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丝暮雪-4

我亲眼目睹的一次斗杀，是在齐王府前。时为深夜。两个剑客彼此拔剑相向，白刃闪耀。我在檐下目睹了这一切。不过几个回合，一个剑客被刺中咽喉，倒地而死。杀死他的人用白布抹了一下剑刃，抬头望了我一眼--好整以暇的姿态--然后转身而去。我低头望着那具死尸。只是在一炷香前，他还健康地活着。那一段时间，游侠屡屡出入太子东宫和秦王府。我无法确实地说斗殴是由他们挑起的。至少在皇上聆听长安治守的案情呈报时，太子与秦王都声色不动。他们尊贵的容颜并未有丝毫的变化。这些死去的剑客，仿佛和他们并无关系。武德九年岁首，我在长安最后一次亲历了下雪的过程。每一次下雪，我都会来到御河之侧，坐在岸边，并且重温记忆的语声。当我冒雪披蓑而来时，漫长的御河岸边，几乎阒无一人。御河被不断削减的风情，瘦硬的线条，令人无法确切回忆起它往昔的形象。那条供御驾来往的通衢大桥，削弱了流水给人应有的想像空间。冬天的御河一片黑色。朦胧细密的雪幕垂垂落下。那些如蝴蝶般飞扬跳动的雪片，交织着转瞬即逝的景致，然后消融在河水之中。我摘下斗笠，让雪落在我的发际眉梢。冰冷的雪与我的额头接触的时分，我能够感觉到彻骨的清澈与寒冷。这静静流动的黑色流水。被不断泯灭的柔媚线条。我深知这一切都将不断发生变化。我观望它们的每一眼，都可能是最后的印象。变迁无时不刻。此一刻之后，便不存在继续的风景。在这样的风雪之下，我重温着我那些苍凉的梦境，感到了一种似曾相识。固然有所变化，但是在朦胧的视界之中，这条御河和那片湖水，这座城市和那座城市，依然有着触类旁通的可能性。令我依然能告慰自己的是，也许这一切的变迁只是一段必经的流程。然而，依然有一点不同令我无法抹过。这条河上陈列的宫殿，那片湖上构筑的水榭，是截然不同的建筑。记忆与现实，长安的中心显然各有侧重。王权与尊严，爱慕与守望。这样的差别，是任我如何反复试图忘却，也无法忘却掉的。那个少女说：“你来了么？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她究竟在哪里等待我回去？这片城市已经被勾画上了新的帝国皇舆。一如记忆一般被不断抹去。你生活在过去。并且时时将我召唤。而我，一个人在梦境中踉跄而行，究竟该回到哪里？在我关于长安城的漫长叙述之中，我从来没有敢于精细而完整地勾勒长安城的风貌。如你所知，长安是我生命中注定无法漠然置之的城市。然而，我缺乏将之描述的能力与勇气。在长安城生活的那些岁月之中，我只是望见那些悬铃木高贵的阴影下，一片如波涛如流云般不断变动的楼宇与广厦。城墙与外貌永远傲岸而雄伟。一如天空的背景。但是天空之中浮云的流动，却是无法记述的。当我望见一幅确定的风景之后，再望它时，它却已模糊了它的样子。这种片段性的记述只能提供一时的借鉴，无法支持以永恒。如此而已。我在长安城的最后一年，元吉明显变得紧张而烦躁。春天我们垂钓于池之时，他的手已不如过去那样沉静而稳定。湖上的涟漪往往会因钓线的略微颤抖而扩大范围。当他又一次拔起渔竿，呆呆注视着那空荡荡的鱼钩之时，他的神色显得落寞而无奈。“只是怡情悦性的游戏罢了。”我说。“是啊。”元吉说。几乎是出于条件反射地微笑着。但是依然眉宇深锁。鸽子在阳光下扑扇着羽翼，摇曳着柔和的光线。齐王元吉坐在书斋里，无聊而散漫地翻动着书页。“如果心绪不好，倒不妨休息一下。”我说。元吉放下书，微笑。“我无妨的。”“不安的心绪，大多数时候来自于等待的不满足。”我瞎诌。元吉将手搭在窗棂上，不语，良久。“也不是有什么不安，只是……有一些不那么好的感触。我总觉得会出些什么事。”“出事？”“你记得去年秋天那一次秋祭么？想到那件事，我便感到不安。”“那一次，三位王子不是很和谐吗？”我这么说的时候，已经料到元吉的回答。“是么……”元吉道，“我也希望如此……那一次，我如果不说话，二哥一定会利用他煊赫的战绩，压倒大哥……我并不是帮助大哥，但是我总觉得，那样做很不合适。二哥是个心机很深的人。他那么聪明，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元吉住口了，他望了一会儿鸽子，然后展颜微笑了。“怕什么呢……他是我二哥啊。也许我想得太多了。”五月光景，世民，秦王世民，元吉的二哥，派人送来一封函件，约我去秦王府说话。五月的长安，已经有了初夏的郁热。秦王世民，御封的天策上将，拉着我的手，坐上画舫，浮流于御河。他拉我在船舷，望着蔚蓝的河水，问：“元吉……他还好么？”“齐王一切都好。”我道。“我四弟身子禀赋弱了些。炎夏酷寒，他都难以抵受。我怕他年纪轻轻的便血气有亏。你是他近侍，怕还得多劝他进补为上。反正大唐国力殷富，一个齐王将养身子，也穷不了我们。”“是，我记住了。”“说起来……”世民道，“自从大唐立国以来，我一直东征西讨，筹划国事，不比当年，能和他一起并骑出游。少年时光稍纵即逝，令人感怀不已。这几年来，是我这做兄长的对他关心得不够。元吉背后没对我有什么怨言吧？”“哪里会？齐王深知秦王劳于国事，为大唐戮力谋划。些须小事，他深明轻重。”“那便好了。”世民笑了。他的笑依然是那么堂皇而具有魅惑力。“这些时日，大约诸事便要定了。那时，我也可以尽洗征尘，和他重谈兄弟之情。你……”他眼光转向我，“要多为我照顾着他才是。”“是。”世民的眼光依然望着我，若有意，若无意。“你一直在宫中，近来可有什么事项没有？”“没有。”“我听闻前段日子，有人谣传太子，我大哥建成，与后宫嫔妃有私。这等秽乱宫禁的讹言，是该立令禁止的。你可知道是谁如此传扬？”“不知。”世民将目光转开了，若有所思。“我大唐立国方固，正要令天下赏其威仪，怎么能任由小人传播这样的无耻谰言？齐王和太子居于深宫，要多提防这种事才是。“回告元吉，我这段日子，要去看他。”“对于长安城，你有什么看法？”他问。我沉默了一会儿，决定不说实话。“长安城为天下之都，是尽现大唐朝神威雄武的都城。”我说，“是可以媲美汉时的都城。”“不一样的。”他说，“与汉朝相比……是不同的。”“那是昌盛的时代。”他说，“依靠歌咏的文明即可臣服四邦的时代。荣耀与权威，然后可以带来最深远最宏大的时代。“也许在未来，我们所应该建立的，就是这样的王朝。”我回到宫中，将与秦王的对答尽数转述。元吉听了，点了点头，微笑。“有些事，是我多虑了。”他的神色终于放松了些。喝了口茶，他道：“今年夏天似乎比往年要好过一些。”长安的六月，就到了仲夏。那也是我在长安亲历的最后一个夏天。史册载：大唐武德九年。六月初四。黎明时分，快马急报：圣上宣太子、齐王，紧急进宫。“为了何事？”元吉一面披衣，一面问来使。“臣不知。”“齐王，事起仓促，怕还是从容些为是。”我说。话未毕，仆人持一封信呈上。是李靖的笔迹。“昨日深夜，有人暗送奏章，上劾太子、齐王与后宫嫔妃有私，兼有篡弑之意。皇上震怒，急召太子、齐王入宫。皇上已有疑心，当剖心沥胆，以安皇上之心。”没有署名。元吉看罢了信，抬头看了我一眼。“谁？”他问。“李靖。”我说。确是他的笔迹。“我去。”元吉说。元吉备马，带领从人，先去东宫会太子了。我欲同去，元吉道：“圣上震怒，厌见旁人。我和太子独自去就是了。”言毕，他微笑了一下。马蹄声远。我一个人站在门口，望着齐王瘦削的背影，拍马而去。清早，夏日的阳光落在了檐上。我在檐下抬头望望天空。蓝色明净的夏日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明晃晃的耀人眼目。我喝着茶水，望着白色的鸽子在阳光下起落。仆从沿着长廊的阴影走了过来，递上书简：“李夫人在门口请您出去见一见。”我来到门口，望见红拂。她依然是一身殷红的长袍。在夏日阳光下看来绚烂夺目。“你果然在。”她道。“什么事？”“宫里是不是有变？我今天早上觉得有些事不妙，心里不安，过来问问你的。”“有变？”“是。昨天晚上，李靖去了秦王府，就一夜未归。”“是么？”我站在门廊下，忽然，忽然之间，感到了一片阴影掠过天空。大地倏然变暗。有一只巨大的手有若黑云一般漫过了一切。那是什么感觉？那是一种幽深灰暗的感觉，犹如千回百转的长廊之中，殷红喷洒的鲜血。我抬起头来，令我惊骇莫名的是，我望见了对面的檐角，赫然站着一只通身雪白的鸟。它的眼睛殷红如血。“备马！”我大喝。《朝丝暮雪》 唐朝部 十一 故里返回未央镇是那年十二月的事。我漫无目的地如候鸟般流浪，也需要一个地点停泊。我的意识中一片死亡的寂静。不再有往昔的话语指引我。忘却了过去，我只是一个浪迹天涯的琴师罢了。在荒村野店中听到许多人谈论都城长安的时候，我也已不再会回头望一眼。我忘却了往昔。忘却了一切。一旦离开，就不再想回去。在临晋投栈时，我听说了消息。高祖李渊退位，为太上皇，传至尊之位于秦王李世民。世民八月九日于显德殿登基接受大统，受百官万民朝拜，是为唐朝第二代皇帝。改元贞观。是年冬下诏，追封故太子李建成为“息王”、齐王李元吉为“刺王”，重新安葬。李世民登宜秋门，哭泣不已，至为悲哀。前尘就此封上。无人再提。我走上故乡镇子的那条大道时，大雪已开始下了。白雪漫漫纷纷，不断飘落，情景颓唐。李淳风曾经端坐的石头上空空荡荡，惟有积雪。没有穿梭来往的商旅。没有呵手而行的行人。没有骡马。没有骆驼。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任由马走进了镇子。大道两侧，枯死的杂草遍地萎靡着。房舍凋败。残垣断壁。这似乎已成为一个死去的城镇。没有灯光。没有语声。什么都没有。我的马在夏老板曾经的酒肆门前停住了脚步。我怀抱琴盒走进了酒肆的门。垂落的旧纱喘息着岁月的尘埃。腐朽的木桌椅蛛网密布。灰暗的一切。一排覆盖着厚厚灰尘的酒坛陈列在屋角。空的。我吸了一口气，坐了下来。大雪从屋顶的漏洞中落了下来。纷纷扬扬，依稀的雪光明亮。我将琴盒打开，将琴抱了出来，放在我母亲曾经放置的地方。我的手指落在琴弦上。寒冷使我的手指颤抖。我开始拨弄琴弦，弹奏那曲《白驹》。“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於焉逍遥。皎皎白驹，食我场藿。絷之维之，以永今夕。所谓伊人，於焉嘉客。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我仿佛听见了母亲的声音。琴声清越明亮，在这间酒肆中荡漾着。暖酒的香气。骡马的骚味。飞扬的尘土。碧纱的优雅。烂漫的秋色。昏黄的夕阳。这些记忆中的风景又一次重现在我周围。那时年幼的我将下巴放在柜台上，嗅闻着葡萄酒的芳香，感受着那一切……命运将我又一次带回这里时，一切已然面目全非。什么都不能带在身旁。时间过去了。命运凋零了。记忆消失了。于是，一切消失了。像梦中的长安一般苍茫的雪还在不断坠落着。雪在沟渠，雪在荒草，雪在寒树，雪在大唐朝的大地上永远不断地下着。这样的雪悄然埋葬着我们所有的往事与前尘，一切都在悄然离别。镜花水月般的梦境也许依然在重现着，可是已经不存在记忆的必要。守望的城市和记忆的故都已经没有了。于是，什么都没有了。我仿佛又看到了青衣萧然的李淳风。他疯疯癫癫地笑着。他说：“秋风起，枫叶落。天下将乱，隋朝要亡了。”他说：“孩子，你姓杨，是么？”他说：“你将会杀死你的父亲，让一个王朝覆灭，爱上你的母亲，让一个王朝兴起。”他说：“天意。”我坐在酒肆中。从屋顶的漏洞，可以看见漫天大雪云空遮蔽，我再也看不到梦中所见的碧空。那是黄鹤杳然的碧空。一切消失之后，不复再来。所有的大雪会将我们的尸骨都悄然掩埋。我想到了我的母亲。那个少女，她永远在梦中的长安将我等待。可是我都不知道，她等待的，是我，还是我的父亲，还是我背后的男子。那水上的足音。等同于命运。踏，踏，踏，一步步走近。我想回过头去看看究竟等待着我的是什么，可我已无法回头。我已无法清晰地回忆起长安。如你所知，我的梦境已经残缺不全。我的记忆从来未曾完整。这一切戛然而止之后，我的故事，就将近结尾了。我收起了琴，将琴盒背在背上，然后走出了酒肆，合上了摇摇欲坠的木门。我跨上了马背。我抬起头，就望见那棵大枫树的尸体。枯死的它依然站立着。仿佛被割断的首级一般，失去了生命，宣示着存在。那些落枫如雨的年华已经过去了。我听见背后的男子轻笑。他说：“走吧。”我走了。漫长的岁月悄然流经。在唐朝昌盛平和的大地之上，每一个人都能找到他温饱的空间。我的书卷生涯和我的琴技使我能够四处流浪。在这忽忽数年之间，一切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多年过去了。卫公李靖的神威已经成为故人笑语。贞观的施政，使唐朝空前的昌盛和发达。华夏大国成为了令四海都感到敬慕的宏伟帝国。圣上不但圣明，而且宽宏。励精图治，抚定蛮夷。总之，这一切伟大功绩，都来自于圣上的圣德凛凛。我再度回到太原城，是贞观十年。十年霜华。我已不复年少。我驾着一匹瘦马，在萧萧的秋雨中悄然穿过太原的城门，任雨水淋湿我的头发。我萧索的目光望着太原城，我惊讶地发觉太原城秩序井然一如往昔。竟无稍变。在这十年中，生老病死的变化，竟似没有给这座城市留下任何痕迹。这座如机器一般运转的城市，显然具有着大唐朝最老的资格。我茫然地转过脸，让所有干枯如史书的记忆被一片片风一片片雨翻开，然后悄然老去，无声无息。一辆马车与我擦身而过。车轮辚辚声中，车帷悄然掀起。我无意中回头，目光转过车帷起处，与那中间闪现的一个女子的脸儿狭路相逢。她的眼神如风一般掠过我，似乎了不经意。星目流盼。柔媚入骨。我转目向她。车过去了。那一眼风情的轮廓在意识之中如涟漪般不断扩大而渐次泛滥。那一眼所见的容貌竟是如此铭心刻骨，与我记忆之中永难忘怀的线条若合符节。只是一个刹那间，我竟似看到天空如冰块般被轰然一击而碎，随之漫天碎片落叶般倾塌而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激动得难以抑制，尖锐而鲜明：“娘！”少女坐在飞雪萧萧的长安城中，微笑着，说：“你来了么？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集市上有几个人用惊讶的眼神朝我盯视。我望见少女的脸儿上显出一丝惊讶。车帷落下。车子远去了。我呆立马路上。萧萧的雨，落在我身上。秋风瑟瑟。不，确切而言，那不是我娘。那个少女，那个与我母亲年少时一般容貌的少女，那个在我梦境中反复重现姿容的妩媚少女，在我的眼前划过。那是多年以来我难以摆脱的宿命。我的爱人。这年轻的容颜。这不经意的一眼。谜底仿佛在我经历了命运的漫长旅程之后忽然出现。我按辔，回缰，策马，疾奔而前，赶上了那乘车。车夫惊悚，勒马。马嘶鸣。少女掀起车帷，凝望着我。于是我望见，那座我早经千万次的水榭之中，那个我望了一生的倩影。那种美丽是早已在我梦中来往缭绕无数次的精致容颜，仿佛是一触手即可划破平静的湖水一般，宁静而又闲雅。“你是谁？”她问。武士镬乃是并州文水县人，过去是木材商人。早在大唐开国之前，他极有远见地资助过唐高祖李渊。李渊起兵，他是元老之一。开国后，因为其木材商人出身，被封为工部尚书，荆州都督。不久退职。居于太原。《朝丝暮雪》 唐朝部 十二 天下我再一次回到长安，是在贞观十一年的夏天。武士镬入京述职，需要一个随侍。我的推辞未被允可，于是我去了。事实上，又如何呢？我并不需要反复强调我没有去过长安这个事实，只需要忘记我曾经在长安停留过，如此而已。跨入长安城的时分，我习惯性地抬头。于是我看见了那被改造过的穹顶。那显然更为粗壮有力的轮廓，显示着大唐朝强有力的形象。胡人与扶桑人低头走过拱门，我亦效之仿之。说到底，只需要模仿即可。但是我抬起头来时，还是吃了一惊。长安城变了。通衢大道，十字路口。灰色的低矮屋宇，平民的窘迫居处，秩序井然犹如一片灰色的森林。坚硬的青石道路，一直延伸着，一直往地平线去。路两旁浓郁的悬铃木也已悉数消失。一条条路犹如刀切一般鲜明而整齐。星罗棋布。唐朝的百姓们安静地走在路上，秩序井然。我走进西市那间熟悉的阿拉伯人店铺时，迎上来的一个中年汉人令我感到极度陌生。他用娴熟的中州话请我坐到了楼上，并且奉上了香茶。“是江都快马而来的茶，于路未曾耽搁。”他说。我亦无话可说。惟有微笑。我扶着楼栏望向远方，我望见了唐朝的宫室，那些烂漫美丽的宫殿群，依然留存。然而，我惊讶地发觉那曾经包围着皇宫的御河已经消失。唐朝的宫殿脚踏实地地建立在了大地之上。御河已经被填埋。那些曾经蔚蓝曾经明媚的流水，如今都已被滞重而扎实的土方取代。皇宫的四周，建立起了又一道宫墙。高耸伟岸地护卫着尊贵的王室。总而言之，一切都已面目全非。我沿着大道向曾经的河岸走去。在那曾经是河岸的地方我停下脚步。我低下头，望着灰暗的大地。没有任何河岸的痕迹。填埋得恰到好处。一如根本不曾存在过。我想起了记忆中的流水。那些在沙洲上吟唱歌曲的士子。那些在御河上泛舟的公主。红拂。李靖。元吉。十年前满河的鲜血与首级。而这些都没有了。这些坚实的土方成为了戕害记忆的杀手。当这些记忆的事实被这些土方悉数掩埋之后，记忆本身成为了惟一的凭依。流水消失了。时间停滞了。世界在不断地更换新的容颜。而当我的记忆都不再明晰的时候，这一切就真的可以当作不曾存在过。我沿着假想中不存在的河岸漫步而行。那些灰色的往昔不断地在我的心中往复。历历在目的往昔。我在一遍遍地将它们挑拣出来，在眼前认真地审视，然后郑而重之地重新放回。从这里到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她在长安等待我。然而，连长安都不复存在了。那，还有什么呢？我抬起头，于是我看到了这样的三个字：“感业寺。”我踏入了大殿。灰色的大殿之中，那个老尼姑在默默诵经。我在蒲团上跪下，上香。佛祖漠无表情地接受了我的膜拜。我走到老尼身旁，问：“老师太，还认得我吗？”老尼姑抬起头，望我：“施主是哪一位？贫尼不曾记得。”……“表哥？”她回过头来。这个女子，跪在佛前的女子，回过头来。我已经习惯于她与我母亲容颜的相似，我已经习惯于将她当作另一个女子。母亲年轻的时候。姑且这样认为。反正，一而再再而三在长安水榭中望着我的她，现在跪在佛前，对我回过脸儿。“表哥？”她是在和我说话吗？秋风弱弱。夕光迟迟。这个女子的容颜娇俏妩媚。光影朦胧。她的声音犹如光游走在水波之上。琴弦被悄然拨动着，一丝丝颤抖着那动人的韵律。“表哥？”……我想我微笑了一下。也许没有。我合十：“是我认错人了。师太，惊扰了。”我在长安的最后一站，是来到了卫公府前。我问路人：“李卫公是住这里么？”“是啊！不过卫公杜门谢客多年了。卫公和卫公夫人，都洁身自好，不见外人。”“多谢。”我回到西市那间茶肆的楼上，安静地望着曾经坐着李靖、红拂以及虬髯客的地方，然后独自喝酒。并且回忆着当年的长安。如我所言，如果我不回忆的话，也许我都快要忘记，长安是如何的模样。而往昔是如何的年华。我知道，除却回忆，在这个城市，我已无事可做。萧萧的风中，我解开了自己的发带。长发自头上披下。我低头拉过一缕长发。那些长发，我母亲曾经亲手为我梳理的长发，如今已经隐然有星星点点的白发夹杂其中，犹如青云中的白雪。犹如记忆一般，一切都在悄然流逝。再怎么追溯，亦徒然无益。在回太原的路上，武士镬对我说：“我去见了内廷总管，听闻如今圣上正宣召才貌具全者入宫为才人。你看我女儿如何？”我看着他，良久。我说：“很好。”我们在平阳县投宿。那间老旧的客店。掌柜的已经白发苍苍。他按照惯例问：“客官，贵姓？”“姓杨。”“杨？”“杨。”杨……于是，在那个夜晚，我想起了久远的往昔。关于李淳风，关于夏老板，关于未央镇，关于长安，关于太原，关于我所爱的少女的往昔。我在客店中将房门反锁，从青袍内的衣袋中翻出那封信。那封我须臾不曾离身，却从未开拆的信。……李淳风说：“秋风起，枫叶落。天下将乱，隋朝要亡了。”我侧过头望着他。他望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如夕阳一般恻然穿过我的身体，瞭望到遥远的南方。他自嘲一般笑了。笑得雍容而轻浅。在我凝望他时，他将右手伸入左手的衣袖。他的右手夹出一张被火封的信笺，而后伸过来，放在我面前：“把这封信，好好儿藏着。不要开拆。等你遇到自己最心爱的人，就给她吧。”……我的手指颤抖着。我将信的火漆在烛上微微一过，然后将信封展开。薄如蝉翼、柔软的纸，依恋着我的手指，在灯下缓慢展开。我清晰地看见，白色的纸上，有四行句子。是一首诗。“昨忆巫山梦里魂，阳台路隔恨无门。未曾锦帐风云会，先沐君王雨露恩。”我看罢，将纸悄然折上，复放入信封。我看着封套。良久。烛光闪烁跳跃着。我觉得手指在颤抖。也许是夜寒所致。我知悉了什么？我并未去思考这个问题。窗外，夜鸟低低地唳鸣。《朝丝暮雪》 唐朝部 尾声有人说，在大唐贞观十一年的冬天，他们在并州的雪野看到一个男子。素衣白马。他对着长安长久地瞭望，从清晨直到夕阳西下。直到夕阳落下，大雪又将飘落之时，那个男子振袖拍马，向着西方飞奔而去。远远地离开了并州，离开了长安，