说:"关于我与占姆士,不知你听到多少,很多时谣言是夸大的。" "你很仁慈。"她说:"男人为了巩固他们的地位,什么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你仿佛很了解男人。"她有点羡慕的意思。 我微笑,"是的,男人……我见过很多的男人。"苍白得很。 "……占姆士,他是一个好男人?"她忽然问。 "他是一个安琪儿,你可以相信他,将来你们有莫大的幸福。" 爱德华说:"十分钟到了。" 我说:"比亚翠斯,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妨碍你们,后天我在人群中参观你们的婚礼,然后就回家了。" 她大眼睛闪出依依不舍的神情,这个女孩子。她简直象条小狗般温驯,谁也不忍心伤害她,这朵温室里的花,姿色出众,注定可以芬芳到老——他是特为占姆士培养的。 我叹口气,掠掠头发,找不到可以说的话。 "爱德华,谢谢你。"我说:"时间不早了。" 比亚翠斯淡色的眼睛仍然对准了我,使我觉得不自在,我避开她那种审判似的天真目光。 我转头跟B三说:"我们走吧。" 我缓缓走出公园门口。 到了铁栅边,又怀疑刚才一切不太象真的,于是回身看,她与爱德华仍然站在那里。这时候我才看清楚,她穿着一件长的斗篷,在雾中别有风致。 我终于走了。 归途中经过超级市场,我平静地买了果汁牛奶,B三跟在我身后付帐。 见过比亚翠斯,心中较为舒坦。虽败犹荣,这一仗败了也不相干,她是一个傻气未脱的女孩子,待她成长之后,应该早忘了这段不愉快的往事。 回旅馆我洗了头,用大毛巾包着头。 B三说:"有一位高尔基先生求见。" "请他进来。"我说。 高尔基冲进来,抱着一大包东西,他怪叫:"太妙了,太妙了。" "请你控制自己,老高。"我瞪着他。 "你与她为什么不多说话?"他问:"我还开了录音机呢。" "什么?"我呆住,"你在场?我们一行数人都没有发觉呢。" "嘿,"高尔基眉飞色舞,"我会叫你们发觉?这也太小觑我了,我是鸡鸣狗盗辈的佼佼者,看我拍的照片。" 他打开大包小包,取出一大叠照片,有些放至台面大小。照片中的人物正是我、比亚翠斯与爱德华。 "什么,都已经冲出来了?"我惊道。 "可不是,"他兴奋地说:"宝琳,这下子我可以一举成名了。" "利欲熏心。"我骂:"没有人相信你,"我说:"照片可以伪造。" "我有底片为证,这一批照片可以为我俩带来财富,宝琳,配上你写的自白书,真的,"他搓着双手,"我们合作好不好?你考虑考虑。" "我才不会跟着你疯呢。" "有图欠文,宝琳,你仔细想想,多么可惜。" 我用毛巾擦干头发。 "你看这一张,比亚翠斯眼中尽是绝望的神色,还有这张,把你拍得多美。宝琳,你会得到全世界的同情。" 我说:"你可以离去了。" "宝琳——"高尔基双眼中尽是狡猾。 我说:"你'事业'已经到达巅峰了,夫复何求,快走吧。"我瞪着高尔基。 高尔基放下照片,看牢我问:"宝琳,你真的爱他?" 我不答。 "他不是噎嗝可爱的人呀,又不漂亮,两只眼睛斗在一起,一双招风耳,你是如何爱上他的?" 我不悦:"不许这样说他。" 他静默了。 我扭开了电视,新闻片正在播映占姆士与比亚翠斯婚礼彩排的经过,我闲闲的说:"这两个人都不上照。" 高尔基话不对题的说:"从来没人这样爱过我。"他呢喃着自言自语。 我抢白他,"因为你也送来没有爱过人。" 他不响,再坐一会儿,站起身拉开门走。 我心中象是要炸开来似,再也控制不住,我想推开窗户,对准街道大声尖呼,把我的怨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我想大哭,哭至眼睛都睁不开来,哭至精神崩溃,到医院去渡过一生,但这么理想的事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永远得不到杀身成仁的机会。 我抽了一夜的烟,不能入睡,在套房中踱来踱去,我无法将自己的一颗心再纳入胸腔,它早已跳了出来,真恐怖,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肉心,悬在天花板下,突突跳动滴血,在作垂死挣扎,吊着它的线,叫做占姆士。 如果我再不眠不休,不需要很久,我就会发疯了,我已经看到各式各样的幻象,包括自己的心。自从在维多利亚号被占姆士接走,我整整瘦了一个圈,还不止。回到香港,我要大吃,如果吃得下,我要吃死为止,再也不想节食维持身材苗条。 天亮了,我苦笑,按熄烟头。 我推开窗门——就是这条路,届时新郎、新娘及所有皇室成员乘坐的九辆马车,六个步兵团及一队骑警队将沿此路过,浩浩荡荡向教堂出发。 (王子将与邻国的公主结婚, 人鱼公主彻夜不眠,她的五个姐姐游泳前来,跟她说:"我们用长发与女巫换来这把匕首,快,快把王子刺杀,回到海中过永生的日子,否则到了第二天,你就会化为蔷薇色的泡沫,消失在天空中。") 我呆呆的站在窗前。 我筋疲力倦,倒在长沙发上,闭上眼睛,头晕,昏昏沉沉的跌进一个漩涡似的,一直转下无底洞,我睡着了,梦中不住落泪,哭成一条河。 "宝琳,宝琳。"有人叫我。 我却不愿走出梦境,只有在梦境中,我可以休息。 "宝琳,醒一醒。" 我睁开眼睛。 伏在我身边的是占姆士,一头栗色头发已经被汗浸湿,他的声音非常呜咽,象是赶回来奔大人丧的孩子,我倒希望我已经可以死了。 "占姆士,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他的脸埋在我手中。 我实在再也忍不住,两行眼泪落下来。 他也不出声,只是握紧了我的手,我们相对哭了良久,象两个无助的小孩子,在森林中迷了路,除了导向吃人女巫的小径,没有第二条出口。 我叹口气说:"在从前的童话中,女孩子只要遇见王子,一切都能起死回生,怎么现在情形不一样了呢?" 他更抬不起头来。 我挣扎着自沙发中坐起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他点点头。 我把他紧紧拥在怀里,"占姆士,占姆士。"他终于要离我而去了,早知道这一天会来到。 面临最后关头,我却还震傈,天色都黯下来,浑身打战,我觉得这一刹象世界末日。 渐渐我镇静下来,我跟他说:"占姆士,谢谢你来看我。" 他不能再控制自己,"我不想回去,宝琳,我不想回去了。" "你一定要回去,我不能救你,占姆士,你这个包袱太重,我背不起。" 他站起来,我与他再拥抱,"占姆士,我们来生再见。" 他一头一额是汗,站着看牢我良久,然后说:"我走了,宝琳。"这真正是最后一次。 "你自己多多保重。" "我走了以后,你还是你,宝琳,我则不会再一样了。" "这句话我也想说哩。"我抬起头凝视他,"我再也不是以前的马宝琳了。" 他自怀中掏出一只袋表,他说:"宝琳,我曾说过,我给你的纪念品,不要还给我。" 我强笑,"袋表象一颗心,"我说:"滴答滴答的跳动。"我接过表,放进衬衫口袋,贴近我的心。 "当你回到南中国,躺在洁白的沙滩上吃荔枝果的时候,我还在苍白的天空下剪彩握手。"他茫然的说。 "当你一家欢聚的时候,我会在公寓独自喝威士忌加冰。" "你总会比我俩快乐。"他说。 "我很怀疑,占姆士,你不必为这一点不甘心,我不会比你俩更不快乐的。" 他吻我的手。 "我们都瘦了,但愿这件事象梦一般快快过去。" 他垂着头。大家纵有千言万语,都出不了口。 "你走吧。"我说。 "再见。" 我知道永远不再才是真的。 他离去。 我回房再点着香烟,深深吸一口,呼出去,看看渺渺轻烟,我笑了。我们只有两个显著的表情,若不是哭,便是笑。 我此刻的表情简直苦笑难分。 我伏在桌子上,面孔贴着冰凉的桌面。 不知多久,高尔基回来了,他坐在我对面,还要游说我,但他的声音有一股异样的温柔,他悄悄说:"怎么样?" 我并没有改变姿势。 (人鱼公主哭泣了一个晚上, 她将匕首扔进海中,当太阳升起,她化为蔷薇色的泡沫,消失在天空中。) 我摇摇头,"我不会出卖他,决不。" 高尔基点点头,取出一大叠底片与一卷录音带,放进一只空花瓶中,划着一枝火柴,丢进瓶子里,冒起一阵青烟,接着是赛璐珞燃烧的臭味与火光。 我不很信的看着他。 他嗫嚅的说:"成名?我才不要成名,有了名气,心理负担太重太重。" 我看着他。 他又说:"我要占姆士太子一辈子内疚,生生世世忘不了你,因为你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你这个天真的混混。"我笑。 "我希望得到你的爱,宝琳——" "我非常非常爱你,高尔基,"我夸张的说:"我认识那么多男人,最仁慈是你了,高尔基。" 他扭扭我的面颊,"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我开怀的笑出来。 "走吧。"他说。 "哪里去?" "随便哪里,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他诧异的问:"你没有必要听他们摆布,你又不是可怜的比亚翠斯女勋爵。" "说的是。"我拾起箱子,"如何对付保镖B三呢?" "他并没带枪,我知道,你如何对我,便可以如何对他,赏他一拳好了。"高尔基说。 我俩打开门,我伸手叫B三,"请你过来一会儿。" 他迟疑一下走过来, 高尔基挥出一拳,B三立刻倒在地上,动也不动,连最低限度的反抗都没有。 高尔基睁大了眼睛,"该死,我是否一拳击毙了他?" 我连忙蹲下去探B三的鼻息,他呼吸匀净,象个熟睡的孩子。 我说: "可怜的B三,他没有事,他只是太累了,把他拖进房内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我与高尔基一人拖他一条腿,把他拉进房内,关上门。 在旅馆门口,我与高尔基分手。 "你到哪里去?"他问。 "我想回家去。" "你的护照可在身旁?"他对我真正的关心起来。 "一直在我手中。"我说。 "你有钱吗?" 我摇摇头。 他心痛地说:"你这个傻子——" "他有给我珠宝,值好些钱。"我不服气的说。 高尔基挥舞双手,大声疾呼,"你舍得卖掉它们吗?嗯?" "嘘——"我恳求。 "真蠢,白长了一张漂亮面孔,真蠢,"他喃喃的骂,一边在口袋掏出一叠现款,"要多少?" "一千美金。"我说。 "什么?我自己总共才得两千美金。"他肉痛死了。 "那刚好,一人一半。"我说。 "你今天睡在哪里?"他把钞票塞在我手里。 "换一间酒店。"我把钞票收好。 "什么?省一点吧,小姐,我的朋友有间公寓就在城内,将就一点,现在我先陪你去买机票。"没想到他真的照顾起我来。 "好的,"我说:"跟你跑。" 他看我一眼,深深叹口气。 "妈的,这叫做偷鸡不着蚀把米。"高尔基说。 我心中很慌,也忍不住笑了。 买了第二天晚上的单程飞机票回香港,我搬到高尔基友人的房子去住。 那时层破公寓,楼板随时会塌下来似的,脚踏上去支格支格的响,一只电冰箱响得象火车头,老实说,自从毕业以后还没住过这样的地方,我并不想省这种钱。 "面色别那么难看好不好?"高尔基说:"告诉你,世上自由最可贵,穷点就穷点。" 我说:"我听见有耗子跑来跑去。" "它们又不会伤你的心,怕什么?"他讽刺我。 "这里怎么没电视机?"我问:"没电视机我怎么收看大婚典礼呢?" 高尔基扬扬手,"听听这是什么腔调,她敢情还希望这里有三温暖浴池及桌球室呢。"他说:"你要看大婚典礼也容易呀,人家早替你留了位子,你去呀。" "你别吵好不好?"我瞪起双眼,"你话怎么那么多?" "我扼死你,"高尔基悻悻然,"为你这种每心肝的女人牺牲简直划不来。" 我冷笑,"还没到一天就后悔了。" 他心软了,"宝琳,我们明天就要分手了,何必再吵呢?" 我说是,"高尔基,随时你到香港来,我拼了老命招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